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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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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阿蠻 ]干城兄的女人[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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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24:37 |只看該作者
  龍世寬給他一個保證的微笑,「沒錯,但剛動過易容手術的疤還沒消。」
  「易容手術!可以幫我安排見她嗎?」
  龍世寬抱歉地說:「她覺得不見比較好,她寧願你當苗倩玲死了,不過可以讓你知道,改明兒你若在街上碰到一個賣玉蘭花的女人或推著愛玉冰車的歐巴桑對你會心一笑的話,有可能就是咱們從火窟裡救出的浴火鳳凰。我一直納悶,為什麼好女人都對你那麼死心塌地,前有秦麗關心著,後有苗倩玲愛慕者,你又不是長得特別正點,艷福卻總是排山倒海的來。」
  雷干城莫可奈何地苦笑,「大寬,別挖苦我,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錯放一個這麼好的女人?」
  龍世寬將肩一聳,「這不叫傻,是天生沒福氣享受。聽說你最近交上桃花,有可以藏嬌的女人了?」
  「是有這麼回事。」
  「那還等什麼?趕快娶回家溫被啊!」
  雷干城淡淡地回朋友一笑,「我不信任她,而且我和她的關係也已終止了。」
  龍世寬一副瞭然的模樣,「但你忘不了她。」
  雷干城不否認,「沒錯,但多一個忘不了的女人整不死我。」
  「就像秦麗、苗倩玲和佟家那只蟬寶寶?」
  「她跟她們差了十萬八千里。」他顯然不願多談。
  「是嗎?」龍世寬接下來的話,像是一粒鹵蛋卡在喉嚨裡,不清不楚地滾著:「對眼界小的濾過性病毒來說,一公尺也可以是十萬八千里。」他本想插手管閒事,但隨即作罷,只能看著朋友,思忖著--這是什麼樣的矛盾?雷干城精神上沒頭緒地牽掛一個鄰家女孩,卻因寄生於惡浪洶湧的江湖,始終無法突破那層柏拉圖式的情障,平白放掉嬌艷的秦麗,刻意與溫柔似水的苗倩玲失之交臂,其他連眼也沒停駐五秒以上的阿花、阿珠之閒雜人等更是族繁不及詳載,如今好不容易蒙上一個能夠牽動他男性本能的女子,老兄卻說他無法信任她!
  看來,成功的大哥不好當,大哥的女人更難為。如果精子也長腦,那麼世上不幸中獎的未婚媽媽絕對能減少,又因為精子不長腦,他才會說不出帶上床的女人竟是自己盲戀了十多年的女孩。
  龍世寬慶幸自己只是一介拿合法執照逮殺罪人的條子,有一個美麗、善解人意的妻及一對活潑可人的雙生女,讓他體會到險象環生的人間煉獄與天堂淨土近得往往只有門裡門外之隔;他在門外了,而跟他出生入死過的老友卻仍在裡面掙扎著。
  於心不忍,龍世寬忍不住這樣告訴他,「我知道自己多事,但有時候你是該接受自已的『性』向。」
  「即使對方水性楊花?」
  龍世寬無可無不可地說:「喜歡就好。」
  雷干城板起臉,「我甚至沒見過她的真面目過。」
  「那是你自己的錯,明明一條蟲,又愛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面孔,下次把她拐出來剝個精光,你就知道自己有多遜了。」龍世寬直話直說。
  經過兩人這番對談,雷干城心已有了底,「老實跟我說,你自作主張調查她多久了?」
  龍世寬乾澀地嘿嘿兩聲,「打『城哥有女人』這句話從大郭的手下傳開起。」
  雷干城懊惱地摩挲著眉疤,不耐煩地道:「你可不可以饒了我的私生活,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過濾我認識的人?」
  「可以,但你若被仇家算計成功,另外一個好兄弟饒不了我。」
  「別把玉樹扯進來。你查了半天,告訴我像她那樣的女人到底能不能信?」
  龍世寬雙臂環胸,擒著眉頭,努嘴良久才賣起關子,「依我的淺見,像她那樣的女人,別的男人是萬萬不能信,但換作是你,絕對可以把命交給她保管。」
  「憑什麼歪理?」
  「這個歪理你可以去問秦麗或苗倩玲,但我知道你不會,所以你自己慢慢傷腦筋吧。另外報給你一條線索,你回去翻國中的畢業紀念冊,三年辛班有一個叫李如玉的女生,不妨從這裡開始查起。」
  「我沒有畢業紀念冊。」雷干城提醒好友他休學過。
  「跟玉樹調閱不就成了。」龍世寬瞄了一下表,旋即起身,「對不起,當差時間早過,我得回家和老婆、女兒約會去了,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話畢,人便消失在門後。
  雷干城啞在原處,長久不動,直到護士進來替他量血壓,才順口詢問她,「小姐,你有沒有紙和筆可借我用一會兒?」
  「有。」護士小姐當下撕了一張病理單,連同筆一齊遞給他。
  雷干城快筆寫下短文。
  玉,人在晴光醫院,有急事相談,速來。阿城留
         ☆         ☆          ☆
  三天後,沒得到回音,雷干城又發了一封信,空等一個禮拜,他不禁懷疑龍世寬把張李如玉看走眼了,於是委託律師聯絡她,認定這回她就算不在乎他的人,應該也要對他動心吧。
  可是這回她似乎是吃了秤坨鐵了心,對他一概不予理會,莫非他真是傷到她了?也或許,她早看上別的男人了。
  抱著莫大的好奇,他跟佟玉樹借來畢業紀念冊,翻到三年辛班那一頁,在眾多西瓜皮大頭照裡找出標了李如玉大名的那一粒,以研究的目光打量眼下的女孩。
  這個李如玉生得標緻可人,微微往上吊的鳳眼、薄唇與瓜子臉也的確出眾,卻不是他印象中的張李如玉,他無法將這粒頭和記憶中的輪廓及胴體並連在一起。人吃五穀雜糧,會老、會病、會萎縮,就算她割雙眼皮、拉皮、抽脂、重新打造下巴好了,不可能連嘴也修正吧。
  也許……他認識的這個女人就會,也或許……兩人八竿子打不著。
  雷干城將紀念冊往旁一擲,隨即撥電話聯絡邢谷風,「谷風,幫我一個忙。你聽過金鼎紡織的老闆張金鼎這個人吧?好,請你幫我查一下他三姨太的底細,如果有辦法,用你的名義約她出來,有消息通知我一聲。」
  不到二十四個小時,雷干城便得到正面的答覆,傅話人卻是小剛,「城哥,她剛來電,同意邢哥七點在爵士牛排館用餐,邢哥已動身去接她了。」
  雷干城不得不對邢谷風的辦事效率嘖嘖稱奇,「有辦法,你們是怎麼約到她的?」
  小剛猶豫一秒,才照實說:「我昨晚陪邢哥走一趟藍天使夜總會,她以為邢哥是新到的舞男。」
  她可真是來者不拒啊!雷干城對邢谷風不需刻意放電即能招蜂引蝶的魅力已早有腹案,但自尊心仍不免受到重挫,慎重其事地問:「你確定她叫張李如玉?」
  「看過她的身份證,錯不了。還有,邢哥昨晚探出一件事,這個張李如玉住天母,但她名下起碼有十間大大小小的套房和公寓分佈大台北,其中兩間正好位在吳興街口。」
  「是嗎?」雷干城沉默一秒,慢條斯理地道:「我這就趕過去。」
  二十分鐘後,雷干城跨下計程車,來到登記在自己名下的爵土牛排館,不解自己何以為一個女人大費周章,他其實不必走這一趟的,只是,他非得確定不可,抱持寧可信其「壞」的心理準備,他跨進自己的店門,想看看這個張李如玉到底壞到什麼程度。
  三十分鐘後,謎底揭曉。
  首先,張金鼎的三姨太的確是紀念冊上的女子,這是第一壞;她跟邢谷風出來吃飯,被介紹給雷干城這個餐廳主人後,卻一徑對他拋媚眼,這是第二壞;點了一客用啤酒喂出效果的神戶牛排卻千交萬代地要肉熟到Welldone,這是第三壞;她的兩粒銀綠貓熊眼配上一張淒紅壯烈的血盆大口,污辱那些名牌胭脂是第四壞。這一連四壞讓雷干城悶極了,只除她百分之百不是他上周的女人這點事實尚能令他感天謝地,儘管如此,他還是怒意橫飛地招車,直往吳興街口殺去。
  在影影錯錯的街燈下,雷干城面對公寓大紅門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操舊業--學偷兒開門鎖。不及三秒,大門被他弄開了,拾階而上來到三樓轉角處,白熱化的菲利普燈泡把一個男人頭照得比月亮還亮,雷干城馬上將對方的面目看得仔仔細細。
  對方也把厚鏡框往上挪了幾厘,狐疑地問:「你也住這幢公寓嗎?」
  雷干城鎮定如常地將瑞士小刀鎖環收進褲袋裡,禮貌地回答,「不,我是來找人的,四樓的張李如玉。」
  「啊,我記得你,」他眼一亮,比了一下眉尾,表示他記得雷干城眉上的疤,「你是那個邀請西班牙舞團來台表演的主辦人,我們不久前才在國家戲劇院前碰過面,但來不及交換名片。我叫鄭呈恭,就住三樓。」
  雷干城經他一點,模糊的印象也逐漸聚焦,簡短有力地說:「敝姓雷,雷干城。」
  信蟬的朋友會是張李如玉的鄰居!這世界小得有點詭異,巧得令人匪夷所思。
  「最近都沒聽到樓上有任何動靜,上去敲了幾次門,總是沒人應,她不會一聲不響就搬走了吧?」
  「我也不清楚,所以來看看。」雷干城簡約地回答。
  「那我陪你上去吧!」鄭先生熱心助人不遺餘力,把鑰匙從自家門孔抽出來,領頭走在前。
  雷干城毫無異議地跟上四樓,面無表情地任他按了十幾次徒勞無功的鈴。
  而後鄭先生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二樓,央求地道:「如果你有機會碰上她,可不可以請她聯絡我一下?」
  也不知是哪一根筋不對,雷干城只是看著眼前這個老實的男人,遲遲不願開口,尤其知道這個鄭先生似乎很在乎住在樓上的「雙面嬌娃」,但終究,他還是開口應允了,「好,如果我碰上她的話。」
  一分鐘後,雷干城雙足立地,帶上身後的紅門,心事重重地往巷口踱去,思維一直繞在一件事上--信蟬絕對不是那個穿金戴銀、裝模作樣的張李如玉,她們一個陰,一個亮;一個拘謹,一個招搖,有太多相異處;更何況,印象中的信蟬正直僻邪,從不敷香弄粉,討厭華麗的衣服與高跟鞋,更不會為了討好、遷就任何人而違反自己的原則,其清教徒的形象正好和以上皆非的張李如玉顛倒過來,他甚至不敢把信蟬的容貌和那個教人意亂情迷的女體連在一起。
  然而真相似乎就在他排斥的當口兒被潛意識抽絲剝繭出來,等到他回到醫院躺上一張白床後,他接受了事實,就像他接受自己得癌症一般,浮躁的心也歸於平靜,見佟玉樹走進來,更是安靜的傾聽自己的病情。
  「阿城,我最多只能再讓你耗兩個禮拜,屆時不管你相中你孩子的媽與否,我都要推你進放射房。手伸出來,讓我再抽一次血。」
  「你是專家,隨你便。」雷干城得令照辦,「對了,有一位鄭呈恭先生在找信蟬,請她務必跟人家聯絡一下,另外,請別跟她提起是我轉的話。」
  佟玉樹抽著血,抬眼掃了一臉疲倦的好友,不再多問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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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26: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佟信蟬獨坐咖啡屋一隅,在表與報紙之間流連,斷斷續續讀完林姓立委和老國代鬧得滿城風雨的報導,才見於敏容端著法式咖啡和牛角酥,坐上她正對面的高腳椅,連招呼都不打,直接撕了一小塊牛角尖往嘴裡送去,兩眼盯向窗外。
  佟信蟬等待恰當的時刻想要溝通,但於敏容嚼完牛角酥,使開始啜著咖啡,杯不離唇,擺明不想跟她說話。
  最後是佟信蟬開口了,「我打算退掉公寓,不再扮演別人的角色。」
  於敏容冷著一張臉,杯子挪開了唇,嘟噥一句,「對他死心了?」
  「被他看不起,猶如心已死。」她無時不刻不這麼提醒自己。
  於敏容冷睨著她,見她雙目紅腫無神,頰邊的淚漬猶新,知道這些天來她大概都把心思花在止淚上,心頓時塌軟下來,「你打算什麼時候搬?」
  「今天下午一點。」
  「搬回你爸媽那裡做個乖乖女嗎?」
  「不是,我已經決定搬出家門,不依賴他們了,而且青雲也同意讓我去他那裡暫住幾日,直到我找到合適的住所。」
  「你爸媽挺傳統的,沒反對嗎?」
  「當然不贊成,尤其是我媽,她覺得一個未婚女子在外晃蕩很沒規矩,但我哥和青雲早早就開了先例,再加上我的年紀也一大把了,他們找不到理由可搪塞我,只好由我作主。」
  「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沒有,我已把東西部打包妥當,小發財貨車走一趟綽綽有餘。」
  於敏容考慮三秒,軟下口氣,「我今天剛好有假,閒也是閒著,就去幫你撐個場面;搬家公司常常都是邊搬邊抬價的。另外,這個月底一到,我住的地方會空出一間房,你就來分租吧。」
  佟信蟬小聲地說:「謝謝你。」
  「我是二房東,你來住,省得我到處張貼廣告。」
  兩人間又是一陣沉默,五秒後異口同聲地啟唇。
  「我的……」
  「我……」
  隨即同時煞住嘴,互望一眼。
  「你先說。」
  「不,你先。」
  最後是佟信蟬開口了,「我的『好朋友』晚了三個禮拜。」
  於敏容靜默不語,忽地噗哧一笑,爽快地承認,「我的也晚了,只不過多你一個禮拜。」
  「敏容,我懷孕了,驗過兩次孕,錯不了。」
  於敏容這回不僅噗哧笑而已,變本加厲地拍案叫絕起來,「無巧不成雙,我也懷孕了!
  只不過比你多驗過一次孕,現在科技發達,鐵定錯不了。」
  佟信蟬怔然望著朋友,忘記自己的麻煩,久久才啟齒問:「誰的孩子?」
  於敏容兩手一攤,聳了一下肩,「這得問孩子的爹,因為我來不及問。」
  換言之,她跟陌生人上床了。佟信蟬知道於敏容雖然支持兩性平權,卻絕不是性解放者,更加關切地問:「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上一次我們在舞廳不歡而散後。」
  她擰眉擔憂的問:「你沒被人強迫或下藥吧?」
  「當然沒有。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有點不甘心罷了。守了六年寡,喝了幾杯黃湯就壞了事,看來要領個自由心證的貞節牌坊,又得重新算起,當然,這還不能算胡思亂想的晚上。」
  「敏容,你懷孕了,要做媽媽了,你有想過要怎麼處理呢?」
  「沒空想,這陣子我腦子裡總是黃韻玲的那首『藍色啤酒海』。他的出現算幫我一個忙,省得我跑精子銀行。」接著她馬上哼出歌來,「藍色啤酒海,我想要一個小孩……」
  佟信蟬截斷她荒腔走板的弦音,緊迫盯人地問:「可是--你是不是該查一查男方的名字,等孩子長大後,可以留給孩子決定是否要認祖歸宗。」
  於敏容將肩一聳,堅決道:「不想,也沒必要,反正對方是個江湖小混混,外表雖稱頭,但看起來就是一副勇猛好鬥、趕著超生的模樣,恐怕活不到孩子上小學。好了,到此為止,別淨是談我。倒是你,家庭成員比我多上一倍,才剛鬧過『地方獨立』,你敢馬上鬧革命、生下孩子嗎?」
  「當然,」她這回早已拿定主意,唯一的牽掛是沒辦法完全斬斷對雷干城的情愫。也許,她該考慮找個冤大頭嫁了,強迫自己安定下來。不成,她都要做媽媽了,不能老想缺德事,免得壞了胎教,於是她一臉嚴肅地宣佈,「我期待學習做個獨立自主的女人。」
  於敏容勾著咖啡杯往她的茉莉花茶杯微碰了一下,滿意地說:「既然如此,咱們努力增產報國吧!至於男人,要他們統統閃邊涼快去。」
  佟信蟬只顧著喝茶,沒應聲,心裡繞想著包包裡那三封署名給張李如玉的信,提醒自己搬家過後一定得原封不動地退還給他。
          ☆         ☆          ☆
  週日一大早,佟信蟬返回家門,陪母親去市場買菜。
  十點時,佟青雲和丁香首先進門,佟太太因為女兒堅持搬出家門心頭鬱結了好些天,一看到佟青雲和丁香現身時,嘴角才浮現笑意,坐沒多久,兩人又說要去醫院看朋友,會在午餐前趕回來吃飯,於是,全家又只剩佟信蟬和佟太太兩人。
  十一點時,佟信蟬將八仙桌張撐成橢圓形,蓋上桌巾後便開始排出碗筷,當她將一副碗筷擱放在雷干城拜訪佟家常坐的位子時,一手莫名地摩挲上自己的肚子,夢想有一日,她能這樣就近為他添飯、斟茶……做一個得他疼的媳婦,那該是人生最幸福的事吧!
  「鈴……鈴……」
  一陣門鈴響,把佟信蟬從短暫的幸福拉到現實中,她放下手上的器皿,轉頭問正在廚房裡忙的母親,「應該是大哥和雷干城吧,我去開門。」
  佟太太以布巾拭乾手上的水漬,解下圍裙遞給她,往桌上瞄了一眼後,面無表情地解釋,「你哥和阿城今天不會到家裡來吃飯,碗筷你就不必擺那麼多了。媽有一件事得拜託趙媽媽,你幫我把蝦子挑完腸後,剝一下碗豆莢,還有甘藍菜蟲多,注意一下。」說完快步走向大門。
  佟信蟬聽到趙太太的聲音後,鬆了一口氣,照著母親的指示進廚房挑菜,於三十分鐘之內備妥一切,她本來是要直接轉回房間的,怎知走經母親的房門時,趙太太的一句話從門縫裡傳洩出來,遂教她轉了意,做起隔牆之耳。
  「佟太,你放心,這事就交給我辦,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幫阿城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
  不過不是我要說,人真的是不能做壞啊,一做壞,就要造業,就要得到報應、遭天譴的。像那個天不蓋地不載活該受剮的英國洋鬼子李森,在新加坡就把有一百多年歷史的霸陵銀行給搞垮了,到頭來還不是在監獄裡得了腦癌,這不是報應不爽是什麼?」
  佟太太一臉尷尬,想反駁趙太太卻不知怎麼啟口,因為這條巷子的人都知道趙先生當年也是聽了小道消息,進東南亞外匯市場把日圓當電梯似地上下操縱,卻不小心碰上這麼一關蝕了不少本,所以一直九彎十八拐地遷怒於別人。
  但是佟信蟬可不是聽聽就算了,她不請自來地開門走進母親的房間,不客氣地往趙太太對面的椅子一坐,劈頭就問:「造業?誰造業了?我媽請你物色什麼人選?」
  佟太太雙手揪在一起,靜默不語。
  趙太太見佟信蟬一臉嚴肅的模樣,認為她應該會同意自己的觀點,馬上就回答,「我跟你媽在談你大哥的朋友。」
  「我大哥的朋友?」
  趙太太眨了眨眼睛,提示她,「就是你大哥那個生死交的兄弟,阿城啊。」
  「他造了什麼業?」佟信蟬臉色很難看,衝動的口氣挾著一道濃厚的護衛。
  但趙太太不知道,還以為佟信蟬也跟她一樣,巴不得社會上的黑道人物跟恐龍一樣在地球上消失掉,「哎呀,不怪你媽都沒跟你提……」
  佟信蟬打斷趙太太唱戲吹噓的前奏,不客氣地追問:「你說他造了什麼業?」
  「趙媽是指那個叫李森的外國人造業。」佟太太不樂地覷了趙太大一眼後,勉強開口打圓場。
  儘管自己和女兒不貼心,但女兒想要什麼,做媽的人再怎麼遲鈍,幾十多年來,還會不懂嗎?以前她之所以裝不懂,還不是害怕哪天女兒真的看不開,跑來跟她和老伴說,要一輩子跟著阿城。老實說,孩子的爸喜歡阿城這個孩子極了,他固執歸固執,但沒有她門當戶對的觀念來得深。
  在佟太太的心底下,她就是沒辦法眼睜睜地讓女兒跟著阿城在江湖是非之地討生活。如今怕阿城真的就要給病拖垮了,她才願意把事情說給女兒聽,「阿城兩年前胃部長了小瘤,你哥曾幫他割除過,本以為痊癒了,哪知最近似乎開始惡化,有復發的趨勢。」
  佟信蟬慘白著一張臉凝聽,但她的腦子好像當機的電腦,無法處理、分析母親的話,只能問:「什麼小瘤?為什麼要割?」她每問一句,語氣就愈加急促,「你說轉移、惡化又是什麼意思?我不懂,你是在說阿城嗎?你們不是才幸災樂禍的談那個叫李森的外國人得到腦癌的事嗎?這跟阿城有什麼關係?」到最後,她的眼眶裡已溢滿了淚。
  趙太太見到她這副激動的模樣,嘴巴緊得像蛤蜊。
  佟太太力持鎮定地說:「阿城有胃癌,兩年前做過一次治療,以為好了,誰知……」話到此,終於忍不住哽咽起來。
  佟信蟬沒有動,心在瞬間被凍結,人卻彷彿在短短數秒內蒼老了好幾歲,兩行淚一湧,頓時滴在膝頭下。她不顧趙太太也在場,拔掉眼鏡開始扯袖抹淚,但淚偏就是愈抹愈多,片刻後她才控制著自己,前搖後晃地問母親,「兩年……為什麼從沒聽你們提起過?」
  「是媽不好,你那時和董建民正交往著,媽怕你知道後想不開,要家人別在你面前提。」
  佟信蟬聽了是哭笑不得,「我和董建民早在三年前就結束了。你不是一直都在問為什麼他沒頭沒緒地就退婚嗎?我現在就告訴你,那是因為我當時認為他是個好男人,應該知道事實真相,因此首言無諱地跟他坦承我不是處女,結果他惱羞成怒地強扣我回他父母親家作客,當他們全家大小在客廳聊天時,他隔著一扇門把我的嘴捂起來就要強暴我,最後是他母親以為我騷纏著他不放,故意來敲門,才誤打誤撞替我解了圍,事後他威脅我不得聲張,並要我加倍償還聘金,否則……」
  佟太太聽到這裡,突然站起來,「趙太太,剛才那件事我明天再去你家談吧!」
  趙太太不敢說不是,趕忙起身,但被吃信蟬阻止了,「等一等,趙媽媽,我媽請你物色什麼人選?」
  「信蟬!」佟太太厲聲地斥了聲女兒,「這不關你的事。」
  佟信蟬不理會母親,繼續問:「趙媽媽,跟我說吧,要不然我會讓全鄰的人都知道趙伯伯不僅有外遇,還喜歡借春宮片。你兒子三番兩次掉護照,是因為到大陸買春有了淫蟲的紀錄。」
  趙太太臉色變得很難看,尖著嗓音說:「你媽要我幫雷干城找一個肯接受人工受精的女人以便傳宗接代,等孩子生下後便可領一千萬,但孩子得歸他養,假若他在孩子未出世之前便翹辮子的話,則由你哥代為領養。但我看,像他那種無惡不做的流氓造了那麼多孽,今生就該絕種!」接著她埋怨地看了佟太太一眼,「那百分之五的佣金我不賺了,你找別人吧。」
  說著就往門走去。
  佟信蟬卻因為不滿她說雷干城的這番惡言,追在她身後,怒不可遏地說:「被人貼上流氓的標籤不表示他沒做過好事,他幫過雛妓,堅決不走私毒品,等到他有能力後,連逼姦賣淫、聚賭、高利貸都不肯做。倒是你們趙家,蓋了那麼大一個佛壇,月月到廟裡點燈,卻沒有那種終極關懷的心……」
  「李森害人傾家蕩產是一回事,得癌症又是另一回事,你不同情反而說風涼話;我問你,你玩股票,應該知道有一家贏就有千家輸的道理,你敢承認自己沒放過高利貸、作媒時沒多收人家的錢、撒過謊嗎?你敢說你們趙家造輩子沒造過半點業嗎?造業這兩個字應該是用來警惕自己的不是嗎?你怎麼老是將這兩個字掛在唇邊刻薄人家的窘境。」佟信蟬最後幾段話簡直就是貼著自家木板門說的,因為趙太太早已氣嘟嘟地跨出門檻,反手將門重重甩回去。
  佟太太跟在自己女兒身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著,「信蟬,人已經走了,不要再說了。」
  佟信蟬是停了嘴,但她回身往屋裡沖,跑進自己房裡,從皮包裡取出三封她原本一輩子都不願拆的信,讀了起來。
  第一封,是一個月前發的--
  玉,人在晴光醫院,有急事相談,請速來。
  阿城留
  第二封,郵戳與前封只隔三天--
  玉,若見到留言,請盡速聯絡,有要事相求。
  阿城留
  第三封,是搬家當日收到的--
  張李如玉女士:
  雷先生有樁一千萬元的交易想跟你談談,若有興趣,請盡速聯絡
          ☆         ☆          ☆
  佟信蟬兩眸氤氳地閱信完畢後,皮包一拎走出了臥室,跟母親說:「我要替他生孩子,所以你們可以不必幫他找人借腹生子了。」
  「信蟬……」佟太太一臉驚恐,想追問女兒到底是怎麼想的,隨即恍然大悟,這話她似乎問了三十年,老母親活著時還可為她解疑團,自老母親撒手人寰後,她與女兒之間更是橫了一層隔膜,沒有溝通餘地。
  佟太太急抓住女兒,將她扳過身來勸,「等等,不要衝動,先聽媽解釋,阿城已事先交代過你大哥,他不考慮找熟識的女人。」
  「他撒謊,他找過熟識的女人,他只是不要我這個熟識的女人介入罷了,尤其在接受你的暗示後。」佟信蟬不理母親心虛驚恐的表情,慢聲說:「媽,我十七歲時懷過一次孕,孩子被我偷偷拿掉了。現在,我又懷孕了,這次我打算生下他的孩子……」
  「你有了阿城的孩子?」佟太太見她一臉篤定,面容憔悴地說:「但他答應過我,不來招惹你的,他信誓旦旦跟我保證過的。你跟他之間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佟信蟬面不改色地回道:「背地裡發生的;就像你背著我去跟阿城談,要他別招惹我一樣,只可惜,你該防的是自己的女兒,不是他。媽,你對阿城的態度彷彿是自家人,但為什麼你到現在還是對他心有防備?就因為他是流氓嗎?」
  「不是,而是你是我的女兒,我愛護你,不忍見你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
  「既然愛護我,為什麼你從不表現出來,不試著站在我的角度探究我要的到底是什麼?
  你說你不忍見我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是愛我多,還是愛面子多?」
  佟太太一聽,二話不說,提手賞了女兒一記耳光,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後,她懊悔地摟住女兒揉著紅印,喃喃抱歉著,「信蟬,對不起,媽太衝動了……」
  佟信蟬雙目凝視啞口飲泣的母親,撇開臉疲倦地說:「媽,我曾埋怨過自己不討喜,但打從我認識阿城後,他是除了外婆以外,唯一年年記得我生日的人。外婆死後,就只剩他一個,而我還挑剔他不懂得禮輕情意重的道理。
  這回不管你要阻止的理由是什麼,我都不會放在心上了。」話畢,她就往前門走去。
  佟太太急急跟上,「你要去哪?若要上醫院,媽陪你去,你現在心情亂,不好一個人在外面走。」
  「媽,就讓我靜一下,好不好。」佟信蟬不容佟太太置喙,踏出門檻後,急急往大馬路走去。
  她沒有馬上趕到大哥服務的醫院,反而心平氣和地來到自己就讀的中學,走過幽靜灌著涼風的川堂,來到當年舉行巧固球友誼賽的地方。由於暑假期間,少了學子的嘈雜聲,知了便無法無天地在樹頭大鳴大放著,為飄尋落腳處的蒲公英添了一則遠行的樂章。
  佟信蟬想著被埋入地底下的那一枚蟬蛹,下意識地尋覓當年那裸榕樹,無奈昔日壯實的老榕樹竟在三年前得病,為了不讓周圍的樹感染到,又因家長強力反對噴農藥,只好任工友砍伐去,余留一截雕銼成天然椅的樹根,成了學生觀察年輪及生長速度的教材。
  佟信蟬膝蓋落地,繞著樹根挖土,貯滿淚水的眼迷濛地看著螞蟻、蜘蛛及一大堆潛伏在地底下的幽靈戶口被自己的愚行逼曝在陽光下,仍是不見蟬蛹的影子。
  不甘心地,她告訴自己挖錯了,又往旁邊的那棵樹挪過去,繼續折磨自己龜裂的指甲,十分鐘後,終於壓抑不住惶恐,獨坐在樹根上哭泣,哭著哭著竟茫無頭緒地呆坐著,直到一粒彈丸大的東西彈中她的鼻,落到胸前後,她的意識才幽然轉醒,怎料落入眼底的竟是一隻蟬,醜醜的,就算笨笨的,拿著放大鏡往蒼蠅一照也不比牠嚇人,蜷縮的腳被她觸到時,只奄奄一息地抖了一下。
  想來盛夏還沒結束,這只過早把卵產在枝頭上的雌蟬,已了結傳宗接代的使命,六腳一鬆,扭身便釋放了自己。這樣輕盈淡薄的生命觀與重力加速度的死法也算一絕,但佟信蟬卻哭不出來,黛玉尚能絞著心去葬花,她卻絲毫不為之動容,是她天生冷僻,對事物的感應力遲緩嗎?還是她已哭過太多回,淚腺臨時供不應求?
  她沒有葬蟬,也不願意,因為曝屍荒野的觀念是人為作祟。
  出了校園後,她在街上漫遊,逛到一家相命館前,面對招牌躊躇來又躊躇去,好半天才硬著頭皮跨進去。相命的是個退伍老兵,牆上貼了一張斗大的戰士授田證和知名長官的賀儀,看起來似乎頗有品質保證。
  「小姐是要看相、算命,還是想知道前世因果?」
  「算命。幫我先生,」她快速報上雷干城的生辰,「我想知道他能活多久?」
  相命師先從頭到尾將佟信蟬打量一遍後,馬上轉口,「這位太太結婚多久了?」
  「多久你別管,反正不是七年就是。」佟信蟬滿臉陰霾,其撩蜂剔蠍的不善態度擺明就是要上門踢館、找碴。
  相命師忍下惱怒,拉長臉講了雷干城的運,他說:「從命格看來,此人的個性磊落厚重,行事如雲中白鶴,矯矯出塵。早年聰慧擅詩書、少年失怙、青年後開始『跑路』,刀光劍影之事層出不窮,但愈跑財愈多,愈跑情愈亂,為各界相讓的一方豪霸,可惜命、身相背,常常掉進違己的陷境,牛角尖鑽不出來。來,你跟我講你的生辰八字,讓我算算你的。」
  「為什麼?」她心存戒心。
  「若成夫妻,有時夫運可補妻運,妻運可補夫運。」
  「不,我不想補運,只想知道他活不活得過今年。」佟信蟬一臉無情,堅決不給。
  「你那麼急著等他死嗎?」相命師顧不了得罪客人,板著臉說:「既然這樣,我只有一句老話,他若能過今年這個關卡就會否極泰來。你若心不安就幫他多頌功德經,轉轉運吧。」
  不等她做出反應,他起身就送客,連費用都懶得收,直接轉身捻香拜神去了。
  佟信蟬很生氣,但更絕望,她甚至不介意在一天內把整個世界的人得罪光,衝口說:「功德經!如果他真是十惡不赦的人,我念再多經都沒用。」
  順手將錢往桌面一丟,她昏頭轉向地逃出相命館,告訴自己做了一件毫無邏輯可言的事,由人瞎說。
  瞎說歸瞎說,她心底還是發著毛,心事重重地走上火車站附近的天橋,二十分鐘後,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因為紅燈禁行,她被一位好心的路人攔下後,意識才恍然清轉過來。
  「這裡是哪?」她仰頭看著眼前慈眉善目的婦人。
  「延平北路、大稻埕。你迷路了嗎?」
  佟信蟬喉頭忽地一哽,淚便隨之而下,「是的,我迷路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哪裡可以求個心安理得?」
  婦人一臉同情,什麼話也不問,攙著佟信蟬的手臂往回走,「前面有間天後宮,只需十步路左轉就到了。」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求?」
  「只要你心誠,一灶香比滿滿的貢果和大把銀錢都要靈。走,我陪你去。」
  婦人陪著她進了廟,買了套貢香及燭,慎重其事地從媽祖娘娘一一拜過十來位神,每每都見她跪上好幾分鐘的時間在心中唸唸有辭,為雷干城卜卦。
  「神啊,你聽我求,求你保佑他,保佑他……」保佑他什麼呢?佟信蟬不諳法路,也忘記報名,土法煉鋼地以簡易版的「天保九如」為雷干城祈福綿壽,「如山如阜,如岡如陵。
  如川之才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小女子不敢貪求你保他萬壽無疆,只冀望他能渡過此關,讓我有時間陪他走過最後一段日子,哪怕只有短短五年也好。」
  念畢,佟信蟬將卦器往地上一擲、二擲、三擲,偏偏擲卜出來的卦象毫無定數可言,她愈是急,心就愈躁,年數從五、四降轉到一,一路不敢貪奢地遞減了七個月,還是無答案,勉強擲到她腦筋僵化,最後連念頭也罷工了。
  她像具行屍走肉,跟在掃人身後拜過十位神,最後來到廟左翼的一間祭壇,她頭才往上仰,面對法眼微睜的菩薩時,眼中的淚水便源源不斷地滾出來,此時的她早已無所求,膝頭一彎,靜靜地跪在那裡,將以往的事--好的與不好的、羞愧與榮耀的、虛偽與誠摯的,全都拋諸腦後,只有風聲與蟬聲交繞在耳際,一陣嗡嗡耳鳴後,聽覺已然關閉,連念頭都空掉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禮佛的吟唱從遠處緲緲傳來,撥動了佟信蟬的耳根,才轉個眼,她就發現自己跪在菩薩前,手上的一截「香魂」早就不知在何時燃燼了。她渾然不知,回身看了婦人一眼,問:「請問我跪在這裡多久了?」
  婦人上前扶她起來,「有半個鐘頭了。我看你平靜下來,不敢吵你。」接過她手上的香,為她插進香爐裡,輕聲問了一句,「求到了嗎?」
  佟信蟬愣住,反問:「求到什麼?」
  「你說要求心安理得,我看你好像是求到了。」婦人又是笑笑,帶著她順著迴廊,一路跨過門檻走出宮外,什麼也不問,輕拍她的手兩下後,轉身離去。
  佟信蟬望著婦人的背影,思索她的話,懵懵懂懂看過表才知已過午兩點,順手攬了一輛計程車,於三十分鐘內,來到佟玉樹服務的晴光醫院。
  她忐忑走到櫃台詢問處,打聽雷干城的病房。
  護士小姐查過後,說:「雷先生住在九一五頭等病房,你到對面搭三號電梯可以上九樓,屆時再問護理站人員。」
  佟信蟬連連稱謝,照著對方的指示尋至九樓,來到護理站時,剛好櫃台後的護理人員正在接電話,她不願等,只好循著號碼牌找人。不出十分鐘,她人站在九一五房前,略敲兩下便直接開門,迎面不見雷干城的身影,倒差點撞上一位小護士。
  「對不起,我是來探病的,請問雷先生是住這一間嗎?」她問。
  「是啊,」小護士笑臉迎人,親切可愛,「但雷先生人現在到安寧病房了。」
  佟信蟬毫無血色的灰臉頓時刷成白,駭然不信地瞪著對方,不解這個小護士何以笑得如此粲然又冷血。她揪著心將「安寧病房」四個字重複一遍,瞭解這組字串意謂著什麼後,意志猶如遭受第二波的青天霹靂,兩眼發黑,一時腿軟支不住身子,登時就要往腳底塌。
  小護士眼明手快,當下攙扶著她來到床眼前,急促道:「我去幫你找醫生。」
  「我沒事,只是一時頭暈,請你快點告訴我安寧病房在哪裡?」
  小護士將路徑報出來,關心地問:「你確定你沒事?」
  佟信蟬點頭,不等小護士反應就出了病房,往上走一層樓,經過腫瘤科病房,她無法相信才一個月,雷干城竟住進安寧病房了!她這才怪罪自己求願不得其法,懊悔沒去諂媚、賄賂神,「福」這個字,古人造字時差不多已悟通,不就是要你拿一口田去求神才有用嗎?她卻連巴結都不肯,神當然是先從客氣的人幫起。從來不願低頭的她這才真正低下了脖子,但似乎太遲了……佟玉樹正在巡房,突然看見妹妹的身影,叫了,「信蟬!你跑去哪裡了?
  媽擔心你,四處打電話找你。」
  佟信蟬沒有回答大哥的問題,落寞地反問:「大哥,怎麼辦,他要死了,我與他的這筆債要怎麼了?了不掉,是否真會拖到下輩子來償?若有得償也倒好,就怕他欠別人的更多,輪不到我。」
  妹妹的這段話,佟玉樹已懂的部分不必裝不懂,不懂的部分也沒必要裝懂,他蹙眉問:
  「是誰跟你說他要死了?」
  「一位實習護士說他人在安寧病房。」
  「他只是去作客串門子罷了。」
  「但他的那個胃……」她不敢提癌這個字眼。
  「沒有你想的悲觀,這次發現得早,治療過後,若他肯下定決心改善飲食及生活方式的話,不至於到回天乏術的地步。」
  「真的嗎?」佟信蟬期期艾艾地問:「那……他為什麼急著找人傳宗接代?」
  「他想了好些年了,只是一直挑剔人選,再加上我催他做化療,一樁樁事就全塞在一起了。你趕快把淚擦乾,想跟著他,光靠哭是行不通的,一定得比他更堅強。」佟玉樹見妹妹浮現血色後,攙著她往護理站走去,「媽已來電路我解釋過了。現在,我要你到阿城面前把話說清楚。」說著遞上一張紙巾。
  佟信蟬接下紙巾,可憐兮兮地瞅了他一眼,「我裝模作樣用張李如玉的身份騙了他,他知道後一定會很失望的。再說,他屬意的人並不是我,是那個張李如玉。」
  驢的拗勁一發,有時鞭了還不會跑,得拿個稻稈或麥糖在前面引著才肯動。事到如今,佟玉樹也只有用騙的了,「那你得自求多福,因為他已經物色好一位人選,正等著對方的排卵週期。」
  「怎麼這麼快就找到人了?」她呆了。
  「會嗎?找了四年才相中一個順眼的,天皇老爺欽點娘娘生太子都沒他的規矩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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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28: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交誼廳裡,雷干城側坐在一位罹患慢性皮膚癌的老者身旁,陪對方下象棋。老者將棋子收到自己的領地,以自己的「士」取代新地盤,得意洋洋地說:「吃你的車。」
  雷干城鎮定如神,按住自己的「炮」後,砰砰兩發就輕索「士」的性命,賣乖一句,「蒙霍老承讓。」
  霍老抬起纏著紗布的手,氣急敗壞地嚷,「等一等,小伙子,俺剛才皮痛得閃岔了眼,無心留意退路,反倒被你吃了,不行,不行,你得讓俺重新下過。」
  「霍老,起手無回大丈夫。」雷干城笑笑地提醒他。
  「俺媳婦兒子背地叫俺死老頭子,大丈夫這條規矩不適用在俺身上。」
  霍老也不管這是今天第幾回賴皮了,堅持要雷干城把棋子撤回去,重新走過。
  雷干城這回不依,「如果霍老肯把對付我的這種意志拿來對付病魔,並且按時服藥的話,絕對能長命百歲。」
  「俺呸你這小伙子胡說八道。你生來俊,仗著一張能說善道的油嘴就把一個個密斯和老老少少的病人哄得心花怒放,俺可不吃你這套。」霍老豁達地說:「俺今年八十一,該享的福享了、該造的孽也造了,好女人、壞女人統統抱過,就剩這把老骨頭等著喂自己的細胞。俺這個人很認分,早早跟老天爺買好火車票,時候到了,列車進站,就該知趣跳上車對號入座,不然下班車找不著空位,可要折煞俺了。嗚嗚!才說著,俺這皮又痛起來了。」
  「是嗎?既然看得這麼開,下棋時為什麼還跟我斤斤計較?」雷干城撤去棋盤,起身將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推往病房,「你該吃藥了。」
  「不吃,兩個小時前才吞過藥。」霍老固執地反抗,仍是堵不住嘴邊的痛楚:「俺答應帶你去看俺收藏的畫作,咱們現在就出院去取,以免日後沒機會。」
  原來霍老是台灣當今水墨畫壇的知名大師,曾旅居巴黎、西班牙、塞爾維亞、馬德里及大陸桂林,年前病發後,才被子嗣說服回台灣靜養,短短一個月間,和常跑慢性病房及安寧病房陪患者聊天的雷干城結下不解之緣。
  「我跟你保證,會有時間的。」雷干城不顧霍老反對,和守在一旁的特別看護交換眼神後,讓她接手餵藥的事宜。
  他頎長的身軀剛拐過護理站,便看到佟玉樹神色凝重地跟一位背著自己的長髮女郎說話,那熟悉纖細的身影即使蒙著一塊紗也教他心悸。
  他等自己穩下心後,走近這對兄妹眼前打招呼,「玉樹,你巡完房了?」
  他側頭看了佟信蟬一眼,詫異地說:「信蟬,你把馬尾辮放下來,我沒定睛看還真認不出來。」
  她仰頭怔怔地望著他,不知所措。
  得不到她的回答,他一如往常,不以為忤地掉轉過頭,對佟玉樹說:「我有事,現在已遲了,得用趕的。」然後對她笑了一下,轉身就要走。
  佟玉樹見妹妹無助的樣子,幫腔了,「等等,阿城,信蟬有事跟你說。」
  雷干城看了眼表,嘴邊堆著歉意,委婉地說:「是嗎?真不巧,我跟一位畫商有約,現在趕時間。這樣好了,我另外找個時間打電話給信蟬,屆時電話上聊。」
  他雙目轉挪到那對快要淌出淚來的眸子,禮貌地徵詢,「你說好不好?」
  在佟信蟬能回話之前,佟玉樹及時插話進來,「何不讓信蟬陪你一起去也好有個伴?」
  雷干城撤去了笑,冷冷眄了眼跟他唱反調的佟玉樹,「信蟬也許會覺得逛畫廊無趣極了。」
  「不會。」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後,說:「除非你不要人陪。」
  雷干城沒答腔。倒是佟玉樹反應強烈,鼓勵地拍了他的臂,「他怕無聊,最喜歡人陪了,一定歡迎你的。」
  雷干城也不跟他翻臉,挺紳士地往佟信蟬靠過來,要她勾著自己的臂,機械似地領她走入空曠無人的電梯。電梯下滑到一樓的這段時間,門是開了又關,人是進了又出,兩人的臂像飄在失重真空中的連環套般懸在角落,又像被人強搭在一起的蠟像人,無語地瞪著天花板,除非人挪,恐怕得僵在那裡麻上一輩子。
  幸而樓就區區這麼高,到達一樓時,他們被一群急於湧入電梯的人給衝撞開來,此後他沒有再做護花使者的意思,她也不便露出弱不禁風的模樣。
  走上大街,他不睬計程車,兩手插著褲袋慢踱到公車站前排隊候車,佟信蟬悵然若失地跟在他屁股後,想著他剛才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趕著赴約分明是推拖之辭。
  不及一秒,公車來了,他遵循女士優先法則讓她先上車,人雖多,但還是有兩處零散的位子可坐,只是兩人中間恰好隔了一條走道,以現在的情況來說,除了沒有劍拔弩張外,將那條走道說成楚河漢界並不為過。
  佟信蟬見狀不免沮喪,真切感覺到他是故意疏通自己,不想公車走了一段路,當她身邊的乘客下車後,他又一刻不等地起身來到她眼前,要她往窗邊挪一挪,接著一屁股地緊挨著她落坐,默默無語良久後,他才輕喟一聲,謹慎地握住她的手隨意往他的心口搭。
  她隨之顫了一下,五指處的餘震連帶觸動他的心。對於這個情況,她沒有啟齒問,他也沒有開口解釋動機,反正兩人之間的瞭解與關懷總是默默進行,十多年來各行其道,不求回報,除了你好、我更好掛在嘴邊敷衍別人,和她假裝張李如玉的那幾次外,兩人還是頭一回坐得這麼近,現下若撿一個人多的地方進行溝通,那真是要白白演一場荒腔走板、詞不達意的話劇給人看。
  後來,是佟信蟬的肚子餓得拉警報,咕嚕咕嚕地打破沉默,也破壞了默契,以至於接下來的對話十句裡有七句是勉強軋上的。
  「我今天回XX中學去了。」她說。
  「哦!」雷干城將問號卡在喉嚨裡,狐疑則是掛在睫毛下的眼底晾著。
  「去找當年你埋掉的那枚蛹。」
  雷干城沉默好久,睨了身旁的她一眼,「什麼蛹?」
  「蟬的蛹。」
  他有埋過蛹嗎?雷干城想了一下,浮光掠影的記憶像是一場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夢,虛渺得很。但既然她說有,大概是有吧。「結果你找到了嗎?」
  「當然沒有。倒是有一隻雌蟬掉下來,摔死了,樹上的雄蟬嗤嗤地叫,聽來好不幸災樂禍。」
  「那只雌蟬就算不掉到地上,雄蟬還是要照叫不誤的,這是天性。」
  「說起天性,你知道蛹的英文專屬名嗎?」
  「我一來不是外國人,二來不是昆蟲學家,區區小民我怎會知道?」他低頭扳開佟信蟬的指頭,注意到她龜裂的小指甲上尚有一小斑未清去的蔻丹,忍不住順手替她摳了摳,「來吧!就告訴我,我洗耳恭聽著。」
  「這醜陋的玩意兒叫Nymph,時機成熟時會先探出腳來,拖著蛹殼爬出地面,然後順著樹根樹幹一路爬到枝頭,蛻變成蟲。很不湊巧地,希臘神話裡半神半人的少女也叫Nymph,實在不恰當。」
  「半神半人的少女!」雷干城重複她的話,笑眼打量她,「那不就是精靈了嗎,精靈不都該是美麗難捉摸,陰陽怪氣又愛惡作劇的嗎?怎麼會不恰當呢?」如果有旁人以為他在講昆蟲唯美學的話,不用拉鈴就可以直接跳車了。
  但佟信蟬太專注於如何跟他坦白自己欺騙他,以至於聽不出他是在挖苦她這只「蟬」的童年,努力想把話題導回預先想好的軌道上。
  「也不見得,有些精靈不僅長得醜,心也邪惡得很,專門扮成人樣來騙人。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得跟你解釋清楚……」
  「那你還是別現在告訴我,」雷干城輕聲打斷她的話,隨即拉著她站起來,「因為我們坐過站了。」
  十分鐘後,兩人在師大附近跟著購物人潮緩緩前進,佟信蟬沒吃午飯就跑出來,晃到現在太陽正要落下山,肚子早餓得慌,以至於經過一攤傳香的燒烤店時,頻回頭顧看。
  雷干城停下腳步,走回那個燒烤攤,略過一些黑壓壓的頭對老闆叫了一聲突b0「小江!你這攤大排長龍,生意好得可從師大買到台大去了。」他也沒誇張,不以距離取勝,只是省了「學生」這個單位詞罷了。
  小江嘴角叼著一根煙,瞥到雷干城,本是蹙眉煽風的臉馬上綻出喜色,回喊了,「大哥,大哥!今天你抽空來這裡,可見我這裡生意好,今是托你的福。」
  雷干城掏出一張紙鈔,偷偷塞給小江的兒子,回頭對小江說:「兩份燒烤,一份原味,另一份超辣,我不趕時間。另外,這位小姐寄放在你這裡一下,我馬上回來。」說完低聲跟佟信蟬解釋他去買冷飲,留下她呆站在一旁看著小江幹活,見他把好幾串塗了又塗的超辣燒烤塞進袋子裡後,嘴也不禁麻起來。
  十分鐘後雷干城現身了,手上多了飲料和水果。
  小江要把食物遞給他,佟信蟬忙接了下來,解釋說:「他東西多,我來拿就好。」
  小江見了樂翻天,煙一拔,扯著嗓門吆喝,「小姐,對啦,就是要這樣溫柔體貼,我們大哥是蓋高尚的,英雄配美女,是俠骨柔情,天造地設!」
  被人當街取笑,她臉紅得不得了。
  雷干城要小江少拿他來練習造句,專心烤東西去,免得焦了,然後領著佟信蟬繼續往前走,並遞給她飲料打算換回燒烤。
  她將原味的那袋串燒塞給他,自己反倒吃起辣的那份。
  他訝異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吃不得辣嗎?」
  佟信蟬舌滾著一口火焰的食物,辣進五臟六腑後又往上反攻到頭頂,眼淚鼻水都流出來,卻依舊好強地說:「我能吃的,也……愛吃得不得了。」
  說完不顧破壞形象,當街以手搧著嘴。
  只要跟辣扯上邊,她是一點也裝不來,這串燒跟當年的辣泡菜比起來還算小巫見大巫。
  雷干城明白她這招「以身試法」的用意,將吸管湊到她面前滅火,調侃她:「你這不是虐待自己嗎?你哥到底說了多少我的事給你知道?」
  其實以雷干城的個性來說,即使說了也不會怎樣,但佟信蟬在他面前總是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成熟不起來,他平常對別人的刻薄與無情,一轉換到她眼前頓時厚軟下來。
  「他根本沒時間說。只是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吃太辛辣的東西,容易傷……」她說完,刻意閃避他的注視,急急往前走,不是因為害羞,實在是被情以堪逼到無奈。
  他倒是很坦然,將她扳回來,抓過那袋辣串燒走到人行道旁,順手往垃圾筒裡一丟,「我口味重是經年累月下來的習慣,但要我少吃辣也算不上難,你只要開口就好,犯不著這樣跟自己過不去。」
  「還有,」她顧不了又被他嫌得寸進尺了,反正初犯時,是記在張李如玉的帳上。「油膩、焦的東西也該禁的,尤其是紅油燃面和抄手。」
  「紅油不行,白油燃出來的總該可以吧?」他逗著她。
  佟信蟬一本正經,「當然不可以。」
  「既然這樣,這袋原味串燒都是你的了。」佟玉樹對他耳提面命嚷了兩年無成效,她只嘮叨幾句話就辦到,實是贏了一場仗。他順手將一枝串燒遞到她嘴邊,算是餵她吃了。
  佟信蟬餓到不解風情,一口就把他的體貼咬下來嚼到碎,以至於事後獨自回想起這一幕時,才知道自己錯過了親密的個中味。
  她把整袋串燒填到肚子裡壓胃後,他們也剛好抵達畫廊,兩人在精明幹練的畫廊經紀人陪同下繞過一圈後,重新面對一幅似牆一般寬廣的當代景物油畫,標價一百萬,顯然該是畫得好,但也許是她沒有藝術修養,左瞧右看就是看不出好在哪裡。
  經紀人問了,「雷先生,還喜歡嗎?」
  雷干城沒說不喜歡,反倒是對畫框有意見,「這框質材好,成本一定不低吧!」
  經紀人料定他是不識貨的大富豪,油水多,喜歡收藏藝術拿來充派頭,忙跟著附和吹擂,「雷先生真是識貨,我們這個框的材質是由大興安嶺長白山上的寒柏製成的,因為生於寒帶,陽光少,樹長得慢,木質也要一般的材質密得多,另外加上純手工去雕鑿,局部漆上真金粉,正好烘托出畫的名。」
  佟信蟬可不同意,直言說了,「我倒覺得有點喧賓奪主了。」
  經紀人只能陪著笑臉,冀望雷干城會是那種愛名畫、不愛美人的買主,但跟他接觸幾次後,知道這位雷先生對眼前的畫沒什麼感覺,說實在的,繁多客戶中,就屬眼前的人最摸不透。
  有名的畫他不見得會買,卻專門搜集一位無名氏的假古董字畫,這些字畫在國外市面上流轉了好些年,因為臨摹的手法高明,行家光以肉眼鑒別亦難視出破綻,所以剛開始時是以實價被外國人入了私人收藏庫,有一兩張竟然還入主知名的博物館被當寶看,直到近幾年有暱名人放出消息,將遭受質疑的畫以電腦分析做了年代鑒定及顏料的質料分析後,才證實的確是贗品。
  可是,這世界上就是有人喜歡與眾不同,專門搜集那種高知名度的贗品,使得本該是不值一文的東西成了黑市裡有市無價的搶手貨。眼前的雷先生是一個,那個被喚為霍老的潑墨大師霍也然又是一個,尤其後者見到畫時,興歎雪亮的眼神是絕對奇怪到病態。
  經紀人下完結論後,問了,「如果雷先生準備好的話,我們就到我的辦公室裡辦理一些手續吧,雷先生要不要再檢查一下畫呢?」
  雷干城這才轉身對畫商說明了來意,「不需要,我這趟來是讓你知道我不打算跟對方競價了,你就讓那位霍先生買去吧!另外,不知我上回看過的一幅焦秉貞『仿唐伯虎畫意』的仕女閱卷圖還在不在?」
  「在,在。」
  「多少錢?」
  「八千。」經紀人趕忙補上一句,「請不要誤會,焦秉貞是康熙皇帝的工筆畫工,跟朗世寧學過一手,但他的畫不搶手,沒人要偽造,所以保證真跡,我賣得便宜是因為畫有幾處折損……有時就是這樣的,愈便宜的東西反而沒人要。」
  「我瞭解,沒有懷疑你的意思,我這就付帳,你幫我把畫放進保護夾裡,再送到我平常指定的裱褙店。」
  二十分鐘後,雷干城與佟信蟬雙雙步出金山南路的畫廊大樓,他說要逛街買禮物,因為秦麗的生日快到了,還有其他人的也得趕著送。
  上回亂吃飛醋砸了鍋底,這回她沒敢有異議,遵照小江的指示提醒自己要溫柔、要體貼。於是兩人往左一拐便開始在信義路上壓馬路,進了幾家首飾專賣店,老闆娘的手由東櫃摸到西櫃,只要見雷干城笑著點頭,就忙將物件挑了出來,他二話不嫌便要老闆娘一一包起來,並遞出一行人名與地址交代老闆娘送到指定地點。像他這樣的散財童子幾年也碰不上一個,老闆娘當然銜命照辦了。
  連續在商家間三進三出,辦完兄弟的禮後,他三不五時就對櫥窗上的服飾品頭論足一番,然後對著她說:「不知道穿在你身上會是什麼樣?信蟬,你試穿一下好不好,算是我答謝你陪我一下午的好意。」他的話是客氣又有禮貌,但口氣裡總是帶著不容人置喙的權威,卻又不會自大得令人起反感。
  佟信蟬勉為其難地進去試穿,出來亮相時,他多半是看了兩眼就搖頭,然後遞給她另一件換,這樣換穿五次,結果是保守的不登眼、大膽的太露骨、年輕花俏的太浮、小碎花的太老氣,最後是一襲合身及膝的黑洋裝教他點頭了,「這身衣服適合你。」
  「是嗎?」佟信蟬倒覺得自己一身晦暗,像個黑寡婦,想起「在獄詠蟬」裡的那一句「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趕忙就想回更衣室。
  他當下請求她,「別換,你這身看起來嫵媚多端,亮麗極了。」
  戀愛中的女人哪一個不虛榮?她只好呆站在一旁看他付帳,接過一袋舊衣,跟著他走上騎樓,踏不到十來步,他人一拐又消失在一家老字號的鞋店裡。
  佟信蟬終於忍不住推敲他的動機了,「為什麼進這裡?」
  「找鞋。」他快答一句,對笑臉迎上前喚他大哥的男店員說:「小范,我朋友想找一雙合腳的舞鞋,她第一次學舞,千萬不要太時髦,要不會跳到骨折的那種。」說完又對一臉怔忡的佟信蟬道:「你穿幾號鞋?」
  她凝視他好幾秒,才緩緩的說:「三十六。」
  「我猜也是。」他一臉笑意,回身報給小范,外加一句,「順便拿一雙黑絲襪。」
  小范領他們走進辦公室後便去找鞋。雷干城則是一屁股往沙發椅上坐下去,兩手交握在膝間。
  佟信蟬心裡可是起了鬼。心裡直嘮叨,你猜也是!也是什麼?露出馬腳嗎?我又沒說要跟你學舞,你倒自己先霸道起來。
  小范抱著五箱鞋盒回來,丟下她和雷干城就走了出去,還順手帶上辦公室的門。平生頭一遭,她覺得自己跟雷干城在一起時感到危險重重。
  她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找鞋這事上。要找不時髦的很難,因為只只都流行得不得了,想來他都是推薦自己的舞小姐上這家店挑鞋,也或許他根本就是進口商。
  佟信蟬滿腹疑竇地坐下,脫去平底鞋後,不想十隻塗了蔻丹的腳指頭便赤裸裸地現形了,她緊張地瞄了雷干城一眼,見他撐拉著一雙彈性黑絲襪試韌度,總覺得有點詭異,讓她聯想到古代女人用裹腳布上梁自殺的那一幕,趕忙將鞋一套,反射性地往旁一跳,連鏡子也懶得照,便說:「好了,就這一雙。」
  「你不試試別雙嗎?」雷干城話是問得客氣,卻強制地將她拉回來按坐在沙發上,自己半跪在她前面,將她的鞋一拔,不請自來地替她套上絲襪,他動作緩慢地為她套上襪,尼龍料拉到右腳踝,接著換左腳踝,上到右膝頭處,再回來料理左膝,總算他放過她快軟掉的大腿折回來套新鞋,親密的動作溫柔不唐突,倒是令她難為情,這一難為情起來,心上所有的疑團都化開了。
  他一副就事論事的說:「我倒覺得這雙比較合腳,大概是你穿上絲襪的關係吧。我建議你將襪子穿好後照一下鏡子瞧瞧。」說完逕自背轉過身去,讓她善後。
  佟信蟬透過一層裙子迅速地將絲襪拉到腰際,整平衣著後,紅著一張臉蛋兒看著鏡子裡頎長的背影問:「你怎麼猜到的?」
  他轉身走到她身後,兩眼定睛地看著鏡中的女人,將她的長髮一圈一圈地捲上,順手盤在她腦後,幾撮不聽話的髮絲掉落在她頸邊,他傾身低語一句,「我在你吳興街的公寓裡碰到住在三樓的鄭先生。」
  她的心卜通卜通的跳,緊張得不敢去搔癢脖子,「噢。」
  可是他彷彿對她的脖子起了興致,抬指沿著她頸間的紋路上下摩挲著,繼續解釋,「隔日我委託朋友請正牌的張李如玉到我的餐廳吃飯亮相,我得承認她這個正牌張李如玉的冒牌身材倒是比你這個冒牌卻又貨真價實的身材有看頭得多。眼睛蒙上一塊布,我倒也不介意和她上床,只是……」
  割雞脖子也沒他這麼磨人!佟信蟬倏地轉身喘著氣說:「你和她……」
  上床兩個字就是講不出來,卡得喉頭溢著酸楚。
  「瞧你話才聽到一半就跳起來了,你聽我把話講完好嗎?」雷干城拋給她責難的一眼,繼續說:「只是我剛好沒法欣賞她巫婆似的笑聲和兩道藝術紋眉,待不到半個小時就走人了。」
  佟信蟬盯著他,心上的烏雲是開了,雙手卻緊掐著他的袖子,頭一低心頭話也溜了出來,「你明知道我嫉妒心重,會在乎,你我之間欠公平。」
  「你這麼說才有欠公平。我也會嫉妒,也會在乎,但我卻沒辦法表現出來,幾年前成全姓董的就已經很勉強了,這回又得成全鄭呈恭。」
  佟信蟬愣頭愣腦地說:「鄭呈恭?」她茫然地看著他。
  原來玉樹沒幫他傳話!他想了一會兒,笑了出來,「算了,沒什麼。」
  她怎麼可能就此算了,「你在嫉妒姓鄭的!那晚在國家戲劇院裡,我還以為你巴不得推著我隔天就嫁給人家哩!原來你是昧著良心裝出來的。」
  他大言不慚地說:「我這是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一手支著她的後頸項,打算用嘴堵去她的氣焰。
  她氣得猛槌他,「你說得倒是挺容易。」
  雷干城將她箝制在自己的懷裡,急促地解釋,「不容易。為了你的幸福,我逼著自己去強扮笑臉。」
  「那麼請你別再這麼虛偽,我的幸福禁不起你的大方。」
  「既然如此,咱們結婚吧。」
  佟信蟬噤了聲,抬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彆扭地說:「我寧願做你終身的舞伴就好。」
  「我的妻子就是我終身的舞伴。」
  她還是搖著頭,「不行,上回媽去行天宮時求過簽……」
  「我以為那是你拿來打發隔壁趙太太的藉口。」
  「你坐那麼遠,怎麼聽得到?」她一臉尷尬,滿臉愁容地解釋道:「我本來是壓根兒也不信的,但就怕有個萬一……」
  他歎了口氣,撫著她的頭髮,「就是因為怕你擔憂一輩子,我才不要你跟著我。尤其瞧你現在這個樣子,可能我還沒進手術房你就垮了,這不是我高興見到的情況。」
  「好,我們結婚,明天就結。」
  雷干城終於滿意地笑出來了,「說定的事誰也不能賴。現在,知道我最想和你做的事是什麼嗎?」
  佟信蟬臉紅了,一語不發地看著他走到小范的辦公桌上,抓起幾卷帶子,將放音機轉起,轉頭毫不同情地導正她放逸的思想,「還沒那麼快,我想先跟你跳隻舞,至於教你臉紅的壓軸戲則是擺在後頭。」
  「在這裡?你不嫌空間太小嗎?」
  「做壓軸戲倒是不會,若要跳得盡興還是得到大一點的場地。」
  「譬如說?」
  「譬如中正紀念堂前的廣場,夠你這個姱女跳個過癮。」
  於是,他們跳了一整晚的舞。先在定期聚會的土風舞團裡插花,沒想到曲終,人竟依依不散,兩人被眾人拱到中間示範起交際舞,從華爾滋到狐步,從吉魯巴到恰恰,只要有人點名,無一不跳;唯獨探戈一被提起,兩人是同心同意將手一撤,大嚷不會跳,等快到子夜時,他們才偷偷拎著錄音機跑到別處,擁著彼此,以心去舞出一段生命的探戈。
  午夜時,他們像孩子似地在街上東奔西撞地跑著,跑一陣子停下來喘氣,雙手一牽又繼續跑,十分鐘後停在一個十字路口上,她摘掉鞋子,喘氣喊累。
  正巧一家豪華大飯店就在幾尺之隔,兩人心有靈犀地互望一眼。
  雷干城吞進一口唾沫,問:「餓不餓?」
  「餓昏了。」
  兩人像一對瘋癲的難民走到飯店櫃台處,女服務員不知所措地瞄著他眉上的疤及汗涔涔的皺襯衫,看著他掏出身份證填單,並且正經八百地要了一間頭等房,接著馬上充闊地點了香檳酒、法國大餐和水果,佟信蟬則在一旁吃吃笑著。
  最後是值班經理出來應付他們,接過單確定投宿者的大名和證件符合後,馬上換了一張緊張的笑臉,領著他們搭電梯去找房間,並解釋著,「雷先生,很不巧,本飯店的法式餐飲過了十點後便打烊了,可不可以讓我問看看其他廚房是不是肯接單?」
  雷干城往他肩上重拍了一下,要他別擔心,「我剛才在樓下是跟值班小姐開玩笑的。我和老婆兩人現在餓得發荒,三明治、小籠包都行……」她拉著他的袖子,要他傾下頭聽她說話,不到十秒他聽完她的悄悄話後,臭臉是拉得跟馬一樣長,猛瞪她好幾眼後,才回頭對經理說:「更正一下,事實上是三個人,我老婆剛剛才讓我知道她懷孕了,很餓。所以,你們有什麼就先送什麼,但省了香檳,改送果汁吧。」
  經理領他們進入房間後,第一件事是撥電話給廚房下達指令,並從冰箱裡拿出一盒鮮乳倒進杯子裡,遞給佟信蟬,接著才專業地解說房間的擺設與用具,等到侍者將餐點送到後,才闔上僵掉的嘴巴,鎮定地退出房。
  雷干城問坐在床邊檢查食物的佟信蟬,「我看來真有那麼嚇人嗎?」
  「你現在才知道,一臉凶巴巴的樣子,又衣衫不整的,連我也怕你。」
  話雖如此說,但她的眸子卻閃得比天上的星還燦爛。
  他開始捲著袖子,一臉狠相地坐到她身邊,摟著她的腰威脅著,「怕我正好,你說你懷孕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快快據實招來,可從輕發落。」
  「光說話能飽肚子嗎?專心吃飯吧。」佟信蟬將一個小籠包堵上他的嘴,一樣菜一樣菜地伺候著。
  大概是吃了不少鹽巴味精,他精神補足,整個人也甜油油起來,眼底心裡都是笑,話不吭一句卻是一個勁兒地審視著她。
  她睨了他一眼,知道他心裡要什麼,但她放不下十多年來的矜持,直嚷肚子餓,非吃到飽不可,拘謹地轉過身去嚼著雞腿。
  有道是烈女也怕纏,雷干城既然已知她不是當烈女的料,更應該死纏活賴了。他奪去她手上那根連雞肋都被啃到光的骨頭,吮著她甜滋滋的手指,湊近她說話,「女人,鐵樹難得開花,打鐵是要趁熱,你再這麼囫圇吞棗下去,上了年紀的男人不能等,怕要曇花一現,等會兒急了我找張李如玉去,人家可是把我當唐明皇看,不像你這麼不解人意,倒把我看成塞萬提斯筆下那個老癲騎士唐吉訶德。」
  佟信蟬忘了小江要她溫柔體貼的叮嚀,申辯著,「就算是好了,人家是名副其實的夢幻騎士,不像你,流氓太保一個。」
  「好,流氓太保我找張李如玉去了。」雷干城說著拔腿起身,拉拉褲腳整理衣襟。
  她一聽也惱了,「要去就去。」
  只怕她的脾氣已被他摸透,他一轉身就抱著她跳上床,佯裝後知後覺地喊了一聲,「哎呀,不就正在眼前嗎?」
  看著她的臉已紅得像兩塊塗了番茄醬的烙餅,他仍不放過她,「不過,我的女人怎能冠著別的男人的姓!所以從現在起不叫張李如玉了,該改叫雷李如玉,以示區別。當然,雷佟信蟬會更教人興奮起來。」說完將她頸背後的拉煉慢慢往下拉,他意猶未盡地挲著她柔軟美好的背。
  「我不知道原來你竟是這樣癲的人。」佟信蟬嗔了他一句,任他退去自己的外衣,兩手一張緊緊環住他的脖子,「也好,像你這樣癲的夢幻騎士配我這樣的女人是綽綽有餘,我不能太挑剔。」
  「我准你挑剔,有挑剔才會有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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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11:30:35 |只看該作者
         ☆         ☆          ☆
  一番繾綣過後,兩人已累得癱在床上,佟信蟬就算有力氣說話,他也沒那個精力去追問孩子的事,只能任她倚著自己的胸膛,感受彼此的心跳。
  「信蟬?」
  「嗯?」她有氣無力地應了他一聲。
  「等你睡飽,咱們就去看婚紗禮服。」
  「為……什麼?」她眼皮凝重,昏昏沉沉地不願去想他的話。
  「我說過要娶你,今生若沒娶到,來世就得欠著。」
  「好……」她暗暗地拖著尾音,「給你欠。」
  有了她這句話,雷干城覺得這輩子與她之間,再也沒有比此刻更親近了,他滿足地摟著她,漸漸沉睡過去。
  尾聲雷干城沒能在隔日帶她去看婚紗。
  土風舞社插花奇遇的翌晨,他們投宿的大飯店門前停了一輛救護車,昏迷不醒的他被專業護理人員抬上車,佟信蟬隨伴他身側,失去憑依的心情被抑揚刺耳的警笛拐得七上八下,唯有牽著他的手才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心底踏實些。
  回到晴光醫院後,她完全失去掌控局勢的能力。
  在佟玉樹冷著喉嚨發號指令的情況下,雷干城被推進手術房,門一闔上,那種感覺彷彿沒得挽回,之後便是一連串的放射治療。佟信蟬因為有孕在身,被佟玉樹的驅逐令擋在危險範圍外,直到雷干城從昏迷狀態甦醒過來,已是三天以後的事,等到她能進他房裡探病的禁令解除後又是兩個禮拜過去了。
  這半個月的分離,對他和佟信蟬來說實像是隔了一世紀,卻又比十二年來的相思更踏實。
  他清瘦了一圈,眼睛大了,雙頰凹了,臉色之蒼白連疤痕都能忽略,以往烏油得發亮的頭髮已開始掉落,稀疏得有點像教人疼的黑猩猩寶寶,但怕他會介意,她連笑都不敢笑,只好在他頭頂輕印下一吻,強顏歡笑,「趁著你現在光頭,我多吻幾下。」
  除了佟信蟬以外,第二批被叫來探病的是佟青雲和丁香,體貼的丁香為他帶來一頂時髦的假髮,含淚輕喚他一聲叔叔。
  她不知來龍去脈,見他對丁香有著一份莫名的眷顧,情緒幾度失控,便打算退出去讓他們聊聊,怎知他抓著她的手不讓她走,也沒特別解釋什麼,最後是她耳聞一番對談後,才知道個中底細。
  原來,丁香就是他失散多年的親侄女。
  同一天,與他有拜把情誼的龍世寬帶著妻小和苗倩玲前來探病,佟信蟬並不認識這名女子,見著他滿眼感激與愧疚地凝視對方,知道他欠了人家,也許比欠她還多。她沒有心生嫉妒,也沒有同情,平心接受自己是幸運的那一位,能伴他走完餘生的事實。
  接下來的日子,全被道上的兄弟給佔據了。幾個包括秦麗、邢谷風、阿松等護法級的人物帶著凝重的臉進進出出,沒多久,他的律師與旗下的經理人一個接一個地來報到,算是隱隱透著一種交代後事的訊息。
  又過沒多久,黑、白兩道的大人物得知消息,從此大大小小的禮便沒有停過,裡面還有克癌的偏方。最後,詭異如棺茹,平價如白鳳豆,只要市面上傳過什麼妙藥偏方,這裡就絕對不會少。
  他臥病的這段時間,有不少人主動來陪他,霍也然就是其中一位,所以佟信蟬並不是隨時都陪在他身邊,除了定期送餐給他用食以外,她接受大哥的建議抽空參加一些防癌預後的研訂會,對癌這無形殺手多了一分瞭解,終於能與他一起坦然地面對病症,首先她從他的飲食上著手,排掉高脂肪酸及一切臨床上策動癌反應的食物,並從於敏容家搬到他位於烏來的住所,希望瞭解他過去的生活起居是原因之一,主要還是因為烏來的院子大,可以耕種有機作物。
  大概是心靈上尋求寄托,她開始茹素誦經回向,沒照算命師的建議回向給他,而是包含他在內的四方大眾,只要聽到哪裡有不幸,就往哪兒遙寄祝福。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做?也許是小時候看外婆常常發願,而且都是為陌生人發願。她當時不懂,再大一點則是認為迷信不想懂,現在緣分到了,做了才懂。
  開完刀後,剛過完第三個月的第一個禮拜天,雷干城又昏迷過去,直接被推進急診室。佟信蟬接到消息時,心不能算平靜,但也沒有慌張起來,她對他與這個世界還是抱著一份信心。
  事後經過檢查,發現原來是一場虛驚,而鑄造這場虛驚的不是別人,是她自己。因為這些日子以來,她為他調理的食物都是一些自耕不加農藥化學肥料的青菜淡食,五大類雖並列兼顧,但要餵飽他這個急速復原中的大個子,熱量卻猶嫌不足,最重要的一點--她忘了加鹽。鹽這種東西吃多了有害,體內缺乏也是照樣要完蛋的。而又因為菜是她煮的,他一句話也不願嫌,所以才會有這麼一段烏龍事件,最後她還被佟玉樹找去重聲地教訓了一頓。
  她有時回頭想起這件事,總覺得是一種轉折的效果,就像悲劇裡要摻點笑料,喜劇裡要添加幾分愁意,人生才不至於刻板。
  缺鹽事件過後,雷干城的體力恢復不少,便堅持出院回家靜養,江湖中的事也不多問,除非有人上門來請教,他幾乎不想知道,漸漸地連上門請教的人也擋在門外。
  一年半後,他體內的癌細胞數量已降低到正常人的標準,霍也然大師卻病逝了,死前將一幢位在馬德里的大洋房留給他,裡面裝的都是大師畢生的收藏。
  他沒有馬上去取,反而帶著她到南部鄉下隱居,重拾文房四寶練畫寫意銘金石,她則投入翻譯工作,做一個悉心守護他的園丁,兩人閒暇時一起翻土、撒種、除草、澆肥,過著類似耕讀的恬淡生活。
  約莫又過了兩載,確定幫內人事大抵上軌道後,雷干城才放心地動身前往歐洲。他們在馬德里和塞爾維亞住了一陣子,和緩妮塔一家人碰面,但那裡的天氣實在是熱得令人吃不消,他住不慣,反倒嚮往瑞士和蘇格蘭,但兩處天候冷得讓她這只不該知雪的「蟬」直髮僵,兩人只好像吉普賽人一處又一處地流浪,另尋桃花源。後來,他們在西班牙西北部與葡萄牙交界的一省找到了,該省有綠色西班牙的雅稱,冬季多雨而不寒,夏季不炎熱,春、秋宜人,山林蓊鬱,讓他們想起新店烏來。
  就這樣,淡出江湖的雷干城把自己名下絕大部分的財產全部留給奮力想把一干大小公司轉成企業化的弟兄們,那些弟兄們合力挪出資金購買土地,蓋了一幢中途之家,這個中途之家本來沒有名字的,只因屋外的石碑上刻鏤了「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八個大字,日久天長後,人們穿鑿附會地把這個屋子喚作「干城之家」,願那些一時失足、流離失所的少年,重新面對社會時,也能像詩經上所說的,做一道保國衛民的城牆,不僅允武,還要允文,為不斷求民主求進步的社會,奉獻一份智的力量。
  而佟信蟬最後沒能生下孩子,她懷孕照超音波時聽不到心音,被診斷出是葡萄胎,拿掉了,她難過卻沒有傷心欲絕,現在,她知道很多事不該勉強,兩人過生活也是挺好的,不需要一代傳一代,生命仍是可以無限延長,直到她三度懷孕生下一個健壯的男寶寶後,他們找證件時才突然發現他還沒娶她。
  她推托著不肯嫁,因為她要他欠著,直到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總之,永遠就對了。
  
  
--全書完--


蒲公英

  今年五月初的一個週日早上,在前院翻土除草時,挖出一枚蛹,若照自己平常大而化之的慣性行事,老早就把蛹往土裡埋了,也許是那天多吞了幾粒維他命,中樞神經變得特別發達,竟神經兮兮地捧著蛹進書房,擱在窗台上野人獻曝一番。因為不知是哪種蟲的蛹,所以心情便懸吊在半空中,頻去打量蛹的動靜。
  蛹紫得發黑的表皮像裹了一層單薄的縷衣,在陽光的照射下金金油油的,搞得人心兀兀,所以不到一個早上,好奇心被陽光蒸發乾後,便將它埋回原處,繼續除草的工作。
  眾多野草中,以蒲公英最棘手。我像大部分多愁善感的少女一樣,小時候中過日本漫畫的毒,看過《蒲公英之戀》這部漫畫,這麼多年已過,故事情節和人物忘得差不多,但書名硬是忘不掉,因此有了蒲公英情結,這種情結常常驅使我莫名地摘下蒲公英的棉絮籽吹著玩。而繁多生菜沙拉裡,我也最偏愛鋸齒狀的蒲公英嫩葉,尤其上頭淋上沙拉醬,拌勾後往嘴裡一送,其滋味不苦不澀,質感之輕脆,簡直就是炎夏裡最棒的前餐。
  這些感覺到了自家庭院後,就化為煩惱了,因為蒲公英算是植物繁衍史裡最成功的一個例子,它不挑土壤,好的、壞的皆自如,再來,它以風傳媒,落地生根,一旦生根後,根長可連三、四十公分,若不小心未將根除盡,留了一截斷根在土裡,幾日後就原地發芽,而且是斷得愈多,長得愈多,錯錯落落地教人無言以對,弄到最後,只好事先把花摘除,以絕後患。
  交出這本書後,外面出著大太陽,自己的心情突然變得落寞起來,行事總是不怎麼帶勁,隔日套上球鞋到外面跑幾圈將自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進門後卻只想打掃門戶,從下掃到上,在書房裡摸了好一陣子才轉進寢室,東摸摸西抹抹,右手臂突然發起癢來了。定睛一看,呵!不正是蒲公英的籽嗎?
  抓將起來,輕輕一吹,伸手一攬又將飄浮在半空的籽抓回來玩弄於股掌間,心境猛然好了起來,得意之餘,覺得虐待孫悟空也不過如此。
  後來心軟了,兩指捻著一絲絮,朝大開的窗戶一擲,籽卻依依不捨地又飄了進來,心想這樣任它賴著也不是辦法,於是再試一吹,這回記得關窗了,所以不長眼的籽算是吃了閉門羹,循著風頭轉了向。
  我看著它往南方飄去,給了祝福,收心後回頭繼續抹著畫框,緣分算是點到為止,心情也開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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