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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常歡][水蓮花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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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蓮花

作者:常歡
        若非見她飽受夫家欺凌,他不會幫了倒忙,
使那封作弄她小姑的情書被看作是——
她與人通姦的證據,逼得她投河自盡!
唉!以他這等榮貴身份,大可不必蹚這渾水,
只是沒來由的保護欲教他無法坐視不管。
然而容不得憐憫之情氾濫,
他寧可選擇對她不聞不問,徹底淡忘……
他沒料到再次相遇,她竟成了美艷的歌妓,
勾起他難堪的回憶,又瓦解了他的心防。
難道是命中注定,要他完成這甜蜜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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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門外的世界一片安靜。

  天亮了。

  連著一個月的雨水,陽光裡的鳥聲啁啾在駱泉淨的感覺裡,似乎只是個幻覺。推開店家的大門,街外的光景和室內一般黯淡,一樣清冷;駱泉淨無意識的盯著那厚厚的雲層在頭頂上漸次靠攏。雨暫停了一會兒,空氣中瞬間聚集了更濃稠的濕意。

  這場雨,彷彿同時也落在她生命裡;似乎永遠沒有停的一天。

  「一大早你掉什麼魂?杵在那兒裝死呀!」

  小姑唐芙的聲音像把尖銳的剪子,發狠地、不留餘地的刺穿了這份寧靜。駱泉淨整個人一僵,前腳一跨,幾乎是逃命般,踉蹌的跨過門口的平階,急急的離開。

  雨水浸潤過的空氣沁涼得近乎冰冷,她環抱雙臂,單薄的衣裳仍擋不住那絲絲鑽進袖裡的春寒。

  拐過第二條死巷,她看到幾個穿著破爛的男人女人,腳步蹣跚的朝大路盡頭走去。

  他們臉上都寫著愁苦和寒傖,要去的目標也都一樣;不同的是,駱泉淨的衣衫雖破舊,至少還是潔淨的。

  主辦佈施脤糧的慕容家是惠山縣城內當地的大戶;不單單在惠山,他們的財富在江南也是首屈一指。

  提到慕容家,最讓人津津樂道的,首推慕容大宇的長女慕容嫻。慕容姓屬江南世家之一,以此姓氏為名,散居在各地的親戚雖然不計其數,不過,算來算去,還是慕容大宇這一脈成就最為突出。不知是否為風水庇佑,三年前慕容大宇在宮中的長女蒙聖上寵幸,策封容妃後,慕容家的聲望更是一直居於盛勢。

  在惠山這麼大的縣城裡,望族雖然不少,卻還沒有其它家族能壓過並取代慕容家的榮耀。

  雖然出了這麼一名了不得的女兒,不過除了宮裡不時賜下來的一些賞賜,慕容家並沒有在官場上得到太多優勢。由於祖訓有言在先,世代流傳下來的規矩——慕容家的所有男丁,均不得在朝為官;無形之中斷了他們的仕途。若非如此,只怕他們的聲望還不止如此。

  這也是慕容家世代以來,一直都從事商業活動的原因。

  這一次長達半個月的佈施,是由慕容大宇的長公子慕容軒發起,為的是替久病不愈的慕容夫人祈福。

  隊伍冗長,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欣喜歡愉的。不同於前後翹首期侍的臉孔,駱泉淨的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雀躍,真要強解,她神情中有的也是不安和羞慚。這樣的表情太突出,連在一旁負責名冊的管家都禁不住好奇的對她多望幾眼。

  不知是領到的這袋米太重,還是駱泉淨的身子太過孱弱,米袋才離家丁之手,她一不留神,身子便朝旁邊一栽,整個人跟著背上的米糧摔倒在地。這一摔,似乎摔得不輕,好一會兒,她才能硬撐著爬起來。

  那位發米的家丁忙去扶她,駱泉淨搖搖頭,撥開了家丁的手,只是低聲道了謝。那雙眼,是如此慌亂失措。

  就著那山雨欲來、天灰濛濛的光線,慕容軒踏出門外,漫不經心的抬起頭,隔著台階,隔著家丁,他就這麼瞧見了這一幕。

  目光盯上駱泉淨的臉,這是第一次,慕容軒在一個女孩的眼眉看到這麼多的愁苦。

  「公子爺。」一旁幫忙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對這位慕容家的長公子行禮。

  「別管我,做你們的事去。」他說,仍沒移開視線。

  就江南女子的五官標準而言,這個女孩應該是年經的,甚至該是漂亮的,但她卻太瘦,瘦得離譜,還梳著不合她年紀的髮髻,就連嘴唇鼻子也跟著身子一樣過於單薄,有的只是沉默、認命與安靜。

  只有那澄澈的一雙眼很不協調的嵌在那張臉上,透露著慌張的情緒,像是在擔憂什麼。明明是那袋米過重,容不得她這麼趕著走,偏偏她像拚命似的,硬氣急著想離開。

  見家丁說了什麼,她搖搖手,勉強行個體,抱著那袋米,腳步蹣跚的走了。

  慕容軒有些怔忡,一時之間竟難以從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移開。

  「公子爺,都發得差不多了。」葉飛走近他身邊,拭去汗水。

  「嗯。」慕容軒點點頭。

  「郊外有間善堂,還有幾個孤兒。」

  「名冊上有嗎?」

  「倒是沒有,是一位姑娘指點的。」

  「跌倒的那一位?」

  「就是她。」葉飛一笑。「是呀,看她相貌平平,卻難得不貪不求。」

  「怎麼說?」

  「阿叔問過她的家世,知道她上有高堂,下有弟妹,按規定可以多發一袋米,沒想到她卻拒絕了,說比她更可憐的人多的是。比方那間善堂,也是她說的。」

  每個人都巴不得多領幾包米,看她窮成那樣,竟還想得到去幫助別人?慕容軒困惑的抬眼,見女孩拐過街角,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了。

  他心念一動,喚來葉飛,「公子爺。」

  「去打聽她是哪家的姑娘。」

  「公子爺……?」

  「只是好奇。」慕容軒搖開褶扇,冷淡淡的回答,嚴肅的臉上毫無半點感情。

  連著一個月的雨水,久違的陽光,終於在午後露臉了。

  隱沒在房裡最暗處,慕容軒透過竹簾觀察那外面園子裡飛舞的光線;久久,都沒有動靜。

  他的表情就跟這屋裡的一切般,幽黑如深入土的樹根。

  「公子爺。」葉飛的聲音。

  「進來。」他說。慕容家屬於他的這座別院裡,他的房間,除了葉飛,沒有人能這樣隨意進出。

  有太陽的天氣,就算不拉開簾子,只要一開門,光線總會像流水般傾瀉而入;剎那間,他總會有窘迫不安的感覺。

  永遠沒人明白,他真的不屬於這裡,就連母親,都要用愛把他禁錮在這個牢籠裡。

  「什麼事?」

  「少爺要屬下打聽的事,已有著落。」

  慕容軒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才想起來是什麼事。是了,是個八竿子跟他下相干的女孩。他無聲冷淡一笑,只是一個突然的念頭,他似乎變得開始關心起一切來,天知道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性。也許人與人之間的故事,就只是因一個好奇而起。

  「說吧。」他拉開簾子,聽個故事只當是午後的一場點心。看著花園裡新開的茶花,白花花的陽光下,不知打哪兒飛來一對鳳蝶,翩然起舞,相親復相離,一前一後的追逐著。

  每每這時候,他總會懷疑自己:那曾經如蝴蝶般欣然飛翔的心情,是在什麼時候消逝的?

  「那姑娘原姓駱,不過,如今……。」

  「怎麼?」見他有些吞吐,慕容軒終於回神,不耐的問。

  「她是唐家的媳婦。」

  是這樣嗎?他抬頭,無意識的回望著天花板上精雕細繪的一幅幅蝴蝶嬉春圖,表情一貫的冷淡。如果真是這樣,那就難怪那不協調的髮型和衣著了。

  「哪一戶唐家?」

  「唐仕枚,專攬建材工程的那位。八個月前,才因肺癆棄世。」

  他沉吟了半晌,靠在窗邊的躺椅上。

  「不是救脤的手續太草率,就是你打聽錯了。唐家雖不算什麼體面人家,但唐員外生前也是個富紳,怎麼會讓他媳婦出來領脤?而且,那女人看起來三餐不得溫飽的樣子。」

  「葉飛原本也這樣想,但經過打聽,葉飛推測,這應該是唐夫人的意思。」

  他揚眉,想了一會兒仍不得其解。「說清楚。」

  「唐家附近的鄰居街坊一提到唐夫人,全都搖頭以對,他們都說這位唐夫人自私貪婪,待人嫌貧愛富,連乞兒都不敢上唐家討食,怕白白招來一頓打。像這種人,會逼媳婦去領脤米,也不是不可能的。我還聽說唐老爺生前,還算疼駱姑娘,可是他死後,唐夫人掌了權,駱姑娘的處境是一日不如一日。」

  此等匪夷所思之事,要非慕容軒親耳聽見,簡直不能想像世上竟有人貪婪至此。他的好奇此刻全盤轉移到那位唐家小媳婦身上。

  「那個女人,想必吃了不少苦?」

  「沒錯。我私下問過唐家的一位窮親戚,他一直稱讚唐家這位媳婦,雖然目不識丁,但脾氣個性皆是一等一的好,當年一嫁進唐家,就沖喜救活了唐家少爺……。」

  「救活?你說什麼?」他以為自己又聽錯了,這個唐家,那個陌生女人,怎麼會有這麼多不可思議的事?

  「唐家獨子體弱多病,三年前生了場大病,差點回天乏術,唐夫人心急,聽了相命先生的建言,到城外給唐哲買了個姑娘沖喜,就是這一位駱小姐。」葉飛淡淡說著:「沖喜這種事,原本就是個忌諱,大戶人家不敢結親,又怕找了窮鄉僻壤的人家,將來會有一家子窮人沾親帶故的來,乾脆叫人從外地善堂買來一個孤兒。唐家一對兒女,男的懦弱不濟事,女的則完全繼承了唐夫人的自私勢利,加上唐夫人,可想見她的日子會有多難過了。」

  「難怪了,她沒有娘家能替她出頭。」慕容軒喃喃道。

  「就是替她出頭又如何?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要管,也力不從心。」說完,連葉飛也不禁搖頭。

  「她看起來年紀尚輕,可曾生兒育女?」

  「駱泉淨嫁進唐家時不過十三、四歲,一直無所出。我聽唐家另外一位丫頭說,最主要還是唐夫人惜子如命,沖完喜便後悔了,捨不得兒子碰她一下,索性把她當成下人使喚,讓她從早忙到晚,晚上睡柴房。這種情形下,怎麼可能有子嗣。」

  泉淨?那就是她的名字?這是好名字,清麗又脫俗,慕容軒有些震動。那樣年輕的臉龐,那樣美好的名字,卻怎麼有這麼不相襯的命運?

  一時之間,慕容軒就這麼愣愣地想著那女孩——想著她年紀輕輕,要如何面對那如豺狼虎豹的婆婆;想她領到脤米的那一刻,肯定是羞慚而不安的吧?

  無論他怎麼回想,駱泉淨那單薄的五官,卻始終沒在腦海裡烙印。

  待他回過神來,竟已是落日時分,彩霞滿天。

  自椅上一躍而起。慕容軒有些懊惱,這個駱泉淨與他非親非故,又是他人媳婦,竟無端佔去他半日的思緒!

  對慕容軒來說,那天下午從葉飛口中聽聞的,只是一個讓人同情的故事,只是好奇心作祟,他無意在那個故事裡添加什麼。

  除了自己,每個人都是他的並行線。人間太多是非,他早已學會不介入太多。

  生命苦短,就算真有什麼不如意,他只要在棲雲教坊所屬的畫舫裡多待上幾天,一切的不如意皆煙消雲散。

  那兒絲竹笙歌,觥籌交錯,只要他想要,只要他願意,那兒永遠有熱騰騰的酒菜,永遠有聽不完的曲兒,姑娘會願意與他下一整夜的棋,泡壺茶,聊上一整夜。

  那兒的姑娘對他來說,全都是相敬互信的姐妹。

  也只有在那裡,他如樹根深蟄的心,才能汲取到一點點的溫暖花香。

  不過,造化弄人,一個月後,他和這個「完全記不起長相」的駱泉淨又碰面了。

  當時他和葉飛坐在酒館裡,看到她進來打酒,要不是葉飛悄聲提起,他根本不會對這個畏畏縮縮站在櫃台前的女孩多作聯想。

  唐家這個小媳婦,似乎真的特別與他有緣。

  她還是梳著那老氣的髮髻,穿著那洗破的舊衣裳,柔順認命的臉龐,不發一語的等著店小二把酒甕接了去。

  說要打兩斤高梁,掌櫃的請她在一旁稍等。

  兩個女人從門外走了進來,一位衣著入時華麗,一位則樸素了些,看來是個跟班的丫頭。

  慕容軒看了那對主僕一眼,並沒有多作聯想,他的心思仍放在駱泉淨身上;她垂著頭盯著地上,彷彿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未等店小二迎上來,那位丫頭走到了駱泉淨身邊,突然莫名的把手一伸,朝她大力推去。

  駱泉淨沒留神這一下,當眾重重栽了個跟頭,摔在地上久久才爬起來。

  親眼目睹這一切,那一刻慕容軒才真正意識到——有些事對他而言,竟比爭相流傳的故事還真寶。

  光天化日下這麼做?不管那兩個女人有任何天大的理由,她們都徹徹底底激怒了慕容軒。

  但他什麼都沒做,只是一手緊捏扇柄,然後一口喝乾了杯裡的酒。

  酒館裡的客人,除了慕容軒主僕,幾乎所有人都哈哈大笑,連後頭那小姐也抿著唇吟吟笑了。叫澄兒的丫頭無形中得到鼓舞,笑嘻嘻的湊上前看著駱泉淨。

  「沒吃飯麼?大白天的裝死裝活。」

  駱泉淨眼眶裡含著淚。這種事在唐宅裡每天幾乎都要上演一兩次,可是在這麼多人面前羞辱她,想到反抗後可能會招致的毒打,她一咬牙,強把淚吞下去。

  「打兩斤酒,半個時辰還不回去,今天倒叫小姐和我逮著了,看你怎麼說去!」

  駱泉淨搖頭,連髒掉的衣袖都不敢拍。

  「我問你話,聾了是不!?」那丫頭怪叫起來。

  「澄姑娘,你這又何必呢?你們家夫人真是來打兩斤酒的,是咱們店裡正好欠高梁,已經叫夥計去調度了,她就一直在這兒等著,我可以作證的。」掌櫃聞聲出來,看不下去了,好言好語的勸說著。

  「小姐,澄兒姑娘,真的,我一直在這兒等著,哪兒也沒敢去。」駱泉淨抬起頭,辯白的語氣卻是那麼微弱。

  「誰要你作證的?!」澄兒丫鬟眼眉朝掌櫃的一瞪。「我們家小姐是什麼身份,還當面跟你這種低三下四的人說話!還有,你可瞧清楚,這丫頭哪裡是我家少奶奶了?唐家什麼時候有這麼寒傖的少夫人,真瞎了你的狗眼!」

  「澄兒,我們該回去了。」唐芙嬌聲嬌氣的喊。她從頭到尾都沒喝止丫鬟的舉動,相反的,那細細的眼眉還帶著笑意看著這一切,彷彿也樂見駱泉淨受欺凌。

  憤怒歸憤怒,慕容軒附著性子,冷眼旁觀這一切,只見那衣著華麗的姑娘點點頭,澄兒隨即一揚手,揪赴了駱泉淨的耳朵,硬要把她拖回家去。

  駱泉淨沒有掙扎,她不發一話,瘦弱的身子如落葉般顫巍巍的跟著唐芙走。

  「兩斤酒一會兒叫你們夥計送到唐家去!」那丫鬟耀武揚威的說完,拖著駱泉淨,和唐芙走了。

  「唉,怎麼會有這種人?」一等她們走後,那掌櫃的搖頭歎氣。

  慕容軒拉開褶扇,對葉飛使個眼色。

  「方纔那姑娘是誰?好凶呀。」葉飛假意不知情,湊上前去問掌櫃。

  掌櫃見有人問起,滿腔的正義感全部渲洩出來:「捏人的是唐家的丫頭,不過是個跟在主子身邊的奴才罷了。」

  「呃,」葉飛點點頭,又好奇的問道:「這麼說來,那位小姐肯定是了不得的人家了。」

  「什麼了不得。」掌櫃嗤笑一聲。「那位小姐出身唐家,是唐夫人唯一的掌上明珠沒錯,不過要說了不得,咱們這惠山,誰能比過慕容家。她如今雖然待字閨中,卻乏人問津。偏偏唐夫人挑女婿又挑得緊,沒幾個錢的,還不肯許呢。唉,這街頭巷尾裡,誰人不曉這唐家打從老爺子一走,就沒落了,別人沒嫌她便了得了,還輪得到她去挑別人。」

  這位掌櫃看來也有五十多了,聊起他人是非來,那股熱誠勁一點也下輸給三姑六婆。

  「大爺可知道那個被欺負的丫頭是誰?」

  「她能是誰,」葉飛呵呵笑起來。「您老不也說了,是個丫頭片子,肯定是唐家的奴才。」

  「不呢。」早預料對方會這麼說,那掌櫃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她呀,可是唐家八人大轎抬進來的媳婦呢。」

  葉飛假意吃驚的望著他。「是嗎?瞧她穿得這麼破舊,根本及不上那位唐小姐的一半好看,怎麼可能?」

  「唉,問起來別人不曉得,但咱們街坊鄰居這麼久,我卻是知道的。她……唉,可憐呀,孤伶伶一個女孩進了唐家,卻沒遇過一天好日子,受了委屈也沒娘家幫襯,真是……!」

  有關她身世的坎坷,慕容軒不願再多聽;至於那個長相不錯,卻直惹他討厭的唐芙……慕容軒突然起身,逕自走了出去。

  葉飛對掌櫃的點點頭,付了酒菜錢,急急跟著主人出去了。

  走去教坊的一路上,慕容軒彷彿在盤算著什麼。他沒說過半句話,只是神色裡有種凝重的思慮,教葉飛下敢隨便打擾。

  「公子爺……。」一直到了教坊,葉飛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一聲。

  慕容軒微微抬手,示意他別說話。突然,他逕自褪下戴在手腕上的鐲子。

  「取紙筆信封來,還有,叫飄雲過來。」

  雖不明其意,葉飛還是依言行事。

  一會兒,教坊的大弟子飄雲來了,手上捧著紙筆,笑容可掬。

  他對飄雲點點頭,攤開紙寫下了幾行字。飄雲守分的坐在一旁,沒有好奇的湊上前觀看。

  「飄雲,給我你的耳環。」他抬起頭,突然溫柔地對她一笑。

  飄雲一愣,依言拉下耳垂上的玉墜子,給了他。

  「珠釵也給我。」他看了看,覺得總是不夠。

  「公子爺是怎麼了?」她好奇的問,又解開髮髻上的一串珠釵。

  把珠釵接過手,慕容軒隨手把一錠銀子放在她手上。

  「別問這麼多,就當是我跟你買了這些。」

  飄雲噗哧一聲,被他逗笑了。「公子爺喜歡,儘管拿去便是,何須跟飄雲客氣。」

  「那不行,回頭譚姑問起來,總不好讓你為難。」

  「那倒是。」飄雪想了想,點頭間把銀兩收妥,也不再多存疑問。雖然鮮少見他對什麼事投注這樣的認真,但和慕容軒相識並非一朝一夕,不該她多嘴的事,她當然不會逞強去追問什麼。

  「你回去練琴吧,晚上我想吃醋溜魚。」

  「我會準備好的。」飄雲微笑點點頭,起身走了。

  「公子爺,到底……?」

  「替我送這封信去唐家。」他頭地不抬,在信封上字跡端正的寫下唐芙的名字,點了燭火,把信封妥。

  「還有這包東西。」慕容軒把隨身的絹子攤開,將褪下的手鐲放進絹子裡,加上飄雲方才取下的耳環珠釵,小心翼翼的包好。

  「公子爺這……?」

  「先別問這麼多,去吧。」

  從窗口望著葉飛漸漸消失的背影,很久之後,慕容軒才從容不迫的露出一個漠然的笑。想著想著,他突感有些不真實了。這件事只是一個下午的意外,但在他的生命裡,幾乎沒有過這樣瘋狂的舉動。

  雖然只是一封短短的無名信,但肯定會給那位唐小姐不小的震撼吧?

  只要想到那張臉可能有的不安失措,慕容軒忍不住又微笑了。

  那封信,果然如慕容軒預料,在唐家掀起了軒然大波。

  拿到信的唐芙滿臉疑竇,一等信讀完,她臉色變了。

  唐小姐妝次:

  酒樓有緣相見,至今未曾忘懷小姐盈盈笑語,甚願親身造訪,不知小姐意欲可否?今獻薄禮數件,聊表在下情意。

  愛慕者

  接下來,信箋下方是一枝手繪的水蓮花,除了信封上寫著她的閨名,這個愛慕者並沒有留下其它的簽名。

  「誰給你的?」她又惱又羞的抬起頭,掃地的婢女瑟縮了一下,急急搖頭。

  「回小姐的話,我不知道。」

  「你會不知道?」她眉頭擰了起來,口氣凶得不得了。

  「小姐饒命,我……我真的不認識那個人,他從門縫裡遞了這樣東西進來,人就走了。」揉著被捏痛的手臂,婢女邊說邊哭。

  見問不出結果,唐芙氣得揉爛了信紙,狠狠摜到長廊底下。

  攤開手裡的小包袱,卻是一隻男人的玉鐲和兩件女人的飾物。

  唐芙拈起耳環和珠釵,款式普通,並不覺有什麼特別;直到她拾起鐲子,這一瞧才發現,鐲子上竟雕了一隻張牙舞爪的虎。

  她臉色變得更難看。

  「我警告你,這事兒可別亂說去,要不我撕爛你的嘴!」發狠的說完,她掐著那包東西,臉色陰沉的走去了母親的房間。

  「有這種事?」聽完女兒的敘述,唐夫人喝完最後一口茶,狐疑的抬起頭。

  接過那個包袱,唐老夫人一眼便相中那隻玉鐲子。雖然是男人的尺寸,色澤、質地卻比一般鐲子還細緻。

  不看鐲子本身,光是上頭雕的這隻虎,已經讓人歎為觀止,巧妙的利用了玉觸本身的色差,把白虎身上每一處都安排得恰到好處。創造者在這小小的空間裡,完全把刀下的工夫發揮到了極至。

  「信呢?」她問。

  「信給我扔了。」唐芙咬牙切齒的答道。「下曉得是哪個絕了命的渾蛋,竟敢開唐家這種玩笑。」

  不跟女兒一般心思,唐夫人只是一挑眉,深思的直視著攤在手掌心的鐲子。

  「去把信找到,我要瞧瞧。」

  「娘!」唐芙不依的喊。

  「去,娘自有盤算。」唐夫人抬起頭,安撫女兒。

  兩個時辰後,唐芙滿臉挫敗的回來。

  「娘呀,找不到。」

  「怎麼會找不到?你不是才丟了,問過那些奴才沒有?」唐夫人似乎下太相信她。

  「問過了,沒有看到。」唐芙不耐煩的說:「八成被誰撿到當垃圾給燒了,他們全部是目不識丁的渾人,撿到了也看不懂。娘,那封信有這麼重要嗎?」

  「信上的內容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唐芙有些臉紅,隨即不悅的低喊出聲:「不過就是些渾話,什麼偶遇,想再與我見面。真是活見鬼,誰認得這人來著!」

  「照你這麼說,信看來倒沒什麼,不過這鐲子入手沈實,色澤雕工又細膩,倒值不少錢,到底是哪戶人家的少爺開這種玩笑?」

  「難道你不相信女兒?」唐芙瞪著母親,沒好氣的開口。

  「娘不是不相信,只是平空飛來這幾樣東西。瞧這鐲子,還是男人的尺寸,信上具名又是給你,孩子呀,叫娘不得不擔心。有什麼事,你千萬別隱瞞呀。」

  唐芙眼眶含淚,氣呼呼的坐下來。「要是真能認識像這樣大手筆的有錢公子,女兒早就嫁了,哪會拖到這時候,讓個隨便的輕浮男人來蹧蹋女兒!」

  唐夫人一愣,知道這話委屈了女兒。

  「你要是不把信給丟了,娘還可以想想,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少爺。」她歎了口氣。

  「會做這種不正經的事,能是什麼好人家出身的少爺!」唐芙咬牙罵道。「真有情意,何必這麼鬼鬼祟祟!再說,什麼鐲子不好給,竟給個雕白虎的,這不是存心咒咱們家嗎?難道您忘了,去年替爹辦法事的林道長不是才說,咱們家今年流年不利,會犯上白虎星?這會兒又平白飛來這麼只鐲子,難道娘不擔心?」

  經過女兒的一番穿鑿附會、加油添醋,一直很鎮定的唐夫人也亂了陣腳。

  「那依你說,該怎麼辦才好?」

  「自然是丟了算數。」唐芙冷冷的說。「難不成娘還嫌咱們家被善堂那個掃把星敗得不夠?娘別忘了,她也肖虎,可就是她,一進門就剋死了爹。」

  提到駱泉淨,唐夫人心情也變得糟了,女兒在一旁加油添醋,她更是一早的好心情全蒙上了陰影。

  「我怎麼會忘。」唐夫人臉色一沈,拿起鐲子時,口氣又有一絲猶豫。

  「不過……這鐲子值不少錢,平白扔了,豈不可惜?」她輕輕細撫著鐲子,眼神是貪婪的。

  「女兒呀,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別跟銀子過下去。」

  唐芙在一旁坐下,悶悶不樂的望著母親把玩著這只男人的鐲子,久久,她突然心生一計。

  「娘……。」

  「什麼事?」她抬起頭,看見女兒眼裡閃著怪異的光芒。

  「倒不如就趁這時候,把那掃把星給攆了出去,省得看了她就著惱。」

  「什麼意思?」唐夫人放下鐲子,狐疑的問。

  唐芙起身,在母親耳邊輕語,神色有一絲陰惻。

  「這樣做……好嗎?」她猶豫的望著女兒。

  「怎麼不好!趕走那只白虎托生的掃帚星,對咱們家才是大好呢。」唐芙強調。

  躡手躡足的回到柴房。這一晚,駱泉淨連飯都捨棄了,她小心翼翼的自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那樣小心而不捨。

  透過暮色裡那一點點微亮的光線,她喜孜孜的攤開那被人揉成一團的信箋,一次次壓平,又小心撫弄著那信箋尾端。

  「真漂亮。」她喃喃的讚歎著。

  「這花兒多麼美麗呀。」

  這張被大力揉壞的信箋中央已有些微的撕裂破損,但箋邊寫信者信筆所繪的幾枝蓮花仍完好如初,栩栩如生的展現在她面前。

  大字不識一個的她並不知道那些橫撇豎勾方塊字所代表的意義。除了唐哲的書房,她從沒一次見過這麼多的字。不過,書房那兒,早在成親的第二天便成她的禁區。

  今天在中庭花園裡打掃的時候,無意之中撿起了這團紙,沒想一展開卻是個驚喜。這樣意外的喜悅,在她簡單的生活裡卻是屈指可數。

  還記得自己上一次的笑容,是八人大轎抬她進唐家時那種虛榮;披著喜服,聽著外頭震天價響的鞭炮聲,不時捏著頸上腕上唐家寄陪的首飾,她的驚喜蓋去心裡的忐忑不安。

  在善堂,她只是個無依無親的孤女,一顆圓潤的珍珠都能教她咋舌,何況是這樣熱鬧隆重的排場,那可是貧窮人家打拼三世也得不來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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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7:30:14 |只看該作者
 這個夜晚,反常的沒有愁苦和失落伴她入眠,撿到那箋信紙,彷彿也撿到她失去一部分的快樂;她幾乎要相信,屬於她生命裡的某些契機,也跟著這信箋的小小蓮花扭開了。

  直到第二日,她在柴房裡被唐夫人惡狠狠的拎醒,並拖了出去。她才明白,那契機並下是快樂,而是一連串更真實的磨難。

  慕容府。

  葉飛邁開腳步,在偌大的院子奔跑,企圖以最快的速度衝去慕容軒所住的別莊。

  「公子爺!」他喊道,聲音喘息。

  慕容軒兩手推出,從容的吐息,身子沉著擺動完太極最後一個招式,才慢慢的回頭。

  「兩天前公子爺要葉飛送去的信,出事了!」一直忍到將手盆和絞乾的絹子遞給他擦汗後,葉飛也順了呼吸,才語帶焦急的開口。

  「出事?」慕容軒停手。「什麼事?」

  「唐老夫人揪著她媳婦,一狀告去了衙門。」

  慕容軒擦臉的手停住了,再出聲時,語氣變得很嚴厲:「說清楚。」

  「唐老夫人狀告媳婦,說她與人私通,偷唐家的東西要和姦夫逃跑。」

  「證據呢?告狀得要有憑有據。」

  「這件案子唯一的證人就是唐芙,唐芙一口咬定說是駱泉淨在外頭妍上了姦夫,偷了鐲子想要變賣。」

  慕容軒震愕萬分的坐下來。

  「你是說,鐲子變成唐家的?」他靜靜的重複葉飛的話。

  「看來是這樣。」

  「鬼扯!」突然,啪了一聲,慕容軒拍著石桌站起來,臉色陰沉不定。

  那是憤怒,一種足以教人害怕的憤怒。

  葉飛把錯愕藏在眼裡。從沒有人,還是一個陌生又不起眼的女人,能這麼快激起慕容軒的情緒。

  「那封信呢?」

  「信不見了,我想肯定是唐夫人毀了信,而把鐲子據為己有。」葉飛明快的回答。

  「好。」似乎憤怒到了極點。慕容軒沒有發怒,反而是冷笑連連。

  「唐家那老太婆倒有本事,反將了咱們一軍。」

  「公子爺,事情變化至此,公子爺萬萬不可再介入此事。」

  慕容軒看了他一眼,聲音更寒冽:「真要我不管,你又何必跑這一趟?收拾一下,我去解釋這件事。」

  「公子爺,千萬不可!」葉飛擋在他身前。「公子爺何等身份,你這一出面,慕容家的聲望……。」

  「別跟我提慕容家的聲望!」他惱怒的開口。「這跟聲望無關。是咱們捅的樓子,難道不該咱們收拾?」

  「葉飛不能不提。還有,老夫人怎麼辦?她的病才剛有起色,公子爺總不忍她再操煩吧?」

  「這只是件小官司,她從不管這種事,只要命令下人不說,自然沒有問題,你多慮了。」

  「就因為是件官司,公子爺才更要不落人口實。公子爺世代下封官晉爵,與官場也向來保持良好關係,就是……就是……!」葉飛有些發急,脹紅著臉,吞吞吐吐半天。

  「有話直說,就是怎麼樣!?」

  葉飛被罵得一愣!接著像橫了心似終於開口說了:「就是像大老爺那樣不正經,也恪遵慕容家訓,從不敢介入關說任何官司。公子爺生平最恨欠人情債,何苦為了一名陌生女子,蹚了這渾水。」

  葉飛的話,突然讓他安靜了。

  「公子爺……?」

  「我從不知道你口才這麼好。」慕容軒悶悶的坐下來。「偏偏你說的……該死的又有道理。」

  「倘若公子爺真不放心,就讓葉飛匿名去辦了這事。」

  「匿名?」慕容軒冷笑出聲,含混著莫名的惱怒和嘲弄。這其中更多的是針對自己當時寄了那封信的憤怒。

  當初就是顧及慕容世家的顏面,又壓不住心裡那份怒氣,才衝動的選擇這麼做。結果事情出了意外,還鬧上了官府,難道他還能這般偷偷摸摸解決?

  「無論如何,這種事都稱不上好事,公子爺如果堅持出面,勢必會傳到老爺子和夫人那兒。夫人那兒倒好,可你和老爺子向來不和,要是惹得他出面,這件官司只會越弄越糟。再說,你出面又能如何?這案子擺明著就少個姦夫,公子爺去了徒沾上一身腥,那唐家小媳婦完全不認識你,你好心澄清,卻只會把你和她之間越描越黑,有誰會相信這種事?」

  「阿飛。」

  「是。」

  「官府主事者是誰?」

  「鄭元重。」

  「那個渾官?」慕容軒的心一揪。不知為何,心裡越來越不安。

  「你替我注意這件官司,尤其那位小媳婦,不許任何人傷她分毫。」

  「公子爺,您的意思……?」

  「我沒想到一封信可以弄巧成拙,怎麼都是我們欠人家的。你這幾天別跟著我,到衙門那兒等著,就算幫不了她,至少打點打點,讓她能周全些。」



第二章


  這場莫名其妙的官司,比葉飛預期的還久。唐家告得有模有樣,官府不知怎麼著,竟也配合辦得有聲有色,連撫養駱泉淨的人——善堂的女主人吳秋娘也被傳喚到案了。

  除了唐家,幾乎曾經與駱泉淨接觸過的人都被傳去問答,沒有任何聽說她與人私通的傳聞,更多的是站在她這一頭的輿論。

  不過所有街坊鄰居的指證全抵不過唐家私下送給官老爺鄭元重的一箱銀子。憑著唐芙的指證,鄭元重在公堂上否決了所有人的說法。

  「這種敗德的媳婦我不要了!」唐老夫人大吼。「大人,請你作主。」

  「是呀,娘,這種女人,咱們家再留她,會倒霉的。」唐芙掩著臉,細聲細氣的哭著。「今日害著咱們上了公堂,這麼丟人現眼,您叫女兒將來怎麼過夫家的門!」

  「沒錯!」愛女在一旁搧風,更讓唐夫人一把火燒得烈焰沖天,莫須有的事全當了真。

  「大人,你要主持公道呀!這賊婦與外人私通,偷我唐家私藏,唐家門風今日已敗,民婦說什麼也不容她再進門!」唐夫人又喊了起來。整個公堂上,全是她的吵鬧聲。

  「我沒有呀!大人!」莫名其妙被拖到公堂來,駱泉淨喊得嗓子都啞了。她惶恐,她哭泣,更多的是心裡的無辜和畏懼。這輩子她從沒見過官,她一直安分守己,甚至忍氣吞聲的在唐家待著,為什麼這樣的事還會落在她頭上?

  「相公,你幫幫我,我真的沒有偷人,也沒有倫任何東西!你要是不相信,儘管找人去搜柴房,我真的沒有做這種事!」她跪走到唐哲身前,哀哀的抱著他哭。

  「你再說你再說!」唐夫人不由分說,撲過去就給駱泉淨一巴掌。這場官司已經拖得太久,她巴不得早早了結,把這掃把星趕出去。

  她根本不在乎這件事是真是假,好不容易能尋了這樣光明正大的借口把這女人攆出去,再怎麼可信的理由她都會推翻。

  見嫁出去的女兒公然受人欺負,吳秋娘再也忍不住,撲過去推開唐夫人,兩個女人在公堂之中當眾拉扯揪打起來。駱泉淨尋了個空隙鑽出來,哀哀的跪在唐哲面前。

  「相公,你相信我,我求你相信我,我什麼都沒做!」

  唐哲心軟的望著她,卻礙於母親和姊姊在場,遲遲不敢伸出手去。

  「弟弟!」唐芙惱怒的瞪了他一眼,唐哲嚇了一大跳,忙不迭把駱泉淨的手扯開。

  「娘和姊姊都說了,你偷東西,和男人不乾不淨,你會騙人,你對不起我。」

  這一扯,駱泉淨的心頓時涼了一大截。

  「大人,冤枉呀!我女兒柔順謙恭,恪遵婦德,是唐家存心相害!」吳秋娘也頻頻呼冤。

  「夠了夠了夠了!」堂上的鄭元重捂著耳朵,把板子朝案面重重一拍。「公堂之上,豈容你們這群潑婦撒野,任何人再多說一句,都給我趕出去!來人,把吳秋娘拖下去掌嘴!」

  待在一旁默默流淚的駱泉淨聽到最後一句話,急急慌亂的匍匐上前,哀憐的磕著頭。

  「大人!大娘是無辜的,她心疼民婦,一心只想為民婦說話,這一切都不干她的事,要掌嘴,民婦來受便是!」

  一聽此言,鄭元重的眼神即刻示意衙役停手。

  「那偷竊財物、私通他人的罪名,你認是不認?」鄒元重一手捋著鬍子,一手抓著板子,冷冷的問道。

  那麼羞恥的罪名,她連想都沒有想過,駱泉淨瞪大眼,死命的搖頭。

  「不認不認!民婦真的什麼都沒做,大人叫民婦怎麼認!」

  「大膽!」

  板子狠狠甩在桌上,鄭元重這會兒真的是惱了。

  「如此刁婦,事已至此,你竟敢不承認!你婆婆是長輩,你小姑是見證,難道她們與你有仇,非冤枉你不成?來人呀!打她二十大板,看她還嘴硬不?!」

  那板子足足敲得駱泉淨心一顫,還沒會意過來,兩名衙役早用力把她拖了出去,她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再回神,棒擊的傷痛已經像炸藥一般在她身後一處處炸開。

  初時的慘叫聲隨著板數增加,她的聲音漸漸消失,氣息若游絲,越來越微弱;到了後頭,駱泉淨連知覺都麻木了。吳秋娘淒厲的哭叫,衙役的杖子,還有鄭元重的怒喝,甚至婆婆的指責,所有的聲音都像沉入水底,一層層的淡開了。只有她的眼淚,尚有一絲不甘心,在臉上流淌著。

  在這不公平的世間,什麼才是她該相信的道理?

  二十大板結束,兩口鮮血吐在公堂鋪就的紅氈上,她全身癱軟,所有力氣全數脫盡。雙眼緊緊閉著,只願意相信自己已經死去了。

  「拿她的手,替她畫了押!」鄭元重命令道。

  衙役抓著駱泉淨的手,在紙上亂劃一通,待呈上狀紙,鄭元重總算滿意的點點頭。

  「本案終結聽判:駱泉淨偷竊屬實,與人私通有罪,唐家念及情分,予於寬容,不再追究此事;然駱泉淨此舉有染民風,若不加以責罰,實難堵眾人悠悠之口,本官判你休出,從此離開惠山城,至此一生,再不准踏入半步!」

  終於唐夫人鬆了一口氣。她和女兒相視一笑,又對堂上的鄭元重點點頭。

  她緊握兒子的手,對駱泉淨投去勝利的一瞥,得意洋洋的走了。

  「阿靜!」

  駱泉靜在痛楚中艱難的睜開眼,那張淚痕斑斑的臉在瞳孔裡放大。

  「大娘……。」她喃喃喊著,越過吳秋娘的頭頂,盯著那冷森森的公堂橫樑,一時間只覺得恍如隔世。

  「我可憐的孩子。」吳秋娘哭著攬她入懷,一摸,卻是滿手的血。「他們怎麼能這麼對你!你這麼乖巧、這麼柔順,大娘真的相信你什麼都沒做,可他們竟逼你畫了押!你明明沒有錯,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待你?!」

  她呆滯地瞪著吳秋娘,直到腦子裡完全明白這些話的意義,她直直不能相信一個女人最大的羞辱——被休的命運竟落在自己身上。

  「這名刁婦擾亂公堂,來人,把她也拖出去!」身後,鄒元重又拍案喊道。

  駱泉淨尚未做出反應,四面八方伸出的手,粗魯野蠻的把她和吳秋娘架了出去。兩人狼狽的栽在圍觀的人群中,那些眼光多半是憐憫、無奈,卻不敢多事。

  同情和輿論並不代表正義,在這種錢能通神、窮人卑賤的年代,什麼都不站在她這邊,就連王法,也站在有錢人那一邊。

  更遠處,她看到唐夫人和唐家姊弟的背影。他們走得又快又急,彷彿她是個毒瘤,那樣迫不及待的想把她甩脫。

  在身心俱痛的纏繞下,駱泉淨伸手想喚他們、想求唐夫人,末了,她頹然的把手垂下,心裡終於明白:再回頭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這件官司,根本只是針對她的陰謀。

  人人都當她是個順命的女人,不忮不求;因為離不開她的命,她活得卑微。但發生這種事,卻沒人瞧見她心裡的好強,她真不甘心。

  因為不甘心,她撐著站了起來。人群裡自動讓開一條路讓她通行,每對眼睛都是同情的。只是駱泉淨誰都不望,被著散亂的頭髮、帶血的衣衫,逃命似的拖著步伐走。

  這只是場噩夢,駱泉淨捏著拳頭想著。她必須走出這場噩夢,她什麼都沒有做,命運卻待她這般。這太殘酷,她不接受!

  沿著湖堤的那條路,她走得搖搖晃晃,走得跌跌撞撞,路似乎長得走不完,就像她的噩夢,也是那麼長、那麼醜惡。

  路人的側目指點,她一點兒都不在乎。

  陽光把湖水映得那麼翠綠亮眼,駱泉淨停下腳步,愣愣的、癡癡的瞪著那湖面,眼神裡,有一種令人害怕的執拗。

  「我不認錯。」她喃喃的說。

  「我沒有錯。」她喃喃的說,沾血的手指猛握住欄杆。

  「阿淨!」吳秋娘在身後哭著叫她。

  駱泉淨握著欄杆,仍死死瞪著陽光下緣得發亮的湖水,也不知哪兒生來的勇氣,突然,在吳秋娘的尖叫聲中,她縱身跳了下去!

  原來談生意談得好好的,聽到葉飛急急捎來的消息,慕容軒心一抽,竟灑落了杯中酒。

  是那一瞬間興起的感覺,此時此刻,他對駱泉淨竟有說下出的心疼和抱歉。

  「公子爺,怎麼了?」一旁酒樓裡陪坐的姑娘好奇的問。頂著紊亂的心,他第一次無法縱情欣賞週遭的絲竹笙歌,那罪惡感像空氣一樣,在他鼻息之間遊走。

  他原以為同情與憐憫並沒有錯,可……如今他卻逼得她徹底走了絕路。

  如果可以,當日他寧願不要葉飛去探聽她任何消息,在客棧裡看到那一幕就不該動情,下該教人送了鐲子和信過去……。

  他錯估了人性裡的醜陋和貪婪。

  「人在哪?」他眼神一閃,卻是他人也看不出的難堪。

  「她投湖的地點離教坊那兒近,我便送去了譚姑那兒,已請了大夫醫治,人沒什麼大礙,倒是……。」葉飛說。

  「說。」

  「她身體底子差,加上又被刑求,再加上泡了水,背後一片血肉模糊,大夫擔心,傷口要是發炎,只怕會更糟糕。」

  「刑求!」慕容軒再也壓不下那份怒火。「當日,我是怎麼吩咐你的!」

  「事情太突然,按審案的步驟,根本不可能在今日就了結完案。」葉飛也是後來才知道是唐老夫人花錢賄賂了鄭元重。

  原來就是這個原因。難怪連街坊鄰居全站在她那邊,判決的結果還是沒有倒向她,慕容軒捏緊扇柄,在心裡冷笑。

  「我要見她。」

  「公子爺,還有外人。」

  「誰?還有誰?」慕容軒胸口悶得微微發疼。這個時候,除了他還有誰能站在她那一邊守護駱泉淨?

  「是善堂的一位大娘。」

  「打發她走。」他似乎無法釐清那個身份的意義,直覺下達命令。

  「是。」

  「我可憐的孩子,你們讓我守著她!不要這麼殘忍!」吳秋娘哭喊著。

  「你在這兒吵鬧,教大夫怎麼醫治她?!」葉飛怒斥。「拉她下去!」

  慕容軒依舊維持同一個姿勢,冷漠地看著吳秋娘被幾個下人勸著硬拉出去。一直到葉飛點頭,他才走進房。

  終於,隔了這麼久,他再見到她了。

  女孩腹中的積水全吐了出來,可是經湖水一浸,她的嘴凍得發紫,幾縷血絲勾在唇邊,臉頰更蒼白了。只有唐夫人在公堂上給她的五個指印,紅沉沉的像個烙記,刺眼的印在臉上,洗也洗不去。

  慕容軒乾嚥著口水。有什麼情緒——柔軟又酸澀的在他喉頭裡打結。對這個年紀差了自己一截的女孩,他只覺得自己此刻也跟她一樣無助脆弱。

  她好小、好虛弱!好像他一閉眼,她就會隨時死去。

  但,這條孱弱的生命若是熄滅,他卻是罪魁禍首。

  「誰打的?」他差點伸手想去觸摸她,但是很快的想起自己的身份地位,慕容軒眼神一寒,捏緊拳頭,僵硬地轉過身。

  「唐夫人。在公堂上打的。」葉飛開口答道,專注的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那個老女人!慕容軒眼底冒起火來,滿腦子的念頭,都只是想把那女人揪過來,也如法炮製的甩她一耳光。

  「公堂一退,人便散了,她一個人走了出來,那位大娘沿路哭著喊她,誰知她卻不哭也不鬧,安安靜靜走到沈翠亭的湖畔,呆呆的站了一會兒,我才趕過來,卻見她跳了下去。」

  葉飛敘述著事發的過程,平淡三兩句。慕容軒被迫聽著這一切,他滿心想的是要幫她一個忙,沒想到……。

  「替她再請位最好的大夫來,用最好的藥,還有,叫他們口風緊點,別到處嚷嚷去。」

  「你們走吧,等她醒來,我會派人跟你們說的。」

  慕容軒轉向聲音來源,一名美少婦不知何時已悄聲立在身後,冷漠卻不失艷麗的一張臉,直覷著主僕倆看。

  「譚姑。」葉飛恭敬的喚了一聲。

  譚姑應了聲,走到慕容軒身邊。「你還有事要辦,不是嗎?」

  「不辦了,我到隔壁房去。」慕容軒支著額心,那濃眉重重深鎖,舒展不開,似乎有說不盡的愁悶。

  譚姑面無表情的目送兩人離去,才轉身打量駱泉淨。

  這張臉雖然瘦得單薄,但五官仍稱得上是美人胚子,譚姑近距離端詳著她的睡顏,暗暗忖道。不過,美貌絕不是吸引慕容軒的本事,這兩人間,究竟有什麼關聯?

  譚姑僵硬的坐著。和慕容軒相識多年,她與那個男人間的聯繫比普通朋友還親密,她不喜歡他為任何事情煩惱。

  尤其為個莫名其妙、又是這般稚齡的女孩。

  不過,她也不會依情緒去盤問任何人,她習慣冷眼觀察,安靜的猜測任何事,卻不妄下結論。

  一直等到傍晚,駱泉淨終於醒轉了。

  聽到教坊侍女來報,他匆忙走進房間,察覺到自己的腳步那樣浮亂而心虛。

  很快的,駱泉淨就知道自己投湖不成,被人救活了。她沒有哭天搶地,只是睜著一雙眼,直愣愣的盯著前方看。不問也不搭理人,表情空洞又茫然。

  「這是救你的公子爺。」

  聽到葉飛介紹他的說詞,慕容軒有一瞬間的羞慚。至今他仍不知道自己是救了她,還是差點害死她的兇手。然而此刻站在她身前,他只願自己的影子變成一個巨大的守護靈,用沉默和時間來證明自己的誠心。

  可惜駱泉淨的目光像是上了鎖,盯著床前男人站著的雙腳,一直不曾抬頭。

  咳了咳,她嘔出兩口暗沉沉的血。慕容軒眼神一暗!自始至終那在一旁待著的中年美婦看著這一切,漠然的抿住唇,始終未發一語。

  不知該原諒她的無禮,還是同情她的傲慢?葉飛打破沉默,低聲喊道:

  「駱姑娘,你該謝……。」

  慕容軒抬起手,制止葉飛。

  「讓她靜一靜,我們出去吧。」說完,轉身走去了隔壁間的教坊裡平日教彈唱的樂室。

  「大夫說,她的皮肉傷和內傷都不輕,依她的身子,少說得休養三個月才起得來。你打算讓她在我這兒待多久?」譚姑跟著走到了樂室;一掩上門,她就說話了。

  「給她用最好的藥,我要她得到最好的照顧,好好調養康復。」

  「鄭大人不是勒令她離開,有生之年都不能回來?」

  「那是他說的。」提到那個昏官,慕容軒簡直恨不得當下要了這人的狗命。要論離開,再怎麼樣也輪不到駱泉淨。鄭元重和唐家才是那最該滾蛋的人。

  「她留在這兒,哪裡都不去。」他重申。

  「如果別人問起,我怎麼回答?」見他仍沒給具體的答覆,譚姑按捺不住,又開口問道。

  「就算幫我一個忙,收留她。」

  譚姑抬起頭,仍沒有半點表情。「有原因嗎?」

  「沒有。」

  「沒有原因,」譚姑望著他。「公子爺認識我這麼久,該懂得我的規矩,我不收莫名其妙的女孩。」

  「不能破例一次?」

  「有一便有二,無三不成禮。」譚姑抿了一下唇,那實在稱不上半點笑容,只有她的眼神,顯得更加肅穆。

  「公子爺該明白這個道理。要是能隨便收個姑娘,棲雲教坊的名號也算白費了。」

  「就當她是個普通奴才,不成嗎?」

  譚姑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她站了起來,把竹簾捲上,寬敞的樂室透進光,映著潔淨的地板,交映著分明的側臉。

  冷艷的眸,襯著一對過於霸氣的劍眉,這樣的濃眉大眼,應該是美麗的,可是她那抿得死緊的唇,像潭不曾泛起漣漪的水,總會讓人望而生畏。

  但她偏偏是棲雲教坊裡每個姑娘忠心服從的譚師傅。

  「我這兒不缺這樣的人。」

  「你拒絕我?」

  「教坊裡只缺燒菜唱由的姑娘。」面對他的不悅,譚姑半點疑懼也沒有。

  「那就讓她變成煮飯唱曲的姑娘。」慕容軒惱怒的說。

  他的憤怒並沒有影響譚姑。女人盯著遠處延伸進湖裡的一段小石階,幾位相偕而來的婦女蹲在那兒正搓打漂洗著衣裳,偶爾會有幾絲笑聲遙遙的傳來。

  「你很久沒發脾氣了。」她勾好簾子,口氣冷淡,卻沒半點探索之意。「慕容家這麼大的地方,也不會嫌多個奴才,何苦一定要她到我這兒來。」

  「讓她進慕容家,」他盯著譚姑。「我的特別關照,會給她帶來多大的困擾?你認為我爹那麼注重門戶的人,他會怎麼想?還有,你不怕我爹打她的主意?」

  「你爹看不看得上,那都是你們家的事。」譚姑眼底有一絲怒意。「別惹惱我,你不一定能忍受我對你爹的評價。一個小謊言無傷大雅,那不是你在商場上常耍弄的手段?」

  那封信所編織的謊話,造成的後果讓他還不夠難過嗎?

  「對她的事,我不想再說任何謊了。」

  「不想再?」她挑眉,這一回眼裡有了好奇。

  「停止追問這件事。」他壓下怒火,語氣充滿不耐。

  譚姑沒動怒,平平的語氣也表明了不肯讓步。「別再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很明白,沒有人能命令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只問你,肯不肯做這件事?」

  譚姑在仿漢的矮茶几邊跪坐下來。她沉思了許久,才下了決心般終於點頭。

  「我可以幫你;不過,也要請公子爺答應一件事。」

  「你跟我談條件?」他寒著聲音問。

  「就算是條件,也很公平。」譚姑沒被他嚇到,堅持不讓步。

  「你說。」

  「這段時間內,你不能見這位姑娘。」

  他沒說話,撐著桌面,青筋凸浮的手背顯示他已近爆發邊緣。

  「你命令我?」

  「不見,是為她好,也是為公子爺好。以公子爺現今的身份地位,萬萬不能跟她有所牽扯。不管你是讓同情心昏了頭,還是真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一切到此為止。她在我這兒的時間,足以讓公子爺淡忘這一切。」

  「我不是因為……。」譚姑字字切進重心,在她面前,慕容軒像是張輕易被看穿的白紙,什麼心事都藏不住。他張口欲言,每件事卻都亂無頭緒,連現下這一件原就單純的事,也被自己的態度弄得立場曖昧,無法解釋清楚。

  「沒什麼好解釋的,我只要一句話,你做不做得到?」譚姑問。

  慕容軒深吸口氣,惱怒的瞪著她許久,不發一話的走掉了。

  棲雲教坊。

  是夜。

  「我姓譚,你可以叫我譚姑。」那位美少婦命人倒了杯茶,移到她面前,緩緩說道。

  駱泉淨瞪著那杯散著參香的茶水,燭火映著她的臉,透著異樣的蒼白。

  「我知道你是誰。」譚姑捧起茶水,逕自一飲而盡。「那場宮司,我天天都要人去打聽。」

  見她仍不開口,譚姑並不勉強,自顧自地說下去:

  「你一定覺得奇怪,我與你非親非故,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好奇的是,所有的街坊鄰居都在替你說話,獨獨就你的婆婆和小姑誣賴你,這不是很奇怪嗎?也別自怨自艾,只怪你碰上了一個眼裡只認錢,卻沒半點良心的昏宮。盤古開天以來,這便是個由男人主宰的世界,他們愛怎麼判,你都無可奈何;被贓,或真是實情也罷,一旦他們認定了如此,你就是投湖千次,也洗刷不了。」

  「至於你是不是無辜的,那已經不是重點了。這個時代,你沒被送去浸豬籠,就算幸運了。好好活下來,再怎麼不甘心,也於事無補。你才十六歲,日子還長遠得很,沒必要為了這件事一輩子都不痛快。」

  駱泉淨愣愣地聽著這一切,心裡卻已經沒有半滴淚了。對方說的真是一針見血呀!她死了又能怎麼樣?屈辱已經造成,她身上的傷痕也無法褪去,說什麼永遠也不能湮滅。

  「要不,你就跟了我吧。」譚姑捧起茶,一飲而下。

  她下意識的抬起頭,愣愣的看著譚姑,又用手觸及身下一片潔淨光滑、充滿溫暖的被褥。

  「老天要你死不了,就注定了你是該活下來的。」

  真是這樣嗎?她心裡麻木的問自己,腦筋裡仍一片沈甸甸。

  看出她的遲疑和困惑,譚姑又開口了:

  「你無須擔心別人會說什麼,我肯留你下來,那些自然不是問題。」

  時間又隨著駱泉淨的沉默而過,空氣裡輕輕爆著油盡燈枯的聲響。

  「駱姑娘,我已經說了這麼多,你也該有句話才是。」譚咕添了油,靜靜問道。

  「我留下,一切任憑譚姑處置。」那是她被救活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駱泉淨閉上眼,面容是哀傷的。她垂下頭,放走了心裡最後一絲掙扎。

  彷彿早知道她會決定這麼做,譚姑點點頭,並沒有特別欣喜之色。

  「得把你養得好看些,太瘦了。」她伸手輕觸駱泉淨,順著臉龐而下,直到觸摸那凸出的觀骨、凹陷的臉頰,不知怎地,譚姑竟有些不忍。

  「不過,在此之前,有一個人,我想你該見見。」

  駱泉淨抬起頭,見吳秋娘怯怯的走了進來。見了她,便急急奔過來。

  「如果真決定要留下來,你索性就把過去斷得乾淨吧。」譚姑開口,走出去之前又說道:「你們好好談,一會兒我會派人送衣服和吃的過來。」

  不知怎地,那冷冷淡淡,甚至一點兒都不親熱的口氣,還有那幾乎像是沒笑過的臉,竟奇異的安撫了駱泉淨的心。

  一個女人走到這種地步,什麼同情安慰聽來都空洞虛無。這個自稱譚姑的,臉上沒有半點憐憫,卻是真正把她當一個人在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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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7:32:12 |只看該作者
 見譚姑消失在簾後,吳秋娘鬆了口氣。這個女人姿容華麗,五官卻嚴厲得像繃緊的弦,不說不笑,有她在場,氣氛總是嚴肅得令人備感壓迫。

  「你還好嗎?阿淨,大娘好擔心。跟我回去吧,善堂裡雖然苦,總不至於少你一口飯。」

  駱泉淨仍愣愣的盯著譚姑離去後,那一大串晃動的珠簾,好似忘了吳秋娘的存在。

  「阿淨,阿淨!」

  「你說話,別嚇大娘。」吳秋娘慌亂的喊。

  她抬起視線,看著吳秋娘的眼神卻是那樣的無神。

  說什麼呢?她問,喃喃在心裡低語。

  「跟我回去吧,嗯?」

  「大娘,我知道您對我好,可發生這種事,我怎麼也回不去了。」駱泉淨開口,語氣有一絲苦澀。「方纔我已經決定留在這兒了,你別再多費口舌留我了。」

  「但你……你跟這些人素不相識。」

  「那又怎麼樣?我在唐家兩年,他們也從來沒相信過我。」

  「唐家那些死絕的渾球!無情無義,你要他們相信做什麼?!跟我回去吧,大娘一定好好補償你。」提到唐家,不兔讓吳秋娘又是一陣詛咒。

  駱泉淨喉頭一甜,胸口窒悶,突然不能自主的咳出血來。

  吳秋娘扶住她,眼淚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都是娘害你的!要不是貪唐家那筆聘金能給善堂好一點的生活,說什麼我都不會把你賣去那兒。」

  「別說了。您回去吧,大娘,我不能給弟弟妹妹們做壞榜樣,留在這裡,至少還不會丟人現眼。」她哽咽的推開吳秋娘,只是搖頭。

  見她心意已決,吳秋娘哭了,她抽噎著把身旁一個破舊的小包袱交給駱泉淨。

  「這是……?」

  「這裡頭都是你平日穿的幾件衣裳,你那個壞心婆婆,把你害得不夠,還把這包袱扔在外頭,存心蹧蹋你。」她不再多言,只是傷心的瞅著駱泉淨。

  「阿淨,你真的……不跟大娘回去了?」

  駱泉淨緊緊捏著包袱,不發一語。

  「你聽到了,她已經決定了,請你回去吧。」譚姑走了進來,面無表情的開口。身後跟著幾名分別捧著衣裳鞋襪的侍女。

  譚姑用眼神示意,兩位侍女上前把她攙扶住。

  「阿淨,大娘不信你會這麼做。是下是有人逼你的?你倒是說句話!」想到要就此離開,吳秋娘有些下甘心。她忿忿地橫睇了譚姑一眼,卻在譚姑不怒而威的眼神下瑟縮回來。

  駱泉淨沒有拒絕兩位侍女的幫助。公堂那二十棍,打得她渾身是傷,連站都沒法站得穩。

  「沒有人逼我。」駱泉淨對吳秋娘搖頭,驚異自己的聲音居然如此冷淡寡情。莫不是那場官司,把她的心和溫柔都殺死了?

  「現在除了我自己,誰還能逼我?大娘,您回去吧,您為阿淨做的已經夠多了,您也夠苦了,現在您真的幫不了我,讓我自己決定吧。」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吳秋娘不死心,仍想說些什麼,譚姑卻冷冷的開口:

  「出去,一把年紀了,再讓人趕你,鬧了笑話可不好。」

  被這麼一說,吳伙娘又生氣又傷心,絞著袖子走了出去。在門外,被譚姑喚住了:「這算是給善堂的一點心意,你帶回去。」譚姑把一包沈甸甸的銀子遞給她。

  「你居然敢這麼做?!我撫養拉拔阿淨長大,當她是親生女兒一般,你竟敢……!」吳秋娘把銀子摔在地上,恨恨的指著她,末了竟氣結得說不出話來。

  看著對方的舉動,譚姑也沒生氣,只是唇邊浮起一個充滿嘲諷的怪異笑容。

  「真是把她當親生女兒嗎?你當初不也是以五十兩銀子賣了駱泉淨?盤算著她要是沖喜不成,至少當了唐家的寡婦,還可以繼承一大筆財產。不過你錯估了唐夫人的本事。大家同樣是女人,什麼樣的心思彼此還不清楚嗎?只可惜你鬥不過唐夫人,甚至差點害死了駱泉淨,如今我好心再付點銀子跟你買下她,你算是多賺了一筆,有什麼好生氣的?」

  吳秋娘聞言臉色大變,一張臉青白不定。

  「你怎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如果是你,養著這麼個水蔥似的美娃娃,又怎麼不會胡思亂想呢?只可惜,她給唐家蹧蹋成這樣,不是明眼人還瞧不出是個寶。」譚姑搖頭,似有感而發,續說道:「她今日不跟你走,就是一輩子也不跟你走了,你最好弄清楚這一點,也別再來找她了。醜話我先說在前頭,我不會虧待她,你也不用矯情猜忌些什麼。至於這銀子,你要也好,不要也罷,我反正是不打算拿回來了。你要任它們丟在路上,讓人撿去也隨便你。」

  「我這是幫你,別不知好歹,就算強留了她回善堂,你又能怎麼處置她?那些指指點點,不見得連你都受得了。」說完,譚姑便轉身離開了。

  走回屋內,葉飛已等在教坊門口,笑吟吟的跟她微笑招呼。

  「譚姑好厲害的本事,莫怪咱公子爺誰都不求,獨獨只跟譚姑低頭了。」

  「棲雲教坊從來不收莫名其妙的女孩,若不是教人查過這些事情,想要她徹底死心,我不會這麼欺負人。」譚姑沒理會葉飛的調侃,口氣仍是傲慢。

  「話雖這麼說,可還是要謝譚姑一聲。」

  「別來跟我耍嘴皮子,好端端的,你來做什麼?」面對此番恭維,譚姑仍是一徑的沒有笑容。

  「公子爺讓我送來幾籃新鮮的白魚,好給棲雲教坊的姑娘們加菜。」

  「他倒好心,會做人。」譚姑顯然不買帳,只是冷哼。

  棲雲教坊裡,譚姑的冷艷,一直是這湖上遠近知名的;換了別人,葉飛可能已經掉頭走了;但對於譚姑,這個和慕容軒相交數年的女人,葉飛早習以為常。

  因為連對慕容軒,她也從來都是冷著張臉。話少,笑容更少,有時候葉飛不免會猜想:不曉得她是下是仗著自己生得美,才擺這種撲克臉。但奇怪的是,自她底下調教出來的姑娘,卻是個個笑容可掬、溫婉動人,完全沒一個人像她。偏偏這群姑娘全對她忠心耿耿。

  多年來,他雖是慕容軒身邊最親密的隨侍,甚至慕容家中不為外人知的秘辛也略即一二,卻始終無從得知譚姑這女人的來歷。只知她姓譚,棲雲是她的名。不過,每個人都只叫她譚姑。

  譚姑是個謎樣的女人,卻也是令人敬重的女人。端看棲雲教坊出身的一群姑娘,教養談吐舉止進退並不下於一般大家閨秀,就可見一二。

  「我看她以後是不會來了。」遠遠瞧著吳秋娘撿拾地上散落的銀子,葉飛突然收了笑,心裡頭直有種說不出的複雜。

  他們屬兩種階層的人。雖然他也是聽人使喚的奴才,但身處慕容家,卻從不知貧困是何滋味。勉強算起來,他也該算是上層的人,那吳秋娘,想必很想跨足到他們這一階來。

  那種汲汲求利的感覺,又是何種痛苦煎熬的滋味?葉飛心底有些沉重,尤其跟在慕容軒身邊,介入駱泉淨這件事之後,他為這些低下階層的市井小民的悲歡苦樂感受更多。

  「我還希望她能有骨氣些,別拿那些錢,我會當她是真的關心駱姑娘。」

  「你錯了,這跟骨氣無關。」譚姑冷冷的說。「換了是我站在她的立場,也不見得能看著這些跟子然後不當一回事的離開。你沒被貧窮壓迫過,不懂那一文錢可以逼死人的苦滋味,就別在那兒放高調,惹人討厭。」譚姑憑著欄杆,沒好氣的開口。

  葉飛被駁得話塞。

  「謹聽教誨。」他說,復又強笑聳肩,一攤手表示投降。

  「你有事嗎?」她問。

  「沒事,只是公子爺要我來問一聲,請譚姑辦的事,需要協助嗎?」

  「只要他遵守諾言,別踏進這教坊一步。還有,你也一樣,別想替你家公子爺探消息,我不會讓你見駱泉淨一眼。走吧,要是讓人拿掃帚趕你,丟臉的可不是我。」

  葉飛吶吶的看著教坊的大門被關上,不禁苦笑連連。有時候這位譚姑辦起事來簡直跟主人一個模樣,說一是一,一點兒都不近人情。

  看來,回去後肯定要向公子爺繳白捲了。



第三章


  駱泉淨在棲雲教坊的第二天,她不甘屈辱、投湖自盡的消息也傳遍了惠山縣的大街小巷,幾乎人人都知道她是羞憤而死的。

  對判決的鄭元重來說,這種消息在他而言已是司空見慣了。人一走,什麼事都死無對證,反而落得輕鬆,一點兒也不引以為意。倒是唐家,唐夫人先前有些心虛,尤其對街坊那有意無意的指控眼光,更是心煩氣躁。但私心一想,為了能替兒子再找個有財有勢的好對象,重振唐家的門風,想到這兒,她又釋然了。

  一年時間不算長,但變化卻不少。就在這一年裡,慕容大宇透過媒妁之言,終於讓慕容軒和京城首富的許家千金這門親事塵埃落定。

  而駱泉淨,一等傷好,便拜了譚姑做師傅,跟著教坊裡其它的姑娘們,學藝認字習書唱曲吟詩,隱身在棲雲教坊。對於過去,則絕口不提。

  教坊裡每個姐妹也當她是同樣身世,都是在妓院被逼著接客前,譚姑高價從老鴇那兒買回來的清白姑娘。

  譚姑對駱泉淨並沒有特別另眼相看,不過向來挑人挑得緊的她,倒沒想到這個受人情所托收留的女孩,悟性會高過她所預料的。不過短短一年,駱泉淨把常人必須花三年時間才能吸收的東西全消化了。

  這一點,完全出乎譚姑當初所料想。培養同時能兼歌唱舞蹈和烹調精於一身的船娘並不容易,多數她門下的弟子都有她們特別專精的一樣,只有駱泉淨,近乎天性,她什麼都會,也什麼都專精。

  只除了她的不愛說話。這一點譚姑並不介意。船娘賣的是藝,琴藝、廚藝、歌藝,甚至吟詩填詞的本事。能讓客人心情放輕鬆才是最重要的,她們向來重的是技藝,不是身體。

  話雖如此,但駱泉淨心思裡的那份靈巧聰慧,還是常常讓不荷言笑的譚姑意外錯愕,雖然她沉默寡言,整個人總是虛虛淡淡的,但不論做什麼事、說什麼話,只要譚姑一個眼神示意,駱泉淨幾乎就知道該怎麼做,也總能趕在前頭把事情處理好。

  譚姑心知這非關主動勤快,更非逢迎巴結,若不是個性裡獨有的纖細敏感,普通人根本難從她冷漠的臉上瞧出任何端倪,進而順應她的心意。

  駱泉淨並不曉得譚姑一直在觀察她,就算知道,恐怕也無所謂。這些日子以來,她談不上什麼快樂,但至少很充實。

  其實留在這裡的第二天她就清楚了。做個船娘,說穿了也只比青樓的妓女清高一點點;不過,比起從前三餐都不溫飽的日子,她真的已經不多求了。生命最滔天的風浪已過,她如今的想法很實際,就是活著。

  再怎麼不喜歡、不願意、瞧不起自己,她都要好好活著。

  一朵白雲懸在教坊翹起的屋簷上,亮潔的陽光點點灑在平滑的木廊上,駱泉淨捧來才烘焙好的糕點,悄悄放在面前的小桌几上,不敢驚擾一旁靠坐沉思的譚姑。

  譚姑為教坊姑娘定下的規矩並不多,可是一旦犯錯,譚姑連折扣都不打,說罰就罰。比方說安靜這一項,姑娘們進教坊的一天內,就必須學會走路不出半點聲音。

  眼前除了風聲、鳥聲,還有隱隱從樂室傳來的微弱歌聲和樂聲,小房間裡一片安靜。

  「你來這兒的時候,荷花才開過一回。」

  擺好茶水點心,就在她要躡足離開的時候,譚姑出聲了。駱泉淨抬眼,跟隨著譚姑的視線,投注在那花園水塘裡開得漫天嫣紅的蓮花裡。

  再轉頭時,譚姑眼底有一絲欣慰。

  「這一年來,我沒見過比你更用心的弟子,該學的,你都學會了。也是時候了,明兒個,我讓你上船,跟你幾位姐姐見習。」

  「是。」駱泉淨俯下身,那樣恭敬而謙順。

  譚姑倚著身子,打量著她。「阿淨。」

  「師傅。」駱泉淨望著譚姑,等候聽誨。

  「我看得出來,這一年,你花在書上的時間比花在學煮菜學唱歌的時間還多。書本這玩意兒,雖說不上是壞事,但念得多了,難免會胡思亂想,行為張狂。咱們不是男人,做什麼說什麼都得矜持些。告訴師傅,你會因為深信書裡頭那些夫子文章而卑視自己拋頭露面的行為嗎?」

  「不會。」駱泉淨搖頭,眼底瞧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咱們就像那些蓮花,任別人怎麼瞧,都要出污泥而不染,別當真以為自己只是供人玩賞的,要這麼作踐的想自己,我就白收了你,知道嗎?」

  「是,師傅。」

  「好孩子,去吧,早點兒休息,明天才好見客。」

  她行完禮,出了房間,隻身悄然走在教坊沿著池塘邊所築起的一道寂靜長廊。

  蓮花依然是蓮花,荷葉隨風翻飛,一紅一綠,把整座池塘交織得多麼張狂又鮮潔。

  她停了腳步,憑著欄杆,愣愣的盯著眼前的畫面。

  彷彿能預知明天會發什麼事情般,她護住胸口,護住突然紊亂的心跳,錯愕自己已經太久不曾這樣了。

  從前在唐家,動輒不是打便是罵,不是嘲弄便是譏諷,日子過得貧瘠而侷促,沒有半點歡樂可言,她的心智被重重封鎖在那座空洞可怖的庭園裡,什麼都不敢想。

  而現在,她的人雖被譚姑牢牢管束著,但心卻是自由的,隨心所欲,神遊於文字編構成的世界。像只碧色的玉玲瓏,譚姑把她每一竅孔都洗得乾乾淨淨,她不再懵懂,對許多事,更透出了超齡的想法。

  對於明天,駱泉淨一點兒也不覺得興奮或新奇,只覺得不安又怔忡。

  上船是她的命運,也是她留在這兒的代價,她絕不抗拒,即便是認了字,知道貞節二字怎麼寫,知道拋頭露面的見客是不光采的,但,那又如何?

  貞節?駱泉淨嘲弄的想,這兩個字說穿了不過是男人自私的一面,男人發明這兩個字,卻把它嚴苛的用在女人身上。

  也許,除了眼前的蓮花,這世上沒有一件事物是真正貞潔乾淨的。

  棲雲舫上,一切都是仿漢的。

  不單單姑娘們的衣著髮飾仿漢,舫裡的一切擺設也全都是仿漢制的,纖塵不染、光潔明亮的檀木地板,四面垂下的水晶珠簾和紫茸雲氣帳、琉璃屏風、名家花鳥書畫,還有一張張沿著四邊排列整齊、雕工華麗的矮桌厚氈。

  這些擺設,和教坊內樂室的擺設如出一轍。

  華麗卻不流於俗氣。

  慕容軒懶洋洋的靠在軟墊上,手指把玩著酒杯。正式的節目還沒開場,對座的劉員外已經喝得醉眼昏花,偶爾還不忘起身頻頻敬酒。一會兒,他乾脆走到慕容軒這兒來。

  慕容軒是個很實際的人,但偶爾也會希望自己有仙術,能在眼睛一張一閉間,把這個搖搖晃晃的老人變消失。

  「公子爺,小老兒敬你,這麼華麗的船,這麼多標緻的妞兒,小老兒第一次見識了,托公子爺的福。」他醉得連彎腰都很吃力,腳步也是顛倒無序,看得一旁的侍女直皺眉。

  慕容軒嘴角微微揚起,心裡卻沒半點笑意。他使個神色,冷眼看著隨侍兩側的僕人把兀自傻笑的劉員外扶回座位去了。

  如果可以,他會選擇在川流不息的大酒樓辦這種筵席,而不是在這條他最喜歡的船上。不過只要想到一旦到了酒樓,免不了又要跟父親同桌演戲,他又寧願忍受讓劉員外這位親家到畫舫侍上幾個小時。

  而能夠得到像劉員外這種親家,這一切都要感謝他那為老不尊的爹。因為慕容大宇對這裡有忌諱,無論他再怎麼仗勢欺人、性好漁色,也不至於會跨足棲雲畫舫一步。

  「他喝醉了。」對這位從宴會開始就沒停過在她身上打轉的劉員外,譚姑按捺許久的脾氣終於發作。

  「一會兒葉飛知道怎麼做。」慕容軒悶悶的答話,隨即不耐的比個手勢。「我比你更不喜歡,你領姑娘們出來吧。他構不成威脅,我保證。」

  譚姑橫睇了他一眼。「最好你能保證,要不,你是知道我脾氣的。」

  待譚姑起身走了,慕容軒瞧著她的背影,想起兩人對白裡最後那句話,他突然笑了。

  他當然知道譚姑的脾氣,如果不知道,就不會認識譚姑這麼深了。這也是他爹涉足風月場所無數,就獨獨不上這兒來的原因。

  五年前他爹慕容大宇受友人邀約至教坊,酒過三巡,老毛病發作,強拉了一位姑娘作陪,還差點姦污了人家。

  棲雲教坊內的女孩,個個冰清玉潔,賣藝不賣身,在江南這一帶頗負盛名;保護姑娘的名節,更為譚姑看重,她當然容不得慕容大宇這麼胡來,拉扯之中,譚姑二話不說,提著刀就往他爹背上招呼去,到現在還留著長達三吋的傷口。顯然譚姑並沒把叱吒惠山的慕容家放在眼裡。不僅如此,更一路追殺慕容大宇至家門,要不是硬被家丁攔住,只怕他父親的牌位已經被供在慕容家的宗祠裡。

  那一次,也讓譚姑出了名,從此棲雲教坊裡的姑娘,更比一般教坊女孩多得了分尊重。

  譚姑那刀太輕了,慕容軒吞了一口酒,冷淡淡的忖道。不能怪他沒半點人性,他爹恬不知恥,動不動就當這種事家常便飯,就是死在人家刀下,也是咎由自取。

  不過事後他家族的人氣壞了,尤其是他爹那幾個小妾,全主張要綁了譚姑見官,還揚言要拆了棲雲教坊才罷休。不過一切都讓他娘給擋了下來,還特別命他過來處理這樁事宜。

  而奇的是,慕容大宇重傷醒來後,一改平日行事的霸道作風,竟也附議妻子,主張和解。但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敢靠近譚姑所屬的教坊和畫坊。

  慕容軒和譚姑的交情,也是在那時候開始的。不過偶爾他想起他那不可一世的父親抱頭鼠竄、臉色倉皇逃回家的場面,心裡浮現的只有嘲笑。

  對父親所作所為的失望及憤怒,長久以來,早已佔去慕容軒生命的三分之一;末了,慕容軒只得慶幸自己僅遺傳了母親的寬厚仁慈。對於父親,在一次又一次擺平他捅的樓子後,慕容軒乾脆選擇眼不見為淨。

  「葉飛。」

  「在。」

  「一會兒那老頭如果鬧事,便不著痕跡的把他拖下船去,省得譚姑著惱。」

  葉飛注視著劉員外,後者仍沒自制,大口大口灌酒、說話,葉飛點點頭,悄聲離開了。

  譚姑再出現時,身後領著一群姑娘。

  慕容軒目光漫不經心的掃過她身後那群女孩,突然,在某張波瀾不興的面容上,慕容軒渾身一震!

  譚姑沒有特別說明,他也沒有預料她會在今日出現。

  這個駱泉淨變得完全不一樣。外觀上,她算是脫胎換骨,被人徹底改造過了,但只有那對眼睛依舊那麼清靈靈的。慕容軒望著她,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曾經瘦削的臉頰已近豐腴,蒼白的嘴唇抹上了胭脂,那頭披垂散亂的頭髮也成了垂在臉龐兩側的環髻,簪上幾朵盈盈欲滴的釵花,金銀交錯的兩串珠簾在耳垂邊輕搖,一身仿漢的秞藍繞襟袍束在身上,在一排穿得樣式華麗的姑娘中,她這張新面孔顯得相當清新素雅。當然,最獨特的還是她的表情。

  慕容軒著迷了!從前的畏縮不安,變成一種超然的安靜,無慾無喜無嗔無怨,和到船上來尋求解脫、尋求歡樂、尋求安慰的每個人格格不入。

  在他眼裡,那樣的冷靜素雅彷彿是種嘲弄和諷刺。

  「各位爺兒們,這是棲雲教坊新來的姑娘。」譚姑特別領了她過來,抿著唇向簾內的每位貴客一一俯身磕頭請安,態度不卑不亢。

  駱泉淨端的是燒肘子,她跟著其它的姐妹們,把自己的名字掛牌配在菜餚邊,將整個大托盤遞給了侍女,由她們去為客人添菜,然後才隨著譚姑恭恭敬敬的向每個人磕了頭。

  「抬起頭來。」慕容軒隔著水晶珠簾,命令道。

  她聞言抬起頭,簾內的男子用折扇掀開珠簾子一角,迎上她的目光。

  這樣近的距離,面對她的目光,慕容軒有些悸動。

  這是第一次她正眼瞧他。他的心裡竟有些兵荒馬亂。明知她什麼都不知道,但他仍像傻子般在期望什麼,然而,那雙坦然的瞳眸卻只像面鏡子,除了他的臉,什麼都沒有。

  駱泉淨並不認得他,但這男人的聲音卻是似曾相識。她應付似的盯著他瞧,瞳眸裡的這張臉,不知怎地,竟直覺讓她聯想到領她來的譚姑。他們是同一種人,五官線條嚴厲,雖不苟言笑,但渾身的氣勢都局傲逼人。

  這場對視中,顯然駱泉淨佔了上風,她紅唇輕抿,客客氣氣,禮禮貌貌,也冷冷淡淡,之於慕容軒的期望,她連笑容都顯得那樣無波無動。

  「譚姑,你下去吧,辛苦你了。」

  「是。」譚姑點點頭,低聲囑咐了泉淨什麼,才起身走了。

  幾個棲雲教坊的下女跟著走過來,替客人倒了酒,又把菜一一配了盤,然後隨侍在一旁打扇。

  「就唱歌吧。」他什麼都沒問,身子朝後一靠,企圖放鬆自己對她帶來的震撼。

  她點頭應道,走去屏風後抱起了琵琶,隨後恭敬的跪坐在慕容軒面前。

  「公子爺想聽什麼曲兒?」她開口了,聲音和她的眼睛一樣,沉沉靜靜、細細緻致。

  「你喜歡什麼,就唱什麼吧。」他說,竟有些輕顫。

  既然要她唱她喜歡的,駱泉淨便不再多問。象牙撥子弄琵琶,她張嘴唱了,卻是一首消極淡泊的歎世歌:

  「兩鬢皤,中年過,

  圖甚區區苦張羅,

  人間寵辱都參破,

  種春風二頃田,

  還紅塵千丈波,

  倒大來,閒快活……。」

  如果她想以一個新人之姿引起注意,那麼她的確成功了。不單單是慕容軒,全場的賓客都傻住了。

  熱鬧熱鬧的宴會,唱這種歌,不是掃興嘛?

  坐在慕容軒隔壁的劉員外更是噗一聲,當眾把嘴裡一口酒全嗆吐在地上,嘩聲笑起來,不等慕容軒發怒,葉飛早走過去,不費吹灰之力把老人硬拖了出去。

  其它人不想也跟著喧嘩,但一見到慕容軒臉上那似笑非笑、托著臉頰卻又十分認真聆聽的表情,每個人面面相覷,竟都不敢開口說話了。

  「公子爺兒,這是棲雲教坊新來不久的妹妹,招待不周,我韓鶯兒就斗膽替她唱一曲賠罪,如何?」教坊裡排行老三的韓鶯兒忙走來打圓場。她眼波流轉,直直勾著慕容軒打轉,那模樣媚態橫生,與劉員外一同前來的何老爺眼一亮,笑呵呵的忙招她到身旁來,私下卻愉愉摸了她小手一把,逗得韓鶯兒嬌笑連連。

  「誰要你唱了,多事。」慕容軒惱怒的橫她一眼。何老爺收笑,韓鶯兒也打住笑,兩人臉上皆有些掛不住,訕訕然的退了下去。

  他仍專注在駱泉淨的臉上,還有她的歌。

  「很好聽,但我想聽你唱其它的。」

  她點點頭,也不難堪失措,只是收起眼底些許的詫異,垂首弄弦。

  「既然其它爺們不愛聽,那小女子就換一首。」說罷,又唱了起來:

  「憂則憂鸞孤鳳單。

  愁則愁月缺花殘。為則為俏冤家,

  害則害誰曾慣。瘦則瘦不似今番。恨則恨孤幃繡衾寒。怕則怕黃昏到晚。」

  歌一唱,何老爺吁了口氣,呵呵笑了,氣氛也跟著鬆弛下來。哪曉得,這一回卻是慕容軒失去了笑。

  他隨身的扇子突然地甩到蔗上,而扇柄系的扇墜子則敲中了駱泉淨的膝頭,她抬起頭,水晶珠簾迸出紛亂的脆響,這個脾氣捉摸不定的男人霍然轉身,步履帶著怒氣,瞪瞪的走掉了。

  「你呀你!」何老爺惱怒的指著她,要不是顧忌慕容軒方才對她格外的態度,只怕就要對她不客氣。

  而駱泉淨仍木然的望著那枚扇墜子,沒有惶恐,只有困惑。她做錯了什麼嗎?

  氣氛仍然僵持著,雖然幾個教坊姐妹已經識趣的在其它賓客前奏超幾首情歌以轉移話題,不過慕容軒在這場宴會中所居的龍頭位置,已顯而易見。

  駱泉淨跪在那兒,抱著琵琶,周圍已有談論的笑聲斷斷續續傳出,何老爺也早歪到韓鶯兒身旁去了,逗得韓鶯兒嬌笑連連。數分鐘前的畫面像漣漪輕點,不復痕跡,但還是沒有人敢理會她,屬於她的塌面持續難堪著。

  「他只是心煩,不是針對你,別太介意他的情緒。」一個聲音在她面前響起,有人撿起扇墜子,交給了她。

  駱泉淨抬起頭,看著面前拍著扇子的男人。

  「在下谷樵生。」那男人有一雙容易微笑的眸子,望著他的眼睛,聲音竟比初聞時還溫煦動人。

  她不忘低頭,微微襝衽。

  「方纔那首歌,令人印象深刻。」

  他以為她會說些什麼,結果半天下來,他連一個微笑都沒等到。這個女孩和譚姑一樣,顯然習於以沉默走遍天下。只是前者冰冷得不近人情,而她,柔軟得讓人不忍怪責。

  兩人情況倒轉,反而換得谷樵生有些尷尬。

  「除了唱歌;你不說話嗎?」他反問。

  「說什麼?」她終於問了,問得谷樵生一呆,被問倒了。

  是呀?說什麼?此時此景,能說什麼?又該說什麼?

  同一時間,他也愣愣的打量起眼前的女孩;而越瞧,就越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今日座上被宴請的劉員外,與他是表親關係,所以他這個好似搭不上關聯的古玩商人,才會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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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7:34:50 |只看該作者
  或許因為職業的關係,他的眼光也與他人不同。在這女孩身上,谷樵生瞧見一種良家女兒的氣質,雖然在場的姑娘每一個都是這樣的,但她們至少是恬靜愉快的;只有她,帶著這麼乾淨折人的靈氣,沒有一絲絲喜怒哀樂的情緒,光就這一點,他越瞧越捨不下。

  就不曉得那慕容軒是不是也察覺到這一點了?谷樵生忖道。

  中途離席是件失態的事,但慕容軒不在乎,他站在船頭,雙唇抿得死緊。

  是那種心如死水般的神情擊垮他的。慕容軒握緊拳頭。一首閨怨曲,她唱成了古剎梵音。

  得知她跳湖的那種罪惡感、那種歉疚,突然群動湧起,亂糟糟的直撲他心裡。

  是他把她害成這樣的。她還那麼年輕,難道就注定要這麼不快樂的過下去?

  「公子爺別生氣,我立刻換個姑娘來。」譚姑在身後開口。

  「不用了。」

  「不能讓她影響船上的氣氛。」譚姑堅持。「倘若破了例,客人會生嫌,其他姑娘也會說話,對她日後不好。」

  「我說不用了,我就要她。」

  「公子爺是為歉疚,才這麼難過嗎?」譚姑問,不再探索他的問題。

  「若是真心想為她做些什麼,公子爺就該靜靜把曲子聽完。她第一次見客,別讓其它人留了壞印象。」見他沒有答話,譚姑加了一句,真的走去把駱泉淨喚來船頭。

  「師傅,泉淨錯了?」一路走來,譚姑的沉默令她有些不安。其實駱泉淨並不真的在乎自己是否得罪了那個了不起的慕容軒,但譚姑待她的恩,她不能置之不顧。

  譚姑停下腳步,轉過頭,也沒有如駱泉淨預期中的嚴厲目光。

  譚姑只是深深的看了駱泉淨一眼,便要她到船橋上去向慕容軒道歉。

  「第一次難免出亂子,幸好是在公子爺面前,你去賠個不是便可,其它別再多想了。」

  說完譚姑便走了,甚至連陪她過去的意思都沒有。駱泉淨孤伶伶的站在甲板上,只是呆望著慕容軒的方向看。

  末了,她長吁了口氣,終於走上前去。

  「慕容少爺的扇子。」她放下琵琶,垂首把扇子捧上。

  慕容軒僵硬的回過身來。他看著方才在盛怒中丟擲的扇子,扇柄上接的環扣有一枚歪去了,感覺很辛苦的撐著那玉墜;他沒有接過,卻突然握住她的手。

  「墜子斷了嗎?」

  「斷了,泉淨手邊沒剪子,所以接得不好。」她回得理所當然。

  那撫弦的手一點也不柔軟,就像她回答的語氣,一點兒都不像個該笑話盈盈的歌妓,她冷淡得像個生人,已經一年了,她的掌心仍留著些許曾經在唐家勞動的粗繭和傷疤。

  有些痕跡,任時間再久,也無法沖淡的。在過去混混雜雜的三百多個日子裡,他在偶爾牽掛她的生活裡過去,這些心思,在見到她時才發現一點都沒浪費,她已經佔去了他心裡一個位置。慕容軒明知她什麼都不曉得,明知這樣的冷淡是應該的,但他還是亂了陣腳,我不是生你的氣,他很想這麼告訴她。但不知為何,卻怕她一點兒都不在意他心裡想的。

  「你幾歲?」

  「泉淨今年十七。」她平板的回答。

  「你到譚姑這兒,多久了?」他明知故問,像尋常客人一般。

  「一年多了。」

  「打算在這兒待多久?」

  「待多久,不是泉淨能決定的。」

  「為什麼?」

  為什麼?她抬起頭望著他,竟忘了她的手在他掌心停留得太久了。這個男人的掌心厚實柔軟,一點兒也不像他嚴厲分明的五官。

  「為什麼?」他執拗的問,彷彿這是他唯一想知道的事。

  為什麼?她心裡有一千一百個答案:因為我是女人、我是船娘、我的存在是因應你們玩賞取樂而生、生活的目的不是她自己能決定。這個人瘋了,第一次見面,她也才第一次見客,難道不覺得太唐突了嗎?還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他這樣霸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她也有不回答的自由。

  「沒有為什麼,就是這樣。」她花了一點力氣才把手掌抽出。

  「風大,請公子爺回船。」背過身,她再也沒說半句話,走回了船艙裡。

  回船艙的一路上,駱泉淨兩手交握,平靜的心湖卻興起一絲漣漪、一絲不安。已經離開了一段路,那男人手心的溫熱似乎仍源源不絕的自手掌裡傳來。從那日公堂上被休之後,她再無與異性如此親暱的碰觸。

  這個男人,真的只是初次見面嗎?

  很快的,她就適應了船上的生活。譚姑沒有替她安排場子的時候,她多半也會留在船裡幫忙。原因無他,湖上的景致比教坊裡多彩而更富情趣。

  從那一次之後,慕容軒也只指定吃她做的菜、聽她隨意彈的曲兒,教坊其它姐妹為她交上的好運羨慕無比,畢竟這是她們熟識慕容軒多年來,初次見到他對某個姑娘有著特別待遇。

  他氣宇軒昂,家世又好,若能飛上枝頭,未嘗不可能。

  面對這種情況,駱泉淨只是一笑置之。天知道她陪在慕容軒身邊的時候,除了唱曲兒,多半時候,他們彼此之間根本搭不上半句話。

  就算慕容軒真像外傳那樣,真的有所圖,只要他不開口,駱泉淨就抱定主意只當他是普通客人,絕不會多聯想其它的。

  經歷了過去那一段,她的心變得很淡泊;偶爾她守在畫舫裡,從窗口靜靜盯著湖對岸矇矓多變的山光水影、水鳥晴空,常常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若不思慮其它的,這樣的生活其實很愜意。從她見客,半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不過,某一個午後,日子卻有了變化。

  兩個原在碼頭上的男人,不知什麼原因上了船,見她單獨在甲板上,為首年紀較老的男人負著手走了過來。

  聽到腳步聲,駱泉淨回頭,當距離近得足以看清那張臉,她瞪大眼,臉色突然變了!世界真是太小了!

  她作夢也忘不了這張貪婪又殘酷的嘴臉,這個貪官鄭元重哪兒不好去,竟會讓她在這船上碰上面!

  不,唐家那件事沒過半年,他便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丟了官,現下跟她一樣,都只是個平民百姓,什麼權力也沒有。但是那從金錢堆砌起來的架子一樣沒變,一樣惹人嫌恨。

  「小美人!」

  原來只是好奇孤身一個女子怎麼會守著船,沒想到上船一瞧,卻是個出乎意料的驚艷。鄭元重瞇著小小的眼睛,色迷迷地盯著她瞧,語氣親暱又不莊重的喚她,那張醜陋的、閃著油光的嘴微彎著,喃喃的張了又合。

  她欲躲開,鄭元重擋住去路。她急急退了一步,彷彿被迫重新追憶跟那張嘴臉一般醜惡的住事。駱泉淨抿緊唇沒說話,這個男人顯然是不認得她了。

  聽到聲音,同她一道守船的明珠只道是一般尋常客人,走出船艙,客氣的回話。

  「今天初二,教坊裡照例是沒有設宴的,客倌若要聽曲吃菜,請明兒晚上再來吧。」

  見又走出一名女孩,姿色聲調一樣悅人,鄒元重笑得更開心了。

  「又是一位美人,我今兒個可真交上好運道了。大美人,你叫什麼名字?」鄭元重走上前,笑瞇瞇的靠近她。

  「我……。」明珠嚇了一跳,身子略縮了縮。

  「大老爺在問話,你們發什麼愣!」後頭趕上船的管家粗聲粗氣的喝著。「咱們大老爺可是前任縣令辭官下來,可別怠慢了。」

  明珠顯然禁不住這一嚇,她囁嚅的開口說了名字。

  「那你呢?」鄒元重滿意的笑了笑,彎身看著駱泉淨。

  出乎意料的,駱泉淨撇過臉,一點兒也沒把他放在眼裡。

  「回老爺的話,她是新來的妹妹,叫阿淨。」見鄭元重寒下臉,明珠有些焦慮,急急替她回道,手肘甚至擠過來輕輕蹭了她一下。

  「你沒聽到嗎?這位爺兒不是普通的人。」明珠低語。

  她當然知道他是誰,若不是拜此人昏庸愚昧之賜,她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她不想跟這種人渣說話,連拋給他一個施捨的眼神都不屑給,駱泉淨緊抿著唇,自始至終都繃著臉。

  對方再怎麼笨,也能從她臉色輕易察覺到她的敵意。

  「見了老爺不說話,瞧你個兒不大,脾氣可不小,充其量不過是個歌妓,有什麼了不得的?!」那管家率先發難,耀武揚威的想壓住她。

  駱泉淨轉身就走,弄得場面更尷尬。

  察覺到氣氛不對勁,明珠又開口了:

  「老爺,今天畫舫裡沒場子,您就別為難……。」

  「老爺沒問你話!」管家端出官架子,喝住明珠。「囉嗦什麼!」

  從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客人,明珠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然住了口。

  鄭元重負著手,嘻皮笑臉湊向前去。

  「小美人有心事?何苦板著臉,讓我老頭子陪你說話解解悶,不用這麼拒人千里。」

  「就是拒人千里又如何?」她終於冷冷的開了口,進了船艙。

  沒想鄭元重厚顏無恥,她前腳才沾地,他後腳跟著踏進門。

  「小美人個兒小,脾氣倒很大,」鄭元重涎著臉,仍是那討人厭的笑。「我老頭子偏偏不識相,今天陪定你了。」

  她在船中坐定,表情冷若冰霜,態度上仍不把他放在眼。一會兒,弄得鄭元重臉色也難看了,明珠趕忙走近,卻不知該如何緩和氣氛。

  「她不喜歡說話,大人又何必這麼為難一個小姑娘?」

  「谷公子?」鄭元重眼一亮,笑嘻嘻的起身招呼。

  「我是這教坊裡的老主顧,怎麼說姑娘們都是認識的,鄭老爺就給個薄面,別逗她們了,如何?」谷樵生微笑。

  鄭元重一怔,小小的眼珠子忽溜溜的在兩人之間流轉,隨後,他色迷迷的笑了。

  「我懂了。敢情這丫頭是讓谷公子給包了,噯,這是老頭子的錯,見諒見諒。」

  「好說好說。」不知怎地,谷樵生有些歡喜,言語之中竟也將鄭元重的話認了真。不過一瞧駱泉淨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他立即打住笑,不敢再多說話,以免真惹怒了她。

  他家中四個嬌妻美妾,個個都是出名的美人胚子,論及姿色,駱泉淨雖然差強人意,但說起溫柔體貼,她難得言笑的冷淡更是萬萬及不上了。可就是不知為什麼,越是這樣,她越在那群巧笑倩兮的姑娘中越顯脫俗,尤其是她那對任何事都喜怒皆不形於色的表情,總是忽遠忽近,又若即若離的挑弄他。谷樵生既著迷,也心亂。

  「聽到這些話,我還當我是走錯了路,到天仙樓來了。」慕容軒在身後嘲弄道。

  「公子爺,」乍見慕容軒,明珠又驚又喜的喊道。不過經歷了幾分鐘,但她真是怕了這位難纏又好色的官老爺;加上一旁狗仗人勢的管家不時的吆喝,如果下是慕容軒到來,她真不知道對方會做出什麼事來。

  「今天可真熱鬧,畫舫上來了這麼多貴客。」

  話雖如此,但慕容軒的表情可不是客客氣氣的,他的目光冷冷盯著鄭元重,弄得對方渾身不安。

  「棲雲教坊的姑娘賣藝不賣身,鄭老爺逛慣了窯子,不明白這規矩也便罷了,怎麼連谷老闆也跟著糊塗了?要是話傳出去,你要姑娘們怎麼想?」

  谷樵生心中一涼!同樣是男人,慕容軒那話裡頭的含意太明白了。如果有人想動駱泉淨的腦筋,那真的只有自找麻煩。就他所知,只要認識慕容軒的人,就沒有肯與之為敵的。

  更有小道傳聞指出,一年前鄭元重因故被摘了烏紗帽,還挨了新任縣大爺不多不少二十個大板子,落得狼狽丟官,這件事也是慕容軒背後策動的。這雖然只是酒餘飯後的閒言,但在慕容軒面前,沒有人敢問,更遑論證實這個消息是真是假。

  「唱個曲兒來樂樂吧。」鄭元重身旁的管家顯然是沒什麼大腦,也完全不明白慕容軒的身份,他傲慢的指著明珠,見她呆呆的動也不動,乾脆抬腳去踢她。

  不等葉飛有所行動,慕容軒手中的折扇已經平平飛出,那管家仰天朝後飛去,再狼狽起身時,只見他捂著滿是血的鼻樑,淚眼昏花的嚎叫起來。

  「我的話說得不夠明白嗎?還是你這位管家天生是個聾子,聽不清楚我話裡的意思?」他湊近鄭元重,聲音和煦。

  鄭元重怯怯的看著慕容軒,終於明白這兩位姑娘如此傲慢的原因。

  老天!出手如此重,她們肯定是慕容軒包下的女人,那麼傳說中棲雲教坊的譚姑和他交情匪淺,還讓他當了入幕之賓,這肯定也是事實了。

  見他不吭聲,慕容軒又開口了,這一回近距離瞧見他不怒自威的眼神,鄭元重腳軟了。

  「別的地方我不曉得,但棲雲教坊裡的每一位姑娘,就是我爹慕容大宇親臨,我也不見得會准他胡來,你不知道嗎?」

  他的話只比耳語大聲了一些,卻把鄭元重嚇得朝後一坐,前一分鐘的威風全不見了。

  「故意不回話是件不禮貌的事,你難道真沒話要說?」

  鄒元重瑟瑟發著抖,一方面心裡也忍不住羨慕慕容軒的本事,竟能公然包養這麼多標緻的娘兒們。

  「慕容公子爺,」他強笑著起來。「在下眼拙無知,得罪了這位姑娘,你大人大量,就別和小老兒計較這麼多。」

  「怎麼能不計較呢?我要是今天沒過來這一趟,姑娘們真吃了虧,她們可全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我怎麼跟譚姑說去?而譚姑和我的交情,你就算沒見過,也該有耳聞。你惹惱了她,也就等於和我結下樑子。我不怪你人老糊塗,可你那管家,難道笨得連這點兒道理都算計不清?」

  「我我……那慕容公子爺想……想怎麼著?」

  「不怎麼著。我說過了,棲雲教坊不是普通的地方,帶著你的狗奴才滾吧,不要再踏入這兒一步。要不,」他突然微笑低語:「這後果可不像丟官這麼容易了結。」

  鄭元重退了一大步,他不敢高喊,顫聲連連指著他:「是你……真的是你……。」

  莫怪他如此震驚!半年前,就在他家莫名其妙出了一批對抗朝廷的造反名冊,當時上頭追查得緊,也不知是誰密告了他,一大群士兵漏夜包圍了他家,還搜出了名冊,他百口莫辯,只得送筆錢打點了一切,好不容易才保住了項上人頭,不過這官位卻是不能再貪戀了。鄭元重一直不曉得得罪了誰,今日經慕容軒提點,他終於恍然大悟。

  「慕容公子爺,妹妹今天不太舒服,就讓我替他唱吧。」見慕容軒大動肝火,怕事的明珠不願再生事端,急忙搶著回話。

  「都別唱了。」慕容軒大剌刺的坐了下來。「棲雲教坊留不住鄭老爺這等貴客,讓他們逛窯子去吧。」

  他托著下顎,姿態仍是那般悠閒輕鬆。「鄭老爺,我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鄭元重一秒鐘都沒多留,像見了鬼似的跌跌撞撞衝出去。他仍然沒有認出駱泉淨,恐怕也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得罪了慕容家。

  「五姐,」駱泉淨點點頭。「我們也走吧。」

  明珠追了過去,對她的行為簡直匪夷所思。

  「你不向慕容公子爺道謝嗎?」她問,連谷樵生也錯愕她的行徑。

  「我應該嗎?」她反問。

  「妹妹,這不是鬧脾氣的時候。」明珠忍著性子說。

  「鄭元重不尊重我們,那原來就是他該受的教訓,你和我都樂見其成,不是嗎?」駱泉淨反問,明珠一時語塞,竟答不出半個字來。「公子爺只是做他該做的事,如果為這種小事言謝,也枉費師傅和他一番交情了。」

  說完,駱泉淨沒回頭再多看任何人一眼,木然的拎起裙擺離開了。

  「明珠。」

  回頭面對慕容軒,明珠為駱泉淨那番話尷尬不已。

  「由她去吧。她說的對,這沒什麼好稱謝的。過來吧,替我燒幾樣小菜,谷老闆和我在這等著。」

  「是,明珠這就來。」見他沒有因為駱泉淨的話生出不快,明珠鬆了口氣,急急下廚準備去了。




第四章


  「淫婦!打死她!打死她!」公堂外四周的聲音不斷的叫嚷,駱泉淨退了一步,身後撞上一個人,來不及回頭看是誰,堂上鄭元重已經跟著所有的聲音一起叫嚷起來。

  「賤人!賤人!打死她!打死她!」

  惡毒的叫罵聲在駱泉淨睜眼的那一刻完全靜止。她彈坐起身子,刺眼的陽光正從窗台斜斜照進,她急急避開去;再睜開眼,只看見成千上萬的塵埃在光束中飛揚盤旋。

  從進教坊以來,這種噩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夢見那座冰冷陰森的公堂,夢見鄭元重的怒叱,夢見唐家母女的笑聲,夢見那打在身上的板子,還有一雙雙不曾伸出援手的眼睛。駱泉淨覆住臉,閉上眼睛,腦袋仍因這渾沌而脹痛著。

  尤其是鄭元重那張臉,再清晰不過。她搖搖頭,卻搖不去那個人帶來的痛苦回憶。

  「你醒了。」容媚放下妝鏡,一旁笑吟吟地叫喚她。

  「七姐。」意識到有他人,駱泉淨急急下了通鋪,接過容媚遞來的濕絹,擦了擦臉。

  「今天咱們倆都沒場子,你陪我上街逛逛去,好不?」

  駱泉淨胡亂的點點頭,任容媚打理著她一頭長髮,整個人依舊心思恍惚。

  以往她總是能很快的把那夢境拋諸腦後,可是這一次不知為什麼,即便她已經跟著容媚上了街頭,心卻仍懸著那夢魘,久久不能釋懷。

  有什麼事會發生嗎?她為何如此不安?

  「你聽到了嗎?」容媚搖得她回過神來。

  「什麼?」

  「是鞭炮聲,不知是哪戶人家今日辦喜事,小妹,咱們瞧瞧去。」

  跟著容媚的腳步,她歎了口氣,這才發覺,這一路走來的街弄,竟是似曾相識的。

  一直到了人群聚集處,駱泉淨突然煞住腳步,呆呆的站在那兒,許久許久,都不能動彈。

  是唐家。張燈結綵,是唐家,她怎麼可能會忘!

  記憶底處有些殘餘的灰燼在飛揚,一年多的時間對她而言還是太短了,突然要眼睜睜的面對唐哲再娶的事實,她心底幽幽的恨意彷彿也跟著那鞭炮聲發酵。

  見她停下腳步,容媚探頭看看,之後笑了。

  「真是喜事呢,噯,小妹羨慕嗎?」瞅著駱泉淨,容媚完全不明白她的心思。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她喃喃念道。

  「什麼?」人聲吵雜,容媚聽不清楚。

  「沒有。」

  容嵋沒察覺她的異樣,一徑兒的在那兒回想著什麼,一會兒突然說:「我想起來了,如意跟我說過,這戶人家今日娶的新媳,可是再娶的。」

  「是嗎?」她茫然的問。

  「沒錯,那件事情也怕快有兩年了吧。唐家前媳不守婦道,偷了唐家的東西送給姦夫,被她婆婆一狀告了。我還聽說那媳婦上了公堂後,竟還抵死不認罪,後來被用刑打了一頓,可惜鐵證如山,她還是被休了,而且才趕出衙門沒多久,傍晚便投湖死了。這件事鬧這麼大,你居然都不知道?」

  容媚不可思議的望著她,沒等泉淨有回嘴,接著又歎起氣來。

  「真是的,明明是做錯了事,竟還想用死來表明其志,還當別人會信她,真是傻。」容媚又不勝唏噓的搖頭。

  「七姐也認為,那媳婦是真的與人私通?」駱泉淨啞聲輕問。

  「不是嗎?判決都這麼說了。一對姦夫淫婦,可惜她就是不供出她的姘夫是誰。」容媚隨口應道。

  靜靜聽著那些話,不知怎地,駱泉淨覺得有些冷,涼颼颼的寒意直冒心頭。原來她的一生在別人眼中僅值這樣三言兩語。

  不能恨七姐的無知,因為她的冤,在別人嘴裡,比真實還真實。

  沒死,是個冤;死了,才真正是個冤。

  「咬呀!糟了!」容媚輕喊一聲,忙不住跺腳。

  「今兒個我竟忘了,賣胭脂水粉的丁婆子會來一趟,我那薔薇硝沒有了,得趕緊去買。小妹,你自己看熱鬧吧,我得先走了。」

  容媚走了,沿著唐家園子周圍的鞭炮聲卻始終沒斷過。

  八人大轎,也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抬進了唐家。

  肯定是戶體面人家,唐家才會這麼大手筆,駱泉淨幽幽的想著,不自覺的往前方人群湧去的方向前進。

  會是哪家的姑娘呢?駱泉淨倚在牆邊,腳步遲疑,腦海裡閃現一個人的樣子。她從前曾羞澀喚過一聲的夫婿、如今是新郎倌的唐哲,他現在又會是什麼心情呢?他是否曾經……記掛過她的存在?

  如箭鏃般飛過的時間,漸漸交集在她從前殘存的一點點想念裡,漸漸有些模糊成形;只是,有些清晰,有些卻模糊了。

  就像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唐哲的那張臉。

  是從來沒愛過,還是早早把那張臉清出了記憶?駱泉淨閉上眼,可以聽到遠處的鑼鼓聲漸漸近,暫歇了一會兒的鞭炮又熱鬧的大響起來,這一回更熾烈更張狂。駱泉淨回神,驚覺自己已被人群推到圍牆拐角,一抬起頭,視線就正對著門口。

  不該在這兒的,她想,逆著多數人的方向,往回走了。

  就在此時,一個女人急急忙忙的走來,而駱泉淨垂首也不多言,急急與她擦身而過。

  「慢著!我見過你,你是……?」唐芙猛然煞住腳步,回頭追上她,站在她面前。

  駱泉淨被逼得有些慌亂的抬起頭,那眼那眉那唇在唐芙的眼中,無一不熟悉、無一不溫潤,也無一處不絕色。

  從來沒想過時間會在一個人的身上變化這麼大。唐芙作夢也沒想到,往日任她欺辱的那個瘦弱丫頭不見了,眼前的女人,宛若一朵正待盛放的、眉目清麗絕倫的芙蓉。

  「你還沒死呀!」心裡頭沒頭沒腦興起的妒怨墨汁一般瀉流,唐芙硬生生的壓下,竭力把聲音填裝得一樣嬌柔:「我還道你被休之後,這輩子羞於見人,早早投胎去了。」

  駱泉淨沒有理會對方的挑釁,挺得僵直的背脊卻在在說明她發怒了。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能侵犯的尊嚴,那件事明明不是她做的,她扛的苦還不夠?

  天可憐見,她仍保有當日的那封信,署名上明明白白寫的不是她的名字,她沒開口喊冤,倒是遭人侮蔑至今,這口氣要她如何忍下?

  「唐家今天娶新媳婦,對方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怎麼?你嫌帶給唐家的恥辱還不夠多,還想趁今天來鬧場?」

  「他愛娶誰是他的事,我能鬧什麼場。」她冷淡的應道,轉身要走。

  「站住!」唐芙擋住她,朝她仔細打量了一番,越看她就越生氣。見昔日總是被踩在腳底下的醜丫頭蛻變得如此亮眼,甚至比她這個嫁入富家的少奶奶還多了一分無法形容的美麗,那身上隨意的穿戴,每一件每一樣都遠遠比她來得貴氣。唐芙簡直氣瘋了,她掐住手心,決心扳回面子。

  葉飛沒出現前,駱泉淨已然大力撥開她的手,唐芙原料定她仍是過去那般好欺負,並沒防她這著棋,整個人重心不穩,竟狼狽的摔坐在地上。

  「你……你你竟敢……!」她顫聲指著駱泉淨,卻在對方不怒自威的眼神下噤了聲。

  「再柔軟再低賤的蟲兒,被壓到底都會掙扎翻身,你以為你還能欺負我幾次?你心裡明白,那封信根本不是給我的,你跟哪戶人家勾搭的醜事我也不想知道,反而你娘已經替你找到我這個替死鬼,你壓根兒不用冉擔心事情敗露。你天生心地壞,便以為世上人全跟你一樣。沒錯,我是死了一遍,那不代表我會再讓你欺負到底!」

  「你罵我心地壞!」唐芙怪叫起來。「恐怕是先聲奪人吧?作賊倒反而喊起捉賊來了!我倒不曉得,你的口舌這樣了不得,瞧瞧瞧你又如何?穿金戴銀的,身上衣料子又這麼好,想是春風得意。不知道你如今是哪個破窯裡的姑娘,還是哪個沒長眼睛的王八蛋被你三言兩語騙了,甘心包了你,說不定就是給你鐲子的姘頭!」

  葉飛從沒想過,生平聽到的惡毒言語,竟會出自一個女人口裡,見駱泉淨僵硬的站在那兒挨罵,葉飛心裡一股氣湧上!唐家實在欺人大甚,過去還嫌欺負人家不夠嗎?若不是慕容軒示意他得暗地保證駱泉淨,他還真會錯過這一幕。

  「信不信我打你?」他擋在駱泉淨面前。

  「你又是誰?」唐芙先是嚇了一跳,隨即猙獰的瞪著他。「哼!我知道了,這就是你的姘頭,是不是?」

  「你再說!」葉飛氣死了,沒想拳頭被駱泉淨扯住。

  「別跟她一般見識。」她說,有些鄙夷的看著唐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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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呀!你有種就打呀!倒教別人來看看,是誰笑話誰!」也不知哪來的怒氣,唐芙鐵了心,也嚷了起來。

  「姑娘,你也聽到了,這潑婦,倘若不給她點顏色瞧瞧,當真我們怕了她!」葉飛氣急敗壞的喊。

  迎親隊伍近了,哨吶聲吹得駱泉淨頭昏腦脹。爭贏這場辯論又如何?她失去的早已經要不回,也不想再要回了。

  「算了,清者自清,濁著自濁,她要怎麼說,隨她去吧。」說完,她便不再搭理兩人,逕自走了。

  「你不要以為你自己的醜事就沒人知道。」駱泉淨走了,但葉飛可沒這麼好打發,他冷冷的盯著唐芙。這場口舌之爭,他要是沒能替駱兒淨爭贏,只怕也平不了他旁觀者的怨氣。

  「你雖然過了張家門,暗地裡卻不乾不淨的搭上李家三公子,這件事要是傳出去,此一時彼一時也,張家可不是好說話的人家,到時不但少不得你休書一封,只怕連命都會沒了。」

  「你……你你!」此番威脅猶如晴天霹靂,既真實又突然,唐芙俏臉慘白,連連退了幾步!一秒鐘前的趾高氣昂不復見,只有心虛和震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勸你多留點口德,才能少遭些報應,要不惹惱了姑娘,把這事傳了出去,你還怕沒豬籠何浸?從前的事姑娘不願計較,你還不知悔改!」

  看到唐芙飛也似的逃走了,駱泉淨沒有欣喜,她望著葉飛,眼底充滿疑惑。

  「你怎麼會在這兒?」

  「路過。」葉飛面不改色的微笑。

  「我還沒謝謝你。」說罷,她對葉飛微微襝衽。

  他搖搖手,表示沒什麼。

  「你調查過唐家嗎?」她問,直接又坦白。

  「什麼?」

  「我在唐家三年,什麼都不曉得,不知為什麼,你身在慕容家,卻知道唐小姐和李家公子這等事,我不得不好奇。」

  葉飛心一驚,直喊要糟!他清清喉嚨,反問她:「是嗎?我也不曉得,你在唐家待過?」

  駱泉淨突然低下頭,沉默的盯著地上,顯然不願意再談過去的事。反正她也不是真的在意唐芙,又何必問這麼多?

  有些事知道的太多,也只是徒惹心煩罷了。

  棲雲畫舫。

  連著幾場唱下來,韓鶯兒始終有些浮躁,就是對她平日涎著笑、額外愉愉賞她銀子的張大爺也一徑板著張臉。

  谷樵生坐在駱泉淨面前,像是談到什麼愉快的事,笑聲一直沒斷過;儘管駱泉淨抿著唇,看來完全提不起任何興趣,但她始終客客氣氣的彈她的曲子,偶爾會陪笑著。不過這似乎無損谷樵生的興致,他仍不停的說著。

  時間如果走回幾個月前,彈曲兒的會是韓鶯兒;她笑向動人,笑語如珠,絕對不像現在,坐在角落,對著一張她不想面對的臉生悶氣。

  從駱泉淨一上船,谷樵生就完全忘了她,就算她表現得再慇勤、笑容再動人,只怕谷樵生世不會發現;他的目光始終像定了焦。而在此之前,谷樵生一直對她另眼相待,甚至對她特別疼憐。

  雖然命運由不得她,讓她身屬教坊,不得自由,但她對谷樵生的情意卻一直死心塌地,旁的姐妹不明講,也清楚識趣的不會和谷樵生走太近。

  她一直相信,只要她耐下性子,遲早會是谷樵生的第五個妾。

  不過駱泉淨卻改變了這一切。看似什麼人情世故都不懂,坐在那兒安靜不吭聲,卻輕易地粉碎了她的夢想。

  任何人換作是她,都不能忍受這種事發生。駱泉淨猶如芒刺,韓鶯兒卻想不出辦法把她拔除。

  「時間晚了,谷老闆該走了。」駱泉淨拎起裙擺,客氣的彎身福了一福。

  聽到駱泉淨的聲音,韓鶯兒轉身,剛好瞧見這一幕——谷樵生突然急快的附在駱泉淨耳邊說了些什麼,也不容拒絕,便匆匆走了。

  「他跟你說了什麼?」韓鶯兒欺進駱泉淨身旁,假意幫她把矮几上殘餘的飯菜收拾乾淨。

  「他約我兩天後單獨在船上見面,說是有話跟我說。」駱泉淨頭也不抬的回答,語氣平淡又安詳。

  單獨?韓鶯兒妒心難忍的瞟了她一眼。

  「你會去嗎?」強忍下心裡的不快,韓鶯兒小心翼翼的問。

  「會。」

  「你有沒有想過,他會跟你說什麼?」

  「沒有。」駱泉淨回答得乾脆。

  「你不想想嗎?」

  「想?為什麼要想?」對方話裡的焦燥引起了她的注意,駱泉淨抬起頭,卻見韓鶯兒一張臉似嗔似怨的望著她。

  再怎麼遲鈍,駱泉淨突然也懂了。

  「如果三姐不希望我去,那我自然是不會再搭理他了。」

  被一眼識穿心事,韓鶯兒發怒了!更讓她不能忍受的是,對方話裡隱含的施捨之意。怒瞪了駱泉淨一眼。

  「你自己想怎麼做沒個主見,又何必問我!只是你最好明白,如果慕容公子爺知道你和他人私下見面,肯定心裡會不舒服的。自己看著辦吧。」說完,霍然轉身,拂袖而去。

  不懂韓鶯兒為什麼生氣了,駱泉淨愣愣的望著她的背影,困惑的揣測著那些話的意思。那怒氣是針對她來的嗎?

  這件事,和慕容軒又有什麼關係?除了指定她作陪,他從沒對她有其它的舉動。為什麼跟谷樵生見面,他心裡會不痛快?

  她的思想太簡單,容不下這些複雜的人事,倘若谷樵生真有什麼意思,她又該怎麼應對呢?

  不願失信於人,兩天後,駱泉淨還是單獨去赴了那個約。

  一早,天空烏雲密佈,一副山雨欲來之景。待她到了舫上,風已經起了,吹得船兒輕晃。她拉上捲簾,習慣的燒上一壺水,注視著遠方被霧嵐渲得灰濛濛的山色,一面等待谷樵生的到來。

  細微的雨絲突然加大,風勢越來越強,畫舫從小小的晃動變成大幅度的搖動,一道雷光直劈而下,斗大的雨水驟然傾盆而落。

  矇矓間,駱泉淨只覺耳邊吵雜無比,接著寒意一陣陣湧上,她困盹的睜眼,一下子立刻就清醒了。

  水已經開了。

  要等的人沒到,一場雨倒先下了。

  走到船艙,才拉住門閂,強風已經大力掀開門,駱泉淨整個人朝外仆倒,狼狽的跌在甲板上,雨水頃刻間濕透了衣衫。

  這場午後雷雨的威力比她想像的還要強大。

  她抱著身子打了個寒顫。抬起頭來,驚愕的發現纏著船尾桿的繩索已經被風刮落在甲板上,正緩緩往繫在碼頭另一端的方向施行。來不及細想,她撲上前抓住繩子,在手臂上繞了幾圈,企圖用自己微小的力量穩住船身;奈何氣力大小,她使盡全力,麻繩仍逐漸鬆脫,整條畫舫正以些微的距離漸漸離開了岸邊。

  踩著泥濘地,向來注重門面的谷樵生心煩得顧不得濕透的衣衫鞋襪,還有後頭家丁打著油傘頻頻的呼喚,冒著雨,只是急急的往碼頭跑。

  「少爺,危險呀,別過去了!」喘吁吁的家丁終於追上主人,撲過去拉住想要上船的谷樵生。

  「駱姑娘,別待了,快過來吧!」被拖開的同時,谷樵生總算看清楚狀況,吃力的大喊,聲音卻在滂沱大雨中顯得細微,駱泉淨什麼都沒聽到。暴風雨中,她眼裡只有那根繩子,死命拉著,不敢放手。

  「駱姑娘!」谷樵生再度大喊,見她如此危急,他心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但無論如何,就是沒膽子再靠近碼頭半步。

  幾個在碼頭邊圍觀想救急的人也聚集到這邊來,卻只能束手無策。

  「少爺,地上打滑,你小心些,別過去了。」谷家的小廝忙拉著谷樵生。

  一個男人大步衝入人群,谷樵生一愣,卻見那幾近濕透的男人,靠畫舫所繫的岸邊越奔越近。

  終於,慕容軒站定了位置,他顯然無視越來越強大的雨水會把他撲捲而去,逕自取下放在碼頭原來備用的一捆厚重麻繩,將半數綁在岸邊幾株屹立不搖的榕樹上,然後,在眾人的驚愕眼光中,整個人突然像不要命似的撲向船去。

  同一時間,船頭的繩子在拉到僵直點後,整條繃開,駱泉淨再一次被後作力摔彈在甲板上,兩條手臂承受著近乎撕裂的痛楚,若不是仍有份護船的使命感,她幾乎要昏厥。

  慕容軒抓繩,空中翻滾落船,兩個動作像重複計算了數十次般的精準確實。落船後,他把餘下的繩子全套在船頭,船身終於停止飄移,卻仍在暴風雨之中搖搖晃晃。

  駱泉淨俯身躺在甲板上,錯愕的看著事情急轉直下的變化,當然,還有這個不要命的男人。

  確定畫舫不會有被吹走的疑慮,慕容軒才轉過身。

  「進船去!」他大喊。

  駱泉淨點點頭,喘息著想起來,沒防一陣強風刮來,她跟著船身,顛顛倒倒又滾了一圈。

  下一分鐘,她的身子被打橫抱起,牢牢躺在慕容軒懷裡。駱泉淨知道這是非常時刻,顧不得什麼規矩,她緊緊攀著慕容軒,把臉埋進他懷裡,好避開那一撥撥潑來的雨水。

  他的懷抱,有她渴望的溫暖,駱泉淨停止了顫抖,覺得他的體熱像塊巨大的磁石,把她吸附得緊緊的。

  明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駱泉淨本能的只想再靠近這份溫暖,閉上眼睛,她渾身酸痛又疲累。

  光滑的木板半數淹滿了水,從外頭撥進來的雨漬,慕容軒尋了一張較乾爽的桌几,讓她坐上。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這兒?」他問,見她嘴唇凍得發紫,轉身扯下身後的帳幔,小心周全的包好她。

  「我……和人約在……。」她凍得嘴唇發紫,打顫著回答。

  突然,她縮著身子,痛苦的呻吟一聲。

  慕容軒眼神一黯,握住她的雙腕,逕自撕開那兩條破裂染紅的袖子。果然不出他所料,她這兩條手臂,像活活被揭去一層皮,鮮血淋淋,正一滴滴的摻著雨水流下。

  「我……我的手!」她痛得直吸氣。方才在那種緊急的情況下,她完全沒細想自己受的傷,現在危機一解除,這種疼痛簡直比火燒更甚,嚙咬著她的每根神經。

  不敢直接碰觸傷口,他隔著撕碎的衣袖,小心檢查她的手臂。

  「沒事,只是皮肉傷,」確定沒有骨折及其它更嚴重的傷,一會兒,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沒有什麼比命還重要,那種情況下,你的手沒被絞斷真是幸運。」慕容軒加了一句,強忍著心裡的不安和疼惜。

  沒有嚴厲的責罵,她以為依他男人的想法,也許免不了會有些責備,可是他什麼都沒有表示,可……她是清楚看到他冒著生命的危險跳上船來不是嗎?她困惑的望著他,直到一股椎心的刺痛打斷了她的念頭。

  「你……不一樣。」她痛得直吸氣,強壓下呻吟。「那樣跳下來,你就不怕……?」

  像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駱泉淨猛然住嘴,撇過頭去不再吭聲。

  「不怕。」他突然笑了,為她話裡不自覺流露的關懷。她沒有完全封閉自己,至少還保有愛人的本能,對他而言,那就夠了。

  「會留下疤痕吧?」她有些艱難的將視線調回手臂上。其實並不十分擔心,這麼做似乎只是單純想避開他懾人的笑。

  他撥去她額前的一綹濕發,這是第二次他這麼做。第一次她來不及去體會,這一次,卻是任誰見了都不容遇疑的溫柔,這樣漫不經心的溫柔怔住了駱泉淨,一時間她忘了疼,抬起頭來,定定的凝瞅著慕容軒。

  外頭的暴雨不知何時停歇了,強風過時的輕狂已去,現今正柔柔的吹拂著,空氣裡帶著清新潤澤的味道,彷彿情愫的芽正在悄悄甦醒。

  原來在碼頭上的人也跟著雲團散去了,只有谷樵生仍呆呆的站著,盯著那平靜如昔的畫舫,半天卻出不了聲。

  晴空裡明朗的天色,似乎也意味著他和慕容軒在駱泉淨心中的地位,孰輕誰重也定了。

  這時候他的心情,比方才風吹雨打時還不知惡劣了幾倍。不理下人的叫喚,他懊惱的走了。

  那一場意外,讓駱泉淨兩條手臂擦傷嚴重。連著半個月,她的傷包紮得實實的。在她沒養好傷前,譚姑不許她上船。

  也許是六月的江南陽光過於熱力驚人,她向來沈靜的心竟也有些浮躁了。教坊裡待不住,她跟譚姑告了假,索性跟水上人家雇了艘小船,遊湖去了。

  平日在船上,因為應酬,總分不出心思來賞玩這湖光景致。撇開了船娘的身份工作,心情自是有所不同。想到這兒,她倒感謝起這傷了。

  「姑娘想去哪兒?」被僱用半日的老船夫在她身後搖著櫓問道。

  「老先生您熟,就請您帶路吧。」

  行船半刻,她突然指著前方一點紅綠交錯的影子,問道:

  「那兒是什麼地方?」

  「喔,那兒是蓮渠。」老船夫眺望了眼,接著答道:「那兒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朵朵大得像鍋子的蓮花,咱們這兒只管叫那兒蓮渠。」

  「就到那兒吧。」她低頭想了想。身上還帶著傷,她也沒敢想去更遠的地方,只讓船夫隨興撥槳,走到那兒算那兒。

  拐過小山,觸目所及,真是一片漫無邊際的蓮渠。

  比起教坊園裡水栽的蓮,這兒的野生蓮花開得更狂野不拘,也更巨大紅艷。駱泉淨有些屏息,莫名的,她竟想起那枝蓮,那枝繪在無名信箋上,栩栩如生的蓮。

  她甩甩頭,努力撇開那不愉快的記憶。

  她並不是唯一的訪客,前方不遠處,擱著小舟一角。

  老船夫保持了一段距離停下船,她錯愕的發現,葉飛竟在那小舟上。

  不必猜另外一個背著她的男人是誰,駱泉淨垂下眼,長袖墜落在湖上,泛超圈圈重重漣漪點破水面,一如她總是靜悄悄的心。

  葉飛對她點點頭,低頭和背身的慕容軒說了話。

  慕容軒轉過頭望著她,兩人目光相對,他手中的書一落,突然覺得萬種喜悅湧上心頭。

  駱泉淨望著他,這男人把她弄糊塗了。她沒說什麼,抿緊的唇卻柔柔的揚起。

  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裡奔騰著、雀躍著,讓她那樣迫不及待的想唱歌,像開在他們四周的水蓮花,令人乍驚乍喜,又恍然如夢。從來沒有過的感情呵!駱泉淨捏住衣襟,傷口疼了,可她的心,卻又是那麼的甜。

  「姑娘,那兒有位公子爺,你是否……?」在不確定的情況下,老船夫徵求她的意見。

  「無妨,就停在這兒吧,有段距離,還好。」她低頭吩咐,怕人聽出聲音裡的異樣。

  慕容軒拾起書,手上一頁頁書全不由自主幻化成她淺淺的笑靨,他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瞧見的。

  那個午後,他們始終沒交談過半句。也許怕開了口,會驚動什麼,或者是礙於有第三人在場,他們靜靜的做著自己的事。慕容軒愉快的看完了一冊書卷,而她安靜的坐在船上,逕自閉上眼仰臉迎著淡淡花香和幽涼清風。

  時間在那一刻,好像停了。

  直到紅霞溢滿了湖面,在老船夫不識趣的提醒下,她才驚覺時間並沒有停止,反而走得更急更快了。

  那日之後,他仍照常來聽她唱曲,吃她燒的菜。

  可是兩人之間,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至少,有一份默契,能說的話也就多了。他問的問題她不再拒絕回答,有她作陪時,慕容軒也不再掩飾自己的情緒。

  「你就這麼唱一輩子?」也許是談成一筆大生意,那一天他心情特別好,多喝了幾杯。曲終人散後,他們留在船上遲遲沒有離去。見她仍待在一旁做著自己的事,忍不住問了一句。

  駱泉淨正擦拭不小心被客人潑上酒漬的琵琶身,聽到他的問題,她愣了愣。

  「我記得第一天,你也是這麼問我的。」

  「那一天你並沒有給我答案。」他晃動酒壺,搖搖頭說。

  駱泉淨望著他許久,想起自己的際遇,她靜靜的笑了。「如果天要我這麼唱下去,那就唱吧。我總覺得上天自有他的安排,有時說了太多,做了太多,到後來也不是自己要的結果。既然如此,又何須費心?」

  慕容軒默默聽著那些話,把視線投注在舉高的酒杯。

  「公子爺跟師傅這麼熟,應該瞭解我們的生活。」

  他無言,只是嘲弄的彎了一下嘴角。酒精在血液裡流竄,某些不愉快的回憶,也跟著頭昏腦脹的不舒服感湧上,慕容軒摸摸發熱的臉頰,知道自己真的喝太多了。

  是呀,這種生活,他怎麼會不瞭解?

  「你聽過我和我父親的事嗎?」真奇怪,在這種情況下,他該學著閉嘴才是,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討厭太多的沉默橫阻在兩人之間,不想說的話,也莫名其妙的流了出來。

  眼前看來,慕容軒是喝醉了,不過他醉得很有風度、很自制,更奇怪的是她並不怕這樣的他,她甚至知道,無論慕容軒讓她看到怎麼樣的一面,她都不會害怕。

  在船上,她多多少少看過醉酒的客人,多半都是酒氣醺人,要不就大著舌頭說著惹人厭的話,步履踉蹌難看;可是慕容軒沒有,他只是靜靜的躺在那兒,輕柔而緩慢的說話,彷彿深怕被人看出酒醉的樣子。

  「聽過,公子爺和慕容老爺子不合。」她起身從櫃子裡取出茶葉,想為他煮茶解酒。

  「我恨他。」他的一句話把答案變得更明確。駱泉淨錯愕的回頭,卻發覺眼前的他不再是個男人,慕容軒的表情像是個孩子——簡單、稚純而坦然。

  連恨都這麼簡單,而直接。

  「驚訝嗎?」他沒看她的反應,逕自吞下最後一口酒,翻身躺了下來。「這些年我們在同個屋簷下,但如非必要,我們是絕對不碰面的,甚至在熟人面前,我們也從不隱瞞彼此間相互憎恨的事實。」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從小對他就沒半點感情,因為那件事,我和他鬧得更沒有話可說……。」

  隔了好久,駱泉淨以為他不想開口了,沒想到慕容軒側過身,突然托起臉沉思的望著她。

  「你有沒有……,」他遲疑了一會兒,手指在空中比畫了幾下。「有沒有那種身不由己的經驗?」

  她沒有開口,事實上他也沒想她會回答,自顧自的又說了下去:

  「其實是自己不夠堅強,而週遭的人又都對這種事習以為常,身不由己,根本是騙人的。在那種靡爛的地方,漸漸的,你就會迷失了,」他困惑的轉頭望著船頂,彷彿那兒有什麼答案,想了半晌才又說道:「當時我十四歲,父親硬拉我去逛了窯子,還花了大錢替我買了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她是那窯子裡身價最高的清倌。我父親顯然急於把我變成像他那樣子的人——擁有權力和金錢,還有女人。世上的男人終其一生,追求的不就是這幾樣?尤其看我父親做了相同的事從不引以為恥,雖然不喜歡,我卻從不曾懷疑那是錯誤的。」

  慕容軒咬著唇,末了終於爆發出來:「我真希望我當時是懦弱的,臨陣脫逃被取笑的恥辱至少也高過於事後的罪惡感。那女孩大我兩歲,她躺在我身下,兩眼空洞,一直哭泣。看著床上的落血,我一點也不得意,只覺得我好像殺死了她。」

  駱泉淨被動的聽著這一切,心裡有些奇異的騷動,但始終沒出聲打斷。

  「當你是個男人,沒有人會說你做這件事不對,尤其在妓院那種地方。就算我父親沒買下她,她也逃不過被其它人蹂躪的命運……但後來我還是悄悄替她贖了身,可是那種對自己厭惡的感覺並沒消失。我離家出走,沒離開惠山,就留在城裡一間最大的玉器坊裡當學徒,這一待將近十年的時間。」他張開眼,轉頭只能矇矇矓矓瞧見駱泉淨那平靜如常的臉,沒有嫌惡、憎恨,或其它的……。

  原來留在玉器行只是為了暫時有個棲身之所,到後來竟在雕刻玉器上發現了自己的天分,雖入門時間不過三年,卻已經發展成玉器行中的巨匠。

  玉器坊的師傅先是吃驚,轉而倚重他,後來更有把店舖傳給他的打算。

  那時他幾乎要相信,刀下千變萬化的世界,就是他平平靜靜的未來。哪知到頭來,竟還是抵不過娘的一句哀求,回到了慕容家。

  但如果不這樣,他又怎會遇見她?

  真是糊塗了,慕容軒閉上眼,對自己嘲弄的一笑,想著自己真是醉了,醉得連夢和現實都分不清。

  「我不是在為自己辯護,我就是我,我做我該做的事,我也許沒善心,但我至少誠實。」

  他仍舊喃喃說著。多少年了,他從不曾在他人面前敞開心做過這樣的殲悔,也許駱泉淨真的對他有種特別的影響力,或許,他也希望藉這種方式解開心理的那個結。

  那是他的故事,做為旁人,絕對沒有權利去鄙視他。

  她多想這麼說給他聽,可是卻又不敢驚擾他半分。

  直到均勻的呼吸聲起,駱泉淨等了十分鐘,才確定他睡著了。

  替他蓋上褪至一旁的外衫,她仍注視著他。這期間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想伸手去撫摸這張嚴肅的臉龐,撫平他固執的嘴角,想像他在蓮渠的那個美麗的下午,朋沒有半點強悍的暖暖微笑。

  可想了千百次,駱泉淨仍然沒伸出手,一會兒,她突然扶著臉頰,閉上眼,溫暖的笑了。

  如果這一生所求無多,那又何必想念那個微笑?

  她隱隱約約相信:他們倆的人生已經在同一條路上,也許相隔遙遠,但一轉頭,總能望見彼此的背影。

  她真的不貪心,對她來說,這樣就夠了。




第五章


  棲雲畫舫。

  谷樵生遙遙望著湖面,朝著駱泉淨同一方向,不時打量著駱泉淨,對方卻沒說話的意思,他有些無奈。

  隔了一個月,總算盼到她上船了。明知道她對他冷淡,可谷樵生還是有些失望。

  「泉淨。」

  她轉過頭。

  「咱們這麼久沒見,你沒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對這番話,駱泉淨只能坦白又歉意的搖搖頭。

  幾乎每個人都在問她相同的問題。說話很重要嗎?駱泉淨是真的困惑。從前在唐家,她說的話越少,就越能避免挨打。久而久之,她反而習慣了這樣。況且,她自認和谷樵生沒話可談,雖然他待她特別好,可那不代表什麼。

  「也罷,說下定,這才是你。」早預料到她不會回答有關自身這一類的問題,谷樵生倚著船,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

  「開口說話,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那麼你認為什麼事對你來說,才是重要的?」

  她停了一下,望著他時,回答得慎重:「我只知道,非干己事懶開口,不受人情免厚顏。」

  「話多易招是非,話多不如少,少又不如巧,巧更不如無話可說。」她看了看他,口氣變得有些嘲弄。

  「再說,有些心情,對外人怎麼說,總是說不清的,不過到頭來終成虛話,這樣一來,倒教人厭煩了。活在這世道,人生處處都是艱險,獨獨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的憂慮,對人說了又能如何?」

  「難道,你真的要在這兒待一輩子?」

  男人都喜歡自以為是的說這種話嗎?駱泉淨停頓了一下,走進船艙,逕自取來炕上的熱水,將幾上茶壺裡的舊茶葉撥盡,換上新葉。

  「如果你不嫌棄,就跟了我吧。」谷樵生終於鼓起勇氣開口。

  沸騰的茶水差點燙著駱泉淨。停了倒茶的動作,她錯愕他竟如此直接。抬起頭,卻只見到谷樵生秀逸的臉龐透著認認真真的表情。

  面對她的目光,谷樵生有些羞赧的搔搔頭。

  從頭到尾,駱泉淨只有困惑不解。她在谷樵生對面坐了下來,整個人依然沉默著。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意外,但是請你明白,我是真心的。你跟了我,不用天天這麼辛苦燒菜,你可以過你喜歡的日子,唱你喜歡的曲兒,更不必時時對著客人的臉色,弄得自己不開心。」

  聽到這些體己話,駱泉淨該覺得高興的。這教坊裡的歌娘,最終圖的也不過是從良,尤其是能碰到像谷樵生這般溫柔的男子。但是不知為何,她只能愣愣的望著他的臉,卻始終無法說什麼。

  她的人和她的心一樣誠實,無論客觀的理由多麼誘人,她就是不能。

  人一生倘若真只是圖個溫飽,那太容易了。就像她過去那樣,刻苦耐勞,對一切不合理的事皆逆來順受,但結果又如何?

  教坊的日子,她從譚姑身上學得最徹底的,就是冷眼旁觀一切,卻不妄下定論。

  新生之後,她從此要照自己的意志走,絕不再讓自己心碎一次。

  「泉淨,請你相信我,我真的會對你好的。」他情急地握住她的手,這雙寬大的手掌,在她感覺裡卻是那麼荒涼貧脊。

  哪種好?她心裡默默的問。像慕容軒對她那樣嗎?

  瞪大眼睛,駱泉淨為心中的想法微微震驚。她早知道自己對慕容軒感覺不一樣,但還是不解,為何那個人的名字這樣輕易就浮上心底?

  那麼自然而然,連思考的餘地都不曾有,就拿谷樵生和他做比較?

  「也許,比不上慕容家的財富,但是……。」谷樵生仍叨叨不休的說著。

  「溫飽是沒問題的,是不是?」打斷他話的同時,再一次,笑容自她臉上隱去。她錯愕了!因為這一次是他先提及了慕容軒,明知道這樣是不禮貌的,駱泉淨忍不住追問他的話: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跟慕容家比?」

  不願意慕容軒在此時介入他的問題裡,谷樵生避開問題,直視著她。

  「泉淨,只要你一句話,相信我,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為什麼要我?教坊裡這麼多性子好的姐姐,你大可選她們其中之一。」

  「我只要你,泉淨。」

  「三姐呢?」她突然問道。

  他不明所以的看著她。

  「在此之前,你原來是想替三姐贖身的吧?」

  「我……。」

  「為什麼改變了主意?」

  「因為你。」谷樵生苦笑的望著她。「我喜歡你對任何事表現得超然和淡泊。就是一個男人,也難得有這樣的從容。坦白說,以你的性情,我知道讓你委身當妾是辱沒了你,可是請你接受我的誠意。」

  這樣的溫柔懇求,原是不能拒絕的,可惜說穿了,也只是見一個愛一個罷了。

  「你能休掉你身邊的妻妾嗎?」她突然問道。

  「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要求,谷樵生被問得有些困窘。

  「谷老闆,現在你失望了?我一點兒也不超然,我只是很普通的女人。」她浮起一個很古怪的笑容,起身替他新添了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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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7:39:18 |只看該作者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多吸引人嗎?」隨著她的靠近,清幽淡雅的女人香讓谷樵生不自覺的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想著自己不能得到此女心裡會有多遺憾,忍不住又脫口而出。

  「你知道那位鄭老爺也在打你的主意?那日若不是顧忌慕容少爺,他早就對你動手了。」

  「那是不可能的,」她渾身一震,口氣斬釘截鐵:「這輩子,我只願不要再碰見他。」

  「你怎麼了?」谷樵生被她激烈的口吻嚇了一跳。

  「沒事。」她回到座位上,背脊挺得僵直。

  「能不能碰見他,不是你能決定的。」

  「當然能,棲雲教坊不是召妓的地方,他不敢對我怎麼樣。」

  「泉淨,事情沒你想的單純。」

  「我不喜歡這個人,請你別再提了。」她別過臉,那模樣令谷樵生嚇了一跳!這還是第一次,他在駱泉淨臉上看見絕對的憎惡。

  「我知道了。」谷樵生垂下頭,落寞的笑了。「無論哪一方面,慕容軒都比我強,莫怪你會拒絕我。如果真是這樣,泉淨,那你就太傻了。泉淨,那是一條比你想像中還苦的路,別說是個丫頭,就是個無名無分的小妾,也是徒然,能進慕容家的人,家世一定要清白無垢。」

  見她不吭聲,谷樵生有些著慌。他對感情事一向隨緣,對女人也從不強求,但駱泉淨打破了他的原則,幾次相處下來,他更加對她放不了手。

  她是污泥裡一朵真正潔淨的蓮,雖然身處風塵,但她渾身上下強烈散發著一種乾淨良好的氣質,教人想疼惜,教人想憐愛。

  「谷老闆說了慕容家這麼多,意欲為何?」不知何時,慕容軒已經站在艙口,冷淡的問。

  「我……。」見到來人,谷樵生亂了手腳,急急站起身。

  「只是閒談,沒別的。」駱泉淨擋開慕容軒。她無法不注意,後者話裡的憤怒。

  轉向谷樵生她仍惜話如金:「谷老闆,抱歉讓您走這一趟,請回去吧。」

  「但泉淨……。」谷樵生有此忌憚的看著慕容軒。

  「我用你的仁慈謝謝你。」駱泉淨瞅著他,浮起一個白淨無瑕的笑,浴樵生有些目眩。

  「我待慣了這兒,哪兒也不想去,看來,要辜負您的好意了。」

  被當面拒絕,谷樵生的心情挫敗,比當日在碼頭上更甚。

  「妻也好,妾也好,若不得真心相待,那麼,與為奴為婢又有何差別?」駱泉淨幽幽的看著她,突然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話。

  「泉淨自身,自有分寸,谷老闆就別再費心了。」

  谷樵生黯然走了,他甚至沒有瞧見譚姑站在窗外的甲板上,正深思的盯著他的背影看。

  見她一路送谷樵生離開船的模樣,彷彿是怕谷樵生會被他生吞活剝似的。慕容軒的不滿越形強烈,一等她回來,他終於發難。

  他隱忍著惱怒問她:「你想成為他第幾個妾?」

  卻沒有半點聲音回他。

  「回答我!」

  「你為什麼這麼生氣?」她無辜的問。

  「你想套我的話,你想吊我胃口。」慕容軒怒極反笑,既失望又難過,原來她跟那些曾企圖留他的女人一樣。

  他那孩子般怨怒的表情讓她心一顫!駱泉淨抱起琵琶,隨手撥了兩根弦。

  真不該想這麼多的。男人有太多的理由生氣,駱泉淨悒悒的想。這麼做,已經超過一個船攘娘做的。

  「讓你失望了,我沒想留住你,我今天拒絕了他,也會拒絕別人。」

  「你……!」她的一視同仁更加撩起他的怒火,然而面對她的臉,慕容軒什麼也說不出口。

  「你逾距了,公子爺。」譚姑的聲音在身後出現,緩慢而有力的警示。

  慕容軒眼神黯了黯,捏緊扇柄,突然大步跨出船艙。

  「妻也好,妾也好,若不得真心相待,那麼,與為奴為婢又有何差別?」譚姑站在她面前,靜靜重複著這句話。

  駱泉淨的手指停在弦上,抬頭不解地望著譚姑。

  「那是你的真心話?」

  「對。」她續著彈下去,琵琶蹦出一連串珠圓玉潤的清心音符。

  撫琴,駱泉淨幽幽的唱了:

  「蘭舟悠悠,纖情何處寄?笛聲楚楚,憶得三兩句;觸目淒淒,人在殘陽裡……。

  天涯海角……多情總為無情傷。」

  譚姑沒有干擾她,只是默默的走出船艙,迎著晚風,注視著前方低低掠過湖面的幾隻水鳥。

  慕容軒沒做錯選擇,駱泉淨是個可敬可愛的女孩,譚姑想著,突然不自覺的微笑了。

  慕容軒在盛怒中像陣風匆匆來去,那日酒醉後所遺留下的外衫並沒有機會交還,外衫上的幾抹酒痕她已經洗淨,卻一直等不到慕容軒來取回。

  「你走一趟,送回慕容家吧。」飄雲說道。素知譚姑對慕容大宇向來痛恨,不免又多吩咐了兩句:「記得,交給守門的下人即可,可千萬別多話生事。」

  揣著衣衫走過堤防,駱泉淨對前一日慕容軒的憤怒仍若有所思。一個蒼老但宏亮的聲音令她抬超頭來,是個不認識的,在湖邊洗衣裳的老嬤嬤,駱泉淨看著她好奇的蹭了蹭同伴。

  「二郎他妻子這兩天是怎麼了,都沒瞧見她?」那老嬤嬤問。

  「我聽說張二郎最近發了筆橫財,人家有錢啦!怎麼還會跟咱們這些低三下四的擠在一塊兒搓衣裳。」身邊另一位婦人語氣帶酸的開口。

  「有錢?有錢有什麼了不得的。看那唐家多神氣,還不是潦倒啦。」仍是第一位說話的嬤嬤,她出力拍打著衣服,卻不屑的撇撇嘴,叨叨絮絮的,音量也加大了起來。

  駱眾淨停住腳步,輕輕歎了一聲。那早不該她關心的唐家,為什麼還會引起她的注意?

  默默的走到岸邊,她掏出絹子浸了湖水擦拭臉頰。

  唐家的話題,似乎比那個什麼張二郎如何變成有錢人還有趣,幾個搗衣的老嬤嬤好奇的看了她一眼,便扭過頭去,你一句我一句的說了起來。

  一個說唐老夫人害病死了,一個說唐老夫人不是病死的,是被前些日子才娶的新媳婦給活活氣死的,另一個接著又說唐家的兒子懦弱怕事,完全不像個男人,新婚第二日,就給妻子壓得死死的,再也抬不起頭來。更有個人說唐家兒媳潑辣刁蠻,比那唐家母女不知厲害了幾倍……。

  駱泉淨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腦海裡,仍不斷重複播放身後那些聲音。不知為什麼,聽到唐老夫人死了,她竟連半點兒感覺都沒有。

  不知不覺地,她的腳步越過了慕容家,走去了唐家。看到那微微剝落的唐家大門敞開,這般人事變遷,她心裡沒有快意,只覺得滿滿的悲哀。

  掙扎了很久,她猶豫著該不該走進去,兩年苦澀黑暗的青春年少埋葬在大門裡面,算來幾乎沒有一件是快樂的,她還有什麼可以憑弔?

  但終於,她還是走進了門裡。

  望著熟悉的院子,昔日的天井裡雜草叢生,蛛絲散佈在一片荒涼破敗中,比起當日唐家迎娶新婦的盛況,簡直天壤之別。

  走出唐家,仍難掩心中的惆悵,直到她無意間抬起頭,看見了那走進當鋪裡的兩個大男人。

  駱泉淨急急閃到客棧圍欄後。

  那是葉飛,另外一個人,是在領脤米時見過的慕容家的一名執事管家。這兩個人大白天裡怎麼會進當鋪?

  她走近一些,小心翼翼躲在當鋪旗幟後,隱隱約約聽到當鋪掌櫃熟悉的聲音帶著不耐,越說越大聲。

  「我已經說過了,早在三個月前,一位姑娘便把唐家的當票給贖走了,東西也給帶走,你們來晚了。」

  「我這兒還有其它唐家的首飾,兩位爺兒要不要瞧瞧。」掌櫃說了半天,突然提議。

  「不,我們只要那枚鐲子,」東西找不到,葉飛有些急躁。前些日子他讓慕容軒調去棲雲畫舫上幫忙張羅,一直忘了這件事,想起來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了。

  「掌櫃的可否想想,是什麼樣的姑娘?」葉飛問道。

  「我想想。」見他堅持,掌櫃有些不快,卻又不敢得罪客人,沈吟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是位姑娘沒錯,長得挺標緻,白白淨淨的,穿的衣裳質地不錯,樣子像是富貴人家出身,戴著帽子,像怕被人認出似的,一張臉繃得緊緊的,問她話也不太搭理。」

  「難道是唐芙?」葉飛皺起眉頭自言自語,一會兒又否定這推斷,想著不太可能。

  「哎,我真不知道,東西怎麼會到唐家去,還累得我這麼辛苦。」一旁管家捶著走酸的雙腿,忍不住出聲抱怨。

  葉飛冷淡的看了管家一眼,無奈的搖搖頭。

  「這件事誰都不許提。」

  兩人匆匆走了,之前的對話卻一字不漏的進了駱泉淨耳朵裡,她怔忡著,不知怎麼突然想起葉飛那一日對唐芙的言行,她隱隱覺得怪異,這個葉飛,真的不對勁!

  葉飛對唐家如此熟悉,現在又在當鋪中尋找唐家被典當的東西,而他又受命於慕容軒,難道……他們跟唐家真有什麼關係?

  確定兩人不會再回來,駱泉淨垂頭,很低調的走進了當鋪。

  她不置一詞,把袖裡裝著銀兩的繡袋拿出來。

  「姑娘,是你呀!」那掌櫃認出她,先是訝異,隨即朝葉飛離去的地方張望了半晌,回頭時仍維持一貫的生意人笑臉。「你晚了兩步,方才有人打聽你贖走的鐲子呢。」

  她不感興趣的聽著,冷淡淡的問:「這是三十兩銀子,我能贖什麼?」

  「你也好久沒來了。」當鋪掌櫃的當她面把跟子盡數倒出來,一面數著一面閒話,不過幾乎只聽到他的聲音,駱泉淨一個字都沒有插上。

  那個鐲子,花去她年餘來在船上掙得的全部積蓄,手上沒多餘的錢,當鋪這兒自然是不常來了。

  「這是唐家當的最後一樣東西,唐老夫人的一串鳳釵。那時候當了十五兩銀。」

  「我要了。」她取下鳳釵,並沒有對價錢有任何異議。

  「唐家是真的沒落了。」那掌櫃收起銀兩,一面叨叨絮絮的說著:「媳婦回娘家去了,唯一的兒子也不知所蹤,我還聽說有人準備買下唐宅呀。姑娘,方纔那兩位先生問那鐲子,聽他們的意思,好像真的願意出高價買呢。我雖是生意人,口風緊,不該我多嘴的事,我怎麼也不會說的,不過既然別人願意出價,你就乾脆一點賣了,何必花這些錢……喂,姑娘!」

  櫃台前面空空如也,掌櫃緊急收住口,錯愕的盯著駱泉淨早就走遠的背影。

  在慕容家的西側門外,她扣了銅環,很客氣的把衣服交給下人。

  「這是公子爺忘在舫上的衣衫,師傅交代我送過來。」她輕柔的說明來意。

  「衣服我洗過了,是乾淨的。」

  那下人正待響應,另一個聲音喚住了她。

  「駱姑娘。」

  她看著他,卻看不到方才同他一道的管家。

  「開門讓姑娘拿衣裳進去。」也不等她開口,他已經跟那下人吩咐起來。

  「我沒有要進去。」她皺眉。被這麼安排,她很不喜歡,況且,從在當鋪撞見過他之後,對他,她也起了戒心。

  仔細一想,她越發覺得怪異。當日投湖被救起時,也見到葉飛在一旁;慕容軒和棲雲教坊交情深厚,葉飛又是跟著慕容軒的,這樣的邏輯,原來是無庸置疑的,可是如今想來,又似乎太順理成草了些,教她不想也難。

  「公子爺想見你,」葉飛溫和一笑。「沒別的意思。這兩天他忙,沒機會到船上去。」

  葉飛領她進了門,過了一道天井便離開了。她獨自又穿過了一道沒有人的小門,直到踩過門檻,眼前的景象令她不能置信。她很早就知道慕容家在江南財大勢大,卻沒想到能大到連建造一座人工湖都能看不著邊際!環著湖,一路花木扶疏,假山造林,雖是刻意琢磨,但卻不顯造作。

  湖中立著一座供人休息乘涼的亭子,亭子左方接連跨至岸上的一道拱橋,她被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吸引了,不暇思索便走去了湖上的亭子。

  進了亭子,除了掛於柱子上的一幅字畫,其它的,卻什麼都沒有。

  她仰起頭,見那字畫上寫的是:

  「水邊楊柳綠絲垂,倒影奇峰墜

  萬疊蒼山洞庭水,若玻璃,一川煙景涵珠媚

  會須滿載,百壺春酒,撾鼓蕩風猗」

  乍見這些字,她有些困惑,沉思了好一會兒。

  「認得這首曲?」身後,一個聲音傳來。

  「這是元朝王秋澗先生寫的,寫的是洞庭湖春色,只可惜……。」

  「可惜什麼?」

  她回過頭,見到慕容軒靠在橋柱旁,正打量著自己。

  「這裡的山秀麗有餘,卻不夠奇偉,構不上萬疊蒼山洞庭水。」

  慕容軒笑了,長袍一甩,在涼亭裡站定。

  「你說的沒錯,這兒的水雖美,卻獨獨少了山。」

  驚覺和他說太多,駱泉淨想起自己的來意。

  「我是來還衣裳的,公子爺醉酒的那一天,忘在船上。」她把衣裳交還給他。

  「我該走了。」

  「泉淨。」慕容軒握住她的手,駱泉淨心一顫,拾眼卻只覺得環湖隨風招搖的樹梢,搖得這麼令人迷惑而紛亂。

  「我抱歉那天的態度不好。」

  她抬起頭,沒有受驚,只是漾著一個很淡泊的笑容。

  「那不重要,反正我忘了。」她搖頭。

  看著她平靜的臉,慕容軒越來越不能忍耐。難道她真的對誰都一樣?不,他不要和那個谷樵生平起平坐,他是不一樣的!他曾介入她的過去,改變了她的人生;他看著她的時間,比誰都久;他要求的,不該是一樣的答案。

  「如果現在我提出谷老闆的要求,你會怎麼回答?」

  「……。」

  「我無妻無妾,你會答應我嗎?」他進一步問。

  「慕容家不會同意。」她勉強一笑。

  「不管別人怎麼想,你會答應我嗎?」

  「我不知道。」她屏息,用力抽開手。這一次仍和過去一樣,他掌心的熾熱像什麼似的蒸潤著她,任他們都說他是個冷漠的男人,可是在舉手投足間,她卻只瞧見他獨有的溫柔。

  溫柔得……讓人不得平靜。

  「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想避開問題。」

  「對,我不喜歡惹上麻煩。」她扭過頭,口氣很柔弱,早知她會躲開,沒想過,竟會盼得這樣的答案。

  「我是個麻煩?」他自嘲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仰起臉想解釋什麼,無奈辭窮,怎麼也說不清楚自己的感覺。

  這一刻對感情的覺醒,對她而言並不是件快樂的事,尤其更可怕的是她完全瞭解他的處境。只要想到答應這一次,日後可能要嘗遍那求之不得、又甜又苦的滋味。駱泉淨膽怯了,她寧願遺憾,也不願去細想兩人之間的事。

  而這一次面對面,他這麼直截了當的開口,更令她坐立難安。

  「我得走了。」她搖頭。「這種情況,我沒法回答你的咄咄逼人。」

  「泉淨。」他又想拉住她,這一次駱泉淨先抽開手,握住先前被他握住的手掌。

  「為什麼?」她語帶憂傷的問。「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誰都不要先點破,我不求你什麼,你也不該這麼貪心。」

  「難道,你真願意如此?要我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慕容軒收回手,苦澀的問。

  「不是這樣的。」她搖搖頭,心裡有著矛盾的天人交戰。總有這麼一兩個恍惚的理由讓她無法伸出手去,但另一部分的任性,卻又想著有什麼理由不能伸出手去。

  最後,她只能轉身,急急的離開涼亭,上橋出去。

  知道他不會跟來,駱泉淨雖鬆了口氣,卻也一直沒有回頭,胸口滿滿的鬱悶,怎麼也沒法隨著自己移動的腳步消失。

  反而像塊越滾越大的石頭,壓得她想哭。

  她很想掩住臉,掩住自己欲哭的衝動,又怕他從身後瞧出自己的異樣。她不瞭解自己到底怎麼了,一直以來的冷靜沒有了,她明明困惑,卻又那麼想要流淚……

  與他之間是還沒開始,還是早就不知不覺相偕走了一段?若非如此,那求之不得、又甜又苦的滋味為何會在此時令她難過不已?

  那麼,那重重的明天又明天呢?

  看清楚一直在教坊外徘徊的男人,放下戒心的韓鶯兒眼一亮,滿臉歡喜的迎了上去。

  「谷老闆,久沒見您來了,近來可好?」

  「鶯兒。」他微笑招呼。

  「最近有事,瞧你瘦了不少。」再見谷樵生,他人憔悴了許多,韓鶯兒掩不住關心的問。

  如果駱泉淨能有韓鶯兒對他的一半好,該有多好?谷樵生楞楞的想,任韓鶯兒細心的替他撥去衣上雨絲。

  「您坐著,我馬上就來。」鶯兒也沒問他要不要,逕自就去沏了壺茶。

  原想坐下來好好說話,可是才與谷樵生聊上幾句,韓鶯兒就察覺他的不對勁。

  笑容從韓鶯兒臉上消失,谷樵生仍未察覺,他的目光在房門流連著。

  「你不是……來找我的?」她僵笑。

  「嗯,對不起,我想問,泉淨……在不在?」

  「在。你要找,她怎麼會不在呢?她在船上,我要人叫她去。」韓鶯兒點點頭,後頭那句加得有些酸苦。

  「不了,我自己去就好,不打擾你了,謝謝。」似乎也察覺到韓鶯兒的眼光特別炙人,谷樵生連忙告辭。

  這麼棄之如敝屣,她沒有辦法忍受這種待遇,韓鶯兒重重咬住下唇,突然把那壺茶大力摜到地上。

  她瞪著四處飛濺的熱水和茶葉,恨恨的拭去淚,哽咽的咒罵著:

  「有什麼了不起!」

  畫舫上,駱泉淨陷入沉思,在她身前的小矮几上,林林總總擺了十幾樣的釵環珠練。

  她掌心裡攤著一張被揉過的紙箋,指間扣著一隻手環。

  在她識得字後,信箋上的內容她早就明瞭能詳,只是那些字除了語帶曖昧不明外,她什麼都參不透。

  參不透的並不只局限這一封信箋,眼前的她,始終無法冷靜下來思考。所想的事情,總在三五分鐘後自動繞回昨日和慕容軒在亭子裡相處的一點一滴。

  「泉淨,泉淨。」

  抬頭望了谷樵生一眼,她並無特別的反應,只是低頭收拾桌上所有的東西。

  谷樵生喊了兩聲,走進船後悄聲坐下。駱泉淨對他而言,總有種特別的魔力,教他不敢在她面前喧嘩造次。

  見她收拾的東西,谷樵生突然很好奇,尤其一見信箋旁邊的男用玉鐲,基於職業心態,他本能地拾起來,把那鐲子在掌心間把玩許久,瞇著眼瞧了許久。

  見他瞧得起勁,駱泉淨也不惱他,只把信箋收好。

  「慕容公子送你的?」他問得很突然。

  她扭頭不置一詞,挑眉不解的看著他。

  「這鐲子是男人的。」

  「那不代表就是他的。」駱泉淨明白了,原來他又把慕容軒和她聯想在一起了。

  谷樵生自袖裡取出一枚小玻璃片,一會兒要她坐下來。

  「這塊玉很別緻,是崑崙生產的軟玉。這鐲子的老虎牙端還刻著小字,工很細,定是專業的匠人刻的,如果沒有十年以上的功力,普通的師傅根本做不來。」說罷,把鐲子遞還給她,長長的指甲還指著鐲身下緣一塊非常小的凹痕。

  「就是這裡,你瞧。」

  她湊上前,那凹痕很小,尤其落在虎嘴邊的光影暗處,普通人幾乎看不出任何不對勁。

  谷樵生將一枚小小的鏡子放在她眼前,那凹痕變大了些,才隱隱瞧出些端倪。

  「確定那是字嗎?」她疑惑的問。

  「沒錯,這鐲子雖外不便宜,但想找到相同的極品,刻同樣的一隻老虎,其實也不是件難事;不過,要在這種小地方上刻字又不傷鐲子本質,就非功力深厚不可了。」

  「是什麼字?」她吃力地望了半天,仍瞧不出半點名堂。

  「軒。」

  「軒?」她重複那個字,臉色微變。

  「普天之下,米刻工夫到家的帥傅不多,要刻得如此精細巧妙又不落痕跡,就只有慕容軒了。因為他的刀法細膩,尤其在這種細微之處,更是一般師傅遠不及的功力,所以我才問,這是不是慕容公子送你的。」

  她在腦子裡飛快的想著。是的,慕容軒提過,他曾埋首於玉器雕刻十年,那麼,這是真的了。

  「你以為他只精於談判、收買?從商之前,他學的是五器雕琢,面對玉的時間比面對人的時間還多。」谷樵生嘴裡說著,心情卻複雜無比。對於手裡的這件玩意,他簡直愛不釋手,但一想起這是駱泉淨受贈的訂情物,不免又有些落寞。

  「況且據我所知,從他回慕容家後,玉器行之前出自他手刻的東西更是水漲船高,他也從來不送任何人這樣的東西。」

  駱泉淨低下頭,慢慢的把繪著蓮花的信箋從袋子裡抽出來,一面想著谷樵生給她的訊息。有些事情像電光火石交錯,忽明忽滅的在腦海閃過。

  當鋪裡的葉飛……刻著軒字的鐲子……。

  駱泉淨捏著鐲子,手心冒著汗,神色越來越惶苦,偏偏她怎麼也想不起來涼亨裡的那幅字畫。

  莫非真是天意?原來只為一份報復的快感,她從當鋪裡陸陸績續贖回這些唐家的東西,卻沒想到會有這種結果。

  葉飛的言行,還有慕容軒對她特別的的態度,她都不曾想過……駱泉淨抱住頭,心裡明明是慌亂的,偏又想要咬著牙冷靜過濾著那一點一滴。

  「你確定……。」她問,突然露出一個淒艷的笑容,便而低頭盯著那手鐲。

  「是的。」

  她跌坐下來,閉上眼,彷彿想極力聯結那看似不相干的線索。

  「泉淨,我來是有件事要告訴你。」

  她仍陷在那謎團一般的泥淖裡無法起身。

  「泉淨……你怎麼了?」

  「你說……你有件事要告訴我?」她喃喃重複著,表情突然變得慌亂失措,像完全換了個人似的,那是谷樵生所不熟悉的駱泉淨。

  「你到底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事,你說,什麼事情?」她不耐的揮揮手,把鐲子收進袋子。

  「慕容軒和京城首富許家訂了親。」

  「是嗎?」她茫然的看著他的嘴型。這些話像蟲鳴,一閃而過。

  「泉淨,你不在乎嗎?這車一年前就訂下了,只是拖到這時候才公開。」谷樵生困惑的問。她看起來大受打擊,語氣卻又那麼不在乎。

  駱泉淨不明白谷樵生說的話。她該在乎嗎?她滿腦子亂烘烘的全是這枚鐲子帶來的震撼。

  「泉淨。」

  「我累了,你回去吧。」她捏緊袋子,慢慢的坐下來。

  「泉淨!」谷樵生再也忍不住了,他握住她的肩膀,無何奈何的嚷起來:「你不在乎,他要跟別的女人成親了!泉淨,不管你在想什麼,求你這一刻醒醒吧!」

  她愣愣的望著他,掌心裡,仍舊捏緊那個袋子。




第六章


  天還沒亮,駱泉淨就醒了。她睜開眼,昨夜翻了一夜的床,睡的時間少得可憐。那些心事並沒完全淡掉,心頭似乎總有著這麼一個解不開的結。問題是,她卻無從解起,就連要說個所以然來也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昨天谷樵生前腳一走,她後腳就拿著鐲子回去那間當鋪問清楚,確認真是唐家小廝拿來典當的東西,她一步跟著一步,走回了船上。

  傍晚,她約了慕容軒見面。

  「怎麼突然想找我?」

  她看著他,突然翹起唇角。

  「也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你在湖邊寫的那首曲兒。」

  「我原想,那應該是可以編個曲譜的,」她垂首羞赧的一笑。「就是忘性,忘了幾個字。」

  慕容軒笑了,並不懷疑什麼。「這有何難,我寫給你便是。」

  這其間,只有她自己明瞭,她幾乎是瞅著心等他寫完的。然而當那洋洋灑灑的一篇字映入眼中,她還是禁不住眼前一暗,腦子昏沈,腳步也跟著虛浮,胸口一腔血好似全結了冰,一切一切——萬念俱灰!

  是了,這便是他的字,那封匿名信,也是他的字。她整整看了一天,怎麼會錯呢?第一次見到涼亭上的字畫,她就困惑,可卻無心去聯想。

  若不是谷樵生的一番話,讓她恍然驚悟,可能到死都沒能揭開這個謎!

  昨兒一夜未寐,她取出信箋,看了許久,只覺得心中一片空茫茫。他為什麼要寫那封信?又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你怎麼了?」

  慕容軒的聲音彷彿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她機械化的抬起頭,楞楞的看了他許久,復而低下頭,木然的吹乾了墨跡。才取了一旁的鎮紙,壓住那闕詞。「沒什麼。」她開口回了話,那話語在自己聽起來彷彿特別遙遠,一個字一個字的頓著,幾乎像是死了一回,恍惚醒來的聲音。

  「你怎麼……不繪枝花?」她喃喃問道。

  他困惑的看著她。「花?你喜歡花嗎?」

  「蓮花,我喜歡蓮花。如果能,你可願意為我繪朵花?」她輕觸摸著那些字,在指間搓揉著墨汁,彷彿也同時把她的回憶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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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7:40:13 |只看該作者
 慕容軒笑了,提起筆,三痕兩筆,落筆熟稔,俐落暢快,不過幾秒,一枝亭亭玉立的水墨蓮花浮現紙箋一角。

  如果能揪出那個人,還她清白,如果……當年的她無助的跪在公堂上,忍受著每個人的唾罵,她流著淚,曾渴望這麼多的如果能出現。

  跟了譚姑之後,她不平的心死去了一大半,這些個如果早早跟著塵封在心底深處,那兩個字只是悲慘的字眼,撕開來只會讓她血流不止。

  而今,她卻在意外之中揪出了這個人。

  「你怎麼了?」他非常不喜歡她現在的樣子,像生了一場大病,不理人也不出聲。

  待他走到身前,駱泉淨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口中斷斷續續的念著話:「……今未曾忘懷小姐盈盈笑語,甚願親身造訪,不知可否單獨相見,獻菲禮數件,聊表敬意……你就是那個慕名者?」

  慕容軒瞪大眼,不敢置信她出口的話。

  「你為什麼……要寫那封信?」她低聲,如囈語般,從袖底拿出那枚鐲子,攤在他面前。

  「泉淨,我……!」

  「是你的鐲子吧?你不想流入到他人之手,才叫葉飛去贖。只可惜,我快了一步。」

  他想靠近她,可是才踏出一步,她就忙不迭的退後,彷惚他是個麻瘋病人。

  「為什麼?你與唐家有怨有仇嗎?我識得你嗎?為什麼你要寫那封信害我?」

  「泉淨,我很抱歉。」

  「你毀了我,」這一刻,她已經不知道要拿什麼樣的表情看他,不過是哭是笑,是憎是怒,但對她來說,其實都無所謂了。

  「我很抱歉,」慕容軒想伸手擁抱她,卻只見她又退後幾步,眼神裡充滿憎惡。

  「我不要聽抱歉!」她低聲叫嚷,想用聲音拚命壓下思想崩潰的速度。「我要知道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那封信只是個惡作劇。沒進那間客棧前,我壓根兒沒想過要做這麼無聊的事。唐家連個奴才都能當眾羞辱你,我只是想幫你出口怨氣。」慕容軒頹然垂下手。

  「我不要你幫!」她激烈的喝住,慕容軒第一次見她這樣凜冽不屈。

  「明明是冤,卻百口莫辯;受盡欺凌,卻什麼都不能做。你驕傲,你自負,你是高高在上的慕容少爺,你怎麼能體會那種痛苦!」

  「我能的。泉淨,聽我說,當初我真的想要出面澄清什麼,可卻又怕害了你。」他握住她的手,發覺她全身打顫。

  駱泉淨甩脫他的手,不停的搖頭。她緩緩後退,臉色越來越蒼白,一直縮到房子的牆角,才慢慢的跪了下來,然後把自己抱得好緊。

  突然她扶著額頭,開始大笑,兩行蓄滿已久的淚滾滾灑落。

  「我……我早該想到的,你這麼了不得,怎麼會……怎麼會對我這種下等女子另眼相看!我真是傻呀!原來我這一生,竟毀在你一時興起的惡作劇!」她抹掉淚,新的淚水又氾濫的淌下來。

  那是慕容軒第一次看到她哭。

  十四歲那一年,他強迫了一名女孩後的懊悔直攫心上,那種慌,就跟現在一樣,他明明不願意,但還是傷了她。

  很多女人都曾想用眼淚來留住他,可是卻沒有一個可以讓他這麼歉疚傷心。

  張口欲言,想說的話卻沒有半點意義,他又能夠做什麼留住她?

  他沉默的握緊拳頭,默默的由著她把怒氣發洩。

  「我是有丈夫的人,你怎麼能這麼害我?」

  慕容軒本來就打算無論她說了什麼樣的氣話,他都全盤接受,但最後這句話提到另一個男人,卻完完全全刺激了他。

  「他有什麼好?!在公堂上,他連護你周全的能力都沒有!」

  「至少我心甘情願,與你何干!」

  「那是你在欺騙你自己!」

  「就算是,與你何干!」她霍然揚起臉,看著他的臉,胸口興起一股深沉的憤怒。

  「他根本不愛你!」慕容軒咆哮出聲!

  「那又與你何干!」她悲切的咬牙。「世上多的是不相愛的夫妻,你憑什麼?」

  「我是在救你!」他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能控制自己不狠狠揪起她。「一個讓妻子出來討脤米的男人,能給你什麼幸福!」

  「與——你——何——干!」他的怒氣幾乎震傷了她的耳膜,駱泉淨咬牙切齒,一字頓著一字開口。

  慕容軒退了一步。在這場爭執裡,她用了太多句「與你何干」:這一刻,他真是恨她,恨她這樣無心無肝,要是真與他無干,他怎麼會對她用這麼多的心!

  「真與我無干,我就不會接近你了。」

  駱泉淨盯著他,突然,冷冷的笑起來,那一直讓慕容軒纏心的溫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隨著真相被挖掘出,所起的一片漫無邊際的怨。

  「你好不容易才找到我這個玩偶,怎麼會輕易放過?我怎麼知道,這會不會是另外一個惡作劇?」

  「不是那樣的。」他從不知道她說起話來能這樣鋒利,像刀刃,像箭鏃,劃得人一頭一臉的傷,他卻無力招架。

  「不是那樣的!」慕容軒握住她纖細的肩猛搖,在他的牽制下,駱泉淨猶如暴風雨中的小船,幾乎淹沒在他強大的怒氣中。

  「收回你的話,我沒有這麼卑鄙,收回你的話!我不是那種人!」

  她死命的搖頭,慕容軒死瞪著她,俯下頭去蠻橫的吻住她。駱泉淨從沒接受過這麼羞辱的待遇,她死命的捶打他;掙扎中,她的衣服被扯破了,緒紅繡花的褻衣露出一大截來,銀釵掉落地上,頭髮也凌亂了;可是無論她怎麼撕咬,卻怎麼樣也掙不開慕容軒的懷抱。

  被迫在他懷裡。駱泉淨僵著身子,突然陰惻惻的笑起來,

  「你要姦污我?像你十四歲那年,對那個姑娘做的事?」她咬牙,齒縫迸出這些惡毒的話。

  隨後冷冷的盯著他,捏著她的手臂,有幾秒鐘,慕容軒清醒了,他以為自己會為這句話打她,她已經嚴重的傷害到他,那簡單的幾個字,卻徹徹底底的勒死了他的尊嚴。

  「那些話……不是讓你來蹧蹋我的,」他啞著聲音,發現自己哽咽了。

  「你心裡有恨,又何必拿這件事來指控我?我要是動了手,到時候在你心裡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禽獸了。駱泉淨……你好……你好……!」他顫慄,森森涼涼,像具殭屍般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是不是?!是不是?!」他淒厲的笑了一陣子,突然大聲咆哮!

  意識到說了什麼話,駱泉淨後悔了,可是她只能覆住自己的臉,覺得身心俱疲。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氣來抗拒他,眼角瞥見一樣事物,她踉踉蹌蹌的走過去,一手拖起了琵琶,

  「你心愛山愛水愛淡泊,我還道是知音離覓,原來,也只下過是個偽君子罷了。」她抽出匕首,門外,葉飛煎熬等待許久,一見事態嚴重,他臉色大變,衝進來護衛慕容軒。

  「駱姑娘,你別胡來!」

  「你以為我會殺他?不,那大費事…」她先是詫異,然後,匕首像一道跟光在掌心閃過,琵琶弦俱斷,聲響如磬,幾乎穿破耳膜,有一刻,慕容軒下能思想、不能傾駝,耳際隆隆,眼底只是那殘破的琵琶,

  門外的葉飛深深的震撼了,他不明白駱泉淨矛盾的恨,不明白慕容軒那矛盾的愛。更下明白他們兩人之間為何會這樣糾結!

  或者,連他也是矛盾的:

  「請你以後別再來了。」

  駱泉淨閉上眼,仰頭慘慘的笑了。那空洞的笑揪痛了慕容軒的心,若不是理智和尊嚴揪著他的腳步往前走,他幾乎想回頭擁抱她,擁抱了又能如何?她對白己的深惡痛絕,說什麼做什麼統統下能再挽回。

  慕容軒坐在原地,仍呆愣愣的望著她,駱泉淨瘋狂的笑了許久,笑聲中蹣跚的走下船,舉起手,盯著自己一片殷紅的袖子,刀鋒太利。力道大強,她柔嫩的掌心也破了一個口子,泊泊的流著血。然而比起她心裡的痛,這那不算什麼。

  有些傷,如果能隨著血流乾流盡,那就罷了。

  入夜後,慕容府裡萬籟俱寂,但慕容軒所住的別院裡,卻是水聲不斷。

  他發狂把木桶丟進井裡,杓上水,拖回,再一桶桶的往身上澆。

  從畫舫出來後,回到家中,這變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咬牙切齒忍受著寒徹心肺的井水淋遍全身。

  方纔那場爭執裡,他竟差點壓不住心裡的那份獸性;他想要駱眾淨,真是該死!

  慕容軒詛咒,雙臂高舉,又一桶水自頭頂舉高,傾盆而下。

  偏偏他沒辦法佔有這樣的她!

  夜涼如水,寒意加上濕氣,對他熾熱的身子似乎起不了什麼作用;他只能像發瘋似的,不停的重複著相同的動作。

  「公子爺,夠了!」不知何時,葉飛終於趕過來,想搶走他手裡的水桶。

  「走開!」他推開葉飛,頹力的把水桶扔在地上,跪下來喘息。

  「你把水桶給我,我會離開。」

  「我叫你走!」他咆哮,聲音怨怒卻又特別傷痛。

  「我去找駱姑娘,我讓她來看看,你是怎麼樣蹧蹋自己的!」確信自己實在看不下去了,葉飛忍無可忍的嚷起來。

  「不准去!」他渾身一僵,突然不能抑遏的咆哮。

  「那就停止,公子爺這麼做,除了傷害自己外,毫無意義可言!」葉飛也怒氣橫生,原諒他第一次這麼忤逆的跟慕容軒頂撞,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見到慕容軒這麼挫敗,他心裡真急了。

  慕容軒死死的瞪著他,一會兒才拋下木桶。

  濕淋淋的頭髮刺骨的緊貼著臉頰,他覺得冷,卻刻意用忽略來應對。

  「公子爺,回房吧。」葉飛跪在他身旁,壓住心裡的不忍,柔聲開口。

  慕容軒甩開葉飛的手,把水桶當成洩憤的對象,重重的撞擊著地面。頃刻間,水桶四分五裂。

  「阿飛。」

  「公子爺。」

  「我想在這兒靜靜,你回房去吧。」

  「可……那好吧,至少,讓我替你拿件衣服來,穿著濕衣服,會傷風的。」

  慕容軒抬起頭,一會兒又頹然的垂下,算是回答。

  沿著湖畔的長堤,似乎永遠走不完。

  駱原淨行屍走肉般的往前跨步,她來來回回的走了一整夜,很累,也很捲了,可是她還是不停的移動腳步,彷彿這樣就可以證明自己!她活著,是有呼吸的,是有恨有愛的一個人。

  也是清醒的。

  可是真正該逃開的難道是她嗎?駱泉靜恨恨的想著。

  一個男人迎面而過,她略縮了縮身子躲開,沒半點反應,垂首木然的繼續往前走。

  「泉淨!」

  那個聲音是熟悉的,她怔愣的停了腳步,慢慢的轉過身。對面的男人是悄悴的,但那文質柔弱的相貌,卻是她不可能會忘的。

  太巧了,昨夜在爭執之間才提到唐哲,今天,居然像要印證似,讓她撞見了。

  「真的是你!我以為……以為……!」唐哲衝到她面前,掩不住那份心喜,他歡喜的拭去淚。

  那揚官司在母親的主導下,順利讓他恢復自由身,卻沒能清楚證實妻子的不貞;而母親為他再娶的表妹,仗著娘家有錢,待他傲慢又拔扈,從沒把他這個夫婿放在眼裡。兩相比較下,唐哲越來越想念駱泉淨過去種種的好。

  駱泉淨沉默的打量他。再見唐哲,此情此景,一時間也只覺得恍如隔世,她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娘說你福薄早死,我竟當真信了,我真是……你……你變得好看了。」他語無倫次的記著。分離一年多裡,從前那個相貌單薄的女孩竟出落得猶如一朵蓮花。唐哲貪戀的望著她,越瞧越離不開目光,見對方不吭聲,唐哲握住她的手,眼裡儘是歡喜。「泉淨,你變漂亮了。」

  呆呆望著覆在自己指間上的那隻手,從前的她,怎麼都沒發現,唐哲的手這樣白哲纖細,也冰涼得讓人覺得無半點溫情,不像某個人……她咬牙,不肯去想有關那個人的一切。

  不想嗎?真能不想嗎?眠前這個唐哲,還以為會是她一生中唯一單純愛過的男子,結果,她心裡只有嫌惡,只有厭棄。

  如果此刻拂袖而去,唐哲的力氣能拉得住她嗎?

  突然像受到驚嚇般,駱泉淨甩脫了他的手,這才猛然發現,唐哲對她來說,早已不存在半點意義了。

  那些年來她單純以為的感情,早在對簿公堂時便一筆勾銷;而從前讓她心折的斯文,變成了怕事的懦弱。

  他的隨和,變成了沒有主見的愚昧。

  他的感情,更變成了隨波逐流。

  但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對一個男人要求這麼多?

  也從來沒有一刻,駱泉淨發現自己這樣冷靜透徹的去剖析自己的那段過去;更糟的是,她沒有辦法不拿他和慕容軒比較。

  慕容軒是個騙子,而這個,卻是團污泥。

  她捏緊拳頭,此舉卻無助於她陷入的困境。對慕容軒的感覺越來越複雜,是他把她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卻也是他把她從唐府那場噩夢中解救出來,置之死地而後生。

  她突然覺得理屈,沒辦法再去恨慕容軒,這個念頭讓她呼吸急促,心跳狂亂。

  有什麼東西正在心底深處噬嚼著,一口一口的咬著,每一口都像刀子刺過,傷口不深,卻是徹頭徹尾的痛。

  駱泉淨突然轉身離開。

  沒想唐哲追上來,扯住她的袖子,慌亂失措的看著她。

  「你要去哪?」

  「請你放手。」她掙開他,低聲喊道。

  「你要去哪?泉淨。」見她不理不睬,唐哲慌了手腳。「你恨我是不是?泉淨,那不是我的錯,你怨我沒有理由,是娘的主意,我不能不當個孝子!」他慌亂的為自己辯解,但越解釋,駱泉淨的臉色越來越沉。從前的她不是這樣的,她總是笑臉相迎,溫潤以待,他從沒想過她會以這麼高的姿態跟他說話。

  「阿淨,你別走哇!娘死了,姊姊嫁了人,根本就不顧我的死活,我好可憐,表妹根本不把我當人看,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求你,別離開我,我不會讓你走的!」

  她猛然停下腳步,再回頭時,眼神凌厲得可怕。

  「你憑什麼不讓我走?」她冷冷的問。

  唐哲呆了呆,無法面對她的目光,鬆開手退了一步。

  「我說對了,你真的在恨我。」他吶吶的說,復而又心慌起來。「我說過了,我不能忤逆我娘!泉淨,你諒解我,現在娘死了,你放心,再也不會有人管我了。」

  「我在公堂求你的時候,你在哪裡?」她突外開口打斷他的話。

  「我在絕望投湖的時候,你在哪裡?」見他沒回答,她又問,唐哲心虛連連後退。

  「我在好不容易重新站起來之後,你卻說你不是真心放棄我,要我回到你身旁。在我受過這麼多屈辱之後,你居然還冀望我會回頭!」

  她咬牙切齒,那憤怒甚至高過被慕容軒欺瞞。唐家的人,真是徹徹底底教了她——什麼叫厚顏無恥!

  「不是我害你的,是娘逼我的!」唐哲百口莫辯,只能大聲哀嚎以博取同情。「我真心愛你的,泉淨,是娘不喜歡你,我孝順她,這真的不干我的事!」

  再多的眼淚和辯駁也激不起駱泉淨任何同情了,她只替過去的自己不值。這樣的男人,有什麼資格留住她?

  「怎麼說我都是你的丈夫!阿淨!你不能拋下我!」

  那個字眼讓駱泉淨大力推開他。

  「丈夫?你說得真好聽,當日在公堂上,你也簽了離緣書不是嗎?我已是被休的妻子,你再回頭,不怕讓人恥笑?」

  「我不管這麼多!這一切之後;我只知道,世上只有你對我好,回到我身邊,阿淨,我需要你,我真的需要你!」

  「夠了!」駱泉淨厲聲喝道。從昨天開姑,她的脾氣一直處在失控的狀態。兩個男人接連挑起她潛藏在心裡從不外露的驕傲與憤怒。如果唐哲已經到了不顧顏面只求她回頭的地步,那麼,不管她說出再怎麼羞辱的話,對他根本起不了半點作用。

  「你要的根本不是我!你要的是有個人能讓你像從前在唐家一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好好過你的大少爺生活!只可惜那個目不識丁、只會做牛做馬的駱泉淨已經讓你們給逼死了。從今以後,你死你活都與我無關,我不想再看到你!」

  駱泉淨拋下他快步的走了。不如為何,心裡沒有復仇的快感,只有不堪負荷的悲哀。剛投入棲雲教坊的那段日子,她偶爾會有想過類似這樣情節的念頭,然而,那並非針對唐哲。

  那個曾經任意踐踏她的老女人已死,唐芙在張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唐哲被惡妻凌虐,一家人落拓至此,該得的報應老天都給了,她還計較什麼?

  還有那個始作俑者的寫信人,不是也被她找了出來?

  這一兩天所經歷的事,像一塊塊撲面而來的大石,擠壓得她無法呼吸。沒有人探及她心裡最深沉的痛,眼前她只想嘶吼;然而,張開嘴,她只是哽咽著,死命抓著湖邊的護欄,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對於慕容軒,她突然沒了恨意,有的只是更多被欺瞞的不甘和傷心。

  可這樣一來,她發覺自己真是徹徹底底什麼都沒有了。這一年多來,好不容易堆砌起來的尊嚴,還有曾以為對唐哲那一點點的感覺也被慕容軒踐踏殆盡。

  再怎麼難捱,日子還是得過;教坊裡的團體生活容不得太多自我的情緒,她彈著她的琴,唱著她的歌,燒客人指名要的菜,姐妹們也察覺不出她有什麼特別異常,只覺她越常悶在琵琶聲裡,越來越不愛說話了。

  琵琶上的弦,隔天譚姑就請了匠人過來幫她接好了。不過弦聲依舊,卻再也彈不出她洞澈空靈的心思。這令她幡然醒悟——有些東西,並不是那麼輕易就能修補上的。

  「入了秋,老是下雨,客人也少了。」明珠拉下捲簾,盯著外頭綿綿密密的雨,喃喃抱怨著。

  「是呀,天涼了,也不曉得那些客倌在忙什麼。」一旁的侍女應和著。

  「其它人忙什麼我是不知道,不過慕容公子爺在忙什麼,我可就知道了。」教坊裡排行第六的如意,心無城府的說。

  一曲談得好好的蝶戀花,不知怎麼突然亂了調。駱泉淨僵著臉,試圖不去在意她們的對話,收斂心神,她重頭開始起音,心底專注吟唱著:「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人家忙什麼,你又知道了?」明珠打趣的問道。

  「他要娶媳婦了,慕容家這麼大的排場,一堆事等著他處理,自然是不會上咱們這兒來了。等他成了親,以他那性格,只怕也不會到這兒來了。」

  「六妹,看不出來,你竟知道這麼多事。」教坊大弟子飄雲也轉過來笑問。

  「還不只這些呢,我還聽說,再隔個把月,慕容家的大姑娘也要回來省親了。」如意滔滔不絕的說著。「這可是我聽葉先生親口說的。」提到葉飛,不知怎地,她突然紅了臉。「他在慕容公子爺身邊這麼久,說的話肯定是不會錯的。」

  駱泉淨遭電極似的猛然縮手,調弦的手指錚地一聲彈開,硬生生絞去了手指那層皮,她吮著手指,舌尖嘗到自己的血。

  「才不呢。我說以公子爺那脾氣,誰能管得住他?除非那許家小姐有三頭六臂,要不便是姿色過人,公子爺動了真心,才有可能。」樂室另一頭,一名叫容媚的女孩一撇嘴,不客氣的說。「不過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就看看咱們吧,站出去,哪個公子少爺不豎起指頭贊咱們好?名門閨秀也不過如此了,這可不是眶咱們的,公子爺在教坊裡這麼久,除了小妹,也沒見過他對誰特別。」

  駱泉淨垂頭,仍木然的吸吮著自己的傷口,不曉得眾女的眼光全都集中到她這兒來了。

  終於,身為大弟子的飄雲發現了她的異樣,忙走了過來。

  「怎麼這麼不小心?你今天有場子!」她端視一下傷口,忍不住責備。

  飄雲命侍攻取來絹布,小心翼翼的替駱泉淨紮好傷口。那同時,忍不住瞧了她一眼,見她呆呆的不說半句話,一臉的失魂落魄,突然不禁心疼起來。

  「怎麼沒用撥子?唉,你心裡有事也不能這麼輕忽,手是咱們賴以為生的工貝,雖是皮肉,傷了也不好。」

  從頭到尾一直寒著臉不出聲的韓鶯兒忽然陰惻惻的開口:「弄了半天,原來你也是白獻了慇勤。」

  「三妹,你說什麼!?」飄雲橫了她一眼,警告她就此打住,別再說下去。

  「問我說什麼,怎麼不去問問她?厚著臉皮竟想高攀上慕容家。」韓鶯兒輕蔑的啐了一口。「公子爺對她特別又怎地?就憑那出身,我呸!待下輩子股個好人家再說吧。」

  「三姐,你怎麼這樣說話!」容媚跳出來,見自己無心之語竟挑起了爭端,不免替挨打的駱泉淨抱屈。

  「我說錯了?」韓鶯兒冷笑出聲。「沒人對咱們好,你卻把咱們捧得這麼了不得。可惜呀,那些公子少爺嘴裡說的好,心底還不是嫌咱們低賤,你倒是自命清高呵。」

  「你!」容媚氣急敗壞,被一旁的如意和侍女急急給拉開了。

  最後那一句話惹怒了駱泉淨,她不吵不鬧,並不代表她沒脾氣。

  「我會上船的,請姐姐們別爭了。」她掙開飄雲的手,起身只想避開韓鶯兒的箭鏃。

  真相被揭穿之後,她已近心力交瘁;如今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只待時間能夠療傷止痛,為什麼還有人要煩她?

  「帶著傷上船,你倒厲害。」韓鶯兒顯然不願就此收口。「你既然這麼本事,怎麼還會在慕容家身上白費工夫?」

  「三姐,小妹,你們別吵了,師傅說的,大家都是好姐妹,要相互扶持,不可起爭執。」

  明珠也急急趕過來充和事老。

  「誰跟她是好姐妹!咱們全都是安安分分的船家娘,可不像她。」韓鶯兒鳳眼恨恨瞟去,長袖一甩,口氣裡有說不出的怨恨。

  「你也瞧見了,她那雙眼,見了男人便渾身無力似的,哀怨得什麼似的,造作,下賤!」

  駱泉淨握緊拳頭。她什麼都沒說,只是抱著琵琶,僵硬的站起來。

  「你說夠了吧?!你這麼欺負小妹,還不是為了谷老闆!」容媚惱怒的開口。

  「贖身這種事,你情我願,谷老闆願意這麼做,是小妹有本事,你犯什麼妒恨她?」

  谷樵生一直是韓鶯兒心裡頭的痛處;她根本見不得人戳破這痛處。「你再說!再說!我撕爛你那張嘴!好哇!看不出來,你這張嘴編派人來這麼了不得!」

  「我的嘴再了不得,也沒你這麼刻薄!」容媚氣不過,乾脆也頂撞回去!

  「你再說!再說!我撕爛你那張嘴!」韓鶯兒被激怒了,忽地撲上去,就著容媚的臉頰,就是一陣抓扯。眾人怎麼拉都拉不住,當場容媚的臉頰被抓了幾道指痕。

  「夠了!不要吵了!」駱泉淨覆住耳朵,憤怒的喊出聲。

  容媚雖向來心直口快,卻從來不曾火爆的動手動腳,韓鶯兒一耍蠻,她也結結實實嚇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韓鶯兒停了手,冷冷的睨著駱泉淨。「怎麼?我還當你是泥塑的呢,除了慕容公子,你誰都沒放在眼裡呢。」

  確信容媚的傷無大礙,駱泉淨深吸一口氣。「在這兒,哪個姐妹不是身世堪憐,才會送到這兒來。你這麼說話,可知傷了多少人?也看不起你自己,你心裡不痛快是自己的事,為什麼要遷怒到別人頭上?」

  韓鶯兒根本聽不進這些話,她怒極反笑。「你也不簡單嘛,平常不開口,一說起話來,好像還有這麼點道理,莫怪幾個老主顧急著想把你贖回去。」

  這番話實在太欺辱人,幾個姑娘也都變了臉。駱泉淨張口欲言,但最後終於還是忍下了。

  「隨便你怎麼說好了,我不會跟你吵。師傅收容我們,不是讓我們互相傷害的。」

  見無法激怒她,韓鶯兒也火了,她撲到駱泉淨面前。「別動不動就搬出師傅來!當我真怕了你?想走?沒這麼容易!」

  「你說夠了沒有?!」飄雪再也聽不下去,她起身擋在駱泉淨面前。

  「你是什麼東西!不過比我早進教坊三個月,你還當我真敬你是大姐!」她對飄雲惡狠狠的一笑。「讓開!哼!駱泉淨,你以為你不講話就可以了嗎?少裝出一副小媳婦的臉孔。你還沒教我呢,不曉得你是用了什麼招數,每個人都被你迷得團團轉,看來我今天非撕掉你的面具不可!」

  「三妹!」自忖修養過人的飄雲也發怒了。「你再多說一句,我立刻告訴師傅去!」

  「走開!你沒資格管我!」

  「別吵別吵,咱們都是好姐妹,不要吵架嘛。」見場面一觸即發,怕事的如意也開口了,言語上可憐兮兮的勸著韓鶯兒。

  「我沒這等好福氣,有這種行為不檢點的好姐妹!」韓鶯兒掙開明珠,硬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往她身上扣。

  「誰行為不檢點?!」飄雲氣沖沖的喊起來。「你和劉員外手來腳去,誰說你來著?我們忍著不說,你竟越說越過分!」

  「不要吵了!」事情越來越僵,駱泉淨感覺有些無力,忽然恨起慕容軒來。明知是沒半點道理,但她就是恨他。從真相揭穿之後,跟他有關的每件事都不對勁了。

  「你們到底幫誰?如意,明珠,枉我平日與你們交情一場,這時候你還幫著外人來欺負我!」

  「大家都是姐妹,誰都不是外人嘛。」如意被問得無法回答,乾脆哭了起來。

  「不要吵了好不好?要給師傅知道,咱們全都完了。」

  「我已經知道了。」

  譚姑站在簾外,像個鬼魅似的盯著韓鶯兒,所有的女孩全都臉色大變,尤其韓鶯兒,她只知爭一時之氣,竟忘了平日最畏懼的譚姑可能隨時會出現。

  「師傅。」所有的人全跪了下來。

  「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想在教坊裡搞派系。鶯兒,你從哪兒學來這套男人的本事?」

  「傷得要緊嗎?」她冷冷的問覆著臉頰的容媚。

  「沒事沒事。」容媚含著眼淚連連搖頭。「師傅,對不起。」

  「早管好你那張嘴,就下用事後跟我對不起。」譚姑沒好氣的說。「只是皮肉傷,不會留下痕跡的,別哭得像死了人似的。飄雲,帶她下去敷傷,這裡除了小妹和老三,統統給我下去。」

  韓鶯兒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駱泉淨也跟著跪下來。「三姐不是故意的,請師傅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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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7:42:16 |只看該作者
 「你這麼說,不怕別人說你矯情?」譚姑冷哼。

  駱泉淨一愣,垂下頭。「不怕,由得人說去。」

  譚姑覷她一眼。「你倒好心,可惜就是這麼做,別人也不賣你的帳。棲雲教坊有棲雲教坊的規矩,我原諒你求情的動機,但這不千你的事,你就別生事,一旁待著去。」

  「你走吧,我看這兒你是待不住了。」

  韓鶯兒臉色一白,死命的搖頭。「師傅!是我瘋了,才會說出那些話,你原諒我!」

  「我對你們寬容,不代表你可以一再犯我的忌諱。出口傷人已經令人無法忍受了,你居然還打人。你瞧不起旁人,旁人也未必就把你當寶。要不,你就上天仙樓那兒去,說不定更適合你。」

  「不要!」韓鶯兒咚一聲,頭一次次重重的磕在地板上,巴掌一個個住臉上狠狠拍去,頃刻便腫了起來,成串的眼淚辟哩啪啦的住下掉。「師傅,求求你!別趕我走,鶯兒哪兒也不想去,我求求您,求求您!」

  「求我也沒有用,出去。」

  韓鶯兒抽噎著,不肯起身。

  「出去!」譚姑厲聲喊道。

  這一次韓鶯兒不敢違背,哭著跑了出去。

  「師傅真要趕三姐出去?」駱泉靜忍著心煩,輕聲問道。

  「有何不可?她這麼心高氣傲,我留她也是辛苦。」

  「可……。」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的。同門相忌,是我最痛恨的。我當初從萬花樓裡買下她們,第一件要緊事就是要她們彼此相親相愛,倘若連姐妹之間都要互相吵嘴傷害,不懂得彼此憐惜,那麼就讓她離開。你別再替她說話,我向來沒有戲言。」

  「還有,準備一下,你也該到船上去了。」譚姑並不曉得她受傷之事,仍依往常吩咐。

  「師博,」她垂首,低聲喚住要走出去的譚姑。

  「嗯。」

  「今天……慕容公子會來嗎?」

  沒有回答,駱泉淨背後傳來細碎的裙擺磨擦聲,越靠越近。譚姑走到她面前,拿起鏡子,跪在她面前。

  「你的妝,好濃。」譚姑評論,說罷,把妝鏡遞給她。

  「是嗎?」駱泉淨瞪視著鏡中的自己,輕輕撫弄臉上過厚的胭脂。

  「跟你問的那個人有特別的關係嗎?」

  駱泉淨搖搖頭。

  「唱完這一場,這陣子你先休息吧。」想是明白她的心思,也知道有些事再也瞞不過她了。不若方纔的嚴厲,譚姑突然喟然一歎:「有些事,注定該來的,怎麼躲那躲不掉,只看你怎麼去想了。」

  「師傅一直都知道,慕容公子是寫那封信的人?」

  譚姑停下腳步,訝異她這麼單刀直入。

  「那很重要嗎?」

  「如果弟子的立場換成師傅,那不重要嗎?」駱泉淨喃喃地反問,也茫然問自己。

  「都快兩年了,你還沒忘記過去嗎?」

  「我是被逼著死過一次的人,這種過去,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譚姑蹙眉,默不作聲,一會兒突然開口:

  「我老實告訴你吧。那日在湖上救你的人,並不是我,而是葉飛。從府衙出來後,他便奉命一直跟著你。要不是他,你今天也不會在這兒了。」

  她想的沒錯,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駱泉淨的心一陣刺痛。

  「師傅收留我,想必也是他安排的。」

  譚姑頷首。

  「都過去了。這些日子,你也該知道,他其實是個善良的人,那件事,他立意原是警告唐家的小姐,要她待你好些,哪曉得卻傳到唐夫人手裡,才鑄成錯事。」

  「如果你不想見他,我叫薇欣代你,不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過去的事追不回,一切都該算了,倘若,他不是寫那封信的人,她會認命,一生認認分分待在船上,不再想其它的;但他偏偏是,只要想起當時含冤莫白的心酸,她就不甘心。

  別人的傷如果是傷,她的委屈卻等於是白白受了。人的出身真有這種差別待遇?她的好強沈淪在心裡,多得自己難受,卻沒人瞧見。

  只有一浮起,就是千行萬行淚!

  駱泉淨不再多問。她跪著,背脊挺得僵直,整個後背撐得隱隱作痛。她取下腰間的手帕,疊好絹子,輕睡按在臉上。

  湧出的眼淚直透濃妝,一攤攤糊了臉,破碎、濕濡的塌在絹子上。





第七章


  終究,駱泉淨還是沒讓別人代她的班。誠如譚姑所說,有些事注定該來的,躲了也沒用。

  但天知道,她多不想跪在他面前看這一切;一看到他對每個人坦然微笑的臉,她就忍不住痛恨起來。恨他仍這麼愉快悠閒,恨自己的怨怒對他沒半點影響,更恨自己的不濟事,在乎他比在乎自己還多,恨這個、恨那個……。

  從沒想過,這些沒頭沒腦的恨怨一古腦兒加起來會這麼多,恨得她心思再也不清明,恨得她頭昏腦脹。

  還有,她的手傷,下廚碰了水之後,疼痛似乎更嚴重了。

  埋首把琵琶緊緊揣在懷裡,機械化的彈著弦,似乎定她唯一能做的。不能聽,不能看,甚至不能思想,她沉浸在那漫無邊際的疼痛中,漸漸地,竟有些自虐了。

  遊湖的客人說了什麼笑話,談了什麼,她完全沒有理會。

  「小妹,」如意拾起笛子,悄聲來到她身旁。「還在為三姐的事生氣?」

  「沒有。」她回過神,強笑了一下,卻見到週遭的人都散了。

  「結束了?」

  「結束了。」如意點點頭,有些憂心忡忡的看著她。「看你這樣失神,真令人擔心。」

  「如意。」

  「噯。」她抬起頭來,急忙跟起身的慕容軒行個禮。

  「我有點事要跟泉淨私底下說,你先離開,一會兒我讓葉飛送她回去。」

  「呃。」如意傻傻的瞅了葉飛一眼,才會意過來,紅著臉笑著走了。

  駱泉淨抱住琵琶,僵硬的站起來。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她說。

  「泉靜。」

  「放開我。」她長吁了一口氣,語氣仍是那般冰冷。「我很累了,請公子爺體諒。」

  他沒有依言,只是使了力掐住她手腕,強迫她把手暴露在他眼前。

  她仍舊沒有用象牙撥子,原來受傷的手指,更在長時間撥弦的重創下血肉模糊。

  「跟我生氣,有必要這麼傷害自己嗎?」他沈痛的問。

  她抬起眼,陰惻惻的揚起嘴角,笑了笑,又低下頭去。

  「你裝得那麼安靜柔順,底子卻這麼好強。」

  這句話,立刻讓駱泉淨眼底蓄滿了淚。一半是痛,更多的卻是因為他。近來,她是越來越愛哭了。

  「你是誰?也值得跟你生氣。」她抹掉淚,恨恨的笑著。「我傷我的手,干你何事?」

  他沉沉的吸著氣,一手擦著她沾淚的臉,大力把她的濃妝抹去。

  那一天的情景重現,只是這一次,慕容軒不容她掙扎,他緊緊鉗制住她,把她牢牢壓在他懷裡。

  駱泉淨沒有屈服,下一秒,她張嘴一咬,牙齒幾乎陷進了他的肌肉,慕容軒一震,身子朝後一靠,卻沒說什麼。

  葉飛見狀大驚失色,衝過去把駱泉淨拖開。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傷害已經造成,泉淨的淚,慕容軒的血,混著混著,像什麼似的在他臂膀上流竄著。

  「別擋著,這是我欠她的。」慕容軒靠著桌,那模樣灰心又疲倦。

  她掩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竟傷害了他。

  駱泉淨推開他,那一剎間她終於明白了,這場意志的戰爭裡,她和慕容軒誰都不是贏家,讓他痛苦,她也不會好受。

  「倘若你還欠我什麼,也當這一次全還清了。」

  她抹掉淚,堅決的轉身離開了。

  慕容軒呆呆的坐在那兒,只覺得心裡一陣冰涼;久久,都沒有辦法做什麼。

  他離開後,那一晚,畫坊上傳來一夜的琵琶聲,像幽魂似,嗚咽著。到了大半夜,仍不肯散……。

  譚姑要把韓鶯兒逐出教坊的決定,並沒有因為眾女求情而打消。在教坊裡,韓鶯兒整整算來也待了三年,該償的金錢債也都清了,照理譚姑讓韓鶯兒離開,此去便該是個自由身;但不知是嘔氣還是倔強,韓鶯兒竟私下和另一家叫胭脂苑的嬤嬤講好了,自願進窯子去。

  韓鶯兒此舉,胭脂苑那兒自然是歡迎之至。這件事原來是按韓鶯兒的意思,要保密進行的;不過胭脂苑那兒考量了半晌,一樣是同行,不少青樓妓院的鴇母嬤嬤都彼此認識,雖然娛樂客人的方式各異,但向來是和平相處,從不相犯。

  不願為此事惹惱譚姑,在派人到教坊接韓鶯兒的前一天,胭脂苑的秦嬤嬤還是決定送了封信跟譚姑說明原委。

  教了姑娘這麼多年要潔身自愛,韓鶯兒這麼做,無異是在每個人面前刮了譚姑一耳光,尤其她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怎不叫她生氣!

  譚姑當晚發了頓脾氣,當所有姑娘的面狠狠把韓鶯兒數落了一頓。韓鶯兒個性好強,又愛面子,自然也爆發了,兩人越吵越僵,韓鶯兒氣得連包袱都沒收,也不管外頭大雨滂沱,扭頭跑了出去。

  這一出去,一直到隔日,秦嬤嬤派了轎子來,譚姑才知道韓鶯兒沒有負氣跑去胭脂苑。找遍惠山,甚至問過幾個教坊裡常捧韓鶯兒場的熟客,可是始終沒半點消息。她失蹤了,走得無影無蹤,急壞了胭脂苑裡的秦嬤嬤。

  這件事在教坊裡引起了某種混亂,但見譚姑始終沉默以對;這種情況下,姑娘們反而連竊竊私語都不敢了。

  不管發生什麼變化,該自己的責任不容混淆,這種信念譚姑落實在她們身上,每個人都把不安藏在心裡。

  駱泉淨私下常去的蓮渠在入秋接連幾天大雨之後漸成了廢墟,花葉一片片凋零,枝梗一根根殘破枯黃。少了蓮葉重重屏障,湖面變得蕭索,湖上的氣溫更低了。

  珠簾後的老位子一直空著;怪的是連谷樵生也不常來了。只是對駱泉淨而言,她誰也不關心。上船後,她仍一樣燒她的菜,一樣唱歌,一樣不多話。

  沒事的時候,她也不再執意守在船上;她避開每個人,悄悄躲在蓮渠,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

  守著一葉扁舟,一爐熏杳,一盞燈籠,舔噬著她在人前任誰也說不出的悲哀。

  慕容家這一陣子上上下下幾乎都是忙碌的。

  入秋後的第二個月,慕容大宇尋了個好日子,把一箱箱的聘禮抬進了許家;送聘的那一天,也幾乎算是惠山除了年節廟會外,大街上最熱鬧的一天。

  再相隔幾天,進宮多年的容貴妃就要奉旨回家省親。容妃省親後相隔兩月,慕容家大少爺就要娶親了。兩件喜事接連而來,採辦的採辦,翻修的翻修,添置的添置;雖說娶親這樁事,慕容家不知辦過多少回了,比方半年前慕容大宇才新娶進門的五姨娘,早些年二姨娘三姨娘庶出的幾個兒子,早早成婚生子的也有好幾個,不過因為都是偏室,場面再大也有限。

  這一次慕谷軒的娶親,著實有著不同的意義,畢竟是正妻所出,娶的人是京城首富的千金,這場婚事變得格外慎重而奢華。

  不過新郎倌的脾氣卻是越來越壞了。雖不知他的轉變為何故,但這些日子以來,下人們早已學乖的不在他面而談起任何有關這樁聯姻的事,甚至連上紅漆的托盤茶壺杯子帳幔衣裳等等日常用品也都只敢揀他不在的時候偷愉送進他房裡,省得被當面莫名其妙丟出來。

  關於這一場婚禮,慕容軒真的沒有任何期待了。

  許家的富甲一方,和慕容家的富可敵國,這場結合門當戶對,他沒有意見。這種利益結合的婚姻裡,他從不奢求會有多少感情成分,只要那許家小姐長得還可以,他會淡然接受這個結局。

  但駱泉淨把這一切都毀了。她毀了他多年來的從容不羈,打亂了他從玉器世界出走後,重新計劃好的人生。她什麼都沒做,幾滴眼淚就毀得他徹徹底底。

  他曾努力試著不想,偏偏駱泉淨就像個纏心的問題,緊緊揪著他的心。千頭萬緒,他理不出個方向來,只滿腦子都是她跪在水晶珠簾外,垂首弄弦的模樣——纖怯怯的臉龐、纖怯怯的身子。

  他真的想再看看她,哪怕只是一眼。只要確定她好,他就能心安,但一眨眼,偏偏又不由自主想到她那憎恨的言語和神情,慕容軒思及此,所有的勇氣全消失殆盡。

  文人筆下的愛不過是鏡花水月,他置身其中,彷徨無依,不安又失措,可卻始終構不著底。

  「軒兒。」

  「娘。」抬頭望見來人,慕容軒喚了一聲,忙起身躬迎。

  「好久沒到你這兒來了。」慕容夫人滿意地打量著四周。房間裡所有東西幾乎全換成全新的,連桌上都換了一塊全新的紅布。

  「瞧你爹急的,叫人在你成親前一天再換上還不遲。」她笑吟吟的撫弄著紅布上的繡花。

  「娘找我有事?」慕容軒托著臉。相較母親的笑容,他的反應十分冷淡。

  「親家那兒送東西來,咱們回贈了一對玉如意,你爹要你出去當面謝謝人家。」

  「我知道了。」他點頭,卻沒有出去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一套,但人來總是客,你至少見個麵點個頭,別失了禮數。他們還帶來幾盒京城著名的糕點……。」

  「娘,」掙扎許久,慕容軒還是開口了:「我不娶許家小姐。」

  「還是你最愛吃的寸棗酥,娘還叫人特別泡了你愛喝的鐵觀音,就等你出……你說什麼?」

  慕容夫人抬起頭,困惑的望著他,似乎以為那幾個字只是自己的幻覺。

  慕容夫人的性子向來溫婉,慕容軒真怕嚇著她。取走母親手上的茶杯,他跪在母親面前,再次溫和又堅定的說:「我不娶許家小姐。」

  「軒兒你……?」慕容夫人站起身,這一回是真的嚇住了。

  「找個時間,我會跟許家談。總之,不會有這樁婚事就是了。」

  「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口,慕容軒突然間心情放鬆下少。他站起身,誠懇的說:「我一點兒都不期待這場婚禮,我想,我也不會喜歡她的。」

  「但是……。」

  「娘,沒有但是,就是這樣了。你會失望嗎?」

  慕容夫人呆了,她起身,又無意識的坐下。「你認識了別人家的女兒嗎?」

  慕容軒望著母親的臉,想點頭,想大喊,但最後,只能苦澀的搖搖頭。

  「你爹知道這事嗎?」慕容夫人慌了手腳,直覺反應的問。

  「那個女孩……介意讓娘知道是怎麼樣的人家嗎?」不回答便是默認了,慕容夫人問得更小心翼翼了。

  慕容軒抬起頭,有些哀傷的笑了。

  「這些事,您老人家還是別知道的好,我會解決的。」

  那從來沒有過的苦悶,加上不讓她知曉的堅持,慕容夫人明白了,這肯定是個連她也解決不了的大問題;那女孩應是出身小戶人家,配不上慕容家的貴氣。

  配不得又如何?她淒惻的想:嫁進慕容家大富大貴,依附這了不得的聲譽,佔盡眾人艷羨的目光,她這一生卻不曉得夫妻間相敬相愛的幸福是何物。

  雖貴為慕容家的女主人,娘家也是出自洛陽大戶,但她多年來參佛茹素,加以丈夫納妾無數,她反而對一切郡看淡了,對門第之見也不再這麼堅持。但慕容大宇可不是好說話的人,可以預見的是,父子之間肯定會有一場劇烈的爭執。

  「軒兒,我們下了聘,事關兩家聲譽,你真確定……?」

  慕容軒不願母親為他煩心,在這個人多嘴雜事煩的家族中,唯一會讓他掛念的,也只有眼前這個女人。

  「娘,讓我自己想清楚。」

  「那……我去回了許家,就說你不在。」慕容夫人不再堅持,眉宇間堆滿了愁。她惶恐不安,卻不知該怎麼是好。但無論如何,事關兒子一生的幸福,她的心自然向著兒子這方。

  「葉飛,送夫人出去,我要靜一靜。」他啞聲說道。

  在門口,慕容夫人遲疑的回望他一眼,見他又陷進沉思,慕容夫人歎了口氣,任葉飛掩上門,送她走了。

  房子掏空了聲音,只剩慕容軒孤伶伶一人。

  淒涼的秋風在窗外嗚咽著,風聲聞來漫無目的,他卻彷彿聰到,在呼號深處,竟還有種淒淒惻惻的琵琶響,從四面八方淹沒了過來。

  迸落了一地的珍珠,玉盤上,音律飛濺,珠圓瑩透……久久不能散去。

  慕容軒抬起頭,眼眶有點酸澀。兩日閉目不成眠,該是累糊塗了。

  棲雲教坊。

  「小妹!」如意揚聲大喊,急促的腳步聲在向來寂靜的走廊間起落。

  園子裡,朝缸裡的錦鯉輕彈下點點飼料,駱泉淨轉頭應了聲,詫異於如意的行徑。

  不過當她看清如意兩眼含淚,慌亂濡濕的粉頰分不清是淚是雨還是汗水時,她什麼都沒問,手掌一翻,快速的灑完掌心裡所有的飼料,盈盈的走上台階,收下水氣淋漓的油紙傘。

  「六姐。」她喚了一聲。

  「找到了!三姐找到了!」如意見到她,急急煞住腳步轉向,拍若胸口,撐著長廊連接台階邊的欄杆頻頻喘息,聲音嗚咽而短促。

  駱泉淨睜大眼。「我知道了。六姐,你坐下來順順氣。」

  「找到了!」如意拚命搖頭,仍不時重複著同一句話。握住駱泉淨的手,她突然哭哭啼啼的埋進駱泉淨的懷裡,越哭越不可收拾。「找到了!小妹,他們真的找到她了!」

  駱泉淨一僵,心頭隱隱覺得不對勁;她拉住如意的手,兩人往教坊樂室的方向急急走去。

  樂室裡,譚姑跪在一貝覆著白布的屍體旁。兩名衙役站在一旁,幾個姐妹還有侍女都悄悄坐在更遠處,不時捂著臉啜泣。

  抬頭一見駱泉淨,明珠捂著臉,終於小小聲的哭了出來:「三姐……三姐死了。」

  此情此景,駱泉淨眼前一黑,腳步有些浮軟的跟著如意跪坐下來;她盯著韓鶯兒身旁的譚姑,從頭到尾,師傅始終跪得直挺挺的,什麼裁示都沒有。

  「譚師傅,」衙役清了清喉嚨。「道女子的臉已經腫脹不堪,你確定是你教坊裡的姑娘?」

  「沒錯,就是我收的弟子,謝謝差爺通知。」譚姑突然轉過身來,伏身盈盈跪倒,木然的吩咐了下人來,把那兩名府衙小廝送走了。

  「三姐!」一等人走,眾女已經哭跪著迎上去,只是任誰也不放揭開屍體上那塊白布。

  「他們說三姐被發現時已經在湖裡泡了好幾天,虧得入秋天涼,身體還不致腐爛,三姐……三姐好可憐!」如意說完,早哭得不能自己。

  「真是三姐嗎?」駱泉淨喃喃的問,突然跪著走到譚姑身邊。「師傅,真是三姐嗎?差爺不是說……不是說……您真的確定嗎?」

  譚姑任人搖晃,她冷漠的盯著鶯兒,身子彷彿陷入沈睡,任誰都不能搖醒她的思想。

  「是呀,師傅,小妹說的有道理,您這兩天為了找三妹,沒吃沒睡的,說不定您真是認錯了!」飄雲跟著喊。

  「不可能的!」駱泉淨瞪著白布底下的死屍。這是那個心高氣傲、漂亮嬌氣的韓鶯兒嗎?更早之前,這個女人還跟她吵跟她鬧過,雖然彼此有誤會,但她從沒埋怨過韓鶯兒什麼。

  這麼活生生個人,幾天裡就變成這樣子,教她怎麼信服?

  「三姐這麼好強,她不會甘心這麼走的,我不相信,我要瞧瞧!」說完,她不顧反對,伸手去揭白布。

  白布一揚,惡臭飄了出來,那已經看不清五官的臉,腫脹、腐敗地在她眼前擴大。

  她還未定下心來,突然一記耳光打得駱泉淨摔到旁邊去。

  所有人都還沒從錯愕裡回神,又被譚姑的舉動給嚇住了。

  在譚姑手裡,垂著一截紅繡線;繡線一端,繫著一枚不住搖晃,屬棲雲教坊專有的銅錢。

  「你做什麼?」譚姑仍沒有哭,只是除惻惻的望著駱泉淨。「還是你覺得她死了還不夠?你明知鶯兒爭強愛美慣了,如今變成這樣,她已經夠傷心了,她生前最怨的就你,你還故意這麼做,難道不怕她地下有知,會更恨你?」

  如意扶起駱泉淨,淒慘的大哭出聲。

  「師傅息怒,小妹絕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想再確定是不是三姐。我們都一樣難過,我們都不相信這件事,小妹不是存心的,三姐已經走了,她地下有知,一定也後悔了。」

  「是呀!師傅。」飄雲含淚仰臉祈望著譚姑。「小妹是無心的,眼前安排三妹的事要緊。」

  桐錢自譚姑手裡滑落,錚地一聲,在地板上繞了幾圈,再也靜止不動,像誰的不甘心,曾這麼幽幽怨怨的打轉著,到頭來還是掙不過命。

  譚姑重重的跪坐下來,再也沒說半句話。

  連著幾個時辰過去了,譚姑始終維持著早上的跪坐姿態,送來的飯沒動靜,端在跟前的茶水不沾半口,任幾個女孩懇懇切切的跪著哀求也不理會。

  駱泉淨仍撫著隱隱作痛的臉頰,半天不吭聲。

  見她那樣,飄雲歎了口氣。「一會兒記得要用冰敷一下,發生這種事,師傅心情不好,你千萬體諒她。」

  駱泉淨搖搖頭,目光擔憂的看著譚姑。

  「師傅。」駱泉淨跪到譚姑身邊,哽咽的喊了一聲。

  譚姑眼神茫然,什麼都沒響應。

  「三姐要知道您這樣子,她也會難過的。」

  譚姑沒半點反應。駱泉淨不死心,想說些什麼,一旁明珠已經拉住她,憂愁的搖搖頭。

  布簾外,一名侍女悄悄走進,低聲和飄雲說了些什麼。只見飄雲點點頭,隨著侍女匆匆來到大門口;飄雲頰上淚痕未乾,默默的跟慕容軒行了禮。

  「抱歉這麼晚了還麻煩公子爺走這趟。」飄雲憂心忡忡的說。「但眼前教坊裡不能沒人行事作主。」

  「譚姑還好嗎?」慕容軒不掩關心的問。

  「師傅跪在那兒已經一下午了,任誰都不搭理,我真擔心……。」飄雲聲音啞了,她低下頭,顯然眼眶又紅了。

  看到駱泉淨在,慕容軒什麼話都沒說,甚至沒特別望她一眼,就走到譚姑的身旁,譚姑呆滯的抬超頭來,一見到慕容軒,那總是面無表情的臉,在幾分鐘內,竟被滿滿的眼淚淌糊了。

  「都是我……都是我……!」譚姑哽咽著喊,淚水直落衣襟,只能斷斷續續的說著。

  「都是我的心頭肉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是有意要跟她吵的。她這麼做……這麼做是要報復我呀!」

  譚姑哭倒在慕容軒懷裡,緊緊抓著他的手臂,那樣無依無助。見向來冷靜的帥傅如此,所有的女孩都絞著絹子放聲大哭,一屋子的愁雲慘霧。

  揭去堅強的面具,譚姑也只是個女人。駱泉淨心裡一抽緊,看著慕容軒拍撫著譚姑,那相偎的模樣,竟像母子。

  這些日子以來,她怎麼都沒察覺,慕容軒和譚姑如此相似。不僅僅是那眼眉,那永遠傲然和自負的眸光、處事的原則,都是教人心悅誠服的強悍。

  望著抽噎的譚姑,駱泉淨腦海剎那間浮現的,全是和慕容軒相處的點點滴滴;不知怎地,她心裡揪痛,只湧起了想倒哭一場的衝動。

  韓鶯兒死了,她永遠沒機會知道,譚姑對她的愛、為她流的淚。教坊裡的姐妹都知道,譚姑從來不為任何事哭泣……。

  這世間,究竟什麼才是真可憐的?

  就這樣堅決的走了,甚至沒來得及去體會、去知道週遭人的感受。韓鶯兒地下若有知,她會懊悔,還是只是一聲冷笑?

  死過一次的人,能重新活過,那滋味會有多寶貴?

  人在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於看不清楚別人的心,以致於有這麼多遣憾!

  而她,只知道一味的怨恨慕容軒,卻從不曾讓他知道,她對他早有一分說不出的情生意動。這對她來說,會不會也變成一生解不開的結?

  駱泉淨緊緊閉上眼,眼淚終於決堤。是為韓鶯兒?為譚姑?還是為自己或慕容軒?她全不知道了。

  如今的她已無法清楚釐清愛情和仇恨,兩者之間不再是黑白分明;在煩煩雜雜的生命經歷裡,早就被調成陰雨密佈的鐵灰色,或者她只能憑本能去摸索了。

  直到下半夜,所有姑娘都被慕容軒命令回房休息去了,只有駱泉淨被留下來。

  「請你照顧她。」他抱著已哭著睡去的譚姑。此刻的他,拋開那個欺騙者的角色,如此誠懇的請求她。

  駱泉淨含著淚,頻頻點頭。

  清早,慕容家每個人都還沉浸在迎容妃的盛大儀式中,慕容老爺卻暴跳如雷,命人取來杖子,狠狠杖責了葉飛。

  原因無它,許家老爺親自上門來了。慕容大宇這才知道,原來幾天前,慕容軒親自上了許家,去回絕了這門親事。

  初聞此事,慕容大宇幾乎氣傻了,哪管今天是什麼日子,找了人來問話,沒想到慕容軒這幾天根本連家門口都未踏進一步!

  找不到兒子,慕容大宇把氣全出在跟著兒子的葉飛身上。

  「你跟著主子,見他犯錯,也不勸他,你真是該死!」慕容大宇氣得抓住家法,沒頭沒腦就住葉飛頭上敲。

  「不干他的事!」慕容軒大步從廳外走進;一見葉飛額頭已皮破血流,他差點沒氣得對父親咆哮。

  「是我做的事,罰他做什麼?!他只是個聽命的,我的婚姻大事,他能做得什麼主!」

  「別當你這麼大個人,老子就不敢罰你!」慕容大宇握著家法,威脅似的在他面前晃。

  「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個女人,我不管她是什麼出身,你都立刻給我切斷關係!」

  他直視父親,那眼神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

  「辦不到!」

  「就是死了你這個孽子,你也得給我辦!」慕容大宇使盡氣力,拿著家法不顧一切朝慕容軒背上招呼去。

  偏偏慕容軒也是硬脾氣,即使杖子在身上掃過的地方疼痛如火燒,他也始終挺著不閃不躲;聽到父親撂下狠話,他也冷冰冰的開了口:

  「就是死了我這個孽子,你也休想我會改變主意。」

  這句話頂回去,慕容大宇簡直傻眼了,半天說不出個字來,握著家法的手一鬆,指著兒子頻頻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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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7:45:37 |只看該作者
  那眼神,跟揮刀砍它的譚棲雲,簡直如出一轍!

  一想到譚棲雲,慕容大宇不禁咬牙切齒起來。打小這孩子身在慕容家,就沒有一個地方像他這個做父親的。

  早聞隨侍來報,慕容夫人就匆匆趕了來,一見情形不對,忙不迭開口說話了:

  「算了,女兒好不容易回門,要算帳你也另外挑個日子,事關他一生幸福,這種事兒子本來就有主張,你又何苦氣成這樣?」言下之意,是幫子不帶夫了。
 慕容大宇的幾名看熱鬧的小妾見情況有變,一使眼色,紛紛也開口勸了:「老爺,公子爺不懂事,慢慢說便是了,何苦動氣呢?壞了身子可不得了。」

  「阿飛,你跟公子爺進去吧。」慕容夫人一使眼色,待葉飛走到跟前,她才低聲囑咐道:「今兒個老爺子心情不好,你們倆能離多遠便離多遠,別到他跟前就是了。」

  葉飛連連點頭,扶著慕容軒走了。

  「你有本事就別走!」

  「你也夠了吧你!」慕容夫人一擋身前,不耐煩的盯著丈夫。

  「你走開,我在管教兒子!」慕容大宇惱怒的瞪了妻子一眼,多少有些怨她偏袒。

  「你動不動就搬出家法打人,你有當他是你兒子嗎?」丈夫不聽勸,慕容夫人也發急了。她鮮少在他人面前對丈夫大呼小喝。「他也是我兒子,他想娶誰就娶誰,你不是總覺得咱們慕容家了不得嗎?難道這一回非要許家幫襯才上得了台面?」

  慕容軒錯愕的回過頭!他作夢也沒想到,母親的立場會這麼明顯的站在他這一邊。他眼眶發熱,只覺得心頭溫熱無比,背傷似乎輕了一些。

  「婦人之見!這樁婚事你懂個屁!這孽子全都給你寵壞了,你和外頭那個賤人同氣連枝,跟這混蛋一道來氣我!」慕容大宇破口大罵,偏偏又不敢真的衝上前對妻子無禮。

  妻子的個性外柔內剛,雖入幕谷家,但這麼多年來,洛陽娘家仍一直對她疼愛有加,再怎麼魯莽,慕容大宇也不敢造次。

  這番話並沒有激怒慕容夫人,對丈夫動輒而出的粗鄙之辭,她早就學會聽而不聞了。

  「女兒難得回門一趟,你想拿這種事讓她笑話,就隨便你!反正我懶得跟你這種……瘋子說話!」慕容夫人鄙視的看了丈夫一眼,一甩袖,扶著兒子,面無表情的走了。

  吉時未到,慕容府外早命人清出了一條要道,專程為容妃接駕。

  鞭炮聲響徹雲霄,慕容大宇夫婦領著家中幾個侍妾、兒女,及上百個奴僕婢女全跪在門口迎接。

  再見入宮數年的女兒,慕容夫人有些歡喜,也有些傷感。如今,女兒久居皇室,身份尊貴無比,再不是從前那承歡膝下的孩子了,就連稱謂她也不敢造次。

  被簇擁著入了屋內,容貴妃命人打賞了一些家丁,才吩咐了一屋子隨侍的太監侍女。

  「我有幾句話私下對老夫人說,你們下去吧,沒要緊事,別進來。」

  「得令!」為首的太監喊了一聲,一甩拂塵,領著其它侍女退出了房。

  褪去容貴妃的尊榮,慕容嫻握住親娘的手。長年來的思念之情,終在握住手的那一剎那得到慰藉。

  「爹怎麼了?他眉頭深鎖,好似心頭有事?」

  慕容夫人一呆,勉強的笑了。

  「你也瞧出來了?」

  「怎麼說我還是慕容家的女兒,見父親發愁,做人子女的,怎麼會視若無睹。」

  「還不是為了軒兒。」

  「軒哥哥?」慕容嫻恍然大悟。「我不在的這些年,他們之間難道都沒有改變?他也快娶媳婦了不是嗎,您老人家還替他操心?」

  「今兒個一早,老爺子差點沒把他給打死,要不是把你省親的事搬出來,只怕他不曉得還要發多久的瘋。」

  慕容嫻越聽越糊塗,她搖搖頭,笑問著:「能不能說清楚些,我是真不明白。

  軒哥哥不是早跟許家的小姐訂了親,怎麼又會……?」

  「是這樣沒錯。」慕容夫人打斷她的話,隨即沉重的歎了口氣。「可他幾天前自己親自過許家門,退了這件親事。」

  「有這種事?」慕容嫻一愣,秀眉微微蹙起。「可婚事……不也是他同意的?」

  「是你爹一廂情願,他當時沒同意,可也沒說不好啊。」慕容夫人搖頭。

  「唉,畢竟不是同個娘生的,他那脾氣,我怎麼勸也勸不來,只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父子天天吵,我想幫也幫不來。」

  慕容嫻不贊同的搖搖頭。「噯,娘,這事兒都過了這麼久了,您別再說了。」

  「我並非他親娘,你哥哥早就知道的。」慕容夫人握住她的手。「其實倒也無妨,我早就打算這麼告訴他;這孩子向來跟你爹處得就不好,這麼多年來,也沒改善過。我雖沒生他,但看著他長大,哪裡不清楚他的脾氣。都是你爹不好,處處招惹是非,他扛著慕容家,為這兒百來張嘴,他犧牲得夠多了。倘若在這婚事上真要委屈他,逼他娶個他不愛的女人,讓他一輩子有遺憾,我也不願意。」

  「穎弟弟若知道娘這麼愛護哥哥,肯定會吃醋的。」慕容嫻笑了。

  慕容夫人摸摸她的臉。「兒呀,娘對你們三個,哪一個偏心過?要是穎兒肯安分些留在家就好了,我也不會這麼寂寞了。唉,穎兒也算是個聰明伶俐的人,要他接下你哥的棒子,也不是不可能的,偏偏這孩子就是玩心重,聽人家說哪裡好玩便往哪兒鑽。依他這性子,氣都把人給氣死了,又怎麼肯把家業托給他。」

  慕容嫻握住娘親的手,眼底閃爍著淚光。「這些年,一直想回家一趟看看你,可惜找下到機會和皇上說。」

  「我懂。你是我生的,我怎麼會不知道。」慕容夫人緊緊握住女兒的手,忍不住拭淚。

  母女倆親暱的偎在一塊兒說了些話,一會兒宮女來報,說是慕容家長公子到了。

  「請他進來。」慕容嫻在位子上坐定。

  「娘,就讓我單獨跟軒哥哥談談好嗎?」

  「好吧,你沒進宮前,跟軒兒感情最好,有些事情,讓你勸勸他也好。」

  「娘娘吉祥。」

  「這兒沒有別人,別這麼多禮數。」慕容嫻揮揮手。「坐吧。」

  一進門,慕容嫻就瞧見他脖子上那道明顯泛紅的傷痕,也不禁皺眉,暗咒父親的脾氣也太火爆了,居然對兒子下這麼重的手。

  「敷了藥沒?」

  「沒事。」慕容軒搖頭。

  「許家的事,我方才聽娘說了,也難怪爹發這麼大的脾氣。不是妹妹說你,軒哥,你也太任性了。」

  「娘娘想說的就是這些?」慕容軒沈悶的說。

  「軒哥,」慕容嫻委婉的說:「我是為大局著想。你為了區區一名女子如此,值得嗎?」

  值得嗎?慕容軒苦笑了。這些日子,他問自己不下千次這樣的問題。駱泉淨恨他入骨,偏偏他還是放不下手,像個殉道者,任人唾笑,他依然一意孤行。

  「鐘家的二少爺,你還記得嗎?」慕容軒突然開口。

  慕容嫻渾身一震,彷彿也被碰及了什麼痛處。

  「好端端的……怎麼扯上他來。」她仍強顏笑著,笑容卻失了真。

  「去年,他害癆病死了。」

  慕容嫻又是一僵!這一次,她閉上眼,強自嚥下旁人所不能體會的驚愕。

  「我很抱歉這麼殘忍的提起他。但我想說的是,世事難料,如果當年你沒有進宮,今日鐘家的遺孀就是你了。」

  「別說了。」她搖搖頭,沒有悲傷,只是重重的跌在床沿,髮髻上金鳳釵垂落的珍珠輕晃,相互交錯,擦出淚痕般的光澤。

  「當年為了你入宮的事,爹對鐘家毀了婚,你也哭過求過。我還記得,你和鐘家二公子真的是兩情相悅,可是後來,你為了爹,還是當了聽話的女兒。」

  這些話令慕容嫻情下自禁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驀然,一陣酸楚湧上心頭,尤其一想到宮裡這些年的孤獨寂寞,她的眼淚差點忍不住流了下來。

  「你和我的情況不一樣。」她咬牙說道。

  「被強迫去接受一個陌生人,即便是當今身份最崇高的天子,強迫就是強迫,情況沒什麼不一樣;就因為我不是你,所以我不要歷史重演。我還記得,當時我在玉器雕刻和慕容家產之間所做的抉擇。這些年我在慕容家,不曾快樂過;我也曾經問過自己千次萬次,究竟值不值得?但每每想到,以娘的地位,竟要低聲下氣的跑去玉器行求我回家,要我接手慕容家的事業,我縱有千百個不願,都忍下了。因為娘為我做的,我就是辛苦一輩子也還不起;我也感激娘沒有堅持要我娶許家小姐。我知道,如果她真的再求我,說什麼我也會答應的。」

  這番話懇懇切切,慕容嫻竟說不出話來。

  「那位姑娘,真的有許家小姐好?」

  「我沒見過許家小姐,」他坐了下來,眼神迷惘的盯著窗外花園一角,園裡,落葉大部分都被清掃乾淨了,地上什麼都沒留著。

  「也許……並沒有許家姑娘好。」慕容軒哀傷的一笑。「也許……無從比較起。但誰又真的明白呢?這世上每個人看每件事的角度都不一樣,我只知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飄飲。」

  慕容嫻愣住了!面對他那不肯妥協的神情,她忘了自己的難過,忘了自己的處境,彷彿看到一個她從來不認識的兄長。

  也或許,是她從不曾看到的那一面。

  面對面的坐下來,慕容嫻突然笑了。

  「我無話可說,也許我是自私的,自己不快樂,也想把你拖下水。」

  拈著絲絹按按濕潤的眼角,慕容嫻眼裡有些淚光;她是慕容家的女兒,是皇上策封的貴妃,那又如何?說白了,說穿了,還不是個比尋常人高一等的妾?還不是得跟其它女人共享一個丈夫,卻什麼意見都不敢多說。

  甚至,連曾經深愛的那個人棄世,她都要透過第三人轉述!

  如果世上還有男人願意像她弟弟這般,為一個女子傾注一切,那麼,她也甘心拋卻錦衣玉食,就是粗茶淡飯,也甘之如飴。

  可惜,世上事,總未能樣樣盡如人意。

  曾經駐在心上的男子早被時光抹去了模樣,這一輩子的遺憾,沒有親身嘗過的人,怎會明白?

  「這一次回宮,可能再無相見之日,你一切要多保重。」

  「娘娘……。」

  「這幾日早晨起來不舒服之至,」慕容嫻低頭微笑。「我想是有了身孕,皇上還不知情,我瞞著他,怕他改變主意,不讓我走這一趟。」

  「娘知道嗎?」

  「嗯。」她點點頭。「可惜,你可能聽不到這孩子喚你一聲舅舅了。」

  「妹妹……」是深切的關懷,還有不捨。彷彿在此時,他才卸下防備,真心誠意的開口。

  「宮裡隻身一人,你千萬要好好保重。」

  「我知道。至於爹那兒……你就隨他生氣去吧。」慕容嫻抿唇,搖搖頭一歎:「他安排了別人這麼多年,也該讓他放手了。」

  當晚,慕容嫻就回宮去了。那一路上,她卻愁眉不展,顯得心事重重。

  隨侍的宮女都當她是因捨不得親情之故,卻不知她心另有他懸。

  聯姻這件事,不管父親那一頭怎麼施壓要她想辦法說服慕容軒,她終是硬了心不再插手此事。不過這麼一來,事情還會怎麼發展呢?

  她悒悒不樂的想著,直到回了寢宮,仍無法成眠。





第八章


  到過相國寺燒香祈福之後,慕容夫人並沒有直接回家。她叫人連著馬車停在湖畔,隻身下車,就連兩名隨侍的丫頭也被吩咐留在車裡。

  對於夫人不尋常的舉動,車伕及一干僕人都感到不解。但命令既下,他們也不敢不從。

  秋天已過,臨近冬季,空氣裡游移著蕭瑟的寒意;慕容夫人逆著湖面刮來的強風,沿著岸邊吃力的往前方那綠油油的林子走,不時還得緊拉著身上的披風。

  穿過樹林,她終於看到那片濃密的竹林。

  「有人在嗎?」

  聽到陌生人的聲音,駱泉淨滿臉疑竇的走出來。這座屋子週遭種滿竹子,隱身在棲雲教坊後的林地裡,一直是譚姑專屬的房子,也是個清幽寧靜的住所。

  教坊姐妹們如果沒有特別的要事,是不能到這兒來的。若不是要特別照顧譚姑,她也不可能出現在這兒。

  韓鶯兒的死,重重打擊了譚姑。辦完喪事之後,她終於倒了下去。成立棲雲教坊多年來,她從沒生過大病,這一次,心力交瘁,她整個人都潰決了。

  這一倒下,她整整躺了兩個月,慕容夫人望著步下台階的女孩,這個渾身縞素、臉龐素淨的女孩,不自覺的,她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譚姑在這兒嗎?」她問道,彷彿像是提到個老朋友般自然。

  沒在臉上顯露出太多的驚異,駱泉淨只是客氣有禮的打量著對方雍容貴氣的面貌以及那華美的衣飾。半晌,駱泉淨才抿著笑請她在外頭稍等。

  聽完駱泉淨的描述,譚姑彷彿也清楚來人身份,她凝重著表情,硬撐著要下床來,想親身迎接這位不速之客。

  兩個年紀相當的女人碰面,卻始終未發一語。一旁的駱泉淨心知有異,不等譚姑吩咐,她逕自倒好茶水,開了窗,又體貼的在火爐裡邊加了幾塊炭,確定空氣暖和了些,才安靜的走出去。

  慕容夫人褪下披風,打量著四周的擺設和佈置。

  「這兒……還是我當年讓人準備的,居然一點兒都沒變。」

  譚姑深吸口氣,她打顫的喝完手中的熱茶,調整了一下姿勢,仍楞楞的望著慕容夫人。

  「你一點兒都沒變,譚姑。」

  「你也是。我以為這一輩子,我們不會再見了。」譚姑喃喃。

  慕容夫人拿起茶,眼神變得很遙遠。「我從不這麼想,要不,我不會告訴軒兒他的身世,還讓他來找你。」

  提到慕容軒,她們生命中共同擁有的孩子,生養不一,卻是那樣奇妙又強烈的連繫著她們。兩個女人沉默了,只有炭火燃燒的細碎聲,散著溫暖不燥的空氣,時間好像在一眨眼間飛回了從前。

  三十年前的往事,她們彼此都曾在夜裡品嚐過許多遍,卻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麼清晰。

  也許,是因為自己都是孤單一人的回憶,再怎麼想,都沒有能真正印證。

  突然間,譚姑頹然朝床裡一靠,臉上充滿了置身事外的漠不關心。這份武裝的冷漠,雖然比平日更甚,卻也更凸顯出她眼神裡的淒苦無助。

  「是公子爺告訴你,我病了?」譚姑低聲詢問。

  慕容夫人搖頭。「我自己要來的。」

  「你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說吧,什麼事?」

  她看著譚姑許久,才娓娓開口:「你知道慕容家和許家聯姻的事?」

  「知道。」譚姑捏緊茶杯。

  「軒兒說,他不娶許家小姐。」

  譚姑一驚,彷彿是沒聽清楚。

  「他自己跟許家退了婚。許家也是大戶人家,哪裡會肯?他們揚言,半個月沒有一個妥善的答覆,他們會告官,告得慕容家顏面盡失,在江南無法立足。你是他親娘,所以我來告訴你一聲。」

  「不能請容貴妃出面擺平嗎?」譚姑凝重的問。

  慕容夫人搖頭。「這是民間的事,她若插手,定會落宮中口實,也不曉得軒兒怎麼跟她說的,兩天前她臨走前特別跟我表明,說無論如何,她絕對不會插手此事。」

  「那個人渣肯定是氣壞了。」沒有特別隱瞞對慕容大宇的觀感,譚姑閉上眼,心裡浮起的只有一種勝利的快感。

  慕容夫人歎了口氣。「你不問我,他好不好嗎?」

  譚姑當然知道她問的那個「他」是誰。

  「有什麼好問的?他毀了我一輩子,我沒有恨他,已經很寬容了。」

  「前兩天,他為這件事打了軒兒。」

  「打他?」譚姑瞪大眼,心中的憤恨迅速被挑起!她胸口一緊,那是種母性,也是種舊仇突然摻上新恨的濃烈怒意。「憑什麼?」

  「這樁婚事是他千方百計爭取來的,他無法忍受別人違背他。」

  「哼。」譚姑冷笑連連。「他端著權威頤指氣使了一輩子,早該讓他嘗到這種滋味。五年前若不是看在姐姐的份上,我只怕會下手更重些,哪還會容得他囂張至今。」

  「你如果真一刀殺了他,早早讓我當了寡婦,對我來說,日子也許遠比較自在,也不會有後頭這些麻煩事發生了。」提到這段往事,慕容夫人有感而發,絲毫不以這話為忤。

  一會兒,譚姑的臉色放緩了,似乎也知道在她面前如此嘲弄,是不對的。「倒是姐姐你,我知道你向來疼孩子,夾在中間,想必很為難吧?」

  慕容夫人搖頭。「對他爹,我看淡了。你說的對,其實這些年來,我真的也無所謂了。我來是想問你,軒兒說他遇見了一名女子,其它的就不肯多說。你也懂做娘的心裡,我順著他,不表示我不關心他;你向來在外頭看著他,該知道個一二。你也曉得,男人在外頭的事,我是真懶得過問。」

  譚姑轉向窗外的女孩,駱泉淨已經把走廊上的幾盆花草搬至池塘邊,正忙著用水杓從池塘裡掬起水,一次次把水澆淋在那些花草上。

  側著臉,在灰濛濛的天色中,女孩的模樣平靜又無求。

  慕容夫人跟著把目光移向外頭。

  「那是你的弟子?」

  譚姑頷首。

  「持重寡言,該是個懂進退、乖巧的姑娘。」

  「你也看出來了嗎?」譚姑抿緊的唇突然放柔了。「她是我最喜歡的弟子,公子爺沒看走眼,你想要問的女人,就是她。」

  慕容夫人睜大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楞楞的看著駱泉淨,幾片泛黃的葉子順著風勢兜在女孩的四周,連著她的衣袂,翻飛飄揚旋轉,形成一幕華麗又純淨的光影。

  一會兒,她不得不承認,這女孩不僅僅是那五官素雅的美,在沈靜之外,還有種折人的氣質,令人備覺溫婉又端莊。

  「她很美麗。」慕容夫人吶吶的說。

  「你要我拆散他們嗎?」譚姑平板的問。

  她滿臉錯愕的轉身。「為什麼這麼說?」

  「怎麼說,我都欠你一份情。」譚姑苦澀的開口。「我很好強,只是怎麼強,也強不過命。當年我被慕容大宇耍得團團轉,一直到懷了身孕,還死心塌地的做著進慕容家的美夢。」

  「只是未婚懷子,家裡知道了,硬是把我趕了出來,村裡也沒人容得下我,不得已,我只好走進慕容家。結果還是一樣,我在門口哭鬧了半天,那個薄倖的男人卻始終避而不見,反而是你這個妻子出面私下收留我。天知道我當時的心情,你這名正言順的位置曾是我夢寐以求的,可是我卻無法恨你怨你,今天我可以因為一個壞男人錯愛一次,卻不能因為你的善良再錯恨一次。」

  提起塵封三十年的過去,譚姑眼中隱隱有淚光。「我知道你出身名門,又是新婚,卻必須忍受丈夫婚前荒唐所帶給你的恥辱,還執意要收養我的孩子,願意為他正名。我不是輕易原諒別人的人,卻因為你的仁慈善心,我要自己不再詛咒慕容大宇。那時候我便發誓,今生今世,倘若有幸,你有事要求我,無論這件事再怎麼為難,我一定會幫你達成,因為,這是我欠你的。」

  「都過去了。」聽到這番話,慕容夫人哽咽了。「你並不曉得,當時我這樣做是有私心的。我以為,我接納了軒兒,會贏得他對我的敬重,會讓他徹悟,不再荒唐。哪曉得他根本沒這麼想,家裡頭幾個生得標緻點的丫頭,全給他連騙帶哄的拐上了手,一等到我生下嫻兒,他乾脆大張旗鼓的納了偏房。那時我才徹底覺悟,對那種人就是陶掏挖肺,也只是白費工夫。我沒後悔照顧軒兒,在那段日子,他是那樣的貼心,替我擦淚,哄我睡覺,小小的年紀,他待我比我親生的孩兒都貼心得多。」

  譚姑溫暖的笑了,彷彿也重溫五年前,第一次在教坊外瞧見慕容軒時那種震撼。兩人之間什麼都沒問,也沒觸及任何敏感的私事,但這份血濃於水的親情,他們彼此心裡有數。

  「不管如何,天下人我只感激姐姐你,是你把他教養得這麼好。」思及這些悲歡交錯的往事,譚姑握住慕容夫人的手。「把孩子給你之後,我就不再奢望能再看到他。是你的好心,讓我能再看見他;之後,現在的我再也沒有遺憾,這一生我已經很滿足了。這一聲娘,叫與不叫,又有什麼關係。就算他願意他肯,我也發過誓的,這一生,我不會認他的。」

  「我沒別的意思,更不能要你做什麼,我只是想知道,軒兒要娶的,是什麼樣的女孩。這段日子,我有預感,他留在我身邊的日子不多了。」

  「姐姐!」譚姑握住她的手,詫異她感傷的口吻。

  「以他爹那種脾氣,他還是離開的好。這些年來他也太辛苦了。他再忙再累,只要他爹一天不死,慕容家的聲譽和產業遲早都會敗光。倘若他離開,我也不擔心他的生活,因為,他有你堅強不服輸的性格。」

  「是嗎?老實說,我不曉得,他會為了阿淨這麼做。」譚姑朝窗外看了一眼。「這女孩也經歷過滄桑,比起當年我的遭遇,她的傷口並不下於我,原先我還以為他們兩人不會再有結果了。」

  「就專情這一點,他爹一輩子也及不上他。」慕容夫人感歎。

  譚姑似乎也有同感,心有慰藉。

  「依他的性格,看來除了與慕容家決裂,似乎沒有第二條路好走了。」她輕聲歎息。「譚姑,你得有心理準備才行。」

  「我懂了。」

  「我也該走了,出來太久,怕下人起疑。」她站起身。「你好好休息。」

  譚姑突然握住她的手。「謝謝你,姐姐。」

  慕容夫人拍拍她,感傷的點點頭。

  「阿淨。」譚姑喊道。

  駱泉淨已經澆好水,在門廊放下最後一盆花,很快的走進來。

  「送夫人出去。」

  「是,師傅。」駱泉淨回道,偕同慕容夫人走了出去。

  「謝謝您。」

  慕容夫人停下腳步。竹屋已經離很遠了,她抬起頭,不確定的問道:「你跟我說話?」

  駱泉淨點點頭,唇角浮起一個沈靜的微笑。

  「我師傅神色好多了,她雖沒開口,但我是知道的,謝謝您。」

  多麼敏感纖細的女孩!慕容夫人瞅著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就在那一刻,雖然彼此之間不再談論什麼,但她仍不由自主地對駱泉淨另眼相看了。

  在幾天和慕容大宇協商不成,而慕容軒始終避不見面的情況下,許家老爺終於一怒之下告進了官府。由於兩家都是舉足輕重的望族,隨著告官的曝光,這樁事傳遍了整個惠山。

  而初聞這件事,駱泉淨更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心很煩、很亂。

  然而慕容軒卻像失了蹤。整整三個月,最冷的冬季都要過了,卻沒有人再見過他。她就算再疑惑,也找不到人釐清。

  偶爾她會心驚的想著:他會不會就此一去不回?也突然急於想知道:是不是當日她對他說了那樣絕裂的話,他……才認了真,決心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夜裡,昏沉沉間,駱泉淨微微張眼,驚愕於門邊那高大黑黝的影子。

  沒有尖叫,沒有呼喊,她很快就清醒了,也認出了那個影子是誰。

  她的視線全投注在慕容軒身上,而他也是,彷彿此刻世界中只有彼此。

  什麼都沒說,她悄悄起身,隨意披了件外衣,取來一盞小燈籠,便同他走出教坊,其它女孩們勻淺的呼吸聲,在靜悄悄的夜裡此起彼落。

  入夜深深的碼頭,沈鬱得像個老人,不復白日的喧嚷。慕容軒一身白衣,月光下微透著雪樣瑩亮。霎時間很多事浮上心頭,駱泉淨停住腳步。

  那曾經想不透的纏纏繞繞、矛盾,這一刻,看著他的背影,突然間都明白了。

  「這些日子你在哪兒?」她忍不住先開口,之後才發現,聲音竟有些顫抖。

  他轉過身來,駱泉淨舉高燈籠。慕容軒瘦了很多,一些雜亂的鬍髭,很不規則的附在他嚴厲的臉上,看來更難以親近。

  他朝她走近一步,黯幽幽的月光映著她蒼白的臉頰,還有微微泛黑的眼圈,微亂披散的長髮甚至沒有梳理,那雙眼睛像湖上迷離閃亮的星子,忽近忽遠。

  他咬住唇,也許愛就是這樣沒道理可循,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個人,卻讓他日夜縣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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