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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下響成一片,敢情是方巨方才盡力一跳,掉下地時因重心不對,整兒摔在
地上,加上紫檀竹杖碰在石地上,那種聲音就夠熱鬧的了。
說得遲,那時快,方巨拱背爬起來,那根狼牙棒劃起閃光,直砸到他後腦與頸
勃之間。
繆推民間目下瞧,心中大喜。
只要這巨人一下子暈倒或被砸死,那可真是他的運氣來啦。
方巨猛可向上一蹶,狼牙棒正正砸在他光溜溜的腦袋上,就像墜在鐵石之上,
當地大響一聲,整根狼牙棒橫飛開去,撞在石壁上,然後墜落地上。
他伸手一摸背脊,怪叫一聲,道:「老小子我要把你撕為兩片……」
繆推民恰好飄落在他跟前, 卻見這巨人一點兒損傷都沒有, 禁不住駭然道:
「我的姥姥,這傢伙是什麼橫練功夫呀?三稜白虎釘傷他不了,連我這根沉重無比
的狼牙棒也動不了他一根汗毛……」及至聽他一嚷,言中之意,凶殘之極,渾身已
大大冒出冷汗。
方巨伸臂便揪,繆推民努力一閃,啪地響一聲,已被這巨人一巴掌摑在胖臉上,
眼前金星亂飛,身形一踉蹌,撞在石壁上。再猛可張口,吐出一大口鮮血,血中裡
著四五枚牙齒。
傻大個兒衝過來,一伸粗臂,將他當胸揪住。
繆推民一時亡魂皆冒,情知這大個兒力可移山托鼎,想撕開個活人,還不是一
舉手之事。
方巨怒氣填膺地大叫一聲,聲音中蘊含無數怨毒忿怒。
繆推民嚇得雙腿一軟,橫胖的身軀直向地上軟溜下去。
然而卻因方巨將他胸襟揪住,便變成掛在方巨手上的怪樣。
「老小子你太可惡啦,我非把你撕開兩片不可……」他又喊叫了一遍。
繆推民滿頭全是閃閃冷汗,這種處身於生死邊緣的滋味,的確是最為可怖的一
種經驗。尤其是在完全絕望無力抗爭的情況下。
方巨雙掌一分,那力量簡直可以將數十頭正在酣鬥的水牛分開。
只聽裂帛大響一聲,方巨兩手各持一片什麼東西,狠狠向地下一摔。
那兩片東西尚未著地,已先傳來撲通一響,敢情方巨僅僅將繆推民的外衣撕為
兩片,繆推民的身軀卻掉在地上。
他一彎腰將繆推民抓起來,重複雙手一分,裂帛一聲過處,繆推民掉在地上。
現在,繆推民已赤裸上半身。
方巨當下怒氣稍息,道:「老小子你那小棒棒刮破我的好衣服,我也撕掉你的
……」
繆推民軟癱地上,卻聽得清楚,這才知道這渾人乃是將話說含糊,竟將他嚇個
心膽俱裂,卻不過是撕掉衣服那回事而已。不過,再也不會明白方巨為什麼對於衣
服被毀的事極為生氣。
方巨回眸瞧瞧那狼牙棒,道:「早先你說過用這狼牙棒砸死我師父的哥哥,嘿,
你這老小子真惡毒,我要……我要……」
他要了好一會兒,還是找不出個結論。
要知方巨乃是個天生孝子,對諄諄母訓。無不深深刻在心版,那總是和氣待人,
信義立本的道理。真個要他打死個無力反抗的大活人,那是絕對做不到的。
繆推民脾氣雖暴,但到底是活了一把年紀的人,心中立刻明白其中奧妙,故意
賴在地上,不肯爬起來。
方巨眨眨眼睛,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將這個老傢伙交給師父處置,雖然,他一
點兒也不知師父禪師何處。但他到底已解決了這問題。
當下又怕這老傢伙再用那狼牙棒弄破衣服,便走將過去,一屁股坐在狼牙棒上。
那狼牙棒四周俱是尖銳鋒利的狼牙,哧地微響,褲子已穿了十數個小洞。
且說被困在石屋裡的陸丹。
這時,她收拾起刺穿鋼門而脫身出困之心,退到牆邊一張檀木靠背上坐下,閉
目憩息。
她的確太累了,四肢乏力,頭腦也微微發暈。
記得早先牆壁大響兩聲,這種驚人的威勢,定是方巨所為,但一任她拼盡餘力
弄出響聲,傳到屋外。
然而,再也沒有了下文。
她情知方巨渾渾噩噩,必定是沒有注意,不由得極為失望。
如今,她乏力地在椅上坐下。
這廳子裡一切陳設,都是那麼貴重和古老的傢俱,一種古舊悠遠的氣味瀰漫在
她周圍,彷彿是處身在朦朧不真實的地方,被曖昧的夢境所包圍住。
她歎息一聲,輕輕靠在搭著銀紅撒花的椅背上,體力的虛脫以及思古的幽情,
使她霎時間生像萬念俱灰。
「這兒不啻龍潭虎穴。」她疲倦地想:「我再也無能為力生出世間,啊,若是
當日,我能夠安靜地在那古老的森林中死掉,那不是很好麼?」
這刻,在灰黯的心情之下,以往的雄心壯志,以及糾纏不清的思怨愛恨,已變
成不實在和可笑的東西。
「我現在為什麼還要想念起他呢?」鍾荃的面影,清晰地浮現在她心中,於是
她繼續想:「如今回想起來,我的感情未免付出得太輕率了。唉,人生倏忽兮如白
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這是怎樣子的一回冤孽遭逢啊!」
她悲哀地搖搖頭,深長呼吸一下,然後裊裊站起來,走到門邊。
那兒鋼板上還嵌著她的太自古劍。她伸手握住劍柄,倏然運功努力一拉。
鏘地微響,劍倒是拔出來了,然而,她卻因用力過度,一陣虛脫,眼前驀地一
片昏。嗆嘟寶劍脫手,自個兒也蹲在地上。
歇了好一會兒,她的知覺漸漸恢復。忽然發覺自己竟然是半躺半臥地在躺椅上,
不由得大吃一驚。
轉眼一看,眼光溜過掛滿字畫的牆壁,垂著深色帷幕的窗戶,幾具棺木的大櫥
——她正要轉頭瞧瞧後面,已經有人在後面說話:「姑娘,你……你沒事麼?」
聲音甚是溫柔,口齒清晰。
陸丹更是一驚,已知此人是誰,便不再回頭去瞧。
「我的天,這傢伙趁我失去知覺之時,將我弄到這椅上,也不知有沒有……」
想到這裡自家也覺得面紅了。
然而,這個疑問像塊千斤大石般,在她心上猛然一壓,把她的心壓得又急又亂。
她瞧一下衣服,似乎沒有異狀,但當她不放心地多瞧一眼,又覺得生像皺亂得
不成樣子。
眼前光華一閃,一柄劍平平送到她面前。正是她那柄太白劍。此刻卻是連劍鞘,
柄末的銀色絲穗微微搖晃。
持劍的雙手皮膚白淨細膩,看起來甚是柔軟,比普通男人的手稍覺纖小了些。
「陸姑娘,你的劍掉在地上,在下見姑娘背上插著劍鞘,恐怕躺著時梗著,故
此斗膽解下來……」仍然是十分溫柔動聽的聲音,可是話一多說幾句,忽然輕輕咳
嗽起來,並有點兒氣喘模樣。
陸丹星眼一閉,想道:「完了,我那系劍的絲絛結在胸前,他……他給解下來
啦廣
但同時她也注意到他微喘的情形,衝口道:「你的傷很厲害麼?」
那人喔了一聲,聲音中又驚又喜。吶吶半晌,還答不上來。
她立刻明白了他是什麼心情,不覺又是玉頰飛紅。下意識地伸手去拿寶劍,無
意中卻碰著那人的手。
他的手一鬆,輕輕捏住她的玉腕。只那麼輕輕一下,便放鬆了縮回去。
陸丹一陣心跳,竟是跳動得那麼厲害,以致惟恐心跳的聲音會讓人家聽到。
那人大喘息幾下,然後低低道:「哎,我的心跳得太厲害啦……」
陸丹忽然大吃一驚回頭去瞧他。一張俊俏之極的面龐赫然人眼,正是那個被她
劍風撞傷的尤東霖。
只見他那俊美的玉臉上,隱隱泛起青白之色,斜飛的雙眉,微微皺攏,似乎暗
中極力忍住痛苦。
她怎會不明白有內傷的人,最忌便是驟然驚喜,血脈賁張,心跳加速。
她這一回頭,本想斥責他的輕薄。然而四目驀地相投,卻責斥不出口。只嗔怪
地白他一眼,然後,徐徐欠身坐起來。
尤東霖用左手按住胸部,身軀輕輕倚靠在躺椅曲起的椅頂。
他自己知道此刻傷勢相當嚴重,應該立刻靜靜躺下休養,更不可妄動強烈的感
情。
可是,他一方面是為了有緣親近心上人而極度興奮激動。但另一方面,他也直
覺地感出他與她之間,似乎有一種不可超越的障礙。
尤東霖自小便出落得一表人才,宛如玉樹臨風。
及至長成,一身文武全才,性情也相當端謹。是以血掌尤鋒最是疼愛,常常說
他是尤家千里駒的讚美話。
在他二十四個寒暑的一生中,從不知何謂愛情。宇宙之廣大,本足以任他馳騁
不倦,然而,現在一掉在情網中,便如春蠶自縛,無由自拔。
當他從暗道裡要進廳來營救陸丹之前,他還在詢問自己為什麼會不能自主地來
為她做任何事,甚至是這種家法大忌的反叛通敵的行為。這種行為的後果便是將要
受五馬分屍的刑罰。
現在,他已得著答案。因為他發覺價值乃是一種沒有標準的特質,在某種情形
之下,生命的價值完全比不出一個微笑,或是一句溫柔關心的慰問。
他忘了體內的痛苦,也忘掉將來壓在他心上的暗影。卻快活地微笑了。
陸丹徐徐站起來,忽然轉身正好瞧見他的笑容,光輝之中有點兒苦澀,完美中
有點兒缺陷,快樂中有點兒痛苦,那是極為複雜然而動仁的表情。
她在心中歎口氣,憐惜地投他一眼,心中想道:「不行,我不能教他多受痛苦,
我要告訴他,我早已經心有所屬。他縱然情深一往,也將落個悲慘的結局,倒不如
趁早息了這條心。」
心中決定了,便道:「你……你別癡心妄想,不瞞你說,我已經……」
尤東霖忽然擺擺手,截斷她的話,插嘴道:「陸姑娘你不必說下去,在下雖然
……雖然……」
他輕輕歎息一聲,眼光惘然地垂向地上:「唉,在下實是自慚形穢,豈敢癡妄
多心,許多事都是情不自禁,以致冒瀆玉人,只要姑娘不見怪,在下已刻骨難忘姑
娘的美意……」
陸丹嬌軀劇烈地震動一下,花容失色。「什麼是冒瀆玉人?」這疑問電光似地
掠過她心頭。
尤東霖見她表情變化得太厲害,立刻料想出她的驚疑。
「姑娘,」他趕快解釋道:「姑娘,我不是……你……你……」他本想說,我
不是那種人,你料錯了。可是話到了口邊,卻覺得不好意思說出來。因為若他這麼
一說,豈不是說陸丹心中想的儘是不乾不淨的念頭。
陸丹卻更加誤會了,鏘一聲掣劍出匣,閃起一道銀光,四壁的燈火登時如螢火
之比的皓月,黯然無光。
那種古舊得像夢幻氣氛又襲進她感覺中。
她深深一口,忽然明白了這種氣氛為什麼曾經使她覺得惘然若有所憶慕。
只因她曾經替自己來編織過一個夢,她嫁給一位世家子弟,住在深深的宅院中,
那兒有深閨的旖旎或寂寞,同時還有古老的傢俱的氣息,形成了一種古意盎然而可
靠的氣氛,在她周圍飄浮著。她便拘謹地度過一生,充實或是寂寞的一生,卻是女
人的一生。
雖然,在現實世界時,她決不肯讓自己投人這種生活和命運中,可是,她總是
在幻想中替自己編織這樣的命運結局。
然而,此刻她一向好好地保存在深心中的夢已經破碎了。這是當她嗅到那古老
而貴重的傢俱的氣味時,才矍然而覺。
她必須像只飛鳥般自由無羈,辦完許多事之後,才能另行編織將來生活之夢。
可是,她已沒有資格編織生活之夢了,除非她將夢中那人,改為眼前這俊俏的美少
年。
她不必再加考慮,已知道決不可能讓這個人佔據了她夢中那人的位置;於是,
她悲痛地哼一聲,驀地一揮太白古劍。
劍風颯然撞出,直襲那五六尺外的尤東霖。
尤東霖在她陰冷哼聲之時,像是已知她的決心用意,先一步閉上眼睛。面上神
色夷然不變,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甘心情願的樣子。
劍風颯然襲至,他猛可哎地一叫,翻身摔倒地上。
陸丹驀然閉住眼睛,然而,那張俊美而帶著甘願的神情面孔,清晰地浮現在眼
前。
她的芳心宛如被利刀戳了一下,甚是疼痛。
「他為什麼會這樣子對待我呢?」她想,「這樣子對他有什麼好處?咳,我雖
在最後一剎那間,撤回八成力量,但以他那種茬弱的體質,又早曾負了內傷,定然
氣絕斃命,啊,我豈不太狠心麼?」
已不能復憶在什麼時候,她曾經聽人說過:「愛人的找被愛的幸福……」現在,
她似乎瞭解這句話的意義,非常有人生哲理的意義。
她徐徐張開眼睛,但瞧不見尤東霖的屍體,因為眼光被躺椅擋住了。
她動作迂緩地先將太白劍歸鞘,然後,向這柄古劍深深瞧一眼,輕輕道:「我
也許要和你分別了。自從攜你下山,我的情感,屢屢遭受到不可補償的打擊。我要
把你永遠沉埋在千尋江底,而我呢,也將與你一般,永遠絕跡於人間。」
「至於你……」她的眼光移到前面,瞧著尤東霖屍體所伏之處,雖則她仍然沒
瞧見什麼。
「我十分抱歉,而且非常難過,我想,我沒有權力奪去你寶貴的生命,而且我
決不會那樣做的,假如你不是……的話。」
她歇了一下,喟歎一聲,然後轉眼找尋可以出人之處。
果然在右邊那具高大的檀木櫥旁邊,露出一道狹窄得僅可閃身而人的縫隙。
她一跺腳,白衣飄飄飛拂,人已閃進那條壁縫之中。
走了半丈遠,亦即走那堵牆壁的厚度,眼前豁然開明,卻是條一丈多高,半丈
來寬的暗甬道。
她像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在甬道中前移,轉眼間已到了盡頭,卻分為兩條去路。
一是十餘階石階的上行之徑,一是斜沒地下的甬道。那兒也有十多級石階。
這時,她的思想已經有點兒麻木了,只停了一下,便毫不考慮,往向上的石階
走去。
另一邊的石階下,突然傳來鏘的一下金鐵交鳴之聲。在這極為死寂的地方和時
間,忽然發出這麼一下響聲,委實令人心驚。
她猛然驚醒,倏然停腳止步,向那陰暗的石階下面投以銳利的一瞥。
她自從服過醉果之後,目力大異往昔,雖在黑暗之中,卻無殊白日。因此,那
邊雖是極為陰暗,卻瞧得清楚。
只見在石階盡處,有一道鐵欄柵。那些鐵枝每根都有錐子般粗,縱橫齊整地交
織成一面大網,把那邊隔住。
鐵網那邊卻是兩丈方圓大的石室,除了這一面是被鐵枝網攔住之外,其餘三面
都是石壁。
鐵枝網邊,一個身軀頎長的少女,屹然站著。
她的頭髮有點兒凌亂,手中提著一口青鋼劍,繃得緊緊臉孔。可是,仍然掩不
住那動人的天然秀色。
她見陸丹停步,立刻又猛一揮劍,斫在鐵枝網上,發出極響的鏘一聲。
甬道中回聲激盪,但陸丹卻察覺這一劍斫下的力道,遠遜第一下時有勁。
「賤婢,你瞧著姑娘怎的?再弄幾條蛇來給姑娘解解氣麼?」
陸丹立刻猜出這位少女定非本莊之人,甚至多半是敵人,從她那種疲憊的聲音
和面色推想,大約已被錮禁此處有一些日子。
怪不得方纔所斫兩劍,勁力大是不同。
忽然,她聯想起早先上官瑜要帶領她人莊取驢之時,馬方口和繆推民兩人神色
不正,言語閃爍,屢次企圖阻止上官瑜親自帶她進莊,意思最好由他們代替。
這件事可能和這位少女有關,因為現在很顯然地可以知道,便是上官瑜若果要
經過這條甬道而到她被困的石屋時,必定會發覺這兒還有個少女被禁。
當然陸丹不可能推思出馬方回當時的用意,因為根本她不識得馬方回和繆推民
的身份地位,也不知這座隱賢山莊有所變遷,如今已非大內雙凶養老之所。
她心中甚是淡漠,對於這些恩怨寂寥,灰心之極,再沒有興趣去理會。對於自
身變故尚且應付不暇的人,焉能再顧及別人,這本是人情之常。
那個毀了她女兒清白之軀的人,巳被她殺死。她在後來才發現自己雖然不能容
許那人長久佔有自己,卻也不願意殺死他,尤其是瞧見他那種甘願受死的神情。
「可是,他終於死了。」她想:「我卻不知為誰而活?「她再投瞥那邊鐵枝網
一眼,身形猶疑一下,沒能拿定主意要離開抑是過去那邊瞧瞧,看是什麼樣的女孩
子以及能否救她。
「這莊子裡沒有一個好人。」那少女高聲嚷叫道:「嘿,你們以為姑娘不知老
頭兒眼中的下流意思麼?只恨當時姑娘劍下留情沒有趕盡殺絕……」陸丹心中不由
得一動,詫想道:「她也能贏得上官老兒?她是什麼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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