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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雪珂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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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58:4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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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剛瑟縮在嘉珊的房裡,把自己整個蜷縮在一張躺椅中,像是負傷的野獸般蟄伏著,動
也不動。他不說話,不睡覺,不吃東西。眼睛大大的睜著,看著曙色漸漸的,漸漸的染白了
窗紙。嘉珊嫁到羅家來已經六年了,六年中,她看得多,聽得多,想得多,只有說得少。對
至剛,她有種深深沉沉的愛,這是她生命裡唯一的男人,是她兒子的父親,是她終身不變的
倚賴。她是舊式社會中,保有一切傳統美德的那種女子。她尊重老太太,尊重雪珂,尊重至
剛……連家裡的管家馮媽、老閔……她都有一份尊重。如此尊重每一個人,她幾乎是謙卑
的,謙卑得往往不受注意。但是,嘉珊並不愚昧,她內心,纖細如發,溫柔如絲。六年來,
她已經看得太多,懂得太多。
    一場離婚鬧得驚天動地,丫環僕婦都在竊竊私語。嘉珊雖不在現場,香菱已經把前後經
過都說了。嘉珊注視著至剛,看他那樣一個大男人,竟把自己蜷縮在躺椅中,用手無助的扯
著頭髮。她幾乎看到了他的內心,那顆負傷沉重的心,流著血,上面全是傷口。最悲哀的
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去縫合自己的傷口。因為他那麼忙於遮掩自己的傷,忙於張牙舞爪的
喊:「我沒有受傷!我太堅強了!沒有人能打得倒我,只有我去打擊別人……」看到他這種
樣子,嘉珊實在充滿了憐惜之情。
    天色已經亮了,一夜無眠折騰得至剛形容憔悴。嘉珊捧來一碗熱騰騰的豆漿,又拿來一
盤包子。
    「願不願意吃點東西?」
    至剛怒瞪了嘉珊一眼,一伸手,想把小几上的碗碗盤盤掃到地上去,嘉珊機警的攔住,
雙手接住了他揮舞的那隻手,沉聲說:「遷怒到那些盤子杯子上去,是沒什麼道理的!」
    「你少管我!」他陰蟄的低吼著。
    嘉珊凝視至剛,再也忍不住,她僕過去,半跪在他面前,緊握他的雙手,她懇切而真摯
的說:
    「你這麼深切的愛她,為什麼不告訴她?」
    至剛像挨了重重一棒,整個身子都從椅子裡彈了出來。他臉色慘白,眼神狂亂,激動得
無以復加,他搖著嘉珊,爆炸似的吼著叫著:「我怎麼會愛她?我恨她!恨死了她!我從沒
有愛過她!只有恨,恨,恨,恨,恨……恨不得捏碎她,殺了她,毀了她……」「哦,不是
的!」嘉珊熱烈的喊:「你恨的並不是她,而是你征服不了她!你對她充滿了嫉妒,充滿了
懷疑,你花很多時間觀察她,刺探她……那實在因為你心底,太在乎她,太要她的緣故!我
不知道你們的婚姻,怎麼會弄到今天的地步?我卻看你一直在做相反的事!明明深刻的愛著
她,卻總是在傷害她……」「沒有,沒有,沒有……」至剛淒厲的嚷著:「我不愛她,我絕
對不愛她!我怎會愛一個心裡根本沒有我的女人!不可能的!你說這種話,對我是個侮
辱……」
    她又去抓回了他在空中揮舞的雙手,熱切的盯著他。
    「不!不!你愛她!你拚命壓抑,越壓抑就變得越強烈!你最大的痛苦是她不愛你!但
是,你用暴力,你用凶狠,你用無數比刀還銳利的言辭,不斷不斷的去傷她,把她傷害得遍
體鱗傷,於是,她排斥你、怕你、躲你……她越躲越遠,你就越來越生氣。一生氣,你就喪
失理智,想盡辦法去折磨她,事實上,你在傷害她的同時,你更深的傷害了自己!當她遍體
鱗傷的時候,你自己也遍體鱗傷……這是不對的!至剛,至剛!如果你愛雪珂,要讓她知
道,要讓她能體會,你需要付出的,是包容,寵愛,憐借和體貼!只有用這種方式,你才能
得到一個女人的心!」至剛聽得膽戰心驚,會嗎?是嗎?自己早已不知不覺的愛上了雪珂,
所以才變得這般暴躁易怒?這般痛苦?這般無助?這般提不起又放不下?是啊,雪珂,她牽
引著他內心深處,每一根神經,忽悲忽怒,嫉妒如狂!是啊,雪珂!她不知何時開始,已攻
佔了他整個心靈的堡壘。
    他痛楚的埋進躺椅裡,痛楚的用手抱住頭。
    「嘉珊,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難道你不吃醋,難道你不想獨佔我的感情?」「我想
的!」她坦白的說:「但是,我一嫁進來就知道是二房,我不想去侵犯別人的地盤。再說,
我是那麼愛你,你的健康和快樂,對我比什麼都重要!我不要一個遍體鱗傷的丈夫!」至剛
震動了,抬起眼睛,他不禁注視起嘉珊來。嘉珊的眼光,真摯溫柔,盈盈如水。他心中一
動,嘉珊,她實在是很美麗的!這天早上,王爺、福晉和羅老太也作了一番懇談。自從離婚
之議一起,羅老太忽然像是撥開了濃霧,見到了陽光一般,發現雪珂和至剛這個死結,實在
可以輕易打開的。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大學生天天遊行,舉著牌子要求男女平等,結了婚也
可以離婚,九年前顧慮的一切問題,早已隨著時間淡化了。於是,離婚,這兩個字就深刻在
羅老太的心中了,只要離了婚,就再也不需要面對雪珂的恥辱,和至剛的劍拔弩張了!雖然
對羅家來說,還是吃虧的,但,總比有個成天吵吵鬧鬧的家庭來得好。於是,王爺、福晉和
羅老太太把至剛找進房裡,第二度和他談「離婚」。王爺已經平靜了,他沉重的看著至剛,
幾乎是帶著歉意的說:「至剛,此時此刻,我願意拋開我的自尊和身份,僅僅站在一個父親
的立場來對你說話!當年,我以欺瞞的方式讓雪珂嫁給你,對你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致使
你怨恨至今,心裡對我沒有絲毫尊敬,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的確沒有資格來教訓你什麼,
我希望你瞭解的是,昨天之所以提出離婚,完全與情緒無關,那不是一時氣話,而是正視到
這個婚姻,已經到了無可挽救的地步!」
    至剛靜靜的聽著,一語不發。
    「真的,」福晉接了口。「我們也不樂見你們分手,可是,雪珂真的很痛苦。我看嘉珊
賢慧美麗,你們又有了玉麟,何不放了雪珂,扶正嘉珊,不是皆大歡喜嗎?」
    「至剛,你心裡有什麼話,你就說出來吧!我的意思,這次和王爺福晉,倒是不謀而
合!」羅老太盯住了至剛。「你和雪珂,吵吵鬧鬧了八年,經常弄得全家雞犬不寧,也實在
該做個結束了!你不要再固執了,今天咱們三位老人家,同心合力,目標一致。他們要挽救
女兒,我要挽救兒子!你就體會我們的心,答應離婚吧!」
    至剛抬起頭來,臉色蒼白而憔悴,眼睛裡,盛滿了一種深刻的悲痛。他看看王爺,看看
福晉,看看羅老太。他的眼光在三人間逡巡,最後停在王爺的臉上。他嚥了口氣,終於低沉
的,真摯的開了口:「我懇求你們三位老人家,求你們別再逼我離婚,我……我為我昨天的
言行道歉,也為我過去多年來,種仲惡劣的態度道歉,我知道沒法要你們馬上相信我,但最
少,你們可以給我一個機會……」羅老太忍不住霍然站起:
    「你在說些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要離婚!」至剛定定的說:「不是耍狠,也不是報復,而是因為……我不能失去
雪珂,我愛她!」
    此語一出,三位老人家全體變色,驚愕得目瞪口呆。
    「你……」羅老太緊盯著至剛,完全不相信的問:「你說什麼?你說什麼?」至剛直視
著母親,一個字一個字的回答:
    「我愛雪珂!」羅老太跌進椅子裡,半晌都不能動彈。然後,實在不能承受,她猛拍了
一下椅子的扶手,大怒的說:
    「胡說!不可能的!你為什麼要捏造這樣的謊言?為什麼?」
    「我不管你們相不相信!」至剛激動的輪流著看著三人。「我只能說,我是鼓足了勇
氣,才在你們面前說出我心底的秘密。這對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要告訴我說你們不能
理解!是你們主宰了我和雪珂的命運,我們被動的結合,又被迫一起生活,然後最悲哀的
是,我竟然愛上了她!今天,我逼不得已,坦白道出我的心事!在你們為著各自立場,對我
軟硬兼施的時候,或者現在該停一停,正視一下我的悲哀,對我公平一點吧!」至剛說到最
後,眼中已浮現淚光,他咬咬牙,迅速起身,就奪門而去了。室內的王爺、福晉、羅老太都
深受震撼,面面相覷,誰都說不出話來。這是雪珂想都想不到的情況。
    她不能置信的看著王爺和福晉,近乎神經質的抓著福晉的手,搖著她,悲切的看著她。
    「他愛我?他怎麼可能愛我呢?對這個還沒過門,就已經對他不忠實的妻子,他恨我都
來不及,怎麼可能愛呢?這八年來,如果他對我有愛,我怎會感覺不到?爹、娘!你們不要
被他騙了,不要被他說服了!這一定是個詭計,是個手段……他不願放過我,他昨晚就說
了,他要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的和我算帳,他要慢慢的折騰我,把我一點
一滴的侵蝕殆盡!我告訴你們,這些年來,我就是這樣過的!我不是一個妻子,我只是一個
囚犯!他閒來無事,就折磨我,諷刺我。看我受苦,是他的一大樂事!他說他不能失去我,
只是不能失去一個羞辱的對象而已!爹,娘,你們要救我!你們真的要救我呀!」
    「雪珂,你冷靜一點!」福晉握住雪珂,深深看著她,十分困惑的說:「說不定,是你
誤會了他,因為打從一開始,你心裡就另有其人,你從沒有給過至剛愛你的機會,是不是?」
    「娘!」雪珂淒然的喊:「你已經動搖了!他的一篇話,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他愛我!
你們就投降了!你們怎麼不看看我!看看我被他愛得多麼悲慘,多麼絕望!」
    「孩子啊!」福晉急急的說:「我們並不是投降,而是被他感動呀!他是那麼飛揚跋扈
的一個人,談到對你的感情,卻說得那麼誠懇真切!我們也活了大半輩子了,真話、假話,
我們不至於混淆不清!雪珂,我覺得,你實在應冷靜下來,和他面對面,心對心的再談一
談!把所有心裡的結,都試著去解一解!說不定就都解開了!」
    「對!」王爺深有同感的點著頭。「你娘說得是!」
    雪珂的心,像掉進一個冰洞裡,就這樣冰冷冰冷的墜了下去。她含著淚,看看王爺,又
看看福晉,越來越明白,父母是真的被至剛收服了!畢竟,至剛是他們選擇的女婿,而亞
蒙,是她「私訂終身」的!她絕望的一摔頭,淒涼的說:「你們不預備救我了!你們要眼睜
睜看著我毀滅……」
    「不會的!」王爺說:「你喜歡用強烈的措辭!毀滅一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容
易!容易!」雪珂拚命點頭。「毀滅我是很容易的!搶走我所愛的,再給我不斷的壓力,我
就會像雞蛋殼一樣碎掉的……」「可是,你不是雞蛋殼呀!」福晉快被雪珂攪昏了。
    「我已經被折磨得比蛋殼還脆弱了!」雪珂痛楚的望向王爺。「爹,你不是說,不管是
非對錯,你已經被我感動,要幫我解開這個婚姻枷鎖的嗎?」
    「雪珂呀,」王爺迷惑的說:「我想我是老了!亞蒙到北京,一篇話說得我感動極了。
我來到承德,你的一篇話又讓我感動萬分。可是,剛才,聽了至剛的一篇話,我竟然又被至
剛感動了!我這樣為你們三個而感動,連我自己都糊塗了!我想,當年那個當機立斷、堅定
不移的頤親王爺早已消失,如今的我,確實有顆易感的心!我實在……沒辦法把至剛看成一
個罪大惡極的人呀,我看到的他,就和你一樣,也像雞蛋殼似的,那麼脆弱呀!」雪珂楞楞
的看著王爺,實在無言以對了。
    羅至剛這一招,讓雪珂完全失去招架的能力,甚至,失去應付的能力。她方寸大亂,感
到自己又被逼進了一個死胡同,進退不得。晚餐時,馮媽第一次命令小雨點端盤端碗,侍候
茶水。小雨點戰戰兢兢,生怕砸了碗碟,小心翼翼的給每個人添飯送茶。雪珂的眼光跟著她
小小的身子轉,看到她顫巍巍的捧著熱騰騰的茶,她的心就跟著顫巍巍熱騰騰,簡直沒有辦
法集中意志去吃飯。王爺福晉也食不下嚥,看看雪珂,看看小雨點,兩位老人家心如刀絞。
    「小雨點!」羅至剛忽然喊了一聲。
    「是……是……少……少爺!」小雨點一驚,手中捧著一碗燕窩粥竟歪了歪,雖沒整個
潑出來,一部份已流到手指上去。小雨點燙得唏哩呼嚕,握緊碗沿的手就是不敢鬆。雪珂心
中一痛,跳起身子,還來不及做什麼,至剛已搶先一步,去接住了小雨點的碗。「翡翠!翡
翠!」至剛忙不迭的喊:「你快帶小雨點去上點藥,這燕窩粥挺燙的!」他注視小雨點,眼
光非常溫和。「我叫你,讓你嚇了一跳嗎?」
    「是……是……是……少……少……少爺!」小雨點牙齒打著戰,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
    「其實,我是要你下去,做點容易的工作!」羅至剛歎口氣,連個小丫頭聽到他的聲
音,都嚇得發抖,難怪雪珂對他敬而遠之。「這馮媽也太過分了,這麼小的丫頭,怎麼能侍
候飯桌呢?我們有翡翠綠漪藍兒香菱還不夠嗎?」
    「馮媽也是好意!」羅老太凜然的說:「不從小訓練起,將來永遠上不了台面!」「好
了!好了!」至剛溫柔的說:「翡翠,帶她下去吧!我說,以後乾脆把她撥到雪珂房裡,專
門服侍雪珂就好了!我看,她和雪珂挺投緣的!」
    雪珂的心怦然一跳,她很快的掃了至剛一眼,心中七上八下,不安已極。他知道了嗎?
他懷疑了嗎?是不是自己露了行藏?是不是他已打聽出什麼?但,至剛的臉色那樣平和,一
點火氣都沒有,當她的眼光和他接觸的一剎那,她覺得,他眼中竟閃過一絲光彩,那眼光幾
乎是謙卑的。
    雪珂真是心如亂麻,完全失去了主意。
    飯後,至剛來到雪珂房裡,摒退了所有的人,他凝視著她,非常溫和的開了口。「我們
必須談一談!」「是的!」雪珂深吸了一口長氣,要勇敢!她告訴自己,父母已經不能倚
賴。現在,只有靠自己來奮鬥,她決心要面對至剛,談個透徹。「關於離婚,」至剛先說出
主題。「這種新潮的名詞,這麼時髦的作風,實在不是我們這種大家門第應該傚法的!對不
對?我們之間,不管開始得多麼惡劣,好歹做了八年夫妻!八年間,你並沒有提離婚,現在
來提,多少受了新思潮的影響!我不知道你和新思潮有些什麼接觸!我猜,和寒玉樓,和高
寒……是根本沒有關係的,對不對?」
    她震動的看著他,覺得這談話還沒開始,就已經被他佔了上風。寒玉樓、高寒!他到底
知道了多少?他在講和?還是在威脅她?「我很抱歉。」他面色一正,誠心誠意的說:「我
不該對你疑神疑鬼,不該跟蹤你,不該限制你的行動,更不該對你粗聲粗氣……現在,讓我
們忘掉所有的不愉快,重新開始吧!」
    「為什麼?」她困惑的看他。「你為什麼不乘此機會,擺脫了我?這婚姻是我們共同的
不幸,八年來,你對我吼吼叫叫,多少紛爭、吵鬧、痛苦、悲哀……我們的婚姻裡,實在沒
有絲毫美好的回憶,你要這個婚姻做什麼?我不瞭解你,真的不瞭解你!」至剛輕輕一歎。
「如果我說,是因為我面臨到要失去的時候,才發現我多麼珍惜!如果我說,是因為我
愛……」「別說你愛我!」雪珂激動的喊出聲。「你可以在你母親和我父母面前演戲,但
是,請不要在我面前演戲!在我忍受了這麼多年的痛苦以後,你忽然說你愛我,這實在太荒
謬了,你怎麼說得出口?」
    至剛的容忍,已經到了邊緣,如此低聲下氣,這個女人卻全不領情!他一個箭步上前,
抓住了雪珂的肩膀,用力的搖著:「聽著!」他更加激動的吼出聲。「我希望我不要愛你,
我希望我恨你,我更希望我不在乎你,那麼,我不管怎麼做,都會做得很漂亮,決不會像現
在這樣窩囊!但是,我就是這麼倒楣!我就是這麼不幸!離婚!一旦談到離婚,我才發現你
早已是我生命的一部份,我根本割捨不掉!你信也好,你不信也好,我就是愛你!」「愛?
愛?愛?」雪珂悲憤的接口:「你怎麼能輕易吐出這個字?你從哪一天開始愛上我的?怎麼
我一點都不知道?」
    哪一天?至剛一楞。哪一天?他呆怔了片刻,驀的抬起頭來,雙目炯炯的注視著她。
    「你相信嗎?」他收起激動的語氣,變得痛楚起來。「新婚那天,家裡大事鋪張,驚天
動地的把你娶進門,我全心全意要迎接我的新娘,那麼喜悅,那麼興沖沖的,而你,卻告訴
我你心中另有其人,你那麼大無畏的坦白了一切,你那麼視死如歸的想保有你的貞潔,你甚
至毅然斷指,做了任何女人不可能做的事……讓我告訴你,當時,我就為你發瘋了,我瘋狂
的嫉妒和羨慕,我真恨不得就是你心裡那個人!」他點點頭。「你問我哪一天愛上了你?現
在回憶起來,似乎是那第一個晚上,你就把我給折服了!」
    雪珂呆呆的看著他。在他眼中,看到了隱隱的淚光。她忽然就心中一震,開始覺得,他
所說的,可能句句出自肺腑,可能都是真的了。「對不起!」她喉中梗梗的說:「這婚姻,
從頭開始,就是我錯!我對不起你,讓你受了這麼深的傷害……我真希望,如果今生不能報
答你,來生……」
    「讓我們停止說對不起吧!」他忽然熱烈的握住她的手,真情流露的喊著:「也別說什
麼來生的話,因為我們的今生,還有漫長的一輩子!雪珂,過去的對與錯,是與非,我願意
一筆勾消!我們重新開始。如果你對我已失去信心,那麼,再給我半年時間,考驗我!如果
半年以後,你還是認為我不好,這婚姻不好,那麼,我們再離婚!」
    她瞪著他。「八年都過去了!」他急迫的說:「你還在乎多等半年嗎?讓我告訴你,我
一定停止嫉妒,不算舊帳!我一定改頭換面……為你重新活過!我要敞開心胸來愛你,不止
愛你,還要愛屋及烏,你最親近的翡翠,你最喜愛的小雨點兒,我都會另眼相待,還有你的
父母,我也會真誠的尊敬他們!雪珂,相信我!」他看進她眼睛深處去。「好奇怪,一個丈
夫在對他娶了八年的妻子傾訴愛慕……好奇怪!也好悲哀!」
    她的眼眶濕了,他的臉在一片淚霧中浮動。
    「你哭了!」他震動的,啞聲的嚷著:「這證明,你還是會被我打動,這證明,你對我
還是有一絲絲柔情的!請你為我,留住這一絲柔情吧!」雪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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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59:3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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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寒在寒玉樓中,足不出戶,整整等了十天。這十天,真比十年還要漫長,每個時辰,
都是辛辛苦苦挨過去的。終於,這天,王爺和福晉雙雙來玩。但是,他們帶來的消息,卻足
以粉碎他所有希望,冰凍起他那顆狂熱的心。他呆呆的注視著王爺和福晉,這才瞭解到,他
和雪珂間,賴以支撐的線是這麼單薄而易斷的!「聽我說!」王爺深刻的看著高寒:「不管
九年前是怎麼一回事,以現在的局面而論,雪珂和至剛,總是一對名正言順的夫妻,而你卻
是個局外人!如果他們的婚姻,確實已悲慘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我會支持你去重新爭取雪
珂,但是,現在的情勢並非如此。至剛有意修好,表現得非常誠懇,我實在深受感動!所
以,如果你不在這兒誘惑雪珂,我猜想,他們的婚姻會圓滿而幸福的!」
    「雪珂怎麼說?」高寒低沉的問。
    「她要我們轉告你,」福晉歎了口氣。「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如果你真的忘記不了她,
就請你把這一片心,都用到小雨點身上去!」高寒的臉頰抽搐了一下。「怎樣用到小雨點身
上去?她和雪珂一樣,都被拘囚在羅家那個大監牢裡!」「我們已經研究出一個辦法來
了!」王爺振作精神,有力的說:「至剛志在雪珂,羅家並沒有人在乎小雨點,對羅家這種
家庭而言,多一個小丫頭,少一個小丫頭,根本沒什麼分別。所以,我們預備過兩天,就對
羅老太開口,就說因為和小雨點投緣,要了小雨點回北京。了不起,我再送個丫頭過來補
充。雪珂會在旁邊打邊鼓,至剛要討好雪珂,不會在乎小雨點!這樣,我們救出小雨點,就
交給你,你馬上帶著孩子,回福建去!」高寒沉吟了好一會兒。
    「這是你們和雪珂一起計劃的?」
    「是!」「這是給我的命令,我必須服從,是嗎?」
    「不然你要怎樣?」王爺沉不住氣的一吼。
    「我要小雨點,我也要雪珂!我們三個,根本是一個家庭,羅至剛才是那個局外人!是
你,王爺,你把那個局外人變成局內人,硬把我打出局外!現在,過去種種都不提了,就以
目前的局勢論,要雪珂一下子割捨掉我和小雨點……她會憔悴而死!你們如果真正瞭解她,
就會知道,不需要半年,只要半個月,就會要了她的命!」
    「怎麼會?」王爺大聲說:「你和雪珂一樣,喜歡用強烈的字句,故意聳人聽聞!我們
救出了小雨點,她知道你們父女已經團聚,生活在很安全的地方,她就心滿意足了!那時,
她會安定下來,去做羅至剛的妻子……」「她不是羅至剛的妻子!」高寒滿屋子繞著,像一
只困獸。「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讓她獨自一人留在承德,這太殘忍了!我們一家三口,已
經浪費了八個年頭,人生很短,沒有幾個八年!我們沒有時間再浪費了!我們三個,一定要
團圓,否則,就太沒天理了!」「你要怎樣團圓?」王爺緊繃著臉孔。「你口口聲聲說一家
三口,你要雪珂,也要你女兒,但你束手無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要她們……」「王爺!」
高寒站定,眼中燃起兩簇火焰:「你如果肯幫忙,我們還是有辦法!」「什麼辦法?」「你
帶來的四個親信,都有一流的武功,加上我這兒的阿德,我們……」「你要劫人?」王爺大
驚。「想都不要想,太荒唐了!亞蒙,用用你的腦筋,羅家在地方上,仍然是有頭有臉的人
物啊!」
    「並不是劫人,只是幫助我們逃走!」
    王爺瞪著高寒。「我不能幫你,」他沉聲說:「在發現雪珂的婚姻,仍然有希望的時
刻,我決不能幫你!何況,這樣的忙,很可能越幫越忙,說不定玉石俱焚,兩敗俱傷!成功
的希望實在不大,你怎能拿雪珂和小雨點兩人的生命來冒險?投鼠也該忌器呀!假若你真愛
雪珂,真心為她好的話,就該體會雪珂的一番心,不要繼續留下,和她糾纏不清,使她兩面
為難!你如果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拔慧劍,斬情絲,顧全大局,帶了你的女兒,去追求
另一番幸福!人生,本就不能事事盡如人意,魚與熊掌,不能得兼。如果你有幸找回了女
兒,也算對得起你娘了,不是嗎?」王爺這番話,句句合情合理,高寒走到窗前,看著窗外
穹蒼,心中一片淒苦。「亞蒙,」福晉歎了口氣。「小雨點那孩子,長得楚楚動人,我見猶
憐。假若你見到了她,你一定會愛極了她!但她現在在當丫頭,燒火洗衣端茶送水之外,還
要擦燈罩,推石磨……一旦做錯事,就會被女管家嚴厲責罰,輕則罰跪,重則鞭打……雪珂
已經心疼得憔悴不堪了!她要我帶一張紙條給你,你自己看吧!」高寒倏然轉過身來,迎視
著福晉的目光。他的心,因福晉的敘述而絞緊,絞緊,絞緊……絞得不知有多痛。他迅速的
接過了雪珂的紙條——一個萬字結!打開紙條,他看到短短的兩行字:「雪中之玉,或可耐
寒。
    小雨點兒,怎能成冰?」
    他心中大大一抽,更痛。
    「為了你的女兒,犧牲了你的愛情吧!」福晉苦口婆心的說:「這樣,我們才能沒有後
顧之憂的,全心全意來救出小雨點!事實上,救小雨點,會不會有波折,能不能順利,我們
都還不知道呢!」高寒無力的靠在窗欞上。救小雨點!是的,必須先救小雨點!或者,他心
中閃過一個念頭:等到孩子救出來了,再來想辦法救雪珂吧!
    羅家這兩天表面很平靜,至剛在努力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對每個人都和顏悅色。雪珂珍
惜著和小雨點相處的每個片刻,常常對著小雨點,就悲從中來,不可自抑。但,在至剛面
前,仍要裝得心平氣和。王爺、福晉夾在羅家與雪珂、小雨點之間,難免小心翼翼的,只怕
露出行藏,壞了大事。因此,大家都力求相安無事。表面上看起來無比平和,實際上,是暗
潮洶湧。這裡面,只有羅老太一個人,是真正冷靜的。她冷眼看著一家子人,各演各的戲,
心裡困惑極了。馮媽不時來跟她報告一下大家的動態。每個人的行為和表現,羅老太都還能
夠理解,唯獨對於家中的小丫頭,引起雪珂和王爺的特別垂青,大惑不解。一會兒,翡翠送
小雨點去雪珂房,一會兒雪珂送小雨點去王爺房……半夜三更,雪珂會夜探小雨點……據馮
媽說,居然有一夜,雪珂在幫小雨點擦燈罩,一邊擦一邊掉眼淚。這雪珂,實在是古怪得厲
害,說不定腦筋出了問題。但是,王爺和福晉呢?為什麼也對小雨點憐惜備至?
    羅老太隱藏著她心中的疑問,對小雨點,不禁多加了幾分觀察。這孩子明眸皓齒,唇不
點而紅,眉不描而翠,雙目盈盈如秋水,皮膚白嫩細緻,簡直吹彈得破。這種孩子,竟來自
農村,也是異數!羅老太思前想後,才覺得小雨點賣進羅府的經過,有點兒離奇。
    就在這時候,王爺和福晉表示要回北京了。羅老太心中竊喜,本就不歡迎這門親家,早
走一日就好一日!
    「要回北京啊?」老太敷衍著。「怎麼不多住幾日?」
    「家裡還有事呢!」王爺說:「現在,至剛和雪珂已經和好,我們也就不多耽誤了!」
「這臨走之前呢,」福晉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點不尋常的緊張。「咱們有個不情之請!」
    「哦?什麼事呢?」「是關於那個名叫小雨點兒的小丫頭!」
    羅老太的心頭一緊,注意力全體集中了。
    「咱們瞧著非常喜歡,不知道能不能讓給咱們?」
    羅老太實在太驚愕了。雖然說王爺已經不是王爺了,但是,王府裡總不會缺丫頭!何
況,那小雨點年齡尚小,做什麼事都做不來。羅老太深深的注視著福晉,心裡的疑惑已經到
達了頂點。「這倒是新鮮啊!你們怎麼會要一個這麼小的丫頭,她能管什麼用呢?」羅老太
不動聲色的問。
    「咱們府裡並不缺丫頭,要這孩子,是因為她乖巧伶俐,與咱們十分投緣!」王爺接
口,接得也太快了一些。「當然,咱們也不想白要你的人,不如這樣,回到北京,我挑一個
能幹的丫頭,送來填補,你說怎樣?」
    老太微微一笑,拿起紙卷燒水煙袋:
    「我倒沒什麼意見,只怕雪珂不肯!」
    「雪珂怎麼會不肯呢……」福晉一急,衝口而出。王爺急忙輕咳一聲,福晉立刻住了口。
    「是嗎?」羅老太看著二人。「雪珂一直很喜歡這個丫頭,至剛最近千方百計討雪珂
好,不是已經把小雨點派給雪珂了嗎?我看,這事還是問至剛吧!」
    「那好,」王爺說:「那麼咱們就去問至剛!」
    王爺和福晉站起身子,退出房間。
    羅老太凝神沉思,從頭細想這小雨點來到羅家的前後始末。這一想,就給她想出了好多
破綻。這一想,就想得她驚心動魄,冷汗涔涔了。同一時間,雪珂正在臥房裡,萬分不捨的
告訴小雨點,必須跟王爺福晉去北京的事實。誰知,小雨點的反應十分強烈,她連連退著身
子,滿眼驚恐慌張。
    「為什麼我要跟王爺福晉走?為什麼要把我送給他們呢?你不喜歡我了?你不要我了
嗎?」
    雪珂急忙上前,一把握住小雨點,拚命的搖頭。
    「不是不是,我就是太喜歡你,太疼愛你了,所以不忍心看你在這裡當丫頭呀!你跟王
爺和福晉走,他們會好好待你,你再也不用吃苦,不會受欺負,也不會挨打挨罵了!我不是
不要你,是要你過更好的日子,你懂嗎?」
    「我不要過好日子,」小雨點急切搖頭,眼淚水已撲簌簌滾落。「我只要同你在一起!
求求你,不要送我走!」
    雪珂心痛得熱淚盈眶,把小雨點緊緊一抱。
    「孩子啊!要你走,我心裡比誰都捨不得呀!……」
    「那就別叫我走!讓我留在你身邊,再苦我都不要緊的!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呀!」
    小雨點急切的嚷著,一轉身又去撲在翡翠懷裡。
    「翡翠姐姐,你也很疼我的呀!讓我跟著少奶奶,不要趕我走嘛……」「小雨點啊,」
翡翠哀聲說:「將來你就會明瞭格格的一片心了!送你走,是為了愛你呀!」
    「不不不!」小雨點急壞了,又哭又嚷,一轉身,就傷心的往屋外奔,才拉開門,就一
頭撞在羅老太身上。羅老太正挺立在那兒,滿面寒霜,不知道已經聽了多久。
    雪珂和翡翠駭然變色。
    小雨點竟抓著羅老太,沒頭沒腦的苦苦哀求:
    「老太太!我不要走,求老太太做主,別把我給王爺福晉,我會乖,我會聽話,我會很
努力的做個有用的丫頭,請別趕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羅老太臉色陰沉得像烏雲密佈的天空,然後,突然間,她一把重重的抓住了小雨點,抬
頭死死的瞪著雪珂,咬牙切齒的問:「她這麼依戀你,你又這麼寵愛她,為什麼硬是要把她
送給你的父母呢!說!」她大吼一聲:「為什麼?」
    雪珂驚跳起來,嚇得面無人色。
    「因……因為,爹……爹……娘……喜歡她……」
    「沒有新鮮的辭可說嗎?」老太的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你們在我眼前耍這樣的花
樣!把我和至剛置於何地!」她一把揪起小雨點,搖著她,掐著她,瘋狂般的瞪著她:「你
這個來歷不明的丫頭!你說!你爹是誰?你娘是誰?你奶奶是誰?」
    小雨點又痛又怕,不知所措。雪珂已撲過來,哭著想搶下小雨點。「放開她,請不要對
付她!她只是一個孩子,她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呀……」「那麼,你什麼什麼都知道了?說!
馬上說!這孩子是誰?從那兒來的?快說!」「格格呀……」翡翠驚叫。
    老太回手給了翡翠一耳光。
    「丫頭站一邊去!不許插嘴!」老太又開始用力搖著小雨點:「你不說,我幫你說!小
雨點,你爹是個下等人,你娘是個無恥的女子,他們偷偷的生下你,把你交給奶奶……你是
個不清不白的私生子!所以,你跟著奶奶姓周,你連自己的姓都沒有……」「我有!我有!
我有!」小雨點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痛喊出聲:「我爹姓顧,我娘是旗人,他們都是好
人,我爹在新疆開礦……」「你娘呢?」「她死了!」「讓我告訴你,你娘沒有死,她欺也
盜名,苟且偷生,搖身變作少奶奶,是個卑鄙下流,無恥已極的女人!」
    老太說完,把小雨點用力一推,推到那早已面如死灰,目瞪口呆的雪珂身上去。用手怒
指著她們,羅老太丟下了一句:
    「好一副高貴的嘴臉!好一顆骯髒的心!」
    轉過身子,她拂袖而去。
    雪珂抱著小雨點,已是神魂俱碎,只感到天旋地轉,眼前有幾千幾百個小雨點,其他,
什麼都沒有了。
    「格格,咱們完了!」翡翠撲過來,搖了搖雪珂。「你醒一醒,振作一下,少爺馬上會
過來興師問罪了,我……這就去請王爺和福晉來!」翡翠顧不得雪珂和小雨點,往外飛奔而
去。
    小雨點太激動了,她還在哭,哭得傷心極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奶奶!」
她邊哭邊說:「老……太太,為什麼要對我……說那些話?我到底……犯了什麼錯……她還
罵我爹、我娘呢?」雪珂心中一陣抽痛,神志清醒了。她看著滿眼淚痕的小雨點,簡直是心
碎腸斷,再也無法掩飾任何秘密了。
    「孩子啊!」她痛喊著:「你的娘確實沒有死呀……」
    「那……那……我娘在那兒?」
    「孩子,我就是你娘,你親生的娘啊!」
    小雨點一個震驚,連哭都忘了。她張大眼睛,瞪視著雪珂,急忙忙搖頭,慌張否認:
    「不對不對,我娘早就死了,奶奶告訴我的……」
    「我是你娘!小雨點,相信我!」雪珂急促而心慌意亂的說:「現在沒時間和你詳細解
釋,你奶奶把你送進羅家,就是要交給我!她那麼愛你,怎麼捨得把你賣作丫頭?因為我是
娘,我沒有死,我真的是你的娘呀!」
    「不!不對不對!」小雨點實在太驚慌了,如此大的震撼,已不是她小小年紀所能應付
的了,她拚命搖頭,完全拒絕相信這是事實。「你不是我娘,你是少奶奶!我娘,她早就死
了!如果她沒有死,她怎麼不要我爹,不要我奶奶,也不要我呢?我娘……死了……死
了……」
    雪珂眼睛一閉,淚水成串成串的滾落。她的思想、意識和神志全亂了,五臟六腑,痛成
一團。她再張開眼睛,哀哀無告的看著小雨點,眼前仍然有著幾千幾萬個小雨點,每個小雨
點都在喊:「你不是我娘!你不是!我娘早就死了!死了……」
    每個小雨點都不認她!她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女兒,小雨點。但是,小雨點不肯認她!
    小雨點不肯認她!這麼巨大的悲哀,把什麼都涵蓋了。連恐懼都退到一邊去了。而這時
候,王爺、福晉、羅老太、至剛、翡翠、嘉珊……幾乎全世界的人都湧向雪珂的臥房裡來
了,暴風雨終於天崩地裂的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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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2:00:3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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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賤人!孽種!」至剛衝進門來,一手抓住雪珂,一手抓住小雨點,發瘋般的搖著。他
的臉色鐵青,眼睛怒瞪著,眼珠幾乎都突了出來。他的聲音嘶嗄、沙啞,卻震耳欲聾的響著: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他瞪著雪珂:「你做的好事!原來你不止偷了人,還
生下了孽種,你帶著一身的罪孽嫁入羅家,不夠嗎?你還把你的孽種也弄了進來,玩弄我們
母子於掌上!你!好無恥,好下流!這樣卑鄙的手腕,你怎麼做得出來?你說!你說!你要
讓我這頂綠帽子,戴到什麼地步你才滿意?你說!你說!你說……」
    他那麼瘋狂的搖著雪珂,她的牙齒和牙齒都在打顫,本來就已經心碎腸斷,此時更是痛
不欲生。她失去說話的能力,失去反應的能力,只恨不能化為一股煙,從他那巨靈之掌中,
從這種巨大的羞辱和悲哀中飄走,飄出窗外,飄散到四面八方去。「住手!住手!」奔進來
的王爺大喊著:「事情既然已經鬧開了,我們都不是小孩子,可不可以理性的坐下來,大家
好好的討論一下該如何善後……」「是啊,是啊,」福晉心驚膽戰的應著:「別傷了雪珂,
別傷了小雨點!我們知道是我們理虧,但是,這決不是我們有意安排的……會弄成今天這個
局面,我們也很意外呀!至剛,請你看在八年夫妻的份上,千萬別傷了她們兩個呀!」
    「八年夫妻!」至剛咬牙切齒,手握得更緊,雪珂的神志都麻木了,連痛楚也無法感覺
了。小雨點卻痛得大哭了起來,努力想掙脫至剛,至剛的手指卻像鐵鉗一般緊緊鉗住了她瘦
小的胳臂。「八年夫妻!虧你們說得出口!一家子全是無恥之徒!騙了我八年,裝神弄鬼了
八年,害了我八年,羞辱了我八年……現在還敢跟我提八年夫妻這四個字!」他用力把雪珂
一推,雙手舉起小雨點:「這個孩子,是八年夫妻產生的嗎?」說著,他用力把小雨點砸向
牆上去。
    雪珂醒了,像箭一般,她飛撲過去,遮在牆前面,小雨點重重的砸在雪珂胸前,雪珂痛
得天昏地暗,卻用力的抱住小雨點,不許至剛再把她搶回去。可是至剛力大無窮,就那麼一
扯,小雨點又回到了他手中。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雪珂一疊連聲的喊了出來,跪下
去,對著至剛磕下頭去,她的前額重重的碰著地,磕得咚咚咚直響。「我無恥,我下流,我
罪該萬死……隨你怎麼處置我,打我,罵我,關我,燒我,佔有我,屈辱我……隨你,要怎
麼樣就怎麼樣!但是,請饒了我的孩子吧!」她又跪向老太太,再「咚咚咚」磕下頭去。
「娘……」「不許叫我娘!」羅老太怒吼。
    「羅老太太!羅老夫人!」雪珂磕頭如搗蒜。「請您開恩,饒了我的孩子!饒了我的孩
子吧!」
    「至剛!」嘉珊不知從那兒跑了出來,去拉至剛的手腕:「你就饒了那孩子吧!」「滾
開!」至剛怒罵:「你不想活了,今天誰也別想攔我!滾!」他用力一推,嘉珊就摔了出去。
    「好了!」王爺大吼了一聲,挺身而出,攔在至剛面前:「把小雨點給我!」「給你?
我為什麼要給你?」至剛一聲大叫,伸手就掐住了小雨點的脖子:「我勒死你!我勒死你!」
    小雨點又嗆又咳又哭,一口氣提不上來,眼睛往上翻,翡翠、王爺全撲過來救人,雪珂
想也來不及想,就張開嘴,一口咬在至剛手腕上,狠狠的咬住不放,至剛痛極鬆手,王爺飛
快的搶到了小雨點。而至剛,快要氣瘋了,抬起腳來,他一腳踹翻了雪珂,又一耳光對她揮
去。雪珂身子飛出去,跌落在牆角,嘴邊流出血來。翡翠慌忙扶住,哭著叫:
    「格格!格格!格格……」
    這一陣大鬧簡直驚天動地。小雨點喘過氣來,縮在王爺懷中,嗚嗚咽咽抽噎不止。王爺
臉色慘白,跺著腳說:
    「罷了!罷了!鬧到這種地步,那麼只有一條路了!從今以後,咱們兩家恩斷義絕!兩
不相干!現在,雪珂和小雨點兒,我要一併帶走!」王爺說著,就揚聲大喊:「李標!趙
飛!來人呀!」李標、趙飛……等四個大漢,應聲而入,往房裡四角一站。至剛看著這四
人,看著王爺,看著雪珂,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好,好,好!全是有備而來!軟的不成就
來硬的!把我們羅家當成了王府!好,好,好!」他掃視著王爺等人:「你們未免把人看扁
了!想要打架,是嗎?王爺!你以為你還是王爺嗎?哈哈哈哈!」他狂笑著,重重的一擊
掌,學著王爺的口氣揚聲大喊:「來人呀!」
    房門豁然大開,老閔帶著一排軍人,荷槍實彈的站在房門口。王爺臉色慘變。「現在,
你給我聽著!」至剛指著王爺和福晉,凜然的說:「小雨點和雪珂,既然進了我們羅家門,
就休想出我們羅家門!我說過,我要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跟她算帳,現在,又多了個
小野種!這筆帳,我會慢慢算清,加倍討還!至於你們兩個,給我滾吧!你已經是被時代淘
汰的老骨董,帶著你的四個窩囊廢,一起滾吧!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
    李標動了一下身子,王爺急忙抬起手來:
    「李標!不得魯莽!」「哈哈哈!」至剛狂笑。「畢竟是王爺,知道輕重厲害!」他大
步向前,一伸手,搶過小雨點來。「我家的丫頭,由我來處理……」雪珂一驚,顧不得嘴角
腫著,顧不得在流血,也顧不得渾身的疼痛,更顧不得尊嚴與面子,她撐持著,連爬帶滾的
膝行到至剛面前,哀求的抬頭看他:
    「請不要傷害我的父母,讓他們平平安安的走!我在這兒,隨你怎麼處置!你……也放
了小雨點吧!讓她跟我的父母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
    嘉珊走過來,也對至剛跪下了。
    「至剛!」嘉珊含淚說:「咱們是積善之家,何苦為難一個小孩子呢?你算是為玉麟,
做件好事吧!」
    「放掉小雨點!你們做夢!」至剛狂叫著:「她是老天賜給我的!要讓我慢慢來消除胸
中的積怨!誰再多說一句話,誰就吃不了兜著走!嘉珊,你也一樣!如果活得不耐煩,我也
有辦法讓你求生不得,求死無門!你要不要試試看!」
    嘉珊一嚇,什麼話都不敢說了。
    至剛一回頭,手指著王爺和福晉,對門外的軍人大聲吩咐:「把這老頭和老太婆,給我
攆出去!」
    王爺和福晉,帶著四名親信,當天就來到了寒玉樓。
    高寒是那麼驚愕與震動。小雨點的身世,居然被拆穿!小雨點和雪珂,居然被囚!那個
羅至剛,居然真的與軍方有聯繫,而且能立刻調兵遣將!王爺、福晉和四名高手,居然被逐
出羅宅!這每一件事,都讓他又急又驚又害怕——雪珂和小雨點,身陷重圍,這一下,該怎
麼辦?
    「我真後悔,」王爺激動的說:「如果接受了你上次的建議,讓李標他們保護你們逃
走,說不定,你們已經逃成功了!」
    「不!」高寒搖了搖頭。「我現在才知道,雪珂警告我的話是真的,這個羅至剛並不是
紙老虎,如果我和雪珂冒險逃走,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但是,總比現在的情況好!」
王爺痛定思痛:「我是那麼自信,能輕易救出小雨點!我是那麼自信,只要你不介入,雪珂
和至剛的婚姻就會幸福!唉!」王爺長歎:「一錯再錯,竟錯到今天這個地步!想當初,為
什麼不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呢?為什麼一定要拆散人家小夫妻呢?」
    高寒眼中驀的充滿了淚水。
    「王爺,你終於打算承認我了?」高寒啞聲說:「雖然現在已經到了最糟的地步,我仍
然為你這句話而感動!」高寒說完,站起身來就向門外走。「亞蒙!你去那裡?」王爺驚問。
    「我去羅家!我去找那個羅至剛!」高寒堅定的說:「現在,是兩個男人該面對面的時
候了!」
    「不行!你給我回來!」王爺大驚的說:「你以為那羅至剛會跟你心平氣和的談道理,
講義氣,論英雄嗎?他會承認你們那天地為證的婚姻,而感動得涕泗交流,把雪珂和小雨點
還給你嗎?你不要幼稚了,一個小雨點,已經讓羅至剛快發瘋了,再加上一個你……羅至剛
會把你們三個一起殺掉的!」
    「對對對!」福晉急忙攔住高寒,「千萬去不得!你這一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那,我們要怎麼辦?」
    王爺眉頭一皺,眼神陰鬱,他坐在那兒,沉吟不語。片刻,他倏然抬頭,穩定的說:
    「叫李標他們四個,和你的阿德,統統進來,我們要一起共商大計!」高寒凝視王爺。
一瞬間,在這老人臉上,依稀又看到當年那運籌帷幄、叱吒風雲的威武人物——不折不扣的
一個「王爺」!這一夜,羅府中幾乎沒有什麼人睡覺。
    小雨點被馮媽帶走了,在羅老太的命令下,押進磨坊,徹夜磨豆子。至剛躺在雪珂房
中,雙手枕在腦後,他整夜瞪著帳頂發呆。經過了那麼大的一場發作之後,狂怒的情緒已經
消退,現在,他剩下的是筋疲力盡和無邊無際的悲憤。這悲憤的感覺,像冬季黑夜的潮水,
冰冷徹骨,黑暗無邊,把他整個吞噬住。
    雪珂跪在床前,一整夜,她就跪在床前。頭髮是散亂的,嘴角是腫脹的,眼神是狂亂
的,身子是顫抖的。好幾度,她都搖搖欲墜要倒下,但她依舊堅忍著,不讓自己倒下去。翡
翠一會兒端茶給至剛,一會兒送水給雪珂,室內靜悄悄的,她也不敢說任何話,當至剛偶爾
對她怒瞪過來,她就慌忙跪下去,陪著雪珂一起跪。這樣折騰到天亮。至剛微側過頭去,在
晨曦的光暈中,去看雪珂的臉。她如此狼狽,如此憔悴,帶著傷,散著發,她不再美麗。這
個負傷的、被囚禁的女人已不再美麗!他有勝利感,有報復後的快感,他總算把她那份虛偽
的高貴給摧折了!但是,這快感一閃而逝,起而代之的是更深刻的哀愁。她動了動身子,感
到他在注視自己,雪珂僕向前去,迫切的迎視著他的目光。她啞啞的,輕輕的,怕怕的……
卻十分「勇敢」的開了口:
    「至剛!我已經說了幾千幾萬個對不起,但是,我想不出其他的字句能代表我對你的歉
意,我知道……今天即使把我碎屍萬段,也難消你心頭之恨……這種傷害,大概我一世做牛
做馬,也彌補不了!」他死死的盯著她。「前幾天,你說你愛我,要和我重新開始!」她把
整夜在心中盤算了千遍萬遍的話,一股腦的傾吐出來。「現在,發生了小雨點的事,大概那
份愛,已被刻骨的恨所取代了!愛也好,恨也好,你說了,要和我算一輩子的帳!至剛,我
等在這兒,我守在這兒,讓你算一輩的子帳!可是,小雨點兒,她生也無辜,錯都是我犯
的,不是她犯的!你懲罰我,放了小雨點吧!」「說了半天,」至剛冷哼了一聲:「你還是
在為小雨點求情!事情發生到現在,你心裡唯一的盤算,就是怎樣救小雨點,是嗎?是
嗎?」「是。」她坦白的說,淚又盈眶。「請你告訴我,怎樣才能救小雨點,請你告訴我!」
    「晚了!」他去看帳頂。「晚了!」
    「怎麼晚了?」她去輕拉他的手。
    他一唬的轉過身來,怒拍了一下床沿。
    「這全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千不該萬不該欺騙我!當我向你剖白我的真心的時候,我是
那麼誠懇,你的過去,我全不計較了!我那麼真心待你,你為什麼不對我坦白?如果你早告
訴我,有個小雨點,我生氣歸生氣,總不至於承受不住這個打擊!為什麼要讓娘來告訴我?
讓我被那種受騙上當的感覺逼得要發狂?」他猛然從床上坐起,激動得喘息不已。「你是真
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為了你,我把所有男性自尊都踩在腳下,我真的不預備去計較你的過
去了!小雨點屬於你的過去,我那麼真心的要包容一切,我有這個度量,為什麼不能包容小
雨點呢?如果你老早對我推心置腹,對我坦白,我會成全你的,我會讓你父母帶走她的!」
    雪珂震動的看著至剛,迫切的抓著他的手。
    「那麼現在呢?還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至剛深吸了口氣。「現在,晚了!」「那麼,你要把小雨點怎樣呢?」
    「不怎樣!」至剛冷冷的說:「小丫頭該做些什麼,她就做些什麼!但是,從此,她是
娘的丫頭,由娘來支配!馮媽來管理!你和她不許見面!」
    她用雙手捧住至剛的手,迫切的看進他眼中深處去。
    「為什麼要這樣累呢?你並不真正恨小雨點,你恨的是我!從今以後,我會對你好,我
全心全意對你好。至於你如何對我,我都把它視為一種恩寵!至剛,我終於有些瞭解你了!
昨天,你在那樣的狂怒中,仍然放掉了我的父母!在你心裡,始終有那麼柔軟的一片天地!
是我太愚昧太忽略了,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你……如果,你現在還肯原諒我,還肯放掉
小雨點,我對你的感激,會深不可測!在這樣深不可測的感激中,此生此世,你將是我唯一
的主人!唯一的神。至剛,不要說晚了,假若我們都有誠意,來重新開始,那就永遠不會晚,
是不是?我們才浪費了八年,還有無數個八年在前面等著,你為什麼一定要讓小雨點待在這
個家庭裡,成為我們之間真正的絆腳石呢?那不是太笨了?」
    至剛用奇異的眼光盯著雪珂。她說得那麼熱切,那麼真摯,面頰因激動而染紅了,眼睛
因渴盼而閃著光彩。怎麼,這個女人又綻放出這般的美麗!幾乎是讓人眩目的。
    「你的字字句句,都是為小雨點而說!」至剛抽了口氣:「現在,在你身上放著光彩
的,是你的『母性』,絕不是你對我的『愛情』,我對你瞭解得已經相當透徹了!可是——
」他又深抽一口氣:「你這番話仍然打動了我,真的打動了我!」
    「相信我!」雪珂更迫切的說:「請你相信我,這次是真心真意的,只要你放了小雨
點,我就全心全意守著你,做你一生一世的賢妻!」他凝視著她。「我需要冷靜的想一想,
考慮考慮!」
    她再握住他。「在你考慮的時候,可不可以讓小雨點好過些,她只是個小孩子,她什麼
都不知道!」
    至剛咬咬牙,長歎一聲。
    「你放心,如果不是氣極了,我們羅家,何曾虐待過丫頭?」他走下床來:「我去吩咐
馮媽,讓小雨點停止推磨睡覺去!」
    雪珂眼中一熱。終於,終於,終於,終於……在混亂的黑暗中,有了一線光明,只要救
出小雨點,她什麼都不在乎了。亞蒙,這名字從心頭劃過,像一把銳利的小刀子,劃得好
痛。亞蒙將成過去的名詞,永埋記憶的深處。對不起!在她的生命中,有太多的「對不
起」。亞蒙,對不起!
    就在雪珂已經說動了羅至剛的時刻,王爺和高寒,卻採取了行動。這天午後,有個年輕
的小伙子,單槍匹馬,來訪羅至剛。一進了門,就表明態度,有事必須面告羅家少爺。老閔
把他帶過層層防衛的大院和長廊,進入了大廳。
    羅至剛出來一見,不禁怔了怔,這小伙子好生眼熟,不知何時曾經見過,他正猶豫,小
伙子已笑嘻嘻的福了一福。
    「羅少爺,我是寒玉樓的阿德!上次您駕臨寒玉樓,就是我招呼您的!」哦,寒玉樓!
羅至剛恍然大悟,跟著恍然之後,卻是一陣狐疑。寒玉樓,家裡接二連三的出事,他幾乎已
經把寒玉樓給忘了。他瞪著阿德,阿德眼光掃著老閔。至剛對老閔一抬下巴:「這兒沒你的
事了!下去吧!」
    老閔走後,阿德從懷中慎重的掏出一封信來:「咱們家少爺,要我把這封信,親手交到
您手裡!」
    至剛更加狐疑,接過了信。阿德並不告辭,說:
    「少爺說,請您立即過目,給一個回話!」
    至剛拆開了信,只見上面簡簡單單的寫著。
   
    「心病尚需心藥醫,冤家宜解不宜結,有客自遠方來,九年恩怨說分明,欲知詳情,今
晚八時,請來寒玉樓一會!」
   
    至剛心中一驚,猛的抬頭,緊盯著阿德:
    「你們少爺還告訴了你什麼?」「我們少爺,這兩天家中有客,十分忙碌,他要我轉
告,事關機密,請不要勞師動眾,以免打草驚蛇。信得過信不過都在你,他誠心邀你一會!」
    至剛聽得糊塗極了,但他所有的好奇心、懷疑心全被勾起,只感到心中熱血澎湃,激動
得不能自己。他把信紙一團團在手中,緊緊握牢。「告訴他,晚上八時我准到!」
    至剛並不糊塗,雖然對方說「不要勞師動眾」,他仍然帶著四個好手去赴會。到了寒玉
樓,才覺得四個好手有點多餘,整個寒玉樓孤零零、靜悄悄的聳立在清風街上,樓裡透著燈
光,看來十分幽靜。「你們四個,在外面等著,我一拍手,就衝進來!」
    「是!」埋伏好了伏兵,他才敲門入內。
    阿德來應門。至剛一進門內,就不禁一怔。只見整個店都空了,那些架子都光溜溜的,
屏風、字畫、骨董、玉石一概不見。店裡收拾得纖塵不染,空曠的房子正中,放著一張桌
子,兩把椅子,桌上,有一座小爐,上面燒著一壺開水。旁邊放著兩個茶杯。高寒正在那兒
好整以暇的洗杯沏茶。
    阿德退出了房間,房裡只剩下高寒和至剛二人。
    「請坐!」高寒把沏好的茶往桌上一放,指指椅子。
    至剛四面看看,不見一個人影。心裡怦然一跳,戒備之心頓起,疑惑也跟著而來,他凝
視高寒,簡短的問:
    「你葫蘆裡在賣什麼藥?趕快明說!我沒時間多耗!你說『有客自遠方來』,客呢?怎
麼不見?」
    「你已經見到了!」高寒抬起頭來,正視著至剛:「那個客人就是我!」至剛震動的抬
眼看高寒,兩個男人都深刻的打量著對方。至剛再一次被高寒那股儒雅的氣質,英俊的容
貌,和那對深不可測的眼神所震懾住,這個男人,這個名叫高寒的男人,到底用心何在?
「你是什麼意思?」至剛勉強穩定住自己,沉聲問。
    「你已經知道我名叫高寒,我相信你也已經打聽清楚了我的家世。」高寒靜靜的說:
「但是,我還有另一個名字,九年前,我姓顧,名叫亞蒙。」
    至剛完全呆住了。「如果你對顧亞蒙這名字也不熟悉,」高寒繼續說:「那麼,你一定
知道雪珂,知道小雨點!雪珂是我的妻子,小雨點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們一家三口,已經失
散八年了!」
    至剛怔在那兒,死死的盯著高寒,驚愕得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
看看門外,他來不及拍手叫人,就聽到身後,有個聲音說:
    「至剛,宴無好宴,會無好會!」
    他一驚回頭,王爺和福晉正站在身後。
    「你不用叫人了!」王爺從容不迫的說:「你手下的四個人,已經棄械投降了。你大概
沒有想到,我也可以從北京連夜調來人手!所以,現在,沒有人會來干擾我們,是我們幾
個,該開誠佈公,好好的談一談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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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剛帶著四個人出去,徹夜未歸。
    羅老太一早就覺得眼皮跳,心跳,肉跳……不祥的預感,把她緊緊包圍了。這些天以
來,家裡動不動就大的哭,小的叫,雞飛狗跳。又弄了好些軍人住在側院,又是槍又是刀
的,看起來就觸目驚心。這樣發展下去,家裡一定會出大禍的,她不安極了。而嘉珊,已經
六神無主了。
    「娘,」嘉珊著急的說:「咱們要不要去吳將軍那裡找找看,會不會醉倒在人家家裡
了?」
    「如果是喝醉了,遲早是會送回來的!」老太眼睛一瞪。「雪珂呢?」「在……
在……」嘉珊囁嚅著。
    「在幹嘛?」老太怒聲問。
    「在……給小雨點上藥,那孩子……渾身又青又紫的,翡翠和雪珂姐,在……在給她敷
藥酒!」「我不是說不許她們見面嗎?」老太一拍椅子:「誰讓她們在一起的?」
    「是……是……是我。」
    「嘉珊!你!」老太瞪大了眼睛。
    「娘!」嘉珊懇求似的看了老太一眼。「至剛昨天曾經特別交代,說是不要為難她們母
女,如果她們要在一起,睜一眼閉一眼就好……他說,反正沒有兩天,雪珂和小雨點,就會
永別了!」「是嗎?」老太深思起來。「這麼說,至剛心裡已經有了打算?他要……送走小
雨點?留下雪珂?」
    「是!」嘉珊應著,斗膽說:「娘!我看至剛是要定了雪珂姐的,我們如果放掉小雨
點,雪珂姐會感恩,夫妻說不定就和睦了。也顯得咱們家雍容大度,息事寧人!」
    老太沉吟不語,嘉珊忙著給老太搓紙卷,燃水煙袋。正在此時,老閔忽然急匆匆的進來
報告:
    「老太太!老太太!」「什麼事跑得這麼急?」
    「王爺和福晉又來了!」
    「哎!」老太一驚:「帶了很多人嗎?」
    「那倒沒有,只帶了一個人!」
    「誰?」「沒見過,一個個子高高的,穿長衫,相貌挺俊朗的人!他們說,有事要和老
太太面談!」
    羅老太驚疑不止,一唬的站起身來。
    「告訴側院裡的那些人,讓他們準備準備!」
    「是!」羅老太昂首挺胸,非常威嚴的走進大廳。
    一進大廳,羅老太的目光就被高寒吸引住了,好一個劍眉朗目,風度翩翩的人物!身材
頎長,外表出眾,一襲長衫,帶著種飄然脫俗的韻味。羅老太活了大半輩子,閱人已多,卻
不曾見過這般英俊的人。羅老太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高寒已拱手為禮,朗聲說:「羅老太
太,我先自我介紹,我名叫高寒!」
    「哼!」羅老太太哼了一聲,掉頭去看王爺和福晉:「你們一塊兒來,想必有相同的目
的,是什麼?說吧!」
    「好!」王爺接口。「你乾脆,咱們也不嚕囌,至剛和他的四名手下,現在正被我的二
十名好手押著!我那二十人,也個個有刀有槍!」羅老太大大的震動了,她瞪著王爺,僅從
王爺的神色上,已知此事不假。她一陣心驚肉跳,只覺得天旋地轉。扶著椅背,她勉強維持
著自己。怪不得一早就覺得不祥,原來至剛出事了!「老太太,請不要驚慌!」高寒往前走
了一步,緊盯著羅老太。「只要您肯把我的女兒和妻子還給我,我們就會把您的少爺毫髮無
傷的送回來!」
    女兒和妻子?羅老太蹌踉一退,再度抬頭,銳利的打量著高寒,顫聲說:「你,你,你
是誰?」「在下高寒,又名顧亞蒙!」高寒抬著頭,沉穩而清楚的說:「九年前,在北京大
佛寺和雪珂成親,有天地為證,菩薩為鑒。小雨點兒,是我的親生女兒!如今母女二人,都
陷身貴府,你們高抬貴手,我們也會立刻放人!」
    羅老太目瞪口呆,老閔在門口伸頭看動靜。
    「再有!」王爺接口,掃了老閔一眼。「我們三個,如果一個時辰內不趕回去,羅至剛
就性命不保了!」
    羅老太深抽了口氣,走上前去,把高寒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原來是這樣
的!原來你就在承德,和雪珂糾纏不清!你們如此欺瞞至剛,如此掩耳盜鈴!虧你還口口聲
聲說是妻子女兒,我們不這麼說的!我們管你們這種人叫姦夫淫婦,叫小雨點兒是孽
種……」「小心你的措辭!」高寒逼近老太,也把老太從上到下看一遍。「你面對的這個
人,九年前被迫與妻子母親分離,九年來歷經風霜雨露,忍受妻離子散的痛苦,多少次倒
下,多少次爬起,多少次在走投無路中掙扎……這些年來,賴以存活的意念只有一個,找回
失散的親人!如今,老母已孤苦無依,死不瞑目的去了!女兒陷身於此,做著小丫頭,為你
們端茶送水。深愛的妻子,八年來生活在你兒子的枕邊,被當成羅家的兒媳!你以為,我承
受的還不夠多?別在這樣一個身心交瘁的人面前,逞口舌之利!造化弄人,我和你的兒子,
各有各的悲劇!事實上,不是我來搶羅至剛的妻子,是羅至剛搶走了我的妻子!」他頓了
頓。「今天,我還肯跟你說這些道理,只因為尊敬您也飽經憂患,看過人世滄桑,又是一家
之長!不要是非不分,顛倒因果!只要您一念之仁,放掉雪珂和小雨點,我們之間,仍可化
戾氣為祥和!您不妨三思!」
    羅老太怔住了。只覺得高寒挺立在面前,像山一般高,渾身上下,自有一股正氣,咄咄
逼人。一時間,她竟被逼得無言以對。兩人相峙,各自打量著對方。
    就在這時,雪珂拉了小雨點,從長廊中一路奔來,撞開了馮媽、老閔等人的攔阻,她直
衝進大廳:「亞蒙!」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咳著,顫抖著喊:「真的是你來了!」她
轉頭看王爺和福晉:「爹!娘!」好像已經分別了幾百幾千年,此番再見,恍惚是幾生幾世
以後,淚水奪眶而出。「雪珂!小雨點兒!」福晉也喊著。「你們怎樣?給我看看!至剛有
沒有傷了你們,給我看看!」
    高寒一見到雪珂和小雨點,眼光就像被某種強大的磁力所吸引,再也轉不開視線。雪珂
顧不得福晉的呼喚,已急急忙忙把小雨點推向前,一直推到高寒面前去。嘴裡急促而緊張的
喊著:「小雨點兒!快見見——你爹!」
    小雨點震動的站在那兒,紛亂而困惑。這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已經太多太多,簡直不是
她小小的心靈所能承受的。還沒有從少奶奶變成「娘」的震驚中恢復,現在,又出現了
「爹」,她呆呆的站著,呆呆的看著高寒。
    「小雨點兒!」雪珂迫切的喊:「你不認我娘,沒有關係,但是,你一定要認爹呀!這
是你爹,你親生的爹,你從小沒見過的爹!他真的是你的爹呀!」
    小雨點抬頭看著高寒,又慌亂又迷惑。爹?爹不是在新疆採礦嗎?爹怎會在這兒呢?爹
怎會和王爺、福晉在一起?爹怎麼站在羅家的大廳裡呢?……幾百種疑問齊集心頭,但,這
個高大漂亮的男人,看來如此親切,如此熟悉呀!
    「小雨點!」高寒痛喊了一聲,蹲下身子,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這個從未謀面的女兒,那
麼清秀,那麼玲瓏細緻,那麼溫婉美麗,那麼楚楚動人呀!「小雨點!」高寒喉中梗著。
「你奶奶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爹小時候很頑皮,有一次去爬城牆,被只大狗在胳膊上咬了一
口,流了好多血,你奶奶嚇得從王府奔回家,以為你爹被瘋狗咬了,會害恐水症死掉……」
他挽起袖子,給小雨點看胳膊上那陳舊的傷痕。「這就是那幾個牙印兒!」「爹呀!」小雨
點脫口驚呼,一下子撲進了高寒的懷裡。「爹呀,爹呀……」她一疊連聲喊著,淚如雨下。
「我和奶奶去找你,一直走一直走,都找不到你!爹呀!現在奶奶已經死了,她見不到你
了!她見不到你了……」小雨點積壓已久的苦楚,突然泉湧而至,一發而不可收拾,她抱緊
高寒,號啕痛哭。雪珂的淚,也瘋狂般的奪眶而出,流了滿臉。她拭著淚,卻拭也拭不完。
小雨點,她不肯認娘,卻立刻認了爹!她心中又酸又痛:畢竟,她認了爹!以後,她有爹的
照顧,她應該會幸福快樂了!雪珂轉身,對羅老太太跪了下去:
    「請讓小雨點跟他的爹回去,」她說:「我會履行我對至剛的承諾,我留下,從此,做
羅家最忠實的兒媳,做至剛一生一世的賢妻!」「雪珂!」高寒驚喊,迅速的站起身子來。
「現在,你已經不必作這樣的犧牲了!我們一家三口,是團圓的時候了!你不要怕,那羅至
剛現在在我們手裡,我們要用他來交換你們母女兩個!」他一抬眼看羅老太。「羅老太太!
你怎麼說?」
    福晉擦了擦眼睛,紅著眼眶,對羅老太也跨前一步。
    「你就成全了這個家庭吧!你看他們這種樣子……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不是嗎?」
「我們帶走雪珂和小雨點,」王爺接口:「馬上就放至剛回家!這樣各得其所,不是皆大歡
喜嗎?」
    羅老太挺著背脊,面不改色。小雨點認父親這一幕,確實也曾讓她心中感動,但是,他
們竟聯合起來,扣押至剛,再脅迫她放人,這太卑鄙了!一人換兩人,這又太便宜王爺了。
何況,如果她放了人,王爺卻一不做二不休,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呢?老太太一轉念間,已
不寒而慄,她不信任王爺,也不信任高寒!「老閔!」她回頭大聲說:「把雪珂和小雨點,
給我帶回房去!」她抬頭看看高寒和王爺:「你們可以換小雨點,但是,不能換走雪珂!雪
珂是我們羅家三媒六聘,大肆鋪張娶進門的媳婦,是你王爺親自嫁給我們的女兒,現在,不
能讓別人隨隨便便認了去!這件事,就算我答應,至剛也不會答應!我現在放小雨點,已是
情迫無奈,你們不要逼我!逼急了,雙方都有人手,刀槍不長眼睛,誰都不見得討著便宜!
你們要換人,說個時間地點,我們交小雨點,你們還我一個好好的至剛!如果至剛有一丁點
差錯,我會在雪珂身上討還!」
    「不行!」高寒激動的說:「雪珂和小雨點,我缺一而不可!我保證還你一個健健康康
的羅至剛,但我要換回她們兩個!」
    「不不不!」雪珂轉向了高寒,急切的說:「求求你不要再爭了,能夠看到你們父女團
聚,我已經感恩不已!老太太說得對,我是爹娘做主嫁過來的,於情於理,我都無法離開羅
家!亞蒙,求求你!不要再爭了!你把至剛還回來,早些把小雨點帶到南邊去吧!她已經過
了八年顛沛流離的歲月,實在不能再受折磨,請你給她一個安定的生活,一個溫暖的家,我
會在承德,為你們遙遙祝福!這,就是我此生最大最大的安慰了!」「雪珂!」高寒震動的
喊:「你變了!為什麼你忽然自願留下?難道你不珍惜一家團聚的日子嗎?」
    「你不懂!」雪珂哭著說:「至剛要我的心意是那麼堅強,如果我真跟你走了,天長地
遠,我們永無寧日,羅家和爹娘,難道真的武力相向,冤冤相報,何時能了?請你,請爹娘
諒解……我要留在羅家,我不能跟你們走!」
    「好了!」老太太大聲說:「夠了,不要再多費唇舌!你們說個時間地點,我們換人!
現在,雪珂和小雨點,進裡面去!」
    雪珂急忙爬起來,去牽小雨點的手。高寒本能的摟住小雨點一退。王爺拉了拉高寒:
    「算了,我們換回一個是一個!」他抬頭定定看著羅老太:「明天早上九點,我們在清
風街寒玉樓見面!」
    雪珂再幽幽的,深摯的看了高寒一眼,這一眼中包含了千言萬語。她握緊了小雨點的
手,把她往屋後的迴廊深處帶去。小雨點還沒有從認父的震動中恢復,一步一回頭,一回頭
一聲呼喚:「爹!爹!爹……」「小雨點,」雪珂哽咽的說:「不要急,從明天開始,你和
爹就再也不會分開了!」客廳裡,高寒的眼光,和高寒的心,都跟著雪珂母女,一齊往迴廊
深處飛去。王爺及時拉了高寒一把,別有深意的說:
    「話已說完,我們也該走了!亞蒙,灑脫一點!是你的,總歸是你的,不是你的,就命
定不屬於你!」
    這天晚上,羅老太突發善心,讓小雨點和雪珂共度最後一夜。當然,羅老太也經過了內
心的掙扎,自從至剛一句「我愛她」開始,老太太第一次試著去透視至剛的內心世界,終於
明白了一件事,失去雪珂比失去他的生命還嚴重,這使她在接二連三的意外事件中,一直能
肯定一件事,要留下雪珂!雖然,用她的天平來稱,十個雪珂,一百個雪珂都沒有一個至剛
重要。若能換回至剛,她才不在乎雪珂的去留。可是,她深怕至剛失去雪珂後,就像雪珂在
大廳裡說的,「天長地遠,永無寧日!」至剛會用他整個後半生,來追尋報復,於是「冤冤
相報,何時能了?」如果說,老太太終於會對雪珂有了一念之仁,就是從這篇話開始的。當
然,老太的另一個震撼,來自高寒。她一直認為雪珂和奶媽的兒子「通姦」,這顧亞蒙是個
「下等人」,如今一見,不論風度、儀表、談吐,都是這麼不凡。而九年以來,情有獨鍾,
天涯海角,追尋至今!這種事實,使老太那女性的內心,激盪不已。
    因而,她答應了雪珂,這晚,讓小雨點睡在雪珂房裡。給母女兩個,一個訣別的機會。
    「少奶奶,」小雨點躺在床上,實在是睡不著,心裡翻騰洶湧,全是幾日來的大震動。
「我明天就跟爹去了,那麼,你呢?」雪珂心中一酸。她手裡,正忙忙碌碌的在為小雨點縫
制一件新衣。她深深的看了小雨點一眼,她叫爹已經叫得那麼順了,叫她卻仍叫「少奶奶」。
    「我……」她嚥了口氣,回答:「我還是繼續的做羅家的少奶奶!」「可是……」小雨
點一呆:「你不是說,你是我娘嗎?」
    雪珂心中又一酸。「奶奶不是告訴你,你娘早就死了,你就相信你娘已經死了吧!我不
是你娘,我是少奶奶!」
    「可是……」小雨點發急了。「你原來一直說是的!翡翠姐姐也這麼說,王爺、福晉也
這麼說……大家都這麼說呀!怎麼又不是了呢?」雪珂眼淚一掉,擁住了小雨點,緊緊、緊
緊的抱於懷,顫聲說:「不要管大家怎麼說了!明天你就要離開,從此跟著你爹,我們再也
不會見面,你明白嗎?好好的跟著你爹過日子去,從此,忘掉我這個羅家少奶奶吧!」
    小雨點哭了。「我不要忘掉你!你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兒,你幫我擦燈罩,幫我上
藥,給我好東西吃……你對我這麼好這麼好,我不要忘掉你!」又說又哭的,就咳了起來。
    雪珂也哭了,一邊哭,一邊拍著小雨點的背脊。
    「睡吧!孩子!」她哽咽的說:「折騰了幾天都沒睡,該好好的睡一覺,醒來,就見著
爹爹了!睡吧!」
    她把小雨點放倒在床上,拉起棉被,好細心,好溫柔的蓋住她。小雨點抽噎著,但是,
實在太累了,眼皮好重好重,終於,眼睛慢慢的闔上了。
    雪珂坐在床邊,含著淚,又開始縫手裡的衣服。
    翡翠悄悄的走了過來。「格格,這下擺的邊,讓我來縫吧!」
    「不!」雪珂嚥著淚說:「她活到八歲,沒穿過一件我親手做的衣裳,到了羅家當小丫
頭,全是穿大丫頭的舊衣服,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明天要和她的爹團聚了,起碼要穿
件像樣的衣服去。這件衣裳,我要一針一線,親手為她做,等她長大了,懂得人間的悲歡離
合,能瞭解我的苦衷,而能原諒我不得不離開她的無奈時,她或者會拿著這件衣服,想一想
我這個親娘!」雪珂的話才說完,小雨點已從床上一翻身而起。
    「你還說你不是我的娘!」她流著淚喊:「我都聽到了!我每個字都聽到了!你明明就
是我的娘嘛!」她抬著淚眼看雪珂:「我不肯叫你娘,是因為我很難過嘛!你若是我娘,為
什麼生下我卻不要我,那一定是不愛我,我很難過嘛……」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雪珂淚如雨下。「是我對不起你呀!」「可是,我現
在知道了!」小雨點哭著喊:「你是這麼這麼的愛我,你根本就是我的娘呀!」她張開手
臂,把雪珂緊緊的抱住,一疊連聲的喊:「娘!娘!娘!娘……」
    雪珂摟緊了小雨點,把她小小的頭,緊壓在自己肩窩裡。渾身顫抖,淚如泉湧。哦,她
的小雨點,她終於認了她,終於叫她「娘」了!八年以來,只有在夢中,聽過這樣的呼喚
呀!窗口,羅老太十分震撼的看著這一幕。更加震撼的發現,自己的眼眶居然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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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至剛被囚的第二個晚上了。
    王爺和高寒並沒有虐待他們的俘虜,一日三餐,有酒有菜,床褥也非常乾淨柔軟。偶
爾,王爺會進來試圖和他溝通,談談九年前那個捉拿雪珂、充軍亞蒙、下胎不成、送兒出
府、強迫成婚……直到雪珂斷指的種種經過。王爺並不是一口氣說的,因為至剛那麼暴怒,
那麼不肯面對「被囚」的侮辱,和「被欺騙」的悲憤,所以,往往王爺才說了一個起頭,就
被至剛的一陣怒吼給吼回去了。王爺也不急,也不生氣,只是隨時進來講那麼一點點。但,
講到第二天晚上,故事也講完了,至剛的火氣也被磨光了,當暴怒慢慢消去之後,至剛總算
能咀嚼王爺說的故事了,他咀嚼出很多雪珂的悲哀,咀嚼出很多王爺的過錯,但更多更多
的,是屬於自身的失落和悲痛!原來,「寒玉樓」的典故在此!原來,買雞血石的幕後是如
此這般!可憐的羅至剛,卻一廂情願的在為自己編織美夢!雪珂到底和高寒幽會了多少次?
他一遍一遍回憶,很多事都恍然大悟,然後,就被嫉妒折磨得心力交瘁。在這種情況下,對
高寒,他恨之入骨,所有的思緒當中,絕對沒有絲毫同情高寒的心緒。
    這天晚上,高寒走進了至剛的囚室。
    「對不起!」高寒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中間有張桌子,上面放了茶水。「這兩天委
屈了你。明天一早,你就可以回家了!我答應了令堂,毫髮無傷的讓你回家!」
    至剛震動的瞪視著高寒。
    「你們提出了什麼條件?」他吼著說:「我娘答應了什麼條件?」「我們希望……」高
寒的聲音不疾不徐,眼底,有種深沉的悲哀,「用你來交換雪珂和小雨點!」
    「我娘答應了?」至剛跳了起來,聲音陡的抬高了。「我娘答應了?是不是?我告訴
你!」他指著高寒:「今天我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你不如殺了我,你留我一個活口,我只要
一脫困,那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們找到!你們逃得了一時,逃不了永遠,我和你們永
不甘休……」
    「請不要激動,」高寒指了指椅子。「坐下來,聽我把話說完!」「我不聽你!我為什
麼要坐在這兒聽你說話?」
    「因為我們的希望並沒有達成!」高寒慢慢的說:「令堂只肯放小雨點,不肯放雪珂!
而雪珂自己,居然也堅決的表示,只要小雨點能跟我走,她將留在羅家,實踐對你的諾言!」
    至剛整個人楞住了,他身不由己的坐下,呆呆看著高寒。
    「什麼?雪珂這麼說?」
    「是!雪珂這麼說!」高寒緊盯著至剛。「她說的話和你說的很相似。她說,你要她的
心願那麼強烈,如果她跟我們一起步,你會天涯海角追著我們,讓我們永無寧日!我想,雪
珂對你,是非常瞭解的,所以,她自願留下,成為你的俘虜,你的人質,來換取我和小雨
點、王爺和福晉的平安。這兩天,我們迫不得已,囚禁了你,你已經暴跳如雷,雪珂,卻自
願被你囚禁終身!」至剛轉動著眼珠,心裡思潮起伏。他恨恨的看著高寒,仰了仰下巴說:
「你希望我聽了你這些話會怎樣?放掉雪珂,讓她跟著你雙宿雙飛?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混
蛋!你破壞了我的婚姻,誘拐了我的妻子,侮辱了我的自尊,又把我騙到此處,用下三濫的
手法拘禁我……你給了我這麼多恥辱,難道你還希望我成全你?哈哈哈哈!」他縱聲大笑起
來。「雪珂不願跟你走,讓我告訴你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因為我和她畢竟做了八年夫妻!八
年裡,點點滴滴,時時刻刻,我們相處的時間,一天加起來比你們當初一年加起來還要多!
雪珂心中的你,不過是個海市蜃樓!而我,是真正存在的!是真正的『丈夫』!所以,當她
終於有權在兩個男人中間選一個的時候,她選擇了我,而不是你!」高寒的臉色,變得像紙
一樣蒼白。他那深邃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假若你確信如此,也果真是如此,那
麼,雪珂的選擇就選對了!她等於選擇了她終身的幸福,而你,也給得起她終身的幸福!那
麼,我也可以帶著小雨點,死心的去了。但是,萬一雪珂不是你所想的,而是我所想的,怎
麼辦呢?」
    至剛怔了怔。「哼!」他哼了一聲,揚起眉毛。「那也不勞你費心,雪珂是我的妻子,
她的快樂是我的事,她的悲哀也是我的事!我根本用不著坐在這兒和你討論雪珂未來的幸
福!反正,她的未來都是我的事!」「我想,」高寒忍耐的說,眼中的悲哀更深刻了。「我
們用不著再來討論,雪珂是誰的妻子!現在,放在眼前的事實是,我們兩個,都要雪珂!」
「而雪珂,她要的是我!」至剛勝利的大聲說。
    「請你有時間的時候,從頭細想。從你們的新婚之夜,從斷指立誓,從小雨點出現……
你一件件想過去!如果,你真能說服自己,我也無話可說,如果你不能說服自己。如果你發
現,雪珂跟著你,確實是個悲劇,你能不能發一發慈悲,放了雪珂?」「呵!你說到主題
了!」至剛怪叫著:「我不能!你根本不必做這種夢中之夢!我不會放掉雪珂的!她心中有
我,我不放她!她心中沒我,我也不放她!你聽到了沒有?夠了沒有?反正我和雪珂,今生
今世休想分手!」
    高寒站起身來,默默的看了至剛好一會兒。
    「你一定要一個心碎的、絕望的妻子嗎?看著雪珂受苦,就是你的勝利嗎?以後還有數
十年的歲月,你忍心讓雪珂痛楚一生嗎?每天面對一個空殼似的女人,這樣,你會快樂嗎?」
    「這些鬼話,全是你的假設!」至剛暴跳著。「雪珂已經選擇了我,這就是我的勝利!
隨你怎麼說,我不會為你們感動的!我也絕不會放棄雪珂的!就算以後數十年歲月,她將痛
楚過一生,這一生,也是屬於我的!」
    高寒深深的抽了口冷氣,再看了至剛一眼,覺得再說任何話都是多餘,他默默的轉身出
去了。
    至剛看著高寒的背影,突然感到這背影上,載負著無盡的悲苦。他震動的坐在那兒,第
一次體會到高寒這個人物的處境,其實,比他更可憐可歎!
    一清早,雪珂就給小雨點穿上了那件剛出爐的新衣。衣服是用紅色軟緞縫製的,領口,
袖口,裙擺都鑲著最精細的花邊。小雨點這一生,先跟著奶奶流浪,打零工賺生活費、推
車、洗衣、趕雞趕鵝,什麼苦日子都度過。接著來羅家做小丫頭,更是粗細活兒都得做。所
以,從有記憶起,就穿著粗短衣,布褲子,從沒和絲綢沾過邊。這時,穿了件繡花的衣裳,
繫了條拖到鞋面的長裙,她簡直興奮得手足失措。對著鏡子,她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呼口
大氣,那件漂亮衣裳就不見了。「來吧!」雪珂強忍著心中酸楚,對小雨點說:「有了新衣
服,也該梳個漂亮的頭!」
    她把小雨點的髮辮放鬆,用梳子小小心心,仔仔細細的梳著。梳了兩個髮髻盤在頭頂
上,又找來一些髮飾,為她插在髮際,打扮完了,看了看,簡直是個小格格呢!翡翠在一邊
含淚說:「這才是真正的小小姐了!小雨點呀!以後,別忘了你娘是怎麼疼你的!」小雨點
困惑的抬起頭來,抱緊了雪珂。
    「娘!今天我跟爹爹去,你也一起去,是不是?」
    「不是的!我昨晚都跟你說清楚了,不是嗎?你跟爹爹去!我還要留在羅家做少奶奶
呀!」
    小雨點紛亂極了,實在弄不清楚,為什麼自己的娘,不跟自己的爹在一起,偏偏要當羅
家的少奶奶?但,她也沒時間再去弄清楚了,羅老太出現在房門口,極具威嚴的問了一句:
「小雨點準備好了嗎?我帶她去寒玉樓!」
    雪珂心中輾過一股熱浪。
    「老太太!」她哀求的喊著:「能不能允許我跟你們一起去?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小
雨點了,好歹……讓我送她一程。」她熱烈的盯著老太:「行嗎?行嗎?」
    老太看了看雪珂,又看看小雨點,心中一歎。
    「一起去吧!」寒玉樓的門開了。王爺、福晉和高寒站在門內。羅老太,雪珂,翡翠牽
著小雨點走了進來。「至剛呢?」羅老太冷冷的問。
    「阿德已經去請了!」高寒說,眼光深深的,深深的看了雪珂一眼。表面上,寒玉樓很
安靜,羅老太和王爺等兩批人也很鎮定。但是,實際上,這個早晨大家都很忙碌,羅家側院
裡的人全部出動,而寒玉樓中,顯然也四面埋伏。所以,這間大廳裡雖然空蕩蕩的,靜悄悄
的,空氣裡,卻有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情勢。大廳後面的門一響,阿德陪著至剛走
出來了。「至剛!」羅老太激動的一喊:「你怎樣?你好嗎?有沒有傷著那兒?」「我很
好!」至剛簡短的答了三個字,眼光就落在雪珂身上了。他往前一跨步,震驚的問:「你來
幹什麼?」他又掉頭去看羅老太:「娘!你答應用雪珂和小雨點來交換我嗎?」
    「沒有!」羅老太歎息的應著。「你的心事,我還不瞭解嗎?雪珂只是送小雨點一程而
已,她要跟我們一起回家!」她轉頭盯著雪珂:「好了!我們把人都交清楚了,就該回去
了!」
    雪珂頓時心痛如絞。她蹲下身子,再緊抱了小雨點一下,就把她往高寒懷中推去。「去
吧!」她低語:「去找爹爹呀!」
    「爹!」小雨點嚷著,撲進高寒懷裡去了。
    「好了!咱們走吧!」羅老太一拉至剛。
    「走吧!」至剛一拉雪珂。
    雪珂眼睜睜看著小雨點,再看高寒,又看王爺和福晉,眼中已淚霧模糊:「爹,娘!你
們幫我向小雨點解釋,她太小,她什麼都不明白……」她又哽姻的轉向高寒:「亞蒙,要好
好愛她,要好好照顧她,要給她一個溫暖的家……」
    小雨點越聽越驚,突然間,她掙出了高寒的懷抱,飛撲回雪珂的懷裡。「娘!娘!」她
急切的喊,淚水盈眶。「你既然是我的娘,為什麼還要去做羅家少奶奶呢?娘!求求你不要
丟下我!我從小沒有娘,剛剛才知道你是我的娘,我不要跟你分開呀……」她又撲過去拉高
寒:「爹!你叫娘不要走!你叫娘跟我們在一起……」說著,又奔向雪珂,氣極敗壞的:
「娘!你真的是我的娘嗎?你不是騙我的嗎?小時候你不要我,為什麼現在又不要我……」

    至剛用力拉了雪珂一把,暴跳的叫:
    「這又是你們出的新花招,是不是?雪珂,你趕快跟我們走,再逗留一分鐘,我就不客
氣了!」
    「至剛!」福晉往前站了一步,淚眼模糊的說:「人家母女天性,這一刻,已經是肝腸
寸斷,你也是有兒子的人,體諒體諒吧!」「至剛,」王爺接口,聲音裡已全是哀懇。「我
當年諸多不是,鑄成大錯!我向你們羅家致上最高的歉意……你,成全了這一家人吧!」至
剛大驚失色。他環室四顧,但見滿屋老小,一張張哀淒的臉,一對對含淚的眼,每人的眼光
都投向自己。頓時間,他感到四面楚歌,腹背受敵。他驚愕的抓住雪珂的肩,激動的說:
「雪珂,這是你的意思嗎?你的誓言,你的諾言都是虛假!你存心要欺騙我傷害我!如果是
這樣,你就跟他們走!我不攔你,你心中沒有絲毫的慚愧,對我沒有絲毫的顧忌,你就跟他
們走!」他對高寒小雨點用力指去。
    「雪珂,」高寒急促的開了口:「你不要怕他,你不要受他的威脅,這一刻,你是要我
們,你還是要羅家,你說吧!你選擇吧……」「娘!娘!」小雨點哭著,拚命扯住雪珂的手
臂,往高寒的方向拉去:「我愛你呀!我要你呀!求求你跟我們一起走……」「雪珂!」王
爺再也忍不住,大聲的說:「只要你一句話,爹是豁出去了!」「對!」福晉擦著眼淚:
「不要再顧忌爹娘的安全了!爹娘反正已經老了!」小雨點撲到至剛面前,對至剛跪下就磕
頭:
    「我給少爺磕頭,求求你把我的娘還給我,為什麼一定要我娘做少奶奶呢?二姨太也可
以做少奶奶呀……」
    「好啊!」羅老太勃然變色:「看樣子,我們又中了圈套,你們以為只有你們有人手
嗎?」她掉頭看門外。「老閔!老閔……」「停止!停止!停止!」雪珂承受不住四面八方
逼過來的壓力;崩潰的抱住了頭。「請你們不要為了我,再大動干戈吧!也請不要逼我再作
選擇吧!我知道,我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我帶給每一個愛我的人莫大的痛苦,包括我自己的
女兒在內!那麼,讓我把這個痛苦的根源,一刀斬斷吧!」說著,她忽然從懷裡,取出一把
預藏的匕首,在眾人的驚愕中,雙手握住匕首的柄,用力對自己當胸刺下。
    「格格!不可以!」阿德從老遠飛躍過來,穿過好幾個人,落在雪珂面前,急忙去搶匕
首。
    「雪珂!」高寒慘叫,飛撲上前,雙手一托,正好托住雪珂倒下的身子。高寒和阿德,
兩人都沒有來得及阻止那把匕首,雪珂用力之猛,匕首已整支沒入雪珂胸前,血迅速湧出,
衣衫盡濕。「天啊!天啊!」高寒痛喊:「雪珂!你怎麼會這樣?老天啊!誰來救我!誰來
幫我……」高寒伸手,想去拔匕首,卻不敢碰。至剛極度震驚的呆住了,只覺得身子搖搖晃
晃的站不穩。雪珂竟預藏匕首!這匕首是家傳之物,銳利無比,也是當年雪珂斷指的那一
把!雪珂居然帶了它來,那麼,她早知今日不能善了,已懷必死之心?至剛瞪視著那血,鮮
紅的,不斷的湧出來……他彷彿又看到當年斷指的雪珂,滿臉堅決,義無反顧……天啊!這
是怎樣的女子!
    「娘!」小雨點哭得摔倒在地,福晉慌忙抱住小雨點,放聲痛哭,不住口的喊:「我的
雪珂!我的雪珂呀!」
    一時間,叫雪珂,叫娘,叫格格……各種呼喚聲,此起彼落,房裡亂成一團。雪珂就在
一團混亂中,睜大了眼,看高寒,再看至剛,她拚命努力著,說:「讓所有的仇恨,跟著我
的生命,一起消失吧!」她轉動著頭,眼光找到了小雨點,她的唇邊,浮起一個好溫柔、好
美麗的微笑:「小雨點,奶奶告訴你,娘早就死了!你娘……苟且偷安了八年,現在要去找
你奶奶……你再無牽掛,和你爹好好過日子吧……」雪珂說完,雙眼一閉,頭歪倒在高寒手
臂裡。「娘!娘!娘……」小雨點慘烈的哀號,倒在福晉懷裡。「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
啊……」她哭得暈死過去。
    羅老太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幕,此時,驀然醒覺,對門外大聲喊著:「老閔!老閔!快
請醫生!」
    至剛猛的直跳起來,往門外衝去。
    「我去找吳將軍,他身邊的孟大夫,能起死回生呀!」他轉頭對高寒大喊:「抱穩她!
讓她挺住!讓她挺住……不許讓她死……」他狂奔而去。王爺眼中,佈滿淚水,痛不欲生的
跌坐椅中。
    「孩子啊!」他喃喃的說:「我殺了你了!是我……殺了你呀!」翡翠撲通跪落地。
「格格啊!如果你死了,我再也不相信,人世間有天理,有鬼神,有愛……」雪珂沉睡在一
團濃霧裡,飄飄蕩蕩,晃晃悠悠,正飄然遠去。她的身子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輕得沒有
絲毫重量,就這樣朦朦朧朧的,沒有意識的,飄遠,飄遠,飄遠……不知道要飄往何處,也
不知道要飄多久。
    似乎飄蕩了幾千幾萬年,雪珂忽然感到身子一沉,像是從高空筆直墜落,乍然間,全身
都碎裂成無數碎片,而每個碎片都帶來尖銳的痛楚,使她脫口驚呼了:
    「啊……」她以為她喊得好大聲,事實上,她的聲音細弱如絲。隨著這聲喊,她的意識
有些清晰了,她努力吸了口氣,怎麼連呼吸都那麼難呢?她努力要睜開眼睛,怎麼眼睛像鉛
一樣沉重呢?她蹙了蹙眉,努力的,努力的睜開眼。「她醒了!」一個興奮的聲音低語著。
    「她醒了!」另一個聲音說。
    「她醒了!」「她醒了!」「……」怎麼?全世界的人都在自己身邊嗎?為什麼呢?她
終於睜開眼睛了,第一眼看到的是小雨點。那孩子眼睛紅紅腫腫,雙手張著,想抱雪珂,卻
不敢碰雪珂,嘴裡希奇古怪的在說著:「娘,你醒了!你不要再睡過去,娘,我好怕!我好
怕!我怕你像奶奶一樣,睡著就不醒過來,娘,你不要去找奶奶,你有我呀!你有爹呀!你
有外公外婆呀……我們大家都愛你呀,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哦!小雨點!哦哦!小雨點!哦哦哦!小雨點!她心愛的,心疼的,捨不得片刻分離的
小雨點……她可憐的小雨點呀!雪珂想著,就想伸手去拭那孩子的淚,可是,她的手竟那麼
無力,她根本抬不起手來……哦!她恍然明白了。她正躺在寒玉樓樓上的房間裡,她正在慢
慢的「死去」。
    第二個映入眼睛的是高寒,不不,不是高寒,是她在大佛寺誠心誠意拜過天地的丈夫—
—亞蒙。亞蒙看來,是那麼憔悴和悲苦!這個男人,她害了他!害他遠赴新疆做苦工,害他
顛沛流離,害他妻離子散,害他失去老母,害他為情所苦……她轉開視線,觸目驚心,她居
然看到了至剛!他也在!是的,這個男人,她也害了他!給了他那樣不幸的婚姻,帶給他那
麼多的侮辱,使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驟然墜入痛苦的深井!她害了他!她再看過去,爹、
娘似平驟然老了一百歲,哀淒而無助。再過去,羅老太在掉著眼淚,她哭了!雪珂震動之
至,老太太,對不起!把你那平靜安詳的家園,攪成這樣一塌糊塗……但是,一切都將結束
了!很快很快,一切都將結束!她再看過去,翡翠阿德默然肅立,雙雙拭著眼淚……翡翠,
阿德!她心中掃過一絲祈盼:翡翠,阿德。
    隨著雪珂的注視,滿屋子的人都開始振奮了。高寒僕在床邊,握緊了雪珂的手,激動的
喊:
    「雪珂!如果你聽得見我,請抓緊你的意識,不要讓它飛掉,不要讓它消失!我們已經
為你請了最好的醫生,醫生說……醫生說……」「醫生說……你活不了!」至剛忽然插進嘴
來,滿眼佈滿了血絲,臉色蒼白如紙,他也僕在床邊,他的頭和高寒的頭並排在一起。這,
大概是這兩個男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為相同的目標而努力。「雪珂,我告訴你,」至剛強
而有力的說著:「孟大夫是治刀傷槍傷的名醫,他已經取出了你胸前的匕首,也縫合了你的
傷口。但是,他說,你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的流失,他盡了力。所以,現在我們無所倚靠,
只有倚靠老天幫忙,還有就是你自己!你要求生,不要求死!活著,還有一大片天空,死了
就什麼都沒有了,活著,才能和你朝思暮想的人團聚呀!」這是至剛說的話嗎?雪珂牽動嘴
角,真想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至剛,你放我了?你終於願意放我了?她張開嘴,努力又努
力……「安靜!」高寒喊:「她要說話!她要說話!」「謝謝你,至剛。」雪珂終於吐出了
聲音:「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你成全了我。」她微笑起來,慢慢的說了八個字;這八個字
也是她這些日子來,柔腸百折,千回萬轉的思緒:「前夫有情,後夫有義!」至剛震動的跳
了跳,淚水奪眶而出。
    「雪珂,」他痛定思痛,悲不自已。「你還肯對我用一個『夫』字,一個『義』字!我
不配啊!把你害到這種地步才肯放手,我不配啊!老天!」他用手痛苦的抱住頭。「為什麼
人必須把自己逼到死角,才清醒過來呢!」他再抬眼看雪珂,看高寒。「雪珂,你從來沒有
屬於過我,在你內心深處,始終只有一個丈夫!我醒悟得太晚了!」
    「不晚!不晚!」羅老太不停的拭著淚。「雪珂,你要為我們大家的後悔,和大家的期
盼而活著呀!」
    「對啊!」王爺說,他終於和羅老太站在同一立場了。「孩子啊!你要努力活下去!否
則,我的錯誤,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雪珂啊!」福晉緊摟著小雨點:「你聽到我們
所有的人,這麼強力的呼喚了嗎?要活著,要活著呀……」
    雪珂太感動了,是啊,要活著。她不想死了!要活著和小雨點團聚,要活著和亞蒙團
聚,要活著和爹娘享受天倫之樂……過去生命裡失去的,要在未來的日子裡彌補,是的,要
活著,要活著,要活著,要活著……她周邊的聲音,全匯為一股大浪:要活著!洶湧澎湃的
聲音:要活著!天搖地動的吶減:要活著!但是,生命力似乎正在抽離她的身體,她又覺得
自己往濃霧中隱去,整個身體都輕飄飄了。
    「亞蒙!」她低喚。「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拉住我的手!」高寒緊握住了她的左手。
    「小雨點!」她再喊。「娘!娘!娘!」小雨點痛喊著。
    「你……也拉住我……」
    小雨點慌忙握住了她的右手。
    我的家人!雪珂心中呼喚著,努力維持住尚未飄散的意識。亞蒙和小雨點,他們終於緊
緊握住她了!為了這份愛,她曾幾度三番不惜犧牲生命來交換!而今,她終於完完全全的擁
有了!在這一剎那間,她感到自己的整顆心,都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所充實了!生或死
都不再重要。她活過,她有過,她愛過……最重要的,她是這樣深深的「被愛」著!人生一
世,追尋的不就是這個嗎?能這樣強烈的感覺著「愛」與「被愛」,這世界實在太美好了!
    雪珂的眼睛慢慢閉上,心裡在歡欣的唱著歌,她握住亞蒙和小雨點的手,握得更緊更緊
了。
                                ——全書完——

    一九九○年十月十五日完稿於台北可園
    一九九○年十一月五日修正於台北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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