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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望夫崖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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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 11:02: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1.望夫崖 2.父親 3.夢凡
4.陀螺 5.追風 6.望夫崖下
7.出走 8.天白 9.結拜
10.望夫崖上 11.「五四」 12.胡嬤嬤
13.心眉 14.康勤 15.掙扎
16.天白 17.望夫崖上 18.再掙扎
19.望夫崖上 20.醉酒 21.留書
22.馬廄 23.曠野 24.天白
25.「康記」 26.小樹林內 27.爆發
28.囚 29.談判 30.病中
31.康勤 32.心眉 33.夏磊
34.大理 35.塞薇 36.夢凡
37.望夫雲 38.大理 39.夢凡
40.塞薇 41.塞薇與夢凡 42.白族婚禮

《 本帖最後由 顧問 於 2010-2-1 11:0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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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 11:11:49 |只看該作者
1.望夫崖

在北方,有座望夫崖,
    訴說著,千古的悲哀,
    傳說裡,有一個女孩,
    心上人,飄流在海外,
    傳說裡,她站在荒野,
    就這樣,癡癡的等待!
    這一等,千千萬萬載,
    風雨中,她化為石塊!
    在天涯,猶有未歸人,
    在北方,猶有望夫崖!
    山可移,此崖永不移,
    海可枯,此情永不改!

    望夫崖佇立在曠野上,如此巨大,如此孤獨,帶著亙古以來的幽怨與蒼涼,佇立著,佇
立著。那微微上翹的頭部,傲岸的仰視著穹蒼,像是在沉默的責問什麼、控訴什麼。這種責
問與控訴,似乎從開天闢地就已開始,不知控訴了幾千千幾萬萬年,而那廣漠的穹蒼,依舊
無語。
    夏磊就站在這望夫崖上,極目遠眺。
    崖下丘陵起伏,再過去是曠野,曠野上有他最留戀的樺樹林,樺樹林外又是曠野,再過
去是無名的湖泊,夏秋之際,常有天鵝飛來棲息。再過去是短松崗,越過短松崗,就是那綿
延無盡的山峰與山谷……如果騎上馬,奔出這山谷,可能就奔馳到世界以外去了。世界以外
有什麼呢?有他想追尋的海曠天空吧!有無拘無束的生活,和無牽無掛的境界吧!
    他極目遠眺,心嚮往之。
    走吧!走吧!騎上馬,就這樣走吧!走到「天之外」去,唯有在那「天之外」的地方,
才能擺脫掉自己渾身上下的糾糾纏纏,和那千愁萬緒的層層包裹。走吧!走吧!
    但是,他腳下踩著的這個崖名叫「望夫崖」,如果他走了,會不會有人像傳說中那樣
「變成石塊」?
    他打了個寒噤。不會的!沒有人會變成石塊的!這望夫崖只是地殼變化時的一種自然現
象罷了!現在已經是民國八年了,五四運動都過去了,身為一個現代化的青年,誰會去相信
「望夫崖」這種傳說?可是……可是……為什麼他的心發著抖,他的每根神經都繃得疼痛,
他的腦子裡、思想裡,翻騰洶湧著一個名字:「夢凡!夢凡!夢凡……」
    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分,從山谷邊隨風而至,從樺樹林,從短松崗,從曠野,從湖
邊,從丘陵上隆隆滾至,如風之怒號,如雷之震野:「夢凡,夢凡,夢凡……」
    怎麼把自己弄到這個地步呢?怎麼這樣割捨不下,進退失據呢?怎麼把自己捆死在一座
崖上呢?怎麼為一個名字這樣魂牽夢縈呢?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

                                                                               2.父親

時間追溯到十二年前。
    那年,夏磊還沒有滿十歲。
    在東北那原始的山林裡,夏磊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童年。跟著父親夏牧雲,他們生活在
山與雪之間,過著與文明社會完全隔絕的歲月。雖然地勢荒涼,日子卻並不枯燥。他的生命
裡,有蒼莽無邊的山野,有一望無際的白雪,有巨大聳立的高山森林,有獵不完的野兔獐
子,采不完的草藥人參。最重要的,生命裡有他的父親,那麼慈愛,卻那麼孤獨的父親!教
他吹笛,教他打獵,教他求生的技能,也教他認字——在雪地上,用樹枝寫名字,夏磊!偶
爾寫句唐詩:「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也寫:「亂山殘雪夜,孤獨異鄉春!」
    父親的故事,夏磊從來不知道。只是,母親的墳,就在樹林裡,父親常常帶著他,跪在
那墳前上香默禱,每次禱告完,父親會一臉光彩的摸摸他的頭:
    「孩子,生命就是這樣,要活得充實,要死而無憾!你娘跟著我離鄉背井,但是,死而
無憾!」父親抬頭看天空,眼睛迷濛起來:「等我走的時候,我也會視死如歸的,只是,大
概不能無憾吧!」他低下頭來瞅著他:「小磊,你就是我的『憾』了!」他似懂非懂,卻在
父親越來越瘦弱,越來越憔悴,越來越沒有體力追逐野獸,翻山越嶺的事實中驚怕了。父子
間常年來培養出最好的默契,很多事不用說,彼此都會瞭解。這年,從夏天起,夏磊每天一
清早就上山,瘋狂的挖著找著人參,獵著野味……跑回小木屋燉著、熬著,一碗一碗的捧給
父親,卻完全治不好父親的蒼白。半夜,父親的氣喘和壓抑的咳聲,總使他驚跳起來,無論
怎麼捶著揉著,父親總是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身子佝僂抽搐成一團。
    「死亡」就這樣慢慢的迫近,精通醫理的父親顯然已束手無策,年幼的夏磊滿心焦灼,
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時候,康秉謙闖入了他們的生活。
    那天,是一陣槍聲驚動了夏磊父子。兩人對看一眼,就迅速的對槍響的地方奔去。那個
年代,東北的荒原裡,除了冰雪野獸,還有土匪。他們奔著,腳下悄無聲息。狩獵的生活,
已養成行動快速而無聲的技能。奔到現場附近,掩蔽在叢林和巨石之間,他們正好看到一群
匪徒,拉著一輛華麗的馬車和數匹駿馬,吶喝著,揮舞著馬鞭,像一陣旋風般捲走,消失在
山野之中。而地上,倒著三個人,全躺在血泊裡。
    「小磊!快去救人!」夏牧雲嚷著。
    夏磊奔向那三個人,飛快的去探三人的鼻息。兩個隨從般的人已然斃命,另一個穿著皮
裘,戴著皮帽的人,卻尚有呼吸。父子倆什麼話都沒說,就砍下樹枝,脫下衣裳,做成了擔
架,把這個人迅速的抬離現場,翻過小山丘,穿過大樹林,一直抬到父子倆的小木屋裡。
    這個人,就是在朝廷中,官拜禮部侍郎的康大人——康秉謙。後來,在許許多多的歲月
裡,夏磊常想,康秉謙的及時出現,像是上天給父親的禮物。大概是父親在母親墳前不斷的
默禱,終於得到了迴響。命運,才安排了這樣一番際遇!
    康秉謙在兩個月以後,身體已完全康復。他和夏牧雲在曠野中,歃血為盟,結拜為兄弟。
    那個結拜的場面,在幼年的夏磊心中,刻下了那麼深刻的痕跡。那天的天空特別的藍,
雪地特別的白,高大的針葉松特別的綠,裊裊上升的一縷煙特別的清晰,香案上的蘋果特別
的紅……康秉謙一臉正氣凜然,而父親——夏牧雲顯得特別的飄逸,眼中,閃著那樣虔誠熱
烈的光彩。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康秉謙朗聲說。
    「天地日月為鑒!」夏牧雲大聲的接口。
    「我——康秉謙!」「我——夏牧雲!」「在此義結金蘭!」「拜為兄弟!」「從此肝
膽相照!」「忠烈對待!」「至死不渝,永生不改!」
    兩人對著香案,一拜,再拜,三拜。
    夏磊看得癡了。這結拜的一幕,和兩人說的話,夏磊在以後的歲月裡,全記得清清楚
楚。結拜完了,父親把夏磊推到康秉謙面前:「快跪下,叫叔叔!」夏磊跪下,來不及開口
叫,康秉謙已正色說:
    「不叫叔叔,叫乾爹吧!」
    父親凝視康秉謙,康秉謙坦率的直視著父親:
    「你我兄弟之間,還有什麼顧慮呢?把你的牽掛,你的放心不下,全交給我吧!我們康
家,世代書香,在北京有田產有房宅,人丁興旺,我有一子一女,不在乎再多一個兒子!從
今以後,我將視你子如我子,照顧你子更勝我子,你,信了我吧!」父親的眼眶紅了,眼睛
裡充淚了,掉過頭來,他啞聲的命令夏磊:「快叩拜義父!叫乾爹!」
    夏磊驚覺到有什麼不對了,好像這樣磕下頭去,就會磕掉父親的生命似的。他心中掠過
一陣尖銳的刺痛,跳起身子,他仰天大喊了一聲:「不……」一面喊著,一面拔腳衝進了樹
林裡。
    那天黃昏,父親在山崖上找到了他。
    「小磊,我已經決定了!明天,你就跟著你乾爹到北京去!」
    「不!」夏磊簡單的回答了一個字。
    「一定要去!去看看這個京城重地,去做個讀書人……這些年來,爹太自私,才讓你跟
著我當野人!你要去學習很多東西,計劃一下你的未來……」
    「不!」「你沒有說『不』的餘地!這是我的決定,你就要遵照我的決定去做!」
「不!」「怎麼還說『不』?」父親生氣了。「你留在這山裡有什麼出息?如果我去了,誰
來照顧你?」
    「如果我去了,誰來照顧你?」夏磊一急,憋著氣反問了一句,臉漲紅了,脖子都粗
了。「我高興在山裡,是你把我生在山裡的!我就要留在山裡!」
    「我選擇山裡,是我二十五歲以後的事!等你長大到二十幾歲,你再選擇!現在,由不
得你!你要到北京去!」
    「不!」「你聽不聽話?」「不!」「你氣死我了!」父親氣得渾身發抖,氣得又咳又
喘。「好!好!你存心要氣死我……你氣死我算了……」
    「爹!」他大嚷著,心裡又怕又痛,表面卻又強又倔。「我走了,誰給你去採藥?我走
了,誰給你打野兔吃?誰給你抓野雞呢?」父親瞪了他好半晌,默默不語。
    那天夜裡,父親吊死在母親墳前的大樹上。在夏磊的枕前,他留下了一張紙條:
   
    「小磊:爹走了!為了讓你不再牽掛我,為了讓你不再留戀這片山林,為了讓你全心全
意去展開新的生命,為了,斷絕你所有的念頭,爹——先走一步!你要切記,永遠做你乾爹
的好兒子,不許辜負他的教誨!因為,他的教誨,就是爹的期望!」
    夏磊看著已斷氣的父親,握著父親的留字,他簡直無法相信這是事實,父親死了!死
了!死了!這件最害怕的事驟到眼前,他快要發狂了。悲痛和無助把他像潮水般淹沒,他沖
進樹林裡,跌跌撞撞的撲向樹幹,瘋狂的用拳頭捶著樹,大聲的哭叫了出來:「爹!我不要
你死!我不要我不要!爹!你活過來!你活過來……爹……娘……」他哭倒在樹林裡,力竭
聲嘶。樹林裡的鳥雀,都被他的哭聲驚飛出來。康秉謙取下了夏牧雲的屍體,他掘了個洞,
把夏牧雲葬在他妻子的旁邊。「牧雲兄!現在,你就安心的去吧!再也沒有人世的重擔可以
愁煩你了!再也沒有身體的病痛可以折磨你了!而今而後,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了!你
請安息吧!」
    他走過去擁住夏磊。而夏磊,撲倒在父母墳前,只是不斷的,不斷的哀號:「爹,娘!
你們都不管我了?你們都不要我了?爹!娘!爹!娘……」他喊著喊著,喊得聲音沙了,啞
了,再也喊不出聲音來了,他還是喊著,啞聲的喊著,沙聲的喊著,直到無聲的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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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 11:14:40 |只看該作者
3.夢凡

第一次見到夢凡,就在康家那巍峨的大門裡。
    夏磊跟著康秉謙,一路上換車換馬換轎子,走了將近一個月,才走到北京城。這一路的
火車汽車馬車人力車,對他全是新奇,而城市裡的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更是見所未見,聞
所未聞。但是,這些新奇的事事物物和父親的死亡比起來,仍然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他在
整個旅途中,都十分沉默,也從不肯喊康秉謙為「乾爹」。他強硬、冷漠,咬牙忍受著內心
的孤苦,把自己整個心靈,封閉在一道無形的圍牆以內,不讓任何人走進這道牆。但是,他
走進了康家的圍牆。
    忽然間,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幻境般的大花園裡,確實讓他眼花撩亂。從不知道,住宅
可以擁有這麼多的房間。眼前的假山、湖泊、樓台、亭閣、水榭、小橋,和那曲曲折折的長
迴廊,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他還沒有從這份驚愕中清醒過來,就又被康家那簇擁而至的人所
驚呆了!一個家庭裡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呢?大家從各個角落奔過來,叫老爺的叫老爺,叫大
人的叫大人,叫名字的叫名字,叫爹的叫爹,……一時間,站著的,跪著的,倒頭就拜
的……把小小的夏磊看得目瞪口呆。而康秉謙,卻推著夏磊,不停的說:
    「小磊,這是你乾娘,小磊,這是你眉姨娘,這是胡嬤嬤,這是康勤、康忠、康福……
這是夢華……這是銀妞、翠妞、老李……」夏磊還什麼人都鬧不清楚,就被一個雍容華貴的
女人擁進了懷裡,一陣幽幽的清香竄入鼻內,皮膚接觸的是綾羅綢緞的酥軟,眼光接觸的是
珠圍翠繞的美麗,耳內聽到的是慈祥無比的溫柔:「哦!這就是我們恩公的孩子了!小磊,
我是你乾娘,我會好好的疼你!我會好好的憐惜你……你放心,從此你就是我們家裡的少爺
了!」夏磊三歲失去親娘,以後就沒和女性接觸過,這樣被擁在一個女人的懷中,真是渾身
不自在。他扭動了一下肩膀,硬生生掙扎出了康太太——詠晴的懷抱。
    詠晴呆了呆,抬頭看秉謙:
    「老爺啊,你平安回來就好!以後再也不要遠行了!你實在把我們全家都嚇得魂不守舍
啊!」
    「是啊!是啊!」幾百個聲音在接口:「我們早燒香,晚燒香,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
老爺啊……」
    「老爺鴻福齊天,遇難呈祥,轉危為安,我們大家給老爺磕頭道賀……」一地丫頭、老
媽子、家丁、僕傭、隨從,全磕下頭去。
    夏磊真的眼花撩亂,糊里糊塗了。
    「爹……」一聲清脆無比的呼喚,拉長了尾音,帶著真摯的思念和孺慕的崇拜,嬌嬌嫩
嫩的傳了過來。夏磊聞聲抬頭,只見一個穿著紅色繡花衣裳,戴著一身珠珠串串,梳著兩條
大髮辮的小女孩兒,沿著那迴廊狂奔而來,身上的珠珠串串發出叮叮噹噹的細碎聲響,頭上
的簪飾搖搖顫顫……康秉謙張開了雙手,喜悅滿佈在他風塵僕僕的臉上,他憐愛至極的喊了
一聲:「夢凡!」「爹爹!」夢凡撲進秉謙的懷裡,臉上又是淚又是笑。「爹爹!我知道你
會回家的!康勤說你失蹤了,可是,我就知道你會回家的!娘哭,眉姨哭,哥哥哭……大家
哭,我就是不哭,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一定會回家的……」
    清清脆脆的聲音,嘰嘰呱呱的說著。
    「還說呢!」九歲的夢華挺身而出。「不哭不哭?是誰半夜跪在祠堂裡求爺爺奶奶保護
呢?是誰跑到樺樹林裡去偷偷哭呢?」「哥哥,」夢凡把埋在秉謙懷中的頭抬起來,細著嗓
音說:「你好討厭喲!」大家笑了,康秉謙也笑了。
    「來!夢華,夢凡,」康秉謙拉過自己的一兒一女,又拉過夏磊來:「這是你們的磊哥
哥,他比你們兩個大一點點,以後,你們就叫他磊哥哥!小磊!」他回頭看夏磊:「這是夢
華和夢凡!」夏磊瞪著眼,一語不發的看著夢華和夢凡,這樣漂亮的孩子,夏磊從來沒有見
過。夢華戴著小帽,腦後拖著辮子,唇紅齒白。夢凡「夢凡眉目如畫,眼睛水汪汪的,夢凡
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兒。「爹,」夢凡推推秉謙:「他怎麼剪了辮子?」
    「他一直住在東北的山上,他爹……沒時間給他梳頭,所以剪了辮子!」「他爹呢?」
夢凡急急問。
    「他爹死了!他從此是咱們家的孩子了!」
    「哦……」夢凡哦了一聲,又拉長了細細的嗓音,一個字裡,包含著幾百種同情。
「來!」秉謙抬頭看著一大群的丫環僕傭。「你們大家聽著,夏磊是我的義子,從此和夢華
夢凡平起平坐!你們來見過磊少爺!」丫環僕傭等驚訝、好奇的看著夏磊,往前一步,一字
排開,全體跪下。「見過磊少爺!」夏磊大吃一驚,從沒見過這等陣仗。他連退了兩步,逼
出一句話來:「我不是少爺!」「哦,爹爹,」夢凡小小聲說:「原來他會說話!」
    他瞪了夢凡一眼。搞了半天,你把我當啞巴不成?
    「胡嬤嬤,」詠晴拿出女主人的氣勢,開始分派了。「你以後就侍候著磊少爺!把清風
軒那間大臥房收拾起來,給他住吧!至於衣裳,只好先穿夢華的,再讓裁縫來做!現在,先
帶他去洗個澡吧!」「是!」胡嬤嬤應聲而出,去牽夏磊的手。「走吧!」
    夏磊抽回了自己的手,非常僵硬的跟著胡嬤嬤而去。
    那晚,夏磊坐在他那大臥房的炕床上,完全不想睡覺。柔軟的床褥,繡花的被面,雕花
的床沿、潔白的衣褲……一切一切,都太陌生了,太不真實了。連胡嬤嬤,那整潔清爽,面
目慈祥的中年女傭,也是陌生的。
    「磊少爺,想不想吃點什麼呢?」胡嬤嬤柔聲問。
    「不!」「那麼,要不要看什麼書呢?」
    「不!」「去花園裡逛逛、玩玩呢?」
    「不!」胡嬤嬤沒轍了。剛到康家的夏磊,似乎只會說「不」字。胡嬤嬤望著夏磊,兩
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在這時候,門口有聲音在響,兩人同時往門邊看
去。小夢凡站在門外,伸個頭往裡面偷看。
    「哈!夢凡小姐!」胡嬤嬤找到了救星一般:「你來和磊哥哥聊聊天吧!他大概是想
家,又不吃又不睡的,我拿他真沒辦法喲!」夢凡再伸頭往裡看,忽然間,她跨過門檻,小
跑步的跑到了床邊,很快的把手中一件軟呼呼的東西往夏磊懷裡塞去,說:「我把我的『奴
奴』送給你!有了『奴奴』,你就不會想家了,你可以和『奴奴』一起睡,把你心裡的話,
都說給他聽!」「奴奴?」夏磊詫異的看著手中毛絨絨、黑忽忽的東西,驚愕極了。「這是
什麼東西?」「是狗熊娃娃呀!」狗熊娃娃?聽都沒聽過的詞兒,太奇怪了。他瞪著手裡的
狗熊,原來城裡的人,和假狗熊一起睡覺?太奇怪了!他抬眼看夢凡,夢凡滿眼睛的笑,對
那假狗熊投去不捨的一瞥。忽然間,他有些體會出來,她對這「奴奴」是多麼珍惜難捨的。
一句「我不要」已經到了嘴邊,不知怎的竟嚥回去了。伸手摸模那充滿「女孩子氣」的玩
具,居然也在那假狗熊身上,摸到了一些溫暖。第二天早上,全家坐在康家餐廳裡吃早飯。
    夏磊面對滿桌子的菜餚,再一次目瞪口呆。怎麼可能呢?早餐就有木須肉?炸小丸子?
還有熱騰騰的包子、餃子、面餑餑、小窩窩頭?和許多叫不出名目來的各色小點心!詠晴和
心眉兩位夫人,忙不迭的給夏磊碗裡挾菜:
    「嘗嘗這蒸餃,是香菇餡呢!」
    「這是棗泥酥,甜的!」
    「要不要來碗炸醬麵,叫廚房裡去下?」
    「這蔥油烙餅,要趁熱吃!」
    「怎麼不吃呢?動筷子啊!」
    「還有碗呢?端起碗來喝點粥呀!」
    夏磊被動的拿起筷子,端起碗,望著碗裡堆得像小山般的菜餚,忽然間思潮泉湧,喉中
梗起了一個硬塊。他「匡」的放下碗筷,跳起身來,拔腳就往屋外跑去。
    「怎麼了?怎麼了?」詠晴不解的嚷著。
    「讓他去吧!」秉謙看了一眼胡嬤嬤:「讓他到後面樺樹林裡去透透氣吧!只有那兒,
和他的東北有一點點像!」
    夏磊奔進了樺樹林。四顧無人。夏磊抬頭看樹,看天,看曠野,看曠野外的短松崗,和
遠處綿延不斷的山峰。他再也壓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他放聲狂叫:「不要……不要……
不要……不要……」
    一面叫,一面奔跑,每碰到一棵樹,就對那棵樹拳打腳踢。他瘋狂的奔竄,瘋狂的大
喊,最後,停在一棵巨大的樺樹前面,他捶著樹幹,捶到拳頭破了皮。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磊哥哥!你做什麼?你嚇死我了!」
    夏磊一驚抬頭,夢凡捧著一盤包子點心走進樹林,被夏磊如此強烈的情緒發洩,嚇得手
一鬆,包子饅頭蒸餃窩窩頭散了一地。夢凡急急奔上前來,去拉夏磊的胳臂:
    「你不要什麼?你才不要呢!不要這樣!不要捶那個樹幹,你看,你的手流血了!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子嘛!」
    夏磊望著夢凡,十歲的孩子,再也藏不住滿腔的傷痛,心裡的話,不能不說了:「我不
要這樣啊,我不甘心啊!剛才,吃飯的時候,我只是想……我爹,從來沒吃過那麼好的
菜……我很想,留下來給爹吃……」話哽在喉中,說不下去,淚,就奪眶而出了。
    八歲的小夢凡呆呆看著夏磊,似乎眼淚是有傳染性的,她眼眶一紅,淚水也滴了下來。
    「可是……磊哥哥,」她輕聲說:「我爹,他愛你,像你爹一樣啊!」
    說著,她就抓起夏磊流血的手,鼓著腮幫子,拚命對那傷口吹著氣。從小,夏磊在山中
奔奔跑跑,幾乎經常受傷。但他從來不知道用嘴吹氣可以止痛。但,小夢凡所吹的氣,確實
收到止痛的療效——不止手上的傷,心口的傷也在內。
    在以後的歲月中,夏磊常常回想,夢凡,大概就在他那懵懂的年紀裡,就這樣進駐了他
的心靈。

                                                                      4.陀螺
夏磊和夢華的戰爭,是從一個陀螺開始的。
    就像沒見過玩具狗熊一樣,夏磊從不認識陀螺。
    剛到康家,要學習的事實在太多,要熟悉的人也實在太多。儘管康家上上下下待夏磊都
好,夏磊始終無法排除自我的孤獨。他落落寡歡,不愛說話,不合群,也不做任何遊戲。他
為自己所設的那堵圍牆,仍然關得緊緊的。
    這天,夏磊站在花園裡,看著遠處的雲和山發愣。忽然間,有個陀螺打到了他的腳邊。
他驚奇的看著那個旋轉不停的東西,太奇怪了!自從到康家,奇怪的東西真不少。
    「嗨!」夢華興高采烈的抓起陀螺。「我們來比賽好不好?」
    「這是什麼?」「陀螺!」夢華大聲說:「你連陀螺都沒有見過嗎?」夢華臉上,不由
自主的,浮起輕蔑的表情。
    「借我看看!」夏磊拿過陀螺,開始上下翻找,想找出會轉的理由。木製的陀螺構造簡
單,翻來覆去看不出名堂。
    「你到底要玩還是不要玩?」夢華不耐的說,一把搶回了陀螺:「我玩給你看!」夢華
用繩子繞在陀螺上,一抽一甩,陀螺在地上不停的旋轉,煞是好看。夏磊呆住了。
    「這樣就會轉?裡面有機關嗎?為什麼會轉?」
    「因為有鞭子呀!呆瓜!」
    夢華開始抽打陀螺,每當陀螺快倒下,鞭子就抽下去,陀螺又繼續旋轉。太奇怪了,真
是太奇怪了。
    「借我試一下!」夏磊拿起繩子和陀螺,依樣葫蘆,一甩之下,陀螺落在老遠的台階
上,跳了跳,就躺下了。夏磊太不服氣了,拾起陀螺,再繞,再甩,陀螺飛上屋簷,落下
來,又躺下了。夏磊執拗起來,心浮氣躁的拾起陀螺,又要繞。
    「喂喂!」夢華生氣了。「那陀螺是我的吶,還給我!又不肯比賽,又霸佔別人的陀
螺!」
    夏磊已經和那個陀螺卯上了,根本聽不見夢華的吼聲。他兀自繞著甩著,陀螺滿花園滾
著。
    「還我!還我!」夢華滿花園追著陀螺,奈何夏磊手腳靈活,總是搶先一步拾起陀螺。
夢華這一下氣炸了,開始去搶鞭子,夏磊高舉雙手,繼續繞著陀螺,就是不讓夢華得手。夢
華一怒之下,對著夏磊的肚子,就一拳打去。「笨蛋!不會玩還搶人家的東西!笨蛋!野
人!蠻子!」
    夏磊一怔,莫名所以的看著夢華。夢華越想越氣,又對著夏磊一腳踢去。「你走!你
走!你不要來我家!我們家不要你!」
    夏磊負傷的瞪視著夢華,把繩子陀螺全丟在地上。夢華去撿陀螺,正好夏磊拔腳走開,
兩人一撞,夢華站不穩,一腳踩在陀螺上,就摔了個四腳朝天。「哇!」夢華何曾受過這種
氣,放聲就哭。「你搶我的陀螺,你還打我!哇!」他高聲哭叫起來:「磊哥哥打人……
哇……磊哥哥是強盜土匪,哇……」
    這一哭不打緊,詠晴身邊的兩個丫頭銀妞翠妞,秉謙的姨太太心眉、還有夢凡和胡嬤
嬤,都衝了過來,扶小少爺的扶小少爺,拍灰的拍灰,擦眼淚的擦眼淚……心眉看著夏磊,
一臉的不可思議,收養的孩子居然敢對小少爺動武?
    「小磊,你怎麼可以打夢華呢?他是咱們家的小祖宗呢!來來來,拉拉手,講和吧!」
    「嗚哇……哇……」夢華哭得更大聲。「我不要跟他講和!他是野人!我討厭他!他不
會玩陀螺,又要搶人家的陀螺!我討厭他!」夏磊驚怔的看著夢華,心裡沉甸甸的壓上了什
麼,只覺得無聊已極。他看著地上那個陀螺,走過去,他一腳對陀螺踢去,陀螺飛進了康秉
謙的書房,「匡啷」一聲,不知道把什麼東西打碎了。他回過身子,看到呆若木雞的夢凡,
和滿臉驚慌的胡嬤嬤。「哎喲!磊少爺!你有話好好說啊!這下可闖禍了!」胡嬤嬤直搓著
手。「砸壞了老爺的古董,你可怎麼好?」
    正說著,康秉謙已手持陀螺,怒沖沖的走出房。
    「誰把陀螺扔進房裡來的,是誰?」康秉謙怒吼著。
    大家都呆呆站著,只有夢華精神抖擻的指著夏磊:
    「是他!是他!他一腳把陀螺踢進去的!」
    「你用腳踢陀螺?」康秉謙困惑極了,大惑不解。轉而一想,明白過來,聲音立刻柔和
了:「你不知道陀螺是要用繩子抽的,是不是?你以為是用腳來踢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夢華叫著嚷著:「他學不會,學來學去學不會!他故意用腳去踢!他
故意的!」
    「是嗎?」康秉謙看著夏磊。「你故意的?」
    夏磊發現人人都瞪著自己,好像自己是個怪獸似的。他忽然生出極大的憤怒來。「是
的!我故意的!我就是要用腳踢!」他一仰下巴,在眾人的驚愕注視下,轉身就走。我回東
北去!他想。我回到小木屋去!那兒沒有輕視的眼光,沒有種種的規矩,沒有責難的聲音,
也沒有人罵他土匪、強盜、小野人……
    他並沒有走成。東北在什麼方向,他實在搞不清楚,要從大門出去,還是後門出去,他
也搞不清楚。來的時候又是車又是馬,還走了一個多月,回去要走多久?他太沒把握了。何
況,那晚,夢凡拿了一個陀螺,一根繩子,走進他的房間。
    「我把我的陀螺送給你!」她綻放著一臉的笑。「你只要常常練習,陀螺就會一直轉一
直轉的……」
    他對陀螺太好奇了。他無心計劃回東北了。接下來的日子,他忙不迭的偷偷練習。真
的,陀螺會一直轉一直轉。夢凡給他的那個陀螺,漆著紅白相間的條紋,頂上還有朵小藍
花,轉起來真是好看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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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追風
夏磊和夢華的第二次衝突,起因是「追風」。
    「追風」如今已是一匹壯碩的大馬了,載著夏磊和夢凡兩人,都能在曠野、樹林、草原
和山丘上飛馳。終有一天,「追風」也能載著夏磊,直奔那「天之外」去吧!但是,當年,
追風初來康家,卻是一匹只有夢凡那麼點兒高的小馬。
    「磊少爺!磊少爺!」胡嬤嬤上氣不接下氣的嚷著:「快去後院裡瞧瞧去,老爺買了一
匹小馬來送給你呀!」
    「小馬?」夏磊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小馬?」他大聲問著,拔腳就直衝向後院。真
的!一匹紅褐色的小馬,正在後院裡吃著乾草。康秉謙在對康勤康忠交代養馬之道,夢凡夢
華全興奮得脹紅了臉,喘著氣在旁邊又跳又叫:「爹!你真偉大,你怎麼想起買小馬!」夢
凡又拍手又笑又蹦:「是活的小馬吶,不是玩具吶!」
    「爹!有沒有馬鞍呢?我現在就騎可不可以呢?」夢華過去拍撫馬的鬃毛,興沖沖的問。
    「別鬧別叫!」康秉謙的眼光掃向三個孩子,落在腳步躊躇的夏磊臉上。「這匹小馬是
我買給小磊的,你們兩個要騎,一定要得到小磊的同意!」秉謙走過去,把夏磊推到小馬旁
邊。「瞧!這是你的小馬,以後,想家的時候,就騎著小馬,到樺樹林裡去走走,到後面山
上去跑跑,最遠,不要越過『望夫崖』!」夏磊目不轉睛的瞪視著那匹小馬。看到小馬那溫
馴的黑眼珠,又聞到小馬身上那種熟悉的乾草和牲口的氣息,他覺得自己整顆心都熱烘烘
的,在胸腔裡膨脹起來。他真想擁抱康秉謙呀,他真想高聲喊出自己的狂喜呀!但他仍然不
習慣在人前表達感情,壓制了要歡呼的衝動,他只是吶吶的、呼吸急促的、不太相信的問:
    「是……給我的?真的,是,給我的?」
    「是呀是呀!」康秉謙說:「你爹告訴過我,你們以前有一匹很漂亮的馬……」「它的
名字叫『追風』!」夏磊接口。「它跑得和風一樣快!可是,它後來好老好老,生病死掉
了!」
    「現在,你又有一匹『追風』了!」康秉謙柔聲說,抬頭看康勤。「康勤,給它把馬鞍
配上!」
    「是!」康勤忙著去配馬鞍。「磊少爺,趕快來騎騎看!」
    夏磊還來不及從興奮中醒覺,夢華已一衝上前,攔住了馬,大聲的嚷了起來:「爹!你
偏心!為什麼把小馬送給磊哥哥?我要小馬!爹!你送給我!磊哥哥如果要騎,先要得到我
的同意!我要小馬!我一定要!」「不行!」康秉謙嚴肅的看著兒子。「你從小,要什麼有
什麼,吃的、玩的,你件件不少!小磊……他什麼都沒有,難得……找到一件他喜歡的東
西……」
    「不不不!」夢華任性的跺著腳:「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小馬!我把我的東西統統送
給他,我全不要了,就要這匹小馬……」「胡鬧!」康秉謙有些生氣了。「我說給小磊的就
給小磊,誰都不許再多說一句!」他瞪著夢華:「從今以後,你要學著兄友弟恭!不能如此
霸道!」
    「爹!你偏心!你偏心!」夢華大喊大叫。
    「我看,不是我偏心,是你被寵得無法無天了!」康秉謙氣沖沖的說,拂袖而去。「好
了好了,夢華少爺,」康勤息事寧人的笑著:「咱們跟磊少爺打個商量,大家輪流騎,好不
好?」
    「我不要!」夢華恨恨的怒瞪著夏磊,雙手握著拳。「你這個小野人,你為什麼不回你
的東北去!」
    「哥哥!」夢凡驚呼著:「爹說過,不可以叫磊哥哥是小野人,不可以罵他,爹說過,
我們三個要相親相愛的!你怎麼又罵人了?」「我就罵!我就罵他!」夢華對著夏磊大吼:
「小野人!小野人!小野人!小野人……」他一連串叫了幾十聲小野人。
    「哥哥!」夢凡太難過了,眼圈就紅了。「你怎麼這個樣子?你再罵人,我就和你……
絕交!」
    「絕交就絕交!」夢華喊著:「以後不跟你們一國了!我找天白和天藍去!」嚷完,夢
華一掉頭,跑走了。
    天白和天藍,這是康家經常提在嘴上的名字,夏磊來康家沒幾天,已經聽到好些人提過
這名字,但他無心去注意這個,「追風」帶來的興奮太大了,大得連夢華給他的屈辱,都變
得微不足道了。他迫不及待的就上了馬背,熟悉的控著馬韁,他繞著後院小跑了一陣。
    「康勤,」他央告著:「打開後門,讓我們去曠野裡走一走!」
    「這……不大好吧?」康勤有些猶豫。
    「爹說可以的!」夢凡熱烈的說:「爹說,只要不越過望夫崖,就可以的!」「好
吧!」康勤笑了。「沒辦法,我陪你們去吧!」
    夏磊太快樂了。他對著夢凡一笑。
    「你也上馬吧!坐在我前面,我會保護你,不會讓你摔交的!」夢凡眨了眨眼睛,很迷
惑的看著夏磊,然後,她掉過頭去,對康勤小小聲的說:「康勤,原來他……他『會笑』
吶!」
    康勤聽了,忍不住要笑。夏磊瞪著夢凡;傻瓜,原來你以為我不會笑?他鼓著腮幫子,
想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來,卻「噗」的笑出聲。夢凡一見如此,也呵呵笑了起來。
    康勤把夢凡扶上了馬背,去打開了後門。夏磊一拉馬韁,就這樣奔馳進樺樹林,又奔馳
進曠野,奔馳在北方那耀眼的陽光下了。


6.望夫崖下
一連好幾天,夏磊和夢凡騎著馬在原野裡奔跑。起先,康勤總是跟著,後來,看到小馬
十分溫馴,夏磊的技術又非常高明,也就放了心。兩個孩子,在沒有大人的監視下,膽量就
大了起來,馬蹄奔馳的範圍,也越來越廣。
    樺樹林和曠野,是非常熟悉的。湖畔和短松崗,也都探險過了。杏仁樹林和楓樹林,都
不夠深幽。南邊的小徑直通北京大馬路,當然不好玩。西邊的岩石區,卻充滿了原始的奇
趣……這天午後,他們終於停在望夫崖下。
    把追風繫在林中,兩人站在聳立的巨崖之下,抬頭望著那高不可攀的巨石,兩人都感到
前所未有的震懾。
    「這大概就是望夫崖了。」夢凡小聲說。
    夏磊抬著頭,仰望那巨崖的頂端,那兒,又凸出另一塊石頭,遠遠望去,像一個女人的
頭像。夏磊開始繞著這巨崖的底部走,撥開深草和荊棘,找尋登崖的途徑。
    「你要做什麼?」夢凡問。
    「爬上去看看!」「不可以呀!」夢凡大驚。「胡嬤嬤說,望夫崖上面有鬼呀!」她害
怕的扯著夏磊的衣袖:「咱們走吧!」
    「鬼?」夏磊繼續繞著巖找尋。「我爹說,世界上根本沒有鬼!」「有的有的!」小夢
凡拚命點頭,拚命嚥著氣。「銀妞說,望夫崖上有個女鬼,常常把人從崖上面推下去!所
以,不可以上崖!」夏磊所有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來。
    「這樣啊?」他懷疑的問:「我更要上去看看,那女鬼長得什麼樣子!」他找著找著,
終於找到巖壁上的幾個凹洞,顯然是別人登巖時留下的。他興致大增,手腳並用,就開始爬
巖。一面爬,一面對夢凡喊著:「你在下面等我,我上去看看,很快就下來!」
    小夢凡四面張望,曠野寂寂無人,巨岩在地上投下一個巨無霸似的陰影,看來猙獰可
怖。夢凡恐懼的大叫了一聲:
    「不!我不敢一個人在下面!我跟你一起上去!」
    說著,夢凡忙不迭的也手腳並用,循著夏磊的足跡,往上面爬。從來沒爬過崖,平常,
連家裡的梯子都不敢爬,夢凡才上了兩級,已經手腳全發起抖來:
    「等等我!等等我!」她喊著。
    夏磊回頭一看。「慢慢走!不要怕!」他鼓勵著。「其實,一點也不難,來,手給我,
我拉你一把!」夢凡仰著臉,小心翼翼的要騰出一隻手給夏磊,兩條腿抖得更加厲害,心裡
怕得要死。手才騰出來,身子就無法平衡,腳一個站不牢,直往下滑去。她尖聲大叫:
    「磊哥哥!」夏磊直衝下崖,去扶住夢凡。夢凡站定,臉色嚇得雪白雪白,烏黑的眼珠
睜得好大好大。其實,兩人都沒爬上去多少。「你摔著了沒有?摔傷了沒有?」夏磊忙問。
    「沒有!」夢凡拍著自己滿衣服的灰塵:「可是,我嚇死了!」她喜歡用「可是」兩個
字,從小,這兩個字就是她的口頭語。
    夏磊抬頭看看那崖,沒爬上去,實在太遺憾了。
    「下次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再來爬!」他下決心的說。此崖,是無論如何要上去的。
「我們回去吧!」
    回到家裡,胡嬤嬤一看到兩人這一身泥,就嚇了一跳。等到知道兩人去爬望夫崖,就更
是三魂少了兩魂半。把兩個孩子,拉到井邊去梳洗一番,她斬釘截鐵的說:
    「不可以!以後絕不可以再爬了,那是個不吉祥的地方呀!有好多傳說呀!」「不吉
祥?」夏磊更好奇了。「為什麼不吉祥?有什麼傳說呢?」「傳說……傳說很久很久以前,
有個婦人在那山頭上望她的丈夫回家,她望了好久好久,丈夫都沒有回來,日子一久,她就
化成一塊石頭了,就站在那崖上!」
    兩個孩子有點迷糊,可是覺得這故事挺好聽的。
    「後來,更可怕的是,有很多情人都選那個地方殉情,還有些女人,失去了丈夫,或者
有什麼不如意,就會爬到那崖上去尋個了斷!」「殉情?什麼是殉情?」夢凡問:「什麼是
了斷?」
    「就是想不開,往崖下面『啪』的跳下去!」
    「跳?」夏磊佩服得五體投地:「這麼厲害?」
    「厲害?」胡嬤嬤瞪了夏磊一眼:「撞到地上就死翹翹了!歷年以來,跳崖的人就沒一
個救活!所以啊,那個地方全是孤魂野鬼呀!你們兩個給我記著,再也不許去爬那個望夫
崖!」
    夏磊聽著,覺得那高聳入雲的望夫崖,更加的神秘,更加有種不可思議的吸引力了。
    總有一天,他會爬上去的。他非常確信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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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出走
  還沒等到他再爬望夫崖,他就離開康家,毅然出走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那天一早,夏磊像往常般去馬廄刷馬,一到馬廄,就發現,追風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
可,他喊著,叫著,滿後院找著,康家的幾個忠僕,康勤、康忠、康福、老李全出動了,幫
忙找小馬。後門拴得好好的,邊門也拴得好好的,大門也拴得好好的……追風就是這樣不翼
而飛。
    「追風不見了!追風不見了!追風不見了!」夏磊哭著,叫著,好幾重的院落,他一重
重的奔來奔去,悲切萬狀。康秉謙、詠晴,心眉、銀妞、翠妞、胡嬤嬤、小夢凡……全跟著
一起亂。只有夢華,站在花園當中的大槐樹下,背著雙手,好整以暇的說:「追風走了,已
經走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了,不會回來了!」「你怎麼知道?」康秉謙驚問著。
    「因為是我們它放走的!」夢華不慌不忙的說:「昨天半夜裡,我就打開後門,把它趕
到樹林裡,它起先不肯走,我就一直吼它,罵它……它後來就飛快的跑掉了!」「什麼?」
康秉謙大叫:「你放掉它?你為什麼這樣做?」
    「因為我恨死那個小野人了!」夢華坦率的挺著胸膛。「憑什麼他有小馬,我沒有小
馬?」
    「你……」康秉謙氣得渾身發抖,話都說不出來:「你……這個混帳東西!」他終於大
吼出聲,衝過去,一把抓起了夢華,往大廳裡拖去:「康忠,給我拿家法來!我不好好教訓
他,我今天就不姓康!」「老爺呀!手下留情呀!」詠晴悲呼著:「他年紀小,不懂事
呀……」「是啊!是啊!」心眉也跑過去,扯康秉謙的衣袖:「咱們家就這麼一個男丁呀,
別打壞了他……」
    「老爺啊,息怒呀!」銀妞喊。
    「老爺啊,千萬別動家法啊……」
    一時間,喊聲、叫聲、求聲,夢華的哭聲,康秉謙的責罵聲……亂成了一團,全體的人
都湧進了大廳。接著,鞭打的聲音重重的傳出來,夢華尖聲的哭叫,康秉謙狂怒的吼罵:
    「你這樣不仁不義,沒有愛心,沒有仁慈……我簡直白養了你,白疼了你!我打死
你……」
    「娘!娘!娘!」夢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救我!救我!娘!痛死了!娘……」「秉
謙啊!」詠晴逼急了,流著淚喊出一句:「為了別人家的孩子,你硬要打死自己的孩子嗎?」
    夏磊看著,聽著,心中亂糟糟的痛楚著。他抬頭看那雕樑畫棟的樓台亭圖,低頭再看那
花團錦簇的重重庭院,感到這一切一切,都不是自己的。自己的世界,在東北的荒漠上,在
東北的雪原裡。那天的紛亂,終於平息。夢華挨了一頓打,全世界的人都去安慰夢華。康秉
謙去祠堂裡,對著祖宗牌位生氣。夏磊獨自打開後門,去樹林裡,曠野裡,呼喚著追風的名
字。
    「追風!你在哪裡?追風!你回來哦!追風!追風!追風!你在哪裡?」他把手圈在嘴
上,極力呼喚。喚了片刻,覺得有人追隨著自己,他回頭一看,小夢凡屏著氣站在他身後,
用手指著前面的楓樹林:「磊……磊……磊哥哥,」她快樂得顫抖起來:「它來了!追風,
它,它,它回來了!」
    他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追風正揚著四蹄,緩緩奔來,它那漂亮的馬尾,在風
中平舉,馬尾的毛,在陽光中閃耀著千絲萬絲的光芒!太美了!他的追風!太美了!他狂喜
的奔過去,狂喜的抱住了追風的頭,狂喜的把面孔埋在追風的鬃毛裡,狂喜的喃喃呼喚:
    「追風,哦,追風!追風!追風……」
    小夢凡站在旁邊,不知怎的,竟流了一臉的淚。
    追風找回來了,夢華也受過了處罰,一場風波,應該就此為止。可是,午夜夢迴,夏磊
坐在床沿上呆呆的想,畢竟自己不是康家的孩子,畢竟是個小野人!回東北去!他的念頭又
強烈的滋生了;現在有追風了!騎上追風,走啊走啊走……總有一天,會走到東北的!他悄
悄起身,找著要帶的東西,把父親留下的笛子繫在腰間,夢凡送的陀螺塞入口袋,夠了!其
他都不是自己的東西。他留了一張條子,寫著:
   
    「乾爹,謝謝你給我的小馬。你的家很好,可是,不是我的家,我走了!」
   
    打開後門,騎上追風,他真的走了。


8.天白
在夏磊童年的記憶中,這一趟「出走」,實在不太好玩。
    東北,應該在東邊偏北,夏磊從小受過方向的訓練,所以,他選了東邊偏北的方向。這
個方向有小河,涉過小河,是大片的雜樹林,越過雜樹林,是一片荒煙亂草。夏磊騎著追
風,在草長及膝的荊棘叢中,走得好不辛苦。似乎走了一百年,也沒走出這片亂草。夏磊的
衣服劃破了,手臂上,腿上,全被荊棘刺出血痕。太陽越來越大,然後就往西方墜落。他饑
腸轆轆,餓得頭暈眼花。而追風,卻越來越不合作了。
    記憶中,他最初是騎著追風走,然後追風不肯走了,他只好下馬,摟著追風走。走了一
段,追風又不肯走了,他只好拉著追風走,拉了一段,那追風開始和他拔河,隨便他怎麼
拉,它就是站在草叢中動也不動。
    「追風!」夏磊喘吁吁的站著,滿頭滿臉,又是泥又是汗又是雜草。「我知道你很累
了,我也很累了!你還有草吃,已經比我強了!我現在餓得肚子嘰哩咕嚕叫,你知不知道?
我拉不動你了,請你自己抬起腳來,上路吧!我們這樣走走停停,走到東北,要走幾年呢?
追風!求求你,快走吧!」
    追風一抬頭,昂首長嘶,好像在抗議什麼。四隻腳賴在地上,沒一隻肯動。夏磊沒轍
了,開始去推馬屁股,推了半天也推不動,夏磊一氣,雙手握著拳,衝到馬鼻子前去大吼大
叫:「你跟我耍個性啊?鬧脾氣啊?你喜歡康家馬廄裡的乾草堆,是不是?我也喜歡啊!可
是,那是人家康家的地方,康家的草堆啊!你屬於山野,我也是啊!走啊!追風!你不要讓
我瞧不起你啊……」追風又昂首長嘶了一聲,忽然間,在夏磊措手不及之下,撒開四蹄,說
跑就跑,速度之快,如箭離弦。就這麼衝出去了。夏磊大驚失色,追著馬兒就跑,邊跑邊嚷:
    「你想累死我!追風,你等等我呀!你有四條腿,我只有兩條腿呀……」追風充耳不
聞,只是往前狂奔。夏磊什麼都顧不得了。草啦、樹啦、石頭啦、籐啦、荊棘啦……全顧不
到了,一腳高一腳低的追著馬狂追。追出了這片荒草,追進了一片大松林,追出了松林,眼
前忽然出現一條石板路,追風「踢噠踢噠」沿著石板路跑得瀟灑之至,夏磊埋著頭追得辛辛
苦苦。就在這時,一陣馬蹄雜沓之聲,還有人聲吶喝,追風又不知為何急聲長鳴,夏磊一驚
抬頭,忽然看見一輛好大的馬車,由兩匹大馬駕著,迎面撞了過來。夏磊這一驚非同小可,
他大喊著說:「追風!小心呀!」追風畢竟是匹馬兒,就那樣一躍一閃,已經飛身躲過。而
夏磊,卻一頭撞在馬車車軸上,在許多人的驚呼尖叫中,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覺。夏磊大約
只昏過去一盞茶的時間,就清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馬車裡,車中,有一個雍
容華貴的女人,和一位氣概軒昂的男子,正焦灼的研究著自己。在他們身邊,有個年約五、
六歲的小女孩兒,和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娘!娘!」小女孩兒嚷著:「他的頭
在流血,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別叫別叫!」男孩子說:「他沒死!他醒了!」
    「哎喲!真的醒了!大概沒事,」那女人著急的僕著身子,摸他的頭髮,用小手絹去擦
拭那傷口:「快快!」她回頭說:「千里,咱們趕快走,要車伕駕快一點,不管是誰家的孩
子,我們先到了康家再說!」「對!」那男子應著:「到了康家,秉謙兄和康勤都通醫理,
可以先給他治療一下!」他伸頭就對車外喊:
    「阿強!快駕車!小心點別再撞著人!」
    「是!」車子轆轆而動。夏磊驚愕極了,怎麼,走了一整天,現在又要被帶回康家了?
難道自己根本沒離開康家的範圍嗎?難道追風的腳程那麼慢?追風!一想到追風,他全慌
了,趕緊抬起身子,他直往車窗外看:
    「追……風!」他衰弱的喊著,頭上好痛,手臂也痛,才支起身子,就又跌回車墊裡:
「追風!」他呻吟著:「追風……」「停車!停車!」那男孩子大聲喊。
    車子戛然而停,男孩急忙對他僕過來:
    「你說什麼?」他問。「追……風!」「追風?」男孩側著頭想了想,又對車窗外望
去,忽然一擊掌,恍然大悟的說:「你的馬?」
    「對!」「小馬?棕紅色的小馬!」男孩再一擊掌:「它的名字叫追風!」「對……」
「你放心!我去幫你把它追回來!它現在正在大樹底下吃草哩!看起來好像餓了幾百年似
的……」
    男孩一邊說,一邊打開車門,就跳下車去。車中的男人女人齊聲大叫:「天白!小心一
點!」夏磊再支起身子,往車窗外看去,正好看到男孩牽著追風,走回車子,那追風現在可
乖極了。男孩抬頭,看到夏磊在看,就衝著夏磊一笑。把追風繫在馬車後面,男孩跳回了車
上:「好了!我把你的追風拴好了!」他注視著夏磊,眼光清朗澄澈。「我的名字叫楚天
白,這是我妹妹楚天藍,你呢?」
    原來這就是天白天藍!夏磊睜大眼睛,望著楚天白——
    那滿面春風,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覺得友誼已經從自己心中滋生出來。他點點頭,應著:
    「我叫夏磊!」「夏磊?」車裡的男子一怔,說:「這可是撞到自家人了!夏磊,不是
秉謙從東北帶回來的義子嗎?」他凝視著夏磊:「我是你楚伯伯,這是你楚伯母呀!你怎麼
會……追著小馬滿山跑呀?」怎麼會?說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呢!夏磊不語,天白仍然對著他
笑。天白,楚天白,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男孩會是他的朋友了!他沒有估錯,以後,在他
的生命中,楚天白始終佔著那麼巨大的位置,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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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 11:22:21 |只看該作者
9.結拜
那天回到家裡,康家是一團亂。秉謙夫婦顧不得招待楚家夫婦,就忙著給夏磊診治療
傷。夢凡一見到夏磊那份狼狽的樣子,就哭了起來:「你看你把自己弄成這樣!又流血,又
髒,又撕破了衣服……你害我們滿山遍野找了一整天……你好壞啊!為什麼要回東北嘛!那
個東北,不是又有強盜,又有狼,又有老虎嗎?你為什麼一定要回去?我爹不是已經做了你
的乾爹嗎?我娘不是已經做了你的乾娘嗎?為什麼我們家會趕不上你的東北呢?……」小夢
凡哭哭說說,又生氣又悲痛,那表情,那眼淚,對年幼的夏磊來說,都是嶄新的,陌生的,
卻令人胸懷悸動的。夢凡,小夢凡,就這樣點點滴滴的進駐於夏磊的心。只是,當年,他並
不明瞭這對他以後的歲月,有什麼影響。
    天白、天藍圍在床邊,看康勤給夏磊包紮傷口,秉謙夫婦、千里夫婦、心眉、胡嬤嬤、
銀妞、翠妞……全擠在夏磊那小小的臥房裡。夏磊十分震動,原來自己的出走和受傷會引起
這麼大的波瀾,顯然,自己在康家並非等閒之輩!他睜大眼睛,注視著滿屋子焦灼的臉,聽
著一句句責難而又憐惜的聲音,心裡越來越熱騰騰的充斥著感情了。然後,最令他震動的一
件事發生了。夢華忽然鑽進入縫中,直衝到他床邊來,在他手中,塞了一個竹筒子:
    「喏!這個給你!」夢華大聲說。
    夏磊驚愕的看看竹筒,詫異極了。
    「這是什麼?」「蛐蛐罐呀!」夢華熱心的說:「你要去抓了蛐來,好好訓練!你瞧,
天白天藍來了,咱們在一起,最愛玩斗蛐蛐了,你沒有蛐蛐怎麼辦?罐子我送你,蛐蛐要你
自己去抓!」
    「蛐蛐?」夏磊瞪著眼:「蛐蛐是什麼?」
    「天啊!」夢華歎氣:「你連蛐蛐是什麼都不知道?蛐蛐就是蟋蟀啊!」「怎麼?」天
白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問夏磊:「你那個東北,沒有蛐蛐嗎?」「那……」小天藍急急插
嘴:「東北有東西吃嗎?有樹嗎?有月亮嗎?……」夏磊實在忍不住了,見天藍一股天真樣
兒,他嗤的一聲笑了。他這一笑不打緊,夢凡、夢華、天白、天藍全笑了。五個孩子一旦笑
開了,就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好笑,居然笑來笑去笑不停了。「這下好了!」康秉謙看著笑成
一堆的孩子:「我可以放心了。他們五個,會一起長大,情同手足的!」
    是的,這五個孩子,就這樣成了朋友。夢華的敵意既除,對夏磊也就認同了。夏磊的童
年,從來康家之後,就不是一個人的,而是五個人的。當秉謙為牧雲在祠堂裡設了牌位,都
是五個孩子一起去磕頭的。夏磊給他的親爹磕頭,其他四個孩子給「夏叔叔」磕頭。其他四
個,雖沒有夏磊那樣強烈的追思之情,卻也都是鄭重而虔誠的。
    接下來,五個孩子在一起比賽陀螺、斗蛐蛐、騎追風……。夏磊成了陀螺的高手,誰也
打不過他。鬥蟋蟀也是,因為夏磊總有本事找到貌不驚人,卻強悍無比的蟋蟀。至於騎追
風,更是理所當然,沒有人能趕上夏磊。一個能力強的孩子,往往會成為其他孩子的領導,
夏磊就這樣成為「五小」的中心人物。那一陣子,大家跟著夏磊去樺樹林、去曠野、去河
邊、去望夫崖下捉鬼……夏磊的冷漠與孤傲,都逐漸消失。只有,只有在大人們悄悄私語的
時候:
    「女孩子一天到晚跟著男孩子混,不太好吧?」胡嬤嬤問眉姨娘。「我看老爺太太都不
在乎!」
    「還小呢,懂什麼!」眉姨娘接口:「反正,天白是咱們家女婿,天藍又是咱們家的媳
婦,楚家老爺和太太的意思是……從小就培養培養感情,不要故意弄得拘拘束束的,反而不
好!」
    女婿、媳婦!又是好新鮮的詞兒,聽不懂。但是,楚家和康家的大人們,是經常把這兩
個詞兒掛在嘴上的。
    「眉姨,」有一天,他忍不住去問心眉。「什麼是媳婦兒?什麼是女婿?」「哦!」心
眉怔了怔,就醒悟過來:「你不瞭解康家和楚家的關係是不是?咱們叫做『親家』!這就是
說,天白和夢凡是訂了親的,天藍和夢華也是!」
    「訂了親要做什麼?」他仰著頭問。
    「傻小子!」心眉笑了。「訂了親是要做夫妻的!」「所以,」胡嬤嬤趕快機會教育:
「你和夢凡小姐、天藍小姐都不能太熱呼,要疏遠點兒才好!」
    為什麼呢?夏磊頗為迷惑。但是,他很快就把這問題置之腦後,本來,和女孩子玩絕對
趕不上和男孩子玩有趣。那時候,他和天白賽馬賽陀螺賽蟋蟀賽得真過癮,兩人年齡相近旗
鼓相當,友誼一天比一天深切。有時,夏磊會坐在孩子們中間,談他在東北爬山採藥打獵的
生活,聽得眾小孩津津有味。這樣,有天,夏磊談起康秉謙和父親結識的經過,談到兩人在
雪地中義結金蘭,天白不禁心嚮往之。帶著無限景仰的神情,他對夏磊說:「我們兩個,也
結拜為兄弟如何?」
    這件事好玩,其他三個孩子鼓掌附議。於是,夏磊把當日結拜的詞寫下來,孩子們在曠
野中擺上香案,供上素果,燃上香。夏磊和天白,各持一束香,嚴肅而虔誠的並肩而立,夢
華、天藍、夢凡拿著台詞旁觀。
    「我——夏磊!」「我——楚天白!」「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夢華夢凡為
證!」「小天藍也作證!」「在此拜為兄弟!」「義結金蘭!」「從此肝膽相照,忠烈對
待!」
    「至死不渝,永生無悔!」
    兩人背誦完畢,拜天拜地,將香束插進香爐,兩人再拜倒於地,恭敬的對天地磕頭。
    拜完了,兩人站起身。天藍、夢凡、夢華一起鼓掌,都圍了過來。天白趕緊問夢凡:
    「我剛剛都背對了沒有?」
    「都對了,一個字不差!」夢凡點著頭。
    夏磊對天白伸出手去,鄭重的說: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兄弟了!」
    天白緊緊握住夏磊的手,一臉的感動。其他三個孩子,都震懾在這種虔誠的情緒之下,
一時之間,誰都說不出話來。愛哭的小夢凡,眼裡居然又閃出了淚光。
    這一拜,就是一輩子的事。夏磊深深的凝視天白,全心震動。他不再孤獨,他有兄弟
了。


10.望夫崖上
從此,天白是夏磊的兄弟,他們共同分享童年的種種。但是,望夫崖上面那塊窄窄險險
的小天地,卻是夏磊和夢凡兩人的。那一天,天白和天藍跟著父母回家了。夏磊獨自一人,
騎著追風來到望夫崖下面。很難得,身邊沒有跟著礙事的人,夏磊就開始仔細研究登崖的方
法。這樣一研究就有了大發現,原來在那荊棘籐蔓和野草覆蓋下,根本有一個又一個的小凹
洞,一直延伸到崖頂。顯然以前早就有人攀登過,而且留下了梯階。夏磊這下子太快樂了,
他找來一塊尖銳的石片,就把那小凹洞的雜草污泥一起挖掉,自己也一級一級,手腳並用的
攀上了望夫崖的頂端。終於爬上了望夫崖!夏磊迎風而立,四面張望,樺樹林、曠野、短松
崗、和那綿延不斷的山丘,都在眼底。放眼看去,地看不到邊,天也看不到邊。抬起頭來,
雲似乎伸手就可以採到,他太高興了,高興得放聲大叫了:「喲呵!喲呵!喲——呵……」
    他的聲音,綿延不斷的傳了出去,似乎一直擴散到天的盡頭。他叫夠了,這才回身研究
腳下的山崖。那巨崖上,果然有另一塊凸起的石頭,高聳入雲。是不是一個女人變的,就不
敢肯定了。那石頭太大了,似乎沒有這麼巨大的女人。或者,在幾千幾萬年前,人類比現在
高大吧!石崖上光禿禿的,其實並沒有什麼「險」可「探」。有個小石洞,夏磊用樹枝戳了
戳,「啾」的一聲,一條四腳蛇竄出來,飛快的跑走了。
    他背倚著那「女人」,在崖上坐了下來,抬頭四望,心曠神怡。於是,他取下腰際的笛
子,開始吹起笛子來。
    吹著吹著,也不知道吹了多久。他忽然聽到夢凡的聲音,從山崖的半腰傳了上來:「磊
哥哥,我也上來了!」
    什麼?他嚇了好大一跳,冷汗直冒,慌忙僕到崖邊一看,果然,夢凡踩著那小凹洞,正
危危險險的往上爬。夏磊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一出聲,讓夢凡分了心跌下去。他提心吊
膽,看著夢凡一步步爬上來。
    終於,夢凡上了最後一級,夏磊慌忙伸出手去。
    「拉住我的手,小心!」
    夢凡握住了夏磊的手,夏磊一用力,夢凡上了崖頂。
    「哇!」夢凡喜悅的大叫了起來:「我們上來了!我們上了望夫崖!哇!好偉大!哇!
好高興啊!」她叫完了,忽然害怕起來。笑容一收,四面看看,伸手去扯夏磊的衣袖,聲音
變得小小的,細細的:「這上面有什麼東西?你有沒有看到什麼東西?」「有蛇,有四隻腳
的蛇!」「四隻腳的蛇呀!」夢凡縮著脖子,不勝畏怯:「有多長?有多大?會不會咬人?
在哪裡?在哪裡?」
    「別怕別怕!」他很英勇的護住她。「你貼著這塊大石頭站,別站在崖石邊上!那四腳
蛇啊,只有這麼一點點長,」他做了個蛇爬行狀的手勢:「啾……好快,就這麼跑走了!現
在已經不見了!」「那麼,鬼呢?有沒有看到鬼?」
    「沒見著。」「如果鬼來了怎麼辦呢?」
    「那……」夏磊想想,舉起手中笛子:「我就吹笛子給他聽!」夢凡抬頭看夏磊,滿眼
睛都是崇拜。
    「你一點都不怕呀?」她問。
    「怕什麼,望夫崖都能征服,就沒什麼不能征服的!」
    「什麼是『征服』?」夢凡困惑的問。
    「那是我爹常用的詞兒。我們在東北的時候,常常要『征服』,征服風雪,征服野獸,
征服飢餓,征服山峰,反正,越困難的事,越做不到的事,就要去『征服』!」
    小夢凡更加糊塗了。「可是,到底什麼東西是『征服』?」她硬是要問個清楚明白。
「這個……這個……」夏磊抓頭髮抓耳朵,又抓脖子。「征服就是……就是……就是勝利!
就是快樂!」他總算想出差不多的意思,就得意的大聲說出來。
    「哇!原來征服就是勝利和快樂啊!」夢凡更加崇拜的看著夏磊。然後,就對著崖下那
綿邈無盡的大地,振臂高呼起來:「望夫崖萬歲!征服萬歲!夏磊萬歲!勝利萬歲!」
    夏磊再用手抓抓後腦勺,覺得這句「夏磊萬歲」實在中聽極了,受用極了。而且,小夢
凡笑得那麼燦爛,這笑容也實在是好看極了。在他那年幼的心靈裡,初次體會出人類本能的
「虛榮」。夢凡歡呼既畢,問題又來了:
    「那個女人呢?你有沒有看到那個女人?」
    「什麼女人?」「變石頭的那個女人?」
    「這就是了!」夏磊拍拍身後的巨石。
    夢凡仰高了頭,往上看,低下身子,再往上看,越看越是震懾無已。「她變成這麼大的
一塊石頭了!」她站直身子,不勝惻然,眼神鄭重而嚴肅。「她一定望了好多好多年,越長
越高,越長越高,才會長得這麼高大的!」她注視夏磊:「如果你去了東北,說不定我也會
變成石頭!」
    夏磊心頭一凜。十歲和八歲,實在什麼都不懂。言者無心,應該聽者無意。但是,夏磊
就感到那樣一陣涼意,竟有所預感的呆住了。童年,就這樣:在樺樹林,在曠野,在小河
畔,在短松崗,在望夫崖,在康家那深宅大院裡……一年又一年的過去了。轉眼間,當年的
五個孩子,都已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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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五四」
民國八年,五月四日。
    這年的夏磊,正在北大讀植物系三年級。夢華和天白,讀的全是文學系。當時的北大還
不收女學生。但,夢凡和天藍,那樣吵著鬧著,那樣羨慕新式學堂,康楚兩家實在拗不過兩
個女兒,就送到北大附近的女子師範去。於是,五個孩子,早上結伴上課,下午結伴回家,
青春的生命裡,充滿了活力,充滿了自信和理想。當然,三男兩女的搭配,總是兩對多一,
這多出的一個,往往是問題的製造者,煩惱和痛苦的發源地。夏磊,似乎從小就有領導欲和
桀驁不馴的特質,在這青春時期,他的特質表現得更加強烈。
    這時的康秉謙,早就離開了仕途,隨著新政府成立,康秉謙努力想適應新的潮流,也由
於看清楚時代的變遷,他才會讓兒女都去接受新式教育。但是,根深柢固的,在他內心深
處,他仍然是個中國傳統的讀書人,仍然堅守著許多牢不可破的觀念。滿清王朝結束以後,
他棄政務農,好在康家擁有廣大的田產和果園。另外,在北京的南池子,開了一家「康記藥
材行」。這藥材行由康勤管理,成為夏磊沒課時最喜歡逗留的所在。那些川芎、白花、參
須、麝香、甘草、陳皮、當歸……都是他熟悉的東西。那種藥行裡特有的香味,總是讓他回
憶起東北的小木屋,童年的他,曾徹夜為父親熬著藥,藥香永遠瀰漫在小屋裡和附近的樹林
裡。
    這一天,是民國八年的五月四日。在中國的歷史上,這一天佔著極為重要的位置。事情
的起因,是巴黎和會對山東問題作的決定——把膠州灣移交給日本,成了導火線,引起各大
學如火如荼的反應。學生們氣瘋了,愛國的浪潮洶湧翻騰的捲向各個校園,北大是首當其
沖。而夏磊,正是這些激昂慷慨、悲憤填膺的學生中,最激烈的一個。
    「同學們!讓我們站起來吧!救救中國!救救我們的領土!」夏磊站在學校門口的一個
臨時高台上,振臂高呼著。台下,聚集著數以千計的學生,附近的師範學校也來了,夢凡和
天藍都雜在人群裡。「山東大勢一去,我們就連領土的自主權都沒有了!失去領土,還有國
家嗎?我最親、最愛、最有血性的同胞們啊!這是我們的土地,這是我們的大好江山,我們
怎麼能眼睜睜讓日本搶去!讓列強不斷的、不斷的凌辱我們!奴隸我們……」台下的學生全
瘋狂了,他們吼著叫著,群情激憤。
    「讓我們去趙家樓,讓我們去段祺瑞的總統府!讓我們去喚醒那些醉生夢死的賣國
賊!」夏磊更大聲的叫著,熱淚盈眶。舉起手臂,他大吼了一句:「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不
可以斷送!」「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斷送!」台下如雷響應,聲震四野,人人都高舉
著手臂。
    「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頭!」夏磊再喊。「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
頭!」學生們狂喊著,許多人都哭了。夏磊太激動了,一個衝動之下,脫掉外面的學生制
服,把裡面的白襯衣當胸撕下來,咬破手指,用血寫下四個大字「還我青島」,他舉起血跡
斑斑的白布條,含著淚高呼著:
    「國亡了!同胞們起來呀!」
    學生們更加群情激昂,有的哭了,有的痛喊,有的捶胸,有的頓足,更多更多人齊聲大
吼:
    「還我青島!還我青島!!還我青島!!!」
    夏磊跳下了高台,高舉著白布條,向當時曹汝霖所居住的「趙家樓」衝去。學生們全跟
著夏磊走,一路上,大家不斷豎起新的標語,不斷喊著口號。這支隊伍竟越來越壯大,到了
趙家樓門口,已經萬頭鑽動。學生們憤慨的情緒,已經到達無法控制的地步。各種口號,此
起彼伏:
    「內除國賊!外抗強權!」
    「頭可斷!青島不可失!」
    「寧你做自由鬼,不做活奴隸!」
    「打倒賣國賊!嚴懲賣國賊!」
    大家吼著、叫著!越來越激動,越來越憤怒,學生的激情已到達沸點。開始高叫曹汝
霖、章宗祥、段祺瑞的名字,要他們出來,向國人謝罪。這樣一吼一叫一鬧,震驚了整個北
京市,警察趕來了,槍械也拿出來了,開始拘捕肇事份子。警察的哨子狂鳴之下,學生更加
怒不可遏。一時間,有的向樓裡擲石塊,有的砸玻璃,有的跳窗子,有的撞門,有的燒標
語……簡直亂成了一團。大批警察蜂擁而至,用槍托和短棍揍打學生,許多學生負傷了,許
多被捕了,最後,趙家樓著了火,消防車救火隊呼嘯而至。學生終於被驅散了,主要帶頭的
學生全數被捕——夏磊、夢華、天白三個人都在內。
    那天的康家簡直翻了天。楚家夫婦也趕來了。詠晴一聽到夢華被捕,就昏了過去。醒來
後就哭天哭地,哭她唯一的兒子夢華。楚千里氣沖沖的對康秉謙說:
    「都是那個夏磊!我全弄明白了!就是夏磊帶的頭!秉謙,你收義子沒關係,你要管教
他呀!」
    「夏磊?」康秉謙大吃一驚:「又是他惹的禍嗎?」
    夢凡急了,挺身而出。
    「爹、娘,楚伯伯、楚伯母,你們不能怪夏磊呀!如果你們見到當時的情形,你們也會
被感動的!夏磊,他是一腔熱血,滿懷熱情,才會這麼做的!大家都為了愛國呀!」
    「愛國?」康秉謙吼了起來。「在街上搖旗吶喊就算愛國嗎?放火燒房子就算愛國嗎?
他就是愛出風頭愛搗蛋!現在連累了天白和夢華,怎生是好?被抓到監獄裡去,他還能愛國
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詠晴哭著:「這個夏磊只會帶給我們災難!他根本是個禍
害!」
    「娘!」夢凡悲憤的喊。
    「是呀!是呀!」楚夫人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天白那麼單純善良的一個孩子,
如果不是跟著夏磊,怎麼會去搞什麼暴動?」「娘!」天藍一跺腳,生氣的說:「你們不去
怪曹汝霖章宗祥,卻一個勁兒罵夏磊,你們實在太奇怪了!」
    「你閉嘴!」楚千里對女兒大吼:「已經闖下滔天大禍了,你還在這兒強辭奪理!唸書
唸書,念出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小怪物來!」「楚伯伯,」夢凡忍無可忍的接口:「今天街
上的小怪物,起碼有三千個以上呢!」「夢凡!」康秉謙怒吼著:「你還敢和楚伯伯頂嘴!
我看你們不但無法無天,而且目無尊長!」
    夢凡眼看這等情勢,心裡又急又氣,知道父母除了怨恨夏磊之外,實在拿不出什麼營救
的辦法,她一拉天藍,往屋外就跑:「天藍,我們走!」詠晴死命拉住夢凡。「你要去哪
裡?街上正亂著,你們兩個女孩子,還不給我在家裡待著,再出一點事情,我就不要活了!」
    「娘!」夢凡急急的說:「我是想到學校去看看!這次被捕的全是學生,學校不會坐視
不救的!雖然你們都不贊同學生,但是,大家真的是熱血沸騰,情不自已!我相信,北大、
燕京和幾個主要的學校,校長和訓導主任都會出來營救!爹、娘,你們不要急,我敢說,輿
論會支持我們的!我取說,所有學生都會被釋放的!我也敢說,夢華、天白,和夏磊,很快
就會回家的!」夢凡的話沒說錯,三天後,夢華、天白、夏磊都被釋放了。而五四運動,也
演變成為一個全民運動。天津、上海、南京、武漢都紛紛響應,最後竟擴大到海外,連華僑
都出動了。
    對康秉謙來說,全民運動裡的「民」與他是無關的。夏磊的桀驁不馴,好勇善鬥,才是
他真正擔心的。雖然孩子們已經平安歸來,他仍然忍不住大罵夏磊:
    「你不管自己的安危,你也不管夢華和天白的安危嗎?送你去學校唸書,你唸書就好
了!怎麼要去和政府對立?你想革命還是想造反呢……」「乾爹!」夏磊太震驚了,康秉謙
也是書香世家,怎麼對割地求榮這種事都無動於衷?怪不得滿清快把中國給賠光了。「我是
不得已呀!我們現在這個政府,實在有夠糟的!總該有人站出來說說話呀!」「你只是說說
話嗎?你又演講又遊行,搖旗吶喊,煽動群眾!你的行為簡直像土匪流氓!我告訴你,不論
你有多高的理論,你就是不能用這種方式表達!我看不順眼!」
    「乾爹,」夏磊極力壓抑著自己。「現在這個時代,已經不是滿清了,許多事情,都太
不合理,極需改革。不管您順眼還是不順眼,該發生的事還是會發生的!即使是這個
家……」他嚥住了。「這個家怎樣?」康秉謙更怒了。
    「這個家也有許多的不合理!」他衝口而出。
    「呵!」康秉謙瞪著夏磊:「你倒說說看,咱們家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什麼讓你不滿
意的地方?」
    「例如說父母之命,媒約之言!」
    夢凡一個震動,手裡的茶杯差點落地。
    「例如說娶姨太太,買丫頭!」
    心眉迅速的抬頭,研判的看著夏磊。銀妞翠妞皆驚愕。
    「好了好了!」詠晴攔了過來。「你就說到此為止吧!總算大家平安歸來了,也就算
了。咱們家的女人,都很滿足了,用不著你來為我們爭權利的!」
    「乾娘,你的地位已經很高了,當然不必爭什麼了,」夏磊說急了,已一發而不可止。
「可是,像銀妞、翠妞呢?」
    銀妞翠妞都嚇了一跳,銀妞慌忙接口:
    「我們不勞夏磊少爺操心,我們很知足的……」
    「是呀是呀!」翠妞跟著說:「老爺太太對我們這麼好,我們還爭什麼!」「可是,」
夏磊更急:「像胡嬤嬤呢?」
    「磊少爺!」胡嬤嬤驚呼著:「你別害我喲!我從來都沒抱怨過什麼呀!」夏磊洩氣極
了,看看這一屋子的女人,覺得一個比一個差勁。他瞪向心眉:「還有眉姨呢?難道你們真
的這麼認命?真的對自己的人生已經沒有要求?真覺得自己有尊嚴、有自由、有地位、有快
樂……」康秉謙一甩袖子站了起來:
    「夠了!夠了!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才燒了趙家樓,現在又想要燒康家樓了!」
    夢華笑出聲,夢凡也跟著笑了。
    詠晴、心眉、銀妞、翠妞……大家的心情一放鬆,就都露出了笑容。秉謙不想再擴大事
端,就也隨著大伙笑。在這種情形下,夏磊即使還有一肚子話,也都憋回去了,看著大家都
笑,他也不能不跟著笑了。一場風波,就到此平息。但是,對夏磊而言,這「五四」就像一
簇小小的火苗,在他心胸中燃燒起來。使他對這個社會、對人生、對自己,以至於對感情的
看法、對生活的目標……全都「懷疑」了起來,這「懷疑」從小火苗一直擴大、擴大。終於
像一盆烈火般,燒灼得他全心靈都疼痛起來。


12.胡嬤嬤
   第一個對夏磊提出「身份」問題的,是胡嬤嬤。
    胡嬤嬤照顧夏磊已經十二年了,這十二年,因為胡嬤嬤自己無兒無女,因為夏磊無父無
母。再加上夏磊從不擺少爺架子,和她有說有笑有商有量,十分親近。胡嬤嬤的一顆心,就
全向著夏磊了。下意識裡,她是把他當自己親生兒子般疼著,又當成「主人」般崇敬著。
    許多事,胡嬤嬤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女性的直覺,讓她體會出許多問題;夏磊越來越
放肆了,夢凡越來越愛往夏磊房裡闖了。什麼五四、演講、寫血書,夏磊成了英雄了。什麼
男女平等、自由戀愛、推翻不合理的制度……夢凡常常把這些理論拿出來和夏磊討論……似
乎討論得太多了,夢凡對夏磊的崇拜,似乎也有點過了火。
    「磊少爺!」這天晚上,她忍無可忍的開了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頂撞老爺呢?也不
要帶著夢華和夢凡去搞什麼運動呢?你要記住自己的『身份』啊!」
    夏磊怔了怔。「我的『身份』怎麼了?」
    「唉!」胡嬤嬤歎口長氣,關懷而誠摯的。「你要知道,無論如何,這親生的,和抱養
的,畢竟有差別!老爺太太都是最忠厚的人,才會把你視如己出,你自己,不能不懂得感恩
啊!親生的孩子如果犯了錯,父母總會原諒的,如果是你犯了錯,大家可會一輩子記在心底
的!」
    夏磊感到內心被什麼重重的東西撞擊了一下,心裡就湧起一種異樣的情緒,是自尊的傷
害,也是自卑的醒覺。他看了看胡嬤嬤,頓時瞭解到中國人的成語中,為什麼有「苦口婆
心」四個字。「我犯了什麼錯呢?」「你犯的錯還不夠多呀!害得夢華少爺和天白少爺去坐
牢!咱們老爺太太氣成怎樣,你也不是沒見著!這過去的事也就算了,以後,你不能再犯錯
了!」
    夏磊不語,默默沉思著。
    「你只要時時刻刻記住自己的『身份』,很多事就不會做錯了!例如……」胡嬤嬤一面
鋪著床,一面衝口而出。「你和天白,是拜把的兄弟!」「又怎樣了?」他抬起頭來:「我
什麼地方,對不起天白了!」
    「夢凡,是天白的『媳婦』喲!」
    胡嬤嬤把床單扯平,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夏磊的心臟,又被重重撞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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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 11:28:09 |只看該作者
13.心眉
第二個提醒他「身份」問題的人,是心眉。
    心眉是秉謙的姨太太,娶進門已經十五年了。是個眼睛大大的,眉毛長長的,臉龐兒圓
圓的女人,十五年前,是個美人胎子,可惜父母雙亡,跟著兄嫂過日子,就被嫁到康家來做
小。現在,心眉的兄嫂已經返回老家山東,她在北京,除了康家以外,就無親無故了。
    心眉是個很單純,也很認命的女人。她生命裡最大的傷痛,是她失去過一個兒子。那
年,夏磊到康家已三年了,他始終記得,心眉對那個襁褓中的兒子,簡直愛之入骨。康秉謙
給孩子按排行,取名夢恆。夢恆並不「恆」,只活了七個月,就生病夭折了。那晚,康家整
棟大宅子裡,都響著心眉淒厲至極的哀號聲:「夢恆!你既然要走,為什麼來到人間戲弄我
這趟?你去了,你就把我一起帶走吧!我再也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可是,心眉仍然活了過來,而且,熬過了這麼多歲月。她也曾期望再有個孩子,卻從此
沒有消息。青春漸老,心眉的笑容越來越少。眼裡總是凝聚著幽怨,唇邊總是掛著幾絲迷
惘,當初圓圓的臉變瘦了。但,她仍然是很美麗的,有種淒涼的美,無助的美。如果沒有五
四,心眉永遠會沉睡在她那個封閉的世界裡。但,夏磊把什麼新的東西帶來了,夏磊直問到
她臉上那句:「還有眉姨呢?難道你們真的這麼認命?真的對自己的人生已沒有要求?真覺
得自己有尊嚴、有地位、有自由、有快樂……」震撼了她,使她在長夜無眠的晚上,深思不
已。
    這天下午,她在迴廊中攔住了夏磊。
    「小磊,你那天說的什麼自由、快樂,我都不懂!你認為,像我這種姨太太,也能爭取
尊嚴嗎?」
    「當然!」夏磊太吃驚了,中國這古老的社會,居然把一個女人的基本人權意識都給剝
奪了!「不論你是什麼身份,你都有尊嚴呀!人,是生而平等的!每個人都有追求自由快樂
的權利!」「怪不得……」心眉瞪著他吶吶的說了三個字,就嚥住了,只是一個勁兒的打量
他。「怪不得什麼?」他困惑的問。
    「怪不得……你雖然是抱進來的孩子,你也能像夢華一樣,活得理直氣壯的!」夏磊心
中,又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撞,驀的醒悟,所謂「義子」「養子」,在這個古老的康宅大院
裡,就和「姨太太」一樣,是沒有身份和地位的!


14.康勤
第三個提醒他身份的人,是康勤。
    那晚,他到康記藥材行去幫忙。康勤正在切鹿茸,他就幫他整理剛從東北運來的人參。
坐在那方桌前面,他情緒低落。「怎麼了?」康勤注視著他。「和誰鬥嘴了?夢華少爺還是
夢凡小姐呢?」他默然不語。「我知道了!」康勤猜測著:「老爺又說了你什麼了!」康勤
歎口氣:「磊少爺,聽我一句勸吧!俗語說得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呀!康家上
上下下,對你已經夠好了,有些事,你就忍著吧!」夏磊驚怔的看康勤,情不自已的咀嚼
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句子。「不知道是我不對了,還是大家不對了!」他沮
喪的說:「最近,每個人都在提醒我……小時候的歡樂已經沒有了!人長大了,真不好,真
不好!」
    「要想開一些,活著,就這麼回事呀!」
    又一個認命的人!夏磊一抬頭,就緊緊的盯著康勤:「康勤,我想問你……你為什麼在
康家做事呢?你儀表不凡,知書達理,又熟悉醫學,又懂藥材,又充滿了書卷味……像你這
樣一個人,根本就是個『人才』,為什麼肯久居人下呢?」
    康勤吃了一驚,被夏磊的稱讚弄得有點兒飄飄然,對自己的身世,難免就感懷自傷了:
    「磊少爺,你有所不知,我姓了康家的姓,一家三代,都是吃康家的飯長大的!你不要
把我說得那麼好,我不過是個奴才而已。老爺待我不薄,從小,私塾老師上課時,允許我當
『伴讀』,這樣,也學會了讀書寫字,比康福康忠都更得老爺歡心。又把太太身邊的金妞給
我當老婆,可惜金妞福薄,沒幾年就死了……老爺每次出差,也都帶著我,現在又讓我來康
記藥材行當掌櫃……我真的,真的,沒什麼可埋怨了!」
    「可是,康勤,」他認真的問:「你活得很知足嗎?除了金妞之外,你的人生裡,就沒
有『遺憾』了嗎?」
    康勤自省,有些狼狽和落寞了。
    「很多問題是不敢去想的!」
    「你想過沒有呢?」「當然……想過。」「怎樣呢?你的結論是什麼呢?」
    「怎麼談得上結論?有些感覺,在腦海裡閃過,就這麼一閃,就會覺得痛,不敢去碰
它,也不敢去追它,就讓它這麼過去了!」「什麼『感覺』呢?哪一種『感覺』呢?」
    康勤無法逃避了,他正眼看著夏磊。
    「像是『寂寞』的感覺,『失去自我』的感覺,不曾『好好活過』的感覺……還有,好
像自己被困住……」
    「想『破繭而出』的感覺!」夏磊接口。
    「是吧!」康勤震動的說:「就是這樣吧!」
    夏磊和康勤深深互視著,有種瞭解與友誼在二人之中流動。如水般漾開。「康勤!」夏
磊怔怔的問:「你今年幾歲了?」
    「四十二歲!」「你是我的鏡子啊!」夏磊脫口驚呼了。「如果我『安於現狀』,不去
爭取什麼,四十二歲的我,會坐在『康記藥材行』裡,追悼著失去的青春!」
    他站起身來,蹌踉的衝到門口,掀起門簾,一腳高一腳低的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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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掙扎
夏磊有很多天都鬱鬱寡歡。五四帶來的衝擊,和自我身份的懷疑,變成十分矛盾的一種
糾結。他覺得自己被層層包裹住,不能呼吸了,不能生活了。康家,逐漸變成了一張大網,
把他拘束著,捆綁著,甚至是吞噬著。他不知道該怎樣活著,怎樣生存,怎樣才能「破繭而
出」?
    在康家,他突然成了一個「工作狂」。
    他劈柴,他修馬車,他爬在屋頂修屋瓦,他買磚頭,補圍牆,把一重又一重年老失修的
門,拆卸下來,再重新裝上去……忙得簡直暈頭轉向。夢凡屋前屋後,院裡院外追著他,總
是沒辦法和他說上三句半話,忽然之間,那個在校園裡振臂高呼,神采飛揚的大學生,就變
成康家的一個奴隸了。
    這天,夢凡終於在馬廄找著了夏磊。
    夏磊正在用刷子刷著追風。如今的追風,已長成一匹壯碩的大馬了。夏磊用力的刷著
馬,刷得無比的專心。
    「這康福康忠到哪裡去了?」夢凡突然問。
    「他們去幹別的活兒了!」夏磊頭也不抬的說。
    「別的活兒?」夢凡抬高了聲音:「這康家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所有的粗活兒,你不
是一個人包攬了嗎?昨天爬在屋頂上修屋頂,前天忙著通陰溝,再前些天,修大門中門偏門
側門……你還有活兒留下來給康福康忠做嗎?」
    夏磊不說話,埋著頭刷馬,刷得那麼用力,汗珠從額上一滴一滴的滾落下來。夢凡看著
那汗珠滴落,不忍已極。從懷裡掏出了小手絹,她往前一跨步,抬著手就去給夏磊拭汗。
    夏磊像觸電般往後一退。
    「別碰我!」他粗聲的說。
    夢凡怔住了,張口結舌的看著夏磊,握著手絹的手停在空中,又乏力的垂了下去。她後
退了一步,臉上浮起深受傷害的表情。「你到底是怎麼了?」她憋著氣問:「是誰得罪了
你?是誰氣著了你?你為什麼要這樣不停的做苦工?」
    「別管我!」他更粗聲的。
    「我怎麼可以不管你!」夢凡腳一跺,眼睛就漲紅了。「自從你十歲來我家,你做什麼
我就跟著你做什麼!你騎馬我也騎馬,你發瘋我也發瘋,你爬崖我也爬崖,你遊行我也游
行,你唸書我也唸書……現在,你叫我不要管你!我怎麼可能不管你嘛!」夏磊丟下馬刷,
抬起頭來,緊緊盯著夢凡。
    「從今以後,不要再跟著我!」他啞聲說,眼睛睜得大大的。「難道你看不出來,我身
上有細菌?我是災難,是瘟疫,是傳染病!你,請離我遠遠的!」
    「什麼瘟疫傳染病?」夢凡驚愕的。「誰對你說這些混帳話?誰敢這樣做?誰說的?」
她怒不可遏。
    他瞪視著她那因發怒而漲紅的臉,瞪視著那閃亮如星的眸子,瞪視著她那令人眩惑的美
麗……他的心臟緊緊一抽;哦,夢凡!請你遠遠離開我,你是我心中百轉千回的思念,你是
我生命裡最巨大的痛楚……他縱身躍上了馬背,像逃一般的疾馳而去。


16.天白
這天,在校園中,天白急急的找著了夏磊。
    「夏磊,你知不知道夢凡最近是怎麼了?」
    夏磊一怔,困惑的抬眼看天白。隨著年齡的長大,天白童年時就有的開朗和書卷味,現
在更加濃厚了。他長得和夏磊差不多高,看起來卻斯文許多,他是個徇徇儒雅而又不失瀟灑
氣概的年輕人。在個性上,他是幾個孩子中最踏實的一個,沒有夏磊的好高騖遠,桀驁不
馴,也沒有夢華的驕貴氣息。他平易近人,坦率熱情。
    「怎麼了?」夏磊悶悶的問。
    「她太奇怪了!最近總是躲著我,好像很怕我似的!怎麼會這樣呢?我完全弄不懂!」
    夏磊的眼光落到遠處的柳樹上去了。
    「或者,因為她是你的『未婚妻』吧!年紀大了,不是小孩兒了,就會……有些避諱
吧!」
    「避諱!你說夢凡嗎?」天白抬高了聲音:「你又不是不瞭解夢凡,她從小就心胸開
闊,落落大方!她才不會扭扭捏捏,去在乎那些老掉牙的禁忌!」
    「哦!」夏磊胸中,好像塞進了一塊大石頭。「你這麼瞭解她,心裡有什麼話,何不對
她直說呢?」
    「我是要直說呀!但她不要聽呀!我每次一開口,她就躲!前一向忙著五四的事,大家
也沒時間,現在閒下來,她就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你忙什麼,不是有一輩子的時間
可以跟她慢慢說嗎?」夏磊的聲音直直的,不疾不徐的。
    「唉!」天白大大歎口氣。「現在是什麼年代了,如果我還迂腐的守著那個父母之命,
我是肯定會失去夢凡的!夏磊,」他激動的抓住夏磊,熱烈的說:「我跟你說吧,反正你是
我兄弟,我也不怕你會笑話我!這些日子來,我們反這個反那個,好像舊社會的制度裡沒有
一件事合理!偏偏我和夢凡的婚約,是從小訂下的……我覺得,夢凡在心底,根本是瞧不起
這個婚約的!如果她心甘情願要履行這婚約,絕對不是為了父母之命,而是為了我這個人!」
    夏磊的眼光,落回到天白臉上來了。
    「說實話,」天白繼續說,眼睛裡閃著光彩。「小時候,知道她是我的『媳婦』,並沒
有什麼太多的感覺。可是,現在啊,隨著時間一年一年的長大,我對夢凡,簡直是一往情
深,夢寐以求了!」夏磊震動的盯著天白。
    「夏磊,你會笑我嗎?你會笑我沒出息嗎?我就是這樣的,簡直不可救藥啊!我每天都
瘋狂的盼望見到她,好不容易見到了,她總是一副若即若離的樣子,弄得我魂不守舍!怎麼
辦?夏磊,會不會發生了什麼事?會不會她故意在疏遠我?我現在束手無策,我想,只有你
才能幫我!」
    夏磊更震動的看著天白。
    「何以見得我能幫你呢?」
    「你一定幫得了!」天白熱烈而崇拜的說:「從小,你就是我們五個小鬼的領袖呀!長
大了,你更是我們名副其實的大哥,我們幾個人,沒有一個人在你面前有秘密!夢凡也是這
樣!」夏磊深深撼動了。眼睛凝視著遠方,他默默的出著神。
    「你幫我問問她去!勸她不要這樣對我吧!弄得我這樣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實在好殘
忍!」他深深的看夏磊,眼底是一片單純的信任:「誰讓你跟我拜了把子呢!肝膽相照,忠
烈對待,就是天白有難,夏磊救之!」
    他說著,重重的一掌拍在夏磊肩上。
    夏磊凝視著遠方,心裡,是一團矛盾糾結的痛楚。
    這晚,他衝進了夢凡房裡,像倒水一樣,一陣唏哩嘩啦,沒有停頓的說:「夢凡!你不
可以這樣對天白!別說他是你的未婚夫,就算是朋友,你也該對他推心置腹!天白從小和我
們一起長大,是怎樣一個熱血青年,你心裡應該清清楚楚!假若你想背叛他,對不起他,你
就等於是背叛我,對不起我!我不會允許你這樣做的!從明天開始,你就去好好對他,用全
心全意對他,像他這樣光明磊落,心地善良,又漂亮,又有氣質的年輕人,你在這世界上找
不到第二個了!乾爹乾娘為你訂的親,是一百個對,一千個對!你不要受五四的影響,連天
白都反進去!那你就是個幼稚無知的女孩子了!那麼,我會輕視你,看不起你!你聽到沒
有?我,要,你,全心全意去愛天白!」
    一口氣把要說的話都喊完了,他看也不看夢凡,就轉身衝出了房間,大踏步穿過院落,
打開偏門,衝進樺樹林,衝進曠野,衝進小山丘……他像小時候一樣,放聲大叫: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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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望夫崖上
那晚,他徹夜坐在望夫崖上。
    月色很好,大地在月光下,染上了一層銀白。遠山遠樹,是幢幢的黑影,近處的曠野,
高低起伏,曠野上的矮樹叢,疏落有致。月光把所有的樹梢,都鑲了一條銀色的光暈。萬籟
無聲,四野俱寂。他不知道坐了多久,頭腦裡幾乎是空空的,連思想的能力都沒有。他只是
坐著,凝望著遠方。然後,他聽到身後有父父的聲響,他回頭,驀的大吃一驚,夢凡正危危
險險的站在崖邊上。他一唬的站起身來,心臟幾乎跳到了喉嚨口。
    「你!」他啞聲喊:「半夜來爬望夫崖!你不要命了嗎?萬一摔下去怎麼辦?」她一動
也不動的站著,大大的眼睛,在月色中閃著光,直直的盯視著他。「摔下去,是我的報
應!」她沉聲說。
    「什麼意思?」他感到喉嚨裡干干的。
    「壞女孩會受到報應,半夜三更追隨你到望夫崖,會受到報應,背叛天白,也會受到報
應……反正會受報應,粉身碎骨,也就算了!」他深深抽口氣,心臟像擂鼓似的,「咚咚
咚」的狂跳,嘴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夏磊,你真虛偽!」她定定的看著他,低聲的說:
「十二年前,我把我的小奴奴抱去送給你,從那一夜開始,我就成了你的影子,你走到哪
兒,我跟到哪兒,我這樣跟了你十二年,你心裡還不明白?你居然命令我,全心全意去愛天
白?」
    他瞪著她,眼光再也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她半晌無語。他們就這樣站著站著,彼此的眼光,牢牢的,緊緊的纏著對方。好久好久
以後,她才輕輕開口:
    「你要我留,還是要我走?」
    他不說話,心中絞痛。
    「好吧!」她輕幽幽的說:「我走!」
    她一轉身,抬腳就走。她的神志根本不清,這一舉步,眼看就要踩空,她身邊,是萬丈
懸崖。夏磊大驚,想也不想,就飛快的撲過來,飛快的抓住她,用力一拉。
    夢凡撲進了他的懷裡。
    他們緊緊的,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了。
    「瞧!」片刻,他驚怔的說:「我們做了什麼?瞧,你這樣誘惑我……」他試著要推開
她。
    「夏磊啊!不要推開我!」夢凡固執的依偎著他,強烈的說:「當我和你第一次爬望夫
崖的時候,我就已經背叛天白了!你輕視我吧!看不起我吧!我就是這樣的,我心裡只有你
呀!我就是就是這樣的!」她把頭緊埋在夏磊的肩窩,淚,一直燙到夏磊的五臟六腑去。夏
磊的理智,隨著夜風飄遠飄遠,飄得無跡可尋。在他懷中,是他十二年來魂之所牽,心之所
系呀!他無力思想,在夢凡如此強烈的告白下,他也不要去思想了!


18.再掙扎
夏磊和夢凡,是天朦朦亮的時候,回到康宅後院裡的。
    兩人的眼光,仍然癡癡的互視著,兩人的手,悄悄的互握著,兩人的神志,都是昏昏沉
沉的,兩人的腳步,都是輕輕飄飄的。才走進後院,就被胡嬤嬤一眼看到了。
    「天啊!」胡嬤輕呼了一聲,趕過來,就氣急敗壞的把兩人硬給拆開。「小姐!小姐
啊!」胡嬤嬤搖著夢凡:「你快回房間裡去!別給銀妞翠妞看到!快回去!我的老天爺啊!
你不要神志不清,害了自己,更害了磊少爺呀!」
    夢凡一震,有些清醒了。
    「快去!」胡嬤嬤一跺腳。「快去呀!有話,以後再談呀!」
    夢凡驚悟的,再看了夏磊一眼,轉身跑走了。
    胡嬤嬤一把拉著夏磊,連拖帶拉,把他拉進了房裡。轉身關上房門,又關上窗子,胡嬤
嬤一回頭,臉色如土。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她驚慌失措的喊:「磊少爺,你老實告訴我,你跟夢凡小姐
做了些什麼?你們夜裡溜出家門,做了些什麼?你說!」「沒有什麼呀!」夏磊勉強的看著
胡嬤嬤。「我到望夫崖上去,然後她來崖上找我,我們就這樣站在望夫崖上……回憶著我們
的童年……我們就這樣站著,把什麼都忘記了!」
    「你沒有……沒有和夢凡小姐那個……你……」胡嬤嬤一咬牙,直問出來:「你沒有侵
犯她的身子吧?」
    「當然沒有!」夏磊一凜,不禁打了個寒顫。「我還不至於糊塗到這種地步!她是玉潔
冰清的大家閨秀呀!」
    「阿彌陀佛!」胡嬤嬤急著念佛。「菩薩保佑!」她念完了佛,猛的抬頭,怒盯著夏
磊。「磊少爺!你是害了失心瘋嗎?你這樣勾引夢凡小姐,你怎麼對得起老爺太太?當年你
無父無母,無家可歸,是老爺遠迢迢把你從東北帶回來,養你,教你,給你書念……你就這
樣恩將仇報,是不是?」
    夏磊熱騰騰的心,驀然被澆下一大桶冷水。他睜大眼睛看胡嬤嬤,在她的憤怒指責下痛
苦起來。
    「恩將仇報?那有這麼嚴重?我……應該和乾爹去談一談……」「不許談!不能談!一
個字都不能談!」胡嬤嬤嚇得魂飛魄散。「你千萬不要把你那些個自由戀愛的思想搬出來,
老爺是怎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康家和楚家,幾代的交情,才會結上兒女親家,你和夢
凡小姐,出了任何一點差錯,都是敗壞門風的事,你會要了老爺的命!」
    「不會吧?」他沒把握的。
    「會!會!會!」胡嬤嬤急壞了,拚命去搖著夏磊:「磊少爺!你怎麼忽然變成這樣?
你不顧老爺太太,也不顧天白少爺嗎?」「天白……」夏磊的心,更加痛苦了。
    「磊少爺啊!」胡嬤嬤痛喊出聲,眼淚跟著流下來了:「做人不能這樣不厚道,這是錯
的!一定是錯的!你傷了老爺的心,傷了天白少爺,你也會傷了夢凡小姐呀!做人,一定要
有良心,一定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又是身份二字!夏磊的心,就這樣沉下去,沉進一潭冰水裡去了。除了胡嬤嬤,
天白那熱情坦率的臉,簡直是夏磊的「照妖鏡」。他追著夏磊,急切的,興奮的,毫不懷疑
的問:
    「怎麼?夏磊,你有沒有幫我去和夢凡談一談呢?」
    「天白,我……」他支支吾吾,好像牙齒痛。
    「哦,我知道了!」天白的臉紅了。「你跟我一樣,碰到男女之間的事,你就問不出口
來了!其實,你真是的……」他礙口的說:「我是當局者迷,所以不好意思問,你是旁觀者
清,怎麼也和我一樣害臊!」他想了想,忽然心生一計。「我去求天藍,你說怎樣?她們兩
個,從小就親密,說不定,夢凡會告訴天藍的!」不妥!如果夢凡真告訴了天藍,會天翻地
覆的!他本能的一抬頭,衝口而出:「不好!」「不好?」天白睜著清澈的眼睛。「那,你
的意思是怎樣?你說呀說呀,別吊我胃口!」
    「天白,」他猛吸口氣,鼓起全部的勇氣來,勉勉強強的開了口:「你知道,夢凡是舊
式家庭裡的新女性,她不喜歡舊社會裡的各種拘束,從小,她就跟著我們山裡、樹林裡、巖
石堆裡奔奔竄竄,所以,養成她崇尚自由的習慣……」
    「我懂了!」天白眼睛一亮。
    「你懂了?」夏磊愕然的。怎麼你懂了?我還沒說到主題呢!你懂了?真懂了?他咬
牙,停住了口。
    「我就當作從沒有和她訂過婚!」天白揚了揚頭,很得意的說:「我要把『婚約』兩個
字從記憶裡抹掉,然後,我現在就開始去追求她!你說怎樣?」他注視他。「當然,追女孩
子的技巧我一點也沒有,怎麼開始都不知道!最重要的事是,我要向她表明心跡!表明即使
沒有婚約,我也會愛她到底!瞧,」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可以在你面前很輕易的說出
這句話來,但是,見了她,我的舌頭就會打結!唉!我真羨慕你呀!」
    「羨慕我?」他又怔住了。
    「是啊!你不入情關,心如止水,這,也是一種幸福呢!學校裡崇拜你的女孩子一大
堆,就沒看到你對誰動過心!天藍、夢凡從小追隨著你,你就把她們當妹妹一樣來愛惜
著……說實話,我有一陣子滿怕你的……」
    「怕我?」他又一愕。「是啊!別裝糊塗了!」他在他肚子上捶了一拳。「你難道不知
道,夢華為了你,和天藍大吵了一架?」
    「有這等事?」他太震驚了。
    「記得我們上次去廟會裡套籐圈圈,你不是幫天藍套了一個玉墜子嗎?那小妞把玉墜子
戴在脖子上,給夢華發現了,吵得天翻地覆呢!」「是嗎?我都不知道!」「是我教訓了夢
華的!我對他說:你也太小看夏磊了,夏磊那個人,別說朋友妻,不可戲!就是朋友的朋
友,他也會格外尊重,更何況是兄弟之妻呢?」
    夏磊整個人驚悸著,像挨了狠狠的一棒,頓時慚愧得無地自容。他定睛去看天白,難免
疑惑,天白是否話中有話,但是,天白的臉孔那麼真摯和自然,簡直像陽光般明亮,絲毫雜
質都沒有。夏磊心中激盪不已;天白啊天白,兄弟之妻,不可奪呀!我將遠離夢凡,遠離遠
離夢凡!我發誓!他痛苦的做了決定;從今以後,遠離夢凡!
    遠離夢凡,下決心很容易,做起來好難呀。在學校裡,他開始瘋狂的唸書,響應各種救
國活動,把自己忙得半死。下了課不敢回家,總是溜到康記藥材行去。藥材行近來的生意很
好,心眉常常在藥材行幫忙。看到眉姨肯走出那深院大宅,學著做一點事情,夏磊也覺得若
有所獲。心眉包藥粉的手已經越來越熟練,臉上的笑容也增加了。
    「小磊,是你提醒我的,人活著,總要活得有點用處!以前我總是悶在家裡,像具行屍
走肉似的!現在,常到康記來幫忙,學著磨藥配藥,也在工作裡獲得許多樂趣,謝謝你啊,
小磊。」夏磊看著心眉,那開展了的眉頭是可喜的,那綻放著光彩的眼睛卻有些兒不尋常!
樂趣?她看來不止獲得樂趣,好像獲得某種重生似的。夏磊無心研究心眉,他自己那糾糾纏
纏如亂線纏繞的千頭萬緒,那越裹越厚的,簡直無法掙脫的厚繭,已使他無法透氣了。真想
找個人說一說,真想和康勤談點什麼,但是,康勤好忙呀,又要管店,又要應付客人,又要
那麼熱心的指導心眉。他顯然沒時間來管夏磊的矛盾和傷痛了。這段時期,夏磊的脾氣壞極
了。每次一見到天白,望夫崖上的一幕,就在夏磊腦中重演。怎能坦坦蕩蕩的面對天白呢?
怎可能沒有犯罪感呢?同樣的,他無法面對夢凡,無法面對夢華,也無法面對天藍。他突然
變成了獨行俠,千方百計的逃避他們每一個。逃避其他的人還容易,逃避夢凡實在太難太難
了。她會一清早到他房門口等著他,也會深夜聽著他遲歸的足音,而熱切的迎上前來:「怎
麼回來這麼晚?你去哪裡了?怎麼一清早天沒亮就出去?你都在忙些什麼呢?你……」
    「我忙,」他頭也不回的,冷峻的說:「我忙得不得了!忙得一時片刻都沒有!你別管
我,別找我,別跟我說話!你明知道,我這麼『忙』,就為了忙一件事:忙著躲開你!」
    說完,不敢看夢凡的表情,他就奪門而出。跑進樺樹林,跑進曠野,跑到河邊,然後,
衝進河水裡,從逆流往上游奔竄。河水飛濺了他一頭一身,秋天的水,已經奇寒徹骨。他就
讓這冰冷的水濺濕他,淹沒他,徒勞的希望,這麼冷的水可以澆熄他那顆蠢動不安的、熾熱
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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