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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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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痞子蔡]回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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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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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0:49:06 |只看該作者
9.

今年暑假,我到成大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兩天一夜。
第一天開完會後,在成大校園內隨興漫步。
走著走著,突然想起她曾說暑假時可能會回台灣開同學會,
那麼或許她會回高中母校走走吧?

這個念頭剛起,我立刻轉身離開成大校園,走出成大校門。
在街上只走了五分鐘,便來到高中母校的校門口。
高中畢業後,雖然念大學和研究所時常經過母校門口,卻從未走進。
如今終於在畢業20年後,又走進母校。

今天是星期六,學校不上課,校園裡沒什麼人在走動,很安靜。
想起以前唸書時,周休二日尚未實施,星期六還是得上課。
雖然多放假是好事,但我這些年來常慶幸那時星期六沒放假,
所以跟她通紙條的那段日子,一星期可以有六次來回,而非五次。

很多樓拆了,原地蓋起新的樓,這座待了三年的校園看起來很陌生。
唯一熟悉的,是高二時上課的那棟樓。
那棟樓依然是三層,雖然外牆刷了新的顏色,但並未改建。
夾在各式各樣新建大樓之間,這棟樓顯得老舊而突兀。
我緩緩走向它,大約還剩30步距離時,聽到一陣笑鬧聲。

在好奇心驅使下,我走近聲音傳來的方向。
聲音是從一樓某間教室傳出,我在教室外的走廊停下腳步。
教室內約有30個人,男女都有。
雖然多數看來三、四十歲,但看起來像是五十歲的人也有。
或許是以前畢業的補校學生吧。

教室內的笑鬧聲突然停止,幾秒後傳來吉他聲。
講台上有個女子抱著吉他坐在椅子上自彈自唱。
唱的是《Donna Donna》,Joan Baez的歌,
也是她學會彈的第一首西洋歌。

我微微一驚,偷偷打量這個彈吉他的女子。
這女子穿著棉布白襯衫、深藍色牛仔褲,髮型簡單而清爽,
是那種腦後打薄的短髮。
雖然看起來已經30多歲,但清秀的臉龐上透著三分稚氣。

我不知道這女子的吉他彈得有多好,但歌聲很好聽,清亮而乾淨。
雖然唱的是英文歌,但咬字和發音都很自然,不會帶著奇怪的腔調。
我聽了一會,有些入迷,一直呆立在走廊。
突然間,我的心跳加速,因為我將這女子和她聯想在一起。

會是她嗎?
莫非她們班剛好在今天選擇這間教室開同學會?
可能嗎?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心臟快從嘴裡跳出。

但沒多久一桶冷水便從頭上澆落。
一來利用暑假時間開同學會的人很多;
二來這間教室在一樓,而我高二時上課的教室卻在二樓。
因此我很難想像她會出現在這間教室。

《Donna Donna》唱完了,教室內掌聲雷動還夾雜著「安可」聲。
女子原本想站起身走下台,卻禁不住台下一再鼓噪,只好又坐下。
坐下的瞬間,女子略轉過頭,正好與我視線相對。
女子微微一笑,那笑容彷彿是說:「歡迎。」
也彷彿是問:「好聽嗎?」

我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一直站在走廊上似乎也不太禮貌。
我朝女子點了點頭後,便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身後再度傳來吉他的旋律和女子的歌聲。
這次是《Jackaroe》,又是Joan Baez的歌。
我不禁停下腳步。

這女子顯然喜歡Joan Baez的歌,跟她一樣。
但如果這女子真的是她,為什麼不彈《Diamonds and Rust》?
想通了這點,我頓時覺得失望。
在心裡歎口氣後便緩步向前,身後《Jackaroe》的歌聲越來越淡。

This couple they got married
So well they did agree
This couple they got married
So why not you and me
Oh, so why not you and me……

這對戀人後來結成了連理,而且過得幸福美滿。
這對戀人後來結成了連理,為何你我不能?
為何你我不能?

她說得沒錯,《Jackaroe》的旋律和歌詞,都有一股化不開的悲傷。
以前聽《Jackaroe》時並不覺得悲傷,但現在聽來心裡卻覺得酸。
「為何你我不能?」
是啊,為什麼我和她不能在一起?

我不想陷入這種感傷的情緒中,便邁開腳步走到樓梯口,
然後快步爬樓梯到二樓。

我走進高二時上課的教室,四下看了看,好像有些變,又好像沒變。
經過這麼多年,對這間教室最深的印象,就是我的座位所在的位置。
課桌椅雖然變新了,但仍然是課桌下有空間可充當抽屜的那種桌子。
我坐在以前的座位,低頭一瞥,抽屜空空如也。
右手下意識往抽屜內掏了掏,這是以前進教室坐下後的第一個動作。

抽屜內果然沒有任何東西,只有淡淡一層灰塵。
我從皮夾裡拿出一張小紙條,在紙條上寫下:『我可以見你嗎?』
然後輕輕放進抽屜。
雖然有些無聊,但這些年來,我老想這麼做。
開學後上課的學弟看到這紙條時,應該會嚇一跳吧。
他會像我一樣,懷疑是鬼嗎?

我直起身,輕靠著椅背,看著黑板。
21年過去了,黑板還是綠色的,卻始終叫黑板。
「你好。」
我聞聲轉頭,剛剛以吉他自彈自唱《Donna Donna》的女子,
正站在教室門口,她的吉他背在左肩。
我有些驚訝,但還是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這是我的母校。」她說。
『喔。』我說。
「你不覺得訝異嗎?」她說,「一個女生從男校畢業?」
『這也是我的母校。』我說,『所以我知道這裡晚上有補校,而補校
 有收女學生。』
「原來我們是校友。」她笑了笑。

『你們是在開同學會吧?』我問。
「是呀。」她說。
『同學會結束了?』
「還沒。」她說,「我只是溜上來一下,想在這間教室彈一首歌。」
『彈一首歌?』
「嗯。」她點點頭。

她緩緩走進教室,四處打量一番,像我剛剛走進教室的反應一樣。
「剛剛那間教室,是我高三時的教室。」她說,「由於我們補校學生
 從沒見過下午時分的校園,便選在教室開同學會。」
『同學會的氣氛很熱烈,你們班上同學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呀。不過如果讓我選,我會選這間教室開同學會。」
『為什麼?』

「這間教室,是我高二時所待的教室。」她邊漫步,邊說:
「我對這間教室的感情很深。」
『我高二時也在這間教室上課。』我說。
「哦?」她楞了一下,然後笑了笑說:「真巧。」

她在離我三步遠的距離停下腳步。
「我可以坐你現在坐的椅子嗎?」她問。
『喔?』我有點吃驚,站起身離開座位兩步,『請坐。』
她將吉他從左肩卸下,隨手擺在身旁的課桌上,然後走近我的座位。
「謝謝。」她坐下後說,「我高二時就坐在這個位置上課。」
我原本想說:我也是。
但不知怎的,竟然有些緊張,說不出話來。

『你的吉他彈得很好。』定了定心神後,我說。
「謝謝。」她說,「彈吉他是我念高中時的習慣,也是興趣。」
『我高中時的習慣是唸書,興趣也是唸書。』
「你講話的語氣,很像我高二時認識的一個朋友。」她微微一笑,
「我就是想在這間教室、坐在這個位置,為那個朋友彈首歌。」

她右手輕輕撫摸桌面,緩緩的,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氣。
略抬起頭看了看黑板,仰頭看看天花板,再轉頭看看四周的牆。
然後低下頭看了一眼抽屜。
她突然像是受到驚嚇一樣弓起身,嘴裡發出「啊」的一聲驚呼。
停頓了幾秒後,她伸手把抽屜內我剛寫的紙條拿出來。

她看了紙條一眼,隨即抬頭注視著我。
『那是我寫的。』我說,『念高二時,每天早上都可以在抽屜裡發現
 有人寫紙條給我,而我也會在那張紙條上寫些字,再放回抽屜。』
「應該是跟你同一個座位的補校學生寫的。」她說。
『你猜對了。』我說,『但我剛開始還以為是鬼嚇我呢?』
「那是因為你笨。」她笑了笑,「是你自己把補校學生當成鬼的。」
『只怪我抽屜不收拾乾淨。』我也笑了笑,『活該被嚇。』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
「你知道嗎?我念高二時,每天傍晚匆忙進教室後所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坐在座位上寫紙條,寫完後放進抽屜。」
『我……』我突然結巴,接不下話。過了一會,才勉強說出:
『我現在知道了。』
「就在這間教室,我認識了一個沒公德心、低級無聊的高中男生。」
『真巧。』我說,『我也在這間教室認識了一個心地善良、清新脫俗
 的補校女生。』

「可以跟你借枝筆嗎?」她問。
我將筆遞給她,她伸手接過。
她在那張小紙條上寫了幾個字,再將紙條遞給我。
紙條上在『我可以見你嗎?』下面,有一列筆直的字:
「我也想見你。」

我們互相注視著,彼此的視線都沒離開,像正凝望著過去的青春。
雖然只有十幾秒鐘,卻像逝去的21年那樣漫長。
視線變得有點模糊時,我首先打破沉默,說:
『這間教室好像沒變。』
「教室是沒什麼變,但窗外的景色變了很多。」她看了一眼窗外。
抽屜內的時空或許停留在當年,但窗外的世界卻不斷前進與改變。

『佛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我說。
「應該是:佛說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擦肩而過。」
她笑了笑,「你多加了兩個『的』。」
『不好意思。』我也笑了笑,『這是自從高二某次寫一萬字作文後,
 所養成的壞習慣。』
「看來那次作文,對你的影響很大。」
『沒錯。』我點點頭,『我現在寫文章會到處加「的」混字數。』
「你太dirty了。」她笑了起來,略顯稚氣的臉龐更年輕了。

『不過如果沒有那次作文,我便不會認識那位元心地善良、清新脫俗的
 補校女生了。』
「如果沒認識那位元女學生,你現在恐怕還是沒公德心、低級無聊。」
『應該是吧。』
「那你認為,我們前輩子共回眸了幾次?」
『詳細數字不知道,但已經確定超過五百次。』
我們相視而笑,能夠擦肩而過就不枉前世的回眸了。

「想聽《Diamonds and Rust》嗎?」她說。
『這得回眸一千次以上呢。』我說,『難怪我這輩子脖子老覺得酸,
 一定是前世回眸太多次。』
「那你聽完後,會痛哭流涕嗎?」
『一定會。』我笑了笑,『跟聽到某人的冷笑話一樣。』

她站起身,走到剛剛擺放吉他的桌邊,拉開吉他封套取出吉他。
我突然發現她的吉他封套上吊著兩顆紅,仔細一看,是相思豆。
她順著我的視線也看到那兩顆紅,便笑說:
「你真會撿。都過了21年了,這兩顆豆子還是那麼紅。」
我的記憶瞬間回到21年前颱風天的校門口。
耳邊彷彿響起當時的狂風怒號,渾身也有濕透的錯覺。

等我回過神,她已調好背帶,將吉他背在身前,順勢坐在課桌上。
「好多年沒彈這首歌了。」她說,「如果彈錯可別笑我。」
『你忘了我根本不會樂器嗎?你彈錯了我也不知道。』我笑了笑,
『你只要小心吉他的弦,可能會斷喔。』
「嗯,因為你是英雄。」她笑得很開心,「所以我會小心的。」
然後她收起笑聲,低下頭,試彈了幾個和弦。

「我淮備好了。」她抬起頭問,「你淮備好了嗎?」
『嗯。』我做了個深呼吸後,點了點頭。
但當她的手指在吉他弦上劃下第一道弧線時,我突然很激動。
21年了,時間雖然像《River of no return》所唱的那樣永不回頭,
但我依然清楚記得她在紙條上告訴我《Diamonds and Rust》的故事。

《Diamonds and Rust》的吉他前奏約30秒,晚了21年的30秒。
前奏還在流轉,她還沒開口唱歌前,我已經感覺到眼角的濕潤。
「Well, I'll be damned……Here comes your ghost again……」
她才唱第一句,我的淚水便在眼眶內不安分地蠢動,差點奪眶而出。

她唱歌時的神情很平和,看不出任何波動,直到唱到那句:
「Forty years ago I bought you some cufflinks……」時,
她臉上才露出微笑。
而我始終藉著深呼吸來平息內心的波濤。

「Yes, I love you dearly
 And if you're offering me diamonds and rust
 I've already paid……」

吉他的旋律漸歇,然後完全靜止。
她眼裡閃著淚光,臉上卻洋溢著淡淡的滿足。
我也覺得滿足,尤其是眼眶內的水分早已飽滿。

「快上課了。」她看了看陽光射來的方向,輕輕地說。
『已經下課一會了。』我也看了一眼陽光射來的方向。

而黃昏的陽光,正斜斜的灑進抽屜,抽屜內透出一股溫暖的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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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0:49:2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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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管我承不承認或服不服氣,我應該是個平凡的人。
因為我有一張大眾臉。

有次到離家兩條街的麵攤吃飯,剛走進店門還沒坐下,老闆便說:
「好一陣子沒看見你了,最近好嗎?」
雖然我常經過這家店,但卻是第一次進來吃飯。
『還好。』我只能這麼說。
老闆不斷找話題閒聊,我只能支支吾吾回應。
結帳時老闆還熱情地拍拍我肩膀,要我以後常來。

又有一次在麥當勞門口,十公尺外一個男子向我招手後立刻跑近我。
「哇!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他說,「最近好嗎?」
『還好。』我只能這麼說。
然後他滔滔不絕說起以前在學校時的往事,但我一點印象也沒。
最後他因為趕時間只好跟我道別,臨走時給了我一張名片。
看了看名片上的名字,我根本想不起來他是小學同學?國中?高中?
還是大學同學?

最倒楣的一次是在餐廳吃飯時,有個女孩突然出現在桌旁。
我見她雙眼直盯著我,我很納悶,也有些不知所措。
「好久不見。最近好嗎?」她說。
『小姐。我……』
「啪」的一聲,我話還沒說完,右臉便挨了一記耳光。

「你竟然叫我『小姐』!才幾年不見,你連我的名字都忘了嗎?」
『我……』
「不要再說了。我一句話都不想聽!」
『…………』
「你現在無話可說了吧?」
『是你叫我……』
「你還想解釋什麼?」
『我……』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真的都沒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嗎?」
『我……』

「啪」的一聲,我左臉又挨了一記耳光。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她雙手掩面,大哭跑走,
「不管你再說什麼,我都不會當真,也都不能再傷害我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撫摸著火辣辣的雙頰,根本想不起來她是誰?
從頭到尾,我連一句話都沒說完,卻挨了兩記耳光。
小姐,是你傷害我耶。

有人說這世上有三個人會長得一模一樣,但我實在無法相信這種事。
即使有,我也不相信會這麼湊巧發生在我身上。
又不是寫小說或拍電影,哪來那麼多巧合?
最合邏輯的解釋,應該就是我有一張大眾臉。
所以我提醒自己,下次如果再碰到這些狀況,為了避免發生慘案,
一定要趕緊說出自己並不是他們所認識的那個人。

不知道世上其他兩個和我長得一樣的人在做什麼,但我還滿平凡的。
大學畢業後當了兩年兵,退伍後先到台北工作。
由於始終覺得台北很陌生,三個月後便回台南工作,一直做到現在。
算了算已經六年了。
我目前還是單身,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
生活簡單,交往單純,沒什麼特殊的興趣或癖好。
如果硬要說出我的特別之處,記性不太好大概勉強可以算是。

我的記性不好。
我說過了嗎?

可能我說過了,但我真的忘了我是否說過?
如果你不介意,也不嫌煩,請容許我再說一遍:
我的記性不好。

我並非天生如此,事實上我小時候還挺聰明的。
雖然不太用功唸書,但考試成績很好,可見我那時的記性應該不錯。
直到國二發生意外後,我的記性才開始變差。

其實也不算是「意外」,只是一場打架事件而已。
說起來有些丟臉,我不是單挑惡少,也不是一群人打混仗;
而是跟個凶巴巴的女孩打了一架。
過程中我的頭撞到桌角,但怎麼撞的我記不清了。
因為我的記性不好。
我說過了嗎?

雖然記性不好,但離健忘症還有一段距離。
只是偶爾剛起床時會想不起來昨天在哪、做了什麼?
是否殺了人或剛從火星歸來,一點也記不起來。
不知道你是否有類似的經驗,有時剛從夢裡醒來時會記得夢的細節,
但下床刷完牙後便只記得夢的輪廓,吃完早餐後夢境就會完全忘光。
只知道曾經作了一場夢。

說到作夢,從國二到現在,我倒是常作一種夢。
夢裡有個女孩總會問我:「痛嗎?」
然後緩緩伸出手似乎想撫摸我的頭,但手總是伸到一半便放下。
在夢裡她臉蛋的輪廓是模糊的,我只清楚看見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非常專注卻帶點悲傷,有時還會泛著淚光。

不管作了多少次夢,夢裡那個女孩問「痛嗎?」的聲音和語氣,
都一模一樣,可見應該是同一個女孩。
但我對她毫無印象。
我並不清楚為什麼會作這種夢,而且一作就是這麼多年。
我最納悶的是,為什麼她總是問我:「痛嗎?」

說到「痛」,我倒是想起一個女孩,她叫莉芸。
你可曾想過在煙灰缸捻熄煙頭時,煙灰缸會痛?
如果穿上刺了繡的衣服,你會感覺到衣服的痛?
莉芸就是那種覺得煙灰缸被燙傷、衣服被刺傷的人。

我住在一棟公寓社區內,這社區由A、B、C三棟20層大樓組成,
有兩百多戶住家,我住C棟17樓。
莉芸在A棟一樓開了間簡餐店,但我並非在她的店裡認識她。
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社區管委會所舉辦的烤肉活動上。
那次烤肉的地點在湖邊,社區內的居民約100人參加。
我和莉芸剛好同組。

烤肉總是這樣的,具有捨己為人胸懷的會忙著烤肉,
童年過得不快樂的人通常只負責吃。
我是屬於那種童年過得特別不快樂的人。
「你知道人們都是怎麼殺豬的嗎?」

我停止咀嚼口中的肉片,轉過頭正好面對莉芸。
我對莉芸的第一個印象是乾淨,不論是穿著或長相。
好像飄在晴朗天空中的雲又被白雪公主洗過一樣。
我不太確定她是跟我說話,只好微微一笑,繼續咬牙切齒。

「通常是一把很尖的利刃,猛然刺進心窩,豬又驚又痛,嚎叫多時,
 最後留下一地鮮血而死。」她注視著我,淡淡地說。
我確定她是在跟我說話,但實在很難回答她的深奧問題,只好裝死。
然後又在烤肉架上挑起一塊米血。

「這塊米血上面的血,你知道是怎麼來的嗎?」她又說。
『大概是那所謂的一地鮮血吧。』我說。
她點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說:「你能感覺到豬的悲憤嗎?」
『你非得現在說這些?』悲憤的是我的語氣。

她望了望我,臉上似笑非笑,眼珠在眼眶中轉了兩圈,說:
「我只是找話題跟你聊天而已。」
我把手中的米血放回烤肉架上,然後手指跳過香腸,
拿起一根玉米,說:『這樣你就沒話說了吧。』

她沒接話,只是又看了我一眼。
基於男性的自尊,我也沒開口另辟戰場。
時間隨著玉米粒流逝到我的肚裡,終於只剩光禿禿的玉米桿。
我站起身,假裝隨興四處走走,但視線隨時溜回烤肉架,
打算在她不注意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奪取烤肉架上任何可能曾經哀嚎的東西。

等了許久,她依然坐在烤肉架旁。我苦無下手的機會,只好問:
『你為什麼想跟我說話?』
「因為你總是望著遠方。」她回答。
『望著遠方?』我很疑惑,『這樣犯法嗎?』
「不。」她說,「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努力試著記起曾遺忘的事。」
她微抬起頭,視線像貼著水面飛翔的鳥,穿過湖面到達對岸的樹。

『上禮拜公司安排員工做了次健康檢查。』我笑了笑,
『醫生說我眼壓過高,要我避免長時間看書,並多看遠處的綠。』
「原來如此。」
『那麼你還想跟我說話嗎?』
「這不是問題。」她說,「問題是,你還想跟我說話嗎?」

『為什麼不?』
「你不覺得我是個奇怪的人?」
『不會啊。』
「說謊會短命的。」
『你是個奇怪的人。』我馬上改口。

「跟你聊天很愉快。」她說。
『愉快?』
「嗯。」她點點頭,「收穫也很多。」
『竟然還有收穫?』
「總之,我很高興能跟你聊天。」
『說謊會短命的。』
「真的很高興。」她笑了。

我伸手往烤肉架,猶豫了三秒,在心裡歎口氣後,還是拿了根玉米。
「其實玉米也會痛的。」她說。
『喂,你到底想怎樣?』
「我只是找話題跟你聊天而已。」
『幫個忙。』我說,『如果你想跟我聊天,千萬別找話題。』
「那該怎麼辦?」
『你只要說:我想跟你說話。』
「瞭解。」她又笑了。

『你也吃點東西吧。』我很好奇烤肉架上有什麼東西是不會痛的。
「我不餓。」她搖搖頭,「我是吃過後才來的。」
『啊?』我很納悶,『那你為什麼要參加這次烤肉活動?』
「我是來重新開始。」她說。
『重新開始?』
「嗯。」她點點頭。

我搞不懂烤肉跟重新開始之間的邏輯關係,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其實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說的話。」她說。
『嗯?』
「因為我是奇怪的人。」
她笑了起來,好像真的很開心。

初秋時節,天氣還很熱,烤肉快結束了,大伙都坐在樹蔭下閒聊。
我挑了個清靜的角落坐下,才剛坐下,抬頭便看見她站在身前。
「很涼爽吧?」她說。
『是啊。』我說,『幸好有這些樹。』
「但你有沒有想過,樹木直接承受太陽的照射,會很痛。」
『不。』我說,『我聽到樹木說:照啊照啊,照死我啊,好爽喔。』

她先是楞了楞,隨即笑了起來。
「抱歉,我不該找話題。」她說,「我想跟你說話。」
我稍微往左挪了點位置,她說了聲謝謝後,便在我右手邊坐下。

「我是蘇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她用面紙輕輕擦拭額頭的汗,
「我在社區一樓開了間簡餐店。」
『是剛開幕嗎?』我問,『我不記得社區一樓有簡餐店。』
「已經開兩個月了。」
『啊?』

「你走出社區大門時,通常往右走。」她說,「而我的店在左邊。」
『原來如此。』
「這兩個月來,你總共只經過我的店門口6次。」
『6次?』我很納悶,『你怎麼知道?』
「有一次你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店門口的樹,有兩次你放慢腳步看了
 招牌一眼。」她沒回答我的疑問,臉上掛著微笑接著說:
「剩下的三次,你的腳步和視線都是向前。」
『啊?』我更納悶了,『你……』

「我叫蘇莉芸。」她說,「你對這個名字沒有特殊的感覺嗎?」
『沒有。』我搖搖頭,『不過你的名字三個字都是草字頭,你應該
 很適合種些花花草草。』
「你再想想看,或許你認識我呢。」
她注視著我,眼神雖然溫柔,卻帶著一點期待甚至是緊張。
『我有一張大眾臉。』我想起之前的經驗,趕緊用雙手護住臉頰,
『不管你把我當成誰,我並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人。』

她依然注視著我,過了一會,似乎淡淡歎了口氣。
「有空歡迎常到我店裡坐坐。」她說。
『嗯。』我點點頭,雙手依然護住臉頰。
她站起身離去,走了三步後回頭朝我笑了笑,再轉頭走開。

上車回家時,莉芸和我同一輛遊覽車。
我看見她跟很多人熱情談笑,人緣應該很好;
不像我,獨自坐在車子最後一排的窗邊裝孤僻。
車子回到社區時,我也是最後一個下車。
左腳才剛踏上地面,瞥見莉芸站在車門旁。

「記得要來哦。」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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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管我承不承認或服不服氣,我應該是個平凡的人。
因為我有一張大眾臉。

有次到離家兩條街的麵攤吃飯,剛走進店門還沒坐下,老闆便說:
「好一陣子沒看見你了,最近好嗎?」
雖然我常經過這家店,但卻是第一次進來吃飯。
『還好。』我只能這麼說。
老闆不斷找話題閒聊,我只能支支吾吾回應。
結帳時老闆還熱情地拍拍我肩膀,要我以後常來。

又有一次在麥當勞門口,十公尺外一個男子向我招手後立刻跑近我。
「哇!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他說,「最近好嗎?」
『還好。』我只能這麼說。
然後他滔滔不絕說起以前在學校時的往事,但我一點印象也沒。
最後他因為趕時間只好跟我道別,臨走時給了我一張名片。
看了看名片上的名字,我根本想不起來他是小學同學?國中?高中?
還是大學同學?

最倒楣的一次是在餐廳吃飯時,有個女孩突然出現在桌旁。
我見她雙眼直盯著我,我很納悶,也有些不知所措。
「好久不見。最近好嗎?」她說。
『小姐。我……』
「啪」的一聲,我話還沒說完,右臉便挨了一記耳光。

「你竟然叫我『小姐』!才幾年不見,你連我的名字都忘了嗎?」
『我……』
「不要再說了。我一句話都不想聽!」
『…………』
「你現在無話可說了吧?」
『是你叫我……』
「你還想解釋什麼?」
『我……』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真的都沒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嗎?」
『我……』

「啪」的一聲,我左臉又挨了一記耳光。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她雙手掩面,大哭跑走,
「不管你再說什麼,我都不會當真,也都不能再傷害我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撫摸著火辣辣的雙頰,根本想不起來她是誰?
從頭到尾,我連一句話都沒說完,卻挨了兩記耳光。
小姐,是你傷害我耶。

有人說這世上有三個人會長得一模一樣,但我實在無法相信這種事。
即使有,我也不相信會這麼湊巧發生在我身上。
又不是寫小說或拍電影,哪來那麼多巧合?
最合邏輯的解釋,應該就是我有一張大眾臉。
所以我提醒自己,下次如果再碰到這些狀況,為了避免發生慘案,
一定要趕緊說出自己並不是他們所認識的那個人。

不知道世上其他兩個和我長得一樣的人在做什麼,但我還滿平凡的。
大學畢業後當了兩年兵,退伍後先到台北工作。
由於始終覺得台北很陌生,三個月後便回台南工作,一直做到現在。
算了算已經六年了。
我目前還是單身,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
生活簡單,交往單純,沒什麼特殊的興趣或癖好。
如果硬要說出我的特別之處,記性不太好大概勉強可以算是。

我的記性不好。
我說過了嗎?

可能我說過了,但我真的忘了我是否說過?
如果你不介意,也不嫌煩,請容許我再說一遍:
我的記性不好。

我並非天生如此,事實上我小時候還挺聰明的。
雖然不太用功唸書,但考試成績很好,可見我那時的記性應該不錯。
直到國二發生意外後,我的記性才開始變差。

其實也不算是「意外」,只是一場打架事件而已。
說起來有些丟臉,我不是單挑惡少,也不是一群人打混仗;
而是跟個凶巴巴的女孩打了一架。
過程中我的頭撞到桌角,但怎麼撞的我記不清了。
因為我的記性不好。
我說過了嗎?

雖然記性不好,但離健忘症還有一段距離。
只是偶爾剛起床時會想不起來昨天在哪、做了什麼?
是否殺了人或剛從火星歸來,一點也記不起來。
不知道你是否有類似的經驗,有時剛從夢裡醒來時會記得夢的細節,
但下床刷完牙後便只記得夢的輪廓,吃完早餐後夢境就會完全忘光。
只知道曾經作了一場夢。

說到作夢,從國二到現在,我倒是常作一種夢。
夢裡有個女孩總會問我:「痛嗎?」
然後緩緩伸出手似乎想撫摸我的頭,但手總是伸到一半便放下。
在夢裡她臉蛋的輪廓是模糊的,我只清楚看見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非常專注卻帶點悲傷,有時還會泛著淚光。

不管作了多少次夢,夢裡那個女孩問「痛嗎?」的聲音和語氣,
都一模一樣,可見應該是同一個女孩。
但我對她毫無印象。
我並不清楚為什麼會作這種夢,而且一作就是這麼多年。
我最納悶的是,為什麼她總是問我:「痛嗎?」

說到「痛」,我倒是想起一個女孩,她叫莉芸。
你可曾想過在煙灰缸捻熄煙頭時,煙灰缸會痛?
如果穿上刺了繡的衣服,你會感覺到衣服的痛?
莉芸就是那種覺得煙灰缸被燙傷、衣服被刺傷的人。

我住在一棟公寓社區內,這社區由A、B、C三棟20層大樓組成,
有兩百多戶住家,我住C棟17樓。
莉芸在A棟一樓開了間簡餐店,但我並非在她的店裡認識她。
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社區管委會所舉辦的烤肉活動上。
那次烤肉的地點在湖邊,社區內的居民約100人參加。
我和莉芸剛好同組。

烤肉總是這樣的,具有捨己為人胸懷的會忙著烤肉,
童年過得不快樂的人通常只負責吃。
我是屬於那種童年過得特別不快樂的人。
「你知道人們都是怎麼殺豬的嗎?」

我停止咀嚼口中的肉片,轉過頭正好面對莉芸。
我對莉芸的第一個印象是乾淨,不論是穿著或長相。
好像飄在晴朗天空中的雲又被白雪公主洗過一樣。
我不太確定她是跟我說話,只好微微一笑,繼續咬牙切齒。

「通常是一把很尖的利刃,猛然刺進心窩,豬又驚又痛,嚎叫多時,
 最後留下一地鮮血而死。」她注視著我,淡淡地說。
我確定她是在跟我說話,但實在很難回答她的深奧問題,只好裝死。
然後又在烤肉架上挑起一塊米血。

「這塊米血上面的血,你知道是怎麼來的嗎?」她又說。
『大概是那所謂的一地鮮血吧。』我說。
她點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說:「你能感覺到豬的悲憤嗎?」
『你非得現在說這些?』悲憤的是我的語氣。

她望了望我,臉上似笑非笑,眼珠在眼眶中轉了兩圈,說:
「我只是找話題跟你聊天而已。」
我把手中的米血放回烤肉架上,然後手指跳過香腸,
拿起一根玉米,說:『這樣你就沒話說了吧。』

她沒接話,只是又看了我一眼。
基於男性的自尊,我也沒開口另辟戰場。
時間隨著玉米粒流逝到我的肚裡,終於只剩光禿禿的玉米桿。
我站起身,假裝隨興四處走走,但視線隨時溜回烤肉架,
打算在她不注意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奪取烤肉架上任何可能曾經哀嚎的東西。

等了許久,她依然坐在烤肉架旁。我苦無下手的機會,只好問:
『你為什麼想跟我說話?』
「因為你總是望著遠方。」她回答。
『望著遠方?』我很疑惑,『這樣犯法嗎?』
「不。」她說,「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努力試著記起曾遺忘的事。」
她微抬起頭,視線像貼著水面飛翔的鳥,穿過湖面到達對岸的樹。

『上禮拜公司安排員工做了次健康檢查。』我笑了笑,
『醫生說我眼壓過高,要我避免長時間看書,並多看遠處的綠。』
「原來如此。」
『那麼你還想跟我說話嗎?』
「這不是問題。」她說,「問題是,你還想跟我說話嗎?」

『為什麼不?』
「你不覺得我是個奇怪的人?」
『不會啊。』
「說謊會短命的。」
『你是個奇怪的人。』我馬上改口。

「跟你聊天很愉快。」她說。
『愉快?』
「嗯。」她點點頭,「收穫也很多。」
『竟然還有收穫?』
「總之,我很高興能跟你聊天。」
『說謊會短命的。』
「真的很高興。」她笑了。

我伸手往烤肉架,猶豫了三秒,在心裡歎口氣後,還是拿了根玉米。
「其實玉米也會痛的。」她說。
『喂,你到底想怎樣?』
「我只是找話題跟你聊天而已。」
『幫個忙。』我說,『如果你想跟我聊天,千萬別找話題。』
「那該怎麼辦?」
『你只要說:我想跟你說話。』
「瞭解。」她又笑了。

『你也吃點東西吧。』我很好奇烤肉架上有什麼東西是不會痛的。
「我不餓。」她搖搖頭,「我是吃過後才來的。」
『啊?』我很納悶,『那你為什麼要參加這次烤肉活動?』
「我是來重新開始。」她說。
『重新開始?』
「嗯。」她點點頭。

我搞不懂烤肉跟重新開始之間的邏輯關係,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其實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說的話。」她說。
『嗯?』
「因為我是奇怪的人。」
她笑了起來,好像真的很開心。

初秋時節,天氣還很熱,烤肉快結束了,大伙都坐在樹蔭下閒聊。
我挑了個清靜的角落坐下,才剛坐下,抬頭便看見她站在身前。
「很涼爽吧?」她說。
『是啊。』我說,『幸好有這些樹。』
「但你有沒有想過,樹木直接承受太陽的照射,會很痛。」
『不。』我說,『我聽到樹木說:照啊照啊,照死我啊,好爽喔。』

她先是楞了楞,隨即笑了起來。
「抱歉,我不該找話題。」她說,「我想跟你說話。」
我稍微往左挪了點位置,她說了聲謝謝後,便在我右手邊坐下。

「我是蘇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她用面紙輕輕擦拭額頭的汗,
「我在社區一樓開了間簡餐店。」
『是剛開幕嗎?』我問,『我不記得社區一樓有簡餐店。』
「已經開兩個月了。」
『啊?』

「你走出社區大門時,通常往右走。」她說,「而我的店在左邊。」
『原來如此。』
「這兩個月來,你總共只經過我的店門口6次。」
『6次?』我很納悶,『你怎麼知道?』
「有一次你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店門口的樹,有兩次你放慢腳步看了
 招牌一眼。」她沒回答我的疑問,臉上掛著微笑接著說:
「剩下的三次,你的腳步和視線都是向前。」
『啊?』我更納悶了,『你……』

「我叫蘇莉芸。」她說,「你對這個名字沒有特殊的感覺嗎?」
『沒有。』我搖搖頭,『不過你的名字三個字都是草字頭,你應該
 很適合種些花花草草。』
「你再想想看,或許你認識我呢。」
她注視著我,眼神雖然溫柔,卻帶著一點期待甚至是緊張。
『我有一張大眾臉。』我想起之前的經驗,趕緊用雙手護住臉頰,
『不管你把我當成誰,我並不是你所認識的那個人。』

她依然注視著我,過了一會,似乎淡淡歎了口氣。
「有空歡迎常到我店裡坐坐。」她說。
『嗯。』我點點頭,雙手依然護住臉頰。
她站起身離去,走了三步後回頭朝我笑了笑,再轉頭走開。

上車回家時,莉芸和我同一輛遊覽車。
我看見她跟很多人熱情談笑,人緣應該很好;
不像我,獨自坐在車子最後一排的窗邊裝孤僻。
車子回到社區時,我也是最後一個下車。
左腳才剛踏上地面,瞥見莉芸站在車門旁。

「記得要來哦。」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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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本隔天就該去還錢,但你知道的,我的記性不好。
所以第二次走進莉芸的店是在三天後,剛下班回到社區時。
我在社區大門碰見李太太,由李太太聯想到錢,再由錢聯想到莉芸。
我沒上樓回家,直接走向她的店,走到離店門口還有三步距離時,
莉芸突然推開店門,探出頭說:「歡迎光臨。」
『你有裝監視器嗎?』我笑了笑。

我走進店裡,依然選了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
餐桌鋪上淡藍碎花桌布,再用透明玻璃壓住。我發現壓著一張紙,
寫上:「如果人生沒有錯誤,鉛筆何需橡皮擦?」
正在品味這段話時,莉芸拿著Menu遞給我。

『這段話似乎有點哲理。』我指著桌上那張紙。
「是呀。」她說,「如果不重要的記憶也能用橡皮擦輕輕抹去,那麼
 人們應該會很輕鬆。」
『你的話比較有哲理。』我笑了笑。

我打開Menu,右下方又貼上「迷迭香雞排--特價」的貼紙。
『那就迷迭香雞排吧。』
她收走Menu,走回吧台跟女工讀生交代一會,又帶著笑容走向我。
「我想跟你說話。」她說。
『請。』
「你今天上班沒發生特別的事吧?」她在我對面坐下。

『嗯……』我想了想,『我今天知道有個女同事懷孕四個多月了。』
「然後呢?」
『但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她笑了起來,說:「那麼說說你知道的吧。」
『我只知道孩子的父親不是我。』
她又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開心,我發覺除了她的人很乾淨外,
她的笑容也很乾淨,像白雪公主剛洗完臉後的笑容。

「你還記得我叫什麼名字嗎?」笑聲停止後,她問。
『你的名字三個字都是草字頭……』
說到這裡,我發覺竟然又忘了她的姓。努力回憶了一下後,說:
「薛莉芸?」
「我是蘇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
『抱歉。』我笑得有些尷尬,『我的記性不好。』
「你記得我叫莉芸,我就很高興了。」她笑了笑,
「以後就叫我莉芸,別管我姓什麼了。」

「我可以陪你吃飯嗎?」她又問。
『你這家店總是提供陪客人吃飯的服務嗎?』
「你一個人吃飯,會很寂寞的。」
我看了看她,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便出了神。
「可以嗎?」
『喔。』我回過神,『當然可以。』

她立刻起身回到吧台。過了一會,跟女工讀生各端了一份餐點走來。
這次吃飯我倒是跟她聊了幾句,通常是我開頭,她回應。
如果我沒開口說新話題,她會保持安靜。
客人又陸續走進店裡,約有三桌,女工讀生忙進忙出。
但她始終坐著陪我用餐。

『你請的女工讀生很能幹。』我說。
「她不僅能幹,而且任勞任怨,完全不拿薪水呢。」她說。
『啊?』我差點噎著了,『這怎麼可能?』
「因為她是我妹妹。」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

「其實我妹妹三年前就見過你。」她突然說。
『可是我沒見過她。』我仔細看了看正在吧台忙碌的女生,
『我說過了,我有一張大眾臉。』
「不。」莉芸搖搖頭,「你也見過她。」
『啊?』我很驚訝,『我完全沒印象耶。』

莉芸簡單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她看我已放下餐具,便問:
「好吃嗎?」
『迷迭香的濃烈香氣讓雞肉的味道更鮮美。』我頓了頓,接著說:
『雖然很好吃,可是感覺跟上次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
『肉的味道完全不一樣。上次的味道很強烈,這次卻是甘甜。』
「因為上次是四隻腳,這次是兩隻腳。」
『你說什麼?』

「你上次點的是迷迭香羊排……」她突然笑出聲音,
「這次點的是迷迭香雞排,肉的味道當然不一樣。」
『不好意思。』我啞然失笑,『我只記得有迷迭香,其餘忘了。』
她似乎沒有停止笑的跡象,我便靜靜看著她,等她笑完。
我發現她的笑容除了乾淨外,還給人一種放心的感覺。

「我請你喝杯咖啡吧。」她終於停止笑聲,然後站起身。
我這次學乖了,眼睛緊盯著她的背影。
她確實是從冰箱拿出一壺東西,是冰咖啡沒錯;
但似乎又將它加熱,再端出兩杯咖啡走出吧台。
「是熱的。」杯子還沒放在桌上,她便叮嚀:「小心燙。」
我端起咖啡,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是熱的沒錯。

我覺得很納悶。
為什麼要將冰咖啡加熱呢?直接煮熱咖啡就行了啊。
況且所謂的「冰咖啡」,其實不是由冰水沖泡而成,
而是將煮好的熱咖啡用冰塊或冰桶迅速冷卻而成。
為什麼她要將熱咖啡冷卻成冰咖啡,然後放入冰箱,
再從冰箱拿出來加熱又變成熱咖啡呢?
她的日子太無聊?或是吃飽了太閒嗎?

『為什麼……』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
「因為我是奇怪的人。」話沒說完她便打斷我。
『這不叫奇怪,應該叫無聊。』
「那好。」她笑了笑,「從此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
『啊?』我一頭霧水。
「現在別想了,專心喝咖啡吧。」她說,並比了個「請」的手勢。

我又端起咖啡,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跟一般咖啡香不同。
淺淺喝了一口,口感似乎比一般咖啡柔順,而且更香醇。
用「醇」這個字確實是貼切的,因為咖啡中竟然有一種酒釀的香味。
原先以為我的舌頭和鼻子出了問題,但一直到喝完那杯咖啡,
酒釀的香味始終都在。
我百思不解,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她,她的表情似乎很得意。

『為什麼……』我又忍不住開口詢問。
「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她又笑著打斷我。
『喂。』
「找一個下午時分來這裡,我煮給你看,你就會明白了。」她說。
我心裡盤算著,如果要下午來,只能在假日。
但不知道放假時,我會不會記得要來看她煮咖啡?

我起身走到吧台,打算結完帳離開。
她跟著我走向吧台,在我拿出皮夾時,她剛好走進吧台內。
我心想Menu上最貴的餐也不過180塊,而且我點的餐還是特價。
所以我掏出兩張百元鈔票拿在手上。
「一共是300塊。」她說。
『可是……』
話一出口,便覺得尷尬,即使比想像中貴,也應該不動聲色才對。

「還包括上次你欠我的錢。」她說。
『差點忘了。』我楞了一下後,便恍然大悟,『上次的錢還沒給。』
「有我在,才會『差點』。」她笑了笑,「不然你應該會忘記。」
『說的也是。』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趕緊再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湊成三張後拿給她。

才剛走出店門兩步,聽見背後的門又被拉開,她說:
「以後如果懶,不想騎車出門,就走到我這裡吃晚飯吧。」
『嗯。』我回頭說,『如果我記得的話。』
「這跟記性無關。」她說,「你只要養成習慣就好。」
『你很會做生意。』我說。
「多謝誇獎。」她笑了。

我一個人住,又不會煮飯,到哪裡吃晚飯是每天都會碰到的問題。
我確實懶得騎車出門吃晚飯,因此走到她的店吃飯是很好的選擇。
從此以後,我偶爾在下班回到社區時,直接走到她店裡。
偶爾久了,偶爾都不偶爾了。
總不能一星期有五次到她店裡還叫偶爾吧。

每當我到她店裡,都會點「特價」的餐。
景氣不好加上物價飛漲,錢要省點花。
後來我發現,我好像每次吃到的特價餐點都不盡相同。
有迷迭香羊排、迷迭香雞排、迷迭香牛排、迷迭香豬排……
還有迷迭香排骨飯、迷迭香鯛魚飯,甚至還有迷迭香糯米糕。
這些特價餐點只有一個共通點--迷迭香。

我一直很想問莉芸為什麼偏好迷迭香?但總是忘了問。
因為當我走進店裡剛坐下時,她一定會問我一個問題:
「你今天有發生特別的事嗎?」
然後我必須要用我有限的記憶能力去回憶當天發生的大小瑣事。
於是我就會忘了問我想知道的問題答案。

莉芸都會陪我吃飯,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吃完飯後她會請我喝一杯具有酒釀香味的神奇咖啡。
喝咖啡時我們會閒聊,很隨興,像多年的老友閒聊那樣。
說也奇怪,我常有那種我們是多年老友的錯覺。
咖啡喝完後,我才會想起又忘記要在假日下午來店裡看她煮咖啡。

我曾經在閒聊中問莉芸:『你是學什麼的?』
「我大學念化學系。」她說,「現在開這個店算學以致用。」
『這也算學以致用?』
「以前在實驗室調製化學藥品,現在把這種實驗精神用在烘焙餅乾、
 調配飲料和烹飪食物上,這難道不算學以致用?」
『不。』我笑了笑,『這是一種境界啊。』
莉芸也跟著笑,依然是乾淨的笑容。

『你應該對攝影有興趣。』我指著牆上的照片,『都是你拍的吧?』
「是我拍的。」她說,「但我對攝影沒興趣,也拍的不好。」
『你太謙虛了。這些照片看起來……』
「說謊會短命的。」她微微一笑打斷我。
『這些照片很有人性,一看就知道是一般人拍的,技巧不高。』
她笑了起來,然後點點頭表示認同我的說法。

「我得拍下這些照片。」她的視線緩緩掃過牆上每張照片,說:
「因為每張照片都代表一段被遺忘的記憶。」
『被遺忘的記憶?』我很疑惑,『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
『喂。』

「我幫你拍張照吧。」她突然說。
『喔?』我有些意外。
她從吧台下方拿出那種常見的數位相機,走出店門,然後向我招手:
「來呀。別害怕。」
我只好站起身走到店門口,站在招牌下方,右手比個「V」。

幾天後我再到她店裡時,我笑起來像白癡的照片已掛在牆上。
坦白說,她這家店的擺飾跟她的人一樣,乾淨而溫馨;
但牆上的照片不僅技巧很一般,景物或人物也很一般,
似乎不應該成為整體裝飾的一部份。

難道真如她所說:每張照片都代表一段被遺忘的記憶。
這又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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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很少跟社區內其他住戶打交道,連同棟且同樓層的人也不認識。
但由於這個社區內很多居民常到莉芸的店裡用餐,
我因而在店裡認識了一些鄰居。
比方說管委會主委李太太,也經常到莉芸的店,喜歡在吧台邊聊天。

有次她在吧台邊跟莉芸聊天,也把我叫了去。
「我的初戀情人被海浪捲走,第一個論及婚嫁的男人車禍身亡。」
李太太重重歎了一口氣,「唉,沒想到結婚後先生也走得早。」
我覺得聽這種話題很尷尬,有點坐立難安,但莉芸似乎很專注。

「我常在想,我是不是就是俗稱的黑寡婦?」李太太說,
「因為我喜歡的人,都會早死。」
「黑寡婦形容心狠手辣的女人比較貼切,你只是命苦。」莉芸說。
「蔡先生認為呢?」李太太問。
『黑寡婦確實可以用來形容心狠手辣的女人……』我勉強開口,
『但形容你喜歡的人都會早死的狀況,似乎也可以。』

「那我從現在開始,要努力喜歡你。」李太太說。
『喂!』
「開玩笑的。」
李太太放聲大笑,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高。
我暗自調勻內息,不然在李太太的笑聲中,很容易受內傷。

我也認識了一位元住B棟6樓的周先生,他總是戴墨鏡走進莉芸的店。
周先生以前是個員警,但現在卻是專業攝影師。
他常在高速公路上拿著攝影機,抓住車輛超速瞬間,清楚拍下車牌;
也常一手騎車,另一手拿著相機,拍下路旁違規停放的一整排機車,
不僅車子平穩前進,沿路拍下的車牌也沒因手震或晃動而模糊。
經過高速攝影與無手震100連拍的嚴格鍛煉,他終於成為攝影高手。

周先生總帶著一片CD走進「遺忘」,裡頭只有一首歌:《Knife》。
他會讓莉芸播放《Knife》,一遍又一遍。偶爾他會跟著唱:
「像把刀,痛如刀割。我怎麼可能會痊癒,我受傷好深。
 你已經割去了我生命的重心……」
用自己翻譯的中文歌詞唱英文歌,也算是一種境界。

他還當員警時,有天夜裡攔下一輛紅燈右轉的車子。
當他第一眼看見女駕駛,便深深為她著迷。
之後他們開始交往,那是他的初戀,滋味特別甜美。
「員警與違反交通規則的女駕駛談戀愛,必須要抵抗一切禮教道德與
 社會上的異樣眼光,這是被詛咒的愛情啊。」周先生說,
「就好像羅密歐與茱麗葉一樣。」

『你現在不當員警了吧?』我問。
「嗯。」他點點頭。
『所以你現在身上沒帶槍?』我又問。
「沒有。」他說。
『這算哪門子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我大聲說。

「別理蔡先生。」莉芸問他,「後來呢?」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他說。
「那是劉若英的《後來》。」莉芸說,「你跟女駕駛的後來呢?」
「後來她開始遵守交通規則,我們之間便產生隔閡,於是漸漸疏遠,
 直到分手。」他緩緩歎了口氣,「痛如刀割啊。」

我原本想說:你找個遵守交通規則的女孩會死嗎?
但莉芸用眼神制止我,然後到音響旁按了播放鍵,播放《Knife》。
周先生又跟著哼唱中文歌詞。
我心想幸好那女孩只是紅燈右轉,如果她是酒後駕車,
那這段感情應該會更恐怖。

還有位住在A棟9樓的王同學,也喜歡在吧台邊和莉芸聊天。
她是個青春亮麗的大三女生,個性應該很活潑。
俗話說:薑是老的辣,美眉還是年輕的好。
所以我有時會偷偷移動至吧台邊,加入她與莉芸的對話。

「我爸要再婚了,對方甚至還有兩個女兒。」王同學似乎很氣憤,
「現在是怎樣?把我當灰姑娘嗎?」
『搞不好你後母才會變成灰姑娘。』我低聲自言自語。
「我聽到了。」王同學瞪了我一眼。

王同學在大一時,喜歡上一位任課的老師。
每當上他的課時,她會偷偷錄音,回家後一遍遍播放。
但畢竟這是師生戀,她沒有勇氣跟他表達,只能單相思。
上學期他離開學校,但她始終無法忘記他。
尤其是他的臉和聲音,總是隨時隨地出現在她的生活週遭。
「沒想到喜歡一個人會這麼痛苦。」她說。

『你才20歲吧?』我問。
「是呀。」王同學沒好氣地回答,「20歲不可以談戀愛嗎?」
『當然可以。』我說,『但20歲時的愛情應該是陽光而開朗的,
 你怎麼搞成這樣?』
「我也不想這樣,我已經很努力要忘記他了呀。」王同學很不服氣,
「可是忘不掉又有什麼辦法。」

王同學走後,莉芸說也許是因為店名叫「遺忘」的關係,
很多人會來店裡尋找遺忘的感覺。
李太太想遺忘失去愛人的痛苦記憶,王同學想遺忘愛人的臉和聲音;
周先生卻想遺忘曾品嚐過的甜蜜愛情。
大多數人都試著想遺忘某些記憶,只可惜越想遺忘越忘不掉。
「但有的人卻總想記起某些曾遺忘的事。」
她說完後,凝視著我。

我的記憶從國二以後,就不再清晰,總是模糊的片斷。
比方說我會記得她叫莉芸,卻老是記不住她的姓。
或許真如莉芸所說,我想記起某些曾遺忘的事。
但問題常常是,我連「忘記」了什麼都不知道,
又怎麼知道到底想努力記起什麼?

「阿姨,我要一杯葡萄柚汁。」
李太太念國小六年級的大兒子走進店裡,要了一杯飲料。
莉芸見他愁眉苦臉,問了句:「你怎麼了?」
「我養的狗狗,昨天死掉了。」他回答。
『請節哀。』我說。
他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葡萄柚汁後,問我:「你瞭解生命嗎?」
竟然是問這麼深奧的問題,我吃了一驚,答不出話。
「生命……」他又喝了一口,再重重歎了口氣,接著說:
「真是無常啊。」
『你才11歲啊!大哥。』我大聲說。
莉芸則忍不住笑了起來。

從此我在莉芸的店裡待著的時間變長。
吃完飯喝完咖啡後,我會離開位子坐到吧台邊,聽聽別人的故事。
很多人都想遺忘某些東西,可惜都不能如願,於是顯得無可奈何。
有時我會慶幸自己的記性不好,也許會因而忘掉一些痛苦的事;
但有時卻更想知道,自己到底遺忘了什麼?

會不會我跟周先生和王同學一樣,也曾經想遺忘某段刻骨銘心戀情?
但因為我天賦異稟,腦中有一道像電腦防毒軟體的自我防護機制,
可以把想要遺忘的記憶當成電腦病毒清掉,所以我成功了?
會是這樣嗎?

『你把店名取為遺忘,那麼你一定有想遺忘的東西。』我問莉芸:
『你想遺忘什麼?』
「不。」莉芸搖搖頭,「我不想遺忘。」
『不想遺忘?』
「我害怕遺忘,也害怕被遺忘。」她笑了笑,「所以店名叫遺忘。」
『這種邏輯怪怪的。』

「你今天有發生特別的事嗎?」
『你怎麼老是問這個問題?』
「因為不想讓你今天的記憶被遺忘。」
『嗯?』
「說吧。」她笑了笑。

『公司裡有個女同事今天剛生了個男孩。』我說。
「嗯。」她點點頭,「算了算時間,也差不多該生了。」
『你認識她?』
「不。」她說,「是你告訴我的。」
『啊?』

「你第二次走進店裡時,曾告訴我公司有個女同事懷孕四個多月了。
 現在已過了五個月,也該生了。」
『我來這裡有五個月了?』
「是的。這五個月來,包括今天,你總共走進『遺忘』63次。」
『63次?』我很驚訝,『你竟然算得那麼清楚?』
「嗯。」她笑了笑,「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

我不僅忘了曾告訴她女同事懷孕的事,也感覺不出已過了五個月。
更別說是已走進「遺忘」63次了。
當我偶爾回想過往時,總會對時間的飛逝覺得震驚。
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時,卻已過了好幾年。
會不會是因為我的記性不好,所以對時間的感覺很遲鈍?

某個假日午後,我在家看電視。電話聲響起,是管理員打來的。
「蘇小姐請你到她店裡坐坐。」他說。
『蘇小姐?』我一時想不起來我認識什麼輸小姐或是贏先生。
「就是A棟一樓簡餐店的老闆。」
『喔。』我拍了拍腦袋,『我馬上過去。』

坐電梯下樓,穿過社區中庭,走出社區大門,左轉到莉芸的店。
「過來這裡。」我剛推開店門,看見莉芸在吧台內向我招手。
我走進吧台,見她身旁有一個像是斷頭台的東西,約40公分高。
斷頭台上面掛著8字形小玻璃杯,杯下有個像是調整閥之類的東西;
斷頭台下面放了一個玻璃盛水瓶。

「我示範冰滴咖啡的作法給你看。」我還沒開口詢問,她便說:
「這種咖啡需要細研磨的咖啡粉,磨豆的時間不能太短。」
我正想問冰滴咖啡是什麼時,她剛好打開磨豆機。
咖啡豆哇哇叫了起來。

拿出一個金屬製小杯,杯底有篩孔,先放入一張濾紙;
將磨好的咖啡粉倒入金屬製小杯中,輕拍側邊讓咖啡粉表面平整,
再放入一張濾紙在咖啡粉上。
然後將金屬製小杯放在玻璃盛水瓶之上。

從冰桶中舀出一些冰塊放入量杯,「約到300 c.c.處。」她說。
再倒入冷水,水便充滿冰塊間隙,直到切齊300 c.c.刻度。
「我還會再加10 c.c.的威士卡哦。」她笑了笑,打開酒瓶。
將這310 c.c.冰、水、威士卡的混合物倒入圓弧形玻璃杯中,
用插了根金屬管的栓蓋封住杯口,倒轉放回8字形小玻璃杯之上。

打開8字形小玻璃杯下的調整閥,冰水便一滴滴緩緩往下滴。
圓弧形玻璃杯內的冰水,藉由栓蓋的金屬管,流進8字形小玻璃杯;
再經過調整閥,滴入裝了咖啡粉的金屬製小杯,與咖啡粉纏綿後,
最後滴進玻璃盛水瓶中。

她拿出一個計時器,眼睛緊盯著水滴,右手微調調整閥。
「若滴太快,味道會淡而且會積水外溢;若滴太慢味道則會苦。」
她說,「標淮速度是10秒7滴。」
『10秒7滴?』我看著緩緩落下的水滴,『這得滴多久?』
「三個多小時吧。」她說。
『這麼久?』我很驚訝,『那豈不是點完咖啡後可以先回家吃個飯、
 洗個澡、上個廁所、出門看場電影,再回來喝咖啡?』

「不用這麼麻煩。」她笑了笑,「滴完後會密封放入冰箱冷藏,約可
 保存5天左右。不過我讓你喝的咖啡,都剛好冰了3天。」
『3天?』我說,『你的意思是要喝現在這杯咖啡,還得等3天?』
「嗯。」她說,「接近零度的低溫萃取咖啡,咖啡中的醣類在低溫中
 會持續發酵,因此會有酒釀香味。雖然放越久越香醇,但放三天是
 最好的。所以冰滴咖啡又叫冰滴酒釀咖啡。」

『那你幹嘛還加威士卡?』
「你鼻子不好,容易鼻塞,聞不出一般冰滴咖啡的酒釀香。」她說,
「所以我偷偷加了10 c.c.威士卡。」
『你知道我鼻子不好?』
「你喝咖啡的口味較濃,所以我做冰滴咖啡時,不是10秒7滴。」
她沒回答我的問題,接著說:「而是11秒7滴。」
『你怎麼……』
「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她笑了笑。

雖然有滿肚子疑問,但視線已被水滴吸引,而且心裡不自覺數著:
一滴、兩滴、三滴……
背後突然傳來「喀嚓」一聲,我反射似回頭,只見她手裡拿著相機。
「這個角度很好。」她笑了笑。
『你把我當模特兒,我要收錢。』我說。
「那麼我請你喝杯冰滴咖啡吧。」

她打開冰箱,裡頭放了幾壺咖啡,壺身都用貼紙貼上日期。
她選了日期是三天前的那壺,拿出冰箱加熱。
最後分成兩杯咖啡,一杯端給我,另一杯放在她面前。
「請。」她說,「這是你的模特兒費用。」

『這麼麻煩的冰滴咖啡,大概只能限量供應,而且很貴。』我說。
「不是限量,是沒量。」她說,「因為我不賣冰滴咖啡。」
『為什麼?』
「我每天只能滴一次,310 c.c.大概只有兩杯咖啡的份量。」她說,
「而且隨著冰水變少,滴速會變慢,每隔一段時間要略微調整速度,
 很麻煩的。吧台裡還有很多事要忙,不能常常分心。」

『好可惜。』我喝了一口冰滴咖啡後,說:『你這麼會煮咖啡,店裡
 卻不賣咖啡。其實你還是可以賣別的熱咖啡。』
「剛剛磨咖啡豆的時候,你聽到哇哇聲了嗎?」
『當然聽到了。』我說,『我的耳朵很正常。』
「難道你不覺得咖啡豆會痛嗎?」
『你又來了。』
「既然咖啡豆會痛,我怎麼忍心再用熱水燙它呢?」她說,
「所以我店裡不賣咖啡。」

『那你連冰滴咖啡都不應該煮,因為還是得磨咖啡豆。』
「說的沒錯。」她歎口氣,「可是你只喝熱咖啡呀。我只能找出這種
 用冰水滴濾咖啡的方法,我已經盡力了。」
『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說:『你想太多了。』
「很好。」她笑了笑,「從此以後,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且
 想太多的人。」

我只能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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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你今天有發生特別的事嗎?」她問。
『今天?』我想了想,『對了,就是你叫管理員打電話給我。請問
 有什麼事嗎?』
「已經沒事了。」
『嗯?』
「你老是忘了在下午來我店裡看我煮冰滴咖啡,我只好提醒你了。」

咖啡喝完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便問:
『你每天滴出的兩杯咖啡,就是你跟我喝?』
「嗯。」她點點頭,「如果你沒來,我和我妹妹會喝掉。」
『今天我來了,你妹妹不就沒得喝?』
「是呀。」
『那她會不會恨我?』
「不會。」她搖搖頭,「從某種程度上說,你以前算是救過她。」
『我真的不記得見過她,更別說救過她了。』我的語氣很無奈。

她看了我一眼,說:「一起到公園走走好嗎?」
『當然好。』我說,『但留你妹妹一個人看店,她不會很可憐嗎?』
「她叫莉莉。」她說,「古詩有云:粒粒皆辛苦。所以叫莉莉的人,
 原本就該苦命。」
『你好狠。』我笑了笑,站起身。
走出店門時,苦命的莉莉朝我笑了笑、揮揮手。

社區旁邊就是一座公園,面積很大,除了樹木青翠、草色碧綠外,
還有條小溪蜿蜒流過。
今天是假日,公園裡雖然很多人,但並不嘈雜,處處是歡樂的氣氛。
我和莉芸邊走邊聊,很輕鬆。

『以前我常來這座公園,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很少來了。』我說。
「你通常在日落前半小時到公園走走,因為你覺得那是一天當中最美
 的時間。夏天是6點20左右,冬天則是5點半。」她說。
我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怎麼不走了?」她往前走了幾步,回頭說。
『為什麼你連這個都知道?』
「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且想太多的人。」
『喂。』
莉芸似乎想說點什麼時,迎面走來一個牽著狗的年輕女子。
「好久不見。」女子笑著打招呼。

我原以為她是跟莉芸打招呼,因為我不認識這個艷麗的女子。
「上次真謝謝你。」沒想到她走到我面前,又說:「我聽了你的勸,
 把狗拴住了,以免它亂跑。」
我低頭一看,她的狗正站起前腳,趴上我的膝蓋。
『不……』我吞吞吐吐,『不必客氣。』

女子又跟我說了幾句話,我只能支支吾吾回應。
而她的狗一直拚命搖著尾巴,還興奮地朝我吠了幾聲。
『有大眾臉真的是件麻煩的事。』女子走後,我說。
「為什麼你一直覺得你有張大眾臉?」莉芸問。

我想了一下,告訴她我第一次去某家麵攤吃飯時,老闆認錯人的事。
「那家麵攤隔壁是DVD出租店,你去租過幾次DVD,租完後會順便
 在麵攤吃飯。」莉芸笑了笑,「你並不是第一次去那家麵攤。」
『啊?這……』
「後來你因為老是忘了還DVD,被罰了很多錢,索性就不再去租片,
 結果麵攤也沒去了。」

我嚇呆了,完全說不出話。
我開始努力回想,卻發覺腦海裡根本沒有關於租DVD的回憶。
倒是不小心找到被陌生女子打了兩耳光的記憶。
雖然記憶不太完整,但那兩耳光實在太火辣了,很難忘掉。
我馬上跟莉芸說起這件事,因為我想證明我確實有張大眾臉。

「你開始工作後的第二年,認識了一個在醫院急診室工作的女孩。」
莉芸說,「有趣的是,你們每次見面都約在急診室門口。」
『我……』我吞了吞口水,『我不記得啊。』
「不過你老是忘了約會的時間,女孩心裡越來越氣。有次你到急診室
 門口時,卻忘了是要去見她,你竟然走進醫院的家醫科看醫生。」
『後……後來呢?』

「家醫科的護士認得你,便跑去叫那女孩。當她來到你面前,你說:
 可惜我只是小感冒,如果病得重一點,就可以待在急診室了。女孩
 很生氣說:最好以後別讓我在急診室遇見你!我一定拔你的管!」
『我後來有在急診室遇見她嗎?』
「沒有。」莉芸說,「那是你們最後一次約會,交往只維持四個月。
 如果依照你的說法,你後來是在餐廳再度遇見她。」

『你確定那女孩真的認識我嗎?』
「你這輩子到目前為止,只跟那位女孩有過短暫交往。」
『你會不會認錯人?或是她認錯人?或是大家都認錯人?或是……』
我已經開始不知所云了。
「往好處想,被打兩耳光總比被拔管好得多。」莉芸淡淡笑了笑。

我心裡很慌亂,完全無法思考。歎了一口氣後,說:
『難道剛剛那個牽著狗的女孩真的認識我?』
「那個女孩的狗原本是不拴住的,很活潑好動。有次它在公園亂跑,
 不小心掉進水裡。你立刻跳進水裡抱住它,上岸後你全身都葬了。
 你把狗抱給女孩,只說:這公園有河,白目的狗還是拴住比較好。
 然後你就急著回家洗澡。」

『真的嗎?』
「那條狗也認識你,不是嗎?」
『沒想到連狗的記性都比我好。』我歎了口氣,『真是有夠悲哀。』
但最悲哀的是,碰到那麼艷麗的女子,我竟然只說無關痛癢的話?
為什麼我沒跟她要電話或稱讚她很漂亮呢?

我不再說話,腳步無意識向前,像電影中的活死人。
「你還記得這裡嗎?」莉芸停下腳步,指著公園旁一處工地。
我看了看那處工地,過了一會,搖搖頭。
「這裡以前是庭園咖啡店。」
『我有印象了,以前來過幾次。店裡好像有個漂亮的魚缸。』
「不是『幾次』,是38次。」她說。

『有那麼多次嗎?』
「我和莉莉以前都在這間庭園咖啡店當服務生。」莉芸說,
「當你到公園走走時,偶爾會進去喝杯咖啡或吃晚餐。」
『可能因為你們不是穿泳裝,所以我沒什麼印象吧。』
「嗯。」她笑了笑,「我們會虛心受教、徹底檢討。」
我想回應她的笑容,但嘴角卻無力拉出弧度。

「有次一隻大狼狗和一隻哈士奇犬打架,從公園打進店內。莉莉正好
 淮備端咖啡給你,你馬上起身擋在莉莉身前,結果她沒事,你卻被
 這兩條狗撲倒。」
『結果誰贏?』我問,『狼狗?還是哈士奇?』
「你那時也是這麼問。」莉芸說。
『嗯?』

「我看見你被撲倒,急忙衝出吧台扶起你,然後問:痛嗎?」
莉芸笑了笑,「但你卻只說:狼狗和哈士奇誰贏?」
『你問我:痛嗎?』
「嗯。」莉芸點點頭,微微一笑。
我又想起夢裡的那個女孩。

『你說我救過你妹妹,就是指這件事?』
「嗯。」莉芸說,「莉莉很怕狗,那時她嚇哭了。」
『那麼到底誰贏?』
「哈士奇吧。」她說,「你那天的晚餐錢,是哈士奇主人幫你付的;
 咖啡錢則是狼狗主人付的。晚餐比較貴。」

『抱歉,我的記性不好,竟然沒認出你。』我應該臉紅了,
『原來我那時候就認識你了。』
「算是吧。」莉芸說這句話時,臉上卻掛著古怪的笑容。
我沒心思追問,只是覺得累,便坐在公園內的椅子上,低下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抬起頭時,莉芸仍然站在身旁。
『你也坐下吧。』我說。
「嗯。」莉芸在我右邊坐下。
我覺得喉間乾澀,無法再吐出言語,便靜靜看著天色由黃變暗。
太陽下山了。

『這座公園又大又美,我不懂為什麼我後來很少來。』我終於開口。
「嗯。」她簡單應了一聲。
『我是說,為什麼我後來很少來?』
「你問我嗎?」
『不,我是問哈士奇。』我笑了笑,『廢話,我當然是問你啊。』
「你認為我知道?」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轉頭看了她一眼。

「一年前,這公園被選為第一座都會區內的螢火蟲復育公園,市政府
 在公園裡野放兩千隻螢火蟲。隔天傍晚,便有很多家長帶著孩子,
 拿著網子和玻璃瓶,很高興地來抓螢火蟲。」
『唉。』我歎口氣。
「你看到後很生氣,開口罵那些家長們:你們都是這樣教育小孩嗎?
 但他們都覺得你反應過度、多管閒事。」莉芸也輕輕歎口氣,
「根本沒有人理你,你只能眼睜睜看著螢火蟲在玻璃瓶內亂竄。」

『後來呢?』
「過了兩個禮拜,公園裡再也看不到螢火蟲。」莉芸的語氣很平淡,
「當最後一隻螢火蟲消失在公園後,你就很少來公園了。」
『原來如此。』我問:『那時你在哪裡?』

「我在庭園咖啡店裡,看見你經過門口,背影像只疲憊的螢火蟲。」
她說,「我跑出去問你:痛嗎?」
『啊?』我微微一驚。
「不好意思。」她說,「我常那樣問你。」
『那我怎麼回答?』
「你只說:螢火蟲才會痛。」

我又開始沉默,而黑夜已悄悄籠罩整座公園。
「其實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說的話。」莉芸打破沉默,
「因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且想太多的人。」
『不,你不是。』我說,『你是……』
「嗯?」莉芸等了幾秒,等不到我把話說完,便問:「是什麼?」
『總之……』我想不出合適的形容,只好下結論:『謝謝你。』

莉芸似乎嚇了一跳,身子微微顫動。
我轉過身,竟發現她的眼眶似乎有淚光。
『你怎麼哭了?』
「沒事。」她拿出面紙,小心翼翼對折兩次,然後輕輕擦了擦眼角,
「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聽你說謝謝。」
『這麼多年?』
「沒事。」她又說。

「該吃晚飯了。」莉芸站起身,「今天的特價餐是迷迭香烏龍面。」
『不好意思。』我說,『我沒胃口,吃不下。』
「今天我請客。」
『人是鐵,飯是鋼。』我站起身,『吃不下還是得吃。』

我和莉芸慢慢走回「遺忘」,一推開店門,發現店裡的氣氛很熱烈。
「怎麼這麼晚回來?」莉莉的語氣有些埋怨,「我快忙不過來了。」
『這是對救命恩人的態度嗎?』我說。
「哦?」莉莉吃了一驚,「你知道了?」
『嗯。』我說,『寡人餓了,要用膳。』
「遵旨。」莉莉笑了,「馬上就好。」

莉芸先去忙,我獨自坐在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
回想莉芸在公園所說的話,我相信她沒騙我,那些都是發生過的事。
可是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啊。
無論我如何努力也喚不回遺忘的記憶,只覺得腦袋越來越重。

我轉頭看著魚缸,視線跟著缸內的魚游動,看了一會便入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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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想起來了嗎?」莉芸端著迷迭香烏龍面放在我面前,說:
「庭園咖啡店的老闆要轉讓他的店時,我向他買下了這個魚缸。」
『唉。』我搖搖頭。
莉芸吐了吐舌頭,到吧台又端了碗麵,再走回我對面坐下。
我有些心不在焉,因而食不知味,面還剩一半便放下筷子。

「今晚早點休息,明天一早你還得到台北出差。」莉芸說。
『差點忘了。』我說,『咦?你知道我要到台北出差?』
「你前幾天有告訴我。」
『是嗎?』我歎口氣,『我的記性這麼差,萬一誤了工作就糟了。』
「你放心。」她很篤定,「你的工作不會有問題。」
『嗯?』我很疑惑。

「有天晚上你在庭園咖啡店吃晚餐時,店裡走進一對看起來像是情侶
 的男女,男的50歲左右,女的才20多歲。」莉芸頓了頓,說:
「但他們剛走進店裡,男的目光與你相對幾秒後,便轉身離開。」
『為什麼會這樣?』
「我當時也很疑惑,看了看你,聽到你說:我出運了。」
『出運?』

「我走到你身旁問你為什麼那樣說?」莉芸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說:吃晚餐時能吃到目睹老闆跟情婦約會,這是一種境界啊。」
『喔?』
「我說也許他們只是一對年齡差距很大的夫妻,你說:最好夫妻晚上
 到公園散步時,先生穿西裝打領帶、太太濃妝艷抹。」
『我說的沒錯啊。』
「嗯。」莉芸笑著點點頭,「我也認同。」

怪不得如果我因為記性不好而誤了公事時,老闆幾乎不責罵我,
甚至還會對我說:「你是貴人,難免會忘事。」
原來他是想堵住我的嘴。
『那我老闆和他情婦的感情是否依舊堅貞?』我問。
「應該是吧。」莉芸笑了,「因為你的工作很順利。」
『那就好。』我也笑了。

『飯吃完了,冰滴咖啡下午也喝過了。』我站起身,『我該走了。』
「嗯。」莉芸也站起身,送我到門口,「早點休息。」
我慢慢走回家,今天發生的事很令我震驚,我完全無法消化。
幸好最後聽到一個好消息,知道自己的飯碗很穩,不會摔破。
要不然我會懷疑自己有沒有氣力走回家?

我洗了個澡、看了一會電視、準備明天出差的資料後,便上床睡覺。
然後我又夢見了那個女孩。
當她問我:「痛嗎?」並緩緩伸出手想撫摸我的頭時,
我竟然開口說:『你是蔣莉芸嗎?』
她似乎嚇了一跳,手迅速放下。
於是我醒了。

漱洗完後,先走到門口,看看門口放了什麼東西?
門口放了公事包,公事包上貼了一張寫上「台北出差」的紙條。
晚上入睡前我會將所有該帶出門的東西放門口,偶爾還會寫紙條。
只要走到門口一看,便不會忘記今天該做什麼。
這是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是因應記性不好的生存本能。

我穿了件較得體的襯衫,打了條領帶,提起公事包坐電梯下樓。
剛走到社區大門,便看見莉芸。
「早。」她說,「我送你去坐車。」
『不用麻煩了。』我說。
「不麻煩。我反正要去市場買一些食材。」她說,「走吧。」
我正想再推辭,但她已經轉身向左走,我只好跟在她身後。

莉芸開著車,我坐在她右手邊,一路上我們沒有交談。
15分鐘後,她說:「到了。」
我下車說了聲謝謝,轉身走了兩步,突然又轉身問:
『你怎麼知道我要坐客運?』
「你公司很小氣,出差只補助最便宜的客運車錢。」莉芸說。
『你怎麼……』
「車快來了。」莉芸重新起動車子,「快去買票吧。」

我趕緊到售票口買票,售票小姐剛找完錢,車子便來了。
我上了車,找到我靠走道的座位,窗邊已坐了位尼姑。
坐車能坐到跟尼姑坐在一起,這是一種境界啊。
「阿彌陀佛。」她說,「施主,好久不見。」
現在是怎樣?

我只能勉強微笑,點了點頭,再坐下來。
「阿彌陀佛。」她說,「施主,你會暈車嗎?」
『阿彌陀佛。』我回答,『我不會。』
「阿彌陀佛。施主,你運氣不好。」她說,「我會。」
『啊?』
「這一切都是因果。」她笑了笑。

我努力在腦海裡搜尋記憶,雖然我知道結果通常是徒勞無功。
可是認識尼姑應該是件非常特別的事,起碼該有模糊的印象。
沒想到腦海裡竟然連「模糊」都沒有,只有空白。
「忘了就忘了。」她說,「不要執著。」
我不禁轉頭看著她。

「你記得前世嗎?」她問。
『前世?』我很納悶她這麼問,『當然不記得啊。』
「既然你已遺忘前世的記憶,今生又該怎麼過?」
『今生?』我更納悶了,『今生還是一樣過啊。』
「所以說,即使你已忘記昨天……」她微微一笑,
「對今天又有何妨呢?」

我雖然不認同這兩種狀況的邏輯關連,但這句話應該是一種禪意。
邏輯無法推導也無法驗證禪意,因為邏輯有時也是一種執著。
我不再多想,忘了就忘了。
忘了又如何?記起又如何?

途中她起身兩次到廁所去吐,每次我都會先站起身方便她離開座位。
『您還好吧?』她第二次從廁所回來後,我問。
「沒事。」她勉強笑了笑,「我的修行不夠。」
『這應該跟修行無關。只要放輕鬆,什麼都不想就好了。』
「嗯。」她點點頭,「你果然很有佛緣。」

有佛緣?
其實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因為覺得自己會暈車,於是便心有掛礙。
只要心中存著「我會暈車」的掛礙,那就更容易暈車。
也許她聽進了我的話,之後的旅途便好多了,也不再起身到廁所。
台北終於到了,她先下車,下車前還跟我說聲謝謝。
我則在終點站下車。

我要去的地方剛好就在下車處附近,不用轉彎,直走50公尺就到了。
我先在路邊吃午餐,吃完午餐休息一下,再去處理公事。
事情處理完後大約五點,我想先在台北街頭走走,找個地方吃晚餐,
吃完晚餐再坐車回台南。

當我吃完晚餐走出那家店,正想往車站的方向走時,我竟然迷路了。
我對眼前的街頭完全陌生,好像剛剛根本沒有經過似的。
就像身處大海或沙漠一樣,四周只有茫茫的藍或黃,
完全沒有可供辨識的地標。
我不知道該朝哪裡走?

行人匆匆走過我身旁,我卻只是站在原地。
我又慌又急,明明剛剛才走過啊,為什麼我搞不清方向?
朦朧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退伍後剛到台北工作時也是如此。
那時我常常會突然迷路,每次都只能藉著詢問路人或搭計程車回家。
所以我才會辭了工作回台南。

如今那種心急如焚、心亂如麻的感覺又回來了,我完全不知所措。
我雙手抱住頭,閉上雙眼,蹲了下來。
蹲了許久,腳已發麻,我心想不能這樣耗著,我得回家。
勉強打起精神睜開雙眼,站了起來。
我沒力氣再走回車站,伸出右手,攔了輛計程車。
計程車只拐兩個彎,不到五分鐘就到了車站。

上了往台南的車,我覺得很累,但剛剛的心慌還在,
我感覺到心臟的急速跳動。
四個小時後,我下了車,再坐計程車回家。
我在社區大門下車,看了看表,已經深夜11點了。
莉芸的店應該打烊了,但我隱約看到招牌的燈還亮著。

我往莉芸的店走去,到了門口,卻猶豫著該不該推開店門?
「你回來了。」莉芸拉開門後先是微笑,但看到我的神情,又問:
「你怎麼了?」
『我……』
「進來再說。」

我走到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坐下,問:『你怎麼還沒打烊?』
「我正在實驗製作迷迭香餅乾。」
『喔。』我簡單應了一聲。
「今天的出差順利嗎?」她在我對面坐下。
『很順利。不過要走到車站坐車回來時突然迷路……』
「那沒關係。」她笑了笑,「鼻子下面就是路,開口問人就是了。」
她的反應令我意外,好像突然迷路是件不用大驚小怪的事。

『可是我才剛走過啊,而且也沒走遠……』
「沒關係。」她又說,「迷路就迷路,只要不是梅花鹿就好。」
『什麼?』
「因為麋鹿比梅花鹿大。」
『很冷。』但我卻笑了。

『對了。今天早上坐車時,旁邊坐了位尼姑。』我想起早上的尼姑,
『她似乎認識我,還跟我說:好久不見。』
「她是水月禪寺的師父。為了興建佛寺,常在醫院附近義賣水果。」
『那她為什麼會認識我?』
「你跟她買過水果呀。」她笑了笑,「你要去見急診室女孩前,通常
 會先跟她買水果。有次你把身上的錢全買了水果,當你跟女孩吃完
 晚飯後才發現身上沒錢了,結果那次約會是女孩請客。」

『原來如此。』我雖然點點頭,但依舊毫無印象。
「那位師父常說你很有佛緣呢。」
『或許吧。』我苦笑,『佛祖保佑我只挨了兩巴掌,而不是在急診室
 被拔管。』
「你想起那位師父了嗎?」
『完全沒印象。』我苦笑。

「慢慢來。」她說,「也許心情放輕鬆,就會想起來了。」
『這跟心情無關。』我說,『你不用安慰我。』
「或許將來……」
『現在都想不起來了。』我打斷她,『時間越久,記憶更模糊。』
「這可說不定。也許有天你會記得很多年前就見過我……」

『我不記得見過你、也不記得認識你。』我的音量突然提高,
『我的記性不好,不要再測試我了!』
我已經無力再承受遺失的記憶突然出現,也對突然迷路無法釋懷。
壓力已經超過臨界點,火山便爆發。
火山爆發後,我覺得有些虛脫,緩緩低下頭。

「痛嗎?」她問。
我被這句話電到了,抬起頭,看見她的右手伸出一半,僵在空中。
而她的眼神充滿悲傷。
當她接觸我的視線後,右手便緩緩放下。

我突然心下雪亮:莉芸就是我夢裡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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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有點搞不清現在是夢境?還是真實世界?
多年來出現在夢裡的女孩,竟然出現在面前?
「時間很晚了,喝茶或咖啡都不好。」莉芸起身走到吧台,
「喝點果汁吧。」

「你知道海馬回嗎?」莉芸端了杯柳橙汁放在我面前,
「英文叫hippocampus。」
我先說聲謝謝,再搖了搖頭。

「長期記憶儲存在大腦的皮層,它管理所有的記憶。」她說,
「腦子裡還有一個區域叫海馬回,負責把記憶寫入皮層裡。」
『嗯。』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海馬回受損的話,短期記憶能力會下降,也可能無法將短期記憶
 轉化成長期記憶。」她說,「這就是所謂腦海裡的橡皮擦。」

橡皮擦?
我不禁低頭看了一眼桌上壓著的那張紙條:
如果人生沒有錯誤,鉛筆何需橡皮擦?
「如果記憶像用鉛筆寫字一樣,那麼用橡皮擦擦去,可能不留痕跡。
 除非力道夠強,才會留下擦過字的痕跡。」她又坐了下來。
我抬頭看了看她,很納悶她為什麼要說這些?

「海馬回最重要的功能是記憶,尤其是事件性記憶。海馬回若受傷,
 可能會忘了在哪裡、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事或經歷了什麼事件。」
我越聽越奇,覺得這並不是話題,而是跟我密切相關的事。
「海馬回除了跟記憶有關外,也跟認路的能力有關。自古以來幫人類
 傳信的鴿子,腦部便有較大容積比例的海馬回。」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
「你會突然迷路,就是因為你的海馬回可能已經受傷。」

『這……』我張大嘴巴,接不下話。
「你在國二時不小心撞到頭,可能因此傷了海馬回。」
『不可能!』我幾乎是叫了起來,『你不可能連這個都知道。』
「你國二之前的記憶是完整的,但從國二打架事件過後,你的記憶是
 片斷且模糊,甚至失去。」
『連打架……』我已開始口齒不清。
「因為我是你的國中同學。」莉芸淡淡地說。
我大驚失色,不自覺地站起身。

「你先別激動,我慢慢說給你聽。」
莉芸站起身,走了兩步,指著牆上一張像是中學禮堂的照片。
「我們國中畢業典禮就在這裡舉行。」她說,「畢業典禮時有摸彩,
 剛開始摸彩時抽出了七個號碼,你是其中之一。你以為中了大獎,
 還興奮地大叫。結果校長說:畢業生507位,卻只有500份獎品,
 所以除了抽到號碼的七個同學沒得獎外,其餘通通有獎。」

『這間學校太變態了吧。』我說。
「那可是我們的母校。」她往右移動兩步,指著一張腳踏車的照片,
「你高中三年就是騎這輛腳踏車,你還在把手上貼了一張賓士車標誌
 的貼紙。」
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賓士車標誌。

「這是你高三畢業前夕,你們班在舞台上的表演活動。上台的同學們
 手裡都拿著竹掃把當吉他,邊跳邊唱《燃燒吧!火鳥》。」
她指著舞台左後方一個模糊的身影,「你就在這裡。」

「你大一時加入環保社。這是社團在四草坐舢舨游紅樹林的照片。」
她指著一個坐在船尾的人,「只有你側面對著鏡頭。」
「大三時你修了一門台灣民間風俗的通識課,你為了期末報告到東港
 拍攝王船祭慶典。」她指著一團白色煙霧中的朦朧身影,
「你衝進鞭炮陣中取景。你看,腳下還有火花。」
「這間7-11就在你租屋處的巷口,那時你念大四。你常去這間7-11,
 偶爾會在門口的椅子上吃早餐。」

她持續移動腳步和手指,每指著一張照片便同時開口。
「這是火車站前的敦煌書局。你當兵時放假回家或是收假歸營,都會
 坐火車。你坐火車前會到書局看看書,偶爾會買書。」
她指著站在書局前的一個阿兵哥,「這是你的背影。」

「這是你正低頭挑選水果的照片,賣水果的是水月禪寺的師父。」
她將手指往右移動兩公分,「她站在這裡,可惜只拍到背影。」
「馬路對面就是醫院。」她再將手指往上移,「你會到醫院的急診室
 門口與某個女孩碰面。」
我下意識摸了摸臉頰。

「這是公園旁的庭園咖啡店,但現在是工地。你曾在這裡被兩隻打架
 的狗撲倒,也曾在這裡目睹公司老闆和他的情婦約會。」
她指著相片中吧台上的魚缸,「還記得這個魚缸嗎?」
我不禁轉過頭,看了一眼她店裡鑲進內牆的三尺魚缸。

「這是半年前社區住戶在湖邊烤肉的合影,你站在最後排最右邊。」
她忍不住笑了笑,「當你看到照片時,你說你長得像金城武,我卻說
 你像劉德華。你還說你只能含著眼淚承認我說得沒錯。」
『如果我真的那樣說,也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但我真的覺得你像劉德華。」她笑了笑,「背影很像。」

「這是你在『遺忘』店門口的獨照,你還說你笑起來像白癡。」
她指著我右腳旁邊的一盆植物,「這就是你常吃的迷迭香。」
『那就是迷迭香?』
她點點頭。

「這張照片今天剛裱完框,還來不及掛在牆上,明天就會掛上。」
她從吧台下方拿出一張照片,並將照片正面朝著我。
「這是昨天我煮冰滴咖啡給你看時,當你正專注地數著水滴,我從你
身後偷拍的照片。你還開口跟我要模特兒費用。」
『這個我記得。』我說,『我是開玩笑的,你不可以當真。』
「好,我修正。」她笑了笑,「你開玩笑說要跟我拿模特兒費用。」
『結果你用一杯冰滴咖啡抵帳。』
「嗯。」她點點頭,「你這段記憶還很清晰,真好。」

原來牆上每張照片只跟我有關,並不是「遺忘」的裝潢或擺飾。
每張照片都代表著一段已被我遺忘或即將被我遺忘的記憶。
我不禁一張張細看牆上的照片,但我無法陷入回憶中。
因為我根本沒有記憶。

「還有些照片放在相簿裡。數位相機普遍後,我也拍了很多相片檔,
 存在電腦裡。所有關於你的……」
『為什麼?』我打斷她。
「嗯?」她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還猜不出來嗎?」她反問。

我冷靜想了想,既然莉芸說她是我的國中同學,那麼……
『你一定是那個我救過的女孩!』我恍然大悟。
「你救過的女孩?」
『是啊,我那時為了你跟一個凶巴巴的女孩打架。』我說,
『其實你也用不著如此,都那麼久的事了,你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
 覺得愧疚或是感激之類的。』

她靜靜看著我,沒回答我的話,臉上掛著一種古怪的笑容。
『我猜錯了?』我問。
「我現在還會凶巴巴嗎?」
『啊?』我很驚訝,『難道你是……』
「我就是那個跟你打架的女孩。」
她說完後,微微一笑。

雖然我對那女孩已幾乎沒有印象,只保留「凶巴巴」這關鍵字。
但眼前的莉芸就是當初那個凶巴巴的女孩?
這兩個人的樣子在我腦海裡根本重迭不起來啊。

「國中的我較邋遢,不注重儀容,同學常取笑我不愛乾淨。」她說,
「那天我隔壁的女同學又笑我葬,還編首歌嘲笑我,我氣不過便跟她
 爭吵,然後動手。男生打架是扭打,女生會互抓頭髮。因為我頭髮
 很短,所以佔了優勢。這時突然聽到有人說:放開那個女孩!」

『放開那個女孩?』我說,『這是周星馳電影裡的台詞吧。』
「是呀。」她笑了笑,「但你當時確實是這麼說。」
『那是我說的?』
「嗯。」她點點頭,「你跑過來後只把我推開,因為我正在氣頭上便
 也推了你一把。你剛好踩到掉在地上的鉛筆盒,腳下打滑,在摔倒
 之際,頭撞到牆角……」
『不是桌角嗎?』
「是牆角。」

「後來你父母帶你去看醫生,還照了核磁共振。醫生說你的海馬回
 可能受傷了,有一點點萎縮的現象,不過他並不確定。」她說,
「醫生建議你多閱讀,你便養成長期閱讀的習慣。我相信這是導致你
 後來眼壓過高的原因。」
『我的眼壓過高?』
「半年前在湖邊烤肉時,你告訴我的。」

她看了我一眼,然後輕輕歎口氣。說:
「那次事件後,我經常會作一種夢,夢裡的你總是抱著頭喊痛。」
『痛?』
「是的。」她說,「夢裡的你總是喊痛。」

「但從此以後,即使我們是同班同學,也不再交談。我很想接近你,
 卻不敢接近你。直到國中畢業典禮完後,我才終於鼓起勇氣問你:
 痛嗎?」
『你問我:痛嗎?』
「嗯。」她說,「但你回答:不關你的事。」
『我……』
「沒關係。」她微微一笑。

「高中時你念男校、我念女校,但我們和你一個高中同學都在同一家
 補習班補習,我常問他你在學校裡發生的事。」
『他是誰?』
「他可以算是你高中時最好的朋友,我和他這些年來偶爾有聯絡。他
 去年曾在麥當勞門口跟你偶遇。」
『麥當勞?』我好像有一點點殘存的記憶,『高中同學?』

「高二時有次補習班下課後,你找不到腳踏車,以為有人暫時騎走,
 於是你待在原地等了一個多小時。但其實只是你記錯腳踏車停放的
 位置而已。」
『你怎麼知道我的想法?』
「我躲在暗處,陪你等。」她說,「後來我覺得再等下去不是辦法,
 便走到你腳踏車真正停放的地點,把它騎去給你。還好你的腳踏車
 總是忘了上鎖。」

「當你看到我時,說:你怎麼選中我這輛破腳踏車?然後便急著騎車
 回家。」她說,「你只離開一會,又騎回來說:你別誤會,我只是
 覺得這種男生騎的腳踏車不適合女生。說完後又掉轉車頭離去。」
『這……』
「原本我很擔心你看到我時的反應,但從你的反應看來,你已經忘記
 我了。」她淡淡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澀,「從此我像背後靈一樣,
 在你未察覺的情況下,默默跟著你。」
聽到這裡時,所有因她而生的驚訝,已漸漸轉變為感動。

「高三畢業前夕你們在舞台上的表演,我去看了。那枝竹掃把很大,
 你不小心刮到大腿內側,突然在台上大叫一聲,台下都笑翻了。」
她說到這裡便笑了起來,笑聲停止後,接著說:
「你們表演完下台後,我跑去問你:痛嗎?」
『喔?』
「你當時就是這種疑惑的眼神。過了一會,你才說:還好。」

「我們考上了同一間大學,但不同科系。你大一時參加環保社,我也
 跟著加入。四草的紅樹林之旅,我也有去。」
我仔細看著牆上那張一群人乘坐舢舨的照片,說:
『但你似乎不在照片裡。』
「因為我是拿相機的人。」她笑了笑,「後來社團還去曾文溪口觀賞
 黑面琵鷺,不過要回學校時,卻發現你不見了。」
『我不見了?』

「我在一處灌木林中找到你,你那時正抱著頭蹲在地上。我……」
她頓了頓,吸了吸鼻子,呼出一口氣後,接著說:
「我想起我的夢,眼淚便掉了下來。擦了擦眼角後,我便扶你起來。
 你說你迷路了,好像置身大海或沙漠,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
我不由得想起今天在台北街頭時的心慌。
「我問你:痛嗎?你回答:不是痛,只是慌。」

「大三時我和你都選修了台灣民間風俗,我們還在同一組。」她說,
「我們那組有六個組員,為了交期末報告,一起到東港參觀王船祭。
 當王船繞行街頭時,鞭炮聲四起,你還衝進鞭炮陣中拍攝王船。」
『看來我膽子真大。』
「我看你身上沾了一些鞭炮屑,便問你:痛嗎?」她笑了笑,
「但你回答:不痛,而且很爽。」

「大四時我在你家附近的7-11打工,常看見你進來買東西。」她說,
「有天早上你急著上課,自動門還沒開啟時,你便衝進來,結果撞到
 玻璃門。由於力道很大,玻璃門還因此有些故障。我問你:痛嗎?
 你回答:是不是如果會痛,就不用賠錢?」

「你當兵時,我知道你會坐火車,也知道你有隨時隨地閱讀的習慣,
 所以我到火車站前的敦煌書局工作。」她說,「我常幫你找書架上
 的書,也會提醒你火車快開了。」
『還好有你。』
「你退伍前夕,最後一次來書局時,我問你:痛嗎?」她說,
「你似乎嚇了一跳,然後才說:當兵不會痛,只是無聊。」

「退伍後你到台北工作,我沒跟去,我知道你沒辦法認得台北的路,
 沒多久便會回台南。果然三個月後,你就回台南工作了。」
『然後你……』
「我開著一輛小貨車,每天早上在你公司樓下賣早餐。你常常跟我買
 早點,有次你問我:為什麼只賣三明治和飯團,不賣蛋餅之類的?
 我回答:你不覺得煎蛋餅時,蛋餅會痛嗎?」她笑了笑,
「你說我是奇怪的人。從此以後,我就是奇怪的人了。」

「三年前你搬進這社區,我和莉莉便到公園旁的庭園咖啡店工作。」
『莉莉?』我說,『就是你妹妹啊。』
「是呀。」她笑了,「當你走進咖啡店時,莉莉會很忙,因為我總是
 盡量找機會跟你說話。」
『果然是粒粒皆辛苦。』

「你總是點熱咖啡,我便記下了。你說你鼻子不好,氣候突然改變時
 容易鼻塞,比天氣預報還淮,所以我在冰滴咖啡中加威士卡。你點
 咖啡時會交代濃一點,所以你喝的冰滴咖啡,滴速不是10秒7滴,
 而是11秒7滴。有次我還問你:一個人吃飯的心情如何?你回答:
 好像有點寂寞吧。」她頓了頓,微微一笑,然後說:
「從此我便陪你一起吃飯。」
我不再覺得驚訝,只有滿滿的感動。

「從國二之後,到我開這間店之前,我們在公園旁的庭園咖啡店說了
 最多話,相處的時間也最久,有時我甚至有種你快記起我的錯覺。
 可惜你始終記不住我。」
『抱歉。』我很慚愧。
「如果要說抱歉,也是該我說。」她笑了笑,「八個月前庭園咖啡店
 老闆要把店拆掉改建房子,我知道你很喜歡那個魚缸,便買下它。
 然後借了一些錢,租下這裡開了間簡餐店。」

「我害怕遺忘,也害怕被遺忘。」她說,「所以店名叫遺忘。」
『這段話我好像聽過。』
「嗯。」她點點頭,「十天前我跟你說過。」
『你的記性真好。』我歎口氣,『不像我,一次又一次遺忘你。』

「我的記性好,是因為我害怕遺忘你的一切。」她笑了笑,「也因為
 我害怕被你遺忘,所以直到半年前的湖邊烤肉,我又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她理了理衣角,順了順頭髮,臉上掛著甜甜的笑。說:
「我會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並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溫柔優雅。然後
 走到你面前,說句話。」
『哪句話?』
「我是蘇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

『你這樣……』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好像很可憐。』
莉芸笑了笑,輕輕聳了聳肩,然後搖搖頭。
「雖然你始終記不住我,但我會想盡辦法靠近你,找話題跟你說話。
 可能是因為我一直想問你:痛嗎?所以話題常跟痛有關。」她說,
「只要能夠靠近你,幫你記住你可能會遺忘的記憶,我就很滿足了。
 至於你記不記得我,只是蛋糕上有沒有草莓而已。」
她說完後,又笑了笑。依然是乾淨的、甜甜的、令人放心的笑容。

我很仔細地看著莉芸,這個多年來出現在我夢裡的女孩。
原來所謂的夢,其實是記憶。不管是前世,或是今生的過往。
或許也可以說,所謂的記憶,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我感覺到一陣暈眩,腦袋變得沉重。
雙手不禁抱住頭,閉上雙眼。
雖然莉芸今晚這席話,幫我找回失落已久的記憶;
但今晚她在「遺忘」裡所說的話,可能過不了多久,我還是會遺忘。
甚至這段期間在「遺忘」裡的所有記憶,將來有天也會失去。
我會再度忘了莉芸。

我和莉芸一樣,害怕遺忘,也害怕被遺忘。
如果有天起床後,我忘了自己是誰,該怎麼辦?
莉芸那時會在哪裡?
如果她忘了我呢?

「痛嗎?」莉芸問。
『很痛。』我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莉芸伸出右手,在空中停留幾秒後,
終於緩緩放下,輕輕撫摸我的頭髮。

「當你在大海或沙漠中迷路,我會划著小船或是騎著駱駝,靠近你。
 雖然在你的記憶裡,我可能永遠只是一個葬兮兮又凶巴巴的女孩。
 但有些記憶不會儲存在皮層、也不儲存在海馬回;那些記憶會永遠
 儲存在心中。」
莉芸用左手指著左胸,臉上依舊掛著乾淨的笑容。

「呀?我該去接莉莉了。」莉芸看了看表後,站起身說:
「你先幫我看一下店,我待會就回來。」
『你要早點回來。好嗎?』我的聲音突然有些硬咽,
『因為我覺得,我快要忘記你了。』

「在你忘記我之前,我會回來的。」
莉芸說完後笑了笑,轉身走到店門口,摘了兩枝迷迭香。
她把一枝迷迭香放進我上衣的口袋,另一枝迷迭香拿在手中。
「你知道迷迭香的花語嗎?」
我搖搖頭。

「迷迭香的花語就是『回憶』。」莉芸說,「迷迭香的濃郁香氣具有
 增強腦部活動的效果,古老的偏方中就是利用迷迭香來幫助記憶,
 於是迷迭香便被視為永恆回憶的象徵。從此以後迷迭香成為戀人們
 宣誓對彼此永不忘記、至死不渝的信物。」
我聞到上衣口袋中迷迭香的香氣,低著頭深深吸了一口。

「迷迭香,那是回憶。親愛的,請你牢記。」莉芸笑了笑,說:
「這可是莎士比亞《哈姆雷特》劇中的對白呢。」
我抬起頭,看著莉芸明亮的雙眼。
「還有,你知道童話故事《睡美人》的原始版本嗎?」
我又搖搖頭。
「在《睡美人》的原始版本中,昏睡了一百年的睡美人並不是被白馬
 王子吻醒,而是被一束迷迭香所喚醒。」

「將來某天,如果你已忘了我……」莉芸輕輕晃了晃手中的迷迭香,
「我也會用迷迭香喚醒深藏在你心中的記憶。」
我答不出話,只覺得迷迭香的香氣越來越濃。

「差點忘了。」莉芸吐了吐舌頭,「迷迭香餅乾已經烤好了。」
她走進吧台,拉開烤箱,拿出烤好的餅乾,走出吧台。
「你吃吃看。」她笑了笑,「這是我第一次烤迷迭香餅乾。」
『你用烤箱烤迷迭香餅乾,它不會痛嗎?』
「不會。」她說,「迷迭香是回憶,我所有跟你在一起的回憶都是
 甜美的,根本不會痛。」

莉芸拉開店門,回頭朝我笑了笑,說:
「無論在何時何地,如果你已經忘記我,我一定會摘下一枝迷迭香,
 別在胸前。然後走近你,跟你說一句話。」
『哪句話?』
「我是蘇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
莉芸又笑了,很甜,很溫柔,也很乾淨。

於是像要喚醒什麼似的,整間「遺忘」裡,瀰漫著迷迭香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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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自己,在雪域中(1)  

          1. 來自西藏的神秘邀約

2007年12月19號,我收到一封署名「七喜」的信。
信上的文字有些虛無縹緲,大意是說如果想找到自己,就來西藏。
這對我很有吸引力,因為我常常找不到自己。
尤其是考試過後看榜單時。

更何況西藏幾乎是世界上最聖潔、最純淨的地方,多少人夢寐以求。
不過考慮到我得教書,還沒有安排假期的心理準備,
只好把這封信當作一個誘人的廣告。

當我想從信件中查看「七喜」到底是何方神聖時,掉出一張機票。
台北飛香港、再由香港飛上海,而且機票上面竟然是我的名字!
在這詐騙橫行的年代,我無法天真地相信這是事實。
但這張機票看起來應該不假,我便打了通電話到航空公司詢問,
發現有人已幫我訂好了三天後飛往上海的機位。

機票是真的、機位也訂了,整件事情開始變得詭異。
幾經思量,按捺不住衝動,撥了信上留的電話號碼。
電話剛接通,正準備詢問為什麼幫我買機票訂機位時,
那端反倒先開了口。

「沙子漏完了沒?」她問。
『啊?』我很納悶,『你說什麼?』
「你耳背嗎?」她說,「我再問一次,沙子漏完了沒?」
『為什麼這麼問?』
「如果你答不出來,你手中的機票三十秒內會自動爆炸。」

現在是怎樣?在拍電影「不可能的任務」嗎?
『漏了三次後,終於漏完了。』我隨口說。
「你答對了。」她說,「把台胞證號碼給我。」
『為什麼?』
「台灣同胞入藏得申請批淮。我可以幫你申請。」

『你不是詐騙集團吧?』我問。
「如果我是詐騙集團,我會承認嗎?」
『當然不會啊。』
「那你還問。」
我猶豫了一下後,起身拿出台胞證,念了號碼給她。

「12月22號晚上,我已經幫你在上海萬寶酒店訂了間房。」她說。
『連房間都訂了!』我不禁低聲驚呼。
「是的。」她說,「錢也付了。」
『啊?』我開始口吃,『這……』
「還有問題嗎?」
『飯店有附早餐嗎?』
「問點有意義的問題!」她的聲音突然變大。

『好。』我說,『如果我不去呢?』
「你不來的話,你手中的機票三十秒內會自動爆炸。」
『你還來這套!』
「總之,」她下了結論,「三天後上海碰頭。」
然後電話斷了。

雖然整件事透著古怪,也擔心是詐騙集團的新花招,
但實在想不出我可以被騙走什麼?
莫非現在詐騙集團已不流行騙走金錢,改走欺騙感情路線?
考慮了一天後,我決定接受邀約,去拜訪諸佛的國度--西藏。
我向學校方面請了四天假,請假的原因寫上:
「到上海為兩岸學術文化交流略盡棉薄之力。」

「蔡老師。」校長說,「這活動太有意義了,四天不夠。」
『喔?』
「我再多給你兩天。」校長笑了,「要好好宣揚本校啊!」
『嗯。』我略低下頭,心虛了。

請了六天假,連同前後兩個星期六、日,我共有十天假期。
西藏的冬天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我得好好準備御寒衣物。
去書局翻了翻介紹西藏的書,也順手買了一本關於西藏的旅遊書。
西藏的美自然不在話下,所有的影像或照片讓西藏看起來像是仙境。
但去過的人都是挑春、夏、秋三個季節,沒人在冬天去。
我心裡有些忐忑不安。

臨行前一天,我跟學生告知要去西藏的訊息。
「老師,別擔心。」學生說:「佛菩薩一定會保佑你的。」
『為什麼?』我問。
「因為你從沒當過人,想必積了很多陰德。」
『最好是這樣。』
「記得要回來啊,我們這學期的學分就等你來給了。」
『盡力而為了。』我說。

「一路小心啊!」
「要平安回來啊!」
「要健康而完整的回來啊!」
學生的聲音散在12月底的寒風中,越來越細、越來越遠。
唉,好淒涼。

拉著行李,坐上飛機到香港,然後再轉機到上海浦東機場。
在機場櫃檯詢問公車路線,搭上公車進入上海市區。
下了公車,攔了輛計程車到萬寶酒店。
進了房,卸下行李,才剛進浴室洗完臉,門鈴便響起。

我打開房門,一個30歲左右留著短髮的女子站在門口。
『你就是七喜?』我說。
「我不姓七。」她說,「我姓饒,叫饒雪漫。是個導遊。」
『饒小姐你好。』
我小心翼翼咬字,免得把「饒」念成「老」。

我請她進房,她才走進房門兩步,便問:
「七喜這名字,讓你想到什麼?」
『嗯……』我想了一下,『一種飲料廠牌。英文叫7-UP。』
「那麼7-UP代表什麼?」她又問。
『白雪公主跳脫衣舞。』
「呀?」她瞪大眼睛。

『白雪公主旁邊不是有七個小矮人嗎?』我說,『他們都是男的,
 所以當白雪公主跳脫衣舞時,他們會有生理反應,就UP了。』
「你……」她漲紅了臉,幾乎說不出話。深吸了一口氣後,說:
「這就是你的答案?」
『嗯。』我點點頭,『所以我答對了?』
「這沒有對不對的問題,只是測驗你跟七喜的緣分而已。」
『那我跟七喜的緣分一定很深,所以答案才會這麼漂亮。』
「這答案低俗得很!」她聲音又突然變大。

她努力讓自己平靜後,給了我上海飛成都、再由成都飛拉薩的機票,
日期是明天上午。
還有一張「進藏台灣同胞批淮函」。
『果然是送佛送到西啊。』我很開心。

「藥帶了嗎?」她問。
『藥?』我很納悶,『什麼藥?』
「你沒聽過高原反應嗎?」她很訝異。
『聽過啊。』我說,「不過應該還好吧。」
「夏天也許還好,但冬天的西藏高原既冷、空氣含氧量又只有平地的
 60%,有些地方甚至不到50%。高原反應的症狀會更劇烈的。」

『我什麼藥都沒帶啊,怎麼辦?』
「不怎麼辦。」她說,「反正那是你的因果。」
『喂。』
「你只要記得,剛進入西藏時,動作放輕、腳步放慢,做什麼動作
 都要慢慢、慢慢地來。適應了以後就沒問題了。」
『喔。』

「還有一點最重要,進入西藏前三天,千萬不要洗澡。」
『為什麼?』
「若是感冒就糟了。還沒適應西藏的氣候前,洗澡很容易感冒的。」
『真的不能洗澡?』
「我像開玩笑嗎?」她板起臉,「我保證你洗完澡後就會進醫院。」
『哈哈哈……』我大笑了起來。
「笑什麼?」

小時候家裡沒熱水器,冬天要洗澡時媽媽總是燒一鍋開水送進浴室。
但一鍋熱水哪夠用?於是常常得在浴室裡發抖等熱水。
所以我小時候最討厭的事,就是在冬天洗澡。
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冬天絕對不能洗澡的地方,那簡直是天堂啊。
『我一定會在西藏找到自己。』我笑得很開心。

「也許七喜選錯人了。」她仔細打量了我一會,然後說:
「你必須再通過一個測驗。」
『什麼測驗?』
她從包裡拿出一本書給我,說:「仔細看完每一頁、每一個字。」
我翻開第一頁,發現裡頭的字根本不是漢字。
『不用測了,我完全不會。』

「你不必看得懂,你只要看就夠了。」
『只要看?』我皺起眉頭,『看不懂文字,看有什麼用?』
「看就對了!」她提高音量。
我不敢再頂嘴,低下頭,快速掃過每一個字,掃完後再翻頁。
這本書很薄,不過才20多頁,不過紙質相當堅韌,顏色偏黃,
而且紙上有不規則紋路,甚至還有像草一樣的東西黏在上頭。

『看完了。』我將書還給她。
她接過後,又從包裡拿出兩個像餅之類的東西。伸手遞過來,說:
「這是藏民的主食--糌粑。你吃吃看。」
『謝謝。』我沒接過,『我先洗個手。』
「幹嘛先洗手?」
『咦?』我很疑惑,『吃東西前先洗手很正常吧。』

「不用洗了。」她把糌粑收回包裡,「你通過測驗了。」
『啊?』
「這本書的紙是藏紙,藏紙主要原料是一種叫狼毒草的有毒野草,
 因此藏紙不怕蟲蛀鼠咬,也不會腐爛。用藏紙製成的經書,即使
 歷經千年仍是完好無損。」她頓了頓,接著說:
「狼毒草連狼都怕,何況是人。你剛剛用手指翻了書,如果不洗手
 就直接吃東西的話,恐怕……」

『恐怕怎樣?』
「死是死不了,不過或許會拉肚子吧。」她終於露出微笑,
「總之,恭喜你。你通過測驗了。」
『這算哪門子測驗?』我大聲抗議,『這是整人而已嘛!』

她沒理我,收拾好東西,說:
「我還有旅遊團要帶,比你晚一天出發。不過我已經安排了人去拉薩
 機場接你。」她說,「你試著在西藏尋找自己,如果還是找不到,
 可以到珠穆朗瑪峰腳下的村莊,或許可以得到解答。」
說完後,她留下手機號碼,便走了。

我滿肚子疑惑,坐在床邊沉思。
不知不覺間,把手指伸進嘴裡輕咬著,這是我的習慣。
然後心裡突然閃過一道光亮。

哇!
狼毒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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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自己,在雪域中(2)  
          2. 布達拉宮的壁畫

昨晚睡覺前拚命漱口,確定嘴唇還是紅色後才勉強入睡。
也許是心理作用,早上起床後到坐上往成都的班機前,
總是覺得嘴唇隱隱發麻。
在飛機上吃了點東西,發現沒有口吐白沫的現象,才漸漸放心。
到了成都機場,先到轉機櫃檯辦理登機手續。像
我遞給服務人員那張「進藏台灣同胞批淮函」。

「你是台灣同胞?」他看了我一眼。
『嗯。』我點點頭。
「去西藏的目的?」
『這是個好問題。』
「嗯?」
『沒事。』我說,『到西藏旅遊。』

可能因為現在是冬天,而且我只是一個人,
因此他打量我的眼光帶點狐疑。
辦好登機手機,登上成都飛往拉薩的班機,機上多數是藏民。
三個小時後,飛機抵達拉薩貢嘎機場。

我謹記饒雪漫導遊的吩咐,一離開飛機,便放慢速度、放慢腳步。
行人從我身旁匆匆而過,連三歲小孩都走得比我快,
而且還回頭嘲笑我。
我好像變成剛登陸月球的阿姆斯壯,在機場太空漫步。
從下飛機到走出機場,如果不包括提領行李的時間,
短短的路程我走了將近20分鐘。

剛走出機場,視線便被藍天所吸引。
那是單純乾淨的藍,完全不見一絲雜質甚至是雜色。
以前覺得藍天是虛無縹緲的存在,現在卻有種它離我很近的錯覺,
似乎伸長了手就能觸摸。

迎面走來一個20多歲的長髮女子,濃眉大眼,五官透著一股艷麗。
她手上捧著一條白色哈達走到我面前,我彎下腰低下頭,
她將哈達掛在我後頸上。
「扎西德勒。」她說。
『扎……』
「扎西德勒。」她說,「藏語意思是吉祥如意,用來問候與祝福。」
『謝謝。』我說。

「為什麼這麼久才出來?」她問。
『因--為--我--要--慢--慢--適--應--高--原
 --氣--候--啊。』我一字一字,緩緩說。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跟我筆下的人物好像。」
『嗯?』
「我叫滄月,是寫奇幻小說的作家,我小說中常會出現鬼怪人物。」
她說,「那些鬼怪通常都是這樣說話的。」

為了避免得到高原反應,被美女小小嘲笑一番是可以容忍的。
滄月領著我走向車子,才走了半分鐘,我就已經落後10多步。
她鑽進車子、繫好安全帶、倒車出來時,我還有30公尺的路途。
我終於上了車,用七個分解動作繫上安全帶。

「我下次想塑造一個長痔瘡的小說人物。」滄月說,
「你走路的姿勢給了我靈感。」
『最--好--是--這--樣。』我仍然一字一字說。
「別再這麼說話了。」她說,「說的人還沒得高原反應前,聽的人就
 已經會有高原反應了。」

從機場到拉薩市區,大約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
沿途我們幾乎不交談,只有經過聶塘大佛時,她簡單介紹一下。
聶塘大佛就在路邊的山壁上,是彩繪浮雕石刻佛像。
相傳是元朝帝師八思巴所建。
佛像附近掛滿了藏民拋獻的哈達,遠遠望去,頗為壯觀。

車子順著雅魯藏布江的支流--拉薩河走,四周都是山。
道路與偶見的藏式民居,應該都在河谷兩岸。
西藏果然不愧是高原,放眼望去都是山,山山相連。
人們只能在切山而出的河谷兩岸居住。

「夏天西藏很美,花紅草綠;但現在花謝了,草色也染上灰。」
快到拉薩市區時,滄月終於主動開了口,「為什麼冬天來西藏?」
『聽說冬天的西藏很干?』
「嗯。」她點點頭。
『正因為干,天空完全沒有雲,只是純淨的藍。』我說。
她視線略微朝上,我相信她跟我一樣會發現,天空沒有一絲雜色,
是一氣呵成的藍。

「沒想到冬天的西藏天空這麼清澈、純粹、湛藍。」她說,
「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如果夜市裡的人非常稀少,逛起來便會少了一點味道。』我說,
『但西藏的遊客如果太多,西藏深層的美,就聽不見了。』
「聽不見?」
『西藏的美,不光是用眼睛看,還要用「心」去「聽」。』我說,
『所以我決定冬天來,傾聽西藏的聲音。』

我說完後,她沉默了一會。直到車子進了拉薩市區,她才開口:
「我今年夏天失戀,一度有輕生的念頭,朋友勸我來西藏。夏天的
 西藏真的好美,我逐漸忘掉失戀的苦痛。但冬天一到,我似乎又
 想起以前那股失戀的劇痛。」
『生命還是值得熱愛的。』我說。
「剛剛在機場看到你走路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一句老話。」
『哪句話?』
「螻蟻尚且偷生。」說完後,她終於笑了。

車子到了飯店,我下了車,還是用螻蟻掙扎求生的姿勢走路。
「西藏人有句俗話:傻瓜是不會得高原反應的。」滄月說,
「所以你放心,你不會有高原反應。」
『最好是這樣。』
「雪漫明天就到了,有問題可以找她。我走了,再見。」
車子重新起動後,又聽見她說:「我也會用心傾聽西藏的聲音。」

我提著行李,走到櫃檯辦理手續。飯店大堂的藏式彩繪,別具風味。
進了房,卸下行李,簡單洗個臉後,天色也漸漸暗了。
離開飯店到街頭走走,拉薩雖小但還是像座城市,沒想像中荒涼。
我鑽進一家藏式茶館,點了碗藏牛肉麵。
麵條的外觀跟一般麵條相似,只是用青稞粉製成,口感較粗韌。
牛肉是犛牛肉,很有嚼勁。湯頭也很清甜。

吃完麵便慢慢走回飯店,不用洗澡的冬夜顯得格外幸福。
到目前為止,身體似乎沒有高原反應的症狀,真是可喜可賀。
看了一會電視,覺得困了,倒頭就睡。
睡到一半卻被電話鈴聲吵醒,是櫃檯打來的。

「您好,本飯店即將停電,請問您需要蠟燭嗎?」
我看了看表,12點半耶!睡著的人還要蠟燭做啥?
『好吧。』我歎口氣,『可以照亮我受傷的心。』

我躺在床上,沒多久「咚」一聲,電果然停了。
然後敲門聲響起,我下床在黑暗中摸索前進,走到門邊。
剛打開房門,心臟差點從嘴裡跳出來。
『俺嘛呢叭咪吽。』我脫口而出六字真言。

櫃檯的藏族姑娘先是一楞,然後笑了起來。
「先生。」她笑說,「我是人,不是鬼。」
完全漆黑的世界裡,突然有人拿支蠟燭,火光映在臉上。
正常人都會嚇一大跳吧。
應該叫滄月來住的,這一定可以提供她寫奇幻小說的靈感。

把蠟燭放在電視旁,正淮備再入睡時,突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深夜的拉薩氣溫是零下,沒電的話就沒暖氣,那……
趕緊套上毛衣,再從衣櫥裡翻出一床棉被,蓋了兩層棉被才敢入睡。

高原上的日出特別晚,八點多天才微微亮。
我等到九點多天色看來像是平地的早晨後,才出門。
拉薩的計程車很有人性,只要在市區內都是10塊人民幣。
我攔了輛計程車,到了布達拉宮山腳下,下了車。

布達拉宮蓋在海拔3700多公尺的布達拉山上,主樓高超過110公尺。
這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宮殿,依山壘砌,氣勢磅礡。
還沒來西藏前,早就在電視、書本或明信片上看過布達拉宮了。
但親身站在山腳下仰望布達拉宮,還是被它的氣勢所震撼。
紅、白、黃色石塊的主體建築,在純藍天空的襯托下,更顯壯麗。

布達拉宮嚴格限制每天遊客的數量,因此旅遊旺季時若沒先訂票,
恐怕得排上24小時以上才有機會入內參觀。
雖然由於青藏鐵路開通,進藏方便多了,於是遊客大幅增加。
但冬天進入西藏的遊客依然少之又少。
所以我根本不用排隊,直接買了票,登上布達拉宮。

爬上又高又陡的石階梯,高原稀薄的空氣讓這段路途更吃力。
要進入宮門前,被牆上色彩鮮艷的彩繪佛像吸引住目光。
我拿出數位相機拍個過癮,因為一進宮門後就不淮拍照了。
帶著虔誠謙卑的心,我腳步放輕,仔細欣賞每一寸的美。

我從紅宮進入,紅宮高四層,有各類佛像殿;
還有存放歷代達賴喇嘛法體的靈塔,靈塔都以純金包裹、寶玉鑲嵌。
從五世達賴到十三世達賴,但獨缺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靈塔。
白宮高七層,是歷代達賴喇嘛生活起居和政治、宗教活動的場所。
我從白宮後面的甬道下山。

布達拉宮真是一個神聖而莊嚴的宮殿,除了大量的文物珍寶外,
還有各式各樣的唐卡以及各種材質雕塑而成的佛像。
宮內到處是色彩艷麗的精美壁畫,有些年代已超過1300年,
但看來依舊是栩栩如生。

布達拉宮的廁所也很神奇。
說是廁所,其實只是一個長方形的洞,洞下懸空,
可以俯瞰百公尺下的山崖。
如果有人上廁所,山下的人應該可以體會李白詩中: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意境。

離開布達拉宮,我到圍繞大昭寺的環形街道--八廓街逛逛。
這條已有1300多年歷史的街道,兩旁儘是古老藏式建築,
白牆黑框、彩色窗簾。
店舖裡面琳琅滿目的唐卡、飾品、法器等,讓人流連忘返。
我買了些藏式小飾品,回台灣可以送人。

回到飯店後,剛躺下休息沒多久,電話便響了。
「我是雪漫。」她說,「晚上到瑪姬阿米來吃飯。」
『瑪姬阿米在哪?』
「你隨便問個人就曉得了。」
『你也是人啊。』我說,『我現在就隨便問你。』
「到八廓街一問就知道了!」
電話掛了。

天色已逐漸灰暗,我躺在床上看著今天拍的數位相機圖檔。
正讚歎布達拉宮的宏偉氣勢時,突然直起身。
因為我看到有張佛像壁畫上,有兩個光圈。
記得當時是在室內,也沒有陽光,怎會出現光圈呢?
而且其他的照片都很正常啊。

莫非……?

純藍天空下的布達拉宮

布達拉宮紅宮門外的壁畫。佛像下巴附近,有兩個明顯的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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