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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看著電視螢幕。
令狐躺在床上睡覺,果然如郭力所說的那樣。
柏彥大約半小時後回到了房間,打開電腦東摸摸西摸摸,就是不曾翻開過書。
穎如躺在床上看書,浴室的門關上,那個馬桶男已經不見了,他已經變成一隻黑色塑膠袋,
靜靜地窩在浴室的角落;而年輕人癱在椅子上,石膏似的。
開始行動的老張,挑選的物件果然是陳小姐的香閨。他足足觀察了走廊的動靜十四分鐘後,
才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打開陳小姐的房門。老張是個比我還要下層的犯罪者,
他所有的動機與行動全都指向「色情」兩字,所以他理所當然將眼光瞄準了床;
他誠惶誠恐地輕趴在床上,聞著、嗅著、捏著、呼吸著。
「別盡做些無聊的事。」我說。老張不敢躺太久,他很快就起身研究房間其他有趣的部份。
梳粧檯前的香水,他拿起來聞一聞。
放在桌上的發梳,他拿起梳一梳。
浴室裏的香皂,他握在手裏再三把玩。
吊在掛鈎上的浴巾,他將整張臉埋進去深呼吸。
放在杯子裏的牙刷,他擠了一點牙膏,興奮地刷了自己的牙。
最後,他趴在馬桶上,用撫摸美女的姿勢與神情,手指一次次滑過馬桶的塑膠坐墊,將整張臉貼在上頭。做白日夢。
「你應該開始想想應該怎樣擁有這一切,而不是光貼在馬桶上啊!」
我嘀咕著,深怕老張辜負我賜予他的peepingpower.但老張終究是個初窺犯罪殿堂的生手,
他在螢幕上的表現像第一次看見駱駝的印第安人。
老張足足幹了一個多小時的無聊探險,然後才依依不捨地關上陳小姐的房門,忐忑不安地出現在走廊上。
我原本想像打擾柏彥與穎如那樣、去干擾老張的變態行徑,但我生怕會摧毀老張剛剛才萌發的一丁點犯罪天分,或說是膽子,
於是我只得作罷。不過主要的理由,仍是終於起身伸懶腰的穎如。
穎如放下剛剛正在看的「都市恐怖病」小說,站在年輕男子面前,撫摸著他的額頭。死了嗎?
從螢幕中我實在看不出來,也實在沒有關心的動力。
穎如拿出針筒,灌滿了放在桌上的牛奶,彈一彈針口。
「不會吧?你不會忘記這個人——這個人是醬油男吧?」我張大嘴巴。
穎如顯然不在意,她拿起針筒,插進年輕人的頸子,硬是將牛奶推送進去,牛奶有的被灌進去,
有的則不停漏出來,乳白色的漿液現一樣流下。穎如根本沒有瞄準頸動脈,看來我必須習慣她的大而化之。
針筒拔出來的時候,鮮紅色像一條細線噴出,穎如沈吟了一下,打開抽屜,拿了一塊金絲膏布朝傷口啪一聲用力貼上。
啪一聲,顯然太過用力,因為年輕人摔在地上,椅子傾倒。
穎如將他扶了起來,拍拍他的臉,年輕人當然沒有一點回應。
過了幾個小時,黃昏了,穎如拿出一塊紅色的布整個蓋上年輕人後,拿起桌上的大塑膠袋跟那瓶該死的醬油,打開門。
去做些什麼呢?
我趕緊拿了一頂帽子跟了下去,卻見穎如走進一樓的廚房,打開瓦斯。
「?」我一愣,看見老張跟下班的郭力正在客廳瞎扯淡,令狐安靜地坐在一旁翻著男性服飾雜誌。
「房東先生!一起聊天啊!」老張熱呼呼地吆喝。
我點點頭,坐了下來,眼睛仍不時張望著在廚房變魔術的穎如,老張跟郭力在扯東扯西扯什麼蛋我都聽不見。
此時王先生跟王小妹開門進屋,跟大家微笑點頭,立刻便要上樓。
「王先生,請在客廳坐一下,我煮點東西給大家嚐嚐。」穎如笑咪咪從廚房走出來,手裏還拿著醬油與鍋鏟。
王先生呆呆地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卻見老張鼓掌叫好:「好好好!我就奇怪廚房怎麼那麼香啊!
原來是你這小妮子在耍把戲,哈!該不會是要嫁人了,找我們練習廚藝吧?
「穎如溫溫笑著,說:」才不是,只是看到新食譜,想試試看罷了。
「說完就轉身回到廚房,留下我們在客廳裏等待著意外的、免費的、美味的晚餐。
除了我。
「該死。」我坐立不安。
那些食材該不會就是那位馬桶男身上的東西吧?
雖然我根本沒有看見馬桶男怎麼被裝進塑膠袋的,但要是穎如割下他身上的肉還是內臟什麼的,我一點也不會意外。
「王先生坐啊!大家聊聊嘛!」老張哈哈大笑,他顯然還在為今天的房間突擊檢查感到興奮。
王先生靦腆點點頭,跟王小妹坐在沈默寡言的令狐身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參加關於國內教育改革的對話,
而廚房一直傳來陣陣香氣,我的心中也一陣一陣雞皮疙瘩。
「房東先生,你最近身體微恙麼?」郭力注意到我的臉色難看。
「是嗎?我只是昨晚睡得不大好,哈。」我乾笑。
「睡得不好,我這道菜正適合補身子。」穎如走出廚房,拿出一個裝滿黑褐色肉片的小碟子,
肉片冒著蒸氣,還有醬油香。穎如將小碟子放在桌子上,還有一把筷子。
我一看,心裏更驚懼了。
「怎說?」郭力好奇,拿起筷子。
「這人肉肝是喂牛奶後才割下炒煮的,肉鮮味美。」穎如笑笑說:「對身子疲倦特別有好處。」
我快吐了。
「人肉?倒要嚐嚐!」老張哈哈大笑,夾了一片送進嘴裏,大家嘻嘻哈哈地各自夾了一片,
連沈默的王先生也為自己與女兒夾了放在碗裏,我的筷子遲疑不決地停在碟子上方。
其實,我原本有很多機會可以離開這個恐怖的宴席;對不起,我臨時有事要出去,你們慢用;
對不起,我今天吃素;對不起,我剛剛吃過晚飯。但我的屁股偏偏選擇坐下。
為什麼呢?
「房東先生,請用。等一下還有很多好菜呢。」穎如笑得我遍體生寒。
「是。」我夾起一塊肝肉,但就是無法將筷子移動到嘴巴附近。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好奇、不解、茫然、呆滯。
「大家請用啊,我只是比較不喜歡肝肉的味道,真是抱歉。」我尷尬地說,將筷子上的肝肉放回碟子,滿臉歉意。
「不要介意。」穎如笑笑,走回廚房。她除了笑,好像沒有第二種表情。
老張將我放回去的那塊肝肉吃進嘴裏,笑說:「真是好吃啊,真不愧是喂牛奶長大的——的人啊!滋味鮮美!」
於是大家繼續討論著教育改革的國家方針,而廚房也不斷傳來陣陣香氣。
這年頭只要提到教育改革,幾乎所有人都能夠插上幾句話,我聽著郭力發表高見,一邊觀察大家是否有昏厥等異狀。
我可不想吃進含有安眠藥的肉塊,然後變成另一道菜。
此時我覺得很窩囊,雖然小心為上,但我畢竟退卻了,輸得節節敗退。
「這是炒人肚、悶燒人雜、蔥爆人腿、醬燒人臂。」穎如一次端上許多菜色,老張與郭力笑得合不攏嘴,
而王先生雖然聽不慣穎如口中的「玩笑」而皺起了眉毛,但仍捧場地拿起筷子。
「要不要去叫柏彥下來?」我起身,盼著叫柏彥下來自殺後,我就可以交代他,說我身體不適想睡一下,叫大家盡情享用便了。
但我一起身,就看見柏彥穿著拖鞋趴啦趴啦走下樓,眼睛不斷張望著我們。
這麼巧?拍電影了!
「柏彥!正好要去叫你哩!來一起用吧!」老張最喜歡裝熟,柏彥遲疑了一下,立刻被穎如的笑容吸引下來。
馬的你小子對小妞就是沒輒。「都是你煮的嗎?」柏彥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坐在郭力身旁,拿了一雙筷子笑著。
「嗯,還有一鍋湯在煮著。」穎如說,在我的左邊坐了下來。
我的左臉頓時痲痹。
「好吃,真的是有軟又嫩,新鮮新鮮。」郭力讚許道,柏彥趕緊夾了一大塊「人腿肉」放在碗裏。
「這肉好鮮,謝謝你。」令狐跟著郭力的話。
「不只鮮!坦白說我的鼻子對牛奶很敏感的,這肉裏的的確確有牛奶的香味,一定花了張小姐不少錢吧?」老張一副老饕的樣子。
「嗯,張小姐的手藝真不錯。」王先生有禮貌地回應這頓免錢的晚飯。
「謝謝姊姊。」王小妹的家教不錯。「陳小姐要是在的話,整棟樓就算到齊了,哈哈哈哈——」老張笑得亂七八糟。
哈哈哈哈哈,我也跟著發笑。
穎如夾了一大團見鬼的「人雜」,放在我的碗裏,點頭示意。
「張小姐自己不吃嗎?」我已經忘記我當時的語氣,我只記得當時的耳朵燙得快燒起來,五官也快抽筋了。
「我不吃人肉。」穎如一說完,全場哈哈大笑,尤其是王小妹更是笑得前翻後仰。
我很想跟著穎如的話後說:「哈,正巧我也不吃人肉。」但我的手居然將那一團切得稀八爛的人雜放在舌頭上。
莫名其妙的挫折感難道會導致行為錯亂嗎?
人雜果然食如其名,令我心情十分複雜。「好吃嗎?」穎如微笑。
我點點頭,將碎肉吞進肚子裏。這就是你棄屍,不,毀屍滅跡的方式嗎?
我們的肚子,是你最好的棄屍掩埋場嗎?
「我去看看湯好了沒。」穎如站了起來,大家一陣歡呼。
「啊!少了酒!少了酒啊!」我驚呼,也站了起來。
無論如何,我決不碰那鍋來路不明的湯。
「這樣吧,你們別等我了,我去買幾罐啤酒回來請客,這樣才夠盡興嘛!」我大呼。
「不必麻煩了,我開車去比較快。」郭力也站了起來,
但我及時搶到門口,大聲說:「你們先用,別為我留菜啊!等會我順便在買點下酒菜回來!」
我打開門,匆匆逃離現場,一走到巷口,我用手指挖著喉嚨想催吐,無奈我催吐的經驗少之又少,
吃進肚子裏的那團人雜究竟沒能吐出。
我喪氣地走到便利商店,買了兩手啤酒,再繞到鹵菜攤前買了三大盤鹵菜。
「好噁心,到底我為什麼能一直坐在人肉宴上,撐那麼久?」我生起自己的氣,此時我倒不是責怪穎如。
我走在巷子裏,遠遠就聽見客廳傳來的歡愉大笑聲。
「一群蠢貨。」我暗自嘲笑。
腳步停了下來。
我發覺我是真的開心。原來如此。
「原來,我是想看看這群蠢貨把人肉吃進肚子裏的蠢樣。哈!」
我一想通,也就不那麼介意回去了,反而對迅速原諒自己感到欣慰。
「加菜了!」我打開門,高興地宣佈。
陳小姐跟她的矮個子男友也出現在客廳,各捧了一碗人湯開心地笑著。
接下來的這一夜,我吃著鹵菜、喝著啤酒,大聲訕笑著這群誤吃人肉的蠢貨,
而穎如則淡淡地聽著大家天花亂墜批評國家教育,什麼東西也沒有吃。
就在笑聲中過了。
當天晚上,我在床上看著穎如回房,穎如掀開紅布,那年輕人的臉色灰灰白白的,好像已經死透了,
因麼穎如並沒有再為他施打什麼東西就躺在床上看書、睡覺,她只是摸摸他的頸子、拍拍他的臉。
而喝了酒的王先生,在陳小姐一波又一波野獸般的叫床聲中,一整個晚上都坐在椅子上思索著什麼,
沒有如往常般抱著女兒睡覺,我想他其實很想選擇了社會的一端,而不是原始的那部份。
但他坐在椅子上發愣了一整夜的行為,只是暴露出他不敢靠近床的悲哀。
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必須伸出援手。
而我一大早醒來後,就去附近認識的老舊藥局買了許多安眠藥,藥局的老闆是我國中同學,
姓勤,他店裏以前掛的是他老爸的執照,現在他老爸死了,他就去跟別人租了一張。
勤連藥劑生的執照都沒考過,但他賺錢的門路倒是五花八門。「你買這麼多安眠藥,不會是想自殺吧?」
勤只是隨口說說,就算我回答「是」,他也一樣會賣給我。他就是這種人。
「不是,只是想泡妞。」我笑笑,將錢放在桌上。
勤收了錢,商業性地陪笑。
「對了,你這裏有沒有春藥?」我直接問了,反正這裏唯一的語言只有兩種,「有或沒有?」、「多少錢?」。
「威而剛嗎?要多少?」勤問。
「我不是要威而剛,我要春藥。」我問,沒有商量空間。
「這世界上沒有春藥,只有荷爾蒙、激素這些東西,你要的話,我幫你找。」勤也不囉唆,手指比了個五。
「我要十,這兩天就要。」我說。「明天來拿吧。」
勤點了根煙,說:「老樣子,這些東西有效是有效,但會不會出事我可管不著。」
隔天。
王先生的房間裏擺設很精簡,就跟我在螢幕中看到的一樣,我打開熱水壺,想丟一小包春藥進去,但一聞到藥粉的怪味道就縮手了。
聽勤說,這地下工廠作的春藥裏成份很雜,有傳統的壯陽中藥和西藥威而剛,
還摻雜奇怪的人體激素,一堆成份加起來,唯恐沒有成效似的。
我聞聞,氣味挺奇怪,跟無色無味差多了,加在熱水裏一定會被發現。我回憶在螢幕中的這個房間。有了。
我打開櫃子,拿出王先生的肝藥,這藥王先生每個晚上睡前都會吃一顆,我暗自保佑這藥是膠囊而不是藥丸,
因為我從螢幕中看得並不清楚。
所幸真是膠囊。
潛入的時間格外有壓力,所以我不能待在裏面太久,我記住藥名跟罐子大小後,便走出房間到藥局,
想跟勤買了一模一樣的肝藥膠囊。
「你肝有毛病?」勤不以為然看著我。
我搖搖頭,沒什麼好佯裝的。
勤的手指放在鼻子上又揉又捏,像楚留香一樣。
「我這麼說吧,這罐的膠囊很常見,要不要跟我買空的?」勤似乎看透我的心思。
「好,謝了。」我莞爾,勤這傢夥有時候還真夠意思。
「多來光顧就是了。」勤認真說:「但吃死人也別來找我。」
於是,我買了三百顆空膠囊。
我在自己房間從容地將膠囊打開,換上春藥的藥粉,再到王先生房間裏,倒出所有的肝藥膠囊,換上我的版本,無一闕漏。
我得扶王先生一把。
接下來是老張。
老張的床底下有大約三十瓶未開封的過期牛奶,還有一瓶已經打開的水果調味乳,目標非常明確。
我抓起一點點春藥丟下去,搖一搖,希望老張的鐵胃對春藥沒有太強的抵抗力。
「一點一點,不要急。」我微笑,小心走出老張家。
我走到四樓,看著穎如的門。下午三點半,此時的她正在床上寫小說,我潛入王先生跟老張房間前,
她已經將疑似死掉的年輕人丟到浴室裏,跟那只黑色塑膠袋放在一塊,然後就一直在床上敲鍵盤敲個不停。
「你綁人殺人,是為了要寫小說嗎?」我心想,看著門。
但,有什麼小說需要這種恐怖的親身經歷?恐怖小說?偵探小說?黑色異想小說?
不,這太不合理,這種小說的報酬不可能值得穎如如此冒險,這年頭只有愛情小說才能被群眾擁抱,才能賺到豐厚的版稅。
我看多半還是穎如自己心理變態,她最恐怖的地方就是隨性胡搞。
柏彥一個小時前已經出門上課,我輕輕打開門,將他桌子上沒吃完的泡麵掀開,丟了比上次更強的安眠藥進去。
這小子衛生習慣很差,沒吃完的泡麵一定會把它吃完,甚至不需要加熱。
「晚一點,再幫你開發新的能力。」我很樂。
我的筆記本早已記滿各種對柏彥「能力開發」的每個進度,他可以說是我計畫中不可或缺的「第一個齒輪」。
我小心打開柏彥的房門,從門縫中看看對面的穎如有沒有出來。
我很介意她的存在。
沒有。
我走出柏彥房間,關上門。前面的門突然打開。「房東先生?」穎如笑著打招呼。
「好啊。」我點點頭,笑笑。
她看見我從柏彥的房間出來嗎?
「昨天晚上真是謝謝你了。」我打哈哈。
「可是我注意到你不大吃我作的菜,是不是我的手藝很差?」穎如難為情。
她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開門?
「怎麼會?我只是覺得……」我有些語無倫次。
「吃不習慣嗎?」穎如看著我。
她為什麼總是選在這種令我窒息的時刻?
難道她有心電感應不成?
「這不是你的錯,我從小就有挑嘴的毛病,想一想還真不好意思。」我歉然。
「嗯。」穎如點點頭。怎辦?
如果她看見我從柏彥房間出來,我絕對不能讓她有機會問我我進去做什麼,因為我一點都沒準備好這個答案!
「對了,穎如,你不是個作家嗎?哈,我最近去書局逛逛,可都沒看見你寫的書,我猜你用了筆名吧?可不可以透露一下!」
我興致盎然。
「其實說起來,我不能算是作家……」穎如微微笑。
我靈機一動,我應該趁這個機會多多瞭解穎如,於公於私都應該把握機會。
於公,瞭解穎如有助於我實現計畫。
於私,有誰有機會跟一個慣性殺人的變態聊天呢?
「穎如,你有時間嗎?我想請你喝個茶吃個飯,聊聊天。」
我打斷穎如的話,熱忱地說:「我想多瞭解你一點,說實話,我沒什麼可以聊天的朋友,哈,說來難為情,
我好久沒有跟一個人好好說說話了。」
穎如瞇起眼睛。
我儘量讓笑容擴散,擴散到穎如的臉上。
「好啊,不如來我房間喝咖啡,我煮咖啡請你。」穎如的笑天真無邪,但這點活命的警覺我還有。
我乾嚥了喉嚨。
「那怎麼好意思,我記得張小姐不是本地人吧,我知道附近有一間很棒的咖啡廳,你看怎麼樣!」我擊掌,迫不及待。
「不好意思讓你花錢,我對沖咖啡還蠻有研究的。」穎如的笑令人失卻抗拒。
我除外。
「不好啦,我怎麼好意思進女孩子房間,那間咖啡廳真的很不錯,
我想去很久了,但一個人怪落寞的,總不好意思啊哈!所以我請客,千萬別客氣!」我忙說,差點要掏出錢來。
「可是你上次不是說,有機會要參觀我的房間嗎?」穎如。
「有嗎?」我假裝忘記,反正客套話就是這副德行。
「好吧,你帶路囉。」穎如終於點點頭。
咖啡廳。穎如點了一杯貴夫人。這點叫我驚訝,我從來沒看過嗜喝咖啡的穎如在咖啡里加過牛奶。她總有辦法讓我驚奇。
我點了一杯愛爾蘭,還多要了一疊巧克力餅乾,一疊牛角麵包。
「謝謝你的招待。」穎如說。「哈,別那麼客氣,你覺得這裏還過得去吧?」我笑笑。
這裏隨便一杯咖啡就要兩百塊上下,如果還過不去我也沒辦法。
「這裏很好。」穎如很有禮貌地說,聞一聞咖啡,
笑笑:「不過,改天你真該嚐嚐我沖的咖啡,至少比這裏便宜多了,味道也不差。」
「是嗎?」我的背上又是一陣冷汗,幸好這裏是公共場所。
穎如觀察著咖啡上的奶暈,撥開一顆奶球,又慢慢倒了進去。
牛奶一滴滴墜入咖啡裏,僵化地擴散開來。穎如出神地看著。
「對了,你剛剛在走廊上提到,你說你其實不算作家——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問。瞭解她的職業作為起步吧。
「我是個專門替人代筆的寫手。」穎如抬起頭來,
解釋道:「我幫各式各樣的作家、出版社、各種題材寫東西,最後掛上他們的名字。」
「喔——原來如此,難怪我都找不到你的作品。但你既然可以寫東西,為什麼不乾脆掛上自己的名字,這樣不更好?
抽版稅的話拿的錢應該更多才是。」我問。
「不是所有人都對出名感興趣,像我。」
穎如:「在別人的名字下寫東西,可以嘗試更多的題材,也有更多的機會。
只要肯下工夫研究新事物,不怕沒有工作,但要是掛上自己的名字,失敗一次,下一次的機會就遙遙無期了。」
研究新事物?
需要藉助亂搞別人身體來作什麼研究?
變態殺人小說嗎?
「那最近呢?最近在寫些什麼東西啊?」我。
「最近在幫蔣小姐寫個人財務規劃的書,這陣子流行這些。」穎如,又加了一顆奶球。
「蔣小姐?」我好奇。
「這是業務祕密。」穎如的笑很暢懷,我要是真有興趣繼續問下去,她肯定不會隱瞞。但我想知道的不是別人的事。
「像你這樣幫人代筆,還要自己念書做研究,會不會很累啊?」
我問。
「會啊。」穎如。
「那你平常都做什麼消遣?像昨天那樣燒菜嗎?」我笑笑。
「上網聊天,旅行,想事情,沖咖啡。你真像記者。」穎如又加了一顆奶球。但她還沒喝過一口。
「哈,上網聊天啊,像我這個年紀已經很難學習新鮮事了。」我自言自語。
「房東先生呢?」穎如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我,但我知道她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啊,看看報紙,看看電視,日子渾渾僵僵的,幸虧有你們這群房客住了進來,
我平淡近乎枯燥的生活才起了一點變化,像這樣跟一個漂亮女生面對面坐著喝咖啡,我以前哪里想像的到。」我說,這也是事實。
「房東先生沒有女朋友嗎?」穎如問。她的咖啡裏已經墜入五顆奶球了。
我想她只是在玩弄她的咖啡,穎如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喝掉它吧。
「以前交過一兩個,但越老越沒什麼成就,也就沒什麼好女人接近我了。而我自己也懶了。」我說,這也是事實。
「嗯。」穎如低下頭,用湯匙玩弄著咖啡上的泡沫。
許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我翻著桌上的電影雜誌,吃著巧克力餅乾,穎如則像古老的吉普賽人一樣,
研究著咖啡上一次又一次的白色圖像,占卜些什麼似的。
有時,我會指著電影雜誌上的明星或是電影劇照,問問她的看法,但兩人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
這樣很好。
我篤信的守則不多,其中一條是:越沒有話題的時候,越能看出一個人心底的樣子。
因為可供佯裝的虛假言辭已經越來越少。
「你、自、己有沒有想過,你的人生可能已經到了盡頭?」
穎如停止剝奶球,突然丟了這個怪問題給我。
我表面一愣,但其實沒有這麼震驚。「倒沒想過,畢竟還是自己的人生嘛。」
我苦笑:「再怎麼無趣,日子畢竟還是要過下去。」是這樣沒錯,多找些樂子就是了。
「盡頭的意思,不一定是死亡,也不是說不能繼續過下去不可。」
穎如反駁我剛剛的話。她的眼神變得跟剛剛有點不一樣,但我卻說不說是哪里不同。
我對那種「請指出這兩幅畫哪十個地方不一樣」的益智問題從來沒有天分。
「喔?」我想讓她把話說下去,最好就是暫時不要發表意見。
「盡頭就是沒有變化,不斷地周而復始沒有可能性的人生,這個社會有太多人都走到了盡頭,
有些人三十歲到了盡頭,有些人二十歲到了盡頭,有些人不過十幾歲,也到了盡頭。」
穎如仍舊在笑,但那種笑的成份已經變質了。但我只能感覺,卻看不出來實在的變化,就跟過期的牛奶一樣,
你要不嘗一嘗、聞一聞,否則絕不會發現純白的底下已經腐敗酸化。
「周而復始?我還以為人生就像一條線一樣不停往前走,走到死了才停下來,怎麼會周而復始?」我忍不住問。
「一個人的人生如果跟其他大部分的人一樣,那就是一種周而復始。
每個人都在重複另一個人的人生,重複著上學、重複著交朋友、
重複著買車買房子、重複著結婚生子、重複著變成其他上億個差不多的人生,連笑都重複了,連哭都重複了,
你覺得這不是一種周而復始嗎?」穎如的笑容底下的氣味越來越腐敗。
「聽起來總覺得哪里怪怪的。」我說:「但對一個人來說,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事就是沒有經歷,沒有經歷,哪來的重複?」
我抗議著,因為這種周而復始的說法刺傷了我,我的生活雖然就像一頭不停往地洞裏鑽的土撥鼠,
永遠都沒有看到光明的可能,但要說我重複了許多人的人生,為什麼我沒有娶妻生子,為什麼我沒有比爾蓋茲那麼有錢?
「要經歷,就去看書、看小說、看電視、看漫畫,那裏有許多人展示著不斷被重複的人生,
那些東西看得越多,就越容易重複到別人的人生,既然過程重複了,結果也差不了多少,
既然差不了多少,就到了盡頭,周而復始,迴圈,漩渦,黑洞。」
穎如的用詞越來越不像日常口語,而像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講稿。
令人灰心的講稿。
「你的意思是說,別看電視看太多嗎?」我胡亂說著。
「不,恰恰相反。」穎如的回答令我意外。
「喔?」我。
「多看電視多看電影,這社會有很多管道告訴一個人,其實你不管怎麼努力,都不免成為另一個已經「被成為」的另一個人。
這樣很好,早點知道自己只是集體循環中一個可以被輕易取代,不,甚至是不需要被取代的一小點東西,
就可以早點體認到人生其實已到了盡頭。」穎如又開始剝奶球了。
「就算真的是什麼迴圈、重複的,早點體認有什麼好處?
不知道過一輩子、卻很快樂的人也很多啊,就算知道,也可以很快樂的過一輩子不是嗎?」我不滿,但臉上還是笑笑。
「你說得沒錯,很多人到了盡頭還是笑的出來。」穎如笑笑:「可以笑的時候,就不要哭。」
「啊?」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對話的邏輯已經有點失焦了。
不過,我已經開始亂猜穎如綁人亂做實驗的理由。
「對了,你、認、為、自、己的人生到盡頭了嗎?」穎如沒有忘記剛剛那個問題。
「如果你剛剛說得都是真的,我又憑什麼例外?我平凡到了頂點。」我苦澀地說。穎如頗有興味地看著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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