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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龍虎鬥京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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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5:56: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第一回 水泊隱居 一心傳絕技 同門義重 千里作調人


    在今山東、河北兩省邊界恩縣的地方,當公元六七世紀的初期,還是黃河入海的故道。
後來黃河雖然改道,但在黃河與運河中間,還是匯成了一個廣闊數百里水泊,港汊交錯,為
黃河內水流貫穿著。在這廣闊幽深的水泊裡面,長著豐茂的菖蒲,叢密的蘆葦,小型的丘崗
和淺灘像棋子一樣散佈在水泊的中間,這就是在中國歷史上曾享有盛名的「高雞泊」。「高
雞泊」在隋末時,曾是農民起義軍竇建德集團的根據地,與秦叔寶,程咬金,所踞的瓦崗寨
齊名,後來這些英雄事業,雖都已成陳跡,但高雞泊的名聲卻流傳下來了。
    高雞泊裡有一個小村名做金雞村,靠近水泊旁邊,村後是一個小山崗,水光山色,風景
絕美。這天,正是早春天氣,在從加一個廣場上,有兩男一女在那裡練習武技,原來他們都
是太極門名拳師柳劍吟的子弟門人,那兩個男的是柳老拳師的二弟子楊振剛和三弟子左含
英,女的則是柳老拳師的愛女柳夢蝶。這時左含英和柳夢蝶正在廣場上角遊戲,楊振剛則斜
倚在場邊的小樹上,含笑望著。
    左含英和柳夢蝶練習的情形也很奇特。只見左含英的手上拿著一根繩紊,索上吊著十二
個小小的羊脂白球,每個小球有一根小鋼線吊在繩上,左含英一伸手便嘩拉拉地舞動起來,
那軟軟的繩索給舞動得筆直,有如一根棍子,虎虎生風,那十二個小球也隨著舞動起來,耀
得人眼花繽亂。
    左含英在廣場上疾跑了兩圈,越跑越急,只見一團人影,裹在無數的球影奧,他大叫
道:「師妹看準了打來吧!」柳夢蝶隨即拔步向左含英追來,兩手裡各扣著幾個錢鏢。看
官,什麼叫做錢鏢,且在這裡解釋一下:錢鏢便是普通的銅錢(大多數是選用「咸豐」錢,
因為那種錢既小且厚。)將兩邊磨得鋒利後當飛鏢使用,叫做錢鏢或金錢鏢,太極拳、太極
劍和金錢鏢正是柳老拳師從山東太極丁門下得來的絕技。
    在柳夢蝶和左含英兩個風馳電掣的追逐中,突見柳夢蝶輕舒玉臂,一個「鳳凰展翅」,
一面發出一枚錢鏢,一面叫道:「第三個!」錢鏢如矢,直飛入那一圈球影中,只見當的一
聲,一枚小球落地。左含英停步一看,正是繩上繫著的第三個小球,那一絲鋼線被錢鏢割斷
了。左含英含笑說了一聲:「好!」便又急跑舞動起來。柳夢蝶更不打話,使出「八步趕
蟬」的輕功,像一溜煙的往後追,刷刷又是兩聲錢鏢破空之聲,口裡連叫道:「第五個,第
十二個」,那邊又是兩聲叮噹之聲,兩個小球落地。左含英微微一笑道:「師妹,這次師兄
要用招術閃避了,你打來吧。」聲還未息,柳夢蝶一個「怪蟒翻身」,刷,刷,刷,又是三
枚錢鏢打來,口裡叫道:「第一個,第四個,第八個!』這次只聽得叮噹兩聲,只有兩個小
球落地,另一枚錢鏢卻給左含英用兩隻手指夾著,哈哈大笑。
    柳夢蝶羞得滿面通紅。原來她三枚錢鏢發出時,一抖手便化為三點寒星,連翩飛到。左
含英明知道師妹的金錢鏢幾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閃避甚難,存心捉弄她,竟使出武林中
在敵對時才使用的絕技「鐵板橋」,右足撐地,左足蹬空,頭向後仰,一條軟索突從上空飛
舞變為貼地盤旋。饒是這樣,那三點疾如飛矢的寒星斜飛而來,第一個、第四個的小羊脂白
五球還是給前面飛來的兩枚錢鏢打落。第三枚錢鏢飛來時,左含英已將右足一旋,借擰腰之
勢,右手略向下沉,又將那軟索抖得筆直,錢鏢橫飛來時,竟打了個空,穿過球隙,直向左
含英的咽喉飛到,左含英突一長身,左手伸出食中二指,覷個正著,一夾便夾到了。
    這時倚在小樹邊的柳老拳師的二弟子楊振剛忙喝住師弟師妹說:「師妹的錢鏢也不錯
了,只是第三枚錢鏢所發的勁急了一點,以至飛得太疾,打過了頭。但三師弟的招數更多可
議之處,試想我們太極門的錢鏢,專打人身穴道,如這次你中了兩枚錢鏢,那還了得?你的
『鐵板橋』功夫還未到家,離地還是過高,如果再低三寸,鏢飛來時便全會凌空而過了。其
實你若自知『鐵板橋』的功夫還未到家,用『燕青十八翻』的功夫,避過這一手三鏢是最安
全的。在對敵時,應先求穩健,然後才講究使出絕招,你可知道?」
    柳夢蝶雖然得師兄誇獎,還聽師兄把左含英的招數彈了一通。但卻覺得這次在師哥面
前,總是失了面子,不肯甘休,口裡嚷道:「我三鏢只中兩鏢,總算也栽了一個斤斗,三師
哥你別走,我還要和你過過掌。」一面說一面就摩拳擦掌向左含英走來。左含英把肩一聳說
道:「師妹,你已經佔了上風還不肯罷休嗎?你不累我也累了。明天再和你過掌吧。」柳夢
蝶那裡肯依,還是纏著要和左含英過掌。
   

    左含英和柳夢蝶年紀相差不遠,柳夢蝶今年十六歲,他也只是十八歲。柳老拳師一生只
生得她一個愛女,雖然管束甚嚴,但也不免愛之過甚!有時也要順她的意。大師兄十年前已
出師門,算來該有三十歲了,二師兄也將近三十,她不敢纏他們玩,就專磨著左含英和她
玩。在她是一片天真爛漫,而且小小姑娘,也還不懂男女之事,而左含英卻常給她撩得心頭
麻癢癢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因此左含英也常常故意去逗她。今天夾著她的錢
鏢,就是存心想氣氣她的。
    柳夢蝶果然給她氣著了,跑過去便用太極門中的「七星掌」式,吐掌向左含英打來,左
含英擺出「如封似閉」的架子,正待招架,猛聽得二師兄嚷道:「你們別鬧了,看什麼人來
了?」二人收式向著師兄指點之處看去,只見一葉輕舟,在水泊堂分開蘆葦像箭一樣飛來。
那輕舟也煞是奇怪,沒有張帆,又是逆風,卻來得如此之快,分明不是普通漁民駕駛的。說
時遲,那時快,輕舟已衝到岸邊,船頭上站著一個灰樸樸的大漢。
    灰衣人一昧登岸,那小船經他雙足一衝一帶之力,竟自衝上沙灘來,灰衣人也不理那小
舟,步履矯捷,逕自向廣場走來。一面走,一面問道:「柳劍吟,柳老拳師可是在這裡
麼?」
    左含英等驚疑不定,問道:「你是什麼人,找柳老拳師幹麼?」
    那漢子邊走邊拂拂身上的風沙,閃爍其詞地說道:「你們不必問我是什麼人,柳老拳師
見了我自然知道。我找他是為了一件關係他師門榮辱的大事,說給你們聽你們也不明白!」
這樣的怪漢子,這樣的怪話,把他們怔住了。
    三個人中,到底是楊振剛有過一點江湖閱歷,看那漢子雖然身手矯捷,一望便知是武林
中人。但他孤身一人,如有惡意,諒也不會討了好去。且引他到師父門前,再派小師妹進去
凜報,師父名震武林,熟知江湖路道,還怕摸不了他的底細?
    主意打定,楊振剛便行前幾步說道:「柳老拳師正是家師,閣下既有要事要見他老人
家,小弟自當引路。」說著便帶他越過廣場,向場後築在半山的柳宅行去。
    那天春雨剛過,山路泥濘。楊振剛偏偏不帶他走已開闢好的小徑,卻帶他從亂石叢中步
上半山。楊振剛存著試試這漢子功夫的念頭,在帶他行過一處遍生苔薊的石銅時,猛回頭雙
手一帶他道:「路滑,小心!」
    楊振剛是想用太極門中的「粘」字訣,直把他「粘」出幾丈之外。不料話聲未停,雙手
方觸他的衣袖,卻被他藉著自己的掌勢,反「粘」出去,雖然不致被「粘」出幾丈之外,但
也步履傾斜不定。那灰衣人卻紋絲不動,口裡說:「是呀!路滑,要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突地從半山上像飛星倒瀉一樣的衝下一個人,一瞬間便到了兩人面
前。只見他兩袖帶風之聲,驀地右手一帶便將楊振剛帶過身後,左手駢指如朝,「順水推
舟」直向那灰衣人的「期門穴」點來。這叫做,預防不測,先救愛徒,再打勁敵。
    那灰衣人不防有這一著,也來不及看清來人面目,急將雙足一點石郴,倒躍出兩丈以
外.身形方定,待要看清來者是誰時,驀聽得一聲喝道:「金華,是你嗎?」
    那被喚作金華的灰衣人,急忙拜倒地上:「師伯,小侄無禮,未曾晉謁,倒勞你老前來
迎接。」
    那從半山上衝下來的人,正是柳劍吟柳老拳師。原來柳夢蝶鬼靈精,在那灰衣人上岸
時,她就一溜煙地抄小徑回去告知老父。柳老拳師以為是什麼江湖好漢,慕名尋事,卻料不
到是自己的師侄。
    當下金華正待傾訴,柳老拳師說:「別忙,且在我家門前的柳林歇歇再說。」那柳林中
設有石桌石凳,是柳老拳師平時避暑或和村人閒聊天的地方。
    金華在柳林中坐下,也顧不得回答柳老拳師問他師父的近況,馬上便拿出一封信來,柳
老拳師看了,神色大變。
    這封信正是柳老拳師的師弟,山東太極丁的兒子,丁派掌門人丁劍鳴寫來的。內中所說
的事情非但關係柳老拳師師門的榮辱,而且關係著關內關外武林的團結,弄得不好,就會生
出滔天風浪。因此雖是柳老拳師江湖閱歷甚多,也不能不閱信色變。
    列位看官,要知道信中說的是什麼事,且先待在下交待一下柳老拳師和丁家的歷史。柳
老拳師柳劍吟的父親是山東太極丁的遠房親戚,雖說是遠房親戚,但居處相隔不遠,兩人脾
性也頗相投,柳劍吟七八歲時,他的父親也曾請太極丁教他技擊,但偏偏柳劍吟小時生得非
常瘦弱。太極丁說,太極門的功夫是「不打不教」的,要學在對敵時能夠實用的技擊,必定
要和師父常常「過手」(即演習對打),給師父擲得頭崩額裂是常有的事,恐怕柳劍吟的身
子受不了。因此只能教他一些太極拳的架式,作為強身之用,要待他身體強健後,才能教他
太極門中虛實變化的應敵招術。
    柳劍吟這個孩子卻似乎特別和武學有緣,太極丁雖然不教他應敵的招術,他卻總是留連
在太極丁的練武場邊,看他的門人子弟練習。這樣過了一年光景,柳劍吟的父親因為只是一
個小自耕農,豐年時還能自給自足,恰巧那年碰著荒年,賦稅又重,謀生不易,他有一個朋
友在鄒縣做生意,叫他去幫忙,他就帶柳劍吟過縣去了。
    光陰眨眼又是三四年,一天丁老拳師正同幾個門人弟子在家門前閒話,遙見門前數十丈
外有兩隻大水牛不知怎的打起架來,有一隻牛鬥敗了急急向前奔跑,後面那隻大水牛也急急
地銜尾追來,正在此時,忽見一個孩子像箭一樣在路上飛跑,好像不曾留意到那兩隻水牛。
忽地那前面的水牛已迎面衝來,堪堪就要碰上,太極丁急得「阿呀」一聲,立刻飛躍上前援
救,那料還未到人、牛之前,已聽得撲地兩聲巨響,那兩隻大水牛已滾出路邊一丈開外。太
極丁是武林名手,眼睛銳利,一眼便看出那孩子使的正是太極拳中「野馬分鬃」的手法,順
著兩隻大水牛的衝勁,用左掌一帶前牛,右掌斜按後牛,兩隻牛已經發勁,給這孩子一帶一
撥,便都倒地滾出路邊去了。這正是太極門中「四兩撥千斤」,「借力打力」的功夫。
    太極丁再定睛看這孩子,又「啊呀」一聲,這不是柳劍吟還是誰?當下就問他為什麼回
來,怎的練得這一身好身手?原來在柳劍吟離開太極丁後,還是照常練習,而且默記太極門
下演習的應敵招術,幾年來無師自通,卻領悟了不少太極拳的妙用。前幾天他的父親客死他
鄉,他無依無靠,固此遵照父親遺囑,回來找丁老拳師。
    柳劍吟的話還未說完,忽然一條黑影,從太極丁頭上飛過,向他猛地撲來,竟然是一個
比他還小的孩子,太極丁倒也奇怪,並不阻攔,卻反倒退兩步,拈鬚微笑。
    柳劍吟急地倒退兩步,那小孩子已經欺身直進,「雲龍三現」,一掌三式,向柳劍吟胸
部打來,柳劍吟其時已將左手提至胸前,手心向內,用橫勁向上「棚」去,這正是太極拳的
「攬雀尾」一式,給他用得非常純熟。那孩子身手也極為快捷,一擊不中,立刻便變招打
來,仍是一派攻勢手法。柳劍吟展開數年領悟所得,和他周旋,感到非常吃力!
    那兩個小孩子對拆了三二十招的光景,丁老拳師才喝道:「好了!好了!鳴兒不要再鬧
了。」那孩子一停下身形,立刻便拉著柳劍吟的手又跳又叫,樂得直笑道:「這回我可找到
伴了!」
    太極丁當下把柳劍吟連聲誇讚,說他自己領悟得來的手法。居然能和自己的兒子打成平
手,將來一定可以為太極門放一異彩;一面也暗暗為自己的兒子歡喜,覺得他的年紀比柳劍
吟還小兩歲,雖然一直得著自己真傳,也不過同柳劍吟打個平手,但看他出手快捷,變招靈
活,也真難為了他。眼見這兩個孩子,都是天資聰穎,和武學頗有宿緣,一個是自己的愛
子,一個又將是自己的愛徒。武林名家最怕找不到「衣缽傳人」,現在自己卻有兩個質美好
學的孩子做自己的傳人,這高興可還得了!
    從此丁老拳師遂正式收柳劍吟為徒,因他比自己的兒子丁劍鳴長兩歲,遂教自己的兒子
喚他做師兄,不按入門前後為序。太極丁把一生所學,連自己名震武林的三絕技——太極
拳、太極劍、金錢鏢都悉心地傳授了這一子一徒,柳劍吟幼年喪父,太極丁既是恩師,又是
父執,師門恩重,心中自是感激得了不得。
    柳劍吟一直追隨了太極丁十幾年,太極丁也把他當成兒子一樣看待。在臨死前,太極丁
將柳劍吟和丁劍鳴喚到床前吩咐道:「我們這一派太極拳從張三豐傳下,就以抑強扶弱為本
志,當今滿族人據中原,滿洲貴族百官,欺壓百姓,你們技成之後,可不許睿滿洲人做事。
在江湖道上行走,也應記著除暴安良的武林明兒對武林同道,不許逞強鬧事。劍鳴鋒芒太
露,我放心不下,劍吟純樸得多,可得多多招扶你的師弟!」太極丁說完,把腿一伸就死去
了。
    太極丁死後,他們兩師兄弟都是二十多歲的年青小伙子,自然受不了寂寞,便連袂在江
湖道上行走。那時正當「太平天國」之後,自明末遺留下來以「反清復明」為志的許多秘密
會社,正是盛行。在山東、河北一帶拳風尤盛,盛以梅花拳、金鐘罩等最為風行。嘉慶時,
清政府唯恐拳民作亂,曾下令嚴禁,但民間私相傳授拳術,仍繼續不絕,而且在「太平天
國」大風暴之後,禁令既松,民間更盛行習武。各家各派,都開堂口、招門徒,柳劍吟、丁
劍鳴在江湖道上行走,自然免不了和他們發生關係。於是不久,便鬧出一件事來,使他們兩
師兄弟不歡而散!
    原來太極丁死後,柳劍吟與丁劍鳴二人聯袂在江湖道上行走,也很幹了一些俠義行為,
不能細表。其時,山東、河北兩省的武館會社又以當時河北省會社保定為中心;柳丁二人武
藝超卓,慢慢自然成為各派所推崇的人物,在保定城裡與形意拳的鐘海平,梅花拳的姜翼
賢,萬勝門的管羽偵等同為各家各派的領導人物。
    最初清政府唯恐拳民作亂,曾下令嚴禁,犯者處列。其後覺得禁不勝禁,遂改變策略,
轉而想利用拳民,籠絡拳民,或聘各拳家為「國術教練」,或官府紳土不惜「屈尊降貴」與
武術界中人往來。(這種形勢發展至光緒年間,就成為滿清政府利用「義和拳」——亦即梅
花拳為排外及政爭的工具,以消滅其「反清」的情緒。拳民在中國近代史上,亦曾寫過一頁
重要的歷史,即「義和團暴動」,外人則稱之為Boxion Rebeion,意即「拳亂」。清代拳
民活動之有其歷史價值,於此可見。這是閒話,按下不表。
    當柳劍吟、丁劍鳴等在保定成為山東、河北兩省的領袖人物時,也正是滿清政府改變策
略想利用拳民的時候。其時那些自明未遺留下來,以「反清復明」為志的秘密會社,已成半
公開性質,但由於沒有堅強的組織,沒有明確的政綱,沒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因之亦不能成
其為一種革命的運動,而還是停留在「黑社會」的階段。在滿清政府變壓制為籠絡,更確切
的說是壓制與籠絡雙管齊下時,武林中人就出現了幾種不同的人物,一種是甘為滿清政府利
用的;一種是『置身事外』,希望保持「清高」的;一種是還堅持原來主張,不與官府來
往,反抗滿清的。賢愚不肖,各種各式人物都有,這也按下不表。
    柳劍吟、丁劍鳴二人承父師之訓,成為山東、河北兩省的武林領袖人物,自然不易為清
政府所籠絡。但兩人的作風卻大有不同,丁劍鳴以太極派嫡傳子弟自居,平素又挾技自傲,
不肯下人,和各派名家,相處得不大和睦,例如有一次和形意拳的鐘海平就因為各誇師門,
較起技來,雖然不分勝負,就由柳劍吟勸止,但也不無小嫌了。而柳劍吟則處處「大智若
愚、大勇若法」,謹守著要武林團結的教訓,和各派名家相處,總是虛心學他人之長,而自
己亦不吝傳授他人,因此很得武林中人愛戴。柳劍吟亦曾屢次規勸丁劍鳴,無奈「江山易
改,品性難移」,縱許能斂跡口時,不久又是舊習復作。
    一天晚上,丁劍鳴照例在午夜之時起來練習太極行功。其時正是下弦月上,星河黯淡,
月色做明。驀然聽得衣襟帶風之聲,拂耳而過,丁劍鳴是老江湖了,一聽便知有夜行人出
沒,當即將身子一伏,側首往民房上看去,只見一條人影,疾如閃電地閃入暗處。
    丁劍鳴吃了一驚,心想怎的方交午夜,月色尚明,繁華未歇的時候就有夜行人經過,而
且在這保定省會之區,夜行人公開出沒,非偷即盜,何況若是普通綠林好漢,自己在保定領
袖群雄,他也沒有膽量未曾拜門,就敢做案。當下丁劍鳴一是好奇,二是覺得夜行人在他附
近出沒未先打招呼,有損他的威望。當下立刻展開本門身法,龐大的身軀,竟像燕子掠空似
的掠上民房屋簷,腳尖輕點屋面,飛身追蹤而上。丁劍鳴的輕功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真似
蜻蜒點水,落地無聲,那捎片刻工夫,已追到那人身後。
    事情也忒奇怪,那人的輕功,雖然迅疾,初看卻似沒有丁劍鳴功候,但追到他身後二三
丈時,他竟好像背後長有眼睛,知道有人追蹤一樣,立刻又加快起來,饒是丁劍鳴用足功
勁,也總是被他拋在幾丈之外。
    兩人風馳電掣似的追了一程,不覺已到保定郊外。只見那夜行人,躍進一座好像大戶人
家的園林,將手一拍。丁劍鳴急地伏在一顆大樹枝柯交叉之處,從樹葉叢中伸頭一望,只見
暗處又跳出一個夜行人,兩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就直向庭院中的一座小樓躍去。丁劍鳴是老
江湖,心知一定是一個人先來「探道」(偵探),然後才等同伴來做案。當下即一長身,直
掠出數丈之外,像棉絮一樣貼上近樓房的另一顆大樹。只聽得其中一個夜行人低聲說:「那
雌兒就在三樓,我剛才吹進『五鼓返魂香』,想現在已被昏倒了。」
    丁劍鳴勃然大怒,他最痛恨江湖上下三門的採花淫賊,當下即從大樹上凌空掠起,像大
鳥一樣地落在樓房的屋簷上,那兩人驀地一驚,急忙飄身下地,丁劍鳴也跟著落下地來。
    丁劍鳴定睛一看,只見兩個夜行人都帶著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兩個
夜行人同聲喝道:「什麼東西?敢來干涉爺們的行動?」丁劍鳴怒喝道:「你們這些小輩,
連我丁劍鳴都不知道,看掌。」
    那兩個夜行人更不打話,一個亮出一柄長劍,一個亮出一對三尺多長、黑漆漆的判官
筆,直攻過來。丁劍鳴立刻展開太極掌法:封閃、擒拿、挨幫、擠靠、閃展、騰挪,安心奪
取敵人的兵刃。那兩夜行人也好生了得,丁劍鳴也不知道他們是哪一派路道。只見那使劍的
時而是嵩陽派的達摩劍法,時而又變為形意派的無極劍法,如驚蛇怒蟒,處處向丁劍鳴要害
處吐來!那使判官筆的更是利害,劈、砸,撥、打、壓、剪、持、鎖,都極沉著迅捷,那對
判官筆,倏上倏下,忽左忽右,而且專向人身三十六道大穴打來,丁劍鳴展盡「空手入白
刃」的太極掌法,迄自討不了半點便宜,但卻也忒奇怪,丁劍鳴好幾次連碰險招,看看就要
被劍尖刺著,或被判官筆點中,但兩夜行人卻又突地閃電似的抽回,變招打出,也不知是什
麼道理?
    在丁劍鳴心裡,還以為是自己太極掌法利害,敵人不知虛實,所以不敢把招術用老,以
防自己式中變式,招裡套招,其實卻井非如此,那兩夜行人卻另有一種心思,不然若論武功
技業,丁劍鳴和他們中任何一個一對一亮兵器對打,諒還不至落敗。而今以一敵二,又是空
手對兵刃,就是有兩個丁劍鳴也被剁為肉泥了!
    閒話少提。且說丁劍鳴和這兩個夜行人一陣打鬥,早驚動了這家人家。當下燈火大明,
許多家人都持槍弄杖地出來,但卻沒有一個敢殺上前來,只是遠遠地觀望,一面口裡嚷著
「捉賊,捉賊」!但若見身影向自己這一面移動時,又哄的一聲散到第二處去。其中有兩個
像「護院」模樣的人比較膽大,一個手持花槍,一個手侍雙刀,掩到賊人身後,正待偷襲,
卻被一個賊人,只一個「回風捲柳掃堂腿」,就把他們掃出兩三丈外。來了兩個,跌了一
雙。
    丁劍鳴也不指望這些「護院」之類能濟得了什麼事,仍是捨死忘生的憑自己一對肉掌,
來鬥敵人的一柄長劍、兩枝判官短筆。說時遲,那時快,又拆了三五十招,那使「筆」的摟
膝繞步,「劉海灑金錢」,向後一甩腕子,雙筆挾著一股寒風,斜向丁劍鳴的「左肩井穴」
打來,丁劍鳴急將腰一撲,掌探中鋒,駢指如朝,讓過幾筆,向敵人的,『志堂穴」點來,
還未點到,背後一股寒風,那柄長劍又堪堪刺到,丁劍鳴一個「大彎腰,斜插柳」向左旋
過,伸掌便貼劍身,讓招遞掌,向敵人面門打來,使劍的急將身往後仰,一個「倒轉陰
陽」,將右手劍一沉,化為「黑虎卷尾」招數,逕掃下盤,橫斬丁劍鳴的雙足。丁劍鳴慌忙
地躲避時,忽聽得那使劍的一聲「扯呼」!(逃跑之意。)兩人正佔上風,卻忽地逃跑,將
腳一蹬,早躍入園林深處。丁劍鳴不知進退,還待追趕,忽地幾點寒星,撲面飛到。丁劍鳴
急急一個「燕青十八翻」,用北派「滾地堂」的功夫,貼地直滾出去,饒是滾得這麼快,右
腿上還是中了一枚暗器,當時只覺麻癢癢的,還不覺怎麼,但這須臾稍緩的功夫,兩個蒙面
夜行人,已逃得不知蹤跡了!
    敵人一去,那些家人大嚷一輪追賊之後,一面圍上前來,當中走出一個五旬上下的儒冠
老者,當著丁劍鳴的面一揖到地,口裡說道:「先生大恩,沒齒不忘!」丁劍鳴急忙扶起
時,那老先生已不由分說,招呼家丁子弟,架著丁劍鳴往裡走。了劍嗚欲走不能,只得跟他
們進去,才一坐定,那些人又捧煙倒茶地慇勤招待,丁劍鳴的性子,原不願與土紳來往,呷
了一口茶後,便待回去,不料一站起身,右腿卻酸酸軟軟的不由自主,一跤跌下。
    丁劍鳴這才記起右腿中了暗器,待被人扶起後,急將手一摸,用手指對著傷口把暗器直
搭出來,拿到面前一看,不由得哎的一聲叫道:「阿呀!毒蒺藜!」
    那老先生忙湊過身來,殷殷問道:「什麼暗器,可有妨礙?」丁劍鳴面色大變,嘶吟著
說:「這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毒暗器蒺藜,用苗疆的毒藥煉成,毒氣見血即鑽,除非找到本門
解藥,否則是救不了,看來我不能生出此門了!」
    那老先生詳細審視一下,忽然吩咐一個少年說:「澄兒,到後樓你二姨娘處問她拿出
『白玉生肌拔毒膏』來試試看。」一面對丁劍鳴說道:「老夫少年曾在北京做過小小的京
官,結識了一個老太監,承他贈送了半瓶『白玉生肌拔毒膏』,乃是大內之物,」據說能解
百毒,無論蛇蟲咬傷,毒藥暗器打傷,都可解救。宮中待備來預防使毒藥暗器的刺客的。他
得『聖眷』,賜了一瓶,恃分半瓶給我。一直不曾用過,這回正好試試。」了劍鳴見既無法
找到它的本門解藥,生命危在旦夕,只好任由他試。說也奇怪,將這「白玉生肌拔毒膏」敷
上之後,果然清涼沁骨,當下右腿就可轉動!
    但遺毒還未拔清,尚須休養數日,丁劍鳴只得在他家住下來。知道那老者叫做索善余,
乃保定一個大士紳,家裡擁有幾干畝地。丁劍鳴在他家幾日,真是給他招呼得非常周到,那
老者日日陪他,談論一些詩文與京中翹事,丁劍鳴家中原也少有田地,幼年也習過一些詩
文,見那老人滿面慈祥和藹,談得也還投機,又見在那幾天中,時時有權衫襤僂的人進來,
要求施棺借米之類,那老人都親自接見,一一批發。丁劍鳴一來自己就是出身在小地主之
家,二來見那老者的「慈悲」行徑,心中還以為索善余真是一個慈善的長者!
    三日過後,丁劍鳴的遺毒都已拔清、完全恢復了原狀。索善余親率家人把丁劍鳴直送出
大門之外三里之遙,口口聲聲地稱他為大英雄!大恩公!口口聲聲說:「此恩此德,沒齒不
忘!」跟著又討丁劍鳴的地址,問他願不願「折節下文」。丁劍鳴也謝過他「生肌白天膏」
起死回生之德,當下人情難卻,一面也覺得索善余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者,竟然答應了和他
做風塵中的朋友,願意和他結交。
    看官,你知那索善余真的是什麼慈善長者?原來滿不是這回事,正當丁劍鳴在歸途上滿
心感激,對他異常好感之餘,索善余的密室中就坐著那兩個當天晚上跑進索家,偽裝採花的
蒙面夜行人!
    那兩個蒙面夜行人正是清宮大內的頭等衛士,那使劍的叫做蒙永真,那使判官筆的叫做
胡一鄂,他們都是由直隸總督戴棋向京師請來,進行一件大陰謀的,偽裝「採花」,計陷丁
劍鳴,就是他們的陰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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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5:57:19 |只看該作者
在索善余的密室裡,那兩個冒作採花的蒙面夜行人正在撫掌相視而笑。蒙永真道:「這
回丁劍鳴可著了我們的道兒了。不過這小子也確實名不虛傳,七十二手『迴環滾拆』的太極
掌法,若非我們,恐怕也輕易對付不了。」胡一鄂笑道:「論本事,丁劍鳴自不是庸手,但
卻也不能超出我們兄弟之上。照我往昔的習性,那容他這樣狂做,如不是戴總督再三叮囑,
我們兄弟倆早把他廢掉了。」索善余大笑道:「如把他廢掉,我們的計劃就不能進行了。廢
掉他一人有什麼用?我們要拆散的是這些山東、河北兩省自命為『江湖義士』的團社!我真
佩服你們兩兄弟的本事,胡兄那一手暗器,打得真有分寸,不讓他當堂斃命。蒙兄更妙,故
意使出偷學來的幾家形意派無權劍法,讓他猜疑不定!」蒙永真也笑道:「我也真佩服你老
先生的本領,尤其是那幾聲『大英雄』,把他揍得毛管都鬆了。」
    列位看官,你道他們進行的是什麼陰謀?原來直隸總督受到清廷的密令,要注意山東、
河北兩省的拳民,可籠絡的則籠絡,可打擊的則打擊,若一時不能籠絡又不能打擊,則要想
辦法分裂他們的內部!因此由戴棋的幕客想出這一條計劃,知道丁劍鳴和其他武林的領袖人
物有隙,又偵察清楚丁劍鳴的性情和平日的行動,便請了兩位特選的清宮衛士,偽裝採花,
故意引他到索善余的家,讓他吃了一顆毒蒺藜,再由索善余給他醫治。這樣作成圈套,他自
然不能不和索家來往。而不消說索大紳士,自然是站在官府這一邊的。一來往,就有辦法拆
散他們的團結,免得他們集中力量和滿清搗亂了!
    表過索善余和那兩個夜行人的來蹤去跡。再說丁劍鳴傷癒回來後,不見三天,自有許多
武林同道前來探問。形意拳的鐘海平,梅花拳的姜翼賢,萬毆門的管習禎等自然也都在座。
當下丁劍鳴說出那夜的經過,一面說那兩個蒙面夜行人的本領的確是武林罕見,一面誇說若
非自己的掌法厲害,莫說只中暗器,早就斃在他們的一劍兩筆之下了。
    丁劍鳴說完,武林中人盡皆震動!群雄說道:「江湖上哪有這樣的兩個採花人物!」大
家胡說一氣,都摸不到這兩個人的「海底」!(底細之意)
    丁劍鳴忽地凝神一想,突地問鐘海平道:「你們形意門下可有一個瘦長漢子,善使無極
劍法的。」
    鐘海平虎目一睜,馬上說道:「什麼?我們形意門下,從來就沒有採花淫賊!」
    丁劍鳴冷笑道:「你們形意門下,有沒有過採花淫賊,我不知道。可是那使劍的蒙面
人,分明是你們形意派的無極劍法!」略停一下又說,「不止那使劍的,連那個使判官筆的
也好像是你們貴派的身法。」上一句確有幾分實情,那使劍的確曾使出過幾手無極劍法。下
一句可就是丁劍鳴的胡猜,心裡有嫌,就什麼都懷疑到形意門下了。
    當時只見鐘海平勃然大怒,拍案說道:「丁劍鳴,你這是有心栽賴!」丁劍鳴也厲聲答
道:「我親眼見的,還有假?哼!要不是我這對肉掌還有些兒能耐,怕就要毀在你們貴派手
下!」
    兩人俱都火起,在座的武林同道急忙勸止。鐘海平當下立即發話:「事情我一定根究,
我馬上通知我上下三輩的門人,也發帖給武林同道共同查究,如果我形意門下確有人在江湖
上為非作歹,採花傷人,我一定親手把他卸八大塊,戳三個窟窿。如果不是,你也得向我們
形意門擺酒陪禮。」說完,登登就走出去了。
    不說丁劍鳴和鐘海平又結了「梁子」(仇恨),且說在丁劍鳴回來後,索家便每天都有
人來,不是送禮,便是請酒,其間柳劍吟也曾向丁劍鳴進言,請他注意,別要上當。柳劍吟
說:「索家是保定的豪紳,這種人好的有限,我們抑強扶弱,全仗義氣團結江湖兄弟,和這
些人來往,怕不傷了兄弟的心!」但丁劍鳴卻一口咬定索家是「積德的慈善之家」,反說柳
劍吟太過偏執——「難道士紳中就沒有好的?」恰巧那幾天正是索家借索善余「五一大壽」
的名目,在花園裡招待老人,上五十歲的可分二錢銀子,上六十歲的可分五錢銀子,上七十
歲的可分一兩銀子。丁劍鳴越發認定索善余是「慈善長者」,得意地對柳劍吟說道:「你看
如果他們是刻薄成家,哪有這樣敬老尊賢,慈善慷慨!」柳劍吟也不和他爭辯,卻突地在第
三天帶回了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
    柳劍吟帶著孩子去見丁劍鳴,一變平素木然的態度,滔滔不絕他說道:「師弟,你自幼
生長在小康之家,不知道莊稼人的痛苦,你猜這小孩子是什麼人?這小孩子只是索善余一個
佃戶的孤兒,他的父親種了索家三畝田,納了租能夠吃雜糧就算是好的!去年因為實在無法
過年,借了索家十兩銀子,利息是大加一『驢打滾』(利上利),而今未滿一年,就要還五
十兩,這孩子的父親被逼得沒法,上吊死了!那間破屋,還是被索家拿了去抵債。我剛好碰
見這情形,就把這孩子帶回來了。我沒有碰見的還不知有多少!」稍緩一緩,柳劍吟又說下
去道:「你又可知道索家是怎樣起家的?他是勾結官府,私運鴉片起家的,後來做了官,發
了財,買了更多的田地,就越加發財了,他當然可以裝出『善人』的派頭,拿一些錢出來修
修橋、補補路,甚至在生日時招待一下老人,買個謄名,對他這只不過是九牛一毛,滄海一
粟,有什麼緊要,而且可以迷糊多少人的眼睛,索善余自然也無須親去收租放債,打罵農
民,他當然樂得充風雅,做善士。可是那些收租放債,苛刻農民的,還不是他門下的走
狗。」話是說得淋漓痛快了,可是丁劍鳴沒有眼見索家的殘暴,總是認為他的師兄太過「深
文周綱」講得太「過火」了。柳劍吟也沒法勸得他醒,只把那孩子收作他的第一個徒弟就算
了。
    光陰迅速,過了半月,保定城裡各有名氣的武師都接到形意門鐘海平的請帖,丁劍鳴自
然也接到一份。丁劍鳴情知必然是鐘海平查究了當晚那兩個夜行人的行蹤後,要自己去答
話。當下接照武林規矩、寫了請帖,帶了幾位太極同門,如期趕會。
    各武師齊集後,鐘海平發話道:「海平德薄才疏,索為形意門北派的掌門弟子,自知不
是領導武林一派,尚幸我形意門先輩宗祖,早定下嚴格家規,我形意門同門三輩,亦均能嚴
守。我鐘海平執掌形意門以來,形意門下,在江湖上差幸未做過絲毫對不起祖師,對不起同
門的事!」
    「半月前丁劍鳴大哥追捕採花淫賊,受了重傷,吃了大虧,一口咬定這兩個下三門的采
花淫賊乃是我形意門下,為此我撒紅帖,傳同門,報武林,共同查究。如今半月,採花賊的
『海底』雖未摸清,但已查明絕非形意門下。我形意門下三輩同門,這一個月來的行蹤,都
由各地負責弟子,匯報前來,莫說未有過採花之事,除了原在保定的之外,其他各地形意門
下,並無一人到過此地。若說是保定的弟子,則我對他們平日行蹤,瞭如指掌,我敢擔保在
我門下弟子的清白。再說即使丁劍鳴大哥不信我的擔保,也該相信我鐘海平的弟子、師侄輩
都不能有本領殺得太極的嫡系傳人落在下風,受了暗器!」
    「今日我鐘海平請到各武林前輩以及丁劍鳴大哥,為的就是討一句話,請丁劍鳴當眾洗
清我形意門所受的惡名,按照武林規矩,揭過這段『過節』!(意思即是要丁劍鳴當眾道
歉,方不計較。)」
    鐘海平的話,說得嚴峻而尖刻,丁劍鳴勢不能承認是被形意門下小一輩打傷的,如說是
被小一輩的打傷,這太極傳人的聲譽就要掃地。如說是形意門長一輩人幹的,則形意門的長
輩,屈指可數,他們都分散各地,又哪會憑空來到保定?
    但丁劍鳴以前的話,說得太滿,哪肯立即轉過彎來,聽了鐘海平說完後,冷笑一聲辯
道:
    「你說不是形意門下的,有你的證據。我說是形意門下,也有我的證據。他們劍法、身
法明明是你們形意門下的,除非捉到了這兩個蒙面人,否則現在要我向形意門低頭賠禮,這
可辦不到!」
    鐘海平更不打話,連長衫也不脫,立刻走近丁劍鳴面前,雙手抱拳微微一拱道:「既然
丁大哥不肯『揭過』這段『過節』,我們只好按照規矩辦吧!我要討教你三招兩式!」原來
在當時武林之中或秘密會社之中,若有過不去的事,就由雙方集合人來「吃講茶」,「講」
不成功,就要以比武來解決。
    丁劍鳴傲然笑道:「鐘大哥要賜教,敢不從命?」話未說完,鐘海平已猛地一掌劈下!
    其時在座的武林同道雖多,但碰著雙方鬧僵的事,如伸手勸解,就必定要自問有把握能
勸一方低頭。如今鐘海平是火爆的性子,丁劍鳴又一向不肯低首下人,這可如何調解?何況
他們二人來勢又是如此迅速,未容得想調解的先行盤算,他們已動起手來!
    當下鐘海平待丁劍鳴的「敢不從命」一說完,就立刻「獨劈華山」,右掌挾著一股勁
風,當頭打到。丁劍鳴急斜躍數步,雙掌一立,復斜身進步,腳踏中宮,左拿一橫,右掌斜
劈鐘海平肩頭;鐘海平抽身撤步,左掌一分,「力托千斤』,往丁劍鳴的右腋上一托,丁劍
鳴急地變斜劈之勢為下斬,用出「斬龍手」的厲害招數,立切鐘海平的左掌,兩人來勢都
疾,看看就要碰個正著。
    兩人招數雖已拆了三五招,但都只不過是瞬間的事。就在這二人要立見真章,看看就要
掌底判雌雄的時候,驀然從人叢中飛躍出一個人,就像大鳥一樣從空撲下,恰巧立在兩人中
間,那人雙臂一展,左右一分,鐘海平和丁劍鳴都不由得不斜斜地退後幾步。這人是誰?這
人正是丁劍鳴的師兄柳劍吟。
    當下鐘海平勃然大怒,以為柳劍吟是幫丁劍鳴來的了,正待發話,卻見柳劍吟面向自己
長揖到地,隨即郎然發話道:「我太極門在保定尚未正式設立門戶,未推有掌門弟子。我現
在以丁劍鳴師兄的資格,代表太極門,向形意門鐘海平賠罪!」柳劍吟此話一出,全場肅
然。鐘海平立即賠禮,連聲「不敢」!為何鐘海平這佯客氣?因為一來柳劍吟平素謙厚待
人,二來這次的「梁子」是丁劍鳴和他結的,現在柳劍吟來賠禮,他如何能不客氣。但經此
一來,鐘海平卻再也不能找丁劍鳴的「晦氣」了,有了他的本門師兄出頭,已經完全按照江
湖規矩交代過了。
    當下鐘海平沒有說話,各武林前輩也群相佩服柳劍吟的豁達大度,甘代師弟受過。梅花
拳的老拳師姜翼賢挑起大拇指道:「著!我們的柳老弟;行!這一手漂亮極了!」
    「其實嘛,這點小事嘛!也用不著動這麼大的閒氣。丁劍鳴見到那兩個小子的劍法、身
法有些似形意門的,或許不假。武林招數,一亮手就有人偷學,這兩個小子不知從哪裡偷學
來幾招,丁老弟未深研過形意拳,所以看了三招兩式,就以為是形意門下。鐘老弟為爭師門
榮辱,要辯別是非,這老朽沒說的,但也無須做得如此緊張呀?是不是?最重要還該是繼續
查探那兩個小子的『海底』,自己人別生閒氣了。」說罷便拉兩個人來碰杯。這老拳師是等
到風波過後,才敢出來說話。可也真有他的,他猜得對,那「小子」真是偷學的。
    一場風波,暫時平靜,可是丁劍鳴卻終席不發一言,面色鐵青。
    在丁劍鳴心中,認為自己太極派是武林正宗,現在由師兄出頭,向別派賠札,這是有失
面子的事;再者,這次「梁子」是自己結的,鐘海平敢當眾叫陣,伸手與自己較量,明明是
蔑視自己,如今向他賠禮,豈不是給他較量下去了?不由心中暗氣:「這次可栽到家了,裁
到家了!」三來覺得柳劍吟雖是自己的師兄,可是他是自己的父親廝養大的,平素總讓著自
己,這次驀然出頭,不同自己先商量,心中未免有點「犯勁」(不高興)。而且丁劍鳴一向
自視是太極丁的嫡系子孫,心想這派拳術可總是我丁家的,柳劍吟和丁家關係雖然親密,算
起來總還是「外人」,怎的就能在武林同道之前,說出代表丁家太極門的話?可是照武林規
矩,在沒有推定掌門人之前,師兄要挑起「大粱」(負起責任之意),可沒有師弟說話的份
兒。因此儘管丁劍鳴心裡「犯勁」,可也做聲不得。
    風波過後,丁劍鳴自然和鐘海平疏遠起來。而且不單是和鐘海平疏遠,和其他武林同道
也疏遠起來。見了他們,心中總是怏怏的,露出不大自然的神色。可是和這一邊疏遠,另一
邊卻和索家親密起來。索家的人隔不了三天兩天便來一次,索善余自己也常常進城拜訪,談
得多了,丁劍鳴自然也透露出一些和鐘海平結「粱子」的經過來。索善余聽了,卻並不表示
意見,就算是丁劍鳴問他時,他也搖搖頭說:「老朽對你們武林中事,不敢插言。」
    一天兩人正談得起勁時,索善余突然問他道:「太極丁拳術,名震江湖,怎的老兄在保
定不自立門戶?」
    丁劍鳴當下就說,自己本來早有此意,但因以前浪跡江湖,無暇及此,待闖出「萬兒」
(名氣)之後,又因師兄說成立門戶是一件大事,不能倉猝從事,想根基更穩定後才作打
算。自己拗不過他,也就罷了。
    索善余哈哈笑道:「俗話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老兄太極名家,理應創立門
戶,作一派宗祖,以享後世的盛名。更何況創立丁派門戶,乃是紀念老兄的先人,你師兄雖
然是忠厚謹慎之人,他卻體會不到孝子賢孫的心事。」
    丁劍鳴給他說得心裡活動,果然就進行起自創門戶的大事。索善余給了很多助力,金錢
上的,官府上的,他都一一給丁劍鳴打點。還給丁劍鳴活動了一個直隸總督府「國術顧問」
的銜頭,丁劍鳴雖然推辭了,可是卻覺得這個人倒很「古道熱腸」,肯幫助人。
    在丁劍鳴進行創立丁派太極門戶期間,武林中人,很少來探問他。他也心中有氣,覺得
你們既不顧江湖義氣,不來幫我的忙,我又何必依靠你們了?就是對他的師兄,這次也只口
口聲聲說是要替他的丁門建立門戶,言下之意,大有不想柳劍吟橫加阻撓之心。柳劍吟也就
唯唯諾諾,不和他說什麼話。
    —天晚上,柳劍吟卻突然深夜來訪,那正是丁劍鳴就要正式建立門戶的前夕。
    他的師兄背著一個小包袱,腰懸青鋼劍,面容微帶蒼涼之色,沉痛地說道:
    「師弟,恭喜你要光大師門,自建門戶了。愚兄全靠丁老怕教養成人,這點微未小技,
也是拜你們家之賜,師弟要光大師門,這愚兄可沒有說的!
    「可是師弟,你可知道武林中人怎樣議論?他們說你可揀著高枝兒爬上去了,要靠官府
的力量開山門,創宗派,好獨霸武林,我知道你不是那號人,可也得提防別人給你戴高帽,
把你弄得迷糊了。
    「你還得小心,創立門戶不是易事,收徒弟,做『大哥』,處處都要當心,不要被一些
不肖之徒,江湖無賴,混進門來,敗壞了我們的聲譽!這層也許是愚兄過慮,但也得請老弟
小心些。
    「師弟,你前次問我,是否有意思做丁派門戶掌門的弟子?這我可不敢當,莫說我德薄
才疏,就是從師學業,也在師弟之後,當時恩師不按普通武林規矩,以入門前後為序,因我
癡長兩歲,做了你的師兄,實在有忝。我哪敢做一派的開山宗祖?
    「再說武林同道,對我們不能無所誤會,我若留在這兒,助你建立門戶,恐怕誤會更
深。我打算馬上就回山東去,江湖風浪,我也習慣了,我也沒有那份雄心,再闖『萬字』,
回到老家,將來有什麼事情,也好照應。
    「師弟,愚兄言盡於此,我走了!」
    丁劍鳴正待挽留,柳劍吟卻驀地一旋身,一點門桅,微風飄然,就像流星疾駛一樣飛馳
而去。丁劍鳴急急拔步追時,只見柳劍吟邊跑邊回頭道:「我還有一句忘記對你說,以後可
別再鬧意氣之爭。」說完,更如蜻蜒點水,飛燕掠波,腳不沾水,跑得迅疾之極,丁劍鳴哪
裡追得上?再一遲疑,便但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寒蛩哀鳴,夜涼如水,哪裡還見師兄的
影子?
    師兄走後,丁劍鳴自然是立門戶,建宗派,二十年來,也頗有許多武林後學幕名求教。
而丁劍鳴也能稍斂鋒芒,很少和別派中人較技「伸量」(故意試試別人功夫之意,「伸量」
別人,乃武林常見之事),但卻和索家關係,日深一日,漸漸也和官府中人有來往了。
    這且不提,再說柳劍吟回到山東後,不久也就結了婚,(丁劍鳴早結了婚,那是他父親
定下來的親事。)妻子也是武林名家之後:萬勝門劉展鵬拳師的愛女劉雲玉。岳家在山東。
河北邊境的高雞泊金雞村內,因此不久柳劍吟就在金雞村裡成了家。柳劍吟也自喜歡高雞泊
的幽深險要,正好隱居習技,傳授門人。
    如此歲月如流,眨眼間又過了二十一個寒暑。
    柳劍吟二十餘年來收了三個徒弟,大徒弟就是以前在保定鄉下帶出來的,索家佃戶的孤
兒婁無畏。(這個名字是柳劍吟給他取的,意思是要他在苦難中成長,應無所畏懼。)婁無
畏早在八年前出了師門,獨自到江湖上去闖道,開頭三年還有訊息,後來聽說到了遼東,就
再也沒有音信了,柳劍吟也曾托人打聽,但都打聽不出什麼。二徒弟是岳家薦來的楊振剛,
也曾到江湖上見識過一些時候,但總是在師門的多,三徒弟就是本書一開首和柳夢蝶比試的
那位少年左含英,這是柳劍吟的老友左大拳師左璉倉的第三個兒子,左鏈倉殷殷囑托他來學
太極門的技業的。這孩子天資聰穎,很得柳劍吟的喜愛。柳劍吟就在金雞村內,把一生所
得,傾囊地傳授給了這三徒一女。
    光陰忽忽過了二十一個寒暑,於是來到了這一天,師弟丁劍鳴的大徒弟金華突然來到了
高雞泊。金華是帶藝投師的,所以年紀倒比柳劍吟幾個徒弟都要大得多。
    書接前文,話說柳老拳師閱信後面色大變,問金華道:「事情怎鬧得這般嚴重?又怎會
來的什麼貢物呀?到了熱河呀?懷疑是形意門鐘海平幹的勾當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金華
你說說,你的師父叫我詳情問你呢。」
    柳夢蝶是個心急的小姑娘,未待金華答語,便先問父親道:「爸爸你先說呀,師叔的
信,說的是什麼事?」
    柳劍吟放下信道:「你師叔說,他一月前保護一批貢物到熱河,要解到承德離宮的。哪
料還未到承德,在距離承德約二百里的下板城城外三十多里的地方,給一個遼東口音的怪老
頭子劫去了,他率眾去追蹤,追到了『三十六家子』(地名),怪老頭子這一行人就突然失
了蹤,而他回到保定後,就接到江湖令帖,要趕他出保定,哎!還把他丁派標誌的太極旗給
拔去了。這、這到底是哪門子的來找麻煩?」
    金華道:「在熱河下板城出事時,我沒有隨著去,是師父帶二師弟、三師弟還有另外兩
位別派武師去的。那貢物嘛,說來話長,簡單說吧,師伯還記得那個常來拜訪我師父的索善
余吧?現在他已七十多歲了,老了躲在家中『納福』.倒不常來了。只是他的第三個兒子叫
做什麼索志超的在直隸總督府裡當了一名差使,今年皇上循例到承德離宮去避暑,要到舉行
了秋獵之後才回。(按:滿清皇室在承德沒有大圍場,每年幾乎都要到那裡作一次『秋郊野
狩』,用意是在保持未入關前的習俗和訓練皇室弓馬)直隸總督的貢物要納到承德離宮,而
恰恰指定索志超辦這回事,索志超就憑老父的情面,央求了師父去保護的。」
    金華剛說到這裡,突然見柳老拳師驀然張目虎喝:「相好的,上來吧!」
    話未說完,只見在柳林中的一棵大柳樹上輕飄飄地落下一個人。說時遲,那時快,左邊
廂,金華已倏地撲上前去;右邊腑,柳夢蝶也已經出手,刷!刷!刷!用「劉海撒金錢」的
手法,一手三錢鏢,三縷寒風,分上中下三路打到。只見那漢子好生了得,身形一沉一縱,
猛地旋展「燕子鑽雲」的輕功,身驅憑空躥起二丈多高,中、下兩枚錢鏢都被他躲過,取上
三路的那枚金錢鏢,恰恰擦著他的鞋底,只聽得噹的一聲清脆音響,那枚錢鏢,已給他輕撥
落地,他穿的是鐵掌鞋!
    身形未落,金華已猛地撲到,「進步七星」,右掌便橫斫他尚未沾地的雙足,那漢子竟
一個俯衝,用「撐椽手」雙掌斜直撐下,左右分開,金華待再變招發掌時,他已經使出「細
胸巧翻雲」的輕功絕技,翻到金華的身後去了。金華急一翻身,「摘星換斗」,右掌猛擊敵
人頂粱,左手雙指逕取敵人雙目,那漢子身法好快,倏地避開,大喝道:「停手!停手!我
是形意門下來謁見柳前輩的!」在他說話之際,金華又已進了幾招,只見他幾個解招手法竟
真是形意門的!
    柳劍吟急忙喝:「停!」親止前去,那漢子立刻俯身作禮,說:「晚輩晉謁。」柳劍吟
運用「太極生兩儀」之式,氣納丹田,提氣貫頂,用雙手輕帶他的兩腕,叫道:「請起!請
起!」這正是柳劍吟試他的雙掌的內力,可發可收,那漢子竟然身形不歪,但也給輕飄飄帶
起。
    那漢子自稱就是形意門鐘海平的師侄王再越,奉師命前來,話說得謙虛之中帶著刻薄:
「敝師叔聽說柳老前輩要管這檔事,特叫晚輩前來傳話,說不看金面看佛面,柳老前輩要伸
手,我們本應退讓,無奈令師弟依附官門,忘了江湖的義氣,諒老前輩也不願隨師弟沾這一
渾水。如果老前輩真要伸手,那將來發生什麼事情,可別責怪?」
    柳劍吟既不動怒、也不答話,只「哦、哦」了兩聲,便有一搭、沒一搭和他說起閒話
來,問問鐘海平的近況啦,又請形意門幾位前輩的安啦。又問那漢子在哪裡「高發」啦,倒
弄得那漢子不知應付。隨後竟逼問道:「晚輩聽你老的吩咐,只討老前輩的一句回話!」
    柳劍吟又笑道:「別忙!別忙!你大遠來,無論如何請歇一晚!明日我陪你去找你師叔
吧。」
    這漢子卻似微露不安之色,再三推辭,說是有要事就要離開。於是柳劍吟正容道:「請
你上復鐘師,柳某一定按照江湖義氣辦事。」
    送走了這漢子後,柳劍吟問門人弟子道:「你們瞧這人可真的是形意派?」
    金華、楊振剛等齊聲說是。金華說:「我聽他喝『停手』時,還進了幾招,原就不是要
真的和他過不去。按江湖禮數,我是該立刻停手的。但我聽他自報是形意派,那倒不能不試
他幾招了。可不是的,他拆迭招數,真是形意派的!」
    楊振剛也說:「在師妹和金師兄出手時,我不動手,就是存心在旁邊看他的家數,他躲
避師妹那一手三錢鏢時,所用的輕功身法,不就是形意派的?尤其是那一手『細胸巧翻
雲』,可更是形意門的絕技,那難道還有假的?師父此問,莫非看出什麼破綻麼?」
    柳劍吟撚鬚微笑道:「你們有所不知,如果武功很有根底的,看了別派的出手後,就可
以偷招,對敵時也可拿來應用的,不過用得不如本派的出神入化就是了。
    「看別人的身法手法是哪家哪派,是不是冒牌,最緊要的是看他救險招時的家數,因為
在碰到險招時,性命俄頃,不容思慮,運用的必定是非常純熟、得心應手的本門家數!
    「金華、楊振剛你們可曾留意到那漢子用『燕子鑽雲』躲避蝶兒錢鏢後,身形未落,便
碰到金華的七星掌橫斫雙足時——這是最危險的時候了——所用的招數,那一手『撐椽
手』,就不是形意拳的,而是岳家拳的!至於蝶兒那一手錢鏢玩藝,打得雖不錯,功候卻還
未夠,有好『輕功提縱術』根底的人,要閃躲並不難,他當然可以試用別派身法!
    「而就在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時,也頗有一些破綻,不過還不敢肯定他是否冒充
就是了。」
    當下師徒又議論一通。柳劍吟便對金華說:「我明早就和你動身去保定,我看這回事,
事情很複雜。也可能真是武林同道以為你師父投靠了官門,特地來對付他的。這我一定要勞
調解,大家都是武林一脈,(弄得自己裡面先鬧翻了。我在江湖上雖隱跡多年,但如果是鐘
海平他們這一輩老師傅出手的話,諒還會買我這個老面子。」
    第二天一早,柳老拳師果然召集門徙弟子,吩咐他們要小心看守門戶。柳大娘劉雲玉也
出來送行。柳老拳師一算,有自己的老伴萬勝門當年的女傑鎮守在家;楊振剛也得了自己的
技業十之七八;更加上柳夢蝶和左含英,爐火雖未純青,但尋常的江湖道也不會討了好去。
有此四人在家,柳老拳師便很放心地和金華走了。哪知事情有出意料之外的,此一去也有分
教:風波平地起,奇禍突然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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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5:57: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回 一時扇舟來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劍護師門


    話說柳老拳師和金華去後,家中由柳大娘劉雲玉照料門戶,二徒弟楊振剛料理外事;還
剩下柳夢蝶這個小姑娘就成天和她的三師兄左含英玩在一起。
    柳老拳師在家時,柳夢蝶已經是和左含英常玩在一處的了,但到底還不能太頑皮,玩得
不痛快。這回去了管頭,她就如脫韁野馬,四處亂跑,或到柳樹林中掏烏鴉的巢,或在高雞
泊內划艇遊戲,柳大娘和楊振剛都有點提心吊膽,可是她卻滿不放在心上。柳大娘拿江湖上
的風浪唬她,她也不害怕,反覺得如果真的碰到江湖好漢,和他合手鬥鬥,豈不強似在家裡
和師兄們練習,豈不是更新鮮的玩意?
    左含英這孩子已經是十八歲了,日常和師妹耳鬢廝磨,心裡總有些奇妙的感覺,不見了
師妹時,就忽忽若有所失,直到見了才舒服。可是師妹又那樣嬌戇,完全像不懂事的小孩
子,她可毫無顧忌地和左含英玩,左含英自從有了「心事」,態度倒似反沒以前自然了。常
常柳夢蝶和他「閒磕牙」(談天),他卻突然間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直到柳夢蝶輕輕打
他,叫道:「你,你……你這個人怎的這樣傻里傻氣?」他才如夢初醒地傻笑著。
    這天柳夢蝶和左含英又駕一葉扁舟,撐到高雞泊遊玩,小舟分菖蒲、拂蘆葦,哪消片
刻,已游到水泊中央,只見水泊內的幾個小島,隱隱出沒於煙水蒼茫之中,遠處傳來幾聲清
脆的漁歌,大約是出泊捕魚的少女,在那裡互相應和。歌聲起處,驚起幾隻沙鷗,上下翻
飛,追逐帆影。柳夢蝶一篙輕點,也唱起不知名的漁歌來。左含英凝視著無光帆影,若有所
思,待柳夢蝶歌聲一歇,忽然問道:「師妹,師妹,這裡多美,你願意和我永遠這樣玩耍
嗎?」柳夢蝶回頭噗哧一笑:「永遠這樣玩耍?你常常說我小孩子,你瞧,你不比我更『小
孩子』。等一會肚子餓了,怕你還不趕快要回去食飯?怎能永遠這樣玩耍?」哎,師妹還是
不懂,可弄得左含英沒法兒。
    柳夢蝶一面笑,一面搖槳,小舟迅疾,霎時游出幾十丈水面。忽地前面聽得人聲喧嘩,
有一隻小舟如箭衝來。定睛一看,原來前面本有幾隻漁舟,在撤網捕魚,卻被那隻小舟衝入
當中,浪花四濺,就是有入了網的魚,也早已逃去。只氣得那幾隻漁舟的漁人都齊聲怒罵:
「媽的!哪裡來的渾小子,這樣地亂闖?」柳夢蝶和左含英也不禁站了起來,心想:「什麼
人如此霸道?」柳夢蝶怒道:「師哥,我們可得管教他們一下,不能任由他們在高雞泊內橫
沖直闖,欺負漁民。師哥,你上前去和他們鬥鬥,我在旁邊用金錢鏢助你的陣。啊!來了!
來了!不要怕呀!迎上前去吧。」這小妮子雖然歡喜生事,到了臨陣,她可記得父親不許女
孩子隨便出手的囑咐了,她不是怕,她這是第一次和外人交鋒,覺得和男子漢鬥,不好意
思,她寧願在旁邊顯顯她的錢鏢玩藝。
    說時遲,那時快,未待左含英發話,(其實是這孩子還未想好該如何發話,才顯得更夠
「江湖氣派」。)那隻小舟,已如流星攀月般擦船身而過,激起浪花很高,濺了左含英和柳
夢蝶一身,柳夢蝶勃然大怒,猛出手一拋撓勾就把那隻小舟搭住,那隻小舟船身一停,左含
英也已經掉轉了船首,和來船對個正著。
    來船有四個人,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在般頭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在船尾把舵,
另外兩個躲在舟中,面容看得不大清楚,這兩個人好悠閒地在船裡閒躺,就好像沒發生過什
麼事情似的。
    船頭那漢子喝道:「你們這兩個小孩子想找死?要玩回去跟師娘玩去,別在這裡丟你大
人的丑?」左含英這時也想好話了,回罵過去道:「你們這些不講理的東西,小爺就要管教
管教你們,趁早你們給我滾出高雞泊,不然小爺的拳頭可認不得你!」
    「好吧,我倒要見識見識你這位少爺的拳頭!」那漢子並沒有給嚇退,他可一縱身過來
了。登時左含英那隻小船給他踏得搖搖晃晃的,柳夢蝶忙在浪花飛濺中,雙腳一分,穩定了
這隻小船,她用的是「金蓮踏樁」的家數,和「力墮千斤」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是她父親怕
女孩子氣力不夠,特地從小就訓練她的,這一手今天可用上了。
   

    那漢子一縱過來,可就更不打話,像餓虎撲食,來勢非常急驟,雙手就像抓小雞似的要
把左含英抓住,拋進江心去。他可根本沒把這孩子看在眼內。哪料這可上了左含英的當了,
左含英雖然年紀不大,可是名武家之後,自小鍛煉,又從柳劍吟學了六七年,哪裡是普通孩
子可比。倘使這漢子不輕敵,倒還可以斗一些時候,這一輕敵,可就給左含英覷個正著,身
子一擺,突然一伏身子,欺身直進,用「雀地龍」招數,一托這漢子的右脅,「順手牽
羊」,倏地一帶,這漢子來勢太速,小舟可又沒多大的地方,要變招要閃避都來不及,競給
左含英一帶之力,平地一個倒栽蔥「撲通」地被扔下水中去了。左含英一出手就得勝,不禁
喜洋洋地笑罵道:「你要瞧小爺的,這可不給你瞧了!」哪知話猶未停,船身又晃了兩晃,
那船艙裡一個漢子,又撲了上來!
    這個漢子可沒有以前那個傢伙莽撞,跳上了左含英的船頭,先凝神注目,盯了左含英一
眼道:「小朋友,有你兩手!是跟你師娘學的?(「跟師娘學」這句話含有輕視侮辱的成
份。)俺倒要見識見識。」邊說邊將雙臂一擺開了一個門戶。左含英不識這個架式,但他方
才一出手三招兩式就曾擊倒了一個大漢,也不把這個人放在心上,一個「進步七星掌」就向
那人打去。怎料這個敵人可並不比先前那個漢子那樣稀鬆(「水皮」之意),待左含英右掌
打到,才沉掌橫截左含英的雙肘,左含英急將「七星掌」式化為「手揮琵琶」,擋了敵人的
橫勁,兩人就在這小小的船面動起手來,霎時間就拆了七八招,那人武功純熟,左含英到底
是初出茅廬,看來已有點招架不住,眼看就要落敗!
    正在左含英看看已有點招架不住之際,柳夢蝶已等得心癢難熬,躍躍欲試,一看師兄要
糟,馬上就把早在右手扣好的三個錢鏢打出,一取咽喉,兩枚分打兩手,這三枚錢鏢一發,
倒很出敵人意外,他料不到這個小姑娘也會這種上乘的暗器功夫,竟能一手三鏢,分路打
到!忙使一個「回風擺柳」之勢,向右側讓過,但左手已中了一枚錢鏢,登時酸麻起來,身
法步法不覺大亂,竟給左含英乘機直進,一個蹬腳,把他踢下江心去了!
    「媽的,鬥不過人,放暗器!不害躁麼?你有暗器,老子也有,你接著吧!」那在敵舟
船尾把舵的青年沉不住氣了,邊罵邊打鐵蓮子來,幾點寒星,便朝左含英面門飛到,左含英
剛鬥過強敵,身形未定,如何能夠逃避?心裡暗道:「這回休矣!」正在危險萬分之際,說
時遲,那時快,只聽得空中幾聲錚錚作響,一片繁音過處,鐵蓮全部給打下水中。原來是柳
夢蝶用「劉海撒金錢」的手法,一個金錢一個鐵蓮子,互相對撞,滿空暗器,都掉進江心,
激起了點點水花!
    這回坐在敵舟艙中的那個漢子,可再不擺出悠閒的樣子了,他一個箭步竄出船頭,高
叫:「住手!住手!對付兩個小孩子,也用得著放暗器?」那個在船尾的青年應聲住手,柳
夢蝶也不再放金錢鏢,定睛看時只見是一個五旬左右、長著五梁長鬚的老漢,顧盼自如,相
貌很是威武,料必就是敵舟的魁首了。
    那老漢持持長鬚,笑著對左含英他們說:「孩子們,真不錯,有點玩藝兒!但要憑這樣
玩藝,就想在江湖上伸手管事,那可還沒有這樣容易,你們兩個都上來吧,小姑娘你的金錢
鏢也儘管打來吧,我決不叫我們的人放半顆暗器!」
    左含英可也真有他的,敵人這樣說,他可不能叫師妹再放錢鏢了。他日常從師父師兄他
們的談論中也略知江湖規矩,江湖上講究的是一打一,若然兩個並上,可就給別人較量下去
了。他明知不敵,可也得露露「英雄氣概」。忙喝道:「師妹,你退後,待掩領教領教這位
老英雄。」柳夢蝶鼓起小嘴兒,咕咕嘀嘀道:「他們還不是一個打敗了又來一個,誰高興叫
他吃暗器,他們可先不講規矩,還怪我。」但她到底是退後了。
    於是那老者縱聲哈哈大笑:「好孩子,有你的,放心吧,決不壞你吃飯的傢伙。」
    那老漢在縱聲大笑中,飛鳥般撲將過來,左含英年輕氣盛,那裡看得慣這狂傲的樣子。
他猛記起金華在柳林中和那自稱王再越過手時的招術,他也記起師父的談論,當敵人縱在空
中,身形下沉,雙腳尚未落地之際,是最危險的時候,趁此進招,敵人便很難躲避。於是他
便也依樣畫葫蘆,待那老漢身形未落之際,便猛地撲過來,「進步七星」,右掌橫斫他尚未
沾板面的雙足,哪料這個老漢似乎比和金華對敵的那個王再越更厲害,他也不用俯衝,也不
用「撐椽手」來破招,身形向後略斜,憑空把右足一挑,穿過左含英的雙掌,直向左含英的
面門踢去。
    左含英忙閃身,急躲避,但剛避過正面,那老漢右足已經沾地,一換腳,左足又如電光
石火地疾發出來,幾個「鴛鴦環腿」硬生生地把左含英逼到船邊,立足不定,掉下波心去
了!
    柳夢蝶急發錢鏢,援師兄,拒強敵,只見那老漢身形疾如飄風,一陣亂轉,柳夢蝶的幾
枚錢鏢都打進水中,那老漢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哎!沒打著!」
    笑聲未絕,早見一艘扁舟飛也似的朝這邊飛奔而來,船首上立著一名年約三十左右的漢
子,豹子頭,虯鬚子,扎撒著雙臂,瞪著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全神貫注著這邊的打鬥,小
舟來勢迅疾,把這邊的人都怔著了。縱聲大笑的老漢也不由得不止了笑聲,靜靜的打量來
者!
    這伙在高雞泊內故意挑釁尋事的人,他們是衝著柳老拳師這一家來的,他們可早摸清了
柳家的底,柳家的門人弟子中可並沒有這樣一個人物。但要說他是一名泛舟遊湖的遊客吧,
裝束神情又都不像,而且普通的遊客也沒有誰敢來多管閒事。就在大家沉吟等待之際,左含
英已經從水裡爬上船尾,坐在柳夢蝶的一邊,濕淋淋的直喘氣。至於對方被左含英打落的兩
個漢子,也早已爬上了己舟,同樣的也在濕淋淋的直喘氣!
    斜刺裡橫殺出來的小船,已經是越搖越近了。那老者便猛的嗔目一喝:「誰?作什麼來
的?」這一聲大喝,不啻是舌綻春雷,音響直順著湖面,向四外蕩將開去,柳夢蝶和左含英
都覺得兩耳嗡嗡作響!
    但那小船上的漢子,可毫不驚恐,仍紮著雙臂,神色自如,冷冷地對老者他們發話道:
「什麼事情在這湖泊之上交鋒,俺老遠地就看見了。哎,呵!你原來已經一把鬚子,怎的還
和小孩子們過不去?是他們衝撞了你老哥?俺不妨給你們和解和解。和小孩子動手,不怕江
湖上笑話麼?」這漢子神光內蘊,雖然只是三十左右年紀,但看他在船頭上一立,腳步不七
不八,擺出的好像是太極門戶,但又不很像。外行人看不出來,唯有那老者心中暗瘩驚異。
心想:「這漢子最多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他這一亮式,神光充盈,英華內露,足夠十年的
功力,這可是哪個名家的門下,調教出如此人物,如此造詣!」柳夢蝶心中也暗暗驚異,看
這漢子,似乎是什麼時候依稀見過的,可怎樣也記不起來。
    不說那老者和柳夢蝶心中都在暗暗驚異,且表那湖面上闖來的不速之客,見那老者兀自
凝目注視著自己,不發一語,便又冷然一笑道:「好朋友,怎的就是這個熊樣?(熊樣是調
侃之語)說實在的!你們到底停不停手,你們是不是安心要欺負這兩個孩子。」
    那老者突地面色一沉,碟然笑道:「聽你老哥的話,你老哥是想伸手管這檔事了。可是
我可得告訴你老哥,我們自有我們的事情,你老哥局外人,可不敢屈辱你老哥沾這趟渾水。
依我說,你老哥趁早掉回船首去吧,咱們日後還是個好朋友。江湖之上,沒見過你老哥這麼
好管閒事的!沒的你捉不成狐狸反惹一身騷氣!」
    那豹子頭虯鬚子的漢子勃然作色:「天下人管天下事,俺只知道抱不平,不准以強敵
弱,以眾凌寡,以老欺幼!欺負孩子的事俺看來很覺不平,一定要伸手管管了,朋友,你想
怎的?」
    老者一聽這話鋒可直的逼來,不「接」下來可是不行。遂鴿目怒喝道:「還瞧不出你老
哥有這大本領,竟要管天下之事,那麼聽憑你老哥怎樣來管,俺一千兄弟們——准聽你的吩
咐!」
    話聲一停,驀地就凌空飛起兩條身影,原來是那老者在柳夢蝶舟中縱起,要躍上那漢子
的小船;那漢子也不約而同地縱起,要躍上柳夢蝶的小船,這兩人可在空中碰個正著!
    砰砰兩聲,只聽得柳夢蝶舟中一聲巨響,船板早裂了一塊,那老者龐大的身軀憑空給人
衝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豹子頭漢子可已跟蹤直下;那老者也好生了得,情知小舟窄狹,
躲避不了,竟趁一翻一滾之勢,手肘微撐船面,倒躍起兩丈多高,輕飄飄地落在自己的船篷
之上!
    豹子頭漢子追逼得緊,也緊跟著老者身後,兩個魁梧大漢,就在船篷之上又各自擺好了
門戶,那船篷只是竹葉蘆葦編成的,落下這兩名大漢,竟紋絲不動,就好像只是飛上了兩隻
蜻蜒!
    兩人在船篷上擺好了門戶,繞著般篷追逐了兩匝,猛地便交起手來,那老者使的是北派
劈掛掌法,發招迅疾,掌風凌厲。豹子頭漢子使的掌法可忒奇怪,有太極掌法,又有關外鷹
爪獨門的「三十六手擒拿法」,又有由萬勝門「五虎斷門刀」變來的「五虎奪魄掌」法,變
化多端,又都是那麼純熟,絕不像是偷招的所可使出。每一種掌法非有十年八年功力都發不
出,在太極掌與擒拿手中又夾雜著點穴手法,真不知他才三十左右,怎樣能學得到這幾派名
家本領,兩人拆了三五十招,饒是那老者招數純熟,久經大敵,也只有招架的份兒。
    那老者由攻轉守,抱定主意要緊密的封閉門戶,好待外援。但劈掛掌原是進攻的手法,
如今被迫要守護門戶,如何封閉得了,只見那漢子猛地欺身直進,身子突地下煞,左手掌裡
卷內勁,橫撥敵人右掌,同時右腿前揚,右掌貼著右腿吐出,接著一沉腕擊這老者的小腹,
這是武林中罕見的掌四式招數,老者如何躲避得了?只見那老者右掌下落,想橫截來勢,同
時吞胸吸腹,待避過這兇猛之勢時,豹子頭的左掌又已旋風似的猛敲擊老者的面門。那老者
急用雙臂迎面一卷,雙掌變成勾手,要擄那漢子左腕,不料那漢子左腕往下一墮,右掌又向
面頰搗出,形如「點子錘」,那老者躲避不及,撲的一聲,頰下被擊個正著,豹子頭漢子順
勢往前一送,那老者便恰如斷線風第,直飄下江心去了。
    撲通一聲,浪花四濺。猛地只見柳夢蝶和左含英的小舟顛了幾顛,船頭突地離了水面幾
尺高,船尾幾侵入水中,那來勢使得柳夢蝶和左含英都有點把持不住,原來那老者雖被打進
水中,仗著武功水性卻都純熟,立心要弄翻敵人的小舟,出個鳥氣!
    正在柳夢蝶和左含英的小船,將翻顛覆之際,那豹子頭漢子猛地一躍而下,一手抓住一
人,向前一送,便把柳夢蝶和左含英都擲人自己的舟中,一面嚷道:「你們快,快回去。」
說完自己也撲通一聲躍入水中,只見浪花滾滾,剎那間,已經在老者的身邊露出了身子,那
老者「哧」的一下,就是幾條水線向豹子頭漢子兜頭兜面射來,那漢子急一側首就游出兩三
丈水路,只聽在浪花飛濺中,又是一聲巨響,那老者的小舟竟給豹子頭漢子「以其人之道還
治其人之身」,直扳翻過來,舟中的少年和兩個中年漢子,都跌下了水中。
    五條漢子,十雙臂膀,直把江面翻得水花滾滾,那漢子水中的功夫也並不在陸地的功夫
之下,直把那四人逼得不敢近身。正在其時,先前在泊中下網埔魚,被老者們橫空衝散的那
幾隻漁舟,又已漸漸地圍來,這伙漁民先前懾於那幾個惡漢的洶洶來勢,不敢上前,現在見
惡漢們的小船也已給人弄翻,心中自然大為痛快,正是「不打落水狗,更待何時?」他們拿
著漁叉,便圍上來了,有幾個年青力壯的漁民還是在幾丈外就將漁叉擲來,雖都擲不中這班
惡漢,可也弄得他們左躲右閃。
    那長鬚老漢見風色不對,他們四人,只應付豹子頭漢子也恐怕應付不了,何況還有一個
會打金錢鏢的柳夢蝶,外加上這一班亂擲漁叉的漁民,他急急地叫一聲:「風緊,扯呼!」
在浪花滾滾中,他們四人急急地游開去了。
    豹子頭漢子,微露肩,輕踏水,用雙腳蹬水之法,直追出去,邊追邊回首對柳夢蝶和左
含英道:「回去!你們還不快回去。」
    柳夢蝶和左含英立在船板之上,凝神一看,不半刻,那幾個人連豹子頭漢子在內,都游
出半里之外,剛才那浪花滾滾的水面,又已歸於平靜。碧水滄波,漁舟三五,水中雲孰正自
悠悠,哪裡像片刻之前,便發生過龍爭虎鬥?
    左含英凝了凝神,如做了一場惡夢,他的衣裳還滴著水珠,身體還滴著冷汗,一手搖
槳,一手揮了一下,向柳夢蝶道:「咱們是要趕快回去了!」是的,天色漸晚,柳大娘他們
怕不等得心焦?何況就是要追上去幫忙那個漢子,也追不及,他們是只好回了。
    小舟輕搖,還未泊岸,便聽得有人高叫道:「夢蝶!夢蝶!含英!含英!」聲音倉促,
似乎是發生了什麼急事。這是他們二師兄楊振剛的聲音。
    他們急忙答應,凝神一看,只見二師兄倉皇四顧,似乎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兒!
    「哎!含英,你怎麼弄成這個樣了,這麼大孩子還這樣胡鬧?穿著一身衣服就跳下水去
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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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5:58:06 |只看該作者
左含英一面走,一面喘氣,斷斷續續地將湖面交鋒之事告訴二師兄。師兄聽了,面色陰
沉,說「是這樣,且回去告家母,再作道理。」他的顏容就好像暴風雨之前的天空,靜默中
顯得可怖!
    「夢蝶!夢蝶!左英含!英!」這回是柳大娘的聲了,夢蝶一聽急忙飛跑過去,一把攬
著母親:「媽!我們給人欺負了!」
    柳大娘先不問夢蝶,只張目仔細打量左含英:「呵!你們在湖上與人交手了,可是?
瞧!你一定是給人在船上打落水的,褲管已經撕破了一大塊,是給槳樁勾破的?可傷了皮
肉?」
    左含英正待告訴詳情,柳大娘卻搖手叫他先別說,「孩子,你先去換過衣服,看看如果
傷了皮肉,就擦一點藥酒。振剛,你給我去招呼招呼他!」柳大娘也像柳老拳師一樣,怪疼
左含英這個孩子。
    暮靄含山,炊煙四起。柳大娘家裡也已點起了油燈,是該吃晚飯的時候了。可是柳大娘
家裡卻還未做飯,他們要先聽聽左含英和人交手的經過。
    左含英和柳夢蝶又把今天在湖了自上與那夥人交手的詳情細述出來,敘述中特別提到敵
舟的那老漢和後來給他們解圍的那個豹子頭虯鬚的中年漢子。柳夢蝶還帶著興奮特別誇讚那
個漢子,說她從未見過武功這樣好的,她只顧說得高興,好像忘記她自己的爸爸媽媽也是武
林中第一流的名家了。她還說:「媽,你看這可怪不怪?這漢子使的招數,我雖然有好些未
見過。可是他夾雜有許多太極派和萬勝門的手法,可就跟爸爸和媽媽平時教給我們的一模一
樣。」
    當時只聽得柳大娘聳然動容:「哦!豹子頭,虯鬚子,三十歲左右年紀。」她喃喃自
語,好像記憶起一個什麼遠別多年的人似的。
    「他說的可是什麼口音?是河北話?山東話?」柳大娘緊盯著問。
    「媽,這個人你可認識?他說的既不是山東話,也不是何北話。我也聽不出是哪裡口
音,倒很像往年從關外來向爸爸兜買人參的那些人參販子的口音。」
    「哦,我心裡是猜疑有一個人,但照說嘛,他的武功還不會到達這樣地步,而且口音也
不對,不過這個人我姑且不猜了,和你們打鬥的那班人,我可知道他們的來龍去脈。」
    柳夢蝶急忙問那班傢伙到底是什麼人?只聽二師兄楊振剛插嘴道:「師娘,他們可是那
個自稱形意門的王再越和羅家兄弟的那伙?」
    柳大娘點點頭道:「不是他們這伙還有誰?」於是柳大娘對柳夢蝶和左含英說出一番驚
心動魄的話來!
    原來就在左含英和柳夢蝶在湖泊之上與人交鋒之際,柳大娘象中也有不速之客來到,可
是這個「不速之客」,卻不是什麼武林中人,他只是一個小孩子,是柳大娘村今日王大媽的
麼兒王小三。這孩子在金雞鎮上一間小酒店裡當小廝,每半個月左右便回來看他的母親一
次,順便捎帶點「南貨」食物給母親,他倒是挺孝道,他也認識柳大娘,可是平常無事,他
從鎮上回來,也很少到柳家坐。這回卻不知怎的來了。
    柳大娘人很厚道,見王小三來到,也喜喜歡歡地拉他問長問短,可是王小三心不在焉,
答她的問話後,便對柳大娘說:「大娘,有一個客人叫我順便捎一封信給你。」柳大娘看了
這封信,面色可有點變了。
    柳大娘盤問是什麼客人托他捎信來,王小三說昨天有一夥客人在他那間小酒店喝酒,有
幾個老者,也有幾個青年,他們一面喝酒,一面撩王小三談話,他們知道王小三是金雞村的
人,便問他認不認得柳老拳師,王小三說認得,其中一個老者便即刻在掌櫃處借了紙筆寫了
這封信,托王小三捎來,他還對王小三說:「如果見不到柳老拳師,交給柳大娘也是一
樣。」
    柳大娘說到這裡,便把信拿出來念給柳夢蝶和左含英他們聽,這封信可寫得很粗豪,當
然更不會講究什麼字眼。
    「劍吟拳師賢梁孟英鑒:
    今師弟丁劍鳴年來背叛江湖義氣,為官府張目,不把俺們當一家子,江湖兄弟,欲得而
甘心久矣,故特在熱河,略施薄警,尚有嚴懲,請拭目以待也。
    近聞賢梁孟欲伸手管這檔子事,江湖俠義,不能不理,己委託余等前來問難,閒話少
撮,只憑各人技業,一決雌雄可也。
    茲傳合帖,請於明日晚亥時在尊府前面柳林中,俺們全體兄弟候教,請忽扯上三門(官
府差人)人馬干預,否則後禍更烈。諒賢粱孟在江湖久著令聲,不至不懂這門規矩。
    又:羅家四虎,二十餘年前曾領教益,對賢梁孟『恩德』,沒齒不忘,這檔粱子,一併
請予明晚結算。
    羅大虎王再越率眾上」
    柳大娘把信念完後,「呸」的一聲說道:
    「這群不知死活的強徒,竟然找到老娘頭上來了,俺可要叫他們瞧瞧,劍吟不在這裡,
俺同樣也可接下來,不會叫他們失望。
    「呸!羅家四虎也配稱江湖俠義?不叫人笑歪了牙齒!」
    柳大娘於是又把和羅家四虎結仇的事說出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也正因為和羅家
四虎結仇,她才和柳劍吟認識的。
    二十多年的,柳大娘劉雲玉才是二十一二歲的少女,她是萬勝門名家劉展鵬拳師的獨一
掌珠,武功技業,得自家傳,常隨老父闖蕩江湖,是名聞江湖的萬勝門中一個女傑。
    一天她與父親因事到山西孝義縣去訪友,路經榆次,在山道上看見一夥強人搶劫行旅客
商,他們父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哪知這伙強人十分厲害,尤其為首五個,更其了得,憑
他們父女二人也奈何不得,何況還有其他嘍囉,鬥了半天,竟給他們包在重圍,脫不了身。
但他們父女的武功技業,都是一時之選,兩父女就背靠背用兵刃近拒敵人,遠擋暗器,那伙
強人可也暫時奈何他們不得,這樣斗了半天,他們父女到底敵不過人多,額上漸漸沁出汗
珠,看看支持不了。
    就在此時,猛地一騎馬飛馳而來,馬背上有一個三十餘歲的漢子,背負小包袱,腰懸青
鋼劍,在馬背上張目一看便知道了這是什麼事情。他一見強人竟在白日青天,如此明目張
膽,如何不怒?又見劉雲玉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女,竟能使出上乘的萬勝門刀法,更暗暗稱
奇。他與萬勝門在河北保定的掌門人管羽禎又是至交,一為路見不平,二為江湖義氣,嗖的
一聲,他人一下馬,劍已出鞘,挺著青鋼劍,就加入了戰團。
    這一來如虎添翼,他從外攻入,劉展鵬父女從內攻出,那伙強人,除了為首五人,其餘
嘍囉遇到的,就似滾湯潑鼠,急急奔逃。這為首五個只抵擋父女二人,已感吃力,如何禁得
住又添入了這麼厲害的一個生力軍?那消片刻就落在下風,一聲口哨,他們可要逃了。
    劉雲玉從十六歲起就隨父親闖蕩江湖,幾年來從未吃過虧,失過手。這回被強人圍攻了
多時,早是非常憤恨,一見敵人要逃,她如何肯放過,竟一擺兵刃,就追上前去,強人中有
一個落在後面的,竟給她一連幾刀,斫得手忙腳亂,驀地一條左臂,就在劉雲玉潑風也似的
刀影中,給卸了下來!
    劉雲玉追上時,劉展鵬老拳師也急急跟上,可是他卻似乎並不打算動手了,他非但不動
手,而且急喝劉雲玉往手。但卻遲了,那落後的強人給卸了左臂,在搖搖欲倒時,還給劉雲
玉當胸加了一腳,劉雲玉穿的,可是鞋尖鑲著精鋼的鐵掌鞋!
    劉展鵬急得飛躍上前,一把就將劉雲玉拖下,那伙強人也回過頭來,將受傷的背起,一
邊跑,一面狠狠地盯了劉雲玉他們幾眼:「姑娘,你好辣手!咱們羅家五虎,有生之日,都
會記著你們的恩典!」
    劉展鵬老拳師頓腳歎氣,責備劉雲玉,「你這小妮子,怎的如此沒來由去窮追他們,還
急三刀卸了別人的一條臂膊。咳!你可不知道江湖上的險惡,仇家是胡亂結得的麼?」劉展
鵬老拳師雖然一生在江湖上仗義遊俠,可是他卻從來不肯重傷別人,料不到他的孩子,剛剛
出道,就和強人結下了這道梁子。
    可是事已做了,責備也沒用,劉老拳師只得暫時撇開,先回過頭來謝謝那位漢子的幫
忙,兩下一詢,原來這漢子,就是得太極真傳的大弟子柳劍吟,怪不得使得這麼好的太極劍
法。柳劍吟也詢問劉老拳師的身份門派,知道劉老拳師序起輩份來,可還是萬勝門河北掌門
弟子管羽禎遠支師叔,和太極丁生前也曾相識,是自己的前輩。
    其時柳劍吟正是離開師弟,滿懷淒滄,在江湖遊蕩的時候,他的心情正自沒有寄托;而
劉展鵬帶女兒涉足江湖,又正是想給她找一個女婿。兩下一湊合,於是不久就成了親……。
    柳劍吟和劉雲玉結婚後,再仔細打聽,原來羅家五虎本是川西一帶橫行的巨盜,後來不
知怎的立不住足,逃到了北方來。他們這一夥並不反抗官兵,只是搶劫行坊靈客商,漁肉百
姓。後來聽說受了「招安」,卻又不知怎的那天卻出現在榆次的山頭上,吃了柳劍吟他們的
大虧。
    劉展鵬就是因此叫柳劍吟夫婦搬到高雞泊的,在劉老拳師的意思,高雞泊有水泊屏障,
又有自己和門人弟子在旁,羅家五虎就是來尋仇,也沒這麼容易。到高雞泊後,劉老拳師還
不放心,仍請江湖朋友查訪「五虎」的行蹤,查探結果,始知「五虎」已變成了「四虎」,
那羅三虎就是被劉雲玉卸了一條左臂,外加一隻窩心腳的人。他雖被兄弟救去,但受了重
傷,不久就死去了。而羅家四虎到了熱河,也就沒了蹤跡(他們不知道這羅家四虎,已入了
承德離宮,做了皇室的衛士)。
    歲月如流,柳劍吟夫婦在高雞泊的金雞村內,一住就住了二十年,在這期間,劉展鵬拳
師已經老死,他的唯一兒子,劉雲玉的弟弟劉雲英在成人後,又被推為山西萬勝門的掌門人
(劉老拳師生前在山西一帶「闖萬」,很有聲望,但他閒雲野鶴,不願做掌門人物,因此他
死後,萬勝門的同門就擁他的兒子做山西的掌門人)。劉雲英到了山西,連劉老拳師的兩個
徒弟也叫了去,只剩下一個堂侄和寡嫂在老家住,此外就是他的姐姐劉雲玉和姐夫柳劍吟還
留在金雞村。這二十一年中,雖也間或有江湖人物慕名來訪柳劍吟,可是羅家四虎卻從未來
過。
    事情本已淡忘!卻不料就在柳劍吟為師弟之事,匆匆北上,千里作調人之後,羅家四虎
卻突然和日前自稱形意門下,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王再越結在一起,而且居然傳下了這個
要求結算「血債」的江湖生死令帖,還派人在水泊內欺侮柳家的孩子們。那和左含英動手的
敵舟老者,就是「五虎」中排行「第四」的羅四虎。
    柳大娘把二十餘年前的舊事,對左含英、柳夢蝶他們說了之後,長歎一聲:「想不到我
年輕時候,逞一時之氣,卻給你們惹了大麻煩!」但這位當年萬勝門的女傑,威風尚在,豪
氣仍存,她圓睜鳳目,她說柳劍吟不在,她也要「接」下來!她不怕什麼羅家四虎。
    楊振剛比較謹慎,他提醒師母,如果只是羅家四虎來到,那沒有什麼難鬥。可是這個
「令帖」卻扯上什麼「江湖俠義」,扯上什麼因師叔丁劍鳴的事,而要來對付師父柳劍吟。
這事情可有些離奇,有些複雜,可不單單只是羅家四虎尋仇這樣簡單。何況在和左含英動手
的那夥人中,除了出現一個羅四虎外,其他三個,又分明是其他江湖人物。這就是說除了羅
家四虎和王再越外,他們還不知帶了多少人來!這可不能不提防,不能不謹慎。
    劉雲玉雖然是萬勝門中女傑,江湖風浪,早已慣經,但她現在到底是做了母親的人了,
做了母親,心裡就自然一切為了兒女,她自己不怕。她可怕強人得逞,害了自己心疼的女
兒。因此她的豪氣一過,她又顧慮到女兒了。於是她便和楊振剛仔細商議,結果是她決定到
了明晚,自己單獨在柳林中和敵人會面,另外她再去請她的侄兒劉希宏來,和楊振剛等四
人,在家內把守,以防敵人暗算。
    就在春天一個星月微明的晚上,午夜時分,正是春寒料嶇,夜涼如水。高雞泊的晚風,
掠過水面,掠過蘆葦,掠過柳家前面的柳林,林中不時有一兩隻夜遊鳥迎晚風飛起,柳枝飄
拂中,篩下了如鉤的月影,夜深人靜,柳林中卻有一個女人在獨自徘徊。此景此情,也許你
會想起宋代女詞人朱淑真的名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然而錯了,這裡沒有半
點柔情蜜意,卻是等待血雨腥風!那個獨自在柳林中徘徊的女人,也不是什麼「窈窕淑
女」,而是一個老婆子,當年名聞江湖的萬勝門女傑柳大娘劉雲玉,她是「有約」,約她的
是殺人不眨眼的強徒——羅家四虎這一批人。
    柳大娘在柳林中等待了好一會,還是靜俏悄的不見人來,她心疼愛女,又優慮仇人,正
在伯仲之際,驀地一聲胡哨,柳林中撲進了幾條黑黝黝的影子。
    柳大娘忙凝神,急準備,她的目力很強,藉著星月的微光,早瞧見了這三人中,有兩個
就是羅大虎和羅五虎,另外一個就正是日前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自稱形意派門下的王再
越。她把刀一掄,掄起了一片寒光,冷然微笑道:「好朋友們,這時才來?柳劍吟雖不在這
兒,我也準能叫好朋友們不失望。」
    「臭婆娘,死到臨頭,還敢發惡。咱們二十年的血仇,今天可得向你討個了結!」羅大
虎橫刀發話,把手一招,羅五虎和王再越就雙雙上前動手,他們可不顧什麼江湖規矩,立心
要群毆取勝,致柳大娘於死地。而且在羅五虎和王再越一齊挺兵刃直上時,林外又闖進了兩
三條人影,這時羅大虎橫刀監視,另外三人則分三面閃開,防範柳大娘衝出來逃走。
    這位當年名震江湖的女傑,勃然大怒:「老娘和你們拼了!」霍霍刀光,一團寒影,如
疾風迅雨的直向羅五虎和王再越掃去!霎時間,就把寧靜的杉林,變成了殺氣沖天的場所。
    柳大娘這二十多年來,可並沒有扔下功夫,她獨家的「五虎斷門刀」,使得更為熟練
了。這還不算,還加上從柳劍吟處學來的「太極劍」,化在刀法上,在萬勝門刀法中夾雜著
太極劍法。真是招數神奇,變化莫測。羅五虎和王再越雖然也非弱者,雖然以二打一,可也
只能勉強敵住,兀自欺不進身來。
    酣鬥多時,人影已漸移入柳林深處,柳大娘越鬥越勇。羅大虎他們正待加入戰團時,猛
聽得一聲厲叫,羅五虎的肩頭又吃掃了一刀,慌忙後退時,柳大娘已撇過王再越,跟蹤直
上,她也氣紅了眼睛,刀光如練,竟直向羅大虎背心刺來。
    噹的一聲音響,這是鐵器的衝擊聲。羅大虎挺著小花槍,堪堪刺到。羅大虎的小花槍,
輕便易攜,不比大刀沉重,只宜於馬上交鋒。他的小花槍可步馬兩用,可作棍,他可用大槍
槍法,還可在交鋒中當點穴撅用。羅大虎是羅家五虎中,最厲害的一個,他一上來;合王再
越二人,纏鬥柳大娘,這才剛剛打個平手。
    一個花槍迅疾,一個刀法神奇,這一對打,直令旁觀者目眩心驚,矯舌不下。柳大娘原
不大看起得羅家五虎,可是她沒想到她的功夫沒有扔,別人的功夫也沒有扔,而且是以一敵
二,又是在車輪戰消耗戰之下,她要勝招,可也很難。
    柳大娘揮舞「斷門刀」獨戰羅大虎和王再越二人,鬥了半個時辰,兀自討不了便宜。她
一無久戰之意,二念家人,三來還要提防其餘橫刀監視的強徒偷襲,四來對手又非易與,盡
管她的刀法神奇,也不能不打了個折扣。
    酣戰多時,戰到分際,猛聽得柳林外哨聲四起,人聲腳步聲似正朝著她家的方向,柳大
娘一聽,不禁勃然大怒,心知必定是強人大舉來騷擾她的家了。她料的不錯,今晚來的強
人,正是一面在柳林跟她纏鬥,一面就去毀她的家。
    柳大娘這一氣非同小可,手中刀一起,「夜戰八方」,寒光閃閃,把敵人逼得退後兩
步,柳大娘橫刀怒喝:「你們這伙不要臉的傢伙,給江湖同道丟臉的下三流,梁子是老娘跟
你們結的,你們要群毆圍鬥,俺可也絕不含糊。你們怎麼要到俺家去欺負俺的門人後輩?」
    羅大虎哈哈大笑:「你猜對了,正是這樣!正是要欺負你們的門人後輩,並且還要欺負
你的寶貝女兒,你敢怎樣?你能怎樣?二十餘年的血債,可得加上利息!」
    柳大娘一聲淒厲的長笑,她把心橫了。要保護女兒,這是母親的天性。母雞在保護小雞
時,還敢和兀鷹拚鬥,何況於她!在淒厲的笑聲中,她怒喝道:「好,俺和你們拼了!」她
刀法一變,從「五虎斷門刀」法,一變而為揉合了太極劍法後,她獨創的八八六十四手迴環
刀法,在寒光揮霍之中,儘是冒險進招,完全進攻的刀法。
    羅大虎也哈哈一笑,小花槍就似驚龍怒蟒,猛向柳大娘刺來,加上王再越的雙劍尋暇抵
隙,也猛烈地從旁襲擊,可是柳大娘不怕,她立心拚鬥,在一圈刀影中,仍然是欺身直進,
她可要硬拚了!
    羅大虎花槍一擺,使出絕招,他把槍尾一顫,立刻就抖起了一圈槍花,這是花槍招數之
中,夾著虎尾棍法,以「圈、點、抽、撤」的招數,要奪柳大娘的刀,要點柳大娘的穴。
    當下,只見柳大娘鳳目圓睜,大喝一聲」來得好」,竟然在斗大的槍花中欺身進去,刀
鋒竟貼著槍身,「白蛇出洞」,身隨刀進,猛如石火電光,逕削羅大虎握槍的手指。羅大虎
哪裡見過這樣厲害的招數,「呵呀」一聲,逼得撤槍急退,但右手無名指,已給鋒利的刀口
割了半截。柳大娘撲的就鷂子翻身,突地從王再越的頭上躍過,她要趕回家去,她要援救她
的女兒,援救她的門徒。
    羅大虎顧不得指血瀉滓滴下,一面抄起小花槍,一面大喝道:「截住她!截柱她!」
    王再越一不留神,竟被柳大娘從頭頂上直飛過去,他也不禁大怒,被婦人從頭頂縱過,
這在當時的江湖迷信看來,是一個大忌。他身形微起,也如怪鳥一樣飛撲過來。他的武功技
業比羅大虎差,可是他的輕功可比羅大虎高明得多,當日他到柳家,連躲柳夢蝶和金華的三
鏢一掌,就憑的是他那上乘的輕功。
    柳大娘要闖回家去,可也真難。她躍過王再越的頭頂,腳未沾地,便有兩名強人橫刀截
擊,方交手兩三招,王再越的雙劍又挾著寒風從背後襲來,她急橫刀向四圍一掃,逼起了一
圈銀光,擋住了幾般兵器。可是,她又給敵人纏鬥著了。
    橫刀攔截柳大娘的那兩個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和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這兩個人
也正是在湖泊上和左含英交過手的人。他們的武功技業在江湖道上,雖也還算過得去,但如
何能擋得住柳大娘?給柳大娘潑風幾刀,就逼得連連後退,柳大娘這時只是想闖回家去,也
顧不得傷害他們。但這兩個傢伙容易打發,王再越可還有點「硬份」,他雖然也不是柳大娘
對手,但到底能抵擋一時,能纏鬥著她。
    其時,羅大虎、羅五虎都已裹好傷口,羅大虎傷輕一些,他竟槍交左手,直以左手梅花
槍法再來拚鬥柳大娘。
    柳大娘連傷「二虎」,正殺得起勁,她獨鬥四人,竟然應付自如。(這也因為羅大虎的
左手槍,到底比右手槍差一點。而橫刀攔截的兩人,對著柳大娘,又根本不敢殺入核心。只
是東一刀,西一刀的亂劈助陣)。可是柳大娘也無心戀戰了,她左一竄,右一竄,在柳林中
引得敵人跟她東奔西跑,看看她可快要跑出林外了。
    羅大虎、王再越等緊隨不捨,另外兩個則落在後面,那個少年不敢上前,就拚命地打鐵
蓮子,但他鐵蓮子的功夫還及不上柳夢蝶的金錢鏢,如何打得中柳大娘。
    看看柳大娘已躍出林外,羅大虎也落後了,只有王再越直跟在身後,眼看劍尖就要直指
柳大娘的背後。
    柳大娘突然風車也似的一轉,竟直衝王再越打來。她要先毀了王再越再回家,刀爛銀
花,「貫日射石」,直射向王再越的咽喉,王再越急橫劍擋過,可是柳大娘像瘋了的母虎,
一口刀直使得潑風也似,王再越雙劍擋單刀,可擋不來了。
    正在王再越危急之時,羅大虎連連囁口作出怪聲,一面高叫:「併肩子,上呵,上
呵!」
    柳大娘正心想:「你又弄什麼玄虛?索性先廢了一兩個再說。」她的刀法越來越緊了。
王再越已只辨得遮攔,堪堪就要喪命刀鋒之下。羅大虎急趕上來,可是王再越已滿身冷汗,
洩了氣,他們兩個人已纏不住柳大娘,柳大娘跑出柳林去了。
    一出柳林,柳大娘定神一看,可糟,家中已在冒煙!煙還未濃,火還未大,大約是強人
剛剛放的火。
    柳大娘氣得紅了眼睛,恨不得三腳兩步就跑到家,刀刃強人,出這口鳥氣。可是她挺刀
要闖時,驀聽得一個蒼勁的聲音喝道:「站著!你還想往哪裡走?」同時聽得身後羅大虎歡
呼之聲:「二哥,刺呵!刺這個臭婆娘。」
    柳大娘大怒,更不打話,驀地就橫刀掃去,「鳳凰展翅」逕斬對手的上盤,哪知對手動
也不動,待柳大娘刀鋒離面門還不到五寸之際,突地一擰身,「翻手撩陰」,一翻劍便由下
而上,逕截柳大娘的手腕,這一招好不厲害,柳大娘急撤招救護,刀鋒猛地從上斬變為下
拖,噹的一聲,格過敵人長劍。變招太速,收勢不住,柳大娘腳步竟斜斜地移動了一兩步,
她急趁勢斜躍,倒縱出數丈之外,抱刃當胸,打量來者。
    其時羅大虎又已挺花槍來到,高叫道:「二哥怎麼還不動手?」柳大娘一看,那被稱為
二哥的人,卻不是羅二虎,而是一個瘦長的老者,挾著一柄長劍,顧盼自如,神色甚為驕
傲!剛一接招,便給他逼退兩步,柳大娘心知,這回是碰到比羅大虎更厲害的武林好手了。
    這老者神色傲然,他見羅大虎等挺花槍來到,反揮手叫他們退下去,細皖作狀道:「斗
這樣一個臭婆娘,還用得了這麼多人?退下!退下!」羅大虎聽了這話,面色微變,可是他
不能發作,不敢發作。一來是強敵當前,二來這瘦長老者正是這次主持夜劫柳家的領袖,而
且職位還比他高得多。羅大虎是承德離官的皇室衛士,而這瘦長老者,卻是清宮大內的特選
衛士。
    羅大虎不敢發作,柳大娘劉雲玉可發作了,這位當年萬勝門的女傑,何曾給人這樣奚落
過。她一擺「斷門刀」又如瘋虎一樣撲上來。一圈寒光,就罩住了這位老者。可是這老者卻
沉著得很,一柄長劍,見式破式,見招破招。柳大娘竟奈何他不得。斗了多時,待柳大娘那
股勁氣暫消之後,他才突地怒吼一聲,使出嵩陽派的達摩劍法,變守為攻,竟如疾風驟雨似
的,一式隨一式滾滾而上,運劍如飛,劍劍向柳大娘要害處刺來。柳大娘到底是鬥得累了,
本來兩人的武功技業原差不多,值柳大眼經過一場惡鬥,再和老者對手,硬攻不下,她可有
點再而衰三而竭了。那老者先時以奪代攻,原就是「避其朝銳,擊其暮歸」的打法。
    打到分際,柳大娘心焦氣急,竟在劍光撩繞中想冒險取勝,「斷門刀」以「怪鳥翻雲」
之式,盤旋掃來,對方劍招正使到「老努攜琴」之式,本是蓄勁待敵,一見柳大娘的刀沒頭
沒腦地撲上,即時一退步,讓刀進招,劍刃一貼刀背,「順水推舟」,竟順著刀背,指向柳
大娘的咽喉。
    柳大娘一看要糟,在電光石火,間不容髮中,竟以險招救急,突撤手扔刀,沉肩縮掌,
人已退後一兩步,刀也出手向老者飛來,距離得這樣近,柳大娘這一撤手飛刀,敵人如何還
敢迎上面去?幸這瘦長老者,也是久經大敵,急向後一躍,斜縱出數丈之外,刀鋒貼著肩
頭,滴溜溜地飛過,他竟沒有受傷。
    在老者後縱時,柳大娘卻向前躍,這樣一前一後,就差了六七丈。但那敵人也忒歹毒,
他向後一縱,避過刀鋒,立刻便發出幾枚毒蒺藜來,幾路襲到。柳大娘仗著身法輕靈,左躲
右閃,也沒有被打著。但就在柳大娘左躲右閃時,那羅大虎正站在附近,竟乘虛以左手花槍
猛地向柳大娘刺來,他的花槍是夾著「虎尾棍」法的(虎尾棍法為「圈、點、抽、撒」)。
將槍尾一抖,便起了斗大槍花,柳大娘稍一疏虞,剛避過他的「圈」。又碰上他的「點」,
小花槍變為點穴顴直點柳大娘的「愈氣穴」。柳大娘急含胸吸腹,雖未給點中穴,可也在
「愈氣穴」旁邊,給槍尖點了一下,當時覺得有點酸麻了。
    羅大虎還待挺槍直上,卻驀地在廣場上奔來一條人影,竟在數丈之外,如怪鳥掠空般的
一掠而前,讓過柳大娘,掌鋒便貼槍身直擊羅大虎的面門,來人身法奇快,羅大虎竟給他一
掌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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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5:58: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回 走遼東 學成絕技 擒凶賊 雪了疑冤


    柳大娘啊呀一聲叫道:「呵!孩子,原來是你!」她怔住了,反而立定下來,暫時顧不
得強敵當前,也顧不得回家援助了。
    來者是誰?令得柳大娘這樣驚訝?原來他就是離開柳家將近十年,後來聽說到了遼東,
就再也沒有音訊的婁無畏——柳劍吟二十餘年前在保定收的大徒弟。
    婁無畏嗖的一聲,拔出爛銀也似的長劍,在黑夜中閃閃發光,他將劍一指敵人,即然發
聲道:「這幾個兔崽子,留給徒弟吧。師娘你先回家去。」他邊說,邊一腳把羅大虎的小花
槍踢起來,擲給柳大娘,意思是給柳大娘撿起一件兵器,免得空手應敵,因為柳大娘的「斷
門刀」在剛才與瘦長老者打鬥時,為救險招,早已脫手擲出,柳大娘現在可是兩手空空,沒
有兵器。
    柳大娘撿起小花槍,囑咐婁無畏道:「徒弟,你可得小心。」婁無畏笑笑道:「師娘,
我省得!」
    婁無畏突然而來,可把在場的人怔驀了。在婁無畏和柳大娘問答之時,羅五虎先撲上前
來,拖過羅大虎,只見羅大虎已經全無動顫,仔細一看,哎!羅大虎的天靈蓋已給來人一掌
擊碎了。
    羅五虎急痛攻心,擺刀便上,想為兄報仇,也想攔阻柳大娘,但憑他怎攔阻得著?他在
羅家「五虎」之中,武功最弱,又早受了刀傷,他這時挺刀猛上,在瘦長老者還來不及援助
之前,只兩個照面,就給婁無畏擊飛了兵刀,一個掃堂腿,把他的腔骨踢斷,他痛得暈死過
去了。
    婁無畏踢倒羅五虎,剛剛迎上那瘦長老者,而柳大娘見徒侶如此神勇,武功技業遠非在
師門時可比,她放下了心,挺著小花槍回家去了。這時家中煙已漸濃,火已漸大,她不能再
緩了。
    瘦長老者趕上前來,雙劍一交,只碰得叮噹兩聲,火花飛濺,虎口竟隱隱作痛,敵人的
腕力如此沉雄,他倒不能不後退兩步了。
    他將長劍一指:「嗖!聽你的話,你是柳劍吟的徒弟了?連你的師娘都不是我們對手,
你到這裡逞什麼好漢?趁早走吧,我們尋仇,不關你的事,趁早走你的春秋大路,我們不加
害你。」他這話可是畏強欺弱,他們這一夥,剛才還對柳大娘說,要拿她的門人子女填補
「利息」!
    婁無畏卻又怪,他既不應聲作答,更不「趁早走春秋大路」,他狠狠地盯了瘦長老者兩
眼,然後陰沉沉地笑道:「哦,是你!你會打毒蒺藜暗器,會使達摩劍法,還偷學得幾招形
意派的無極劍法。哼!你當我不知道你?走你媽的春秋大路!你想走也不成呢!」婁無畏早
猜疑到這瘦長老者是什麼人,他和師門關係甚大,這一亮相,看了他的身法手法,更證實了
他就是以前師父曾遍尋不獲的人,婁無畏如何容放得他過?
    當下兩人各自擺好門戶像鬥雞似的,各自圓睜雙目,注視對方,驀地雙雙撲上,交起手
來!
    那瘦長老者早聽得羅四虎說過,有這麼一個豹子頭漢子,曾在湖泊之上顯過身手,水陸
兩路功夫,便都精妙。如今這漢子又突然在柳大娘危急之際現身,掌擊羅大虎,腿掃羅五
虎,身手端的快捷非常,心中不免暗暗嘀咕,心想柳劍吟怎的會有這樣一個徒弟!柳劍吟他
沒有碰過,可是他卻曾和柳劍吟的師弟丁劍鳴交過手,如今看這豹頭漢子,可並不在他師叔
之下!
    那瘦長老者情知遇著強敵,但他的太極劍法,平生也罕逢對手,他要仗著輕靈的劍法,
來鬥鬥這豹頭漢子。
    這豹頭漢子婁無畏端的厲害,他一交手,便全是進攻的招數,時而太極劍法,時而以萬
勝門的刀法化在劍上,鬥起來就宛如騰蛇翻浪,處處找敵人的兵刃,刺敵人的要害。那瘦長
老者怕他的腕力沉雄,仗著劍法輕靈,縱高竄低,左躲右閃,展轉進退,封閃騰挪,不硬接
婁無畏的招。他只想以小巧之功,乘虛進擊,這樣斗了半個時辰,竟只見黑夜中寒光閃閃,
全不聞兵器碰磕之聲,但這樣的打法,可比硬碰硬上,更為危險,誰的身法稍慢,招數稍
漏,便立刻有喪身鋒刃,血灑黃沙的危險!
   

    那瘦長老者雖然劍走輕靈,但婁無畏的招數也是虛實莫測,而且更厲害的是,他的劍
法,儘管有好幾種家數,但卻是以太極法為基礎,一式隨一式地滾滾而上,如長江大河,綿
綿不絕(按:太極拳又稱綿拳,就是因它一式隨著一式,綿綿不絕之故)。只要兵刃一被粘
上,那可就得要糟,這樣斗了半個時辰,那瘦長老者微微氣喘,額沁汗珠了。於是他打了一
個暗號,叫王再越他們圍上來,他這回可不能傲慢,也不敢傲慢,竟放棄了他剛才要單打獨
鬥,不准同伴上來幫忙的「禁令」,要人上來助他一臂之力了。
    王再越剛才給柳大娘一頓潑風也似的刀法,殺得心驚膽戰,現在還未喘過氣來。他已成
了強駑之未,何況見婁無畏的劍法,更似乎比柳大娘還強,他驚弓之鳥,雖然硬著頭皮上
前,但卻只是「不求有功,先求無過」。雖然將雙股劍舞得撥風也似,但卻只是保衛自己。
他還打算,如果那瘦長老者一落敗,他就先跑!
    不說王再越這樣打算,其他兩個漢子,他們更連王再越也不如,他們竟裝做看不見瘦長
老者的暗號,站得遠遠的,有一個則扣著幾粒鐵蓮子裝模作樣。他們打算,如果瘦長老者打
勝了,他們就說是給他「把風」,如果是打敗了,他們就溜之大吉。
    婁無畏見王再越也圍了上來,他可更不客氣了,劍法一緊,勢如抽絲,綿綿不斷,而左
手中食二指,更駢指如朝,竟當點穴撅使用,在劍光撩繞中,尋暇抵隙,找敵人的穴道,他
左手沒兵器,可比有兵器更厲害!更難對付。右手是虛實莫測的太極劍法,左手是空手入白
刃的擒拿法中的點穴功夫,而且他早看出王再越不敢硬上,他可專門對付那瘦長老者。又鬥
了半個時辰,瘦長老者可更難對付,他一拔足,便要落荒而逃,可是婁無畏怎肯放得他過,
「龍蛇疾走」,劍走輕靈,一劍就直奔他的腦後。瘦長老者本能地一橫身子,回劍擋招,婁
無畏的太極劍「妙手摘星」,噹的一聲,已搭上了敵人的兵刃。
    婁無畏的劍一搭上敵人的兵刃,隨手一帶,那瘦長老者的長劍,竟倏地脫手而飛。說時
遲,那時快,婁無畏撲地便欺身直進,瘦長老者驚魂未定,顧不得遮攔門戶,竟被婁無畏疾
風也似搶入懷中,左手二指電光石火地向脅下只一點,便連喊聲也發不出,斜斜後倒。婁無
畏也不容他倒地,伸指平掌,左掌在他背後一按一旋,便把瘦長老者平舉起來。那瘦長老者
也不哼一聲,原來是給婁無畏點中了「暈眩穴」;竟像死人一樣,不會動了。被點中了「暈
眩穴」如果得不到解救,可要過六個時辰,才能自己醒轉。
    「把風」那兩個傢伙,在瘦長老者後退時,早夾著尾巴逃走了,王再越在婁無畏追擊自
己的夥伴時,還想提劍上前暗襲,希望能取得前後夾擊之勢,但婁無畏去勢太疾,他還未趕
上,已見婁無畏把瘦長老者平舉起來,一旋身,剛剛和他對個正面。王再越只嚇得「三魂去
了二魂」,「七魄僅餘一魄」,他哪裡還敢上前,急旋身,輕點地,一躍就躍出兩丈開外,
他也一溜煙地跑了。
    婁無畏本不想放過王再越,但他托著老者,王再越又已先跑,他要在後追,縱追得到,
也要追一些時候。而且他也看出王再越的輕功,不過僅遜於他而已。但他因心懸師門安危,
不能前追了。他只搶上前兩步,便驀地收劍入鞘,右手一探,探出兩枚不到五寸長的小匕
首,脫手化為兩點寒星,遙遙向王再越擲去,當下依稀聽見王再越呵呀一聲,大約是中了一
枚匕首,可是又好像傷勢並不很重,因為王再越還是拚命地跑入柳林去了。
    敵人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廣場空寂一片。月落星沉,夜殘風冷,沾水鳴咽,一場
虎鬥龍爭,如今只剩下婁無畏在發著勝利的微笑。但他的事可還未完,在廣場後邊,師門已
是火焰衝霄,師母回去不知是否得手,他托著敵人,又要急急地趕回去了。可是,他卻突地
遲疑一下,先把那老者立在地上,右手在老者懷中搜索,好像拿出了一些什麼東西,隨手往
自己懷中一塞,然後又匆匆朝著火光跑去。不出他的所料,這時師母們果然還未脫險,還在
相持。
    這瘦長老者是誰?且先在這裡交待一下,讀者諸君也許還會記得,在二十餘年前,曾有
兩個偽裝採花淫賊的蒙面夜行人,引誘柳老拳師的師弟丁劍鳴在索善余家中打鬥,布下陷
餅,使丁劍鳴入了圈套。也就是為此,丁劍鳴才和形意門的鐘海平不和;也就是為此,丁劍
鳴才弄到後來和師兄分手的。這兩個傢伙,以前也交代過,都是清宮大內的頭等衛土,一個
使判官筆的叫胡一鄂,另有任務,沒隨同前來。一個使劍的叫蒙永真,便是當晚和柳大娘婁
無畏交手的這瘦長老者,他曾偷學過幾手形意門的劍法,可是他卻是嵩陽派以前第三代掌門
張青渠的叛徒。
    丁劍鳴保護的貢物,不是他們劫的,劫貢物的另有其人。可是他們卻另有陰謀,他們的
主人怕柳劍吟北上調解成功,破壞了他們拆散武林團結的計劃,因此才叫他們趁這次渾水,
故意弄得撲朔迷離的。而蒙永真便正是這次來夜劫柳家的領袖。
    柳林中打得凶,柳家中也打得凶,而且在柳林中戰鬥結束之後,柳家中還在苦苦相持。
原來蒙永真率領了羅家四虎等一大批人前來夜劫柳家,他的策劃是這樣的,先以江湖令帖調
柳大娘到柳林中單打獨鬥,然後再撥一批人去毀柳大娘的家。他知道柳大娘難對付,而柳家
的子弟門徒卻不放在他的心上。於是他就調拔羅大虎、王再越、羅五虎等好手去纏鬥柳大
娘,而以次一等的好手羅二虎和羅四虎率領其他幾個人去對付柳家的子弟門徒。自己則在廣
場兩邊策應。也正是因此,楊振剛等人才能一直支持到柳大娘回來,否則早就給他們毀掉
了。
    那一天晚上,留在柳家的有四個人:柳大娘的女兒柳夢蝶、侄兒劉希宏、門徒楊振剛和
左含英,這四個人的心情又各自異樣,劉希宏有點戰戰兢兢,他的姑姑叫他來「助刀」,在
他心目中,就是柳大娘已把看守家門的重責放在他身上,如果一有疏虞,那如何對得住姑姑
和姑父?楊振剛則是焦虛已,大師兄不在這裡,他就應負起擔當師門安危的重責,劉希宏雖
是柳家的至親,但到底是「外人」——不是太極門的人啦,在楊振剛心中,他只是來「助
刀」的,而「大梁」可得自己挑,至於柳夢蝶則心中充滿興奮,但可又有一些惶恐,她今晚
將要第一次和外面的「江湖人物」交手了,「第一次」啦!什麼事情都是「第一次」的最新
奇,令人最興奮的。柳夢蝶就正是這種心情。左含英雖然也興奮,但可又有點擔憂——擔憂
他的師妹會受傷或者給人捉去。
    他們心情各異,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就是大家都懷著等待「暴風雨」的心情。「山雨
欲來風滿樓」,一點聲音,一些疑跡,都令得他們緊張,令得他們疑慮。
    當晚他們的防備計劃是,推一個人在屋頂巡風,其他三人則要緊靠在屋裡。楊振剛和劉
希宏都爭著要至屋頂「巡風」,爭了許久,是由楊振剛擔任,因為楊振剛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們太極門的事,做弟子的可得擔當重責,劉兄,你還是在家中多照顧他倆吧。」他的說
話本來無意,可是劉希宏聽了「有心」!「噢,你可是還有門戶之見,還是怕我萬勝門的人
擔當不起風浪!」他心裡的說話雖沒有說出來,但可有點悻悻然了。
    楊振剛在屋頂上守了許久許久,敵人終於來了。敵人來的時候,也正是羅大虎等在柳林
現身,纏鬥柳大娘的時候。最先現身的是羅四虎,他使著一對峨眉分水刺,驀地從柳家屋後
躍上,淹上前來,待楊振剛發現時,他已到了身後了。
    楊振剛急地一聲胡哨,跟著喊道:「賊人來了。」正在其時,羅四虎已和他交上了手,
另外又有幾條人影奔來,他想躍下屋子去,和師弟妹們會合在一起,照原定計劃——發現敵
蹤就聯合在一處抗拒敵人,屋子窄,敵人來的不能太多,他們聯在一起,看情形,能斗則
鬥,不能斗也可抵抗一些時候,或者等柳大娘回來,或者等到天亮,就有辦法了。
    但楊振剛竟不能照原定計劃撤下去,因為羅四虎的峨眉刺,已擋住了他的退路。
    羅四虎使的分水峨眉刺只有一尺多長,每枝峨眉刺有個三角尖子,兩根兵器就共有六個
尖子,極為鋒利。分水娥眉刺原是便於在水中打鬥的兵器,而今羅四虎練到能水陸兩用,也
很不容易了。因為分水娥眉刺尺寸很短,武林中有句話說:「一寸短,一寸巧。」若能以短
兵器與敵爭鋒,其人武功必甚靈捷巧妙。
    楊振剛的太極劍也得了乃師真傳的十之六七,與羅四虎本是功力悉敵,但他對陣經驗不
多,又不懂得破峨眉刺的招數,竟反為羅四虎的雙刺克著,他只能使出本門劍法,隨勢屈
伸,護著要害。但其時又已有幾條人影,在屋面上疾馳而來,如果楊振剛還脫不了身,那就
可要糟了。
    楊振剛正在著急,忽然在屋子裡又竄上一個人來,嚷道:「楊兄,不要害怕!小弟來
了!」那是劉希宏,他提著斷門刀竄上來了。楊振剛聽了皺皺眉頭,很不高興,他的不高
興,是因為劉希宏竟然以為他是「害怕」了。
    劉希宏原是分配在屋子裡照顧的,可是他卻故意竄上房來「露一手」,好叫楊振剛瞧瞧
他的萬勝門刀法,也並不會比太極門差,他還是記著剛才楊振剛的話,自己也存有為本門爭
勝的心理了。他可不記得,自己姑姑和姑父,原就是一家,「萬勝門」和「太極門」結了
親,這還有什麼分法?就因為楊振剛和劉希宏這一無心爭氣,以後兩人的感情就一直弄得不
很好。而就在那晚,也幾乎陷左含英和柳夢蝶於危。
    劉希宏一竄上來,對方的幫手也到,竟然來了五個人,五人中分出兩人來截劉希宏,其
他三人,就竄下柳家去了。
    那竄下的三人,一個是蒙永真的徒弟,兩個是羅大虎的徒弟,武功也自不弱。他們一躍
下去時,就和左柳二人鬥了起來。
    柳夢蝶是策一次交手,和她交手的是一條壯漢,足足高她一個頭。她左攔右擋,使出本
門劍法,竟然沒有落敗。她一高興,覺得打鬥原來也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覺得自己原來
竟有些「能耐」了,她心雄氣盛,就想打倒這條大漢,劍光輝霍,使起了進攻的招數來。
    哪知太極劍法,講究的原是以靜制動,「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動!」講究的
就是因式破式,制敵機先,爭取主動。若非功夫已至爐火純青,很少一開頭就出手猛擊敵人
的。柳夢蝶這一出手,反而給敵人覷了破綻。
    柳夢蝶劍鋒一起,「舉火鐐天」,原想上刺敵人咽喉,哪料敵人卻正用到篙陽派達摩劍
法中的「定陽針」招數,抱劍一立,容到柳夢蝶劍鋒遞到,那壯漢突然一退步,左腳斜蔣,
右手劍由「定陽針」一變而為「高探馬」,向柳夢蝶的右耳門猛地刺來。柳夢蝶救招不及,
身子急急後退,可是敵人己跟上左腳,一個「喜鵲蹬枝」,腳尖竟踢在柳夢蝶的膝蓋骨之
上,柳夢蝶初臨大敵,驟遇險招,給他踢中,竟定不住身形,一個翻身,跌出五六步外!
「咕咚」一聲,好像跌得很重。
    壯漢急跟蹤直上,待要乘危進襲,不料忽地幾點寒星,幾枚錢鏢挾著勁風,猛地襲到,
原來柳夢蝶在跌倒時,早扣好了幾枚錢鏢,使出劍底打鏢的本門絕技。當下只聽得壯漢「呵
呀」一聲,急急退後。
    相距既近,柳夢蝶的金錢鏢又幾乎盡得乃父真傳(只是欠些火侯而已),敵人如何能夠
逃避?還幸那壯漢也並非庸手,寒風一到,便劍護上盤,「彩鳳舒翼」,劍向左右展開,把
取上中兩路的錢鏢打落,可是取下三路的鏢,就不能躲過了,正在他擰身後旋的時候,腿彎
就正中了一枚錢鏢,馬上「出彩」(流血見紅),他仗著身體結實,踉踉蹌蹌地衝出幾步,
幸而沒有跌到。
    那邊廂,可把左含英急個要死。他邊打邊偷瞧師妹,一見柳夢蝶被敵人踢中,口不禁呵
呀一聲,忙托地一跳,要去救援。但對手兩人,如何容得左含英脫出圈子,一個手使軟鞭,
一個手使擯鐵杖,都是長兵器,早分兩翼抄住了左含英,左含英越急就越遇險招,他的劍幾
次幾乎給軟鞭奪出手去。
    正在危急之時,忽見屋頂上像斷線風箏似的,一個隨著一個飄下庭心,殺人屋內。頭一
個是劉希宏,第二個是楊振剛,第三個是羅四虎,其餘幾個就是羅四虎帶來的人。
    原來在屋頂上截住劉希宏那兩個並非好手,他們還是羅四虎的晚輩,給劉希宏一頓撥風
刀法,竟沖得連連後退,劉希宏幾縱就躍到楊振剛身邊,舉刀一衝,羅四虎不能不斜退兩
步,騰出兵刃,應付急襲,於是楊振剛的圍解了。
    楊振剛青鋼劍一舉,脫出圈子,急喝道:「劉兄!下去!下去!救師妹們要緊,你怎的
撇開他們了?」劉希宏哼的一聲,心想:上來救你還不承情,反倒怪起我來了?可是留那兩
個未有經驗的孩子在下面也的確是危險,尤其柳夢蝶是自己的表妹,萬一有什麼閃失,自己
如何敢見姑姑?於是劉希宏悶聲不響又躍下去了,他讓楊振剛斷後。再施展萬勝門刀法,去
救左柳二人。
    劉希宏一到,就殺近左含英身邊,刀光閃閃,便徑向那個使軟鞭的剁來,那個漢子,好
不溜滑,一邁步,刷地一軟鞭便向劉希宏的斷門刀纏來,他的軟鞭是長兵器,劉希宏的斷門
刀是短兵器,他要近攻,敵人卻能遠襲。劉希宏的刀竟給軟鞭纏個正著。
    敵人大喜,急一抽手向懷裡直帶,想把劉希宏的刀奪飛,把劉希宏摔倒。哪知劉希宏的
功力比他深得多,萬勝門的功夫是內外兩功同時並進的,劉希宏尤以外功見長,勁方充足,
下盤極穩,他是故意將計就計,讓敵人的軟鞭纏著自己的兵刃。到敵人用力向懷裡帶時,他
一蹬雙足,「力墮千斤」,竟然紋絲不動。他便乘敵人一使勁之時,反握著刀柄,也用勁向
自己懷內一帶,和敵人硬碰硬地較勁。這一下,立見真章,敵人給他一帶,竟收不佐,踉踉
蹌蹌地直跌過來,直被劉希宏扯到跟前。劉希宏順手就一刀背猛地打中他的肩膊,敵人只痛
得「呵呀」一聲,撒鞭仆地,跌了個「發昏章十一」!
    時機急迫,不容追敵,其時楊振剛和敵人都已先後縱下庭心,劉希宏急忙與楊振剛會
合,和左含英柳夢蝶聯在一起,躲到牆邊,依著原定計劃,靠牆應敵,好減少後面襲來的危
險,那給柳夢蝶錢鏢打傷的壯漢,還待阻攔時,早已給楊振剛一連幾劍逼得手忙腳亂,更給
左含英乘虛一腳踢翻,骨碌碌滾出了好幾步!左含英今晚幾次遭危,正一肚子氣,所以就在
師兄逼得敵人手忙腳亂時,乘機踢倒敵人,出出鳥氣。
    楊振剛劉希宏和柳夢蝶左含英會合之後,四人聯成一體,靠著牆壁,三柄長劍一單刀,
近拒敵人,遠擋暗器。柳夢蝶還偷空放錢鏢,襲強敵。這一來實力大增,敵人竟奈何他們不
得,屋子裡地方狹窄,不能圍攻,最多只能上五六個人和他們混戰,在混戰中,外面的暗器
又不能打進來,恐怕誤傷了自己夥伴;若前面的人退後再放暗器時,又給他們的刀劍紛紛碰
落地面。因此楊劉等四人雖危實安,強徒竟無從得逞。
    但強人並非愚笨,他們又想出了歹毒的一手:放火!他們在屋後就放起火來。他們的用
意是用火攻,逼得楊振剛等人非往外竄不可,一往外竄,他們就可以截開圍攻,也可以用暗
器突襲。
    煙漸濃,火漸大,煙霧迷漫,竟嗆得屋內的人連連咳嗽,眼睛也熏得流出淚水。楊振剛
氣得連連揮劍,大怒罵道:「你們這些賊人,無恥之徒,要就真刀真槍見個高下,幹嗎竟集
眾群毆,還放野火,你們可還要不要臉。」
    羅四虎撚鬚大笑:「小伙子,火光還未沖天,你的火氣倒沖天了!很好!很好!等一會
自然有人和你動真刀真槍,怕你們逃到哪裡去。」
    話還未了,猛聽得一聲冷峭的女聲在背後應聲嚷道,「不見得!還有俺在這兒,必然叫
好朋友不失望,打得這樣沒味。」人隨聲到,倏地一股急風襲到,羅四虎吃了一驚,未敢回
頭,先行躲閃,霍地橫身,向旁一躍,然後愕然回顧,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哎!怎麼會是
她?竟會是給自己的弟兄在柳林纏鬥的柳大娘。難道那麼多人圍攻她,她還能逍遙走出,那
些人呢,又怎麼不見追來?而且更令羅四虎吃驚的是柳大娘手中拿的兵器。竟不是她賴以成
名的五虎斷門刀,卻是自己大哥闖蕩江湖的獨門兵器——精鋼點穴的小花槍。
    羅四虎怒喝一聲:「臭婆娘,你怎還有命回家?我的大哥呢?」柳大娘賺然大笑:「你
的大哥,你的大哥在這裡,他送給我他的兵器,外加一顆頭顱!」
    羅四虎一聽,心中懷疑不定,情知凶多吉少,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拚命了,他一擺峨
眉分水刺,猛狠狠地直向柳大娘衝擊,他咬牙怒罵:「叫你有命逃回家來,也沒命逃出家
去!」
    他想要柳大娘的命,沒想到柳大娘可更想要他的命,小花槍一挺,便如蚊龍出海,巨蟒
盤枝,挑、抹、沖、刺、敲、擊、截、攪,翻翻滾滾,掄得這桿槍倏暖帶風,羅四虎休想遞
進招去。
    羅四虎大驚:這婆娘好厲害!忙地一聲胡哨,打個暗號。羅二虎便猛地從屋子裡竄上
來,一擺厚背金刀,與羅四虎雙戰柳大娘。這一來,羅四虎的壓力固然減輕,楊振剛劉希宏
他們所受的壓力也減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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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5 15:59:23 |只看該作者
柳大娘花槍一挺,喝一聲:「孩子們衝呀!」她挺槍開路,楊振剛劉希宏揮刀舞劍雙雙
掩護左含英柳夢蝶二人,奪路上屋。一股猛勁竟給他們衝出去了。
    一路打得翻翻滾滾,可是打到外面的大堂時,他們卻又打不出去了。
    一到大堂,地方較為舒展,柳大娘等五人,竟給敵人截開來圍攻了。敵人方面仍然是由
羅二虎、羅四虎兩人纏鬥柳大娘,另外的人則和楊振剛等四人混戰。這一來形勢恰恰變成相
持的局面,柳大娘等衝不出去,強人等也殺不進來。
    柳大娘的萬勝門最擅長的是刀法,但凡是武林名家,十八般武藝,總會通曉。何況柳大
娘見多識廣,哪有不懂用槍之理。她將槍一擺,倏倏帶風,以小花槍而使出「金槍二十四
式」的大槍招數,槍纓亂擺,槍尖亂顫,鬥起來就宛如騰蛇翻浪,格過峨眉刺,盪開金背
刀,還不時還招進擊,打得地轉天旋。但話又說回來,用小花槍到底不是她本門的絕技,她
不能像羅大虎一樣,既可以用作點穴撅,又可以用作虎尾棍,使起來就不能盡量發揮小花槍
的精妙招數。何況她在柳林中屢逢強敵,苦鬥多時,如今已是鼓著最後的一股勁和強徒拼
鬥,她已是強駑之未了。但饒是這樣,她威風猶在,「金槍二十四式」仍然無暇可乘,她殺
不出去,羅二虎和羅四虎可也不能勝她的招,只能像走馬燈似的團團廝殺!
    其時火光已上衝霄漢,火舌已橫捲過大堂來了。柳家房舍己完全被煙霧火焰所包圍,只
聽得四周梁摧棟折之聲,夾雜著刀劍相擊的聲音。煙霧迷漫,人影綽綽,在火場中大家作捨
死忘生的拚鬥,大家給火煙遮服,火氣攻心,已打得有點昏亂,竟然不知誰要衝出去了,
(敵人仍是死死不肯退出。)如果這樣再打下去,不消半個時辰,就會玉石俱焚,同喪火
窟!
    就在這煙霧迷漫之中,猛見一條人影,穿入煙霧,而且還托著一個人,突地撲入火場,
爛銀長劍在火影裡一閃,就疾如勁風,直向羅四虎刺去,四虎、二虎急急後退,凝眸一望,
這人竟是前日在湖泊交手的豹子頭漢子,左手托住那人,竟是他們的領袖瘦長老者蒙永真,
羅四虎驚叫一聲,急急就向火場之外衝擊,連頭也不敢回,望也不敢望。這個豹子頭漢子,
曾使他在湖泊之上吃過大虧,還給他追出十數里水面之遙,仗著水性純熟,這才逃了一條
命,鋒鏑餘生,至今猶有餘悸,他如何還敢再迎擊這豹頭漢子?只有羅二虎還不知厲害,欺
他只有一隻手使兵刃,還待上前應敵,奪回他們的首領,哪知才一交手,給他爛銀劍一碰,
直碰得手腕也有些酸麻,那豹頭漢子更不容他稍緩,劍鋒乘勢直上,「李廣射石」,如「白
虹貫日」,直刺向他的咽喉,他呵呀一聲,拚死斜斜地橫躍出去。哪料身形未定,恰恰又碰
上殺氣騰騰的柳大娘,柳大娘更是心狠手辣,小花槍「白蛇吐信」,一刺一攪,在羅二虎的
當胸猛刺一槍,大喝一聲。「倒!」槍尖抽出時,羅二虎已經一縷鮮血,如噴泉一樣直噴出
來,倒在火場之中,再也不會動顫了!
    這一來,敵人紛紛逃命,在忙亂中又給劉希宏和楊振剛各斫倒一個。還待追時,己給柳
大娘和來人喝住,他們拚鬥半夜。已沒心思再追敵人了。
    天將破曉,曙光朦朧,人光耀目,他們躍出了廣場中,只見柳家已全被火光所吞沒了!
    柳大娘、豹頭漢子和柳家子女門徒,在殺退敵人之後,都已聚集在廣場之中。楊振剛借
火光一看那豹頭漢子,不禁高聲歡呼:「呵!師兄,原來是你!」
    柳夢蝶也同聲喜叫:「媽,這位就是前天在湖泊之上援救我們的好漢!」她話聲未完,
已給柳大娘拉過去叫她行禮,說道:「連大師兄也不認識?你小時候他還抱過你!」
    其實這可怪不得柳夢蝶,婁無畏離開柳家時,她還不過五六歲,所以那天婁無畏在湖泊
之上給他們解圍時,她好似依稀在那裡見過,但卻怎樣也記不起來。至於左含英,那更不用
說了,他是在婁無畏離開柳家幾年之後,才帶藝投師的。
    當下師兄師妹等重新行過見面禮。只樂得柳大娘呵呵大笑:「俺有了你這一個徒弟,俺
家雖被強徒所毀,也值得了!哎,孩子!這次的事可全虧了你!」
    婁無畏正待過去和師娘謙遜一番,不料柳大娘笑聲未停,語音方歇,竟突地一交跌在地
上,爬不起來了。
    原來柳大娘在柳林之中和強敵打鬥了半夜,又鼓著余勇回到家中和羅二虎、羅四虎拚鬥
了如許時辰,早已精疲力竭!而且更致命的是,她給羅大虎以小花槍點穴,雖未正正點中,
但卻也受了內傷,當時她仗著功夫精純;為著要救女兒,這種由於簡親天性所迸發出來的一
股勇氣,直支持到完全掃蕩強人,脫離險境。現在苦鬥已過,緊張的神經猛地鬆懈下來,這
一笑,立刻覺得百骸欲散。地轉天旋,眼前景物模糊,一切如夢如幻,柳大娘已再也支持不
住了。
    柳大娘這一仆地不起,可嚇壞了在場的人。柳夢蝶首先撲過去扶起母親,見柳大娘已雙
眼緊閉不會說話,不禁放聲大哭,其餘的人也都圍上前來,滿懷焦慮。婁無畏仔細端詳了一
下柳大娘的面色,安慰眾人道:「大家放心,師妹,你也不必這樣哀痛,師娘壞不了。」她
這是過勞所致,休息一回就會好了的。他可還不知道柳大娘已受了內傷。
    當下大家聚議一番,決定先將柳大娘拉到劉希宏處救護。劉家就在鄰村,順水撐舟,只
半個時辰,就可趕到。至於救火以及善後,則留下楊振剛辦理。
    救火的事易辦,當晚火起時,本來就有鄉民出來準備援救,但給強徒一頓恐嚇嚇回去
了。金雞村的人和柳家的感情一向很好,這晚誰也提心吊膽的沒有熟睡,等振剛一喊,自然
大家都會出來幫忙。
    柳大娘的事,可就沒有這樣易辦了,扶她上了小舟,她兀地不醒,婁無畏教柳夢蝶給她
推血過宮,她還是兀地不醒。但她可還有呼吸,還有脈搏,大家也就放了一些心,索性讓她
先休息一回再算。
    小舟中本來就很狹窄,現在坐了劉希宏、婁無畏、左含英、柳夢蝶四人,還要安置柳大
娘,大家已感相當擁擠。偏偏婁無畏還把那瘦長老者也要安置進來。柳夢蝶不禁嘰咕道:
「師兄,還帶這個累贅幹嗎?一腳把他踢下泊心吧!」婁無畏睨她一眼道:「這如何使得,
這人關係極大呢!我就是衝著他來的……」當下眾人都露出驚訝之色,要求婁無畏說明原
委。
    列位看官,婁無畏這樣突然而來,恰恰趕上「波翻水泊」,「劍護師門」,這到底是怎
麼一回事?且先待在下在此交待一下。
    婁無畏本是保定近郊一個佃農的兒子,六七歲時就被柳劍吟帶在身邊學技,後來便跟著
柳劍吟來到高雞泊裡的金雞村。從此柳劍吟就「閉門封劍」,一心傳授婁無畏丁門太極的絕
技。(見第一回)到了婁無畏二十歲時,已經在柳家學了十三四年,不但太極門本門的武
功,得了柳劍吟真傳的十之八九,就是萬勝門的武功,也從師娘劉雲玉處學了許多。他雖年
紀輕輕,已是兼擅兩家之長,就算在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中,也不易尋見了。
    柳劍吟雖隱居水泊,但可尚有雄心。他自己因與師弟鬧翻,滿懷淒愴,不願到江湖道上
闖蕩;他卻願自己的徒弟繼承衣缽,到外面去闖闖「萬兒」,好叫人知道柳劍吟還能調教出
這樣一個徒弟。因此在婁無畏二十五歲那年,特選了一天「吉日良辰」,鄭重地把婁無畏叫
到跟前,把以前太極丁吩咐的話,照樣吩咐婁無畏,要他記著不能替滿洲人做事;在江湖道
上行走,也應記著除暴安良的明訓。未了還吩咐他,有機會的話,不妨到保定去見見師叔丁
劍鳴。
    這十年來,婁無畏有依從了恩師的吩咐的,也有不依從恩師吩咐的。依從恩師吩咐的
是:絕不做滿洲統治者的奴才,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不依從恩師吩咐的是:十年來他竟沒有
去找過師叔丁劍鳴,他的悲痛身世,他自己從未忘懷,他痛恨「索善人」害得他家破人亡,
而還頂著個「善人」的稱號。他恨「索善人」,因此也就連帶不滿自己師叔和索家來往。他
當然不願去找丁劍鳴。
    但婁無畏到底是憤憤不平,對傷心身世,無日或忘。他把一腔憤怒,滿懷抑鬱,都發洩
在對滿清的統治者,和幫助滿清統治的官吏上,因為他認為滿清的統治是樹根,「索善人」
等不過是憑借大樹的籐蔓。
    這樣在婁無畏出了師門之後不久,就給江湖上一個秘密團體拉了去。這個秘密團體叫做
「匕首會」,專門以最激烈的手段,暗殺貪官污吏。以前在太平天國起義時,「匕首會」也
曾是影響過太平天國的外圍組織,也曾在太平軍圍攻上海時,舉行過暴動,後來太平天國失
敗了,「匕首會」人物就給搜捕得不能露出面來,成了「黑字號」的人。可是「匕首會」仍
然是堅持著暗殺的手段。京戲裡「鐵公雞」所演的「漢祥刺馬」——張漢祥刺山東馬巡撫的
故事,張漢祥就是「匕首會」中的人,後來在四川做鹽裊,最後又以匕首去刺殺了仇人的。
    婁無畏滿心以為憑著自己一身功夫,總可以殺一兩個貪官污吏出出氣,甚或可以達到令
「胡虜」寒心,激發起民眾反抗滿清的目的。
    誰知事與願違,用激烈的暗殺手段,非但不能成功,反而越弄越糟了!那些舊小說中,
俠客夜入撫衙,取貪官污吏首級於不知不覺之中的描寫畢竟只是「小說家言」,事實可並沒
有那麼容易!越是貪官污吏,他們就越發警戒得嚴密,有弓箭手,有當時初從外洋買來的火
器,雖然那些火器遠不及現在的槍械,可也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抵擋。加以貪官污吏的府第官
衙,又都是「曲徑幽深」,「重堡壘戶」,就算你有「飛行絕跡」的功夫,也不容易找到
「正點」(目的物);何況輕功最厲害的人,也不能到「飛行絕跡」的地步!如果等貪官污
吏出巡時來實行暗殺,在白日青天之下,警戒森嚴之中,要下手是非常非常之難的一回事。
    但也不能說,暗殺完全不會成功,偶而也有趁著適當的機會,刺殺到一個貪官污吏的
事。可是那結果卻只有更糟!譬如婁無畏吧,他參加了幾次暗殺都沒有成功,反幾乎都丟了
性命。這且不說,有一次他和幾個同黨在鬧市之中,僥倖刺殺了一個知府,但也賠了兩個同
黨的性命。婁無畏仗著武功精純,人又機警,逃是逃得脫了,可是就在他私慶生還,手刃貪
官的時候,消息傳來,令他捶胸痛哭,痛不欲生!
    你道他為什麼這樣痛苦?原來就在知府被刺殺後的第二天,官府便立刻大搜疑犯,正式
的匕首黨人,當然早已聞風遠避,可是他害苦了老百姓!無辜被捕的竟達百多人。而且不到
三大,新知府又放來了,新知府可比舊知府還要毒辣,被捕的「嫌疑犯」,許多被無辜地處
決了,統治的手段來得更嚴密厲害了。暗殺的結果,並沒有給民眾帶來好處,反而給民眾帶
來了更深的苦難!暗殺的結果,只是鮮血加上了鮮血!
    而且從此,婁無畏們給追捕得更緊了,官府之中,也有的是武林叛節之徒,精通技擊之
士。好漢鬥不過人多,以一個秘密會黨之力,如何鬥得過整個滿清的統治。弄至後來,婁無
畏等亡命江湖,席不暇暖,又要轉移住處。終日淒淒惶惶,提心吊膽。婁無畏健碩的身軀,
也漸漸消瘦了。
    有一天晚上,婁無畏已遠避至熱河西北,就住宿在燕山山腳的一家小戶人家,(那人家
也是「匕首會」中一個不出面,專做窩藏人犯的小黨羽)晚間聽燕山的野獸嘶鳴,松濤過
耳。不覺繞室而行,思潮起伏,不是「為誰風露立中宵」,而是想著自己的身世和今後的出
處,想著,想著,不覺對「匕首會」所採的暗殺手段起了懷疑,但又不知道除了暗殺還能采
取什麼手段?這樣,思想打了一個一個的結,苦悶加上苦悶,正在枯惶無計之琢,猛所得有
人輕敲窗戶之聲。婁無畏急地一躍而起,正待穿出窗戶,忽聽得窗外有一個蒼勁低沉的聲音
道:「紅花綠葉是一家。」
    婁無畏怔了一怔,便即接聲問道:「什麼時候結的果?什麼時候開的花?」那蒼勁聲音
又悠然而起:「八月十五結的果,正月十五開的花。紅花綠葉相輝睞,志士仁人是一家!」
婁無畏將手一拍,哈哈一笑,只見一個白鬚老者,跳入室來,剛才那幾句問答,便是「匕首
會』中人相認的切口(暗語)。
    婁無畏定睛注視那個老者,只見他身上只穿著一件藍布大褂,還披襟迎風。其時已是初
冬十月,北方皆寒,看他一把蒼白的鬍子,怕不有六旬以上年紀?還能這樣耐冷,其人必有
精純功夫。可是婁無畏左思右想,卻總想不起「匕首會」中有這樣一個老前輩,而且連聽也
未聽人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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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1-25 15:59:44 |只看該作者
那白鬚老者看婁無畏呆呆的神情,微笑問道:「你是『復』字輩?」婁無畏垂手答道:
「正是『復』字輩。敢問前輩如何知道?」那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我,我卻知道你。你可
知道『匕首會』中當年開山的三老之中,有一個叫做雲中奇的?」
    婁無畏微微一震道:「莫非你老就是雲中奇老前輩?」原來「匕首會」中以「金鷗復
固,漢族重光」八字,排列班輩。雲中奇是「金」字輩的人,據說當年因暗殺了一個貝勒
(皇家子弟),被四處搜捕,曾一晚之中,連鬥四個清宮衛士,而且殺了其中三人,之後就
飄然遠行,不知蹤跡,會中傳說紛紜,大多數認定他不知流落何方死了。想不到今晚卻在此
露面。
    當下婁無畏再重新施禮,然後請問來意,才知雲中奇的確是衝著自己來的。雲中奇說,
他當年被清廷搜捕,偶因機緣,認識了一位關外的朋友,跟他逃亡到了遼東。那位朋友是個
奇人,他一見面就不贊成「匕首會」的暗殺做法,雲中奇和他談了一天一晚,為他折眼,不
禁嗒然而廢,因此就索性再不回到「匕首會」來。可是他和那位朋友,並不是「無所為」
的,他們還有雄心,還待伺機而起。這幾年來,他聽說「匕首會」又有一位少年俊傑,而且
是太極名家的嫡傳弟子,武功甚為了得,氣度也很不平凡,在「匕首會」中擔當了好幾次危
險的任務。他聽了心中很不以為然,覺得「匕首會」這樣做法,很可能犧牲一個傑出的少
年。後來又聽得婁無畏也因暗殺失敗,而被搜捕,走上自己的老路,到處逃亡,心中更是可
惜,因此便立心來找他,叫他也到關外去。
    婁無畏聽了,半晌沉吟不語,忽然抬起頭來,眼睛閃閃生光,問雲中奇道:「老前輩也
可能將那位『奇人』的話說給弟子聽聽嗎?不用暗殺,又該用什麼呢?」
    雲中奇又哈哈笑道:「我知道老弟必然有此一問,也該有此一問!」於是雲中奇疊著手
指,對婁無畏說出當年那位奇人對他所說的那一番話……
    雲中奇道:「我見著他的時候,是在小興安嶺之中,他教我看了一幕奇景:小螞蟻和大
白狼打架。」婁無畏不禁奇異地問道:「螞蟻怎能和白狼打架?」
    雲中奇笑道:「就是!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我也不相信。那天只見小興安嶺中,滿山
都是黑螞蟻,有幾隻大白狼,大約是離群走散的,大約是走得疲倦了,就隨便在林蔭之下稍
作休憨,哪料到就只是一會兒工夫,便給螞蟻群包圍起來,黑壓壓的一大片,又像黑色的波
濤一樣,直把那幾隻狼都淹沒了。那幾隻狼給咬得滿地打滾,螞蟻固然死了不少。那幾隻狼
可也逃不了,『黑色的波濤』如影隨形,直捲過去,不過片刻,就只見黑色的土地上只剩下
一大堆白色的狼骨頭。」
    類無畏吐吐舌頭道:「小螞蟻也這樣厲害?」
    雲中奇道:「就是!幸虧那天,我們是在蟻陣之外,在離開它們『打鬥』之處很遠的一
棵大樹上觀看,但饒是這樣,可比『隔山觀虎鬥』,還要觸目驚心!」
    雲中奇歇了一歇又說:「我的朋友教我看了這幕奇景後就道:『一隻螞蟻只消一隻指
頭,稍微用一點力就可捺死。但一大群螞蟻,可就有這麼大的威脅,螞蟻合群起來,已有這
麼厲害,何況萬物之靈的人?』」
    雲中奇說到這裡,便直點題目,答覆婁無畏剛才的問話:「老弟,就是這樣,那位奇人
對我說:憑幾個人的武功本領,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推翻一個根深蒂固的皇朝。用
暗殺嗎?殺了一個貪官,還有無數貪官,何況未必暗殺得著。試看歷史上,哪一件轟轟烈烈
的事,不是一大群人才能幹得出來的?遠的不說,近的如明末李闖王的起義,以及我年輕時
候還經過的太平大國起義,一大群農民也就像『黑色的波濤』一樣淹沒了大地。他們雖因犯
了錯誤,不能成功,但到底是搖動了帝皇統治的根基。這豈不比我們要東躲西閃地實行暗殺
來得強。」
    婁無畏聽了,沉吟半響不語,眼睛凝望夜空,就好像思索一件難於解決的問題。思索了
好久好久,他忽然直視雲中奇道:「那麼你是教我脫離『匕首會』了!」
    雲中奇捻捻蒼白的鬍子道:「老弟,我的意思就正是這樣!」他滿以為婁無畏聽了他的
話,會改變主張了。
    誰知並不如此。原來婁無畏在亡命的生涯中,早已對什麼人,什麼事都有了戒心。他心
想,雲中奇雖然是「匕首會」的開山三老之一,但他到底是離開「匕首會」這麼多年了,誰
知他在幹什麼?他如果覺得「匕首會」做法不對,為什麼這些年來,他又不向「匕首會」提
出?這是一。其次關外正是滿清統治者的巢穴,如果是在關內存身不易,又怎能在關外存
身?他想想,反而懷疑雲中奇可能已與「胡虜」聯結起來,哄騙自己了,誰知他所想的,卻
想歪了。雲中奇固然還有做得不夠的地方,但他卻的確比「匕首會」看得遠。他這一來,也
是好意,誰知婁無畏卻冷冷地注視著他,突然朗然發聲道:「多謝老前輩好意!關外我不
去!」
    雲中奇怔了一怔,也冷冷地注視著婁無畏,突然微噫一聲:「老弟,既然這樣,那我只
好走了!若有一天老弟想得通透,到關外依蘭三姓的黃沙圍來找我吧。如果找不到我,你就
說是找『百爪神鷹』獨孤老英雄來的,一定會找得到,見了他你就道我的字號好了。老弟,
你再想一想吧,我走了!」話聲一完,只見雲中奇早悄然無聲地躍出牆外,牆外風聲怒號,
風聲中又傳來燕山猿啼虎嘯之聲。婁無畏兀立如僵石,眼睛似定珠,那管夜寒霜重他竟這樣
地在庭中站了大半個時辰!
    第二天婁無畏病了,發起高熱,敢情是受了風露之欺?幸好那位「匕首會」的小黨羽叫
做鄭三的,夫妻二人,慇勤服侍,過了兩天熱竟退了一大半,只是身子還有點軟軟的。這兩
天中,婁無畏既思索白鬚老者雲中奇的話,又擔心會被官差搜捕,害了人家,只想著病稍微
好一些後,可就得再繼續亡命天涯。那一晚熱退出多,正想第二天掙扎動身,誰知當天晚上
就出了事!
    當天晚上,婁無畏吃了藥後,想睡竟睡不著,因為他想著明天又要亡命的事情。一直過
了午夜,方才覺得神思睏倦,睡意朦朧,正在迷迷糊糊的當兒,猛聽得屋頂上微微一響。婁
無畏是太極門名師的徒弟,耳目聰敏,一聽就分辨出這不會是風吹落葉之聲,而是夜行人出
沒的音響,而且這夜行人的輕功,雖沒有爐火純青,可也有了七八成火候。
    婁無畏正想起來,冷不防窗外颯然風響,一條白練也似的東西,直向自己的床上飛來。
婁無畏驚恐之中,可還忘不了太極門的手法。讓鏢頭,撮鏢尾,以「單鞭」之勢,左掌微
張,右手一撮,便把一技小銀鏢撮在手中。當下一個鯉魚打挺一直自床上飛下地面,一面隨
手將銀鏢發出,口裡嚷道:「好朋友,原件奉還!」
    一鏢打出,只聽得外面錚然一聲,似並沒有打中人,落在地面去了。鏢打出後,又見窗
外人影閃了兩閃,然後哈哈大笑道:「是正點了,在這兒!」隨著在笑聲中,竄進了兩條人
影!
    婁無畏情知必然是官府派來搜捕的人,他身上有病,又顧慮連累朋友,只嚇得馬上就出
了一身冷汗,可這一嚇在他腦中只是電光石火般的閃過,跟著的卻是痛恨清廷一步不肯放
松,而且事到臨頭,也不容他不作殊死的拚鬥。
    人影一落,婁無畏早狂吼一聲,從身後拔出長劍(他的武器是什麼時候也不離身的),
凝神望時,只見對方兩人都是五短身材,相貌也有點相似,敢情是一對兄弟。這兩個人一個
拿著一根鐵尺,一個拿著單刀,這是捕快們最常使的武器。
    那兩個人中年長的那個說道:「朋友,你落了單了,還是賣個江湖義氣,跟我們去交差
吧,沒的難為我們這些苦哈哈的兄弟!」
    婁無畏圓睜雙目,一聲怒罵:「胡說,你們當官府鷹犬的也配說義氣。大爺在這裡,有
本事你就拿去。」說著便一步步地緩緩迎上前去,雙睛注視對方,形狀很是可怖。
    那兩人又笑道:「朋友,既是這樣,那可怪不得我們嚴家兄弟要動粗了。「嚴家兄
榮」?他們這一報字號,婁無畏可也突然緩了一下腳步。
    婁無畏突緩了一腳步,按劍而道:「哦,原來你們是嚴家兄弟,是北京城裡的名捕頭,
我失眼了!兩位名捕頭千里迢迢,跟蹤來到這裡,也太辛苦了,不才區區,真的不敢教朋友
們失望,真想跟隨兩位朋友回去交差,好使你們陞官進爵!但,哼!……」婁無畏一拍長
劍,獰笑道:「我這位夥計可不答應!」原來嚴家兄弟,大的叫嚴振山,小的叫嚴振海,手
底下可也著實有些真功夫,在京城裡頗有一些名望,曾捕獲過好幾個汪洋大盜。婁無畏一聽
得他們自報字號,從心底裡便憎恨起來,他最惱的便是替官衙做鷹犬的捕快。他顧不了自己
病還未痊,人還虛軟,他可挺著劍便要硬斗這兩位名捕頭。
    嚴家兄弟也一同獰笑:「好兄弟,有你的!你有夥計,我們也有夥計,兄弟,明年今
日,便是你的週年忌祭。」
    說話一僵,兩下裡馬上亮式開招,婁無畏一抖劍,刷的帶著勁風,「白蛇吐信」向嚴振
山胸前便扎。嚴振山一舉鐵尺,「橫架金梁」,直碰婁無畏的長劍,這一碰兩人都斜斜地退
後幾步。嚴振山心想:「看不出這小子面帶病容,腕力竟還這樣沉雄。」婁無畏也心想,這
傢伙果然有兩下子。
    雙方退後,又復進步,這番交手,大家都不敢輕敵,各自把全身功夫拿了出來。這一動
手,倒是旗鼓相當,嚴振山的鐵尺,壓、劈、砸、蓋,虎虎生風;那嚴振海的刀法可又別有
邪門,他使的竟是左臂刀。江湖上使左臂刀的,必有一些獨門的刀法,只見他這左臂刀使
開,崩、扎、窩、挑、刪、斫、劈、刺,全是反著的招數。
    但婁無畏也非易與,他長劍一領,便以以柔克剛的功夫,引開左臂刀,橫截鐐鐵尺,綿
綿不絕,勢如抽絲,展開了他十數年所學的太極劍法,當下各自展開精熟的招數,吞吐撒
放,抽式拆式,鬥得很酣。
    若論真實本領,嚴家兄弟雖然是北京名埔,雖然頗有真實功夫,也盡可對付江湖中好
漢,但拿來對付太極門的名家弟子,技業到底還略遜一籌。若然是在平時,婁無畏真的不難
將他們兩人都一齊打敗。
    可是現在婁無畏是在病中,還幸剛才出了一身冷汗,精神卻轉好過來,但還是吃了虛弱
的虧,對方又是以兩打一。擋得鐵尺,還要顧著左臂刀。婁無畏竟是力不從心,眼看兩人的
武功,原不是自己之敵,卻給他們逼得無可奈何,不禁越殺越氣,越氣就越覺得暈眩,越遞
不進招去。
    片刻時辰,雙方又走了三五十招,婁無畏的劍幾乎幾次都被嚴振山的鐵尺砸著。婁無畏
越鬥越煩噪,心一急便使出險招,故意賣個破綻,往前一個「反臂劍」,右手劍卻又並未向
前吐出,只斜斜地伸展開去,門戶大開,把胸膛「賣」給敵人。嚴振山蜇不放鬆,立刻「怪
蟒翻身」,鐵尺徑向婁無畏胸前便點,婁無畏卻並不救招,沉肩提步,使出回馬劍往後一斜
步,轉用「玉女投針」,劍光如練,便奔嚴振山的心口扎來。
    婁無畏劍挾勁風,猛向嚴振山心口扎去,嚴振山招數已經用老,無法撤回鐵尺招架,急
右滑步,斜轉身,蹌蹌踉踉地直調出去,饒是他退得快,右臂竟也給婁無畏的長劍撩了一道
口子,鮮血如注,只痛得滾地葫蘆,直滾到門邊。
    婁無畏還待前迫,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嚴振海的左臂刀也疾如閃電地施展了
「連環進步三刀」,向婁無畏的身後劈來。「金刀挾風」賜蹬劈到,婁無畏不轉腳步,「回
馬劍」反轉一撩,剛好搭上兵刃,兩人又立刻拚鬥起來。婁無畏剛才使出險招,精神緊張過
度,這次再鬥,竟然覺得腳步虛浮,有點不穩了。而那邊嚴振山竟然「鯉魚打挺」負痛而
起,舉起鐵尺,又蹌踉地奔來。
    婁無畏正在心急,忽地只見嚴振山剛一前奔突又後倒;同時嚴振海也狂叫一聲,跳出圈
外。原來在他們打鬥時,鄭三夫婦二人也已驚醒,嚴家兄弟不知道他們也是「匕首會」的小
黨羽,只道他們是平常百姓,沒有防備,不料便著了道兒。
    鄭三夫婦偷起來時,見他仍打鬥得正酣,自知武功有限,而且膽子又小,本不敢出手。
這時見嚴振山打得滾到門邊,不禁大喜,心想若不趁此出手,將來恐怕在會中被人礁不起,
於是雙雙一躍而出,鄭三妻子的一柄匕首,擲中了嚴振山的後心,鄭三腕力較強,他的匕首
也遙遙地擲中了嚴振海的右臂,給它劃了一道很長的口子。
    哪知嚴振山身負重傷,還有餘勇,他竟狂吼一聲,拚命躍起來,轉身便去傷害鄭三夫婦
的性命,鄭三夫婦只是「匕首會」中的小腳色,會的只是幾手粗淺架式,竟擋不住這臨死之
前拚鬥的嚴振山,只聽得幾聲慘叫,敢情是給鐵尺打得很重。
    這邊鄭三夫婦是慘叫連聲,那邊婁無畏是聲聲入耳。他怕的就是連累人家,不料而今真
的連累了。他一急,也顧不得力倦精疲,鼓起一口氣,揮劍如風,沒頭沒腦地向嚴振海劈
去。嚴振海臂中匕首,也正自劇痛攻心,竟然抵擋不住,給他連劈幾劍,倒在血泊中去了。
    待婁無畏趕到鄭三跟前時,只見三個人都已倒在血泊之中掙扎。想是嚴振山打倒了鄭三
夫婦之後己精神渙散,支持不住了。
    婁無畏上前驗看,只見嚴振山眼皮微張,斷斷續續地說道:「好朋友,你贏了!但可別
得意,你們在江南的巢穴早給挑了!你也亮了相了,你不會逃得出去了!」他說完,一伸腿
就沒了氣息,面上可還帶著獰笑。
    婁無畏又再去摸鄭三,只見鄭三也張口嘶叫道:「我不中用了,你快走、走吧!我沒敢
告訴你,昨天得來的消息,山東的老手窯是給他們毀了。你得趕快走,最好走到遼東去!」
他也伸腿跟著嚴振山去了。而他的妻子,更是早就斷了氣。
    婁無畏看著一屋的死屍,不禁虎目中滴下淚來。他自己逃了命,可是卻害了朋友了,而
且再也不能在關內立足了,雲中奇的話又突像閃電股的在他腦中閃過。他突然動念:且試到
遼東去看看再說。欲知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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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歷歷劫灰 撫刀長太息 匆匆來去 引劍上征途


    婁無畏到了遼東之後,經過幾個月的漫遊,終於在伊蘭三姓黃沙圍地方,找到了「百爪
神鷹」獨孤一行老英雄。在婁無畏幾個月的漫遊中,自然也經過一些風浪,但這不屬於本書
範圍,在此不必,一一細表。
    單說婁無畏到了遼東後,首先感覺到的,就是滿族同胞,並不如他以前所想像的那樣—
—和清廷一鼻孔出氣。他新病之後,迢迢千里,僕僕風塵,好幾次都幸得關外農家慇勤招
待,這才使得他能支持得住,能跋涉長途。關外農村,民風淳樸,和關內農民的勤厚,原就
一樣。他這才覺得以前把滿族同胞和清廷「胡虜」一樣看待,乃是莫大的錯誤。關外的農民
也一樣受著土豪惡霸與官府的欺凌,他們都一樣憎恨著這些傢伙。
    婁無畏到黃沙圍拜訪獨孤一行時,他可並沒有先道出雲中奇的「字號」,也沒有按江湖
禮節拜見,他只是扮做自關內而來的流浪者,要會會這好客仗義的老英雄,暫求得一個地方
歇腳。婁無畏在長期的亡命生涯中,養成了過份的戒心,他可要先看看風色。
    但他卻沒想到獨孤老英雄是什麼人物?獨孤老英雄不但武藝精湛,而且閱歷極深,他一
見婁無畏就知道此人並非等閒之輩,他看婁無畏雖然滿面風塵,卻是神光充盈,英華內蘊,
若非武功頗有根基,哪能有如此氣概!他也懷疑婁無畏是來摸他「海底」的,當下拿話擠
兌,一定要邀他過幾手,拆幾招,婁無畏一來給他擠得沒法兒,二來也想試試他的本領,於
是竟毅然下場,和他「過手」。
    他這一下場,才知道獨孤老英雄的本領,遠在自己之上,他施展了全副看家本領,使出
虛實並用變化莫測的太極掌法,竟連人家的衣眼都未沾上,那獨孤一行行前忽後,行左忽
右,直令自己無法捉摸,而且自己的手臂,竟不知他用什麼手法捏了一把,覺得異常酸麻。
婁無畏弄得一額冷汗,正待跳出圈子,突地那老者道:「你到底是太極門哪一家的徒弟,趕
快說出來,免得自誤。」
    婁無畏至此,從心底佩服他的本領,只得實話實說。獨孤一行哈哈大笑道:「原來是柳
劍吟的入室弟子,怪不得有如此本領!我和你對了幾十招,才只勝了你兩招。這不是你太極
門的武功不濟,而是你還略欠火候。」
    兩人英雄相惜,談得很是投機,婁無畏又問他和雲中奇是什麼交情?獨孤一行忽然凝神
注視,突然問道:「你是不是『匕首會』的?」
    婁無畏略一遲疑,隨即答道:「正是,弟子是『匕首會』中的復字輩。老前輩怎的知
道?」獨孤一行笑道,「雲中奇早已告訴我了。他說你是『匕首會』中少一輩的英傑,又正
被清廷搜捕,所以前幾個月特別到關內去查訪你的行蹤。你提起他,想必你們已經會過面
了?我看你既到這裡,就暫時不必回去了吧。」
    婁無畏雙眸凝定,悠然存思,又似恍然若失,半晌半晌,突然起立,向獨孤一行就是當
頭一拜!「弟子就是要回去也不能回去了!弟子也已想個通透,不願回去再幹殺人流血的勾
當了。就在此托庇您老人家吧。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求老前輩不棄愚頑,收錄為弟子,俾
列門牆,得承教益。」說著,就行拜師大禮。
    獨孤一行慌忙一手將婁無畏扶起:「老弟,你要拜師,老朽可不敢當。莫說老朽武學空
疏,沒有什麼教給老弟,而且,我與柳老拳師,雖緣慳一面,但卻久己慕名,我怎能收出身
名家的弟子。」
    獨孤一行苦辭,婁無畏卻仍在苦求。他不是想離開柳師,而是一來恐自己將終老遼東,
不能再回關內去了,他願以餘生潛心武學;二來名師難得,像獨孤這樣的人哪裡去求?三來
他當日出師門時,柳劍吟也曾囑咐他多領其他名家的教益,就是再拜臣師也可以,當時武林
規矩,如果得本業師同意,兼拜其他名家是常有的事。柳劍吟索性通達,就是將來再見也不
會怪他。說到後來,獨孤一行終於這樣和他決定,不受師徒名義,而以半師半友身份,互相
「切磋」。其實在獨孤一行心中,也何嘗不想收一個質美好學的徒弟?但以礙於不好意思奪
柳劍吟的徒弟,只好這樣決定。
   

    名份既定,獨孤一行就對婁無畏說:「老弟,你不願再回到『匕首會』去,我覺得很
對。暗殺原就不能成什麼大事。只是你灰心過甚,對『殺人流血』一例視為不該,那又有點
『過猶不及』了,不流血又焉能把『胡虜』趕出去?又怎能把殘害老百姓的東西掃除?只不
過流血也要流得有價值,不是像『匕首會』那樣盲干就是了!」
    師徒二人越說越投機,論英雄出事業,就整整談了一天,婁無畏頓覺胸襟開朗,豁然貫
通。獨孤一行又告訴他:「你可知道,和這遼東相連之地,有一個國家叫做俄羅斯的?那個
國家的皇帝叫做什麼沙皇,也是十分殘暴,許多人都被他充軍放逐到和遼東毗連的西伯利亞
荒漠,那些人中,也有一些流入遼東的,據他們說,俄羅斯也有一批人像『匕首會』一樣的
做法,要用暗殺手段來推翻沙皇的。且他們比『匕首會』的組織還更大,人也更多;而且說
起來他們幹得比『匕首會』還更有成績,『匕首會』所刺殺的不過一兩個貪官,而他們竟曾
把『沙皇』都暗殺掉,這還是最近的事呢!(按:即指一八八一年三月一日,民意黨人把沙
皇亞歷山大第二暗殺掉的事。)可是暗殺掉一個皇帝,第二個皇帝又繼位了,他們還是沒有
成功。聽說俄羅斯的民間,流傳著一句說話,稱這些『勇敢』的暗殺黨人為『一錢不值的倒
霉英雄』呢!」
    「一錢不值的倒霉英雄!」婁無畏細細咀嚼這句話,不覺苦笑了。
    從此婁無畏就在獨孤一行門下,執「半徒」之禮受藝。獨孤一行外號「飛爪神鷹」,可
以想見他的厲害。他的武功原出自「鷹子爪門」,又獨創了八八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法,和別
人交起手時,飄忽若風,如鷹撲食。他的手法與太極拳剛剛相反,太極拳是以柔克鋼,他的
擒拿手,則完全是以攻代守,而又善於順勢挫敵,合內家外家為二。武林中人因他猛如鷹
騖,又善出擊,所以就送給他這個「百爪神鷹」的外號。
    『獨孤」這一個姓,原是「胡姓」,但在唐時已自西北遷入中原,成為當時的「華族」
(大姓),例如唐太宗李世民的祖母,就是姓獨孤氏的。因此長期以來,已漸漢化。獨孤一
行就是以關內人的身份避居遼東的。他在起初也像婁無畏一樣,以為關外是「胡虜」統治之
區,恐怕不能立足,及來到遼東之後,才知與料想恰恰相反。正因為關外是滿洲統治者發祥
之地,他們對於本族人民的防備就不及在關內漢族地區那樣嚴密,因此一些亡命之徒,才能
立足下來。
    婁無畏在獨孤門下幾年,不止習技,而且也嘗談論傾覆清廷的做法,他們雖知道李自
成、洪秀全的途徑是唯一能傾覆一個皇朝的途徑,但當時正在太平天國之後,滿清的力量加
上洋人,幫助滿清對付民眾的力量,比以前更為頑強,發動起事,大不容易。而且他們到底
不是很熟悉農民的人,更不懂得怎樣組織農民的道理。所以空有此心,而無此力。獨孤一行
的想法,只是將江湖上秘密會社聯結起未,堅持不與清廷合作,待有機可乘時,便為漢族同
胞(也是被滿族壓迫的同胞)做一番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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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類無畏就在獨孤一行門下,學習他的獨門武功,學習他的六十四手大擒拿手和七十
二路「飛鷹迴旋劍」。婁無畏本來武功極有根底,許多基本功夫,如練氣、練力和閃、躲、
騰、挪等身法步法,都可省略,自然學得很快,不消四五年功夫,他已得了獨孤老英雄的傾
囊傳授。而且他到了遼東之後半年,雲中奇又已從關內回來,他又從雲中奇處學得了「聽風
辨暗器」之術,武功更是日益精進。
    獨孤一行和雲中奇對柳劍吟是慕名生敬的,但對柳劍吟的師弟丁劍鳴卻頗有微詞。尤其
是雲中奇回來後,說起丁劍鳴以丁門太極派開山宗祖自居,以太極劍、太極拳,金錢鏢三絕
技傲視江湖,而且和官府日密,和武林日疏,許多江湖豪傑都對他不滿。獨孤一行聽得,竟
撚鬚微笑道:「總有一天,我要憑一雙肉掌,來鬥鬥他的三絕技!」婁無畏聽了,微微一
震,但他對師叔為人,也很不明白,尤其對師叔和索家來往的事,也是不滿。因此當下沒有
說一句話。
    光陰迅速,婁無畏在獨孤門下,已是五年。這五年間物換星移,多少江湖上驚心動魄的
事情,又已成陳跡!「匕首會」的大巢已經給官方「挑」了,官府對「匕首會」的防範自然
漸疏,對婁無畏的追捕,也因他的突然失蹤而早就停止了。於是獨孤一行在他學成之後,又
派遣他回到關內去,做聯絡秘密會黨的工作。
    哪知他回到關內不久,驀地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使他不能不變更計劃,捲入了一個波
濤起伏的漩渦。
    你道是怎麼回事?原來就是他的師叔丁劍鳴保護一批貢物,在熱河下板城外五十多里的
地方,給一個遼東口音的怪老頭子劫去了。丁劍鳴名震江湖,是丁門太極的開山宗師,平素
又挾技自傲,從不下人。憑他那幾十年純淨的功夭,憑他那一股驕橫之氣,竟然會在熱河栽
這樣大的觔斗,怎能不聳動武林?
    而且聳動武林的還不止此,消息傳來,據說丁劍鳴竟是給人家一對肉掌打敗的,他的
劍,他的鏢,他的掌,丁門三絕技,給人家一一「領教」了,還是落個敗字!丁派標誌的太
極旗,也眼生生地看著別人拔去!
    不久,江湖之上又紛紛傳言,說是隱居水泊幾十年的柳老拳師也因師弟的事匆匆北上
了,江湖上好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還收到柳老拳師邀請幫忙的請帖,於是江湖上議論紛
紛,話題集中在兩方面,一是猜測這遼東口音的怪老頭子是什麼人物?二是猜測柳老拳師此
去,不知會不會和那怪老頭子一決雌雄?如果打起來的話,不知誰勝誰負?有些人竟因此開
出「盤口」,賭他們兩人交手的輸贏,有看好柳老拳師的,也有看好那怪老頭子的。看好柳
老拳師的是因為素知他幾十年潛心學技,武功業已是爐火純青,不比他的師弟,雖然開創一
派,卻還是雜務分心,而太極拳是講究「漫」,功夫深淺,同是一樣的拳法,練過一年的和
練過三年的就有很大區別,勤於練習和疏於練習的更有分別。看好怪老頭子的,是因為震於
他的先聲奪人,以為他憑一雙肉掌都可打敗丁劍鳴,那麼縱許柳老拳師武功比他師弟強,大
約也討不了好去。
    在江湖上議論紛紛之中,老一輩的自然又談起當日柳老拳師和他的師弟分手,以及丁劍
鳴和形意拳的掌門鐘海平鬧意氣的事;又談到當時那兩個使丁劍鳴吃過虧的蒙面容。他們還
猜測這次事,可能是和鐘海平有關,也可能是和那兩個蒙面客有關,但想想又不像,那兩個
蒙面客雖然武功深湛,但似乎還不會有空拳勝丁劍鳴的本領。
    不說江湖上議論紛紛,只是婁無畏聽了,可立刻心裡震驚。從這些消息看來,那遼東口
音的怪老頭子,不是獨孤一行老英雄還有誰?他深知獨孤老英雄的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法,已
到出神入化之境,有兵器和沒兵器,原就相差極微,他自己在獨孤一行門下學技時,和師父
過招,就常常給師父以空手入白刃的擒拿手法,奪去了手中的長劍。而且獨孤一行又說過要
憑一雙肉掌,鬥鬥丁劍鳴丁門三絕的說話。
    這件事可急煞了婁無畏,兩個人都是師父,一個是把自己撫養成人的恩師;一個是志同
道合的師父。他又深知兩人都是武功極其深湛的名手,如果真打起來,兩虎相鬥,必有一
傷,不論傷了哪一個,對婁無畏都是痛心的事。別人可以當熱鬧看,可以開盤口,賭贏輸,
他,婁無畏,可不能站在邊旁看熱鬧!他可不能不去給這兩位老人家拉關係,作調停。於是
他也決定,馬上趕到熱河去,一定要找到這兩位師父。
    可是,緊接著這個消息,又來了另一個消息,令他不能趕到熱河,卻先要趕回高雞泊。
    原來婁無畏是奉了獨孤一行之命,秘密進行聯絡江湖上各個會社的。獨孤一行和關內會
社不熟,當然不是出獨孤一行的名,而是由婁無畏自己去進行。因為婁無畏以前在「匕首
會」裡好幾年,自己就是秘密會社中的一份子,又是闖出了「字號」的好漢,認識了不少三
山五嶽的人物,他的「人面」自然很熟。這次他正在山東蒲台的海陽幫的「幫口」裡作客,
要離開不能不先和主人交待交待。他不敢說是去熱河,(恐防洩漏消息,惹出其他枝節。)
只說是有要事離開的。那時蒲台海陽幫的大舵主不在家,由副舵主當家,他和婁無畏交情很
好。這位副舵主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可是卻很敬佩婁無畏,以前還互相幫過小忙。大家抹
開年齡不計,平日都是稱老兄老弟的,這次聽說婁無畏要匆匆離開,他便堅持要婁無畏「賞
個面子」,臨行前夕到他家裡喝兩杯。
    蒲台海陽幫的副舵主叫做余濟萬,據說他是綠林出身的,對他的底細婁無畏知道得不清
楚,只是他的性情很爽直,婁無畏和他倒是談得很投機的。而且別看他只是一個小縣幫口的
副舵主,武功倒是很有一點根底。
    那晚他和婁無畏灌下了好幾杯老酒,酒酣耳熱,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忽然他放下杯問
婁無畏道:「老弟,你年少英雄,江湖上到處都把你當做一個人物看待,這自是不消說了!
但你看像我這樣一個『稀糟』(不濟事之意)老頭子,竟然還有人拉我去給他做事,拿什麼
『前程遠大』的說話來勸我呢!他們看不起我一個小小的幫口,看不起我只做別人的『副
手』,老弟,你說,做一個小幫口的副當家,可是什麼失面子的事?」
    婁無畏急忙答道:「哪有什麼失面子?我們在江湖之上,正正當當地往來,一不靠官,
二不靠府,有什麼失面子?」
    余濟萬把酒杯一頓,哈哈笑道:「就是呀!老弟你的想法就和我一樣。他們竟拿功名利
祿引誘我呢,說我是『老資格』,屈居副舵主太可惜,要我給別人抱大腿,跑龍套,還說是
有遠大前程,真是太小看我了!」
    婁無畏忙問他是什麼人請他「出山」。余濟萬竟然答道:「什麼人?是我的舊當家叫人
來要我重新和他們鬼混,說來也稀奇,我這個舊當家嘛,早已二十多年不知蹤跡了,現在竟
然當什麼皇帝行官的衛士,還要我幫他們到恩縣去辦事,說我在山東地頭熟,你道怪不
怪?」
    婁無畏心中一動,恩縣不就是他的師父柳劍吟所住的地方(高雞泊在恩縣縣境)。而且
從來不曾聽余濟萬說過他自己的底細,現在聽說他還有一個「老當家」,那就越發奇怪了。
於是拿話來引他,問他的「老當家」要他到恩縣去辦什麼事。
    余濟萬又把酒杯重重地一頓道:「誰知道?他們不肯實說,只是說有一件大事要辦,大
約是去找什麼人的晦氣。可又不肯明說,不相信人就不必來請人嘛!真是!」接著:他對婁
無畏說出這件事情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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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濟萬道:「說起來你還年小,也許不知道,二十年前,在川西一帶,羅家五虎,鼎鼎
有名!我就是羅家五虎手下的一個小夥計。可是我不知道我們的當家,武功雖好,卻不是什
麼人物!他們起先在川西時,還像一點綠林好漢的模樣。後來在川西立不住足,逃到北方,
給官兵一再圍剿,竟然慢慢變了,變得偷偷和官兵合作,各不相擾,有什麼好處,還分給
『官家』一份,自此就專門搶劫行商,魚肉百姓。後來有一次聽說在山西榆次道上,碰見一
個年輕女子,把他們打得大敗,羅三虎還喪了命。自此他們就散了伙。那次我沒有同去。他
們散了伙,我也另外投奔了海陽幫。那次之後,羅家五虎缺一,變成了羅家四虎,從此也沒
有了蹤跡。誰知他們卻去當了什麼皇宮衛士。我非常悔恨我年輕糊塗,跟他們鬼混。所以我
實在不願再提前事,不過碰到你老弟,肝膽相照,我實說了,也不怕給你見笑。」
    其實談起羅家五虎的那次事情,余濟萬可還沒有婁無畏知道得多。他一不知道,羅家五
虎是給柳劍吟和劉雲玉父女共同打敗的。當時江湖上只聽說羅三虎是給一個女子卸了胳膊
的,就把那件事渲染成了神奇的傳說,只說是一個神秘女俠所幹的事了。二來他更不知道,
這個女子就是婁無畏的師娘,當年萬勝門的女傑劉雲玉!三來他又不知道,婁無畏聽過他師
父柳劍吟講過這段事,那是他臨出師門前夕,柳劍吟告訴給他,還叫他在外面打聽羅四虎的
行蹤的。婁無畏聽了,心中一動,再用話引他時,卻沒有什麼新的消息了,關於羅家四虎托
人邀他去恩縣的事,就是這麼多。說來說去,他就是罵「舊當家的」小看他。
    婁無畏見再探不出什麼關於羅家四虎的事,正待繞過話題。忽地余濟萬又大口大口地呷
了好幾杯酒,醉態可掬地道:「他媽的!這年頭真怪,我碰到舊當家的來找,大舵主卻又碰
到一個不知什麼地方來的老頭。吃了大虧,人家卻又要和他拉交情。」
    婁無畏道:「怪道大舵主前天一去,就沒有回來,敢情就是碰到那個老頭子?」
    余濟萬道:「誰說不是,就是因此他才匆匆趕到歷城總舵處去查問,看有誰知道那個老
頭子的路道的。」當下他又把他大舵主前天碰到的事說出來。
    「那天我們的大舵主接到報告,說是有幾個生面的外路人,設備道,很是『邪門』,口
音既不相同,裝束也是各式各樣。看來沒有什麼財物,但每人卻又藏有兵器,(行人有否帶
珍貴財物和兵器,老江湖可以一眼看出。)他們到了蒲台,卻又不進城歇宿,偏偏在離城幾
裡的破廟居住。這件事我們大舵主聽後,就叫來報信的人不要聲張。他知道這一定是有什麼
來歷的人物。恰巧那天歷城總舵處有兩個兄弟在我們這裡,手底下也很了得,我們的大舵主
便約了他們二人,晚上偷偷去探一探那個破廟,哪知他們一到就給人家耍個夠,而且憑他們
三人的武功,雖然遠比不上老弟這流人物,但在江湖也總還對付得過去,卻偏偏給一個老頭
子輕輕易易地就折服了。你說可是不是『邪』。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他們到時,已經是過了三更的時分,伏在瓦面上,聽得下面的鼾
聲很大,竟就像縱風箱似的。
    「蒲台海陽幫的大舵主用『倒捲垂簾』之式,單足倒勾簷角,斜掛半身,挨到窗邊,側
耳細聽,覷目內窺,裡面黑黝黝一無所睹;還待張看時,忽然倒勾著屋簷的單足,似被人輕
輕地扯了一下,大舵主急一個『鷂子翻身』翻上屋面,只聽得遠處風鳴犬吠,近處兩個同
伴,則正在屏氣凝神,遊目四顧。大舵主忙低聲問兩個同伴,可看到了什麼?又為什麼要扯
他的腳『示警』?
    「同來的兩個兄弟,同聲微噫,顯露出驚呀神情,他們說非但沒扯大舵主的腳,而且他
們也好似被人輕輕拂了一下正不知是誰幹的事?
    「三人正在猜疑,忽然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旁說道:『俺就在這裡,你們自看不
見,何必疑鬼疑神?』三人二齊驚惶張望,可不是『邪』?一個老者就正站在離他們幾尺之
遠的瓦面!
    「那老者笑道:『貴客遠來不易,且到下邊空地去玩玩吧!怎的,你們遲疑什麼?不敢
去?怕我們人多?我如果叫一個人幫忙,我就算對不起朋友!』」
    余濟萬說到這裡,又頓了一頓,呷了一口酒道:「老弟,就這樣,我們的大舵主給他激
得不得不跳下去和地交手。不上十招,大舵主就給他左一劍右一劍壓得滿頭大汗,那老者劍
劍直指要害,可又不似要傷害對方,他邊鬥邊嚷,叫與我們大舵主同來的兩個弟兄一齊上
來,否則沒味兒!
    「我們總舵處來的兩個弟兄見大舵主危急,而且也給那老者激得不得不動手,也顧不了
以眾斗寡之嫌,就都跑下去動手。可是以三打一,還是給他的劍纏得脫不了身。其時那老者
屋子裡的同黨,也都起來觀望,那批傢伙只是笑,沒一個人上來幫手。
    「我們的大舵主一行三人就給他這樣耍了半個時辰,正是羞慚心急之際,那老者卻又突
然不鬥,拉起交情來。他說他是形意派的,路過蒲台,並無在這裡伸手之意。他又問我們大
舵主在海陽幫的輩份,說是大家都是江湖人物,希望以後多多照顧。我們大舵主也就趁此下
了『台階』,說了幾句江湖門面話,就道歉而去,至於那老者的姓名呢?怎樣問他也不肯
說,只說以後有機會一定來找。」
    余濟萬說完他的大舵主那晚的經歷後又道:「事情過後,我們大舵主還想到許多可疑之
處,第一那老者自稱形意派的,也的確使出了許多手形意派的太極劍法。但據總舵處同來的
兩個兄弟說,好像並不很純熟,一到三人突然急攻時,他的劍法便突然變得好像不是形意派
的,而是像嵩陽派的了,不知什麼道理?」
    婁無畏聽到這裡,突然「哦」了一一聲,急問道:「那老者可是又長又瘦,使一柄七星
長劍的?」
    余濟萬把酒杯放下,驚訝問道:「是呀?老弟怎的認識這廝?」
    婁無畏含糊答道:「我這幾年來在江湖遊蕩,曾聽人說起過有這麼一個老者,劍法頗得
嵩陽派達摩劍法的精髓,又偷學了好幾手形意派的無極劍招,和人動手時,總是先用形意派
劍法的,我見大哥所說,頗似此人,故此發問。其實那人我也只是聞名,未曾見面。」
    余濟萬其時已是醉得迷迷糊糊,也沒有再深究下去,當下和婁無畏說了幾句送行的話,
就大家分別去休息了。
    可是婁無畏這晚卻沒有瞌過眼,他睜著眼睛想到大無光。
    他把從余濟萬得來的消息整理起來,愈想愈不妙。第一:羅家四虎因余濟萬在山東地頭
熟,要邀他重新合夥,到恩縣去幹一樁事,而羅家四虎和自己的師父師娘可是有血海深仇,
不用說此去恩縣,必將有所不利於柳家。第二:他從小就聽柳師說過,師叔當年曾受兩個蒙
面夜行人引入豪紳索家,中了一顆毒蒺藜,給索家救活,自此就入了索家的圈套。而自己就
是索家佃戶之子,給柳師帶出來的。那兩個蒙面人中,有一個瘦長漢子就是使七星長劍,曾
用過形意派劍法,引起丁劍鳴師叔疑心,以至和形意派的掌門鐘海平鬧得不愉快。這段事情
和婁無畏的身世很有關係,所以印象特別深刻。現在這瘦長老者突在蒲台出現,而蒲台又是
通往恩縣(他師父所居之地)的大道;而恰巧在羅家四虎聯袂下恩縣之時,這就很可能兩幫
人原就是做一夥的。
    婁無畏又想到柳師已經北上,只剩下師娘在家,雖說師娘是萬勝門當年女傑,一柄「五
虎斷門刀」在江湖上早享盛名,但單人獨掌,如何能擋得這麼多的強徒?(他不知道師弟楊
振剛,還有師妹柳夢蝶已經長大;而又新添了一個師弟左含英。)地越想越焦慮,一晚翻來
覆去,恨不得馬上趕回高雞泊去!
    就這樣,婁無畏不到熱河,卻先趕到高雞泊,恰巧正碰到柳夢蝶和左含英正在湖泊之上
與人交手,他一現身就給他們解了這場困厄!後來又趕回柳家,活捉了瘦長老者蒙永真,劍
護師門,擊潰群凶!但是群凶雖然潰敗,師父的家卻已被焚,師娘也已力竭精疲,身受內
傷,一僕不起。婁無畏趕上了救她,也趕上了護持她到侄兒劉希宏處救治。
    書接前文,話說婁無畏將十年經歷,幾度奔波,一一對師弟師妹們說後,不覺喟然興
歎:「還是我來遲一步,不能令師娘預早提防,累得師娘大怒!不過——他望望柳夢蝶道:
「師娘這只是一時氣衰力竭,歇歇就會好的,師妹你不必心焦!」
    柳夢蝶這個孩子,現在竟似變得懂事了,她代表她的雙親向師兄深深致謝,一拜到地:
「師兄,今天可虧得有你了!不是你,我們母女更不知怎樣得了?」柳夢蝶這一拜卻弄得婁
無畏不知怎樣是好?期期艾艾地說道:「師妹,師妹,你,你這是怎的?咱們一家子還講這
個?」但他可不能去拉,師妹年紀已經大了,不再是以前伸手要人抱的女娃子了!
    湖山如舊,人事已非,逝水流年,的塵如夢。婁無畏重返「師門」,想起童年時代在這
裡擲踢遊戲,舞刀弄劍;又想起江湖上十年流浪,天涯亡命,獨走遼東,不禁喟然微歎:
「歲月催人,我已經老了!」其實他還只在三十歲的盛年,從何而談到「老」?只是久歷滄
桑,一向孤零零地獨來獨去,哪怕是豪氣干雲,一至「鼓息寧靜之時,血雨腥風過後,便有
點感到身世飄零,泛起了「蒼茫」之感,他的「成熟」比起他的年齡是太不相稱了。心理上
的狀態是時而年青豪爽,時而老成世故,交錯複雜地形成了他的性格。因此他一見到師妹,
這一蹦蹦跳跳的小女娃也成長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不禁便突然地說「歲月催人」的話
了。
    當下楊振剛急道:「師兄,你這話可是該罰了,怎麼便談到老?你的武功是『老』過你
的年齡,但你的神情外貌卻又『輕』過你的年齡,師兄,我看你剛才揮劍去來,脾睨叱吒,
倒是覺得你比以前還年輕了。如果你要說老,那莫非小弟也要成了老人精?」說罷哈哈大
笑。
    婁無畏也笑道:「不談這個了,趕快去看師娘吧,她老人家可是有點老了。」
    柳大娘這時還在昏睡未醒,婁無畏又教柳夢蝶給他推血過宮,劉希宏也給她內服了醫治
內傷的藥酒,外敷了醫治外傷的藥末;這樣折騰(忙碌)了一番,柳大娘大約已經暈了三四
個時辰了,突然她一手抓住了床沿,嘶聲叫道:「蝶兒!蝶兒!」她想掙扎起來,可是卻起
不了!
    柳大娘睜開眼睛,看見眾人都圍在跟前,一霎時間,昨夜的柳林拚鬥,家中血戰,種種
經過,恍如電光石火,閃過眼前,眼前柳夢蝶又正在連聲地問她:「媽媽,你怎麼樣?」
    柳大娘試著用力,但只覺百骸欲散,身子軟綿綿的竟用不了力,她吃了一驚,不覺冷汗
沁肌,肝腸寸裂,她睜了一眼,便咽地說道:「你們且暫時退出去,只留下蝶兒在這裡陪我
吧,我有點事情要交待一下。」
    眾人退後,柳夢蝶以為她娘真有什麼交待,忙湊近床前。誰知柳大娘卻叫她給自己解開
內衫,察看傷痕,她記起了曾給羅大虎的花槍點中了「愈氣穴」旁邊。
    解衫一看,頓把柳夢蝶嚇了一跳,她娘敢情是傷得很重!左乳的「愈氣穴」邊淤黑了一
大塊,柳夢蝶輕輕搓揉,血色還是泛不上來。柳大娘試著運氣行血,也無濟於事。
    柳大娘是武林名家,她還有什麼不懂?只見她臉色慘白,慘笑著對柳夢蝶道:「我幾十
年功夫,現在算是完全扔了,就算將來醫治得好,免於殘廢,也不能再練功夫了。羅大虎的
點穴,好不狠毒,我已經給他破了內家氣功,如果當時即行救治,推血過宮,還沒有大礙。
但我在苦戰之後,又接著苦戰,精疲力竭,如何能夠不加重傷勢?當時憑著一股氣支撐著,
一到氣衰神散,自然只好落得如此結果,我現在已經是半身癱瘓了,就是將來能夠醫治,我
也要變成比普通婆子更不如的人了。咳!咳!可惜我苦練了這幾十年的功夫!」
    柳夢蝶震駭欲絕,但一震之後,她又欣幸母親的性命到底是保全了。就在柳夢蝶又憂又
喜之中,又聽得柳大娘斷斷續續地說道:「蝶兒,你去,你去把我的五虎斷門刀拿來!」
    柳夢蝶驚道:「媽!您這是可想幹嗎?」柳大娘苦笑道:「傻孩子!媽不會自尋短見
的,媽還捨不得你呢!你快去把刀拿來吧,我要看它一眼!你拿刀來時,也叫他們都進來
吧。」
    刀拿來了,婁無畏、劉希宏等也都進來了。他們已經知道柳大娘從此是再也不能舞刀弄
劍了。江湖女傑,如此下場,大家都禁不住感到心靈的顫慄!
    柳大娘眼睛裡放出異樣的光彩,她叫柳夢蝶拿刀走近她的身邊,她是那樣的固執要看她
相伴多年的兵器,以至柳夢蝶不能不戰戰兢兢地將刀捧到她的面前。
    「蝶兒,你把刀褪了鞘吧,再捧近一點!」柳大娘睜著眼睛,有一種喜悅的也是痛苦的
感情隱現眉宇。柳夢蝶再問一句:「媽,你這是想幹嗎?」但當她接觸母親的眼光時,她不
敢再問下去了,她把刀褪出了鞘,緊握著刀柄,輕輕地移到柳大娘的眼前,手心裡淌出了冷
汗。柳大娘掙扎不起來,只是顫巍巍地抬起了右手,再叫柳夢蝶扶她一下,將手指按到刀葉
上,就這樣,她用力地彈了一下,那柄刀就發出清脆的嘯聲。她氣喘喘地道:「好!好!」
她「滿足」地笑了!
    眾人看時,只見那口刀就如一淋秋水,射出一道光芒,這口刀正不知染過多少人的鮮
血,但它還是那樣的明亮,就宛如剛出熔爐的寶刀。
    柳大娘又艱難地向劉希宏招招手,示意他走上前來。她蒼涼地說道:「這柄刀伴我幾十
年了,它比柳劍吟更是我的老伴!你們不要小看這柄刀,多少江湖上成名的好漢,也曾敗在
這口刀下,羅二虎那條胳膊也就是給這口刀卸下的!它是蝶兒的外祖父在我週歲之日,就用
千錘百煉的緬鐵來鑄的,以後每年還重淬一次,直煉到我十歲時才交給我用。這柄刀雖不能
削鐵如泥,但也鋒利無比,殺了人血不留跡!但,我現在已用不著它了!」
    柳大娘嘯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我本來想留給蝶兒,但蝶兒已有了她父親給她精煉的
劍。婁無畏,也有了合用的兵器了。而且太極門是以劍法傳人的,這口刀我還是想交給希宏
用吧。他是萬勝門的人,這口『五虎斷門刀』本來是萬勝門的,我帶不進墳墓,就交給他
吧。也是多謝他昨晚給我盡力。咳,希宏,你過來!」
    劉希宏是又悲又喜,當下上前恭恭敬敬地接過這江湖上馳名的「五虎斷門刀」。又向他
的姑姑行了大禮道:「我一定不負您老人家的期望,要好好使這柄刀!」
    柳大娘微喘說道:「那就好!咳,你收下吧!不,再彈一次給我聽,才拿去!」
    大家看了這一幕贈刀情景,都不禁有點心酸,就是劉希宏也不禁淒愴傷感。只是柳劍吟
的二徒弟楊振剛在傷感之中,他又有點不好受:「師娘到底是疼本門的侄兒!」他昨夜也曾
為師門苦戰過來,可是師娘卻沒提到他!他不是妒忌劉希宏這口刀,但心裡總不好受,覺得
師娘是近著萬勝門了,然而他沒想到那口刀本來就是萬勝門的。武林規矩除非因特別事故,
本門利器,很少會傳給別派的人。他這可是有點心眼太小了。
    柳大娘撫刀腸斷,眾弟子愴然傷懷。良久良久,柳大娘微吁一口氣道:「如此也好,俺
從此算是永遠離開了武林,你們也可知道江湖風浪的險惡,以後可要更小心,更謹慎!只是
劍吟,他此去不知如何?倒著實令俺掛念。」說著說著,她眼角已經潤濕,咳了兩聲,頓了
一頓,又接下去道:「說到劍吟北上,我也想起了當年使你們師叔吃虧那兩個蒙面客,據無
畏說,其中之一敢情就是昨晚使七星長劍的那個老者。無畏既已活擒了他,可得好好訊問!
你們去吧,只留蝶兒在這裡陪我就行了。」說罷輕閉雙目,口角還帶著一絲慘笑。
    柳大娘劉雲玉從十六歲起就闖蕩江湖,至二二歸柳劍吟後才息隱水泊。那六年間她憑一
口「五虎斷門刀」也不知會過多少英雄好漢。她與柳劍吟不同,柳劍吟是因傷心師弟走入歧
途而離開江湖,他是已經無意再在武林爭勝;而柳大娘她是因結婚之後,不得不隨柳劍吟隱
居,她可還對挾刀弄劍,武林較技,江湖爭勝的生活不能忘情;只是在結婚後,又有了女
兒,感情轉注到女兒身上,闖蕩江湖的慾念才被壓抑下來,埋在心底。而今一旦殘廢,非但
不能再在武林爭雄,而且不如常人,這一年多來被壓抑的情感,就突如洪水決堤,又猛碰著
石牆千仞,因此感情的波浪,就不由自主地起伏迴旋,傷懷不已!
    不提柳大娘傷心,且說那使七星長劍的老者蒙永真,昨晚被婁無畏點了「暈眩穴」,就
如死人樣一直睡了五個多種頭。被點中了「暈眩穴」的,如果得不到解救,過了六個鐘頭,
也可自行醒轉。因此待到婁無畏把他拿來時,大約再過一盞茶的時候,他已悠悠醒轉。
    他現在是身落敵手,但他還很倔強,任憑婁無畏等汛問,他總是堅不吐實。婁無畏冷笑
道:「你當我不知你的底細?你這嵩陽派的叛徒,滿清的鷹犬,江湖上的採花淫賊,當日我
師叔輕饒了你,我可饒你不得!」婁無畏問他,可也和他的太極拳一樣。虛實並用,看看敵
人的反應。
    果然蒙永真怒道:「是嵩陽派的又怎樣?哼,你這小子瞎了眼!敢說俺是江湖上下三門
的採花淫賊?你憑本領打敗了俺,俺沒說的。但你瞎嚼舌頭,這又算是哪一門人物?你的師
叔當年饒了我?不害臊?你問問他是誰饒了誰?」罵完之後,他又鼓著氣對其他問題不答一
問了。
    雖然如此,但婁無畏到底也探詢出他果然就是當年戲弄自己師叔的蒙面人了。當下暗暗
打了一個眼色,叫眾人都退出去。他關上了房,忽地走到蒙永真身邊問道:「你也是一條好
漢子,你實說你和保定索家有什麼關係?」
    蒙永真又嗔目道:「什麼保定索家,我不知道!」
    婁無畏冷笑道:「保定索家,你不知道?我看你的性命糊里糊塗賠了也不知道,你可知
道你的胡大哥為什麼不來?卻教你來賣命?」
    蒙永真一聽這話裡有話,不禁愕然問道:「你這可是說什麼?」
    婁無畏冷笑道:「我說的就是這些話!在江湖上為朋友兩肋插刀,那死也值得;像你這
樣不明不白,糊里糊塗地送了一條性命,你不可惜,我也為你可惜!」
    婁無畏說到這裡,緩了一緩,偷窺蒙永真面色,只見他忽紅忽白,似現驚疑。於是又冷
笑一聲說下去道:「同你說實話,你總知道我的師叔和索家父子乃是心腹之交。索家莊主和
官家是怎樣交情諒你也知道!他們賺你囂張拔扈,故意調你到這裡送命,叫你和一些窩囊廢
(沒用的廢物)來夜劫柳家,而卻叫我的師叔通知我們來作準備,這借刀殺人之計,在你們
那一夥中不是常用的?難道你不懂?你這次出來,不是也得過胡大哥的交待,要你注意另外
一位出差在外的弟兄?這種手段你該比我還清楚吧?」
    婁無畏說的當然是編造出來的,但他這假話卻不是全沒根據的。他在昨晚點倒蒙永真
時,就從他的懷裡搜出一封密信。這密情也沒什麼,只是索志超和胡一鄂叫他夜劫柳家和監
視另外一位奉派在外的衛士的,婁無畏久歷江湖,和滿清鷹犬周旋過這麼多時日,他深知在
皇宮衛士中也是互相猜疑、彼此監視的。而這些猜疑和監視,也正是他們的主人製造出來,
以便統御的。所以他這「胡編」,倒說中了蒙永真的心病。
    當下只見蒙永真面色陰沉,像被刺傷了的狼一樣嗥叫道:「好兄弟,多謝你說給我聽。
但俺也要說給你聽,你當索家父子對你師叔真是什麼心腹?差得遠呢!他們是故意拉你師
叔,使你師叔和江湖道上分開的,你的師叔要請你師父出來時,索家本是不贊成的,但後來
想想也好,就由你師父出來,看你師父怎樣。如果你師父有什麼對他們不利之處,哼,恐怕
也很難逃出他們掌心去。哼,聽你的說話,你和你師父敢情都為索家所用了?我也勸你們可
更要小心!」
    婁無畏一聽完蒙永真的話,突地站了起來,口角噙著冷笑道:「謝謝你說實話,謝謝你
的關照!」說看一挨近他的身邊,猛的駢指一點,只見蒙永真立即滾在地上,閉過氣去,嘴
角還露著慘厲的獰笑。婁無畏也是給他點了愈氣穴。
    婁無畏抹抹手自笑道:「不是俺心狠手辣,你雖然臨死說了實話,無奈你作惡多端,也
是留你不得!」
    婁無畏料埋了蒙永真後,和眾人商議,覺得柳老拳師處境十分可慮,他此去可是給包圍
在陰謀詭計之中。婁無畏怕的不單是他和獨孤一行會「過招」,而且是他會給索家陷害了。
當下他就要仗劍北上,面見師尊。柳夢蝶聽了,她也要隨師兄去見父親。一來為的是她怕他
師兄單人獨掌;二來她覺得母親的殘廢已暫成定局,而父親的處境卻更可慮;三來她也實在
想看看外面的天地。
    左含英聽說柳夢蝶要北上探父,他也嚷著要同去。柳夢蝶暇他一眼道:「你何必也要同
去?留在家裡伴伴我媽吧,她平日不很疼你?你就不陪她!」左含英聽了,瞪著眼說不出
話,看來他好像很不願意留在家裡!
    婁無畏看了他們一眼,忽然說道:「含英跟去很好,師娘的事,我自有吩咐,不必憂
慮!」欲知婁無畏有什麼吩咐與此去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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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6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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