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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阿蠻 ]干城兄的女人[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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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03:4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干城兄的女人  作者:阿蠻
序 言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蒲公英       

序言

  依稀記得,去年初夏。
  白花花的天空熱得像是有九顆太陽,烏油油的地面則是熔燙得像地心著火,我在學校的川堂階前遇見一個大男孩,那男孩有著全宇宙最溫暖的笑眼,像太陽,不在乎自己散失多少能源,而我,被太陽般的笑容一照,便無所遁逃。
  一枚意外蹦出的蛹讓他帶領我進入蟬的世界,難料,那未孵的蟬蛹及豎了兩灶香桿筷子的便當盒,竟是一出人生悲劇的序幕……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1-20 11:1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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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06: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佟家裡,二十來坪偌大的客廳以「高朋滿座」來形容是一點也不為過,三件式的籐椅坐滿喝茶、嗑瓜子的男男女女;席間,男士們臉紅脖子粗地做激烈的政治辯論,女士們則拿著一疊照片互相傳閱,細聲交頭接耳著。
  一個穿著花洋裝的中年婦女緊攬身罩圍裙的女主人,手揮十來禎照片,勸說著,「佟太,你看看,這相片上的女孩長得端莊秀麗,家世又不錯,在銀行做了好些年,當上了副理,有一筆可觀的小積蓄,年紀雖然三十二歲,但只要你家老大玉樹手腳快一點,明年你抱孫有望。」
  她將手上的照片當撲克牌似地攤在茶几上,逕自從范倫鐵諾皮包裡掏出三張護貝過的照片,繼續道:「至於青雲嘛,那是更容易辦了。我知道你家青雲眼光很高,所以精挑細選一番,而且沒敢跟她們實說,青雲就是那個在電視廣告上幫化妝品公司賣鴉片香水的帥哥,要不然我一定會被她們纏昏頭……瞧,這一個,是我表親的女兒,在中油公司做事,很能幹的。」
  「至於這一個,是你家信蟬國小的同學,剛從駐法巴黎辦事處調回來,年紀比青雲大兩歲,是見過世面的。最後一個哪,在日亞航當空中小姐,相貌娟秀,逆來順受的脾氣是溫和得不得了,八字和你家青雲的又最合,所謂柔能克剛,不是沒道理……」
  她說到這裡,銳目往紗窗外溜去,掃到庭園外的兩道人影,誇大其辭地說:「難得見你家青雲回來過端午節,喲,他還帶回一個女孩子。佟太,他有女朋友這件事你怎麼不早說呢?」話音裡少不了討伐的意味。
  「不,不,不,他說這女孩是他的學生,剛從英國回來,一人在台北無依無靠的,邀回家過節熱鬧熱鬧一下。趙太太,你趕快把照片收好,」佟太太一邊揮手,一邊快速地將照片塞回對方的包包裡,解釋道:「青雲那拗脾氣你是知道的,若讓他曉得我暗中在替他找對象,可是會翻臉的。」
  佟太太說著站起身,正巧睨見把自己關在房裡的女兒提著一隻空茶杯,伸著懶腰打她眼縫邊經過,當下攔人喚道:「信蟬,過來!」
  佟信蟬沒精打彩地哼了一句,「什麼事?」
  「家裡有客人,你卻關在房間裡,這說不過去吧。你陪趙媽媽聊一下,我去招呼客人。」
  不等女兒反應,佟太太趕忙將一隻包裝精緻的小禮盒塞進女兒手裡,解釋著,「哪,這是阿城帶給你的生日禮物,你等一下有空時將禮物拆了後,可別忘記跟人家道聲謝,語氣別太硬,好歹人家有這個心。」
  她叮嚀完畢,丟下女兒和趙太太便趨前迎客去了。
  佟信蟬逃閃不及,接過禮物後,抓抓頭頂上的鳥巢辮,把滑下鼻子的眼鏡推回原處,強扮笑臉在趙太太身旁落坐,不抱一線希望地拆著雷干城年年客套的禮物。
  雷干城是大哥的好友,也是雜牌的擁護者,早年窮得精光,一張卡片外加風鈴、貝殼或馬克杯,也能讓她感到禮輕情意重,近年發達後,衝著她是好友佟玉樹的妹妹這層關係,禮物是愈送愈教人不敢用,不是珠寶玉石、名牌衣料,就是高級金對筆,要不然就送特貴的餐券叫她找人去增肥,從來也沒去揣摩她這個受禮者收得甘願不?
  她從銀緞盒裡取出禮物,捺下失望的表情,聽著趙太太說:「好精緻的表鐲,你出門可得小心戴著,免得遭搶。你今天過生日嗎?你媽沒提,趙媽媽都沒準備呢!」
  佟信蟬意興闌珊地把禮物塞回盒裡,順手往桌上一擱,回頭淡淡地說:「不是,早過了一個禮拜。」
  「哦,是嗎?不過就衝著這個表鐲,遲收禮物也算是賺。」趙太太的眼依戀地從白金錶鐲上轉回來,說:「信蟬啊,你也快三十歲,老大不小了,是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你不要不好意思,你媽都跟我解釋過了,這事錯不在你,全都是那姓董的沒心肝,反正好男人多得是,尤其是趙媽媽介紹的,所以啦,信蟬啊,上禮拜趙媽媽跟你提過的事,不知你考慮了沒?對方看了你的照片是中意得不得了,你怎麼說,要不要我替你穿針引線一番啊?」
  佟信蟬搔了一下脖子,搖了搖頭,「上回我媽到行天宮時拜過關公爺了,牠指示今年遇上的對象不管再怎麼好,都得當做『放水流』,要不然,嫁誰克誰。」
  「夭壽喲,這麼重要的事,你媽怎麼連提都沒提?」
  「哪有一個做媽的人肯把醜話說給媒人聽。我是看趙媽媽對我們家這麼好,不忍心瞞你,萬一真是一語成讖,你難做人啊。」
  「可不是嘛。」趙太太聰明的把舊話題故掉,另起了個話頭兒,「坐你大哥身邊,個頭兒魁梧的男生是誰啊?」
  佟信蟬的鏡片順著趙太太的目光轉了向,不怎麼起勁地說:「趙媽媽,他就是送我表鐲的雷干城啊,從小和我大哥穿同一條開襠褲長大,生死之交的兄弟,你不記得了嗎?」
  「嘖,他變得還真多呢,瞧他有板有眼的裝扮,這些年來應該混得不錯。」趙太太的兩眼如挖礦的金屬探測儀,一掃到雷干城身上的手工絲襯衫、表和刷得反光的鞋,心上的計量指針頓時晃過一百八十度,但當瞄不到他襯衫口袋上的LOGO時,又改變主意地倒彈回中間。
  因為他雖然穿得人模人樣,送信蟬的禮物又是貴得嚇嚇叫,但他的絲襯衫不是BOSS、亞曼尼或聖羅蘭出廠的,腕間的表既缺一頂王冠,又少了滿天星,她從頭將他打量到尾,只有腳上的那雙真皮皮鞋還說得過去。
  但出於媒婆東家長、西家短的職業病作祟,她還是捱不住好奇,探問:「他結婚了嗎?
  沒的話,我可以介紹幾個女孩給他認識,家世可能平常些,但畢竟他老爸和哥哥也不算良家子弟,不能太苛求。」
  佟信蟬聽著趙太太直跟老鴇相差無幾的說辭,厭惡地眄了她好幾秒,就這幾秒,惡作劇的念頭已浮上腦子,「嗯,沒聽大哥提過。我想大概也是跟大哥一樣忙著事業,聽說他是『院長級』的。」
  趙太太眉開目笑,神似見了一座小金山的收銀機,與嘴裡閃閃發亮的金牙互相盤點著,「真的嗎?看不出來他這麼行,他也在醫院或是學校機關服務嗎?」
  佟信蟬將嘴湊近蹲趴在她耳垂上的那隻金蟾蜍耳環,小聲地說:「不是哪!他是電影院和觀光理發按摩院,也是舞廳、酒店、鋼琴酒吧、健身房、唱片公司和高級俱樂部的老闆,信義路影城過半的股資都是他道上那些『有閒階級』的兄弟在把持著。」
  趙太太光是聽到前三項,金魚凸眼就要彈出眼眶了,後面輝煌的事業連聽也聽不進去,「舞廳、觀光理發按摩院!那他不就是幫派人物,專營特種……行業了?」
  「趙媽媽,說幫派人物就太武斷了,咱們現在是民主社會,民主社會裡雖然有法律文獻規範,但釋憲的角度和彈性大,隨人高興說的。既然商人可以用非常手段來營取暴利,幫派人物模仿正當商人手段來掙錢也是說得過去。
  更何況,他店裡照顧的小姐都是條件最好,長相最美的,沒大專文憑,不會說流利外語還進不去,而且只賣藝不賣身,可把古代皇帝後宮裡的椒房嬪御、掖庭美人和民族處女都給比下去。」
  「這麼高檔啊?」趙太太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正襟危坐地往雷干城那頭偷瞄了一下,然後彷彿怕被他「記住」似他,急急將目光撤回。
  趙太太自己舊封建的觀念看事情,三宮六院長天子爺才配有的,藏妾納小則是當官的特權,至於像雷干城這樣的草莽人物竟也能把妓院的水準弄得那麼高,如果不是信蟬這丫頭在誇大其辭的話,那麼這世界的確在變了,而且不只是變而已,根本是反了!
  「當然高檔,」佟信蟬把雷干城當傳奇人物似地渲染著,「要不然他的主顧客也不會都是中外高官、富賈、紳士名流,所以啊,你該瞭解我大哥不急著找老婆的原因了,因為有老友定時提供『解語花』作陪解悶嘛。」
  「真的嗎?」趙太太下意識地瞄了包包裡的照片,黃斑滿佈的手緊揪著包包擋在胸前,「這……這種損友怎麼交得?」
  佟信蟬將一條冬瓜糖丟進嘴裡,蹙眉舔著沾了糖粉和斑斑藍墨水的拇指,慢條斯理地解釋,「怎麼交得不是問題,問題在交上後難甩啊,因為『生死之交』,所以想一刀兩斷,就得提防被暗算。趙媽媽,我這些話僅止於你我之間,你可千萬不能向任何人嚼舌根去啊,傳進爸媽耳裡知道後他們非介入不可,到時我們家有個萬一,你住在隔壁也難保不被拖下水。」
  「不、不,我絕不會說的,而且我向來不喜歡嚼舌根的。」趙太太抖著手將茶灌進乾燥的喉裡,掏了手中拭去額上的汗,久久不能吭出一句話,猛然地,豐臀像被細針扎到似地彈起,「信蟬啊,你家今天客人多,再加上趙媽媽晚上還有個牌局,我就不久留了,你幫我跟你媽打個招呼吧。」
  佟信蟬手拄著下巴,瞇著眼,朝對方揣在胸口前的范倫鐵諾皮包一比,「那大哥相親的照片呢,要不要我先幫你保管,待會兒交給我媽?」
  趙太太的臉瞬間白得跟塗上石灰的妖精一樣,「嗯……不,我手邊就只這一套照片,弄丟了不好,我看……還是改些時日再談吧。我趕時間,得走了。」
  佟信蟬故作不知情,拔腿就要起身相送,「我送趙媽媽出去吧。」
  「免了,咱們老鄰居,我自己從後門出去就行了。」話音剛落,趙太太緊摟著皮包,身子往廚房一閃,像躲妖怪似地一下不見蹤跡。
  佟信蟬在心裡暗叫痛快,將另一條肥肥胖胖的冬瓜糖塞進鼓滿笑意的嘴,大嚼起來。她喜上眉梢之餘,不免得意志形,好笑都還來不及收,賊亮的目光便撞上穩坐在對角的雷干城,只見他眉微挑,一雙像豹也像鷹的眼睛,將一身邋遢的她從頭到尾掃瞄一圈,銳不可擋的目光直直盯在她的臉上,兩道眉毛攢作一堆,像在探尋線索。
  她一秒也不留,抓起他送的禮盒揮了兩下,臨空送給他一個古怪又三八的花癡笑容,浸得他悄然將腦袋撇回去。他專注地盯在甫進門的客人身上,下巴突地抽動兩下,似乎有點緊張。
  佟信蟬狐疑地順著雷干城的視線盯上了佟青雲帶回家的女孩,認出她就是近兩年內讓雷干城三不五時跑理發院修剪理容的俏發姊後,心裡頗不是滋味,但又不得不多打量一眼。那女孩有一張清秀脫俗的臉,星眸靈秀,柳眉細揚,搭著一頭旁分的齊耳娃娃頭,弧線完美的黑絲從左額斜垂到右側鬢髮處,以一支淡紫色的髮夾固定住,乍見之下不太教人驚艷,但愈看愈耐人尋味,尤其她一入門後,渾濁的室內突然摻進一股純潔的香味,溢著水果的酸澀,又有鈴蘭的幽靜清嫩。
  她私底下研究過香水,當下聞出那是紀梵希「禁花」的味道,猛然想起曾聽人說過的廣告,標榜唯有純潔處女才配噴「禁花」;咦,照這樣二分歸類法來推衍,那把處女膜捐獻出去的女人,是不是只配噴「明星花露水」了?
  為了打進有嚴重「處女情結」的東方香料市場,廣告人員見招拆招的方式可是一點都不怕死,若是在歐美依樣畫葫蘆地賣,恐怕要被豪爽女人抵制到倒店。
  她冷眼旁觀弟弟抓過角落的長凳,先讓女孩入座,然後長腿一彎,矮下半邊屁股,閒閒地撐起下巴,目不轉睛的飽覽赧然的嬌客。
  學生個鬼!
  佟信蟬只消瞄上一眼,就知道弟弟和這個長相甜甜淨淨的女生關係不尋常。
  這讓她想起一年前,在自家弟弟的房門縫裡誤打正著偷窺到的一景,當時除了弟弟「養眼刺目」的背影、一雙白襪和細緻的腳踝外,她所看到的巫山雲雨全景其實非常有限,更遑論去提對方的長相,所以她也不能確定眼前的女孩,是否就是當初讓她老弟練隔靴搔癢功的那一個,如果是的話,那表示她老弟快定下來了。
  如果不是的話呢?嘿!等下找個機會攪和,一定會更有趣。佟信蟬想捉弄佟青雲的心,不禁又癢起來。得意不過三秒,回頭一想到自己那本因細故被弟弟打劫去影印留證的日記後,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說起佟信蟬和佟青雲這對冤家姊弟的緊繃關係,還得拜生父生母之賜。
  都怪做爹娘的沒力行生育計劃,不然他也不會在她十四個月時就多餘地冒出來,冒出來也不打緊,還硬不認分地跟她搶母奶喝,搶不到奶就嘰嘰哇哇的哭,最後被懵懵懂懂的小信蟬塞進一條圍兜兜,小嘴差點噎不過氣來。
  就這麼一次,小信蟬無憂也無愁的歡樂世界全走了樣,三千寵愛被弟弟剝奪不打緊,還被送往外婆家寄養。一養就是十二年,只有在週末時才能回來度假,但只要她度一次假,佟青雲便會有意外車一件發生,不是小腿這裡被燙,就是膝蓋和腦袋多一個窟窿,要不然,莫名其妙地被推下樓或栽進陰溝裡。弄到最後,父母對她這個「黑手」很不諒解,連週末日都不讓她回來了,暑假時才把弟弟送到外婆家養,然後將她換回來。
  這種荒謬的情況一直到佟青雲十歲大懂得保護自己後,才告一個段落。
  而那時小信蟬的醋罈子也不再那麼重,再加上她信誓旦旦地親口對父母保證不會找弟弟的碴,赦免令才得以被解除,可惜姊弟倆的關係一直溫馨不起來。
  其實她這麼渴望搬回家來住,除了想念親人外,大哥的好朋友雷干城也扮演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
  她第一次與雷干城正式打照面時只有十歲,而十五歲的雷干城和大哥已是國中校園裡的風騷人物。她因為出水痘,幸得跟弟弟交換生存空間兩個禮拜,受到母親與住在隔巷弄的雷媽媽之托,背駝著兩個大便當袋,腳底踩著快熔成龜苓膏的柏油路,來到哥哥的學校。
  小小年紀的她以為哥哥既然是讀私立明星學校,那麼飄著蒲公英花絮的校園裡應該是處處讀書聲才是,沒想到刻著校訓的川堂都還沒能走完,就聽到一陣又一陣的喧嚷從遠端傳來,她人在內操場前止步後,才被喧天噪地的氣氛嚇到。
  原來,此間正在舉行一場巧固球友誼賽,為了幫本校代表助陣,下課鐘當當一敲,泰半學生便聚在走廊上觀看比賽。由一樓仰望到五樓,只見被男生佔據的東半樓有各式各樣的猴崽子伸長手臂,吊掛在圍欄上,其臉上不怎麼興奮的表情,頗有隔岸觀火的意味。反觀被女學生佔據的西半樓則是聒噪得像個多注了幾針賀爾蒙的雞捨,情緒有點失控。
  當地主隊一名男球員臨空抄到球,回身來個快攻,與隊友往返兩次傳球,迎頭殺到左側攻擊區,趁友隊御之不及,臨空便來一個大挺躍,其張臂的英姿煞像金庸筆下的飛狐,猛地揚臂做出擲球之姿,料想定是要朝右下網打點,怎知他臨頭轉念,技巧地在空中旋身,改往攻向好大一個空出的進攻位,將球輕飄飄地推送出去球網。
  敵隊五六名球員連刁鑽的球都不知道往哪裡彈,更別提補位,只能傻傻地任球倒彈,掉到一個三不管地帶,痛失重要的一分。此時,整個西岸走廊的屋頂像要被噪音轟開似的。
  一樓傳出野性的呼喚,「雷干城,雷干城,學妹愛你!」
  二樓傳出諂媚崇仰的標語,「雷干城,雷干城,同學敬你!」
  三樓傳出保育稀有動物的口號,「雷干城,雷干城,學姊罩你!」
  此後,敵方便陷入挨打的局面,十分鐘後,裁判哨子一吹,比賽終了,東道主除以五分小贏,讓友隊敗陣而歸。
  小信蟬兩手提著便當袋呆佇原地,鏡片下的兩眼呆瞪如銅鈴,無視喪家犬般的球員打她身旁而過,目不交睫地觀察那個受盡掌聲的男球員一邊和隊友聊天,一邊仰喉灌水,不羈地撩起衣衫下擺,大力抹去額上的汗,往川堂走來。
  形高瘦削,神采奕奕的他有一頭黝黑的短髮,笑容溫暖,皮膚健康,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親和力。
  他直直朝凝神注目的小信蟬走來,直到快要撞上她時,才猛發現眼前有一個臉上長了紅痂的矮子踞在階上擋道,他緊急閃開,順口丟出一句對不起後,就要離去。
  小信蟬焦急的叫住他,台灣腔的童音挾著莫大的崇拜,「雷刊沉,你好行,匠就把人家騙淫了。」
  雷干城初聞時愣了一下,回身瞄了尚不及他胸部的女孩,矮下身子,以手撐膝,困惑地問:「你認識我?」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被人指控他把人家騙「淫」。
  小信蟬點頭,「認識啊,剛才那些女生不就『匠』叫你嗎?」
  「是啊!好名字大家一起叫。」雷干城看著眼前這個小大人,不想往下追究她是打哪兒迸出來的,瞄到她的身高後,笑說:「我不記得這所學校有附屬小學。」
  矮雖矮一肚子拐的小信蟬雖然聰穎過人,但沒世故到能聽得出他話中的揶揄。
  「哦,真的嗎?好可惜,這樣我就轉不成學了。」
  「你學校在哪裡?」
  「萬華。」
  「你跑那麼遠逃學啊?」
  「我沒有逃學,只是出痘子不能去上學,外婆家的表妹表弟們又都小,舅媽們怕我傳染給他們,所以我就回來了,而且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四年來我除了請病假,還不曾逃學過。」
  雷干城不求甚解地點頭應是,說著就要甩下她,到大門口等便當,想了兩秒後,忽地覺得自己的耳朵被她的話閃到了,猛地回身糾正,「小妹妹,一年級到六年級,一共是六年吧!
  另外兩年你是在哪裡過的?火星嗎?」
  「不是,是我的級任老師要人家連跳兩級的。」
  喔,資優兒童!近年似乎多得滿街跑,隨便就會撞上一兩個,比中統一發票還容易。他忍不住肅然地打量小信蟬,看著她紅痂滿佈的小臉帶著無限的興趣,再注意到她手上拎的便當袋,腦筋快轉一下,驚奇的問:「你該不會是佟玉樹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妹妹吧,我聽說她也是連跳兩級呢。」
  「我就是啊!可是我必須讓你知道,我不是屬龍的。」
  「喔,是嗎?」雷干城一點都不在乎,他剛打完球,肚子大唱空城計,眼一轉就瞄到她手上的東西,他問:「我媽有托你帶飯給我嗎?」
  「有。」她將他的那一份遞給他,「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大哥在哪裡?」
  「他臨時被教務主任抓公差,佈置畢業典禮的禮堂去了,照規矩,被強迫熱心服務的學生都會收到一個免費的營養午餐盒。」
  「那我手上的便當怎麼辦?帶回去,媽媽一定又以為我在作怪了。」她的眼睛泛起淚光。
  從好哥兒們佟玉樹那兒聽來的第一手消息,雷干城知道小信蟬的諸多罪惡史。一他當初聽了很同情佟父、佟母的際遇,因為佟家小弟一出生就有氣喘和過敏的毛病,除了母奶以外,吃什麼吐什麼,也因此做父母的無法面面俱到。
  儘管如此,雷干城還是頗為小信蟬抱不平,當著佟玉樹的面指責他父母偏袒心重,不願多去瞭解一個小孩和大人一樣,也有強烈的感情,他們會變、會笑、會哭、會恨、會嫉妒,也很健忘,無邪得不懂得偽裝。對每一個全心全意愛父母的小孩來說,父母是孩子生命的全部,不料病弱的佟青雲一出生後反而得天獨厚、備受關愛,難怪年紀尚幼的小信蟬要認為他們移情別戀。
  而佟父、佟母不僅不能體諒,還挑了一個最差的方式來防患未然,圍堵女兒過多的感情,導致小信蟬只能在課業上不斷的求表現來討好父母,贏得他們的掌聲。
  這麼一想,讓他臉上的表情柔和不少,替她出餿主意,「還不容易,我們現在找個能遮陽的地方把便當解決掉,不就成了。」
  於是,小信蟬兩步並一步地跟在他身後,來到一棵亭亭如蓋的扶疏老松下,蹲坐在盤根錯節的天然凳上,挺著被遮去一半的艷陽天,埋頭吃起便當。
  小信蟬的大便當裡沒幾分鐘就會多一塊四分之一的咕姥肉、一大匙的紅油魚香茄肉和辣泡菜。他大哥哥似的關照讓她窩心極了,所以不論是什麼菜她皆來者不拒,卻沒想到,才剛嘗完一口獨家配方的韓國泡菜後,她的小嘴就被辣麻了,兩片唇倏地掀腫,淚也被通出眼眶。
  他見狀,二話不說,馬上把泡菜夾回去,一雙筷子往便當正中央一插,像祭祀土地公的殂豆馨香般,隨地一擱,躍身朝樓梯間的飲料販賣機跑去,一分鐘後,他帶回了一瓶蘆筍汁,拉環一勾,遞到她鼻前,道歉:「真抱歉,我忘了你其實還是個娃娃,吃不得辣。」
  「不,我能吃,我能吃的!」小信蟬有點心焦,怕「吃不得辣」這句話會讓他對自己起反感似的,忙動著一雙不太靈活的筷子要去夾他便當裡那枚和黑橄欖酷似的菜,還沿著清楚就要往嘴裡送去。
  結果被他快手一擋,「等一等,你夾的是什麼?」
  小信蟬被嚇著,筷子一鬆,一枚裡油油的不明物體瞬時掉落到地面,彈到他的球鞋尖端。
  他彎下身,以拇指和中指將之拾起,對著向陽處瞧個仔細,興奮地說:「是蟬蛹!」
  「蟬蛹?」她踞起腳尖。
  他抓起她的小手,往她捧高的掌心一放。
  小信蟬屏息看著手上的東西,靜得像一枚黑得發紫的鵝卵石,於是,抬眼仰望雷干城,低頭又望望手上的蛹,不知該拿牠如何,只能緊張地問一句,「牠死了嗎?」
  「沒有。」他將蟬蛹接過手後,蹲下地。
  她的眼睛睜得猶如銅鈴般大,看著他以手指鏟開樹根處的土,挖出一個約莫一尺深的小坑,焦急地說:「你不要活埋牠啊,如果牠突然醒來怎麼辦?」
  他將蛹放進坑裡,搖頭解釋,「我沒活埋牠的意思,只是讓牠繼續睡下去,以免又被鳥叨走。」話畢,他撥了土把坑填滿,拍掉手上的泥土,起身面對她解釋,「有些蟬,從幼蟲到成蟲要花十七年的時間呢,經過一個夏天的餐風飲露、傳宗接代後,秋天一過,就要面對自然死亡,所謂『蟬不知雪』就是講牠們的習性,只不過引伸的意思不很正面就是了。」
  小信蟬聽了,竟不知所措起來,「那牠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雷干城被她倉皇的反應惹笑了,安慰她道:「牠會沒事的,起碼牠會一代一代傳下去。
  好了,咱們快把飯吃完吧。」
  「我吃不下了。」她忘不了蟬蛹,楚楚可憐地說。
  「我幫你吧!回頭我再跟你哥解釋,要他別漏口風。」他接過她的飯,倒在自己的便當裡,將空盒遞還給她,催她回家,逕自往後一躺,滿足地哼了一聲。小信蟬想留下來,但又不願違逆他,於是乖巧地照他意思做,走不過十來步,回頭望一眼,見他一動也不動地仰躺在熠熠搖曳的樹蔭下,有沒有睡著她不清楚,她只看見那盒插了筷子的便當盒,靜靜地躺在埋了蛹的地旁。
  從那一刻起,她就崇拜起他了,不為他爽直的個性,不為他落拓不羈的外貌,只因他全身洋溢一種舒服、值得人信賴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無邪的崇拜慢慢累積,終至蛻變為愛戀。
  她對自己立下願,九月開學後,一定要轉來這所國中院,雖然只念一年,上國三的他就得畢業,但是他家與自家只隔兩個巷弄,往後要加深他的印象,機會多得是,搞不好自己再加把勁,還能跳級追著他上同一年級,甚至大學。
  不料,事與願違。天真的小信蟬的確是轉到哥哥所念的私立學校,但念不到一個月,雷家便出了大事。
  平常難得一見,見了都是以大轎車代步的雷伯伯,竟然被捉進了牢裡!
  鄰人都議論紛紛說:「雷先生原來是干臥底警察,抓毒梟的,不想自己喬裝毒販反而監守自盜,最後被人害死在監獄裡,真是惡人有惡報。」敗壞風紀的壞警官,添上真毒販的雙重身份無異雪上加霜,讓以往人人稱義的雷家在鄰里面前抬不起頭來。
  雷家的財產,包括當年雷伯母從富豪林姓娘家帶進來的嫁妝與不動產,不管有無報備,一律被法院查封,雷家的經濟頓時像斷了源的水龍頭。最教人氣憤的是,雷伯母的養弟當時擔任某國大代表的秘書,因為想獨攬家族繼承權,又怕這事壞了他的政途,便以雷伯母當年不顧家族的勸阻,執意要嫁給一個中央警官畢業卻不幹正事的窮警官來大作文章;所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今出了事,不能怪他與雷家劃清界線。
  小信蟬曾好幾次特別繞道經過雷干城的家,從窗外往裡望去,只見黑黝黝一片,門禁森嚴,不像有住人,鄰人死盯活瞪她的疑神表情讓她沒敢上前敲門。事隔一個月後,她在餐桌上聽到爸爸詢問大哥有關雷家的事,才得知兩個令她夢碎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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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07: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雷干城休學了。
  第二,雷家早在事發不到一個禮拜,就被迫遷到別處去。
  她以為,這就是世界末日了。那一晚,藍得發紫的天空沒有打雷、閃電、下大雨,蛙嗚鳥唱不絕的地面也沒有裂開噴出岩漿;是哪一個不切實際的古人說過「無情荒地有情天」的?
  她要按鈴申告,控他詐欺!她霧眼迷濛地對著國文老師額外加發的課外教材發愣,嘴裡吟不出的是印在紙上的「在獄詠蟬」的委屈。這讓她提起一隻筆,在練習簿上隨意寫下雷干城的名字。
  她寫,拚命、用力、專注的寫,寫到整張紙都滿了,反過來再繼續寫,終於,她找到一個發洩心情的方法--寫下自己的心情故事。
  依稀記得,去年初夏。
  白花花的天空熱得像是有九顆太陽,烏油油的地面則是熔燙得像地心著火,我在學校的川堂階前遇見一個大男孩,那男孩有著全宇宙最溫暖的笑眼,像太陽,不在乎自己散失多少能源,而我,被太陽般的笑容一照,便無所遁逃。
  一枚意外蹦出的蛹讓他帶領我進入蟬的世界,難料,那未孵的蟬蛹及豎了兩灶香桿筷子的便當盒,竟是一出人生悲劇的序幕……就這樣,她養成了記事的習慣,嚴格說來,不能算日記,因為她總是三天捕魚、五天曬網,如此持之以恆,多年下來,竟也成厚厚一本。
  偶爾,她會在父母親家門前見到雷干城,他人在外面,燦爛的笑彷彿被天狗吃掉似地,漠視她殷切的瞻望,僅嚴肅、客套地問:「你哥在嗎?」
  她只好不發一語地幫他請出大哥。一等到佟玉樹現身後,兩人急急地出了巷,頭也不回他朝大路奔去。
  她十七歲保送進大一讀書的那年夏天,雷干城嬌生慣養的母親走了,是病重抑或是心力交瘁走的,無人知曉。剛下部隊的他送來了一份用毛筆親自書寫的喪帖,蒼勁的筆法像出自年邁老翁之手,字字孤寂地道出他心中狂亂的沉痛。
  火葬那天,台北刮著輕度颱風,黃豆大的雨點彈得斷腸人疼疼進心骨底。
  除了雷干城、巷尾五十號的單身榮民莊爺爺、她的父母、大哥、弟弟以及她之外,送行人是稀少得可憐。等到近黃昏時,他將他母親的骨灰甕送到佛塔後,人才依序散去。
  佟信蟬臨時跟父母假托與同學有約,實則遠遠地陪著蹣跚的他走上一個小時的夜路,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夜市攤,躲在街角喝著西北風,憂心地任他吃酒買醉,最後,依樣畫葫蘆地學著半醉的他,抬手招計程車,一路跟隨他來到仍被查封的雷家後巷。
  她遠遠杵在一盞幽黃孤燈的巷口底,看著他走過後巷十來幢屋,斜長的身影在雷家後門停佇片刻,便隱進破紗窗裡。
  她等了約莫十分鐘,雜貨店旁突然竄出兩隻尾交的野狗,看店門的老闆娘生怕觸著霉頭,連木屐都來不及套上,便急躁地掄了一把棍子從店門衝出來,打算來個「棒打鴛鴦狗」,無奈未果,反而得到一陣犬嗥,她先生見狀馬上提出熱水就要往狗身上澆去。
  至此,佟信蟬再也看不下去,尾隨雷干城的足跡來到雷家後門,咬緊牙關跟了進去。裡面很暗、很濕、很冷,一陣腐霉味夾著冷風親灌進她的鼻,她必須以袖掩臉才不至於被嗆到,走路時,腳不是踢中發霉的傢具,就是撞到滾動的門板,額頭還不時黏到愈揮愈多的蜘蛛網,等到她的視覺能接受室內時,便依著窗外微暈的街燈,開始尋找他的蹤影,最後才在二樓的房間找到他。
  他面朝門,像嬰兒般地蜷伏在床上,沒睡著,只是閉目無聲地抽搐,像低回在迷霧林間的風,久久繞不出來。
  她見了他這副樣子,像是撞見日蝕的上古愚民,沒來由得惶惑起來。本能地,她快步走近他,將他僵硬的身子圍在懷裡,前搖後晃著身子,嘴上喃喃安撫,一遍又一遍後,才教他放下強搭起來的偽裝,將臉湊進她胸前,痛哭一場。
  他一哭,她的世界也開始下起雨來了。她眼裡裹堆著淚,情不自禁地吻上他寬挺的額,手探尋他的眉眼,願能撫平他的愁。
  驀然,他抬起頭,一對渙散的眸子在黑漆裡茫茫然地朝她瞪過來,良久,他打了好幾聲響嗝,醺人的酒氣隨著兩個字渾沌地溢出來,「信蟬?」
  她靜默好幾秒,空白的腦子糊成一團,囁嚅地否認,「不是……」其不堅決的口氣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豈料,他沒追根究底,反而鬆了一口氣,頭往她的細肩一靠,結實的雙臂一抱,隔著一層厚厚的布料,開始來回探索她的曲線,當他的手滑過她的胸前,觸上她的第二性徵時,猛抽一口氣,怕是漏聞她女性的氣息。
  佟信蟬主動吻上他的唇,他唇上有淚,又濕又鹹,溫暖如初春的朝陽,而她則如遇雨發芽的種子,從土掙出一片天,顫巍巍地對著親吻她新綠的主宰微笑。
  她卸去厚重的外套,抖著不聽使喚的十指解著自己的黑襯衫。他則掀去自己黑色的毛衣,拔去牛仔褲,不等她解完最後一粒鈕,手已鑽到她背後,解去她的胸罩,並且將手探進她黑白相間的百褶裙裡。
  他像一陣疾轉的焚風把她所有的理智燒成灰,並將她輕推倒在自己和她的外套上,半推半迫地進入她,同時在她未發出尖銳的吶喊時,將她的痛楚吞進自己的喉裡。像是無法承受,她猛地轉開臉,咬上他聳起的右肩,那種咬不像在抗議,倒像在防堵自己的聲音。
  她聽著他喃喃囈語,醉夢地解釋……
  他累了,不想去猜她的身份,也許是前巷張家的二女兒,也或許,是雜貨店老闆娘的女兒。不管怎樣,可以確定的是,她緊得不好受。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他的,她得受苦,而他卻沒有任何負擔得承受,這點著實不公平,但他煞不下來,快樂向前衝的時候怎麼可能煞得下來!
  她現在才知道,男人是較自私的動物,但他向她保證,待會兒,他會好好待她、報償她的天真,他不會讓她留下壞印象就走,他想知道她的身份,想看看她的長相,如果彼此個性合,也許能長久交往也不一定,退了伍的他尚有一筆小積蓄,足以頂下一間小吃攤,他們可以做個平凡、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連天塌下來都不必理會。
  但是他好累,卻又矛盾地不想停,他被她女性柔媚與溫存的神秘氣質所牽動。他想要她,要她全心全意地接受他,這七年來他學著不去搭理熟人同情與鄙視的雙重目光,此刻卻在乎她的感受極了,啊,不行了,他就要到達醉仙似的天堂--佟信蟬卻墜進無聲的地獄裡。她聽他悶哼一句不成調的謝謝後,便在她的胸前漸漸沉睡過去。足足有十五分鐘,她無意識地躺在那裡發怔,不懂為何腫熱的嘴裡有一股甘鹹的腥味,思索半晌,才弄清這是自己從他肩上咬下來的血。
  她將他伏趴的身子翻推到床的另一側,下床整理自己的衣著,然後抽回自己的外套,輕輕一抖便可聞到他的味道與一股幽靈般的血腥--這回,是她自己的。
  她心底有股莫名的怨,知道不能埋怨他,只能怪自己,朝熟睡的他探了一眼,朝臥室門走去。
  一個半月後,她發現自己的月信沒照時來,智能高、生理與心理卻不夠成熟的她害怕家人知道,於是獨自扛下惶恐、質疑與否定自己的過度期。她恍然大悟,瞭解自己的愚昧,對雷干城多年的愛慕,仍是無法讓她接受懷胎生子的事實。
  她才十七歲,是學校師生眼裡的優等生,是父母親心中呼來喚去的乖女兒。全家真正瞭解她、包容她一切過愆的人是一手養她到大的外婆。外婆是布商之女,一輩子沒念過書,十六歲便因媒妁之言嫁進外公的中醫世家來,吃素吃多了,心善面也善,總是一臉和藹的笑容,即使知道她說謊、偷餅乾吃、不告而取地借了舅媽的口紅搽搽抹抹,也還是一臉慈祥地對她笑。
  有時,她陪著外婆在廚房料理食物,她踮著足尖擺碗筷,外婆切著素雞,就對她這麼說:
  「阿蟬啊,要用功唸書,長大做個有自我主張的女強人,不要像外婆一樣,身無一技之長,只能仰靠你外公過日子。」
  是啊!她有好多理想未實現,她不要就此被一個孩子綁住,她不要被一幹好事的長輩說她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她不要被同學看不起。
  於是,她在校園旁敲側擊一番後,從「一臉知道你搞砸了」的過來人女學姊那裡打聽出專門熬製中藥幫人做月經規則術的蒙古大夫。拖了兩個禮拜,繞經打胎場所仍是沒勇氣進去,便決定應該先找跟雷干城說清楚。
  他不是說過,退了伍的他有筆小積蓄,足以頂下一間小吃攤,他們可以做個平凡、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連天塌下來都不必去理會嗎?如果他肯負責,她就願意生下孩子。但是她聯絡不到他的人,問了大哥,才知道他去了日本,等了好幾天仍沒有他的消息,絕望之餘下,她認為老天只留給她一個選擇,便決定依著地址去找蒙古大夫拿掉孩子。
  約定當天,弟弟佟青雲突然半路殺出,與她狹道相逢。
  「你跟著我幹麼?」她蒼白地問著尚不足十六歲的高個兒弟弟。
  「我覺得你該跟大哥談一談,由他出主意。」他說話的正經口氣好像知道她要做什麼似的。
  「我只是去做體檢,為什麼要跟大哥談?」
  佟青雲只好紅著臉,赧然地跟她承認,「佟信蟬,我偷翻過你的日記了。」
  她一聽,僵硬無反應,十秒後,才像發瘋似地上前,當街重重摑了他一記耳光,嘶啞地咒他去死,然後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
  知罪的佟青雲緊張地在後面追,直到快抵達目的地時她卻停下了腳步,害他煞車不及,差點把她撞扁。
  佟信蟬喘著氣,白著一張雪似的臉回身看著他,氣憤的口吻突然轉成央求,「我會怕,你陪我進去好不好?」
  他點點頭,上前扶住姊姊的肩,伴著她走,這是他們姊弟倆從出生至今頭一遭親近彼此。
  「我知道你一向正直,會偷看我的日記恐怕也是報復我平日對你的欺凌。」佟信蟬仰頭看著弟弟,告訴他,「如果你將來有選擇餘地的話,千萬不要讓女孩陷入這樣的處境,不管你愛不愛對方都不可以。」
  佟青雲當時沒有應話,直到當天晚上陪她住進一間賓館,等待孩子流掉的那一到,才衝進浴室蹲坐在抽水馬桶蓋上,聽著她以手帕摀住痛楚,喊著保證,「佟信蟬,我答應你,只要你安然無事,我絕對答應你,不讓任何女孩受你現在的苦。」
  當年,她的不成熟加速了弟弟的成熟,而這些年來,他也的確落實了對她的承諾,兩姊弟雖然沒有戲劇性地相親相愛,但多了一份互不侵犯的瞭解。
  佟信蟬從記憶的架框跳回現實,目不轉睛地欣賞保受弟弟呵護的小女人,羨慕她臉上被愛滋潤過的幸福笑靨。要到何時,她才能撤去防備,這樣恣意地對雷干城笑呢?
  這輩子恐怕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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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09: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光復南路上,一家健身中心的拳擊室裡。額上沁著汗珠的雷干城將擊出的拳頭自凹陷一截的沙袋收回,定住腳步後,走近在旁觀看的手下阿松,接下他遞出的礦泉水,順手將兩隻大拳袋交給候在一旁的女服務員,換回一條鬆軟白棉毛巾,慢條斯理地拭去一身體熱。
  得力助手邢谷風見雷干城氣息平穩後,趨前遞上行動電話,「城哥,『神木』找你。」
  雷干城頷首微笑,仰頭喝了一口礦泉水後,接下手機,豪邁地衝著受話器道:「有何貴幹?」
  有著渾厚嗓音的「神木」,語氣低迷沉重,不甚和藹地提醒他,「阿里山神木早八百年前就被雷當柴劈散了,你可不可以指示你那票手下,別再衝著我叫『神木』?」
  雷干城一臉有趣地走近玻璃牆邊,俯瞰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陣,反駁好友佟王樹一句,「哎呀呀,玉樹兄您連死馬都能當成活馬醫,不是他們心目中巍巍高聳的神木,是什麼啊?」
  「郎中,蒙古大夫!」佟玉樹冷譏一句。
  雷干城咧嘴一笑,露出兩排亮晶晶的白牙,背斜倚在牆角處,兩腿交放地跟好友抬槓,「好了,人家既然打定主意要把你拱成仙,你就別再推辭了。
  我們哥兒倆很久沒聚聚,改天殺上烏來的土雞城吃活跳蝦配老米酒如何?」
  「等你我未了結的正經事辦完再說。」
  他耳貼著話筒裝傻,「我都是習慣跟美女辦正經事的,跟你這塊木頭還有什麼好玩的。」
  他依稀能想像出好友不耐煩地以指頭猛旋筆桿的樣子。
  佟玉樹語重心長地喚了好友一聲,「阿城,你答應我今天來找護士小姐做復檢的。」
  「你們醫院的護士小姐可愛歸可愛,舌頭還真是長。」雷干城抱怨著。
  「阿城,你不要以為把胃切了一小塊後,癌細胞就不會復發、轉移。」
  佟玉樹嘴上念得稀鬆平常,心裡卻是掛念不已,「你這回拖了半年,預約三次也爽約三次,難怪人家要來抱怨。我勸你早點把大、小號送來,讓小姐先抽個血,改明兒照完胃鏡後,自然可多吃幾尾蝦,現在我就怕你的老毛病惡化。」
  一想到照胃鏡,就令雷干城這個大饕客蹙緊眉頭,不是因為佟玉樹技術差,只是空腹讓他受不了。
  「兩年來,做了十次的復檢,都相安無事,要復發早就復發了。」雷干城言下之意已不在乎自己的命了。
  「你心存這種僥倖的觀念是錯的。當初因為及時割除你胃部的癌細胞,沒讓你吃到苦,反讓你看輕癌症的可怕,你是非『賤身養癌』到成了末期病患後才甘心是嗎?」
  「好,好,好,別催,我剛練完拳一身汗臭味,你總得讓我梳洗一下,咱們一個小時後見。」雷干城迅速收線後,順手一揚將機子拋還給邢谷風,吹著口哨逕自往個人專用的三溫暖室走去。
  半小時後,平頭整面的雷干城換上一套光鮮筆挺的黑色手工西服,神采奕奕地在三位弟兄的陪同下,坐進防彈轎車,任司機載往佟玉樹服務的醫院。
  一路上,看著飛逝而過的樹影,想著眷村舊事。
  雷干城與佟玉樹是從幼稚園、國小一路念到國二的同學,兩人在學校的表現可說是平分秋色;前者是代表學校對外參加水墨畫及書法比賽的模範生,後者則是老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沒事便在課堂上拆古董教育招牌的資優生。
  要不是藝術天分特強的雷干城在國三開學不到一個月時,在毒販組織臥底的警察父親未能及時揭發出官員和黑道勾結的內幕,就被人出賣、誤逮、送進牢房,最後在獄中慘遭加害,因而自暴自棄留級兩年,外加斷斷續續休學養家的話,他可以和青年才俊的佟玉樹一樣前途無量,甚至有可能成為台灣當代新生藝術家。
  可惜,這種風流雅命他無福消受,當佟玉樹醫學院快念完時,他才勉強地從高中夜補校畢業,和其他念補校人手一機的叔叔、阿姨輩同學一樣,也是邊唸書邊賺錢。
  首先,刻得一手好篆體的他白天到一位印章師父那裡打工,依客人的要求設計字體,晚上則是將臨摹的假古字畫放到中華商場去寄賣,四年之內從不識貨的美、日觀光客那裡賺足小本,正當他的模仿手筆愈來愈純熟,替古人落款「背書」到幾可亂真的地步時,一張「甲種體格表」和「金馬獎」當兵通知單下來,才收拾家當,報銷國家米糧、浪費死老百姓的稅捐去。
  當兵從伍期間,只要一有空,他便守著收音機調波頻,當同僚下棋、打桌球、聽著流行音樂,翻看小報雜誌時,他則是拿著報上的金融版,守在公共電話旁,拚命記下股數,然後從褲袋裡掏出一雙紙鈔和銅板;紙鈔是買退正在跟情人熱線傳情的同僚用的,銅板則是拿來打電話給股票市場的操作員,指示股票交易。
  兩年十個月後,他退伍葬了病累的母親,以全身僅有的現款在大學城附近承租場地,將幾顆俗不可耐的水晶球往天花板一吊,打上藝術鎂光燈,專業音響一放,固定開辦純粹提供學子發洩考試壓力的地下舞場。但那時蔣經國先生還沒走,嚴也還沒解,學子在校外跳舞是觸犯校規的,而開設地下舞場,在家長、學校和教育單位眼裡簡直就是干下妨害風化、出賣色情的事。
  所以他被假道學的鄰居告了幾次密,不得不收山潛伏幾個月,好在被壓到谷底的股票突然解套、反彈,進而狂飆讓他發了一筆小橫財,最後他頂下在公館三總附近的一間地下室小酒吧,將內部改裝成校園民歌餐廳,掛上了「學生情人」斗大的招牌,把在電子公司做裝配員的三等親嬸婆請來當主廚,僱請一些長得不差、歌喉又不賴的學子歌手來駐唱,至於清潔工、酒保、侍者到經理等職,則是被他一人統統獨攬下來。
  人活到二十出頭,能拚出如此成績,照理該是心滿意足了。可惜,雷干城還是沒有享這種安居樂業的命,他與長他七歲的大哥雷從雲打從父親被憲兵押入牢底、未能保全名節後,嘗盡親戚鄰居、學校老師的人情冷暖。
  早在他十五歲時,就深刻體驗到這個社會是笑貧不笑娼的。表面上你可以光鮮有辦法,私下販毒、賣笑任眼紅的人去猜到腦中風也都沒關係,但就是別被逮,一旦被逮,所犯下的罪不再是自己一肩扛,你的妻子、兒女連帶要被烙上罪人的印,永世不得翻身,甚至連同宗血脈都把你當麻瘋病人似地唾棄。
  從那時候起,雷家兩兄弟的失志是要出頭,管他什麼仁義道德,有錢有權的人才玩得動籌碼,拿那四維八德的禮教去吃人。
  於是雷家老大走上黑道亡命生涯一途,專與警、政作對,某日突然吃錯藥在罪惡淵藪的組織裡搞了一個窩裡反,把北台灣專門走私毒品幫派龍頭老大及一位跟黑道掛勾的警界高官做掉後,成了黑白兩道上的頭號通緝對象,逃到日本不過半年便被人發現溺斃在東京郊區的一條河溝裡,死時年僅二十九,生前在台北所打下的地盤登時土崩瓦解,逐漸被蠶食鯨吞。
  消息傳回台灣後,雷從雲堂下照拂的幾十來位弟兄,不是被警察盯住捎,就是被仇家逼得走投無路,竟無一人能到東京警局收屍。最後,雷干城是在諸位匿名的黑道兄弟及好友佟玉樹的掩護下逃過追蹤眼線,從高雄搭上走私漁船到香港,再從啟德機場飛抵東京,和雷從雲在日本拜把的兄弟碰頭,無奈仍是慢了一步。因為雷從雲的屍體早在消息發佈的當日就被一個自稱是雷從雲的未亡人領走了。
  聽日本警員的說法,來認屍的人是個濃妝艷抹的煙花女,身邊還帶了一個理了平頭、不及五歲的男孩。由於這一婦一孺突然冒出來,心有案底的日本警察竟不知如何將這齣戲演下去,反倒是親眼目睹遇害多日的冷屍,因為親骨肉的現身而七孔溢出血來,憐憫之心大生。
  邪門也好,親痛仇快也好,辦事員見多了這檔事,要不迷信都難,當場接過女子呈上的文件去影印。文件副本不僅有女子與雷從雲在日本註冊的結婚證書,更有日本國護照及戶籍聯絡地址,但事後經過查證,才赫然發現所有文件都是偽造的。
  雷從雲的屍體就這麼地隨同女子和小男孩離奇失蹤。
  由於雷從雲非日籍幫派人士,再怎麼磨牙吮血、殺人如麻也不關他們的事,更何況當時台灣與日本之間並無簽訂引渡條款,壞事幹盡的黑道分子生前都引渡不走,死後也不必太追究。
  在返台的飛機上,雷干城與雷從雲的拜把兄弟皆面如槁灰,心上不樂觀得很,他在途中一直問自己,如何才能擺平這件事?到他們下了飛機,從接機的兄弟口裡得知,江湖殺手已蠢蠢欲動,放出眼線探尋雷從雲五歲大的後嗣時,他知道,不介入江湖已是不可能的事,他雷干城這輩子是別想回去過善良小老百姓的生活了。
  想到此,他不覺輕歎一口氣。
  阿松趁這個時候,問了,「城哥,樹哥的醫院到了,要照慣例停在對街嗎?」
  「不,直接開下停車場。」雷干城心不在焉地回答,回頭繼續想著好友。
  在良民病人與護士眼裡,擁有醫學外科與腫瘤學雙料博士頭銜的佟玉樹,是仁心仁術、活人無數的俊俏醫師。
  這年頭日子好過,命卻難捱,人一有微恙,就往醫院跑。照理說,醫生行情該是年年漲停板、拉風得很,衰就衰在佟玉樹這個活菩薩上輩子沒將正果修到圓滿,今生注定有他這樣一號在黑道上混吃等死的損友做程咬金。
  打從實習結束被分發到醫院就任,佟玉樹所服務的醫院的停車場三不五時就會冠蓋雲集,不是得為胸前綻了肉的皮縫回去,就是得在中了彈的三頭肌上挖挖補補,有時下夜班還得權充「難丁哥兒」,出入槍林彈雨之地給他送藥。
  九年來,佟玉樹起碼換了五家服務單位,中間還因大力擁護、請願健保制度的細故,沒有任何「私立廟院」肯收他這個和黑道沾上邊的泥菩薩,使他不得不出國進修一年。這樣給損友一折騰,他的飯缽已從金、銀、銅、鐵貶值到錫了,被摔得坑坑洞洞不說,陞官之路早荊棘滿佈。
  好在兩年前有獨具慧眼的仁人志士,以大財團名義出資蓋了一所慈善醫院,事先理出一整樓的地盤,把佟玉樹挖去當外科主任和防癌專案小組的召集人後,他這棵醫術高人一等、霉運多人一倍的枯木才算逢春。
  如此為損友兩肋插刀一輩子,仍是無法展現他「神」的地步,最神的是他老兄有所為、有所不為的臭皮匠個性。
  約莫六年前吧!二十八歲的雷干城將兄長分崩離析、茲爾多事的小組織運橫起來,重新擬下幫規戒條,執行嚴禁買賣、走私毒品。由於他下這道禁令,砍斷的不僅是幫內的財路,更牽惹到其他山頭及黑白兩道的大盤既得利益者。
  正巧初時,尚有不服氣、毒癮又重的年輕成員「扳手」受到外面大幫分子的煽惑,想搞內訌,在倉庫集會時預藏槍枝打算將雷於城做掉,卻沒想到才開了一槍,連他的雜牌舊汗衫都沒能侵害到,就吃了其他有備而來的兄弟射子彈,從右肩臂至右胸膛處,一共三發,不用高官政要嘉勉,自動跳級成三星烈士,足下一坪大的水泥地,當下被他流出的鮮血滴成滿地紅,昏迷的身子被送到臨近兩家醫院,皆被醫護人員以急診室床位已滿,打了回票。
  人走到窮途末路時,有時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最後,本已和自己約法三章,不再麻煩好友的雷干城只好在午夜時,將奄奄一息的兄弟扛往佟玉樹的服務單位去。
  剛下了小夜班的佟玉樹見了槍傷,連來龍去脈都省了問,馬上跟上級主管查詢是否有空出的手術房可救急,要不普通病房也成。
  上級主管記憶力超人一等,連行事歷都不用看,就跟他說沒空房,擺明不願收人,並且警告他已下班,別再惹是生非,因為一旦收了槍擊患者,就得報警,屆時消息見報會為院方招來不便,影響聲譽。
  佟玉樹聞言,二話不說,哂然衝著主管笑,笑到對方心虛目逃後,才甘心認贏地將白大掛一脫,扔在主任辦公桌上,轉身離去。
  那時怕擔心好友的事業又給自己拖累,雷干城在走廊處板住他,勸了,「沒關係,我們再找醫院好了。」因為佟玉樹的碗這回是用錫補的,再下去,已沒值錢的金屬可任他灑脫地當(DOWN)下去。
  豈知老兄故意曲解他的話,硬是要砸掉自己的飯碗,「也好,反正這家醫院是死店活人開,待久,不得風濕也會成強屍。」
  「不,你還是留在自己的崗位上,多救幾條善良老百姓的命吧。」雷干城拍拍好友的肩,說著以眼神示意,要弟兄們將人抬回車上。
  佟玉樹在冷冷清清的急診室門前對著雷干城的背影諷了一句,「命到死神手上還有貴賤之分嗎?我以為你很重義氣。」
  雷干城的一名綽號叫阿猴的手下忍不住回頭開口解釋,「樹哥,你不知道,這中了毒癮的『扳手』受了外人的慫恿,打算出賣城哥呢,要不是我們事先有做防範,找了一件防彈背心讓城哥穿上的話,躺在這裡的人會是城哥了。」
  佟玉樹冷冷地質問:「那又如何?『扳手』的命就不如城哥嗎?還是城哥忌憚他被救活後,又來行刺?」
  阿猴連想都沒想,就說:「話不能這麼說……」
  但被雷干城攔了下來,「阿猴,沒關係,樹哥若想試,就讓他跟上來吧!」
  佟玉樹提了公事包跳上雷干城的發財車後,喧賓奪主地要司機兄弟照他的指示,在暗夜裡抄闐無人音的小徑,一路殺到萬華,在外公和二位舅舅合開的中醫院門前叫停。
  他回頭對雷干城說:「你挑三、四名較壯的兄弟留下,其餘的,叫他們回去等消息。」
  話畢,他大步奔進院門內,才貶把眼,便領著一行人,出現在轟隆而開的兩扇門前,十萬火急地將大肆呻吟、半昏半醒的「扳手」挪到一張潔淨的急救床上,往院裡推去。
  佟玉樹的大舅趁佟玉樹和雷干城一行手下在洗手台前上皂消毒時,先以針灸為「扳手」止血,將沾了血塊的絲質花襯衫剪除後,退了出去。
  佟玉樹先觀察「扳手」的傷勢,然後以非常嚴肅的口吻問:「你平常嗑什麼藥?用量多少?」
  「扳手」沒有回答,只是以左手捂著雙目,一勁地哭。
  反倒雷干城的一名手下小剛替他回答了,「這小子癮頭重,有什麼就用什麼,紅中、白板、嗎啡、安公子、海洛英、古柯鹼統統來。簡直不像話!
  難怪會讓人牽著鼻子走。」
  佟玉樹看著才剛二十出頭的「扳手」,放軟語調,「事情已發生,後悔也沒用。城哥為人阿莎力,要保你的命可以,問題是,你自己究竟想不想活?」
  「扳手」已哭得不成聲,佟玉樹只能依稀聽著他抽搐道:「城哥……我……怕痛……」雙眉緊連在一線的雷干城上前緊握住「扳手」晃抖的手,給他鼓勵,回頭輕問佟玉樹,「能上麻醉嗎?」
  「沒驗過血很難說,不過照小剛的說法,他神經中毒的情況挺不樂觀,就算打了止痛、麻醉劑也沒用,增加用量可能危及性命。」
  「扳手」不懂他們的話,只聽到佟玉樹沒打算給他上麻醉劑,便哀得慘兮兮。
  佟玉樹佯裝沒看見,取來一條塞嘴布巾遞給「扳手」,低頭將各式手術刀、鑷、鉗排列好,繼續道:「『扳手』,你若想早點擺脫那三顆子彈,最好跟大家合作。」
  兩分鐘後,「扳手」的嘴塞滿了布巾,四肢也被四個壯漢壓得緊緊,被迫吞下任人生宰活割的凌遲苦楚,那種感覺該像是墜進一個無底阿鼻地獄,歷程雖只有短短四十分鐘,卻彷彿有萬世那麼難熬,直到第三顆彈頭鏗鏘掉進小鐵盆後,滿身大汗的「扳手」咬牙痛得昏迷過去,錯過了縫皮的經歷。
  這件事了結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扳手」自動向煙毒勒戒所報到,五個月後出來,整個人煥然一新,此後便成了「一神論」信徒,只要撞上佟玉樹,便憨厚尊敬地衝他叫「神」。
  久而久之,同道上的兄弟也起而傚尤,為了不去跟「扳手」爭喊「他的神」,特別為佟玉樹另起「神木」的別號。
  雷干城一直都覺得「神木」挺合高大健壯、端凝厚重的佟玉樹,就不知他老兄為哪樁理由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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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10:10 |只看該作者
          ☆         ☆          ☆
  晴光醫院
  面容姣好的護士小姐緩慢地壓了幾回充氣橡皮球,停頓兩秒,以指扭開壓力調節活門,一陣洩氣聲響完後,低垂著眉,輕輕地報出指數,「一百一十,八十。」
  雷干城一手撐著腦袋,逗趣地問:「你確定這次沒量錯?如果你不確定,我不介意讓你量第四次,只是你得答應讓我先甩甩手臂,通通血。」
  她聽到他揶揄的口吻,紅著一張臉,不答腔。
  他一臉好奇,「前面是收縮壓?」
  「嗯哼。」護士小姐埋頭將指數記在檢驗報告裡,緊張得不敢抬眼瞄身前精神充沛、豪氣萬千的男人。
  「所以後面就是舒張壓了?」
  「嗯哼。」她解下繫在雷干城手臂上的壓力橡皮袋,收進盒裡。
  「這算正常嗎?」
  「嗯哼。」
  她除了低頭說嗯哼以外還會什麼?左袖高卷,露出一大截孔武有力手臂的雷干城饒富興趣地看著她酡紅的臉蛋,側目瞄到護士小姐胸前豎起的水銀測壓管,瞇著一雙桃花眼,讚道:
  「小姐長得漂亮又能幹,不像我,給人解說了十幾遍依然搞不懂。」
  不想一陣低沉的男中音在門口處響起,「這就是人家當得了護士小姐,你卻不能的原因。」
  頭上垂著一截聽診器的佟玉樹人隨聲到,擰眉瞪了雷干城一眼。
  護士小姐見狀,慌張地收拾器具,將報告書交給佟玉樹後,拿起雷干城帶來的檢驗品,快步走到門口,臨行前回眸一瞥,正好收到綻著熱情笑容的雷干城對她眨眨眼,當下害羞地閃開了。
  佟玉樹坐進自己的座椅,丟出一個譴責的眼神,「你這個『雷公叔叔』不要這樣欺騙小女生的感情好嗎?」
  雷干城拉整自己的襯衫袖子,穿上外套,將尊臀移駕至老友身邊的聽診椅上,手裡把玩一個由鵝卵石權充的紙鎮,撒賴似地說:「欺騙?話講得好難聽,你親耳聽到我說了什麼味著良心的話了?」
  「昧著良心。」佟玉樹失笑,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大家都知道你的良心塗了一層牛油,還黏了一堆塵埃,拿刀輕輕一刮就是這麼厚厚一層,往熱鍋瓢裡一甩,將十二盎司的神戶牛排煎成七分熟都還綽綽有餘,連黑胡椒都省了。」

第三章

  「信嬋,再不起床,你會遲到的!」
  全身包了一層棉被繭的佟信蟬俯趴在床上,聽到母親的聲音,睜開惺忪的眼,吃力地往床頭櫃上明滅閃爍的計時鐘瞄去。
  八點十五分。她稍頓幾秒,跟自己做了一番掙扎才破繭而出,哈欠連聲地朝盥洗室慢拖了過去。十分鐘後,又拖曳著步伐回到衣櫥前,歪著一頭仍被瞌睡蟲霸佔的腦袋,從衣櫥裡抓出一套衣服,更衣完畢後,無意識地將腥紅的唇膏塗上一張蒼白的臉,對著鏡裡首如飛蓬的女人抱怨著,「佟信蟬,你近來晚睡早起不得,八成長老了。」說完抿了一下唇。
  一如往昔,她見到鏡子裡浮現一個鬢亂唇艷,怨著過去、躲著未來的女鬼,忍不住將臉湊上鏡子,印下唇記,好奇多年前的那一晚,她留在一個男人肉上的齒印是否也曾紅得這麼絕望。
  「信蟬,好了沒啊?牛奶快冷掉了!」老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她這才慢應了一句,「就來了。」隨後抽張紙巾抹掉唇印,抓過排骨梳將頭髮梳直,連同一份檔案夾,塞進空空如也的手提公事包充胖,又是能拖便拖地朝餐廳方向而去。
  餐桌上放著一杯半溫的牛奶、一盤煎蛋和吐司。照慣例,她的父親大人一早就到附近公園打太極拳去了,而剛從晨間市場買菜回來的母親踞在餐桌另一頭,正挑著菜蟲;這意謂老調又要重彈了。
  「我和你爸拚了大半輩子,克勤克儉過日,錢賺得雖沒隔壁趙伯伯多,但畢竟把你們手足三人給拉拔成人,各有各的成就;尤其是你弟,當初以為他會最教我和你爸操心,沒想到如今他事業最穩,給人剪頭也能剪出學問來,還交了一個好女孩。唉,我和你爸現在退休在家養老,一切過得淡淡的,就只除了你和你大哥的終身大事看不開……」佟太太煞住話,蹙著眉把一條營養過剩的癡肥綠菜蟲往塑膠袋裡一丟。
  佟信蟬將杯緣抵往自己的頰邊,出神地看著驚嚇的菜蟲從頭到尾捲得緊緊的,菜蟲翡翠般的皮油得發亮,其溫鮮和諧的色調,應該會很適合自己在吳興街承租的公寓的廁所。
  「這裡是你們的老巢,你哥和你弟雖然搬出去自立門戶,回來過節時,我們還是高興得很。至於你,就不一樣了,將來嫁人後,說什麼都不能任性地跑回來,總是要先跟公、婆招呼過,不然會留下壞印象的。唉,說這些有什麼用?八字還不是獨缺一撇。」
  佟太太眼裡淌著淚,將頭搖了搖後,心有不平地說:「這個董建民,連理由都不給,說退婚就退婚,當初真是沒將他看透!」
  佟信蟬不應聲,安安靜靜地吃完一頓早點後,才提著公事包起身,提醒母親,「媽,我今晚還是有事,不能回家吃飯。」
  「又只我和你爸守著這張桌子啊!唉,也罷,去就去,但可別玩得太晚,你一個大閨女,在外行為要檢點些。」
  她兩耳如塞豆,把母親的叮嚀擋在心門外,碎步出了巷口,就近攔了一輛計程車,沒跟司機先生報出位於凱達格蘭大道的外交部,反而要司機開到吳興街口的一幢公寓前。
  她一下車後,掏出鑰匙打開上了紅漆的門,途經三樓跟剛從門裡出來的鄰居鄭先生道聲早,不理對方的注視,直接轉上四樓。
  甫遷進這租來的兩房兩廳一衛時,房子是慘澹得令人見了就要起雞皮疙瘩。然後她買了奶茶色的油漆,以一塊海綿和一把硬毛刷,抹、撇、點、按,為鬼白底色的空屋染了點顏色,沾了人氣才住得下去。
  從此,這個老舊的公寓,便是她作威作福的洞天福地,也是躲避瑣事的桃花源,雖如此,裡面仍是很克難原始,沒有豪華的擺設,也缺乏女性的柔媚與巧思,空空然的屋子只鋪了四坪的榻榻米,其上踞了一張矮桌,矮桌上零零落落地散著一灶香、一個茶杯、一隻燒著熏衣草香油的陶瓶及一盞從桌緣邊橫生出來的案燈,眾星拱月地圍著一台桌上型電腦膜拜著。
  她將提包擱在桌腳,往躺在牆角落的答錄機走去,按了一個鍵,留言便在瞬間冒出來,是個悅耳熟悉的聲音。
  「佟小姐,你還在吧?我是出版社的易欣,你的譯作我們校審過了,一切沒問題。我們社長很欣賞你的文筆,對你的功力更是讚不絕口,想邀你吃個便飯,見見你的廬山真面目。
  老實說,我這個一直跟你用電話和信件接洽的人也對你好奇得要命,希望你若挪得出時間的話,回我一通電話好嗎?」
  佟信蟬只考慮了一下,便蹲下身子將電話插頭拔掉。她不是冷血的人,但缺乏圓融性質的她卻害怕與人交際,只想一個人靜靜的做事,省去複雜的人際交往。朋友裡唯一談得上心的是兩年前到西藏和印度邊界旅遊時,在達賴喇嘛營前撞上的於敏容。
  一個是甘願被退婚的女人,一個是特立獨行、對愛情婚姻觀另有新解的年輕寡婦,兩個獨立自主慣的人,個性上帶了點孤傲的冷僻,反而看彼此順眼,竟也結成莫逆。
  北印度之旅回來後,佟信蟬瞞著家人辭去外交部秘書處的職務,為了省去跟父母解釋一切,她只好維持白天朝九晚五的作息,以朋友的名義承租這間公寓,為出版社翻譯西、英外文書籍。
  這自營的空間不需要有關單位審核身份與印記,不會做身家調查。除了得按月定時將房租郵撥給常出國拉皮、作臉、抽脂的女房東外,她所使用的水電瓦斯都是記在房東的名下。
  有時她上銀行繳費時,辦事員照單喊她張李如玉,她也是應得不亦樂乎,愜意到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會忘了。
  只有這幢公寓一樓的老鄰鰥夫知道她不是那個風韻猶存的張李如玉,但他一年前已駕鶴西歸,所以,自那時起,每當郵差先生送掛號信、報大名時,她總是趿拉著拖鞋,咚咚跳下樓,臉不紅氣不喘地領信。
  只不過她每次都是朝九晚五地關在屋裡,晚上則是外出當夜女神,所以在很多善良鄰居的耳目裡,「某號四樓那個叫張李如玉的女人,八成是干特種營業。」的傳聞便不徑而走。
  她對這些閒言閒語是一點也不在乎,反覺有趣,畢竟翻譯的工作很枯燥,給愛嚼舌根的人製造一些話題,待傳回她耳裡後,也能自娛一番。
  平常,週一至週五佟信蟬都會安分地坐在電腦前工作,晚上則是安插不同的活動。
  星期一和星期二,上「雲霓美人」造型公司學美容及儀態學,不是為了替弟弟開的店捧場,而是衝著於敏容而去。
  星期三,回家吃晚飯。
  星期四,上社交舞課。
  星期五,若沒去逛書店,便是吃飽飯沒事做,閒閒加班。
  但這個星期五不同以往。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她上了兩年的儀態美容學和社交舞課,就是等著今晚能派上用場,因此,要她現在簽定如常地坐在桌前敲鍵是難上加難。
  佟信蟬走進臥室,裡面除了一面直立式的穿衣鏡和帆布衣櫥外,就只有一張沙發床,床上躺著張依著她臉型打造出來的面具、一件棗紅色的細肩露胸晚禮服和一雙紅色細皮的四吋高跟涼鞋。
  當初她在鞋店裡瞄到細細的鞋跟時,就頗懷疑,心想即使換了身輕如燕的趙飛燕來穿,恐怕都還得事先預買保險,直到她自己試穿後,瞄到鏡中腳踝的曲線因這雙紅鞋的烘托更顯雅致後,她悟到一點--就算跌斷脖子她都甘願。
  她將衣服和鞋子裝進一隻百貨公司的購物袋後,拎著今天的道具服走出公寓。
          ☆         ☆          ☆
  於敏容穩執唇筆為上了蜜粉的佟信蟬勾勒出唇型,嫻熟地補上冷艷的口紅,輕促道:「稍抿一下嘴。」
  她照指示做,沒耐性地開口,「化裝舞會我戴著面具,你就算再怎麼給我補強,也派不上用場。」
  於敏容為她刷上睫毛膏,還不忘為朋友打氣,「話不能這麼說,既然你想改頭換面去勾引人家,就得做得徹頭徹尾些。」
  「我可沒你樂觀。從他上次邀我共舞後已一個月了,可就沒見他再現身過,也許今天又要白忙一場。」
  「他當時跟你跳完舞,不是在你耳邊咬舌根,要你隔周再去俱樂部同他跳嗎?既然他已開了金口,就表示他有心想再見你。」
  「我看他當時只是禮貌說說而已。」
  「禮貌說說?誰?那個雷干城。別騙自己了,他俱樂部舞場裡培養出來的舞小姐是以打來論,相貌好不提,身材個個噴火,足教男人噴鼻血,他何必為了禮貌,去討好你這號戴了副怪面具的『良家婦女』?」
  「也許是我舞跳得還不差吧。」佟信蟬苦笑。
  「那你更該把握住這個機會!說實在,你若不跟他配對跳,展現不出你曼妙的舞姿,他若沒來邀你,也絕對是孤掌難嗚。我當初坐在一旁觀看時,就忍不住要為你們這對棋逢敵手的『璧人舞棍』舞出的神韻喝釆。」
  佟信蟬對她的褒獎淡然處之,「他顯然不這麼認為。要不然,這一個月來,不會整晚將自己隱藏在裝了防彈玻璃鏡牆的二樓辦公室。」
  「你怎麼知道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
  她點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給了答案,「女人的第六感。」
  於敏容拿起一頂預備好的晚宴假髮往她頭頂蓋去,興奮的說:「我打包票他平日即使再怎麼色而不淫,今晚也絕對無法漠視你的存在。」
  「如果他還是不上鉤的話呢?」
  「怎麼可能會不上鉤。你這件衣服等於閃著『我等著你來調戲我』的記號,如果他再興趣缺缺的話,他這個大哥大就該急流勇退,轉行敲木魚去了。」
  佟信蟬白了於敏容一眼,「當初挑這件衣服的人是你,現在你反倒說些風涼話來消遣我。」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她冷冷地說:「我對自己有信心得很,我是對那個『雷公』沒信心。」
  於敏容可是比她樂觀多了,「A計劃不行,我還有更限制級的R計劃,包準他跪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這麼有把握?你也是循著女人的第六感嗎?」
  「不,是循著常識判斷。」於敏容將紅艷艷的晚宴服攤吊在自己胸前,賊賊地朝她一笑,眨眼道:「善舞的國王碰上會跳舞的女巫,四目相望的結果是跟王子在台階前「意外」地撿到灰姑娘丟掉那只玻璃鞋的後果一樣,姑且不論她是不是故意留一腳的。」
  佟信蟬齜牙,強扮出崇拜的笑容,「繼續掰啊,我好期待你驚世駭俗的結論。」
  於敏容裝作沒看見,大發謬論,「那當然是慾求不滿地想見灰姑娘的那只香港腳滑進那只鞋裡,然後就近取材地找個合法的洞鑽,紓解一番啊。」
  佟信蟬聽得兩眼大睜,不認識她的人怕是誤會她被於敏容的話嚇到,不料,才轉回身就見她眼縫兒一挾,擰出一滴淚,噎不住氣地說:「我發誓,往後若生了孩子,打死我都不推薦他們看童話。」
  「那是以後的事,等你將來懷孕,真的從產門裡『大出一個西瓜』後再操心吧。現在,熊貓小姐,瞧你一笑,就把睫毛膏弄糊了,你的隱形眼鏡慢點戴,我得重新幫你補妝。」
  「何必大費周章,反正我們都會戴面具,嚇不著人家的。」
  「我倒從沒想那麼遠,只是擔心你會嚇破緊貼著你的面具罷了。」
  雷干城大言不慚地承認,「誰教你們請的白衣天使都這麼可愛,久久來一次,不逗一逗委實可惜。」
  「那些女孩跟阿香同年紀,我知道你是情不自禁。」佟玉樹看著雷干城,開口道。「青雲又來找我求證丁秀和丁香母女的事,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丁香口中的那個『郁叔叔』?」
  本來賞玩著一支探照筆燈的雷干城,眼睛忽地被扭開的強燈刺中,揉著眼皮仰頭問:「哦,那你這個冒牌『玉蜀黍』怎麼說?」
  「上回矢口否認已瞞不了他,如今他更不會信,我想既然瞞不了他,只好讓他相信他的假設是對的--我因為當年替阿香拿掉一截闌尾,事後多年不小心愛上丁秀大姊,所以在她臨終前娶了她,以便丁香的監護權不會落入丁秀那個拉皮條的繼兄手裡。」
  「他信你嗎?」
  「不知道,那小子從小就被信蟬磨成精,不任意對人透露想法的。」
  「他知道丁筠和你之間的事嗎?」
  佟玉樹一臉戒備,「他無從得知。」
  雷干城看到老友的表情,馬上舉起雙手致歉,表示自己多管閒事、問錯話。
  佟玉樹這才緩下臉,注目緊盯雷干城如斷劍的右眉,其尾處被一道銀白色的魚骨疤紋截岔開來;這是當年雷干城初次帶兄弟去跟人要回地盤、互爭雄長,被仇家撩下一刀的結果。
  疤雖小,但卻像一枚入地獄門的鎖記,毀了他的斯文,卻添了幾分危險的魅力。自此,良家婦女見了他這引人側目的鐵漢,大多不敢正眼瞄他,但是卻又會捺不住他亦邪亦正的外貌而多看他一眼。
  不過,也好在他眉上這一刀替他破了相,讓他往後不必板著臉,便可去嚇嚇地痞小流氓,要不然,沒人會相信外表剛正熱情的雷干城會是黑社會人物。
  佟玉樹藏住眼底的笑,清著喉嚨,問:「你打算瞞阿香到什麼時候?」
  「能瞞一輩子,就瞞一輩子。」
  「然後遠遠地躲在自己親生侄女身後,看著她成長,永不相認?」
  雷干城無奈地說:「我不是不願,而是不能。我哥宰了一個污官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中原幫的龍頭。我認了她,等於替她簽下死亡證書。」
  「阿城,都十五年了,也許從雲哥的宿敵早就將這檔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沒忘,對方也絕對不會忘。」雷干城一改以往戲謔神態,嚴肅地道:「你以為在我爸和老哥相繼死亡後,我還能安然無恙的活到規在,是因為我運氣好嗎?」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對方一定假定自己的把柄被我爸和我哥揪到,才會讓我多活幾年,以便跟蹤出當年去日本替我哥收尾的女人的下落。」雷干城話到此,無奈地苦笑出來,「丁秀這名女子真是不簡單,行事果決,又有急智,當年去警局收屍,事先將阿香的頭髮理光、替她換上男兒裝以俺人耳目,要不是她死前聯絡上我們,我們就算把著舊線索,查進自己的墳墓裡也不會有結果。」
  「但丁秀已經死了,死前也沒透露過任何蛛絲馬跡,也許她對整樁事並不知情。」
  「我老哥的仇家並不知道。」雷干城輕吭出一句話,神色凝重地想了好一會兒後,才搖頭,表示不願再多談,「這件事就這麼擱著吧,如果青雲把他以為的真相透露給丁香的話,你就幫我代認她吧。」
  「他不是那種多管閒事的人,他甚至挑明會負起照顧丁香的責任,以回報丁秀當年啟蒙的恩惠。」
  雷干城覺得好笑,二郎腿一蹺,肘往桌上一抵,消遣一句,「這還不算多管閒事是什麼?」
  佟玉樹兩臂環抱,猶豫一秒,輕咳一聲,才慢吞吞地說:「青雲愛上丁香了。」
  雷干城的笑彷彿被老友的話吃掉一般,呆了好幾秒,才瞠目傲然道:「開什麼玩笑!你家那個擰性小子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三天兩頭就把她整哭。如果將來哪一天我可以跟她偷偷相認的話,非得替她改改名不可。」
  佟玉樹眉一挑,「為哪樁事要阿香改名?」
  「蘇軾的無錫道中賦水車詩裡有這麼一段,『天公不見老翁泣,喚取阿香推雷車。』阿香,雷部推車之女是也。也難怪我去年偷偷跟著她時,十次裡有九次見她面帶愁容,七回帶淚的。」
  「你鄉願!連這種無稽的事也要去諱。」
  「歪道上邪門的事撞多了,不諱都不成。」雷干城寒著臉說:「丁秀和大哥把女兒的名字照著典故安,可不太聰明;你想得到,有心的人也可以。」
  「阿城,我只說青雲愛上阿香,並不表示阿香也對他有意思,你可別把這事跟你的心結混為一談。」
  「端午節那天她盯著他的表情如果沒帶半點意思,那我就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有意思了。」
  北海鱈魚香絲!佟玉樹正色地看著老友,「我以為你一直都挺欣賞青雲的作風的?」
  不客氣地掃了佟玉樹一眼,「那是在你弟動歪腦筋以前。」
  「得了,你這個雷公叔叔只不過是在吃乾醋。」
  「我沒有。」雷干城矢口否認,「想想丁香跟了他,關係將會多麼複雜。
  你和丁筠是一對,丁筠本就是丁香的阿姨,所以丁香叫你『郁叔叔』是一點也不過分。
  可是如果把青雲也扯進來的話,那就有點不倫不類了。」
  佟玉樹一臉莫名其妙,「怎麼會?」
  雷干城悶悶不樂地白了好友一眼,「你當然不會,被一個六尺漢叫『叔叔』的人又輪不到你。」
  「說來說去都是你有理。不過你現在這個叔叔是隱形人,說出來的話沒人會當真,何不順其自然吧!」佟玉樹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
  雷干城擺了一副臭臉,繼續挑毛病,「一想起你老弟有雙會拐人的眼睛,我就替丁香捏把冷汗。」
  佟玉樹隨機應變地轉移話題,「嗯,我家那只蟬寶寶也曾這麼說過。」
  雷干城陰沉沉地看了朋友一眼,掙扎好久才決定暫時放佟青雲一馬,口氣有點沖,心不在焉地問:「你家那只蟬不是已有訂婚的對象嗎?對方不就是她在外交部的同事,叫『懂什麼』的嗎?怎麼這麼久了,都只聞雷聲響,始終不見雨滴下。」
  「早就吹了。過年時,信蟬被我媽追逼到受不了後,才招認一切。原來對方兩年半前外調到義大利後就另結新歡了;新歡聽說還是頂頭上司的女兒。
  另外,他的名字不叫『懂什麼』,而是董建民。」
  雷干城聞言一反懶散,忽地對這話題起了興致,「怎麼都沒聽你提起?」
  「這又不是值得到處宣揚的事。老實說,信蟬不嫁也好,她那個拗脾氣,嫁進那種要媳婦站著吃飯伺候男人的舊式大家族,她不跟公婆吵翻天,全程演一段『孔雀東南飛』才怪。」
  「是嗎,」雷干城虛應一句,想起四年前的中秋節,在佟家老宅跟董建民碰頭的情景。
  董建民當年初見到他時,首先是一臉尷尬,顯然清楚他是混黑道的,專營不良勾當。他則是一臉無動於衷,對這種假正經反應習以為常。
  老實說,那並不是彼此第一次照面。外表斯文、眉高額寬的董建民在外交部禮賓司第一科任職時,就曾利用招待外賓時,上他投資的高級俱樂部玩樂,因為『什麼都懂先生』是高級知識分子,懂得利用職權之便去擴大解釋外交、豁免、優遇三大權的衍生意義,再加上形象正派,儀表堂堂,迷倒了一位新來的伴舞小姐,下班後為了愛情,甘願為他寬衣解帶。
  兄弟曾把情況跟雷干城報備過,他當時聽了也沒說什麼,反正一個巴掌拍不響,只要舞小姐潔身自愛、不在當班時跟客人進行交易,他沒理由找碴,更沒無聊到向政風處投訴。
  雷干城極其不欣賞董建民,不止因為他虛榮、色迷心竅,尤其甚者,是他這個標準的秀才人情紙半張型的小公務員跟人交遊、應酬的手腕一點都不高明,還真虧他當時是在交際科做事,連手都還沒握燒一秒,就一刻不等地把名片掏出來,表面上是希望你多多指教,實際上卻是非要你指教不可。
  直到他瞭解董建民腳踏兩條船,騙了他旗下的伴舞小姐,又和佟信蟬做深入交往後,對這個衣冠禽獸的厭惡感又頓增好幾倍,為了不去傷害到好友的妹妹,他裝作不記得董建民這個人。
  而從董建民當下鬆了口氣的表情判斷,他一定也信以為真,只是本身歪心的天性使然,讓他對任何人都不信任,往後三不五時便帶禮上佟家,以唾棄和鄙夷的口氣來個先下手為強,拚命對佟家二老灌輸雷干城這號人物的底細。
  也在公家機關服務過的佟父同情雷家悲慘的際遇,雖然不贊成雷干城步上雷從雲的後塵,但瞭解他是有心從自己統轄的小江湖裡做內部改革,也就對他的「事業」睜只眼、閉只眼,誠心邀他來家裡聊聊、作個伴。不過佟媽急著嫁女兒,不忍她丟了這麼一個好歸宿,便要佟玉樹跟好友解釋原由。
  從此,逢例假日,只要董建民說要上門,就絕對看不到雷干城的身影。
  也因此,雷干城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跟佟信蟬正式照過面,最近的一回還是一個月前佟青雲帶著丁香在佟家意外現身的那次,兩人也像陌生人一般坐得老遠,所以他對佟信蟬的印象,始終被那個帶著大眼鏡,口冒台灣國語腔的小妹妹牽制住。
  但話不投機並不表示雷干城不在意她,事實上,他很關心她,原因很多,最重要的是她是他拜把的妹妹,雖然她有時打量他的樣子似在鄙視一隻專門傳染病原的蟑螂或中華肝吸蟲,總要令他眉上的疤沒來由得膨脹起來。
  「這麼說來,你媽打算在她三十歲以前把她嫁出去的大願不就吹了。」
  雷干城以指稍微搔了一下眉尾處犯癢的疤,下了結論。
  「還有著拖呢!」佟玉樹給他一個瞭然的笑,「你若先討老婆,情況可能就會改觀。」
  他掀眉怪怪地眄了佟玉樹一眼,「哦,你這株『神木』又有神諭要下詔嗎?」
  佟玉樹不可置信地搖了頭,「你在江湖上打滾那麼久,不可能會鈍到連這麼明顯的事都看不透。」
  不,是看得太透。慈悲菩薩的大願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他這個夾於黑白兩道縫間生存的人的奢願則是--不出江湖,誓不娶媳。
  雷干城沒將話挑明,只往後一仰,無奈地說:「沒辦法,她是你妹,是你妹就等於是我妹。」
  佟玉樹一手撐著下巴,提醒他,「但她是我妹,不是你妹。如果你對她心裡有一丁點在乎的話,不妨試著交往吧。」
  「別開玩笑了!」雷干城白了他一眼,「別說今後我進不了你家大門,你爸也會是第一個拿棍子轟我出去的人;一個甲級流氓,當他兒子的朋友巳是極限了,若再得寸進尺糟蹋他女兒的一生,那又另當別論。」
  「阿城,你還在跟自己過不去嗎?都做到人人稱羨的大哥了,還這麼瞧不起自己。」
  「稱羨?如果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別人稱羨有何用?」雷干城心有感慨地說:「更何況,你妹長得雖標緻,但平日不修邊幅的,根本不對我的胃口,而且她太聰明、激進,又太中性化,我是個舊式男人,怕女性主義者甚過男人婆,而很不巧,她兩者皆是。」
  「既然如此,為什麼每次我提到她,你總是這麼關心她的終身大事?」
  「因為她是你妹,是你妹就等於是我妹。」雷干城將兩臂往外一攤,昧著心地對眼前的摯友撒謊;對佟信蟬的矛盾感覺是他唯一無法跟佟玉樹分享的秘密。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1-20 11:1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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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14:01 |只看該作者
          ☆         ☆          ☆
  今夜是位於小雅酒店地下室的「ROUGE」夜總會每週一次的社交舞之夜,也是淑女之夜。凡年滿十八歲以上的女賓,即可免費入場,加之不需以真面目示人,所以結伴到此一遊的女賓是趨之若鶩,各行各業都有;從好玩心與好奇心等重的大學女學生、事業有成的單身上班族到結過婚的良家婦女,甚至還有年過半百阿媽級的人物受到老夫慫恿與鼓勵,背著兒媳、孫子出來見世面,增加生活情趣的。
  不過既然是各行各業都有,打算利用這個機會魚目混珠、釣凱子的特種營業小姐也不少,經驗老道者大多數是作正經打扮入場。如果她們是抱著「以舞會友」的單純念頭來光顧小店,做頭家的人和氣生財,沒有趕人出場的道理,只可惜,十之八九都是心存做交易而來。
  她們不是不知道綽號「雷公」的城哥訂下的規距,只不過心知這裡的男賓身份來頭皆不小,出手自然闊綽,不貪個苟且來撈一筆,簡直就是出賣自己的智商。不幸,魔高一尺的守門警衛的嗅覺似乎跟狗一樣靈,只要一偵測出狐狸尾巴,當下張臂攔人,要求參觀證件,並驗指紋。
  於是第一關免不了會刷掉一些不夠聰明的貨色,余留幾個道高一丈的小姐進去。可是,進得去並不表示就可高枕無憂、任性妄為,她們還是必須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不露出「雞」腳,暗地尋找好下手的凱子釣。
  偏就在每每要釣上手時,就被和顏悅色過了頭的雞婆工作人員拆穿西洋鏡,魚貫地請進一間辦公室,要求拿下面具,並由邢谷風代為勸戒。其警世文般的內容,枯燥乏味得要命,遠不及他那張俊俏的臉和雄壯威武的體格夠瞧。
  無論如何,自從雷干城開放週五為淑女之夜業已三年,其手下一堆左右前後「護法」雖然抓得緊,但大抵念著大家都在江湖上討飯吃,不願將她們送交警局,再加上他交代手下處理她們的態度總是客客氣氣,讓她們從後門出去時,還能保留最後一份做人的尊嚴。
  真可惜他對經營牛肉場興趣缺缺,要不然,她們一定啣環結草趕來效勞,即使被恩客操到死,也要讓他成為北部生意最旺的「大盤牛肉商」,唯一的前提是,他得比其他皮條客多分她們三分紅,要不然,抵死也不幹。
  在她們這些街花的心目中,城哥做事太中規中矩,不夠狠,立的江湖規矩沒意思又不嚇人,她們自然沒將他手下的大將看在眼底,應話時,免不了失去分寸。
  右邊第一個先開口,「反正小姐『偶們』今天的生意是做不成了。」
  左邊第二個緊跟著答腔,「是啊,倒不如便宜『邢哥』,免費讓你玩個痛快。一對七,你該沒上過吧?」
  一陣母雞般的吃吃笑聲此起彼落地傳出。
  正中間那個自作聰明地補上一句,「或許還可以傚法李白『鐵杵磨成繡花針』的精神哦!」
  七個女人來回互望領會後,當下笑得花枝亂顫。
  邢谷風臉色一變,斜著嘴接口,「既然你們這麼慇勤備至,我若拒絕,豈不是不識抬舉?」
  他大腳一提,往中間那個女人露出的大腿用力踩了下去,從腳踝處掏出一把暗藏的小刀,肘抵著膝頭將刀尖比向塗著厚粉的臉,不懷好意地說:「既然是你打的比喻,咱們不妨就從你先開始吧,我看連內褲也省著脫了,讓我試試看這把鐵刀能不能被你吃飯的傢伙磨成銹花針。」
  那個女人本來聽不太懂,擰著眉將他的話思索一遍後,當下花容失色,哇地哭了出來,還猛咒他變態。
  平常的邢谷風本就不是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更遑論在被激怒時,面對一張哭糊的大花臉,他收回腳,陰惻惻地對守在門口的兩個兄弟使了一個眼色。
  兩人得訊馬上欺上前,將哭得呼天搶地的女人硬拉了出去。
  其餘六名女子靜得像六尊強屍,背貼著牆一動也不敢動。直到邢谷風冷著臉,要她們安靜地離開,別再上城哥的店搗蛋後,她們才慌張地往後門擠去。
  儘管如此,她們在門外私下碰頭時,仍不禁要問。
  「莫非城哥的手下個個有天眼通,要不然,怎麼來了十次,有九次會敗興而歸?」
  「還有,他會拿阿琴怎麼辦?前幾天報上登了香港一名舞小姐欠黑道大哥錢不還,又故作清高強調只賣藝不賣身,結果給人做了不說,還被分屍入鍋裡煮了,下場慘不忍睹。你們說,邢哥會不會也來這招。」
  「不會啦!她又沒欠邢哥錢。」
  其中一名女子忐忑不安地說:「可是……她好像有跟城哥調過頭寸。」
  一陣倒抽驚喘,靜默了三秒後,有人搧了霉氣,「啊,別黑白講,城哥不會對我們這麼無情的。」
  「是啊,他沒必要找我們這種小角色的麻煩。」
  「除非是受不了我們的搗亂,決定殺雞儆猴。」
  「這個可能性很大哩。不要看城哥表面好說話,就以為他狠不起來,在道上要真不狠的話,地盤早就被人接收了。」
  有人一聽,當下表明心志,「那下次你們自己來,別算我一份。」
  「還有我,也別算我。」
  「我也是。」
  說著高跟鞋一旋,喀啦、喀啦、喀啦地離去,最後竟沒剩半隻鞋影「踩」阿琴死活。
          ☆         ☆          ☆
  「將那票聒噪的娘娘都送走了?」雷干城一身休閒打扮,踞守在有著完善監控裝制的辦公室裡,聆聽邢谷風的報告。
  邢谷風對著天花板翻了一記白眼,沉著口氣解釋,「還有一個佔著茅坑拉不出屎的。」
  正在審核一份帳目表的雷干城忽地側轉過頭,一眉高揚,露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有趣表情。
  邢谷風解釋,「她講話太不禮貌,我跟兄弟商量結果是罰她坐馬桶種芋頭,她若種不出來,今晚就別想走出這裡。她們不僅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還吃我豆腐,這些囂張的女人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不讓她們吃點苦頭,遲早要騎到咱們頭上來。」
  雷干城看著手下,笑問:「那你想到了什麼好主意對付她們嗎?」
  「下回我會用強力膠布把她們口沒遮攔的嘴一張張貼起來,省得聽她們瞎編一氣。」
  雷干城眄了向來沉著的邢谷風一眼,嘴角揚起一抹瞭然的笑。
  「會把你氣到這樣,她們的話想必是不堪入耳極了。這樣吧,下次帶阿松進台,誰要是敢再多辯駁一句,連嘴也不用摑了,直接押進警分局,要警察伯伯關照她們兩天。」
  「也只能這麼辦了。」
  正巧,內線電話嗶嗶兩下,一陣警告式的聲音赫然響起,「城哥,那兩個女人又五度臨門了,要不要攔下來?」
  雷干城聞言將辦公皮椅一旋,輕鬆按了一個鍵,監視大門的閉路電視像一面照妖鏡,在兩秒內叫佇立在大門口的兩名蒙面女人現形;一個穿得像是紅玫瑰,另一個則像黑色鬱金香。
  一手拄在頰上的雷干城本能地將雙目盯在紅衣女子身上,注意到她一改前四周幽嫻貞靜的良家婦女裝扮,搖身變成一位性感女神。兩條綴了金線的紅細肩帶吊著一件同色系的晚禮服,露出一對光滑潔嫩的纖細膀子和美背,金紅的衣料寬容地包著她亭亭窈窕的腰身一路直落到腳踝,高雅的裙襬不時隨著她四吋高的性感紅色涼鞋搖曳生姿。
  要命!一枝紅艷露凝香也不過如此耳。
  這賞心悅目的一幕令雷干城滿意地笑出來,直到紅衣女郎側轉過身子,露出一路往上斜岔到大腿的禮服時,他的笑容才慢慢地被沖淡,終至無痕。
  「城哥,要不要攔?」催促話音再度從擴音器傳出。
  雷干城這下回神,慢應一句,「沒關係,她們想玩火,就讓她們進來玩吧。」他說完抬頭想對邢谷風傳達指令,見手下也是目不轉眼地望著閉路電視時,他犀利的眼角快速掃回螢幕上。這下已不見紅玫瑰的蹤跡,只有黑色鬱金香愈走愈窈窕的背影。
  雷干城動了一下腦筋,對身後的邢谷風說:「麻煩你下去盯著那只黑烏鴉,看看能套出什麼話來?」
  邢谷風的臉上依舊不見喜色,態度從容的退出雷干城的辦公室。
  雷干城對監控室的助手下指令,「幫我緊盯住紅衣女郎,可能的話,將每個角落的畫面傳回來。」
  不到十秒,五張「黑面紅鸚鵡」畫面清晰地躍上螢幕。雷干城看向她戴著面具的側面輪廓,回想一個月前,穿得一本正經的她初次在店裡露面的情景。
  平常,舞藝高人一等的雷干城跳舞的興致一來,都是就近邀請旗下的伴舞小姐切磋舞技,他從沒在週五時現身舞場,跟賓客湊熱鬧。
  同今晚一樣,那晚他跟佟玉樹通完電話後,耗在自己的辦公室聽取各位兄弟的簡報,共同解決營運上遭遇到的難題,尤其有一位專走法律漏洞的吳姓商人和黑道一位郭姓大哥串連上,想擴大藍色小精靈威而剛的黑市銷售點,希望邊上兄弟能獲盤推銷,屆時有紅大家吃。
  「你們說怎麼辦?」
  大伙把意見說了出來——
  「當然不賣。城哥拚了十二年,給人殺殺砍砍地,好不容易搶回地盤,和紅的、白的毒品劃清界線,若對小精靈點頭,以後就沒藉口跟大魔頭推拖了。」
  另一人反駁,「藥丸又不是毒品,兩者不能相提並論。」
  「就是啊,最近大陸深圳的銷金窟一家家地開,客人都往那兒尋歡去了,搞得我們業績難做得很,反正不賺白不賺。」
  「我反對。屆時客人服藥後對小姐沒規矩還是小事,若騷擾上門的女客準會捅出樓子;
  更何況,那藥有副作用,不是人人挺得住。」
  「說得也是。城哥,你的意思呢?」
  雷干城沒馬上開口,抬頭看了邢谷風一眼,問:「這店是你在經營,你怎麼說?」
  邢谷風答了,「馬上回絕姓吳的,一定會讓大郭顏面盡失,不如先跟他們說最近生意不好做,我們也是有點心動,但打這金算盤主意不是只有他們一票,為了不得罪各方人,叫他們先把利潤、數量、貨源管道報來聽聽,只要他們出的價錢夠誠意,我們自然會考慮。至於姓吳的身份來歷值得再調查清楚,不過大郭那邊就沒那麼好商量,不是用錢就可打發的。」
  有人提醒,「城哥,以前跑警察時,你不是替他擋過兩槍嗎?怎麼不跟他討個人情債?」
  雷干城淡淡一笑,「大郭若真念著我替他擋的兩顆子彈,不會不知道咱們的規矩,不識相地跑來這裡替姓吳的撐腰。人情債只能跟記性好的人討,跟一個健忘鬼要,簡直是自找沒趣。」
  「那麼咱們這回可棘手了。」
  「也不見得,只要能說得動治大郭的人便成……」
  一陣細微的電訊乍然響起,警告他們有不速之客侵入二樓的員工作業區。
  其中一位緊臨儀器的手下得到指示,扭開二樓長廊間的偵訊電眼。才眨個眼,一個戴著半截貓眼面具的女子陡然躍上由二十五台監控電視鋪成的螢光幕--我的乖乖,那麼大顆突兀的腦袋,要不嚇人也難!
  「城哥,是個女的。你說會不會是臨檢人員偏不信咱們不包娼包賭,又派人來臥底找麻煩的?」
  雷干城沒有答腔,兩眼不經心地掃了身處在長廊處的女子,見她仰頭,專心地審視左右兩側牆上的十來幅中、西名畫,忽地又將臉湊上暗裝了電眼的偽裝畫框,研究畫家的簽名及落款時,他的眉頭不禁遽揚,轉頭對保鏢說--「不管她是迷了路的客人、便警,抑或雅賊,我這層敏感的樓房都承受不起她的眷顧。阿松,你幫我把這只好奇黑貓請回舞場去,免得她以為這裡是國家畫廊分館。」
  五分鐘後,黑貓女子在阿松的伴同下,紅著脖子與耳根,尷尬地離開現場,他們才繼續談論正經事。
  一個小時過後,成員陸續離去。雷干城放下一疊報告書,起身往防彈玻璃牆走去。
  他兩手插在褲袋裡,往下俯瞰一樓舞場,悠揚的華爾滋音樂被擋在牆外,但他卻能依著翩翩舞客的節奏,哼出一段音韻來,腳下還打著拍子。
  哼不過一輪,他的視線被那位黑貓女客的樸實倩影吸引住。不完全因為她的身材及舞藝好,而是她「帶著」男伴跳舞的神氣模樣像是在跟人比賽社交舞似地,動作很是誇張,但舉手投足優雅得不得了,不禁讓他想像起屈原九歌裡跳舞祭天的姱女,再良善媚麗也不過如此。
  奇哉!他從不知道「誇張」竟也能跟「優雅」畫上等號!不知道她對西班牙佛朗明哥舞有沒有研究?如果有,湊成舞伴倒也不錯。雷干城想著時,一曲華爾滋舞罷,她獨自要下舞場,走不到一半就被人攔住邀回舞池。
  這回是曲舞步活潑的吉魯巴,她轉身晃圈的飛揚模樣像是一把任性旋轉的美麗蕾絲花傘,雷干城除了盯著她裙下穿了平底黑鞋的美腿瞪眼外,無法理解自己竟會對這個沒臉的「良家婦女」起興致。
  大概是她跳舞的樣子吧,舞棍對上行家,技癢難捱。
  而雷干城最不喜歡的就是委屈自己,於是他不慌不忙地走回桌前,將掛在椅背上的領帶往脖子一結,套上工整的西裝後,步出自己的辦公室,穿過長廊,走下旋階樓梯,來到銀河璇宮的舞場旁邊,觀候著。
  待樂曲結束,他對樂隊指揮做了一個手勢,馬上快步朝黑貓女子走去,趁她還來不及反應,便牽住他的手,側頭對一位準備上來邀舞的男客,抱歉地一笑,並說:「對不起,小姐已答應與我共舞探戈了。」
  一首較不為人熟悉的輕快旋律隨著指揮棒優美地滑了出來,但卻似乎嚇著了始料未及的黑貓小姐,因為她以為會是被演藝人員作秀、誇張成濫觴的那首。
  「我沒跳過這曲了。」黑貓小姐字正腔圓地說完,急急要甩掉他的手。
  不料雷干城硬是不放,輕鬆將她攬入懷,不用一秒,敏捷地牽住她的左手優雅地往旁一撐,另一隻大手則是禮貌地貼在她的胳肢窩上,面帶鼓勵地說:「別擔心,就當做是在走路,包你一學就忘不了。」
  於是,他技巧地帶著她斜轉身子跟上節拍,慢--快--快--慢--慢--快,快,慢--往旁彎身滑出一個下沉步。兩人一氣呵成的平衡動作,伴著異國風情的阿根廷探戈舞曲,既浪漫又戲劇化,看來繁複世故卻是簡單易舞。
  黑貓女子在雷干城輕鬆率意的舞步帶動下,跳脫了那一股職業競賽舞者的誇張包袱,額微傾,微貼地與他享受跳舞的樂趣。
  他首先打破沉默。「小姐為什麼要戴這副怪面具。」
  「這家店東說可以戴的。」
  「哦,你認識店老闆。」他不著痕跡地想套話。
  她沒說是,也沒否認,只慧黠地說:「不就近在眼前嗎。」
  雷干城凝視著她,眼裡有激賞,尤其見她面具下的雙目閃閃,晶瑩剔透得像天上的星辰,心頭一陣暖意,不過,他還是開口糾正她了,「據我所知,這家店只有股東,沒有老闆。不介意摘下面具,讓我見你的廬山真面目吧?」
  「很不湊巧,我介意得很。」
  「哦,這麼見不得人嗎?莫非你背著老公出來玩?」他的口吻裡沒有批判,只是純粹地在探口風。
  她聳了一下肩,否認,「當然不是,而是因為我怕現出原形後,可能會讓你當下踩扁我的腳。」
  他咯咯大笑兩聲,輕鬆地改變話題,「我猜猜,既然你的舞藝這麼卓越出眾,想必是舞蹈班出身的。」
  「照你這套論調,那你也該是才對啊!你是不是呢?」
  雷干城不答腔,只是掐了一下她的手,算是對她口齒伶俐的一種讚許的懲罰,繼續問:
  「既然如此,小姐能講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你在廣播界服務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她吊他胃口,「為什麼問?」
  「只是想確定你不是我認識的女人罷了。」
  「哦,是嗎?因為我跟她都能講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他想像著戴著一副大眼鏡的信蟬用那可愛的台灣腔調喚他的模樣,不禁荒謬地笑出來,「不,正好相反。你們除了身高、體態類似外,我找不出一點雷同之處,最明顯的一點,你和她的香水品味就截然不同。」
  「怎麼不同法?」
  「她愛用國貨,是明星花露水的主顧客,噴香之外還兼治痱子。說到這兒,我忍不住想問,你知道這年頭上哪兒買嗎?」
  你舊家巷尾的西藥房!除非先付款,否則老闆才懶得下訂單呢!黑貓女子心裡這麼應著。
  雷干城見懷裡的女人遲遲不應聲,似乎不高興他將她與另一個女人作比較,便重新起了話題,「你哪裡學的舞?」
  她笑而不答,隱了名稱,報了地點,「舞蹈社。」
  他調侃一句,「想必該社的舞場一定有中正紀念堂的廣場那麼大,不然,照你剛才華爾滋的跳法,不把閒雜人等打出舞池才怪。」
  黑貓女子不以為忤,反而噗哧出聲,「我知道我跳舞很誇張就是了,你不必一直提醒我。」
  「我沒有挖苦你的意思,而是真心讚美你的舞姿。」他接著又補上一句,「是真的很美。」
  她不答腔,嘴角邊卻掛著一抹甜暖的笑。
  「不知小姐對西班牙舞有沒有興趣?」
  她搖搖頭,堅定地回視他,「若有機會的話,我倒不反對學。」話裡擺明她藏著莫大的興趣,對舞,更是對人。
  雷干城很高興她的坦白,關懷地點頭,輕聲在她耳際說:「機會有的,只要你定時來光顧。」
  之後,他們靜默地享受彼此,不再出聲說話。探戈過後,他們又共舞調皮輕快的恰恰,最後以華爾滋做終結。在一陣鼓掌聲後,他送她回原桌休息,不顧眾人的目光,直截了當地對她說:「可愛的陌生人,要學舞,別忘了下週五來這裡。」
  「再說吧。」黑貓小姐非常懂得良家婦女含蓄的美德,盯晴看著他嘴角漾著一抹揶揄的笑容,轉身離開舞場。
  當雷干城退進自己的辦公室,從酒櫃裡挑了一瓶威土忌,倒了美酒小飲一番後,便打定主意要查出這個可愛陌生人的名字。
  於是,他撥電給下屬,「小剛,你剛才有看見和我跳舞的小姐吧,很好。
  麻煩你幫我查查她的名字。」他頓了一下,又說:「也是可以,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
  隔沒幾日,小剛帶回了幾個尚未印證的小道消息,頗讓雷干城失望。那個可愛又挺會裝蒜的陌生人叫張李如玉,今年三十四歲,有一個寶貝兒子在紐約中學當小留學生,移民美國等待公民權,身份證欄上,她的確是已婚婦女,但跑船的張先生早在她十八歲時就半途失蹤了,不到一個月,她便成了老富商兼大慈善家的三房,巧得很那個富商也姓張,還算得上是一位媒體焦點人物。不過,大概是姓張的富商年事已衰,常常讓她獨守空閨,按捺不住寂寞之下,她便常在晚上跑出去當夜女神……雷干城聽到這種就再也聽不下去,最後連要求小剛去證實的打算都省了。
  原因一,江湖上的觀念,女人等於物品,被人「包」跟已婚沒差別,反正是別人的東西,他壞事幹盡,唯獨厭惡不告而取,更遑論偷人。
  原因二,他安慰自己,也許她除就一副好身材及舞藝外,沒有半點可取之處,搞不好生了一副晚娘臉孔,要不然為何那麼怕見光。
  原因三,她明明有老公,卻可睜眼說瞎話,日後還有什麼謊編不出來。
  總而言之,他必須避開這個會撒謊騙人的張李如玉。所以,連著一個月,每到週五晚上,雷干城是盡可能地待在二樓辦公室,面無表情地俯瞰舞場的動靜。
  好在看久了,感官也麻木,不再覺得這個張李如玉有獨特之處。
  直到今晚,他才再度被她妖嬈媚麗的新裝扮所牽動,這份認知讓他自己也感到驚訝,同時又矛盾地排斥她起來。
  「你以為我是那種禁不起色惑的男人嗎?」雷干城滿臉不悅地問著螢幕上的女人。
  結論是,他是,但也不全然是;對於性,他有需要,但他也可以不做。
  趁著自己的腦袋清醒,尚存一絲理智,他不假思索地抄起話筒,順手鍵入設定碼,待線路接駁上後,開口了,「喂,玉樹,現在有空嗎?太好了,選日不如撞日,咱們今晚直接殺上烏來如何?好,我這就去醫院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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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1-20 11:16: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免談!說什麼也不再去那裡丟人現眼。」佟信蟬兩臂交抱,一臉陰沉地對被擋在鐵柵門外的於敏容道。
  一下班,人就從經營的美容院飆過來的於敏容提著一盒比妝箱和一袋衣物,冷靜地勸著把自己鎖在鐵柵門裡的女人,「也許他上週五晚上湊巧不在。」
  「那擺明他對我沒意思,所以我就更不該去打擾人家,讓旁人笑說我是肉麻當有趣。」
  「那晚穿得比你涼快的女人多得是,你還算普級的。我倒認為害你招怨的是你的舞藝,可別把錯全推到你的衣服上。」
  佟信蟬冷眼睨著於敏容,「當初我提議上『ROUGE』時,你這個大女性主義擁護者聽了頗不以為然,怎麼現在你反倒比我還起勁。」
  「這是兩碼子事,你別混為一談。我確定雷干城對你有意思,一定是這段時間發生了些事,才讓他改變初衷。」
  「你這句話我聽厭了,於敏容。」她衝口道。
  「那是因為你從沒聽進去。你要跟我絕交,等過了今夜還不算遲。今晚,就最後一次,若那只笨魚還是不上鉤的話,那你就當自己今生跟他無緣了。」
  「無緣」兩字像是一把隱形的柔鞭,抽中佟信蟬的痛處,於是,她遲疑好半晌,才說:
  「你不會再叫我穿那種三個冰糖紅葫蘆疊在一起的衣服吧?」
  於敏容提起袋子,往裡一探,抬頭笑著保證,「絕對不會,因為我這回給你帶來的衣服是從頸子黑到腳的長袖禮服,」說完她現寶似地將袋子攤給佟信蟬看。
  佟信蟬傾身瞄了個仔細,確定有袖有領且是黑的禮服後,才讓出一步,拉關鐵柵門。
  於敏容在陽台前止步,瞄了表催她道:「現在已經晚上九點了,我看妝不化也沒關係,你姑且把頭髮盤上,上個口紅就好,衣服到了那裡再換吧。」
  「只要不化妝,一切好商量」結果,一個小時後,信蟬在「ROUGE」的女化妝室裡面對自己這身裝扮時,險險沒去掐於敏容的脖子。尤其當她一背過身,發現自己的背後尚有好大一塊「洞天」時,臉都綠歪了。
  「這是什麼?」
  於敏容一臉無辜,「從頸子黑到腳,沒有騙你啊。」
  佟信蟬這身黑色緊身晚禮服,從前面一望,高領、長袖從頸子包束到腳的保守扮樣像極了企鵝修女裝,所不同的是企鵝前白後黑,她這件衣服卻是前黑後白的效果,正好顛倒過來。
  的確,若只望著前面,這件黑色晚禮服是保守得不得了,但背後卻大走極端路線,柔軟貼身的布料從兩肩處直直往下裁過腰下一吋,雖然還不至於穿幫,但低弧線的結果引人遐思,絕對會招蜂引蝶。
  佟信蟬當下連連搖頭,「不成,我穿不出去。」
  於敏容早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給了她一針強心劑,「你換衣服時,我出去晃一圈過了,猜猜怎麼著?他竟然現身了呢!身邊還牽著一個格調不差、姿色又不錯的女人。」
  「你騙過我一次,難保這回不會又是假的。」
  於敏容受夠了她那種不信任自己的態度,僵硬著語氣道:「小姐,看你是要躲在這裡抑或是回家都行,恕我不再當奴婢伺候你。」說著撇下她,寒著一張臉,掉頭走出去。
  佟信蟬兩手撐著化妝台瞪著自己的面具考慮良久,才拎著衣袋往更衣室走去,打算換下這套企鵝裝,她才剛拉上門閂,兩個嗓門比大的女人便走進來補妝。
  她們拔掉了面具,繼而彈開濃郁撲面的粉盒攬鏡自照一番,接著各家廠牌爭奇鬥艷的口紅一出鞘,往嘟著的嘴唇描過來掃過去,品論小雅酒店兼夜總會老闆城哥身邊挽著的女人如何艷得凶。
  資生堂小姐問了,「你認得城哥身邊的女人嗎?」
  倩碧小姐回答,「怎會不認得。她叫秦麗,是這家酒店的公關經理。」
  「兩個人手挽得挺緊的,不知道私下有沒有關係?」
  「我看八成是有。」
  「她穿得還真是風韻十足呢!」
  「可不是嘛!她那一身名家行頭少不了要讓她破財,除非他替她付帳。」
  資生堂小姐的眼界顯然較本土化,「名家行頭!我看不會吧?就那麼前後幾塊破布用別針釘一釘也算名家嗎?」
  於是放過洋的倩碧小姐就給她來一個機會教育,「這你就不知道了。英國裝蒜小生休葛蘭那個專賣雅詩蘭黛化妝品的女朋友也是穿這個設計師的衣服到處招搖亮相的。」
  「你怎麼知道的?」
  「哎呀,我好奇嘛,上回隨機飛倫敦,下班逛街時帶回一份產品目錄,翻著翻著就知道了。咱們東方人的尺寸比西洋人小上幾號,尤其若是上圍不夠突出的話,根本沒辦法把衣服撐起來,塌得是比洗衣板還難看。」資生堂小姐停下描唇的動作,歪著頭困惑地問:「你試穿過嗎。」
  「我……我哪有!」
  「那你怎麼知道咱們東方人沒辦法把衣服撐起來?」
  倩碧小姐口吃了,「嗯……是我的同事試穿,回來告訴我的!」
  「那我得說你同事這回是以偏概全了,那個秦麗細嫩嫩、肉嘟嘟的身材真是好得沒話說。」
  衣服脫了一半的佟信蟬,在狹小的四方空間裡靜聽好半天,一個轉念後,悄然地套回禮服,高跟鞋一蹬,重新拎著衣袋走出更衣間,悶聲不響地拖著一襲露了白背的黑禮服往出口走去,留下兩個女人繼續聊天。
  「可不是嗎?瞧秦麗把那衣服韻味都穿出來了……」倩碧小姐說到一半,猛地轉頭往出口望去,忽地又把脖子扭回來,手貼著胸脯,語帶驚愕地問同伴,「是不是我眼花了?我好像瞄到一隻南極企鵝打我眼角走出去!」
  資生堂小姐低傾著下頷,忙碌地將袋子裡的化妝品收拾好,眼皮連抬都懶得抬,語帶調侃地說:「行了啦,咱們老向學了,在我面前顧左右而言他是不管用的,我知道你試穿過了啦,結果是塌得比洗衣板還難看。」
  「哎,不是啊,我剛才是真的有看到一隻企鵝啊!」
  資生堂小姐將皮包夾在腋下,面對著她,「小姐,我看你醉得差不多了。」話畢,扭身往出口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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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敏容從化妝間橫撞出來,冷著一張臉,挑了舞場底端的一張空位坐下去,煩躁地摘下面具,冷冰冰的目光不友善地往四周人物梭巡而去;只見男的衣冠楚楚,一個勁地在比闊;
  女的則是練達世故,一個勁地在比風流。
  坐不到一分鐘,椅墊都還沒熱,就有一個不知趣的男上前來邀舞了。
  對方將手往她這頭一遞,問:「小姐,我請你跳隻舞好嗎?」
  於敏容脾氣正旺著,連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凶凶地便回絕掉,「對不起,我不會跳舞,你找別人吧!」
  對方像是沒預料到這種反應,人僵在原地好幾秒,不發一語便離去。
  於敏容從他扭轉腳根倉卒跨步的唐突舉動,知道他極度不悅。不悅是他家的事,她沒必要去取悅一個陌生人。
  過了一分鐘,又有個男子趨近她。這回是個金髮碧眼的洋人,一看就知道是來台北出差,下班找樂子縱慾的,她當然不會傻得以為這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於是照例用英文擋回去。
  洋人自討沒趣地聳了肩,腳才剛轉往他處,馬上就有人來遞補順位了。
  於敏容不勝其擾,沒等對方開口,抬頭橫著眼前的男人,「我是女同性戀者,你找別人去跳好嗎?」
  這個男子被她的話嚇了一大跳,回頭不安地往來處望去,良久才對她說:「小姐,我大哥郭先生剛才跟你邀舞,你不賞他面子讓他在朋友面前很下不了台,這樣好不好,你什麼都不必跟他說,就跟他跳一首舞,跳完之後,他絕對不會纏你。」
  於敏容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看到那個理了一個小平頭的「大哥」級人物板著臉,點頭跟她致意,再回頭看著這個忐忑不安的跑腿,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頭。
  這次對方來邀舞,她二話不說,馬上站起來任他牽住她的手,滑進舞池。
  大概是明白高他一半個頭的於敏容真的不會跳舞,加上她那身缺乏女人味的中性褲裝打扮,對方跳完這曲舞,把面子討回去後,就不再對這個冷若冰霜的美人起興致。
  於敏容表面上冷漠,心裡卻差點被這個一臉威猛的郭姓大哥嚇破膽,一曲舞罷直接往吧台衝去,拍著吧台跟調酒師要杯白蘭地壓驚。
  仰喉灌入溫醇的酒後,一個男音便在她耳邊響起,「有這個榮幸請小姐喝杯酒嗎?」
  她回頭望了搭訕者一眼,不望還好,一望,魂就被這個氣宇軒昂的英俊小生給勾走了。
  打她第一次來「ROUGE」夜總會陪佟信蟬玩火時,就有一種被人盯上的感覺,每當她轉身想確定,又沒發現有人盯著自己,直到上禮拜逮獲對方來不及挪開的眼神才確定。
  至此,他就變得大膽起來,即使她不悅地回眄回去,也打發不走他緊迫盯人的目光。但他從沒嘗試邀她跳舞,也沒上前搭訕,只是相隔甚遠地打量她,讓她有種被X光侵犯的感覺,彷彿有穿跟沒穿一樣。
  不是小姑,但獨處慣了的於敏容憎惡蒼蠅型的男人,偏偏這只管蠅是個「緣投桑」,讓她的心境一時無法平衡。
  她沒應他的話,揚起眉頭挑釁問一句,「你該不會又是大哥級人物吧。」
  對方莞爾,回笑道:「不是,只是一介聽人差遣的小嘍囉跑龍套的。」
  「我看也是。」於敏容將英俊小生從頭到尾晃量一圈後,惡劣的心情可沒就此改善,反而像黃臉婆地數落他一頓,「舞場禮有那麼多年輕小姐,你為什麼偏要請我喝酒?我又不認識你,若要喝酒,自己買不會,還需要你這個小白臉來假仙!」
  英俊小生的嘴抿得牢牢地,一臉無動於衷,靜聽她發牢騷。
  「為什麼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男孩總以為只要花個小錢獻慇勤,請年老色衰的女人喝酒,就能名正言順地帶人家上床,我們有那麼廉價嗎?」
  「當然沒有。」他乾笑兩聲,補了一句,「還有,你並不老,事實上,我覺得你美麗極了。」
  於敏容沒被他的讚美沖昏頭,硬是嫌惡地覷了他一眼,「為什麼你們有些男人喜歡藉買酒在酒裡下蒙汗藥來侵佔昏迷的女人?這樣磨著一具木乃伊,也能HIGH起來,我真服了你們。」
  英俊小生為她的話結舌,瞪了櫃台後偷笑的酒保一眼,正色地說:「嗯,這招我從沒耍過,無法回答你。」
  「好!」於敏容爽快地說完,把半垂在面頰的頭髮往後一甩,對著酒保說:「請給我兩杯雙份馬丁尼,順便幫這位先生也調一杯,算我請。」
  聽得津津有味的酒保,一聽到於敏容像女暴君似地下命令,端正神色,快眼瞄一下她身旁的英俊小生,得到他的首肯後,才熟稔地調起雞尾酒。
  酒吧台上瞬間多出三張紙杯墊,三杯晶瑩剔透的酒隨後一一上了台面。
  於敏容快速幹完自己的那兩杯,看也不看身邊的男人一眼,逕自跟酒保另外點了一杯螺絲起子,依然故我地照先前的速度喝乾杯裡最後一滴壯膽用的雞尾酒,轉身對這個英俊小生說:「現在輪你們男人嘗嘗被女人買醉的滋味,記住,是買醉,不是倒貼,支配主控權在出錢的人手裡。好了,廢話少說,床在哪裡?」
  對方似乎沒料及她會有這種反應,半天不吭一聲。
  倒是酒保咧著一張見牙的嘴,雞婆地為他答腔,「小姐,樓上酒店有。
  但我們是正正經經做生意,只供雅客夜宿,不提供開房服務。」說完還刻意避開一臉肅殺的「小白臉」,帶著諂媚的笑容,緊盯眼前這位臉頰泛著紅光的土種「瑪丹娜」身上。
  於敏容理直氣壯地駁回一句,「我是要夜宿,你當我是情竇初開的小笨瓜,有那麼容易被擺平嗎?」話畢,她用力將手中的杯子滑還給酒保,沒去理會他霍然閃身,逕自側身扯住英俊小生的領帶,拉著他往酒店的電梯走去,她喃喃自語著:「於敏容,搭訕、滿足一時性衝動不是男人的權利,女人也有。」
  確定英俊小生被微醺的瑪丹娜「帶出場」後,攪局的酒保忽然從酒吧另一頭冒出來,唇邊吊著一彎滿面春風的笑,對著點酒的客人興奮地說:「抱歉,讓您久等,先生、小姐要B-52和新加坡司令是吧?沒問題,馬上調給您。」話畢,一個回身抓起倒掛在鏡牆上的兩瓶酒,以目測方式,將精準適量的液體注進杯中,隨即拿起小刀,將一顆黃檸檬斬成對半,自言自語地擠出汁來,「女人若是壞啊,比男人更壞;女人一旦墮落,可比男人更無可救藥。
  抱歉啦,邢哥,不這樣順水推舟,要等你這個木頭人去把上這個美麗壞女人,不知要等到民國幾年。」
          ☆         ☆          ☆
  佟信蟬從化妝室出來,走經兩扇緩緩掩上門的電梯,轉進舞場,打算向於敏容道歉。
  不料,當她一現身後,泰半在舞池下閒晃的男人目光都從秦麗轉注到她身上,再加上她眾裡尋芳的華貴模樣,讓男人見了心神莫不為之嚮往,恨不得自己就是她要找的人,能霸攬著她完美的背部,共舞一整晚。
  然而想歸想,三分鐘後仍是沒有一人敢上前邀舞,也許是她的穿著打扮引起眾多女人的抗議而讓他們卻步吧。
  但話拐回來說,雷干城身邊挽著的秦麗也是引起不少女人的抗議,但他們就不會只想單純地摟著曲線玲瓏的秦麗跳舞,因為她是一個美麗得能勾起人意淫的風流女人,而眼前這個戴著化妝面具的新女王,卻多了一種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尊容。
  因此,今晚是佟信蟬首次坐冷板凳,被男人當成壁花來欣賞,尤其是瞭解到於敏容真的放她一人在這裡之後,她更覺不自在,躲在面具下的眼只好緊盯住幽暗的舞場,追隨著一對對跳著親密貼面舞的倩影,心下不時冀望那個男舞者能抬眼往她這頭看來。
  可惜的是,雷干城沒有,他也許有掠過眼,但從沒將目光逗留在別的女人身上半秒過。
  看來他是個非常忠於舞伴的男人,不會見了薔薇,又想摘芙蓉。
  慢舞結束後,他溫和有禮地牽著舞伴走下舞場,將她護送到距佟信蟬不遠的一張桌前,這時他才似有若無地往她這方向輕瞟過來,身子一背,就近挑一張跟她相背的椅子落坐,與數位朋友閒話家常。
  他的那一瞟,雖只短短兩秒,卻明白地傳遞了一個訊息--他不欣賞她所耍的劣質伎倆。
  這讓佟信蟬猛地一震,早化膿的心頓時多出好幾道傷口。
  她這輩子做了很多損德的事,除了十七歲那年自作孽,誤中「優良精子獎」外,還沒如此見不得人過,如今就算是戴了一張防護面具也無法紓解那股羞憤。
  「作踐自己」是他看她時,貼給她的標籤,為什麼他不用說一句話,便能將她的自尊心砍掏得一片空?莫非他識破她的身份了?
  她陡地捧住負荷過度的心臟,有種想要去跳淡水河、畏罪自殺的衝動。
  隨即她又否定掉這個假設,因為照她對雷干城的瞭解,如果他真弄清楚她的身份的話,不會讓好友的妹妹在這裡玩火,因為這就是雷干城。
  佟信蟬想到這層,心安下來,回頭瞥了眼他的後腦勺,順勢環顧舞場,明白有許多男人緊盯著自己,等待她的垂青。她告訴自己,既然人家不領你的情,你也別去黏人家。反正這裡這麼多男人,足夠補滿你的自尊心,你姑且玩個通宵,明日絕不再起妄念。
  於是,她霍然起身,對週遭的空氣輕聲地說了一句,「奇怪,今晚大家好像沒有跳舞的興致。」
  不到一秒,一位中年紳士已快步上前伸出手,謙和地握住她,說:「哪裡是,我們正等著你來開舞呢!」
  佟信蟬笑笑,婀娜多姿地踩著一雙細跟鞋,與對方下了舞池,但是一半心思仍是繞在雷干城身上。尤其當她跳不過五分鐘,他頭也不轉地起身領了一行朋友往吧台後面的貴賓包廂走去時,她的心是真的死了一半。
  從此,她的邀舞不斷,對於各形各色的男人她皆一視同仁,來者不拒,儼然就是舞後,甚至一個比一個下流的男伴輕薄的舉動。
          ☆         ☆          ☆
  貴賓包廂裡,兩盤精緻的日式料理被台灣小吃碟團團包圍。
  兩個男人分頭佔據兩張真皮椅,皮椅後面各立著三名手下,大有互別苗頭、分庭抗禮的意味。
  主人雷干城稍微傾過身為大郭點上第三根煙。
  大郭連聲道謝,猛哈一口煙草後,揮著又夾煙又夾筷子的手,再去夾桌子正中間的那盤河豚生魚片,三兩口嚥下喉,搔搔頭又抹了把鼻子,盯住鼻前著火的煙屁股,像正要開口,又忽地把話煞在齒間,尋思地抽著煙。
  大郭年輕時拚得猛,在外省幫裡是打第一炮響的張飛人物,說話既嗆又大聲,行動剽悍又勇猛,揮的開山刀也許不是最大把,但債務及保護費卻收得最積極,可謂人見人畏。孤膽英雄,配上純正血統,一下子就超越比他多混好幾年、有本省籍血統的兄弟們。
  不想時過境遷,政權勢力的轉換,教乾坤也能扭轉,以前吃得很開的外省幫反倒被本省幫小覷。省籍情結,從公職機構到民營企業,從上層到基層,從民間到黑市,大家表面都笑著說沒有沒有,到底有沒有,關上前門,拿個火炭或冰塊往屁股後一貼,是冷是熱,白己心裡有數。
  如今二十年已溜,大郭仍是一條活靈靈的好漢,卻已不是天上飛的蛟龍,反被後生小子貶成過氣的地頭蛇,得回過頭來拉攏雷干城,仗著目前勢大財厚的他來狐假虎威,苦撐自己的地盤。
  好在雷干城識趣、知道分寸,懂得敬老尊賢,要不然,像大郭這樣篤信「寧撞鐘一響,不打鐃鈸三千」的悲劇性格人物,腦子一個翻癲想不開時,也許還真會一槍把雷干城和自己斃了,惡名昭彰地死也不做枉死鬼。
  「阿城,不是我要說你,咱們是混江湖的,江湖上自有一貫規矩不能不理。你這些年來我行我素也就罷了,但是往條子靠過去的行徑,讓很多兄弟頗不以為然,直罵你是騎牆派、歪種。我念在自已的這條命是你幫忙撿回來的,每次碰上有人批評你,就自覺該幫你說說話。
  但我就這麼一張笨嘴,抵不過人家十來雙硬拳頭。你若不把自己的立場表明清楚,連我都要被你拖下水。」
  「那還真難為你了。」雷干城仍是一臉溫和地衝著大郭笑,手握一瓶新開的XO,為他斟滿酒,還特地將河豚生魚片挪到大郭眼前,方便他取用,自己則抓了一小把蒜蓉花生米,優閒地彈進嘴裡。
  大郭把XO當可樂似地灌下喉,煙塞進嘴裡,猛抽一口,話同煙霧一齊噴出,煙霧裊裊,「我知道你老頭和大哥為了那次『白粉事件』丟了命,所以你對毒品感冒也是情有可原,知道內情的大多不會強迫你,但是這回你可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雷干城穩坐在椅上,一臉和善,「你們來找我,就是看得起我,我自然不會把財神爺擋在門外,錯失一個發財的管退,但是這個吳先生的來歷受到我兄弟的質疑……」
  大郭還沒聽完,雙目就暴凸了出來,「小吳生來就是一臉顢頇,只想以財滾財揩油,我們絕對治得了他。」
  「這麼說來,你是把他的身份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當然。我在道上混了那麼久,豈是冒冒失失的人,跟你提過,他是企業家第二代,職權沒撈中,錢卻很多,小腦筋有,卻被藥消磨得不大靈光。
  我看人的眼光一向準,絕對錯不了。」
  雷干城放鬆似地往椅背靠回去,大手往椅臂一搭,舒坦地吐出一句,「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咱們不妨趁這個時候把細節談清楚吧。」
  「好,就麻煩您請吳先生進來。」
  大郭抬起一手對身後的保鏢下命令,「你把小吳叫進來吧。」
  大郭的保鏢得令倏地來到門邊,手剛搭上門把,還來不及扭開,雷干城的手下小剛便衝進來,無視大伙的注目,疾步來到雷干城身邊,彎腰附嘴,通報消息。
  雷干城眉頭遽皺,抵在頰邊的大手當下拳握起來,板起一張結霜似的臉,慢慢轉頭瞄了大郭一眼。
  大郭被他幡然一變的態度弄迷糊了,不悅地問:「出了什麼事?」
  雷干城凜然一聲冷笑,解釋,「看在你的面子上,要我把自己的女人讓出去伺候吳先生玩一夜都不成問題,但他不看僧面,好歹也該看你這張佛面,先打過一聲招呼,再解拉煉掏傢伙吧!」
  大郭聞言,生硬地挪開叼在嘴角的煙,惡狠狠地問:「他幹了什麼好事?」
  雷干城嘿嘿兩聲,不客氣地迸出話,「我的女人。」說著順手接下阿松遞上來的遙控器,朝牆上七十二吋的螢幕板輕按一個鑒鈕。
  螢幕瞬間閃白,一對男女赫然跳上螢幕;只見吳姓商人抵在一扇門前,打算將一名戴著面具的黑衣女子脅持進男用盥洗室逞能的一景。
  大郭見狀,臉頓時發青,僵硬著脖子看著雷干城,承諾說:「好,既然她是你的女人,我絕對會還你一個公道。」話畢,將抽不到四分之一的煙重重往煙灰缸山按,拔起身子,惡霸地領著跟班兄弟,連往包廂出口撞出去。
  待隔音門自動闔上後,小剛興奮地嚷了出來,「成功了。還順便送那個姓吳的一粒小精靈,試試貨靈不靈,結果靈得不得了。」
  立在雷干城身後的阿松轉頭狠瞪小剛一眼,警告他小心說話,但阿松就一個人,管不了另外三張鳥嘴。
  「可不是,只可惜那個痞子找的不是秦麗,反去看上那個倒楣的女客人。」
  「是那個女的活該。」
  「就是嘛,穿成那樣,又沒護花使者在旁,難怪會被盯上。」
  雷干城食指撫觸眉尾的疤痕,心情惡劣地橫了屬下一眼,「你們怎麼不趕快出去探視情況,捅出樓子我唯你們是問。」
  小剛馬上應道:「城哥,你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中。咱們拖欠一點,好讓那個女客人吃點小苦頭,下回包準她不敢穿得那麼肉麻來跳舞。」話雖如此說,小剛還是怕了他冰冷的眼神,腳跟一轉,緊跟在其他弟兄身後出去。
  雷干城重吐一口氣後,仰躺回椅背,目光緊盯在螢光幕上,注意到監視鏡頭已切換到男盥洗室裡。
  衣衫不整的她已被姓吳的扛上肩,慌亂中,她誤打正著地抓住門上的金屬環把,讓姓吳的無法往前挪出一步,兩人僵持不下,姓吳的惱極,眼看就要伸手摘除她快移位的面具,這讓她猛然一驚,套著黑色高跟鞋的腳就瞄準對方的鼠蹊部,像搥木樁似地,一厘也不差地猛踹過去。
  姓吳的受創後,馬上將她拋到地上,自己則彎著身子往高級地毯一跪,兩手緊抱兩腿之間,彷彿兩隻手不夠用,最後連頭也俯下去紓解自己的命根子了。
  「啊呀!」見了這絕地反攻的一幕,雷干城嘖嘖地搖頭,心下忍不住替姓吳的配音起來。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站在姓吳的身後的女人,一道裂痕從她右頸肩處一路劈到左腰際,一粒渾圓豐滿的白奶子就這麼從黑壓壓的幽靈軟布料裡橫臥出來,像七月下旬的弦月,更像美艷滴著露水的陰鬼,直勾人魂魄,彷彿在討情債。
  雷干城忍不住睨了阿松一眼,見他輕咳一聲,迅速調轉目光背過身去後,才悶躁地在位子上挪身,一手掩住呼吸加速的鼻,要自己別被這一幕亂了陣腳,同時告訴自己,張李如玉生過孩子,那對酥胸十之八九是用硅膠「墊」出來的效果,遠遠看去也許賞心悅目,但真摸上去,恐怕會讓人酸水上湧、倒盡胃口。
  他正如此想時,一干跑龍套似的手下才衝進現場,佔領了螢光幕。秦麗拿著一條大披肩往黑衣女子的肩頭套去,其他人則把姓吳的強架起來,朝門的方向拖引而去。
  正巧大郭領著一行兄弟接連而入,沒讓姓吳的有開口解釋的機會,大郭兩眼如夜叉地瞪著狼狽不堪的男人,拳頭俱揚,直往他肚子搗了進去,直到姓吳的連聲噴出一口血水才善罷甘休。
  大郭示意手下把姓吳的打出去,逕自走向黑衣女子,態度謙和地對她說了幾句話後,身子一讓,擺手做出一個請她先行的姿勢,扮起護花使者。
  雷干城看到這裡,不動聲色地切掉監視器,起身對阿鬆下了好幾道命令,「阿松,麻煩你請兄弟把這卷帶子毀掉,並且知會一下洪律師看看能不能私下和解,免得姓吳的找大郭麻煩後,抖出那個笨女人的身份來。另外,幫我攔下大郭,解釋我現在正在氣頭上,教訓『我的女人』時,不希望旁人在場,改天我再登門厚謝他的義氣。」
  「我這就出去辦。」
  阿松理解老大的顧慮,畢竟一個商業鉅富的小老婆搖身變成黑道大哥的女人,若被跑法庭的記者揪到,不搬上紙面大作文章才怪。
  拿破侖怕三家報紙甚過一把刺刀,民主社會的政客也是一樣,但混黑道的人可就不能用同種邏輯來等量齊觀。城哥會下這道命令,無非是為了保護那個叫張李如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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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18: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佟信蟬心有餘悸,抖著一雙蒼白得快結成霜的唇,她蜷坐於酒店頂樓套房的古董太師椅上,怔然無視秦麗遞到她面前的那杯溫開水,直到秦麗坐近身旁,才恍然瑟縮,閃避對方的碰觸。
  秦麗看出她眼底的戒備,柔聲哄著,「別怕,你很安全,喝了這杯溫水可以幫你定下心。」
  「不要!」佟信蟬抬手撥翻她遞上來的杯子。
  秦麗跳開一大步,抖掉尚未滲進衣料的水滴。
  此時,入口處乍傳嗶聲響起,門旋地滑開,雷干城掐著一隻絲質軟提包,跨進自己的套房,犀利的目光先落在戴著面具、用披肩將身子裹成肉粽的女人片刻,才掉轉到前胸濕透、一臉懊惱的秦麗身上。
  他以眼神將抱歉傳達給秦麗。
  她無奈地攤開雙臂,踩著高跟鞋朝他的方向走來,與他擦肩而過,丟給他一個祝他好運的眼神,無聲地退出房。
  一室弔詭的沉默隨著彼此吐納的氣息,一秒續一秒地膨脹蔓延中。約莫一分鐘那麼久,四目才在空中交會;他坦然直視,她卻羞愧得挪開眼,一滴驀然的淚像蠟油,從她的面具底端滑出來,懸在她勾勒分明的下巴尖上,像一朵噙淚點首的玫瑰。
  雷干城考慮數秒,決定按原訂畫進行,順手扯開她的皮包,掠過一隻唇膏、一疊鈔票和一小瓶隱形眼鏡藥水,撈出那張唯一可說明她身份的電費單,敏銳的目光在她與白底綠字的紙張之間流轉,輕聲念出用戶大名,「張李如玉。」
  他瞄到她緊張地彈坐起身,研究她的表情好半晌,才繼續道:「像你這樣經驗老道的玩家光顧『高風險』的店,怎麼會忘記帶身份證呢?如果警察突然衝進來臨檢,你的身份照樣要曝光。」
  佟信蟬隔著一張面具,遠遠地看著他,好久,才澀著喉嚨,擠出一句話,「我寧願冒險,碰碰運氣。」
  他眉一挑,不懷好意地調侃她一句,「想男人想到這種地步了?」
  她已失去平時的急智,愣愣地應了一個字,「對。」
  他一臉原來如此,隨後又裝出不解的表情,「不盡然吧,依我這些日子的觀察,照你這麼受男人歡迎的程度,要挑一個願意撫慰你寂寞苦心的男士不是難事,但我記得你來我的小店光顧五次,次次皆無功而返……」
  看到她一臉驚愕,他笑得更是開懷,「啊,不用太訝異,我的確派人暗中護送你到家,畢竟你算是我的嬌客,若發生意外,我這個不正大光明的黑道人物可就要被執法人員揪上砧板上任憑宰割了。」
  「你知道我多少?」
  「恐怕沒你知道我的多。」。
  佟信蟬又再問了一次,「你究竟知道我多少?」
  雷干城慢慢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身,視線與她的平行後,撩人的大手從她的腰際親密的滑過臀線,順著柔軟的布料來到她的小腿處,最後擱在她的右腳踝,順手摘下她的高跟鞋,讓鞋底朝天,為她撕掉標著價格的標籤後,鞋歸原主,哂然地道:「我知道你今年三十四歲,穿三十六號鞋,有個兒子,而且還是個很會睜眼說瞎話的婊子。」說著他伸手便要去扯她的面具。
  她突然僵得像一尊黑銅像,唇卻像輕度癲癇似地抖顫個不停,這讓他不由得蹙眉,停下動作,把絲質軟提遞還給她,「你這麼怕見人?為什麼?」
  佟信蟬被嚇得答不出話,三秒後只能慢點著頭,找出一個可笑卻又真實的藉口,「我……
  我割雙眼皮、摘眼袋、拉皮手術沒做成功。」
  他沒想到她會這麼誠實,聞言真是無言以對了,只好乾澀地評了一句,「你的身材卻好得沒話說。」
  「到美國抽脂出來的效果。」
  「也有隆乳嘍?」雷干城不想問這麼親密的問題,但他必須知道,馬上,當下,一刻也不願等!
  佟信蟬本想依著張李如玉的「加工一覽表」說是的,但考慮一下,斬釘截鐵地否認,「沒有。」
  他一臉狐疑不信。
  自信心受創的她將披肩往兩旁一攤而開,挺出傲人的雙峰給他看,口氣是絕無僅有的惡劣,「要不然你摸摸看。」
  他看了,但沒摸,三秒後,鎮定如常地為她重新披上披肩,面不改色的臉好似無動於衷,眼睛卻再也承受不住地掉轉到一側,壓抑住內心的澎湃,輕問她一句:「找我這樣的流氓胡攪一夜,真有那麼刺激嗎?」
  佟信蟬聽出他口裡的自貶,為他心疼,她想衝口告訴他,她為他力挽狂瀾的努力驕傲,他是賣菜的或流氓都改變不了她對他的感情;就像一株水遠追隨太陽的向日葵,縱使大空出現日蝕,花也不會改變心志。
  為什麼?還不是基因惹的禍。
  無奈這話不能跟他說,她只能苦笑迸出一句,「我喜歡看著你跳舞的樣子--」彷彿這世界就是他的舞台。
  雷干城笑了出來,大言不慚地說:「這藉口聽起來很動聽悅耳,教我不心花怒放都難。」
  繼而他拉她起身,擺出一個邀舞姿態,補上兩句話,「然而,我們都知道不是這麼單純的一回事。張太太,願意再和我跳只探戈嗎?」
  她遲疑數秒,但他不容她拒絕,伸手將她拉離椅子,帶著她翩然起舞。
  不需要音樂帶動,兩人身子一靠攏,默契良好地舞起探戈,這一回,他將她輕盈的身子緊緊地收攬在臂彎裡,貼身到讓她可以亳無顧忌地聞著他的氣息,除了髮梢的皂香及薄荷涼外,他全身逸著一種無色無味無任何矯飾的男子魅力。
  佟信蟬知道他欣賞她的香水味--EXTRAVAGANCE,愛慕的狂想,因為這是他去年送自己的生日禮物,無奈卻只能讓冒牌張李如玉專美於前。
  「你知道西域有種『天魔舞』嗎?」她倚著他說:「傳說是古印度祭祀女巫誘媚天神的舞。」
  「聽過,但沒看過。」
  她踮起足尖,看著他一字寬的眉宇,按捺住吻他眉疤的衝動,仰頭在他耳際問:「你知道有首『鳳求凰』的舞嗎?」
  雷干城依然笑笑,欠身退開一小步,「恕我孤陋寡聞,不僅沒看過,連聽也不曾聽過。」
  「那麼你十之八九也不會知道有首『凰求鳳』的舞嘍?」佟信蟬緊欺上他,像細籐纏樹,在他耳邊吹著暖氣,「我跳給你看如何?」
  他不答,帶她繞過一圈後,技巧地換了一個華爾滋步伐,打算扯開兩人的距離,怎知右腳卻往她尚不及後退的左腳前進,兩個人登時如突兀生根的植物,僵在原地不得動彈。
  他見她的面具下的臉從白霎轉嫣紅,怕是被自己魯莽的舉動嚇到,當下收回腿,吐了一句,「抱歉,唐突你了。」
  他這話本該是再自然不過,只因兩人當下跳舞的生理與心理狀態皆不純正了。他「唐突」她,照字意去想入非非,簡直可以在腦子裡想出好幾幅飄飛到外太空,親睹太空梭和母船結合的後現代春宮晝,可笑滑稽之餘,竟也能蕩漾人心。
  他們停止舞動,眼與眼膠著在半空中,直到雷干城忽地將她的頭埋進自己的胸前,以胳膊密密緊緊地包裹住她,嘍啞地命令,「摘下你的面具,我不跟戴面具的女人做愛。」
  做愛!他用這個字眼,而不是上床。
  佟信蟬全身微顫地抖了一下,跳躍的心才要臣服,馬上記起他是對張李如玉這個騷婆娘來電,不是對她佟信蟬,好夢方酣之際,當頭猛被踹醒,及時將「好」字勒在牙關裡,轉口跟他討價還價起來,「不戴可以,但必須熄燈。」
  他沒那麼好商量,「我喜歡看著懷中的女人綻現歡愉的模樣。」
  看到她的真面目,只怕嚇得他奪門而出。佟信蟬在心裡這麼說。
  雷干城沒得到回應,卻之不恭的手直接鑽進她的披肩,那只集火焰與冰泉特質的矛盾交集物,緊攀貼上她的酥胸,不去侵犯白的那個,反倒肆無忌憚地與黑的掛勾,慫恿它去背叛、反抗主人的意志。
  佟信蟬嘴裡應不出話,只能搖頭,強迫自己從他懷中抽離。
  他不讓她走,歎了口氣,才從褲袋裡掏出一隻迷你遙控器,瞄準天花板數十來粒魚眼燈、床頭照明燈和窗簾上端的感應器,動了三次拇指後,整個臥室遂在瞬間暗了下來,唯一的柔媚月光也在數秒內被娉婷闔上的厚重窗簾給阻隔在外。
  躲開月娘的窺伺後,他迅捷地撤去她的面具,單手托掐住她的下巴,激渴地尋吻她的芳唇,打算趁她意亂情迷之際,再找個地方將面具藏上一輩子。
  可是她沒那麼好拐,一隻藕臂沿著他右臂的西裝料,散步到他的手掌心,以指頭勾回自己的面具和他褲袋裡的遙控器後,像淘氣精靈似地笑出一串清脆的鈴響,拉著他的身子往床的方向仰倒下去,似「黑寡婦」蜘蛛女的手與足,如滿佈陷阱的情網網住了他,教人又愛又怕。
  輕佻風流、練達世故的女人本不對雷干城的脾胃,曲線玲瓏的女人也不見得就能啟發他的「性」趣。但這個自忖奇貌不揚的張李如天既輕佻又厚顏,厚顏過頭後又折回來裝出一副忸怩害臊模樣,身材雖是好得沒話說,卻真是個不守婦道的婆娘,成熟條件如她的女人,他雖然沒機會碰上三個,但是對前兩位也還能敬謝不敏,為何今日卻獨獨被她吸引?
  當真是情之所鐘,醜雖不嫌嗎?恐怕沒那麼單純。
  她的急智及裝模作樣,總會莫名地令雷干城想起那只他這輩子不可能去碰的蟬。他知道那只生了一對複眼的蟬,自小就帶著迷戀與唾棄的雙重柔焦鏡片望著自己。他一直把她當妹妹看,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闖進心門來,等他醒後,方知是一場旖旎的無邊春夢,從此他怕了躲藏在心中的鬼,強去壓抑的結果讓他腰下那副道德操守過嚴的生殖器就是沒法對那只蟬感熱起來,因為沒法對她熱起來,連帶地對其他好女人也沮喪,只除了秦麗。
  秦麗這女孩,比寄生在小幫會當跑堂的他還小上五歲,她當時的男友是幫裡第三大人物,卻被仇家砍到傷重死亡。她那時傻,沒識出男友是被幫裡眼紅的大哥出賣,她為了想促成大哥替愛人報仇,竟對一條歧視女性自尊的幫規點頭;那就是她必須嫁進窩裡來,和幫裡的十五位成員發生性行為關係。
  當時排第十五順位的雷干城看秦麗的身心已被一哄而散的兄弟糟蹋得失去尊嚴,當下就想拉著她退幫,但他知道這樣做於事無補,只好咬牙走進頭兒的辦公室,但他沒有侵犯她,只讓她躺在那裡,任她靜靜地療傷。他的體恤讓秦麗一生都無法忘懷,多年之後也結成莫逆,但跟他一樣不幸的是,秦麗傷痕斑駁的心也是對真正愛著的男人有障礙。
  想到這裡,雷干城突然記起自己床上還有個女人,應該要專心,專心不到三秒,馬上訝然一驚。他想問眼前的張李如玉是如何辦到的?
  因為他已快抑不住那股快感了。特別當她忽地咬上他的右肩,跟他肩上的齒痕做印契交換時,他痛得猛然「認識」這個似曾相識的女人,彷彿多年前往夢中的情況,克制不住心頭的澎湃,他緊摟著她,把歡樂源源不斷地傳遞出去。
  頭一次,他不用心挾罪惡、叛好友之誼去冥想那只蟬,就走上高潮的捷徑;這個張李如玉絕對有特異功能!既然能,他這位「寡人有疾」大哥大也只有豁出去霸佔別人的小老婆了。
  幾番繾綣,雖然無芙蓉帳可暖,但薄薄的被單裹著相擁憐借的人兒,膩膩黏黏得倒是教人心上燒出油來,燒到旺盛時分,隱隱盼望這盞情燈是從抹香鯨肚裡抽出來的長明油,終夜不滅。
          ☆         ☆          ☆
  癱仰在床上小眠不及一個小時的雷干城被忽明乍滅的光線給撩撥醒,他半睜眼,想搞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往旁一瞥,才看到已戴上保護面具的張李如玉擁被坐著,努起那張艷紅的唇,像個女蝙蝠俠似地研究他的遙控器,一會兒調戲天花板上的魚眼燈,一會兒又去捉弄窗簾。彷彿發現新機關,她輕咦了一聲,不到一秒,一曲優美、感性的西班牙情歌便從遠端的高級音響喇叭管流放出來,擾人清夢。
  Besame……Besamemucho……Comesifueratalanochelaultimavez……遠端魚肚白的黎明懸在窗口東邊,教他疑惑地瞄了眼自己的手錶。
  老天,才五點!他甚至睡不到一個小時。回頭打量身邊這位腮紅頸白的女巫婆,瞧她一副吞了成打興奮丸的模樣,想必連眼都沒闔上過。
  今日雷干城總算躬逢其盛,領教了虎狼之年的女人體力,真是好得令人吃不消,短短一個小時,把他自己都不知道有的精力搾了兩次,現在見他動了一下脖子,一隻暖烘烘的小腳又從他的腳踝處摩挲了上來。
  唉,這第三回合,他恐怕無福消受,於是便佯裝熟睡。
  可是她眼尖得厲害,把遙控器往旁一丟,揪著被單往他這頭偎過來,連問也沒問就掀開蓋在他胸前的被單,好奇地問:「黑道人物不是都有紋刺青嗎?為何獨獨你沒有?」
  雷干城懶懶地應了一句,「因為獨獨我怕痛。」他故意打出一個大哈欠,闔眼繼續睡下去,希望她能接受暗示。
  不想一分鐘後,那只青蔥玉手鑽進被裡,從他前胸散步到上腹的一道疤痕時,他的命根子竟然往上彈了九十度,鞠躬盡瘁地立正起來,好像挑定今夜復活,非得在一夕之間補償他這個主人多年來所受的禁錮之苦不可,真是令雷干城啼笑皆非。
  他睜開右眼睨著這個多了一層皮面的厚顏女人,以眼神警告她別再往下探。
  她一點也不怕,反而露出一副無辜嬌滴滴的模樣,問:「你肚子上有道疤呢,怎麼來的?
  被仇家捅的嗎?」
  他懶得對她解釋自己的病症,只能隨便應了聲,「對。」
  「我要看!」她突然變得非常關心那道舊傷,說著就要掀被一探究竟。
  雷干城聞言,倏地翻身趴貼在床上,避過她的窺伺,傷腦筋地挲著眉疤,惡形惡狀地咒出一句,「張太太,我們有親密行為並不表示你可以得寸進尺,為所欲為地操縱我。」
  雷干城心頭亂七八糟,沒法告訴她心中的窩囊事--自己勾搭上別人包養的女人,能偷一夜是一夜,再加上他對她心存芥蒂,許下任何承諾皆是不智,自然沒法要她現在離開那個垂垂老矣的張富翁。不過就算他開了口,算盤打得精的張李如玉也未必會允諾,在她眼裡,他充其量不過是個使壞的流氓太保,一個供她調情玩樂的對象,剛好對上她這個壞女人的胃口,哪日味蕾一轉,可能連句道別也不打便找上別人了。
  彷彿能透視他的想法似地,她靜了下來,極其委屈地問:「像我這樣的女人渴望一個男人也錯了嗎?你不喜歡我親近你嗎?還是你嫌我壞,是一個功夫不到家的二手貨?你是不是覺得因為我自己找上門來,所以不值得體恤安慰?還是男人真的就是自私的懶人,一但滿足得逞後就呼呼大睡,不管人是死是活了?」
  一串搥人的連環炮出口,教人心不虛都不行,可她那一隻軟玉般的手卻是不安分地搔刮著他的脊背,當弦似地撩撥彈弄著。
  「好吧,張太太,算我欠你在先,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佟信蟬大眼溜轉一圈,一手在他肩上的口印書圈圈,支吾半天,才說:「你別一副防我的樣子,我又沒有要你跟我玩SM變態把戲的打算,只不過想問你『被殺沒(Besame)』是什麼意思罷了。」
  他遲遲不應聲,於是她又對著他的後腦勺,裝出一副困惑的模樣,問:「『被殺沒木球(besamemucho)』又是什麼意思?還有後面那些嘰哩瓜啦,瓜地馬拉,多明尼加的拉丁美語是什麼……」
  他不客氣地打斷她未完的話,衝口說:「吻我!」
  「吻你?」佟信蟬忍住笑,大驚小怪地說:「你趴成這樣叫我怎麼吻你?」
  「我沒要你真吻我,」雷干城慢慢翻轉過身,捺著性子解釋,「我是在回答你提出的問題……」怎知一對上她近在眼前的星眸,教他吭不出任何話。
  「你真的不要我吻你嗎?」她又是柔柔地挑逗,其楚楚可憐的姿態教人難以拒絕。
  他盯著她好半晌後,終於歎了口氣,投降說:「算我輸,請你深深地吻我。」
  她舉一反三地,佯裝認真求知地問:「這是『被殺沒木球』的意思嗎?」
  眼裡卻閃過一抹惡作劇的慧黠。
  他恍然大悟,瞭解她從頭到尾都在尋他開心,猛然地將她往胸膛上一拉,封住她帶著笑意的絳唇,親自為她示範一個粗獷、飢渴的「被殺沒木球」的真實狀況。
  正當兩人又墜入陶陶然之境,她不請自來地掀開他的背單坐了上來,害他哀了一長聲。
  「我弄痛你了嗎?」她緊張地冒了一句,僵在那裡不敢動。
  雷干城搖頭,啞著嗓道:「你這樣毫無保護的坐上來,很冒險。」
  她說:「我很乾淨,沒有病。」口吻天真得不像她的年歲。
  「我也許有病,不乾淨。」他嚇著她。
  她卻笑了,面具下的眼充滿揶揄,一點也不信他的恐嚇,媚態動人的身子像一條滑溜的蛇,款款動了起來。
  這教他的呼吸急遽,「張太太,我可能會讓你懷孕。」
  就讓它發生!佟信蟬在心裡回應他,嘴上卻說:「我懂得保護自己。」
  「既然如此……」下次請早說!雷干城不再多說一句話,任憑這個銷魂蝕骨的姱女擺佈了。
          ☆         ☆          ☆
  雷干城再度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熱情的陽光灑在床上,親吻她睡過的枕頭凹痕,被單餘溫猶存,讓他以為她剛走不久,忙地下床套上褲子和襯衫,沖跳出門外,將專用電梯接上頂樓來。
  二十秒後,電梯抵達一褸,光可鑒人的金屬門轟隆滑開,他便直往大廳方向疾步而去,正穿過櫃台時,和一個女人撞個滿懷,他下意識地攙住對方的臂,以防她跌在地上。
  兩人同時張口說:「對不起。」四眼交會,都被雙方嚇了一跳。
  而於敏容似乎比他多丟一魂,看來像個虧心鬼,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雷……雷先生,好、好久都沒見你光顧『雲霓美人』!」
  「嗯,對。不過我預約了下個禮拜五給丁香小姐整理。」雷干城快眼瞄了遠端的廳門,不見他要找的影子,便打消原念,轉回來打量洗淨鉛華的於敏容及她身上那套少見的發皺褲裝,心知她不可能是來酒店開早餐會報,彎身為她拾起房間IC鑰匙卡,朝她遞過去。她沒接過手,只是站在那裡發呆。
  雷干城見狀,一句話也沒吭,反而輕扶失神的於敏容來到櫃台前,將鏤了四二五的鑰匙卡遞出去,吩咐職員,「小林,這位于小姐要結帳,你幫她辦一下。」
  小林接過於敏容的鑰匙,看了號碼,側身跟電腦調資料,不到十秒,仰頭對雷干城說,「已經有人幫于小姐結了帳。」
  雷干城眉一蹙,順口問:「誰?」
  小林側頭謹慎地揪了站在雷干城身後的女人,身子傾過櫃台,在他耳裡冒出「邢經理」三個字。
  雷干城聞言雙眼慢慢地眨了一下,回頭往於敏容站的方向瞥去時,才發現她已逃之夭夭,碎著小步遠走到大廳門前,匆匆穿切出旋轉門。
  見她「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倉皇表現,臉上浮著笑的雷干城不用費神去猜,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手指在櫃台上輕彈一下,轉身就要往回走。
  另一位櫃台小姐忙地喚住了他,「城哥,有你的留言哦!」
  「謝謝!」他接下留言條,往電梯方向走去,等到進了電梯才將紙條送到眼前,瞄了字跡。
  你說過要教我西班牙舞的,我下禮拜五晚上有空。
  他閃著笑意的目光隨著讀過的字轉動,落在句點時,嘴不由自主地在光可鑒人的金屬牆上大咧開來。
  意識到自己的頭髮亂得像被狂風刮到地面的鳥巢,他忍不住對牆撫順頭髮,回憶起她曼妙的麗影,不想肚子竟隱隱地滾抽了一下。
  他按住那算不上痛,但卻能令人不舒服到想回嘔的腰腹,告訴自己,這是早晨餓過頭的跡象,沒必要大驚小怪。
          ☆         ☆          ☆
  星期五早上。
  佟信蟬一如往常地走進自己承租的公寓大門,照例開了信箱,從裡面拿出一疊廣告單和信件後,逕自往四樓的寓所走去,轉上三樓時,跟剛跨出門的男主人道聲早安後,便翻著信件拾級而上。
  不料,對方除了「早安」以外,還各加一句,「等等,張太太,嗯,不,李小姐……」
  接著就窘迫得吐不出一句話。
  她停下腳步,心不在焉地瞥了對方一眼,「有事嗎,鄭先生?」
  對方靦腆地遞出一封信給她,解釋,「前天郵差先生誤將你的信塞到我家信箱,我媽一忙就忘記轉交給你。還是限時專送的,希望沒耽擱才好。」
  「謝謝你。」佟信蟬接過了信,沒有對他報以和藹的微笑,只順手將手中的一封信遞給他,「我想這該是你的,這回郵差先生沒塞錯,是寄件人誤寫樓號。」
  鄭先生很快地說:「謝謝,嗯……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有沒有空?」緊張的口吻絲絲抖著。
  佟信蟬有點訝異,抬眼看著老實的鄭先生,抿嘴想了一下,不忍一下回絕,才說:「我目前沒跟人約。有事嗎?」
  「是這樣的。我手上有兩張國家戲劇院的免費券,是西班牙舞,我媽年紀大,對舶來劇沒興趣,但我又沒人可邀,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去看,當然,如果你覺得不安也沒關係……
  不,或者我把兩張券子都給你吧。」
  佟信蟬見他已把券子遞出來,不好意思回絕,就照他後項的提議收了下來,轉身上樓。
  進到公寓後,她第一件事是去聽答錄機,沒聽到於敏容的留言,馬上就撥她的行動電話號碼,但始終處於斷訊狀態,便改撥到她上班的地方去,結果,跟前幾天一樣,被擋在櫃台小姐那一關,「佟小姐,于小姐還沒進來,我先幫你留言好不好。」
  佟信蟬知道於敏容在躲自己,歎了口氣,說:「不用,我再聯絡她。」
  她將電話一掛,看也不看便將腹間那封署名給張李如玉的限時專送信,連同其他信函往旁邊一擱,起身峙,眼角餘光瞄到寄件人地址處,是用毛筆書寫的「雷緘」兩字後,冷不防心悸,連忙拆信,發現封裡除了兩張今晚在國家戲劇院公演的招待券外,還用迴紋針夾著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適逢培瑞茲西班牙舞團來此地公演,這是最後一場,好戲不該錯過,望你今晚能賞臉到場觀摩,至於學舞的約定,明晚八點,我會派人來接你。
  佟信蟬想都沒想,就揪著信封跳了起來。
  他約她去看戲!她就跟小女孩第一次收到暗戀多時的心上人的邀約一樣,失控到想尖叫。
  狂喜不到十秒,她就冷靜下來了。不對,他不是約她去看戲,他是要她找人去看戲。
  佟信蟬檢查了票號,注意到是前排中間的位子,只思忖一秒,面帶慍色地將雷干城的信箋連同寄來的票俱撕成兩截,將之一揉順手往字紙簍砸去。
  賞光觀摩!真是堂而皇之的藉口。
  他根本是打了如意算盤,好在暗處看她現出原形,而她還像個住在深宮二十年的老宮女受到皇恩寵幸一般,樂得不知死活!
  氣憤之下,她連忙蹲下去翻出鄭先生送給她的票,回身往三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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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20: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是夜七點過一刻,台北國家戲劇院裡。
  「對不起,借過,對不起,借過……」
  鄭先生窘迫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直到掐著一張票要找座位時,瞄中坐在前端的佟信蟬時才鬆了口氣,挪了兩步坐進她旁邊的空位,看了一下幾乎座無虛席的全場後,又是從頭抱歉到尾,「啊,對不起,臨時被要求加班,希望沒讓你等太久。還有,不好意思,我明明跟售票小姐提醒過,要劃給我好一點的位子……」他忽地想起自己早上對她說過這兩張票是招待券,現在露出馬腳,臉馬上紅起來。
  她被他憨厚的態度逗笑了,仰頭說:「沒有關係,還是看得到的。這是節目表,你要不要翻一下?」
  鄭先生接下表,忙地要站起來掏錢給她。
  佟信蟬笑著拒絕,「你提供票,我理當提供節目表。」
  「你看了沒?」
  「我也是剛到不久,來不及翻。」
  「那我們一起看……」忽地覺得一起看太過親密,鄭先生馬上轉口說:「這樣吧,燈光太暗,傷了你的眼不好,我念給你聽。」於是他便翻開節目表,照本宣科地念出簡介,要前後左右的人無條件地跟著旁聽。
  「血的婚禮BLOODWEDDING」,這出西班牙舞碼是經由西班牙詩人腓德烈·嘉西亞·羅卡所寫的詩歌改編而成,將拉丁民族溢於言表的火爆熱情與榮耀呈現在一場西國鄉村的婚禮上。披上嫁紗的新娘正等待新郎的迎娶,無奈地依然心繫另娶他人的老情人裡奧納多。裡奧納多的族親曾在多年前的一場家族仇冤中,殺害了新郎的父親與長兄們。」
  「當婚禮如期舉行時,裡奧納多現身了,並且挾持新娘,策馬離去。在爭奪新娘的過程中,新郎與裡奧納多皆丟了性命,徒留新郎的母親悼念唯一碩果僅存的兒子,也隨著冤冤相報的往事隨風逝去。」
  鄭先生正想翻看新娘的下場,怎知燈光全數暗了下來,往前望去,舞台上的簾幕盡數往四方退開,露出意識形態的蒼白布幕。
  燈光一亮,兩位提著吉他的吉他手與四位歌者坐在右側高腳椅上,渾厚沙啞的歌喉引出悲切的序曲時,鄭先生忙著跟隨其他觀眾熱切鼓掌。
  於是,第一幕婚禮,便在姿勢就序的舞者和一段激昂的樂音交流下,於焉展開。
  聚光燈隨著節奏明快、踢踏有序的舞者挪移晃動,將他們泛著汗光、瘦勁有力的舞影投射在布幕上,做更悲切的黑暗詮釋。
  第二幕,白色的布幕已染上了腥紅的皿光,營造出潛伏在整出舞劇中的浴血氣氛。
  尤其在裡奧納多與新郎激烈拚鬥的雙人舞化為戰慄冤魂後,新郎的母親以令人心碎的歌喉嘶唱出一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沉痛,結束了這場為時不到一個鐘頭,卻教人驚心動魄的血的婚禮。
  全場陷入一片沉寂,所有聲光彷彿被納入一個巨形黑洞,待幕一落,鼓掌聲及口哨聲由四面八方源源不絕地往舞台正中間集中過去,一陣又一陣要求「安可舞」的喧聲此起彼落。
  佟信蟬乘機對鄭先生說:「我們要不要現在就出去,要不然等會兒會人擠人。」
  被現場氣氛感染得樂陶陶的鄭先生沒聽出她的暗示,一面大力擊掌,一面回頭在她耳邊嘶喊,「不行,我非拍到他們出來跳支可舞不可。」說完,如旱地拔蔥似地站起來,學別人吹口哨,三次徒勞無功後,更加熱切地拍手,還差點兒將佟信蟬的眼鏡揮出去。
  她閃了一個身,自訂沒趣地將眼鏡挪正,瞪著一雙無神的眼珠看著紅幕起起落落了三回,謝過三次幕的表演人員這才在觀眾熱情的三催四請下,現身舞了一段雙人戰鬥舞,之後還意猶未盡地加演了一場鬥牛舞和舞孃卡門。
  等到佟信蟬人站在劇院樓下時,半個鐘頭又過去了。
  從劇場到大廳的這段路,鄭先生沒有歇過嘴,他的興致是那麼地高昂,口若懸河滔滔地評論,似開了閘門的水庫,頗有沛然莫之能御之雄勢,更加突顯出佟信蟬的無動於衷,直到有人從身後叫了她的名字,她不理會一個勁兒往前走的鄭先生,回身探個究竟。
  原來是一身便裝的佟玉樹。
  「哥,你也來看啊。」佟信蟬嘴裡有訝異,眼神卻不為所動。
  「阿城幫我留的票,我不知你也約朋友來看,不然就幫你跟他多要兩張。」
  她不解地看著他,「他怎麼會有那麼多張票?」
  佟玉樹沒去多想她問話的動機,「他是大力促成這個舞團來台灣巡迴表演的幕後功臣。
  咦,你朋友怎麼愈走愈遠了?若不趕時間的話,你把他叫回來,等會兒上阿城的店吃宵夜,順便聊一聊。對了,阿城知道你西班牙語也挺溜的,要我問你,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可不可以權充一下西語口譯,他會照兩倍行情付你酬勞。」
  佟信蟬眉頭都糾在一起了,「你跟他說,我沒空。」她想乘機開溜,不想,驀然回首的鄭先生已走回她身邊,以捍衛勇士姿態現身,瞪著佟玉樹。
  他被瞪得冤,睨了妹妹一眼。
  她才勉為其難地快速引介,「我大哥,佟玉樹。這是我朋友,鄭先生。」
  鄭先生握住佟玉樹的手,自動補上一句,「李先生,久仰,久仰,我是令妹的鄰居,鄭呈恭,鄭是鄭成功的鄭,呈是呈報的呈,恭是恭親王亦昕的恭,就住在令妹家樓下,目前在公路局服務。」
  樓下?他爸媽住平房,哪來的樓下?而且就算他是真的住在地底下,服務於公路局的鄭呈恭?而且自己也不姓李啊!佟玉樹心有疑惑,但太有教養,不方便指正對方,只斜瞄了妹妹一眼,以眼神問她在搞什麼新花招。
  佟信蟬給他一個敷衍了事的假笑,說:「哥,晚了,鄭先生急著回家孝順母親呢。」
  鄭先生這回附和了,「是的,我媽會等我的門。」
  「真可惜,我剛才一路跟在你後面,以為你很欣賞這次的公演,打算帶你們去見見表演團和主辦人呢!」
  「是嗎?」鄭先生甚至連看都不看佟信蟬一眼,馬上說:「那就請大哥帶路吧!」
  「不!」她大叫出聲,把兩個男人嚇了一跳。
  一陣豪邁的聲音在她耳邊乍然響起,把她嚇了兩跳,「為什麼不?覺得我不值得見嗎?」
  一隻大手還拉扯著她鬆散的尾辮。
  佟信蟬回仰過頭,看到雷干城那張親和愉快的臉,被他近在咫尺的唇給迷住了,回味起一周前他吻上自己的陶然滋味,但是當她瞥見貼著雷干城而立的秦麗時,臉色霎時轉青,難看到極點。
  雷干城似乎對她的反應習以為常,但仍保護似地將秦麗拉到另一側,以防被她鄙夷的眼神瞪出內傷,然後背過身去不睬佟信蟬一眼,並主動上前握住鄭先生的手,其熱切真誠的模樣像是怕去得罪對方,彷彿他才是那個有一個不良退婚紀錄的妹妹的人。
  見了此情此景,佟信蟬是滿腹怨尤,急匆匆地對佟玉樹說:「哥,我頭昏得很,得回去了。」她沒跟雷干城和秦麗說聲再見,當下緊掐著鄭先生的袖子離去。
  佟玉樹嚴肅地瞥了神色黯澹的雷干城和一臉尷尬的秦麗,道歉了,「阿城,秦小姐,對不起,這不懂事的倔丫頭總有一天會被她的脾氣害了。」
  雷干城隨即掛上微笑,反安慰他,「你不能這麼說啊,你有選擇朋友的自由,信蟬當然也有。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趕去店裡和大伙會合吧。」
  佟玉樹臨時想起,便問:「剛才你急著說要找人,找到沒?」
  雷干城搖了頭,「她沒來,就算有來,也是避開我替她安置的位子。」
  「她真的這麼怕曝光?」
  「唉,說來話長,我有機會再解釋給你聽。」
  「阿城,提醒你一件事,明天我正好開放臨時門診,記得來醫院照胃鏡。」
  「玉樹,不要現在提這件事,會壞了氣氛。」雷干城一手搭上好友的肩,一手挽著秦麗走出人群。
          ☆         ☆          ☆
  翌日黃昏,焰紅的太陽剛自一幢大廈的背後往下墜,未幾,醞釀陰謀的夜便迫不及待地勾結雨箭,拿下台北這個華燈初上的不夜城。
  家庭伴唱機挾著追不上音符的走音腔調從遠處傳來,彷彿不夠聳人聽聞,還順便拐了幾聲急爆嘶吶的犬嗥作襯底音樂。
  公寓三十號二樓的陽台上,一個刷洗過頭髮的中年婦人用毛巾拭去水滴,關懷地看了一下盆栽,揪去幾根野草,眼珠子一斜,看見一輛黝黑如子夜般的轎車穿破水道,往擱滿車輛的狹長巷弄駛進來,停在對面那扇銹剝了紅漆的鐵門前。不到十秒,一個戴了面具的女人出現在紅門處,冒雨往轎車鑽進去,車門一關,人隨車揚長而去。
  婦人當下不苟同地抿起嘴,連搖幾次頭,一走回屋內,話筒往耳朵上一湊,便跟隔壁鄰居太太嚼起對面四樓那個張李如玉的舌根。
          ☆         ☆          ☆
  頂著一頭如雲鬈發的佟信蟬身著白色純棉舞衣,外罩一件雪白的尖領衫,下套一件舒適寬鬆的黑裙,無視街上行人的好奇眸光,以張李如玉的姿態,被阿松護送進八德路的一家小劇場裡。
  劇場觀眾席間寥寥無幾人,喧嘩熱鬧的台上卻站了十多位踏腳、擊掌、嘴裡「歐啦,歐啦!」不斷的西班牙舞者,圍繞著一對跳著佛朗明哥,舞入忘我境界的男女。
  那女人不是挺美,突兀分明的五官因為過於專注而略顯扭曲,身材也過於豐滿,卻有一頭摻著銀絲的野浪褐髮,耳梢戴著一朵顫顫怒放的紅玫瑰,耳垂則掛著銀匙般的墜環,兩隻雪白的膀子像破蛹的夜蛾,從一襲墨黑的舞衣裡伸展開來,魅惑著年輕削瘦的男舞者。
  身著一整白襯衫與黑褲的男舞者有著教人頻頻回顧的衣架子身材,衣架子不見得會跳舞,但台上的男子不僅會跳,還跳出九分行家的姿態,把昨天那個在國家戲劇院搶劫新娘的「裡奧納多」角色,詮釋出激亢、猛勁、桀驁不馴的韻道,斬去一分天怒、地憎、人怨的傲慢,多了一種欲語還休的柔情;畫蛇添足,沒忠於原角色,這也是他跳不滿十分的原因。
  但在佟信蟬眼裡,他比昨天的男舞者更有人性,這又是另一個讓她動容、無法拒絕這個業餘男舞者的原因之一。他們舞罷後,佟信蟬忍不住起身為他們鼓掌,大概是彌補昨天吝嗇擊掌,虧欠這個舞團吧。
  男舞者尋音往她所在的位置瞟來,與她正對的眼底充滿暖洋洋的喜悅,不等氣息平穩,回身對舞伴欠身後,從舞台跳下來,走到她眼前。他沒有做出任何唐突親密的舉動,只是以一雙火眼瞅著她面具下的瞳孔和一襲米白色的舞衣,說:「昨晚你沒領我的情,我以為阿松會請不動你。」
  「你心懷不軌,想打破我們之間的默契。」
  雷干城佯裝不解,「我不記得自己有跟你做過任何承諾。」
  「那麼現在記得還不遲。你若再有探測我的小動作出現,我是會找別的男人的。」
  雷干城猛地抓住她的手,彎著一抹笑警告她,「小姐,永遠別要脅一個流氓,你只會得不償失。」
  佟信蟬義正辭嚴地提醒他,「我是張太太。」
  他眼裡浮閃著戲謔,「毋庸你提醒,我一輩子都會記得自己當過人家小老婆的姘頭,閻羅王早就在地獄劃出一個位子,等我入座。」
  他說得是稀鬆平常,但私下和魔鬼交換契約的佟信蟬聽了卻是冷進心骨裡去,無法辯駁,只能任他帶領自己步上舞台,聽他解釋。
  「剛才陪我跳上一段舞的是緩妮塔·培端茲,她是這個舞團的靈魂人物,四年前她的二兒子和媳婦來我的酒店做長期表演時,我跟他們學過舞,因為那時我們的英文都很破,所以請來一位台北通的西班牙人當口譯,可惜今天臨時請不到人,而我們的英文還是很破,好在我還懂幾句西班牙會話及一些基本舞步的術語,你只好將就一下了。」他說完便把佟信蟬介紹給緩妮塔認識。
  熱情的緩妮塔兩掌一搭,捧著佟信蟬的面頰就給她三個貼面禮,口直心快的緩妮塔打著舌音問雷干城,「你的朋友為什麼戴面具?」
  他邊解釋一邊用手勢在臉上比劃,猶像分屍一塊蔥油餅。
  結果緩妮塔一臉疼惜,還冒出一長串西班牙話,大意是她很為佟信蟬的整容手術失敗而難過,不過她認為這樣子很浪漫,讓她聯想起安德烈·韋伯的「歌劇魅影」。
  佟信蟬懂她的意思,但仍故作疑惑狀,面向一臉不恭的雷干城,要他翻譯。
  不知雷干城是真的有聽沒有懂,還是他故意歪曲事實,「緩妮塔說,我們不是要跳『歌劇魅影』,她不介意你的醜模樣,希望你摘下面具,她才肯教你跳。」說完,還擠出一個萬人迷般的笑容。
  她雖然很想一拳打散他無辜的笑,仍是面帶風度地對緩妮塔道:「那我可以不學。」
  緩妮塔困惑的臉馬上轉向,求教於雷干城。
  怎如他大拇指一豎,臉不紅氣不喘地,嘩啦一串打舌音,告訴緩妮塔說:「她誇你跟她媽一樣漂亮。」
  結果緩妮塔心花怒放,兩手一環就把她抱住,神似一條蟒蛇圈著瘦皮猴。
  佟信蟬無法拆穿他,只能在心裡咒身旁得意揚揚的的男人:豬!當真是一個顛倒是非的賴皮流氓,擅長唬人外交的那一種。
  緩妮塔不容佟信蟬拖延,手往腰開一擱,腳往地板一頓,臀朝側邊一頂,當下擺開一個舞姿,開始傳授基本舞步與手勢,要她先觀察一次後,再跟著跳一次。
  兩個小時下來,她已是香汗盈盈,學習力強的她也能跟著大伙舞上一小節,但緩妮塔是個很嚴格的老師,不僅要求步伐、節奏、手勢,連表情都不得馬虎,還希望佟信蟬能在舞團轉往日本表演前,接連抽出三個晚上,到這家小劇院加入他們的練習。
  在一行人熱切的擁抱下,佟信蟬欣然首肯,隨後由撐著五百萬高爾夫球傘的雷干城親自護送上一輛特約計程車。
  她透過泛著水氣與水滴的玻璃仰望雷干城,滿心以為他會收傘坐上車來,不想他卻要她搖下車窗,閒蕩的手臂隨意架在窗口,以沁涼的大拇指在她微啟的唇瓣上輕挲流連,直到她面具下緣的雙頰逐漸泛起紅暈,才輕聲解釋,「我今晚還有事得辦,無法送你到家。」
  佟信蟬起初無法會意,三秒後才反應過來,雙眼圓睜地問:「你……今晚不用我陪?」
  他極其溫柔地糾正她的話,「不,是我今晚不能陪你。我保證週二晚上會抽空來看你練舞,練完舞後,看你要上哪,我一定奉陪到底。」說完,不等她反對,旋身往回走。
  「小姐要到哪裡?」司機先生問。
  她順口報出地點,趁司機打著閃光燈時,機伶地轉頭,目光緊跟在雷干城的背上,當她看見不知什麼時候現身的秦麗在雷干城和阿松的簇擁下跨進他的專屬座車後,才木然地掉頭。
  佟信蟬黯然地用念頭折磨自己,他有秦麗這個隨叫隨到的紅粉知己伺候,當然不需要她陪了。但繼而想想,人家要她走,難道她就得這麼認分嗎?當然不!
  她當機立斷,轉口就對司機說:「你若跟著前面那輛車牌,我付你三倍車資。」
  司機不想冒險,「小姐,可能跟不到一個街口就會被識破。」
  「晚上加上雨天,視線不比白日,你要不要跟我賭一賭?」佟信蟬當下從皮包裡抽出兩張千元大鈔,往駕駛座遞去,「外加五倍車資。」
  「成交!」司機將錢寒進衣袋裡,雨刷一打,油門一踩,加足馬力住前追去。十分鐘不到,他們便被紅燈攔在長安東路和林森北路的十字路口,阿松像科學怪人般地在煙雨濛濛的擋風玻璃窗前現身,把司機和佟信蟬嚇了一大跳,驚魂未定,後車座的門猛地被拉開,兩隻濕漉漉的大手從縫間伸進來,當下就把她抓下車,連拖帶拉地來到業已打烊的商家騎樓暗處,將她反釘在柱前。
  雷干城將她的雙腕反剪身後,右手虎口狠狠地扣上她上仰的脖子,面罩寒霜地質問面具下的她,「你為什麼要跟蹤我?」
  佟信蟬咳了兩下,對他的恐懼與慾望頓時交織成一張亂了針序的網,她無法思考,只能顫著單薄的身子,讓情感赤裸裸地洩出嘴,無法自拔的語氣帶著嗚咽:「因為我要你,更氣你要那個叫秦麗的女人卻不要我。」
  雷干城聞言傻在原地好半晌,髮梢的雨水滑過下顎滴上她的鎖骨,續沿著美好的乳溝下滑,將她的白棉舞衣濡染成透明,直到她的呼吸因缺氧開始急促,雙手不由自主地要掙開他的束縛時,他才陡然清醒放開她,倒退一步。
  這一退,他便馬上後悔了,因為他眼裡全都是她仰靠著樓柱的媚影,像匿身在水火同源的山泉女神,潺潺地在空靈幽谷中傳送著「我要你」的音韻,戲弄著前來探幽采水的凡夫俗子。
  他黯著眼神低咒一聲後,將佟信蟬半擁半簇地護上車,粗聲要求阿鬆開到就近一家衛生乾淨的賓館。
  這回是他催著動作慢得如蝸牛的老闆娘,當他們抵達三樓的一間套房前,他將鑰匙一掐上手後便急牽她入房,老實不客氣地將老闆娘貓頭鷹似的睡臉擋在門板外,僅偎著她窈窕的身子,想像她醉人的舞姿。
  雷干城以唇親吻著被自己掐到淤青的頸子,緊擁著她在原地繞著,一面低聲抱歉,「請原諒我剛才粗魯的行為。」
  佟信蟬為他判若兩人的溫柔而神醉,好久才央求著,「帶我跳舞,不要有任何距離。」
  他體貼地騰出一隻手捻掉了燈影,最後連她的面具也不嫌,貼著濕透的舞衣往床上倒去。
  天,對這個女人沒來由得迷戀讓他恐慌到極點,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對女人的慾望會強烈到無法壓抑的地步,但他還是壓了下去,因為他要親耳聽到她歡愉的聲音,感受她的顫動。
  不到十分鐘,兩人便共效于飛,到達爆炸的境地。尤其當她告訴他,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嘗到歡愉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頓覺她的玉臂就算沒有千、百個男人「枕」過,十人倒是一定有的,但這教人生氣的謊太甜蜜,他竟捨不得當場揭穿她的演技,只能任她的嬌吟重新點燃自己的情慾,任慾火焚著兩人連連相合、密密相依的軀體,直到冷氣孔的風吹涼了透濕發熱的肌膚後,一個鐘頭已然過去。
  這回合,換她沉沉睡去,他卻清醒如初進門時,抱著一副軟玉溫香,任思緒折磨自己。
  難道他不想看看她的廬山真面目?
  第一念頭是肯定的,所以他在黑暗中摘了她的面具,依著模糊的幽光,冥想她的輪廓,有那麼一秒他的手停在燈鈕上,想去扭亮燈,教她現出原形來,但是,內心深處他怕接受事實。
  明明知道自己跟她的關係和發情的交媾動物行為沒兩樣,心裡卻總是拒絕不了她的情惑。他無法信任她,甚至談不上認識她,更遑論提愛這個神聖字眼,對於一個他確定無法信任的女人,愛不愛、知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已完全毫無意義。
  於是,雷干城為她蓋上了被單,起身穿戴整齊,轉身來到門口處,確定門鎖功能正常後,從衣袋裡掏出房門鑰匙擱在明顯處,無視床上一臉憨醉於幸福的女子,頭也不回地跨開步伐,兀自離去。
          ☆         ☆          ☆
  接連兩天晚上,雷干城沒有現身,他已經事先言明過了,佟信蟬卻抑不下失望,練舞的勁兒也不似第一晚那麼賣力。
  第三天晚上,她失望地練完舞,跟緩妮塔告別後,卻喜出望外地見他依約守在劇場外。
  一見到他,她幾乎是飛奔進他懷裡的,她的目光溢滿熱情,他的卻是量度有節、算得剛剛好。
  「我以為你不打算來的。」她忍不住對他撒嬌起來。
  「我人不就在這裡了嗎?」他的口氣迥異於三天前,不再溫和有禮,反而幡然橫出霸氣,「我要你今晚陪我。」大手不待徵求,便在眾目睽睽下緊罩在她的臀上。
  佟信蟬聽出他口裡的藐視,沒應聲,只是不自在地躲避行人看她的目光,任他摟著自己的腰。
  一路上,她這個張李如玉很有規矩,沒有試著去挑戰他這個舊式男人的毅力,但他這個舊式男人好像在一夕間吃錯藥似地,竟不顧阿松的在場,命令她坐到自己的懷裡。
  她推拒了一下,「我這樣做,有違交通規則。」
  他眉一挑,好玩地盯著她看,似在嘲弄她連「婦道」都不守了,竟會在乎交通規則?!
  於是佟信蟬只好勉為其難地斜坐到他大腿上。
  他將她的身子擁向自己後,一下以舌尖調戲她的耳垂,一下在她的眉尾吹氣,兩隻閒著也是閒著的大手上下交攻遊走,等到他終於將她無厘頭式的矜持攻破,害她連連嬌吟出第三聲時,她猛地像跳針的唱盤吟走了音,清醒車裡還有第三人在場,馬上掙開他的擁抱滑回原座,抖著雙手整理衣襟,撇頭望向車窗外,以逃避他揶揄的目光。
  也就是在此時,她猛然發現自己不是被載往雷干城的酒店,而是他位於烏來附近的住宅,這讓她心上浮起一層疙瘩。
  佟信蟬原本就知道他和一些打著光棍的兄弟們住在一起,平時上他的舞廳跳舞是一回事,但真要在眾目睽睽下走進他的房間又是另一回事。當他和阿松兩人都跨出車子站在碎石子車道後,她像羞於見人的新娘躲在車裡,遲遲不肯出來。
  雷干城心裡笑她裝模作樣,兩隻大手抵在車頂,彎下半截身子,探頭調侃她,「牆都爬了,人也偷了,色膽包天的張太太竟也有害羞的時候?」
  她聽出他口中的不以為然,沒好氣地威脅他,「你若再用這種輕蔑的口氣羞辱我,我是真的會去找別的男人。」
  雷干城三天前已在小劇院裡警告過她一次,說過的話她聽不進去就是廢話,對於廢話,他不習慣聽,更懶得說上第二遍,「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
  「好一個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沒想到不學無術的流氓也識字,懂得引用古文?」佟信蟬一強起來,毒話是不留人半分餘地的。
  她以為他會變臉,卻沒想到他竟還能沉著地說:「我可以把一個娼婦當成貴婦對待,但受不了拿身體跟男人討價還價的女人。」
  「喔,你嫌我這個娼婦拿身體來跟你討價還價,想必那個有魔鬼身材、天使面孔的秦麗絕對不會這麼做?」
  雷干城眼也不眨地看著她,「我忘了提,我不僅嫌討價還價的女人,更嫌明明只有半瓶醋,卻叮噹響個不停的女人。」
  她一聽,簡直是對著他的面孔吼,「那你何不去抱秦麗那個賤女人!」
  他的眼神猛地露出狠光,太陽穴處的青筋浮綻,抵在車線的手已然拳握起來。
  她這才怕了他山雨欲來的暴風面目,倉皇地往另一端逃挪了過去。
  雷干城沒進車裡打人,只邪邪一笑,冷淡卻果決地把想法一字字地道出口:「她不是,你才是;心最醜的一個。」
  話畢,他穩健地退後一步,反手彈上車門,好言好語地要求阿松,「把張太太送到家,打今晚開始,只要她再上咱們的任何一家店,交代兄弟直接攆她走,連跟我報備都不用。」
  那晚,佟信蟬算是醒了,被那句「她不是,你才是;心最醜的一個。」
  叱醒了,如果他氣急敗壞地罵她也還好,偏偏,他自製冷靜得嚇人,其決絕冷漠的態度教人無法不心碎,原來,她自始至終都是在扮演自己,不經他指點,她不知道自己的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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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23:1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雷干城在阿松及秦麗的陪同下,由台北車站的停車場步行至西門町附近的一幢十三層高的舊大樓。一行三人跨進大門,略過頹廢、專門卡人用的電梯,直接步上逃生梯。
  這蓋在屋內的逃生梯陰暗污穢,愈往上走愈發詭異,上了五樓後伸手幾乎難見十指,偶爾踩上梯階,一陣嗶啵乍響,教人心驚,若是踩上地雷,炸死也認栽,就怨不是地雷,而是腳下逃生的蟑螂往褲管裡鑽,讓人的神經從腳指頭一路麻上頭頂。
  「什麼鬼東西!」阿松厭惡地咒了幾句,雙腳不時猛踩幾下,才擺脫掉褲管裡的不明物。
  「十一樓就快到了。」秦麗對身後的人解釋,不想才往上多踏一步,一聲慘叫伴著三字經在這幽暗的樓梯間遽響。走在中間的她一臉直貼上雷干城背後的西裝料,她還來不及搞清狀況,身後阿松那副如銅牆鐵璧的身子就撞了上來,差點把她夾成扁肉乾。
  原本殿後的阿松聞有異狀,一語不發地挪身往上跨了三級,來到樓梯轉折處後,抽出迷你液晶手電筒往前一照,當下就叫妖怪現形。
  原來是一對情竇初開的高校生抱躺在一張深藍色的睡袋上,初嘗禁果。
  走前頭的雷干城在黑暗中一腳踩中男孩的腳指頭,壞了人家的美事。
  男孩也算得上一位捍衛勇士,兩臂一撐,拿自己的身軀擋在女朋友身前,桀驁不馴地衝著雷干城和阿松道:「你們偷偷摸摸爬上樓來做什麼。」
  阿松以大掌輕撥對方的腦袋,用手電筒照著對方的臉,「小子,嘴巴放斯文點,我們再怎麼偷偷摸摸,也沒你們見不得人,還不趕快滾!」
  「等一等!」好久不答腔的雷干城側頭看了一下躲在男朋友身後的女孩子,問她,「你是心甘情願的嗎?」
  女孩久久不答腔,尤其瞄到雷干城眉下的疤時,倏地緊摟著男孩的臂膀躲避他的目光。
  雷干城不以為忤,掏出一枝筆,將男孩的學號和名字記在自己的手掌心後,便教訓他起來,「女朋友肯以身相許於你,你就該表現得貼心一點,這樣就地解決,不僅魯莽、更是不智;身體是要到了,心可拴不住,日後她肯跟你算你走狗運,不過哪日翻臉吵起架來,這筆舊帳是沒完沒了的。」
  說話時,他從褲袋裡抽出一疊鈔票往男孩那頭一遞,以命令的口吻說:「你們若不挑剔套房等級的話,開房後的餘款,夠你請她看電影、吃一盤蜜豆冰,但保護措施不能省,若兩個月後給我撞上,發現你沒按規矩來,教她肚子大起來的話,你最好祈禱自己有九條命。」
  男孩不願接下錢,以一隻胳臂擋去強光,理直氣壯地解釋,「省省你的錢,我們就是瞧不起去賓館開房的下流大人,才寧願在這裡約會的。」
  「我這個人天生迷信,撞壞人家的好事,若不散點財就要倒楣。」雷干城猛地彎身,將錢塞進男孩的上衣口袋裡,語帶恫嚇地說:「衣不蔽體的當頭,還敢大放厥詞,跟我拗清純!
  你拿了錢把褲襠拉上,馬上帶女朋友走,若我待會兒下來,發現你們還在這裡,別怪我把你踢到屁滾尿流。」
  男孩看著他好半晌,突然問:「你是不是要找十三樓的苗倩玲?」
  雷干城沒應聲,反倒是秦麗開口了,「你認識她?」
  「她是這幢丑大樓裡最美麗的女人,要不認識她都難。」男孩看了一下雷干城和阿松,不懷好意地問:「你們兩個也是她的恩客嗎?」
  「不是,只是朋友。」
  「少來了,你們一個眉帶疤,一個臉帶凶相看起來就是會強姦女人的壞蛋。」他接著馬上轉身對秦麗說:「小姐,你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說不安全,倒也是挺安全的,尤其大塊頭那一隻,簡直就是鬼見愁。」
  「想挑撥離間,你還早呢!」阿松當下就掄起拳頭要揍這個小子,冷不防被秦麗抱住,阿松的反應像是被電劈到似地,大手一揮,急急將她彈回雷干城身上,對她咆哮一句,「秦小姐,你以為我會真的對孩子下手嗎?」
  雷干城扶穩一臉委屈的秦麗後,快瞟阿松一眼,只見他避開秦麗的目光,反過身來跟自己道歉,「城哥,對不起,一時失手。」
  偏偏男孩在一旁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一時失手?殺人犯也是這麼說的。」這回不用等到阿松發癲,雷干城一把抓起跪坐在地上的小子,將他板過身反架在牆上,揪著頭髮請他的頰貼壁吃灰,冷聲警告,「小伙子,耍嘴皮子也得看場地時候。」然後指著他的女朋友,威脅說:「如你所說,我眉帶疤,他則面帶凶相,看來就像是會強姦女人的壞蛋,但你沒料中的是,我們不止強姦女人,還特別喜歡從後面雞姦不知好歹的小王八蛋。」
  這下總算鎮住了男孩,他先丟給驚惶失措的女朋友一個安撫的眼神後,忍不住反抗譏笑,「『鬼見愁』叫你城哥,我知道你是誰,跟我媽打過牌的野雞提過你的『那話兒』不行。」
  雷干城不以為忤,好風度地回頭對他的小女朋友笑了笑,解釋,「對女人也許是不怎麼行,但見到你這個慘綠少年可硬是要得。」
  「你……你流氓,變態!」
  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女孩這時才吭出了第一句話,「小穆,你不要再刺激人家了啦,我們……現在就走。」
  男孩猛吞一口唾液,真正緊張起來,「好,我們這就走。」就著就要掙扎開束縛。
  雷干城順勢鬆手,任憑這個叫小穆的男孩捲著包袱,拉著女友橫衝直撞,摸黑竄逃下樓。
  雷干城不發一語地轉身朝十三樓前進。阿松及秦麗兩人則是默然地跟在他身後。三分鐘後,來到一扇貼著門神的鐵門,按了二十來聲響鈴,未見預期中的主人前來應門。
  秦麗一臉凝重,掏出鑰匙打開苗倩玲的寓所,先踏進凌亂的屋內,來到躺在沙發椅旁的女人眼前,見她原本吹彈可破、柔弱無骨似的芭比娃娃身材已青一塊紫一塊,顯示死前肉體曾被人凌虐過。
  「城哥,咱們慢了一步,你暫時別碰任何東西。」秦麗發出警告後,掏出一條手帕,回身抹掉門把上的指紋,才讓雷干城和阿松進入客廳。
  雷干城看著秦麗往苗倩玲的臥房走去後,蹲下身,一語不發地審視這個靜躺在地上的美麗女人。
  初出道時那幾年,雷干城為了證明自己對幫派的向心力,連三七仔皮條客也咬著牙當,做不到半年,便主動和喬裝成皮條客的警探合作,暗助他破獲好幾樁雛妓青春案,苗倩玲就是最後一批被救出火窟的女孩。
  有時,一個清寒美麗的女人是幸,也是不幸,十六歲不到便被養母賣進私娼寮的苗倩玲,便是如此美麗卻又不幸的代表人物。在她來說,肉身是她唯一能討個溫飽的工具,處身火窟不及半年,她的奴性與卑微已然塑成,即使脫離火海,仍是無法甩開惡夢。
  她視雷干城為蒼天派來拯救自己的執行者,除了以身相許外,無以為報,不料遭到他的拒絕後,竟然羞憤得想自我了斷,即使他苦口婆心地跟她懺悔,說明自己若能早點和警方合作的話,她也不至於被賣進火窟。
  但她聽不進去,氣極之下逃離收容之家,躲開雷干城和社工的保護,一走就是七年。這段時間她跟著一個日本富商遠走東京,直到對方拋棄她另尋新歡後,才回到台灣來。
  雷干城當時已掌握構陷父親和大哥的主事者的線索,知道對方涉及政壇又性好漁色,便私下放出消息,打算傚法范蠡去物色一位像西施那樣無怨無悔的職業情婦來搜集線索。但他本事沒范蠡高,處身的環境父比古代先進文明得多,因此信得過又不會被拆穿的人選幾乎沒有,眼看計劃就要胎死腹中,直到秦麗領著苗倩玲來見他時,他才見到一線曙光。
  經過一番設計後,苗倩玲不負眾望地成了對方的地下情婦,暗中幫雷干城搜證,三年了,總算有一點眉目,她卻成了犧牲品,活活地被一個她信賴的人祭給了魔鬼。
  他辜負了她,為了一個紅杏出牆的女人辜負了她。如果他這幾天沒貪戀張李如玉,臨時一而再、再而三地改變赴約時間的話,甘願為他冒性命危險的苗倩玲不會死得這麼慘,他是那個間接謀殺她的幫兒。雷干城的心沉重得如千堆雪。秦麗從她的臥室出來,「城哥,找不到倩玲提及的資料袋,八成是給那個老狐狸奪回去了。要報警嗎?」
  阿松由廚房陽台跨步進來,接口,「犯不著多此一舉,刑警車已開進巷口,不用一分鐘便會包圍前後出口。城哥,我們趕快上到頂樓,看能不能跳到隔壁矮兩層的大樓。」
  「好,試試看。」雷干城面無表情地點頭同意。
  「這是什麼蠢主意……」秦麗不可置信地看了一臉沉穩的雷干城,大力反對,但微弱的警笛已傳入耳。
  阿松不容她遲疑,扣上她的腕,疾步跟在雷干城後面踏出苗倩玲的寓所。
  感謝市政府消除危樓的措施,沒讓他們卡在頂樓逃生門處。三人跨上頂樓後,秦麗一直搖著頭說行不通。
  阿松沒搭理她,忙著觀察週遭環境,打量窄到納不進防火車的防火巷寬度,心知就算自己背著秦麗跳過去,有輕度懼高症的雷干城也絕對跳不過,於是阿鬆快速跑到另一側,見緊挨彼此的樓後,卻大喜過望;沒想到一向為人垢病的舊大樓建規終於也有被人賞識的一天。
  阿松振奮地問:「城哥,隔壁樓是貼著這幢樓蓋的,只有兩層樓高的差距,你辦得到嗎?」
  雷干城不慌不忙地點頭,接收回發號權,「你先跳,以便接秦麗,我則殿後。」
  「不……讓城哥居中,我最後跳。」秦麗提出抗議。
  但兩個大男人沒理她,阿松拔了她的高跟鞋。
  秦麗警告著,「你敢敲壞我的鞋,我跟你沒完沒了。」
  阿松充耳不聞,掐著涼鞋的大手一劃,直接丟往隔壁大樓,不到十秒,他的人影也跟著跳過去,矯健的身手可直追武打明星,可惜這雲重月暗的避嫌關頭,沒人有閒情逸致去拍手要「安可」。
  雷干城將秦麗架上圍牆,但她遲遲不肯跳。
  阿鬆手臂大張,在臨褸催著,「秦麗,快跳,你不跳,會拖累城哥。」
  「就算我跳,城哥也不見得會跳……」秦麗回頭看了額頭已開始沁出泠汗的雷干城一眼。
  雷干城保證著,「秦麗,區區兩層樓,我應付得來。」說完雙手按在她的背上,用力一推,才眨把眼,她人已掉進阿松寬闊的胸襟裡。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豪情遊俠如阿松卻專門來個造反定律,他將驚瑰未甫的秦麗當米袋似地隨地一擱,急步上前又要救駕去了。因為雷干城雖然已硬著頭皮爬上圍牆,但有懼高症的他早已失去方向感。
  正當阿松以為他要往回仰倒時,不料他的身子一彎,像折翼金烏似地墜下來。阿松大驚,猛往前大跨兩步,臂一拱,人是接到了,孔武有力的軀幹卻被雷干城加速而落的體重一震,頓時跌坐在地上。
  秦麗猛地撲上前,想察看雷干城和阿松的情況,不想又被另一個飛落下來的人影嚇得出聲尖叫。
  「噓!」
  「女人,閉嘴!」
  兩句斥喝讓秦麗猛地掩住嘴,目光落在剛到的小飛俠身上,認出他是那個叫小穆的男孩後,才喘了口氣。
  斜背書包的小穆瞄了阿松懷裡失去知覺的雷干城一眼,搖頭說:「沒想到大名頂頂的雷公毛病還這麼多;不舉、斷袖之癖、外加弱不禁風的軟魚蝦,嘿,我說,他這個大哥大當真是唬人的。」
  阿松瞠目望著小穆,不客氣地齜牙說:「你快滾,省得討打。」
  小穆不理他,比了一下昏迷過去的雷干城,轉身對秦麗解釋,「這裡我混得很熟,可以帶你們躲開樓下的警察。」
  「不必,我們自己找得到路出去。」阿松拒絕了。
  小穆也不生氣,好像存心跟阿松卯上,力氣雖比不過,但一張厲嘴可以當無影剪來搔阿松的癢。
  「我會幫你們,全是看在雷公的面子上;他剛才沒倚老賣老地教訓我,還塞錢給我把馬子,這招我喜歡,可惜我那個正事不幹、專門聚賭的老爸和我未來酒鬼丈人的觀念沒他開通,要不然,我和我馬子也不必躲在樓梯間練習第一次接觸。」
  「你有完沒完?」阿松真是討厭這個油嘴滑舌的小子,但現下情況緊急,只好忍住脾氣不發作,「若說完了,趕快帶路。」
  「這幢樓和隔幢樓因為矮隔璧樓兩層,用戶為了防賊,將安全門反鎖起來,我們得爬到另一幢大樓才找得到出路。」
  秦麗笑逐顏開,「這麼說另一幢大樓的門沒反鎖!」
  「不,也是反鎖的。但我有鑰匙,因為頂樓上的違章建築是我爸蓋的。
  快點!我有預感警察要往這層樓來了。」小穆說著抓起雷干城的上半身,讓阿松站起來。
  三人快速地把雷干城當豬公似地扛向小穆所說的希望大樓。
  十五分鐘後,小穆大方地將老爸閒在地下停車場的賓士轎車借給阿松,直接開出尚未封鎖的巷弄,朝火車站的停車場飛奔而去。
  當阿松和秦麗忙著將雷干城抬進專用座車時,小穆乘機打量車子,忍不住吹了口哨。
  「哇!這車的防彈玻璃和鋼板可媲美電影007里的道具了。我爸曾聯絡過代理商訂做,不料用錢利誘還是吃了閉門羹。你們是怎麼弄到的?透露一下吧?」阿松和秦麗沒應,直接就要坐上車。
  「等一等,你們不能甩下我啊。」
  秦麗探頭說:「小兄弟,等城哥醒來後,我們會跟他解釋你及時伸出援手。但現在,你是真的不該再涉及這件事了。」
  「可是我已經涉及了啊!苗姊今天下午來找我,要我幫她保管一份預留給城哥的資料袋,直到今晚八點;但我八點整上樓去按她的門鈴,她卻遲不現身,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秦麗和阿松迅速交換眼神後,得到他的首肯,轉頭對一臉莫名的小穆說:「你上車吧,到醫院的路上,我們再把事情解釋給你聽。」
          ☆         ☆          ☆
  雷干城能甦醒過來,全拜那陣濃烈的消毒藥水味,他疑惑地看著四周的環境,撐起上半身,直到和坐在探病椅上的佟玉樹正對眼時,才大鬆一口氣,一秒後蹙起眉問:「我怎麼會在你這兒?」
  「你前晚跳牆時昏倒,阿松和秦麗送你來的。」
  「前晚?」雷干城回想之後,笑著挖苦自己,「我真沒用,才兩層樓不到,懼高的老毛病一犯,就躺了兩夜。」
  佟玉樹沒笑,一臉肅穆地將雙手擱在白大掛的口袋裡,這是他宣佈壞消息的前兆動作,「不是你以為的老毛病,是舊疾復發。」
  「胃潰瘍?」
  他搖了頭,「更嚴重的。」
  雷干城得訊笑容頓時萎縮,一動也不動地僵在原處,足足一分鐘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苦笑出來,將兩手一攤,「該我的,躲不掉,這次要多少,隨你割。」
  「情況沒你想的嚴重,只是這回你血液裡癌細胞指數高出正常指標,再加上那晚你空腹透支體力,一下子跳舞,一下子跳牆,才會昏厥過去。」
  「玉樹,咱們兄弟這麼多年,你別再迂迴曲折一串,直截了當告訴我治癒率是多少?」
  「還是三年前那些老話,一般正常人的體內也是帶有癌細胞,只是數量多寡的問題。胃癌細胞形成到出現症狀約要一年半,從你上回復檢到現在只隔七個月,我趁你熟睡時摸過你的胃部,沒發現異狀,救治的機率絕對很高,情況若輕,也許用雷射手術配上抗癌藥物便成,但改善作息及飲食習慣是絕對必要的。」
  佟玉樹刻意樂觀,掩去最糟的假設,輕描淡寫地繼續解釋,「我希望這只是一場虛驚,但得先幫你照過胃鏡,確定不是真的舊疾復發,看看淋巴腺有無轉移,不過一切行動,都得等到徹底檢查過後,才能對症下藥。若無大礙,隔幾日你就可出院,省得占床位。」
  「這真是個好消息。」雷干城能做的只有消遣自己。
  「好消息不只這一樁。」佟玉樹將放在床尾的資料袋往他鼻前一送,「能為你爸洗冤的證據在此。」
  雷干城接下資料袋,問:「怎麼會落在你手上?」
  「秦麗要我幫你保管,並說是一個叫小穆的男孩送來的。你趕快看,結果會讓你大吃一驚。」
  「難道不是那個退休的老國代?」雷干城氣息平穩,從袋中取出一疊厚資料,一張一張地翻過。
  「他是有一份,但也算是被人架上梁山的刀俎肉。」
  「還有人能在幕後將那只狡滑的狐狸當傀儡操縱嗎?」雷干城瞄到夾在其中的一份遺囑時,眼睛頓睜,逸出一句疑問,「這遺囑影本有我外公的大名,怎麼會落在那個老賊的手裡?」
  他足足花了五分鐘的時間將外公林儒振的遺矚讀過兩遍後,不可置信地望著佟玉樹,「我外公把他能指定的一半遺產全留給老哥和我,其餘一半則是要大家均分!那個老賊還做了見證人。」
  「阿城,這解釋一切。」
  「一切個頭!我根本理不出頭緒來。我記得日子過得最艱難時,媽怨過外公死前沒寫下遺囑,怨他不肯原諒她和爸的婚事,怨他重男輕女,寧願把財產留給專門幫人鑽法律漏洞的養子,竟連一毛錢都不願救助和他有血脈之親的骨血,現在,他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反倒成了雪中送炭的耶誕老公公了。」
  「阿城,有時候我不禁要懷疑,以你淳厚的個性,怎麼能在黑道界生存下去?甚至坐上大哥的位置!但是反過頭來想,也許就是因為你凡事先為別人想,不擺架子,又能和兄弟肝膽相照、同甘共苦,才會把失足邊緣人兄弟的善心激出來,甘心為你賣命。」
  「這叫臭味相投、坐地分贓,還有,我和兄弟捅人、作奸犯科時醜陋乖張的摸樣你沒見識過,所以別把我們這批過街人人喊打的鼠輩粉飾成俠客。
  黑的東西抹上一層白漆,本質依舊是黑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要拒絕接受真相!就因為你小時候叫他一聲舅嗎?
  別忘了你爸出事之後,最快跟你們劃清界線的不是別人,是你舅!身為律師,他不但不相助,反而勾結檢察官弄死你爸,又是那個包庇毒品、暗中進口虎鞭、象牙、犀牛角的老賊國代的秘書,兩人為了彼此的利益狼狽為奸,最後又以手上的資料反去威脅那個老國代。」
  「當年他為了得到一份不屬於自己的財產,便巧立名目、栽贓嫁禍除去你爸,解決你哥,知道你哥有後嗣,又想趕盡殺絕,接下來就剩你了。你真要等到對方拿著槍頂著你的太陽穴時,才肯接受毀掉你雷家的原凶不是那個老賊,而是你那個忘恩負義、今年二度蟬聯立委、並當選最佳青年楷模的舅舅嗎?」
  雷干城盯著好友半晌,不悅地說:「看來醫師博士的EQ確實比流氓高,邏輯轉得也快。」
  佟玉樹看著他惱羞成怒的模樣,不得不道歉,「你昏迷一整天,沒有你的許可,我無法探查你的病情,焦急之下,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到這份資料袋了。」
  「是哪,這回可完全不顧及我是否同意便自動拆封,當起福爾摩斯幹探了。」
  「阿城……」佟玉樹的喉頭緊了起來,「我是一番好意。」
  「這我知道,我只是料想不到主謀者竟會是我舅!反而派倩玲去偵測老傢伙,害她死得無辜……」
  「如果你派她去探你舅的話,她可能更早送命,連結果都查不出來。」
  雷干城仍是擺脫不掉自責,「倩玲因為我的疏忽而死,我該怎麼償還?」
  「魯迅說過一句話,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家看,」佟玉樹直接將他自己的看法道出來,「但我認為這是因人而異,像你爸、你哥、倩玲的際遇算是值得人唏噓同情,但把你舅和老賊引以自傲的諸多罪狀公諸於世,可不能照這種公式套,這叫執行正義。」
  「正義?正義這兩個字要在白道人的嘴裡說出來才算數,我說則算狗屁不通,老百姓聽了當放屁。」
  「不見得。這年頭,聲音管道多得是,你交遊面廣,人情債到處施,若肯運用優勢媒體,一個小暗示也能拖垮他們。」佟玉樹走上前,把埋在資料夾裡的一張照片抽出來,遞給他,「你找不到更快炸毀你舅陞官夢的致命武器了。」
  雷干城接過照片,詫異於被新聞界捧成政治明星的林姓立委竟赤身裸體地抱著曼妙的苗倩玲在床上翻滾的歡愛鏡頭,眼神不覺黯了下來,「玉樹,你知道我沒法在她死後又公開羞辱她一次。」
  「隨你意。只是我若開個藥方便能剪除病症的話,絕不濫用醫療資源教病人多挨一刀。」
  他看著佟玉樹,摸著自己做了亞全切除的胃,「我突然覺得你這個拿刀割人肉的大夫比我更適合走這行。」
  「然後活活給你這個『雷公』當材劈!免,你自己入地獄就好,別拖我下去參觀你的死狀。」
  雷干城被佟玉樹難得誇張的口吻逗笑,悒鬱頓除,往後仰躺在堆高的枕上,長喟一聲,「離開學校後,久久找不到人唱『上邪』,跳蟑螂舞了。」
  上邪,是漢朝軍隊鼓吹鐃歌第十五曲。他們念國中時,鑽研中原古韻學的國文老師總是喜歡抓雷干城、佟玉樹和另一名龍姓同學以閩、客語上台模擬詩境。由於他們三張嘴吹著喇叭管、六隻腳邊跳的樣子,實在拙得有點像逃命蟑螂,從此這首變調的「上邪蟑螂曲」像魔咒似地將三人的友誼緊緊地綁在一起,人雖不同道,但情篤難滅。
  雷干城禁不住吟歎出聲,「上邪!我願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佟玉樹腳底打起拍子,和著調。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雷干城意猶未盡地跳下床,丟一個枕頭給佟玉樹,自己抄了另一個當戰鼓似地拍著,兩隻長腳凌空拐跳起來,說不像熱鍋上的蟑螂,還真令人想一腳踩扁,省得他們發癲,擾人安寧。
  兩個大男人像起乩頑童似地跳著,直到一個穿著便衣的男子跨進病房來時,才嘎然停下動作。
  新來乍到的男人雙臂環抱,靠在身後的閂板上,調侃著,「這年頭醫院也跟監獄一樣,作興鬧房嗎?或者,我走到精神枓病房了?」
  雷干城氣喘吁吁,連招呼也省去,劈頭就是一句,「龍警官,說過這輩子照面時,不是視同陌路人,就是仇人的,你來探病,我的病准要給你這個三毛二的幹探給探楣了。」
  「少臭美,我不是來探病,而是來辦案的。」
  雷干城手捧著心,裡子沒傷到,面子卻掉一塊,「啊,好沒良心,虧我們也曾共舞一曲,分吃一包蘭花亭涼面過。」
  「喊什麼冤?面又不是你出錢買的。」龍世寬不睬雷干城,側頭望著出錢買面的佟玉樹,見他手上也捧著枕頭,不禁大搖其頭,「玉樹,我以為以你的德行該能感化他的,沒想到十多年來,他還是死不轉性,一樣三八。」
  佟玉樹將枕頭抖回原形,往床腳一擱,為老友解謎,「你沒聽說狗改不了吃屎嗎?」
  「玉樹,你見風轉舵得也太快了吧!」雷干城提出抗議。
  「沒辦法,你們一個是官兵,一個是盜跖,我這個蒙古大夫只好腳底抹油,由你們廝殺個夠,再回來收屍。」
  龍世寬馬上接口打趣,「屆時記得抬兩口棺材來啊!」等到佟玉樹邊笑邊搖頭地走出病房、順手將門帶上後,他趕忙回頭抓過一張椅子入座,劍眉一蹙,伸指戳了戳雷干城腹上的六塊肌,關心地問:「情況還好吧!」
  雷干城不要他操心,「命硬得很,短期間內死不了。不會那麼湊巧,偏由你辦苗倩玲的案子吧。」
  龍世寬綻出一個就是那麼湊巧的得意表情,「你前天去過苗倩玲的寓所對不對?別跟我說人是你殺的,那樣我是會很難過的。」
  「苗倩玲不是我殺的,卻因我的魯莽而死。」雷干城眼裡蒙上一層灰影,將手邊的資料遞出去。
  龍世寬沒接過資料袋,只說了一句,「你留著這份副本做紀念吧,正本在我手上。」說著順手從西裝內袋掏出一份晚報二版的發文底稿遞給他。
  雷干城狐疑地瞄了內文,知道林姓立委與老國代已被檢調人員約見,並暗示兩人與剛被闖空門的歹徒殺害的苗倩玲之間的關係,讀畢,他慢轉過頭,雙目冷酷地瞅住龍世寬。
  「眼睛別瞪那麼大,我會解釋一切。」龍世寬雙腿一交疊,開始解釋,「當年苗倩玲離開你和收容所後就直接來找我,要我幫她重新建立人生方向。
  我問她對抓賊有沒有興趣,她頭猛地一點,受了兩年的線民訓練,就入了這行。」
  「所以她根本沒去日本當人家的情婦?」
  「不,她是真的去過,為了幫國際刑警隊調查日本、兩岸三地、歐美賣春集團去的。」
  雷干城眼不貶,破口罵道:「你這個冷血動物,竟眼睜睜任人家糟蹋、利用她!」他氣不過,還咒出一個髒字。
  龍世寬伸指搔了一下耳朵,跟他做無言的抗議,「你不也一樣?」
  是了,他也是眼睜睜任人家糟蹋她,原來他和龍世寬半斤八兩都有罪,「她是怎麼死的?」
  「她好好的,沒死。」
  「沒死?那具臉被打到爛的女屍是誰?」
  龍世寬把話一次說清楚,「那是道具,特別請洋師父為苗倩玲量身訂做的蠟像人,如果你笨一點,用力伸指去壓的話,馬上就會發現自己的指紋竟能蓋在那具假女屍的皮上。」
  「你什麼時候進來漟渾水的?」
  「我已盯了你舅好些年,特別是我在緝毒組辦案,調舊資料時不小心翻到你爸那份未結案的檔案夾後,愈看愈覺得事有蹊蹺,早想組一個專案小組查他的底細,只不過他有人罩著,查不下去,剛好你那時在找人查那個老國代,苗倩玲得訊馬上跟我告假要去幫你,我便順水推舟要她同時注意你舅。」
  「於是你便慫恿她去釣我舅?」
  「釣?你是指……」
  「上床。」
  「不。這是苗倩玲暗留給你的底牌,我也是看見照片後才知道的,她這麼做無非是預防你舅耍出金蟬脫殼之計。」
  雷干城聞言靜坐不動,良久,才找回思緒,「你若要逮人,沒有苗倩玲做人證,還能將他繩之以法嗎?」
  「若非罪證確鑿,的確是不能。但這年頭好的臥底人員如鳳毛麟角,我們若讓她出庭亮相,往後鐵定沒案可破,既然不能讓苗倩玲這員大將曝光,只好讓她的真實身份消失。但憑空消失又不行,又只好故弄玄虛做成一副被歹徒闖空門、逼姦的狗血畫面。」
  「所以她完好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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