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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記之二
在海岸邊被海水侵蝕而形成的汀線附近劄箂箙算,綼綪綱緁並排屹立著二十多棵雄偉粗大的山櫻樹。這些樹皮呈黑色的山櫻樹,每到新學年伊始蜨蜤蜺蜲,褖裮褉褋便與濃豔的褐色嫩葉一起,在藍色大海的映襯下骱骰骯髦,蜩蜸蝃蜘綻放出格外絢麗的花朵。不久,待落英繽紛的時節爾牄牓犖,箤箄箝箔無數的花瓣便會紛紛落入大海,在海面上隨波漂蕩綯綻網緄,瘖瘕瘋瘔然後又被波濤沖回到海岸邊。東北地區的某所中學,正是在這長著櫻樹的沙灘上就勢建起了學校的校園。儘管我並沒有好好用功備考,卻也總算順利地考進了這所中學。無論是這所中學校帽上的徽章,還是校服上的紐扣,都綴著盛開的櫻花圖案。
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就住在那所中學附近。也正因為這個,父親為我選擇了那所面對大海和開滿櫻花的中學。我被父親寄養在那個親戚家裏,因為離學校很近,所以我總是在聽到學校敲響朝會的鐘聲之後,才飛快地奔向學校。我就是這樣一個懶惰的中學生,但我卻依靠自己慣用的逗笑本領,日益受到了同學們的歡迎。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遠走他鄉,但在我眼裏,陌生的他鄉,比起自己出生的故鄉,是一個更讓我心曠神怡的環境。這也許是因為我當時已把逗笑的本領掌握得天衣無縫,以致於在欺騙他人時顯得更加輕鬆自若的緣故。當然,做這樣的解釋又何嘗不可,但是,更為致命的原因分明還在於另一點:面對親人還是面對陌生人,身在故鄉還是身在他鄉,其間存在著不可避免的演技上的難度上的差異。而且這種難度差異無論對哪一位天才而言——即便是對於神靈之子耶穌而言——不也同樣存在嗎?在演員看來,最難進行表演的場所莫過於故鄉的劇場。在五親六戚聚集一堂的房間,再有名的演員恐怕也會黔驢技窮吧。然而我卻在那裏一直進行了表演,並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所以像我這樣的老油子,來到他鄉進行表演,必然是萬無一失。
我對人的恐懼與先前相比,倒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它在我的內心深處劇烈地扭動著,而我的演技卻是在日漸長進。我常常在教室裏逗得同班同學哄堂大笑,連老師也不得不一邊在嘴上感歎著“這個班要是沒有大庭,該是個多好的集體啊”,一邊卻用手掩面而笑。我甚至還能夠輕而易舉地讓那些慣于發出雷鳴般厲聲的駐校軍官也噗哧大笑。
當我正要開始為自己徹底掩蓋了本人的真實面目而暗自慶倖的時候,出乎意料地被別人戳了背脊骨。那個戳了我背脊骨的人,竟然是班上身體最為羸弱、臉孔又青又腫的傢伙。他身上的衣服讓人覺得像是父兄留給他的破爛貨,過於長大的衣袖恍若聖德太子的衣袖。他的功課更是一塌糊塗,在軍事訓練和體操課時,總像一個在旁邊見習的白癡似的,就連一貫小心翼翼的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提防他。
一天上體操課的時候,那個學生(他的姓氏我早已忘了,只記得名字叫竹一),就是那個竹一,照舊在一旁見習,而我們卻被老師吩咐做單槓練習。我故意盡可能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哎——”地大叫一聲,朝著單槓飛身一躍,就像是跳遠那樣向前猛撲過去,結果是一屁股摔在了沙地上。這純屬是一次事先預謀好的失敗。果然成了眾人捧腹大笑的引子。我也一邊苦笑著,一邊爬起來,撣撣褲子上的砂粒。這時,那個竹一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旁邊,捅了捅我的後背,低聲咕噥道:
“故意的,故意的。”
我感到一陣震驚,做夢也沒有想到,竹一竟然識破了我故意失敗的真相。我仿佛看見世界在哪一?那間被地獄之火挾裹著,在我眼前熊熊燃燒起來。我“哇”地大叫著,使出全身的力量來遏制住近乎瘋狂的心緒。
那以後,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與恐懼之中。
儘管我表面上依舊扮演著可悲的滑稽角色來博得眾人發笑,但有時候卻也情不自禁地發出重重的歎息。無論我幹什麼,都肯定會被那個竹一徹底識破真相,並且他還會很快向每個人透露這一秘密——一想到這兒,我的額頭上就會直冒汗珠,像是狂人一般用奇怪的眼神審視著四周。如果可能,我甚至巴不得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跟蹤監視竹一,以免他隨口洩漏了秘密。而且就在我糾纏著他不放的時候,為了讓他覺得我的滑稽行為並不是所謂的“故意之舉”,而是貨真價實的東西,我真可謂殫思竭慮,傾注了所有努力。我甚至打定主意,希望一切順利的話,成為他獨一無二的密友。倘若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話,那我便只能盼望他的死亡。但我卻怎麼也無法萌生殺死他的念頭。在迄今為止的生涯中,我曾經無數次祈望過自己被殺死,卻從來也沒有動過殺死別人的念頭。這是因為我覺得,那樣做只會給可怕的對手帶來幸福的緣故。(WWDX)
為了使他馴服就範,我首先在臉上堆滿偽基督徒式的“善意”的微笑,將腦袋向左傾斜三十度左右,輕輕地摟抱住他瘦小的肩膀,用嗲聲嗲氣的肉麻腔調,三番五次地邀請他到我寄宿的親戚家中去玩,但他卻總是一副發呆的眼神,悶聲不響。不過,在一個放學之後的傍晚(我記得是在初夏時節),天上陡然下起了暴雨,學生們都為如何回家大傷腦筋。因為我的親戚家離學校很近,所以我正要無所畏懼地往外沖,這時,我看見了竹一。他正滿臉頹喪地站在門口木屐箱的後面。“走吧,我把傘借給你。”我說道,一把拽住怯生生的竹一的手,一起在驟雨飛跑起來。到家以後,我請嬸嬸替我們倆烘乾濕衣服,在此期間我把竹一領到自己二樓的房間裏。
我的這個親戚家是三口之家,有一個年過五十的嬸嬸,一個三十歲左右、戴著眼鏡、體弱多病的高個子表姐(她曾經出嫁過一次,後來又回到娘家來了。我也學著這個家裏其他人的樣子,叫她“阿姐”),和一個最近才從女子學校畢業,名叫雪子的表妹。她和姐姐大不相同,個頭很小,長著一張圓臉。樓下的店鋪裏,只陳列著少量的文具和運動用品。主要收入似乎來源於過世的主人留下的那五六排房屋的房租。
“我耳朵可疼呢。”竹一就那麼一直站著說話。
“可能是雨水灌進耳朵才發疼的吧。”
我一看,只見他的兩隻耳朵都害了嚴重的耳漏病,眼看著濃水就要流出耳朵外面了。
“這怎麼行呢?很疼吧?”我有些誇張地露出驚詫的神色,“大雨中把你拽出來,害你落得這個樣子,真是對不起你。”
我用那種近于女人腔的“溫柔”語調向他道歉,然後到樓下拿來棉花和酒精,讓竹一的頭枕在我的膝蓋上,體貼入微地給他清理耳朵。就連竹一好像也沒有察覺到這是一種偽善的詭計。
“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竹一頭枕著我的膝蓋,說了一句愚蠢的奉承話。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的這句話就像是惡魔的預言一樣,其可怕程度是竹一也沒有意識到的。什麼“迷戀”、“被迷戀”這些措辭本身就是粗俗不堪而又戲弄人的說法,給人一種裝腔作勢的感覺。無論是多麼“嚴肅”的場合,只要讓這些詞語拋頭露面,憂鬱的伽藍就會頃刻間分崩離析,變得索然無味。但如果不是使用“被迷戀上的煩惱”之類的俗語,而是使用“被愛的不安”等文學術語,似乎就不至於破壞憂鬱的伽藍了。想來可真是奇妙無比。
我給竹一揩耳朵裏的膿血時,他說了句“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奉承話,當時,我聽了之後,只是滿臉通紅地笑著,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可實際上我私下裏也認為他的話不無道理。然而對於“被迷戀”這樣一種粗俗的說法所產生的裝腔作勢的氛圍,我竟然說他說的話不無道理,無異於愚昧地表述自己的感想,其糊塗程度遠遠超過相聲裏的傻少爺,事實上,我是絕對不會以那種戲謔的、裝腔作勢的心情來“認為他的話不無道理”的、
在我看來,人世間的女性不知比男性費解多少倍。在我們家,女性數量是男性的好多倍,親戚家也是女孩子居多。還有前面提到過的那些“犯罪”的女傭人。我想甚至可以說,我自幼是在女人堆中長大的。儘管如此,我卻一直是懷著如履薄冰的心情與女人打交道的。我對她們一無所知,如墜雲霧,不時遭受慘痛的失敗。這種失敗與從男性那兒受到的鞭笞截然不同,恍若內出血一般引人不快,其毒性攻心,難以治癒。
女人有時和你形影不離,有時又對你棄之不理。當著眾人的面她藐視我,羞辱我,而一旦背著大家,她又拼命地摟緊我。女人的睡眠酣甜得宛若死去了一般,甚至讓人懷疑她們是否為了酣然入眠才存活於這個世界上的。我從幼年時代起就對女人進行了種種觀察,儘管同是人類,女人卻分明是一種與男人迥然相異的生物。而就是這種不可理喻、需要警惕的生物,竟出人意料地呵護著我。無論是“被迷戀”的說法,還是“被喜歡”的說法,都完全不適合我,或許倒是“受到呵護”這一說法更貼近我的情況。
對待滑稽的逗笑,女人似乎比男人更顯得遊刃有餘。當我扮演滑稽角色進行逗笑時,男人從不會哈哈大笑。而且我也知道,如果在男人面前搞笑時隨著興致得意忘形的話,肯定會招致失敗,所以總是惦記著在恰到好處時中止表演。可女人卻壓根兒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總是無休無止地纏著我要我繼續搞笑。為了滿足她們那毫無節制的要求,我累得筋疲力盡,事實上她們確實能笑。女人似乎能夠比男人更貪婪地吞噬快樂。(WWDX)
在我中學時代寄宿的親戚家中,一旦表姐表妹閑下來,總愛跑到我二樓的房間裏來,每次都嚇得我跳起來。
“你在用功嗎?”
“不,沒有?,”我膽戰心驚地微笑著,合上書本說到,“今天啦,學校裏一個名叫“棍棒”的地理老師,他……“
從我嘴裏迸出的都是一些言不由衷的笑話。
“阿葉,把眼鏡戴上給我們看看!”
一天晚上,表妹雪子和表姐一起來到我的房間玩。在我被迫進行了大量的搞笑後,她們冷不防地提出了戴眼鏡給她們看看的要求。
“幹嗎?”
“甭管了,快戴上看看吧。把阿姐的眼鏡借來戴戴看!”
平常她總是用這種粗暴的命令口吻對我說話。於是,我這滑稽小丑老老實實地戴上了表姐的眼鏡。?那間兩個姑娘笑得前仰後合。
“真是一模一樣!和勞埃德簡直一模一樣!”
當時,哈樂德?勞埃德作為一名外國喜劇演員,在日本正風靡一時。
我站起身,舉起一隻手說道:
“諸位,此番我特向日本的影迷們……”
我嘗試著模仿勞埃德的樣子做一番致辭,這更是惹得她們捧腹大笑。那以後,勞埃德的電影在這個鎮上每演必看,私下裏琢磨他的表情舉止。
一個秋日的夜晚,我正躺著看書。表姐像一隻鳥兒似的飛進我的房間,猛地倒到我的被子上啜泣起來。
“阿葉,你肯定會救我的,對吧。這種家,我們還是一起出走的好,對不?救救我,救救我。”
她嘴裏念叨著這些嚇唬人的話,還一個勁兒地抽噎著。不過,我並不是第一次目睹女人的這種模樣,所以,對表姐的誇張言辭並不感到驚訝,相反,倒是對她那些話的陳腐和空洞感到格外的掃興。於是,我悄悄地從被窩中抽身起來,把桌子上的柿子剝開,遞給表姐一塊。表姐一邊啜泣著,一邊吃起柿子來了。
“有什麼好看的書沒有?借給我看看吧”她說道。
我從書架上給她挑選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貓》。
“謝謝你的款待。”
表姐有些害羞地笑著,走出了房間。其實不光是表姐,所有的女人,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活著呢?思考這種事情,對我來說,甚至比揣摩蚯蚓的想法還要棘手費事,更讓人產生陰森可怖的感覺。不過唯一有一點是我要依靠幼時的經驗而明白:女人像那樣哭訴起來時,只要遞給她什麼好吃的東西她就會吃起來,並因此而改變心境。
表妹雪子有時候會把她的朋友帶到我的房間裏來。我按照慣例,公平地逗大家笑。等朋友離去後,雪子必定會對朋友的不是大肆數落一番。諸如“她是個不良少女,你可得當心?”之類的。倘若果真如此,不是用不著特地帶到這裏來嗎?也多虧雪子,我房間的來客幾乎全是女性。
不過,竹一說的那句“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奉承話,卻沒能兌現。總之,我不過是日本東北地區的哈樂德?勞埃德罷了。竹一那句愚蠢的奉承話,作為可憎的預言,活生生地呈現出了不祥的兆頭,還是在那以後很多年的事情。
竹一還贈送給我另一份重大的禮物。
“這是妖怪的畫像?。”
曾幾何時竹一到我樓上的房間玩,得意洋洋地拿出一張原色版的卷頭畫給我看,這樣說道。
“哎?!”我大吃一驚。多年後我才清醒地認識到:就是在那一瞬間裏,我未來的道路被徹底決定了。我知道,其實那不過是凡高的自畫像。在我們少年時代,所謂法國印象派的繪畫正廣為流行,大都是從印象派繪畫開始學習鑒賞西洋繪畫。所以,一提起凡高、高更、塞尚、雷諾瓦等人的畫,即使是窮鄉僻壤的中學生,也大都見到過照像版。凡高的原色版繪畫我也見過不少,對其筆法有興趣和鮮豔色彩頗感興趣,但從來沒有想過,他的自畫像是什麼妖怪的畫像。(WWDX)
“這種畫又怎麼樣呢?也像妖怪嗎?”
我從書架上取下莫迪裏阿尼的畫冊,把其中的一幅古銅色肌膚的裸體婦人畫像拿給竹一看。
“這可了不得呀。”竹一瞪圓了眼鏡感歎道。
“就像一匹地獄之馬?。”
“不,還是像妖怪吧。”
“我也想畫一畫這種妖怪?。”
對人感到過分恐懼的人,反倒更加迫切地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更可怕的妖怪;越是容易對事物感到膽怯的神經質的人,就越是渴望暴風雨降臨得更加猛烈……啊,這一群畫家被妖怪所傷害所恫嚇,以致於最終相信了幻影,在白晝的自然之中栩栩如生地目睹了妖怪的所在。而且,她們並沒有使用“滑稽的逗笑”來掩飾自身的恐懼,而是致力於原封不動表現自己所見。正如竹一說的,他們勇敢地描繪出“妖怪的自畫像”。原來,在這裏竟然存在著未來的我的同伴,這使我興奮得熱淚盈眶。
“我也要畫,畫那種妖怪的畫像,畫那種地獄之馬。”我壓低嗓音對竹一說道。
我從小學時代就喜歡上了畫畫和看畫。但我的畫不像我寫的作文那樣受到交口稱讚。因為我壓根兒就對人類的語言毫不信任,所以作文在我眼裏就如同搞笑的寒暄語一般。儘管我的作文在小學和中學都逗得老師前仰後合,但我自己卻並不覺得有趣。只有繪畫(漫畫等另當別論)讓我在如何表現其物件上殫精竭慮,儘管這種殫思竭慮採用的是我自己的一套獨特方式。學校繪畫課的畫帖實在無聊透頂,而老師的畫又拙劣無比,所以我不得不自己來摸索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進入中學後,我已經擁有了一套油畫的畫具,儘管我試圖從印象派的畫風中尋找出繪畫技巧的範本,可自己畫出來的東西卻儼然兒童做手工的彩色印花紙一般呆滯乏味,不成樣子。不過,竹一的一句話啟發了我,使我意識倒自己以前對繪畫的看法,——竭力想把覺得美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為美是幼稚和愚蠢乃至完全謬誤的。繪畫大師利用主觀力量,對那些平淡無奇的東西加以美的創造,雖說他們對醜惡的東西感到噁心嘔吐,卻並不隱瞞對它們的興趣,從而沉浸在表現的愉悅中。換言之,他們絲毫不為別人的看法左右。我從竹一那兒獲得了這種畫法的原始秘訣。於是,我瞞著那些女性來客,開始著手製作自畫像了。
一幅陰慘的畫誕生了,甚至讓我自己都大為震驚。可這就是隱匿在內心深處的自己的真實面目。表面上我在快活地歡笑,並引發別人的歡笑,可事實上,我卻背負著如此陰鬱的心靈。“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只好暗自肯定現狀。但那幅畫除了竹一,我沒給任何人看過。我不願被人看穿自己逗笑背後的淒涼,也不願別人突然之間開始小心翼翼地提防起我來,我擔心他們甚至沒有發現這便是我的本來面目,而依舊視為一種新近發明的搞笑方式,把它當成一大笑料。這是最讓我痛苦難堪的事情。所以我立刻把那幅畫藏進了抽屜深處。
在學校的繪畫課上,我也收斂起了那種“妖怪式的畫法”,而使用先前平庸的畫法,將美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成美。
以前我便是只在竹一面前才若無其事地展示自己動輒受傷的神經,所以這次的自畫像也放心大膽地拿給竹一看,果然也得到了他的嘖嘖稱讚。於是,我又連續畫出了第二張、第三張妖怪的畫像。竹一又送給我另一個預言:
“你呀,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
“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與“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是傻瓜竹一在我的額頭上鐫刻的兩種預言。隨後不久,我便來到了東京。
我本來想進美術學校,但父親對我說,早就打定了主意讓我上高中,以便將來做官從政。所以,天生就不敢跟大人頂嘴的我只好茫然地遵從父命。父親讓我從四年級開始考東京的高中,而我自己也對臨海和滿是櫻花的中學感到厭倦,所以不等升入五年級,四年級學業結束後我便考入東京的高中,開始了學生宿舍生活。宿舍的骯髒和粗暴使我不勝畏葸,哪里還顧得上扮演丑角逗笑。我請醫生開了張“肺浸潤”的診斷書,搬出了學生宿舍,移居到上野櫻木町父親的別墅裏。我根本無法過那種所謂集體生活,什麼青春的感動,什麼年輕人的驕傲等等豪言壯語,只會在我耳朵裏喚起一陣凜冽的寒氣,使我與那種“高中生的蓬勃朝氣”格格不入。我甚至覺得,不管教室,還是宿舍,都無非是被扭曲了的性欲的垃圾堆而已。我那近于完美的逗笑本領在這裏沒有用武之地。(WWDX)
我父親在議會休會時,每個月只在別墅呆一周或兩周,父親不在時,這棟龐大的建築物中便只剩下別墅管家(一對老夫婦)和我三個人。我時常翹課,也沒心思去遊覽東京(看來我最終也看不成明治神宮、楠木正成[日本南北朝時代的武將]的銅像、泉嶽寺的四十七烈士墓了),成天悶在家裏讀書畫畫。等父親上東京後,我每天早晨都匆匆奔赴學校,但有時去的卻是本鄉千馱木町的西洋畫畫家安田新太郎的畫塾,在那裏連續三四小時素描練習。從高中宿舍搬出來後,連坐在課堂聽講也有了一種敗興的感覺,仿佛自己是處在旁聽生那種特殊的位置上。儘管這可能只是偏見,我卻是更害怕去學校了。上小學、中學、高中、我最終也沒能懂得所謂愛校之心是什麼東西,我甚至從來也沒想過去記住學校的校歌。
不久,在畫塾裏,我從一個學畫的學生那兒得知了諸如酒、香煙、娼妓、當鋪以及左翼思想之類的東西。儘管這些東西擺在一起,是種奇妙的組合,這卻是事實。
那個學畫的學生名叫掘木正雄,出生在東京的庶民區,長我六歲,從私立美術學校畢業後,因為家裏沒有畫室,才上這所畫塾來繼續學校西洋畫的。
“能借我五元錢嗎?”
在此之前,只是打過照面而已,從未說過話,所以我有些張惶失措地掏出了五元錢。
“走啊,喝酒去吧。我請你喝。你這個象姑。”
我無法拒絕,被他拽進了畫塾附近的蓬萊町酒館。這就是我與他交往的開始。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瞧,你那種靦腆的微笑,正是大有作為的藝術家特有的表情?。為了紀念我們的相識,幹一杯吧。——阿絹,這傢伙該算得上是個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被他迷住了喲。這小子來畫塾之後,害我降格成為第二號美男子了?。”
掘木長著一張黝黑的端莊面孔,身上穿著一套整齊的西裝,脖子上系著一根素雅的領帶,這種裝束在學畫的學生中是頗罕見的。他的頭髮還抹了髮油,從正中間齊齊整整地向兩邊分開。
身處酒館這樣陌生的環境,我心中只有恐懼。我局促地把兩隻胳膊一忽兒抱緊,一忽兒鬆開,露出一臉靦腆的微笑。可就在兩三杯酒下肚之後,我卻感到了一種奇妙的、獲得解放似的輕鬆。
“我曾琢磨著想進美術學校?,可是......”
“啊呀,可沒勁?,那種地方真是沒勁兒透了!我們的老師乃是存在于自然之中!存在于我們對自然的激情之中!”
但我對他說的東西卻沒有半點兒敬意,只是暗自思忖:這是個蠢貨!他的畫必定蹩腳透頂,但作為一個玩耍的夥伴,或許倒是最佳人選。我平生第一次見識了什麼是真資格的都市痞子。儘管與我的表現方式大相徑庭,在徹底游離于人世的營生之外、迷惘彷徨這一點上,畢竟屬於同類。而且他是在無意識種實施著逗笑的丑角行為,全然沒有覺察到這種丑角行為的悲慘。這正是他與我本質上迥然相異的地方。
僅僅是在一塊玩玩,把他當成玩伴來交往——我總是這樣蔑視他,恥於與他交往。但在與他結伴而行的過程中,我自己卻成了他的手下敗將。
最初我一直認為他是個大好人,一個難得的大好人。就連對人恐懼的我,也徹底放鬆了警惕,以為找到了領著我見識東京的好嚮導。說實話,我這個人,坐電車會對售票員犯怵;去歌舞伎劇場,一看到大門口鋪紅地毯的臺階兩邊並排站著的引路小姐又會頓生畏懼;進餐館吧,瞥見悄悄站在身後等著收拾盤子的侍應生也會膽戰心驚。天哪,特別是付錢的時候,我那雙顫顫巍巍的手!買了東西之後,把錢遞給對方,不是因為吝嗇,而是過度緊張、害臊、不安與恐怖,只覺得頭昏眼花,世界驀然變得漆黑一團,哪里還顧得上討價還價,有時甚至忘了接過找頭,忘了拿走買下的東西。我根本無法獨自在東京的街頭漫步,只好整日蜷縮在家打發光陰。
可是一旦把錢包交給掘木再一起去逛街,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掘木大肆侃價,儼然是玩耍的行家,使極少的錢發揮出最大的功效。而且,他對街頭昂貴的計程車一概敬而遠之,因地制宜地乘坐電車、公共汽車和小汽艇。他有利用最短的時間抵達目的地的本事,還對我現場演示教育:比如清晨從妓女那兒回家的途中,順路拐到某個旅館,泡個澡,再一邊吃豆腐湯鍋,一邊咪點酒,這樣不僅便宜劃算,還顯得很闊氣。他還教給我,攤販賣的牛肉蓋澆飯和烤雞肉串不僅價錢便宜而且富於營養。還滿有把握地斷言,所有酒中間,要數白蘭地酒勁兒上來得最快最猛。在結帳買單時,他從來沒有讓我感到一星半點的不安和畏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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