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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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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妹子] 老婆有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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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1 11:06:31 |只看該作者
  不會再有機會讓她說他乏味的,他在心中發誓。

  眼看他又要蠢蠢欲動,鐘應伶後悔不該光顧著扳回顏面而繼續留在這個是非之地。他既危險又具威脅,她惹不起的。聽他報上頭銜又更讓她警惕了,富家公子一向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能不碰就閃得遠些最好;尤其是像他這類具有致命吸引力的男人,她不會是他的對手的。還是別較勁了,留得全身而退要緊。她理智鎮靜地告戒自己,並且生疏淡漠地道:「到此為止吧,再試下去也沒意義,這場鬧劇就當沒發生過,我們誰也沒欠誰,不要再——」來不及說完——

  轟!

  會場中央突地一聲巨響,霎時間整個酒會散成七零八落,尖叫與哀嚎隨後鬧哄哄地傳來。

  炸彈?

  謀殺?

  鐘應伶與向乙威面面相覦,而她正被他壓護在沙發下。爆炸響起的下一秒內,幾乎是反射性的,他動作迅捷地按下她趴到地上,以身體護她。反應得那麼自然,兩人都不知是被炸彈嚇得多些,還是為這反應震撼多些。

  會場陷入恐慌與一團混亂的局面,紛亂無章的人頭四竄。看不清是否有人傷亡,也聽不見正確出事方位,鐘應伶由向乙威身下坐起,引領逡巡會場中央,企圖找出姚世欽的身形。她希望這場謀殺不是針對他而來,他是今天酒會的主人,以他的身體狀況而言,一場爆炸絕對會要了他的命!別出事才好,她擠命地祈禱。

  遠遠地,在多數賓客散去後,她終於看到會場中央圍擁著姚家的人,每個人臉上都是驚愕悲痛的表情。

  她踉蹌地爬起來向他們跑過去,向乙威隨後也默默跟上。

  在會場中央幾具被炸得不成人形的屍體中,她認出了被圍在姚家親屬中的那個屍體,赫然是姚大公子!英年早逝啊!她不免同他們一般難過。然而,在看到一旁即將軟倒的人影時,顧不得悲傷,她大喊了聲:「老總裁!」

  在姚世欽昏倒前她承接住了他的身子,一邊低喊:「振作點,姚老爹,你不會就這樣倒下的,振作點!」

  她力圖維持他的意識。

  在眾人呼喚下,姚世欽仍是昏了過去,鐘應伶急急測向他脈搏,探聞他呼吸,當下二話不說放平了他身子,動手扯開他領結,喝了句:「急救!催救護車快來支援!」

  亂無頭序的姚家人此刻乍然清醒,懷著依舊沉痛的心協助她拯救姚家大家長。鐘應伶專心執行急救措施,無暇顧及其他,沒注意到向乙威也開始協助處理善後,臨時擔任起控制場面的大使。只是,在一片忙碌混亂中,他飽含深思細索的目光常徘徊在鐘應伶的方向,對她的身份與好奇益加濃厚了。

  遲來的救護車為這場混亂畫下休止符,接走了大部分傷患,連同姚世欽奄奄一息的身子;鐘應伶更隨伺在旁地一併上了救護車;直到救護車遠遠駛去的警笛聲消失在街道盡頭,向乙威仍望著離去的方向,久久沒移動。

  她回頭了!他倨傲剛毅的唇角揚起微笑;她剛剛跨上救護車前匆忙的回眸一瞥,那像是無聲地對他道再見。他相信他從她眼中看到了依依不捨,鐵定是!他自信不會看錯。自此他立誓,就憑那股他認定的「不捨的回眸」,他們一定會再見面。

  因此,他們的邂逅,就在一場轟動世紀的酒會謀殺案中拉開了序幕……

  「體檢表我還留著唷,不放心的話,還有最近一次就在上個月才做完的健康檢查報告,保證沒病沒毒,吃我的口水還免費奉送健康抗體也!」向乙威無賴般的笑語繼續由話筒傳來,打斷了鐘應伶的冥思。

  剛自往事神遊一周回來,再聽向乙威這段話,讓鐘應伶莞爾之餘忍不住開始鼻酸。他記得在酒會邂逅後的第三個禮拜,他以他獨特的方式出現在她眼前。

  在她以為兩人不可能有任何牽繫的時候,他現身在她當時工作的醫院,帶著證明他「清白」的體檢報告單,雷霆萬鈞地向在場所有人宣告:他要追求她。

  當時的震撼,現在想來仍是餘波悸蕩……

  久不聞她反應,向乙威仍猶自喝喝吹噓:「不信嗎?連醫生都誇我身強體壯、精力充沛得可比一隻鬥牛喔!而且啊!保證還有能力製造一卡車的小寶寶……」

  「閉嘴!」鐘應伶又紅了臉,終於開口打斷他愈掰愈離譜的瞎話。「別越扯越誇張了,能力問題請留給你將來的老婆。奉勸你,現在去追回來未婚妻還來得及;順便一提,抗體如果光從唾沫相濡就可獲得,這世界上就不會有愛滋研究中心了,別老是自曝你本身低級的醫學常識!」一口氣用力訓完,她揮袖扇了扇涼;深覺跟一個自大逞能的男人說話,耗去她大部分的能量。

  中午那頓「大餐」吃完還隔不到三個鐘頭,已經又開始餓了!

  都是他害的!平常她吃不多或沒吃東西都可以熬上一整天,偏今天特別因為他才吃得飽飽的,沒想到跟他一番口舌下來,這麼容易就開始肌腸轆轆了。莫怪乎這男人有先見之明來負起監督她三餐之責,根本就是不安好心眼,這下她更能心安理得地吃定他的飯了!

  「喂喂喂!你別又來了!別想藉機再叫我去追回別的女人。隨便你怎麼罵我沒醫學常識,反正就這件事情上,決定要不要跟別人再婚是我個人的事,你別老是無關係地慫恿我做不想做的事。剛才我已經把心意表明得一清二楚,你不要再給我裝作聽不懂!」向乙威信誓旦旦地撂下話,沒得商量。

  「……」她選擇沉默作答,做得辯了。

  向乙威卻說得正順口:「中午只是個開始,就像當年酒會的起點一樣,從零開始。我會重新追求你,如果你記性夠好,應該能記得類似的情況,只是場景從台灣換成了美國,不過仍是從醫院出發,就和當時一模一樣!」

  她當然記得,幾分鐘前才回憶起他帶著體檢表宣誓追求她的那一幕,他竟不斷要加深她印象地再度提醒,真是一刻也不放過!

  重新開始……

  他的話仍像當年一樣具有震撼力,簡單的宣言挾帶不容抗拒的氣勢向她席捲而來,領她走進極度瘋狂的情愛世界中。那段像乘船般的戀愛經驗,時有驟雨狂風、時而綿雨微波,愛嗔癡怨的熱戀滋味,如今仍令她回味無窮。

  可能嗎?重新開始……

  不無動心的,恨不能馬上跳上愛之船,再次共同攜手徜徉其中,多麼令人嚮往的旅程啊!可惜——

  她不能。

  她沒一刻或忘離開他的理由,潛伏於她背後的危機,仍隱隱伺機而動。她從沒鬆懈過,也不敢大意,身邊一個奇奇已經夠她隨時風聲鶴唳了,沒理由拖著如今事業有成的他一起蹚這趟渾水。這輩子她已經夠倒楣了,但她不怨怪任何人,只要她關心的人能平平安安,什麼付出都值得。

  會決定讓奇奇認祖歸宗,道理是相同的,為的是預防將來萬一……

  除了他的親生父親,沒別人更適合了,她深情摯眸中霎時間盛滿盈眶熱淚。

  怕是真有那一天的來臨,她將無福再享有向乙威溫柔霸氣的情愛;想要留一口氣多一刻待在他身邊,都算奢侈了……

  嗚……嗚……

  自我多愁善感的想像,不知不覺低低嗚咽起來。

  悲不可抑,隨著哭聲哀哀傳進話簡,傳到向乙威心坎裡,聽起來好不令人斷腸!他急慌了。「喂?伶伶?唉!你哭什麼啊?幹麼哭呀?有什麼好傷心難過的?你別哭呀!」

  向乙威在那頭急得不知該將話筒擺置哪一邊的耳朵才好,慌得手足無措。

  「嗚……嗚……」

  這會兒他實在汗顏了。

  他不懂,他要追求她這麼令她難受嗎?

  他哪裡做錯了?當年她聽到他的宣言可沒有這般反應的呀!難道場景變了,時間不同,連人現在長大後的反應也變了?

  嗚呼哀哉!

  誰來告訴他該怎麼做?如果這小妮子的烏龜殼只是硬梆梆的盔甲,他要應付起來當然得心應手,偏偏她不是!情況超乎他所料,她竟然使軟的!這下他怎麼忍心下手?光是聽她的哭聲,他已經伏地稱臣。幸沒讓他親眼見她垂淚珠落,否則他也早就包袱款款、棄甲檄械回台灣了,順了她的心。

  就怕她掉眼淚!

  從認識她一直到他們離異,之間唯有兩次情況讓他目睹她掉眼淚:一次是在結婚典禮上套戒指時;一次是在得知懷孕時。兩次都算是喜極而泣,從來沒有一次情況是像今天這樣痛哭流涕,真是……折煞他的命啊……

  離婚時沒見她掉過半滴眼淚,怎麼五年後她的淚腺就特別發達?他慘了,現在連熱鍋上的螞蟻都不足以跟他力拼慌張!他慘斃了!

  就怕她會懂得開始利用這項武器!

  不公平!這實在是不公平!為什麼從以前就規定「男兒有淚不輕彈」?害他想拿這項武器回敬她都有失顏面,嘖!男女不平等條約啊!

  嗚……嗚……

  換他想哭了!

  嗚……啐——

  鐘應伶傷心的嚶泣聲有了不同頻率,是她攝鼻涕的聲音。

  藉由話筒傳聲聽在向乙威耳裡可不一樣,耳朵自動翻譯為:抽噎!再怎麼醫學常識不足的白癡都知道,會哭到抽噎的程度,必定是極度傷心欲絕的悲泣!

  事情大條了!

  不再猶豫,他決定拋下臥病在床的老父,棄向伊人身邊;狠狠將她擁入懷中,為她抹去淚水、洗去傷悲、趕跑惡魔……

  才準備扔下話筒,腳步還沒開跑就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大聲疾呼:「不准跑上來!」

  怪哉!她怎麼知道他正打算上樓安慰她?

  他抓過話簡仔細摸索,莫非這醫院電話裝有偷窺電眼?向乙威納悶透頂,他可不信邪。

  終於,哭到甘願的鐘應伶為他解惑。

  「我猜的,依你爆發性的脾氣,我正在猜你可能隨時會跑上來制止我哭泣,抱歉讓你見笑了。」事實上她早已讓人見笑了,她的週身圍滿了淒熱鬧觀望的人潮,她可不需要他也來湊一腳,否則會更好笑!

  神算!向乙威好不佩服,他都不知道他前妻有這能力,隨隨便便猜到他的下一步行動,還將timing抓得那麼嘟嘟好,太神奇了!他歎為觀止,早知道當年該押著她多造訪幾趟「柏青哥」。

  說什麼都不能再心軟放過她這頭小肥羊了,向乙威篤定。好康一定要留起來自己用,管她什麼眼淚攻勢、珍珠飛彈,他決定不能輕易動搖;一旦被破功,放手後的結果是比損失幾百億的財富還要來得慘重,那將是要人命的錐心刺骨痛,簡稱:心痛!

  打死他都不會再放手了。

  豁出性命卯上軟龜殼也要拼!

  「喂?喂?你還有沒有在聽?喂?」被他視為肥羊的鐘應伶,努力在電話那頭窮擔心。算算他從六樓衝上來的重力減速度,這段路程未免太漫長!

  哪知這位仁兄此刻是蓄勢待發、磨刀霍霍向肥羊,他中氣十足道:「一直都在,而且我剛才說過的話,一個字也不會收回。除非你有合理、完整、能拒絕我的理由,否則你還是沒辦法阻止我付諸行動。」

  鐵橫了心不為所動,決定有空先去買個耳塞子、眼罩什麼的,以隨時抵禦她哭攻淚灑的奇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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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1 11:07:1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顯然再多說什麼都動搖不了他的決心,鐘應伶頭痛不已,更無法諒解自己適才暴露的脆弱,太懦弱了!沒事竟失神地對著話筒掉眼淚,除了讓身邊觀眾看見了世紀奇觀,也害她破壞了形象在同事面前做了壞榜樣。

  看看她!佔用了將近兩個小時的光陰霸著公務電話聊往事附帶一地珠淚!護士長老大姐若想炒她十八回魷魚,她是連喘也不敢喘。

  「Irene你還好嗎?是不是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你這麼傷心?」

  「不要哭,什麼事說出來,我們會幫你。」

  「是啊是啊!光哭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Irene……」

  嗚……她更想哭了!

  親愛的同事們竟然這麼富有同情心。看看她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決定幫助她,這樣無私的關心,太……太令人感動了!

  好一群熱心盲目的外國人呵……

  七樓護理站霎時間陷入愁雲摻霧的奇景中,白衣天使上前相擁安慰,莫明傷感地一齊陪哭,局勢一發不可收拾,看得過路病人家屬們鼻酸掬飲一把同情淚……

  這些人吃錯了什麼藥?

  向乙威不敢置信,鐘應伶一個人哭給他聽還嫌不夠,竟神通廣大到煽動一群不可數的民眾替她壯大聲勢!摔電話的衝動不斷交織。

  「不要哭了,再哭下去你們醫院就要淹水災了!別以為用這種小水滴伎倆能引我同情,沒這麼容易打發的。」決定狠下心對抗鐘應伶的眼淚攻勢,他可不是唬大的。

  「你……你好沒良心……」她抽抽嗒嗒地指控,氾濫成災的洪流不是一時半刻可蒸發。

  苦惱啊!向乙威叫屈,不久前才聽某人義正嚴詞地高談「上班時間工作至上」,這會兒那唱高調的正主兒竟先帶頭幹起罷工事業來了!

  不能再任這場「悲」劇繼續坐大,需知七樓那票娘子軍正掌控那層樓每位病患的生死大計,該是他身體力行,拿出男性的魄力來阻止鬧劇的時候。

  毅然掛下電話,動了動全身筋骨,回頭對床上至親老父做完臨別巡禮,轉身離開病房趕赴戰場——

  七樓在望,他傻眼了——

  金毛小人醫師竟然捷足先登他一步!

  看這小子幹了什麼好事?!

  此刻他竟敢公然大刺刺在眾目睽睽之下——擁抱鐘應伶!

  天殺的!今天一定宰了你!

  那群不務正業陪哭的笨護士怎麼不繼續哭了?還自動讓出一條大馬路供這尾金毛混小子乘虛而入,腦袋全糊了嗎?為什麼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止?

  還……還有那個……那個已經哭得不分東南西北的笨女人,現在還不守婦道地乖乖窩在敵人懷裡……

  可恨哪……

  孰可忍,孰不可忍!

  努力做完最後一遍發聲練習。

  吐氣……吸氣……用力——

  「放開她!」向老闆終於大喝。

  造勢成功,在場民眾將注意力轉向他,不過也只維持三秒鐘。

  因為沒人聽得懂他在大叫什麼。

  憤恨交加的復仇者氣到忘記自己站在哪一國的國土了。

  他擰眉暗惱,再接再勵。

  「放開她!」標準的英文發音,這回他沒亂吠。

  氣騰騰的腳步堅忍不拔地邁進護理站聖地,直搗黃龍。

  而他的前妻呢?竟然還呆呆賴在姦夫手裡,怔著一臉淚漣漣的花相楞望他。

  還不馬上離開!

  「鐘、應、伶!」

  用吼的比較快!他恨恨地動手就要一把拉過她。

  沒想金毛醫生動作了,快他一步防下他搶人的雙手,挺身擋住鐘應伶。這情形惹毛了向乙威,他錯愕地瞪向金毛外國佬。

  情敵當前,金髮大衛不負眾望開金口了:「嘿!老兄,原來你會說英文,不過病患家屬是不能隨便進入護理站的,請你自重。」

  這回大衛先生可不再維持中午那樣禮貌退讓了。

  原來人家外國人也有脾氣的,而且還記得中午那筆帳。

  美人被奪的戲碼只能發生一次,第二回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即使是個來自台灣的老同鄉也不例外。他全神戒備地觀望向乙威。

  殺氣頓起,鷹眸進射寒光,向乙威摑緊了拳頭,隨時準備揮出致命鐵拳。

  進攻——

  「向、乙、威!」女主角復出江湖了!

  阻喝了前夫小人式偷襲出擊的舉動,嬌瘦身形施施然距出金毛羽翼的保護區,淚痕滿的小臉上閃動著兩簇警告的目光,狠瞪向乙威。

  肇事者眼見人質被成功誘出禁區,出襲的鐵拳硬生生放軟了力道。他轉個彎,順利搶下人質控制權。

  老鷹捉小雞似,他扯著她纖臂,厲聲質詢。「你還有臉叫我?該死的你最好撇清你們的關係,連帶給我解釋清楚,這些人為什麼默許這男人的行為?你該死的幹麼讓他抱你?」

  掀翻了整條密西西比河的醋,氣急敗壞的向大男人,忒地一副被冠上綠草帽的吃醋大丈夫模樣,撒潑叫囂的本事不遜於時下的黃臉婆。

  四點五十五分。

  非常好!鐘應伶瞄了眼牆上的掛鐘,對這一整個下午虛晃的光陰深表無奈,更加佩服她前夫深諳攪局的功力,看看目前的局面就可以證明。可怕的是,他可以從中午一路鬧到現在的下班時間!甭說她們的工作完全被耽擱,能不能在六點以前交班完畢都算奢想了,再加上……

  此刻的紅燈緊急大亮!幾乎七樓的每一床病人都已開始正視他們的福利,按鈴抗議。

  如來佛祖!阿拉!誰來救救她?再不理清這一團混亂,她鐵定會昏倒或瘋掉!

  誤嫁匪類,是她此刻最深切的感受。

  穩住!鎮定!等收拾了這堆亂象之後,再來跟他秋後算總帳,不遲!不遲……

  調勻吐納、壓制怒意,不理向乙威滿腹醋缸的問題,她轉頭對著群龍無首的同事下達指令。「瑪莉、潔米,你們兩個先去發藥;茱麗、露蒂,你們負責治療項目;剩下的人準備針劑與交接班事宜,大家盡量趕在三十分鐘內完成護理記錄,最好在六點以前下班,開始行動!」

  一聲令下,亂無頭序的人們各自領命去打撈,護理站眨眼間僅存余三人——兩個閒閒沒事幹的男人和他們爭奪的人質,三國鼎立。

  「呃,Irene,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得上忙嗎?」金髮大衛首先熱心服務。

  「嗯,等她們回來可能需要你做些醫囑處方的處理。」鐘應伶簡短回復,大衛如願銜旨待命,差點汪汪兩句;得美人重視,滿心歡喜。

  「你還沒給我解釋!」被冷置一旁的棄夫發出不平之鳴。

  「你搞不清楚狀況嗎?沒看見我忙得都不知道幾點才能下得了班,還好意思杵在這裡要什麼解釋!」她終於對他發飆,看起來像隨時會崩潰一般。

  向乙威識相,噤聲討饒,可憐兮兮的。

  鐘應伶最是無法對他搖尾巴的低姿態狠下心不理,受不了地,她軟言發號施令:「該去接奇奇下課了。」

  向乙威快樂無比,前妻明鑒!

  接兒子去!

  這真是史上最難捱的一日!

  如果她天真地以為能草草矇混過這一天僅剩下的六個小時,那實在是太小看向乙威的能耐了。

  區區一場醫院水患悲情記嚇不退他。

  下班前的母貓發威也喝阻不了他。

  現在更別想有辦法對付他臨時出招的——

  挾天子以令諸侯!

  鐘應伶承認計窮。

  她不得不佩服這男人善用時間的謀略。一天二十四小時裡,除了睡覺之外,他幾乎是分秒必爭地對她的生活進行剝奪,而且成效顯著。尤其對奇奇而言,更是不敗之戰。

  眼前不就是最佳寫照?

  那一大一小的父子檔正杵在角落那個靠窗的位置吃喝玩樂呢!而且照他們那副樂不思蜀的德行來看,不玩到她下班是不會買單了!

  向乙威的無孔不入已臻淋漓盡致。

  不管他們了,上班要緊。

  鐘應伶在好不容易處理完醫院瑣事後,火速於六點三十一分趕抵中國餐廳打工,沒想到仍是遲到一分鐘。

  此時正值用餐時刻,現場的忙亂可以預料,更免不了挨上老闆一串怨載責怪。

  她理虧活該受罵,被念一念也就過去了,不料仍是有好事者雞婆替她出頭。

  「如果你能省點口水歇歇嘴,後面的客人就不必大排長龍。你的生意也會更好,這位小姐才能替我們服務。」隱含挑釁的口吻,盛氣凌人般自人頭頂響起,冷冷的語調使人頭皮發麻。

  不用回頭、不必特別介紹,這位見義勇為的仁兄,除了她那位向字開頭的前夫,還會有誰?

  唉!唉!唉!三聲無奈。

  先為自己哀聲歎氣一番,料想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她必將面臨另一番纏鬥。

  「說的是、說的是,先生好遠見,我們生意太好了,不好意思讓您久等,這就讓這位小姐帶你們去用餐吧!」

  老闆短肥的厚手拚命擦拭額角頻頻冒出的冷汗,畏懼地望了眼向乙威,趕忙低聲下氣,謝罪轉移陣地去。

  你們?

  鐘應伶納悶,準備回頭看看這回向乙威又帶了什麼樣的朋友,卻同時聽見一聲細軟童音輕喚:「媽咪!「

  她大震,轉過身正巧迎進一古腦兒鑽向她的小身體,穩穩落抱她懷裡,好個溫香暖玉!寵溺溢滿心底,柔和了臉部表情,小傢伙順勢香了她一記見面禮,亂體貼欣慰的。

  可惜,天不對、地不利、時不妥。

  「奇奇怎麼來了?」話裡問向懷裡小傢伙,可她一雙責備的火眼正不滿地瞄著向乙威。

  他倒和藹可親地聳了聳肩。

  「爹地沒騙我,我們找到媽咪了!」小傢伙天真無邪地叫著。

  口聲「爹地」叫得自然又習慣,叫得鐘應伶心底麻癢癢的;搞不清楚那滋味,既感動又複雜。暫且揮去那感受,她一臉不贊同地斜睨向乙威,等他自動解釋。

  然向乙威畢竟是有備而來,他回得可順口了:「吃飯時間到了,今天來不及下廚,奇奇想媽媽,乾脆就順應民意來這兒一次解決。既可吃現成的晚餐,又可免相思之苦,多划算!」他笑咧了一嘴白牙,呵呵暗喜這番精打細算。

  鬼才相信他的話!鐘應伶氣惱,她兒子天天都跟她見得上面,只不過時數少了一些。今天太忙沒空去接他下課而已,這男人就形容成「相思」來著?分明居心叵測!

  縱有滿心不願,暫時也只能先壓下,她身上的旗袍制服正提醒著她「客人優先,服務至上」,她沒勇氣一腳將他踢出餐館,只能卑賤地以客為尊,真夠窩囊!

  反手將奇奇塞入他手中,她抽過兩份菜單,轉身帶頭領著父子倆去向餐桌,邊走仍邊叨念;「這裡的菜太精緻,不適合小孩子。你最好別常帶他來這兒,太寵他會把他的胃口養刁了。」

  同在這餐廳工作的員工,僅有少數幾位較熟識的同事知道她是單親家族,倒是沒人看過她帶兒子來過餐廳。一方面是她平常工作忙得沒空招待朋友同事去家裡喝茶,一方面是她只兼晚上幾個鐘頭的班,匆忙來去之間,更沒閒暇彼此交流了。久而久之,大家的交情也就淡淡的,保持一段小距離。有時候遇上別人好奇問起她的事,她多是含糊帶過的,半是迴避半是刻意:後來想想,這不啻是保護奇奇的好方法。

  向乙威注意到了,看她畏頭畏腦地左顧右盼,帶他們到最沒人注意的角落,那模樣跟中午在醫院誘拐她進父親病房時的神態真是如出一轍!哼!又怕他害她丟臉了!難道他得一直這樣見不得光?

  「連在這家餐廳,你也還是這麼害怕別人知道我是你前夫?我倒是懷疑,這裡有什麼頭銜是你一個女服務生想維護的?或是怕哪個心儀的對象誤會了?」吃醋大丈夫獨自悶聲冷哼,口氣酸溜溜的,落座前仍是以她聽得見的音量,哼給她聽。

  她丟足了大白眼,靜靜安頓好兒子,並細心為兒子圍好餐巾。磨了半晌後,她輕聲吩咐:「奇奇乖,媽咪說過,在媽咪工作的時候不可以吵媽咪,你乖乖跟爹地在這裡吃飯,等回家後我們愛怎麼玩都可以,好不好?」

  這般商量的口氣,明著是教導小孩子,暗著是安撫向乙威,他哪會聽不出來?可恨這妮子三番兩次以「工作上的不便」為藉口來敷衍他,他仍得受制於她縛手縛腳的時間問題而作罷,真夠嘔了。偏他現在還是只能做困獸之鬥,無處發作!

  也罷了,早晚我總會找到機會跟你話說從頭,這段期間暫且就當是過渡期吧!小小的幾場捉迷藏遊戲,只消當成是重頭戲之前的熱身活動,好戲還沒壓軸呢!他只需伺機制動,不久的!他暗暗發誓,再過不了多久的。

  臉色一緩,他拿起菜單目錄,隨手漫不經心翻看,一邊說道:「點餐吧!不知道小姐你有什麼好建議。是要介紹今日主廚特餐呢?還是有更好適合我們父子享用的經濟大餐?」

  幾乎是感激地轉移了敏感話題,鐘應伶放下一顆心又半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回頭馬上後悔。她沒錯看他眼中的那抹篤定,飽含著勢在必得的神情,像在告訴她:等著吧!遲早而已。她太輕敵了,豈可輕易以為危機解除了?她前夫向乙威這種人可不能以等閒小輩論之!

  揣揣戒慎地收回兩本菜單目錄,她平板有禮地道:「信得過我的品味的話,就由我來替你們點餐吧!小孩喜愛吃的東西,我最清楚不過了,您說可好?」語氣裡不無挑釁。

  向乙威一逕笑瞇瞇,不忘提醒:「既然你好心替我們點餐,怎麼好意思說不呢?不過這孩子的父母嘛……

  就我所知是以前就不嗜吃辣,小姐你認為這孩子本身會不會受得了貴餐館名產的滿辣全席呢?」三兩下點出新愁舊恨。這次他先聲明了,免得又拿肚子舌頭開玩笑,對她初見面時應付他的那招心狠手「辣」,仍是心有餘悸,必須先防患於未然。

  算他學乖!鐘應伶為自己第一招的出奇制勝沾沾自滿,想她前夫在她的地盤上尚且怕她三分呢!何況她一介護理人員,想要什麼樣效果的瀉藥怕會沒有嗎?呵呵呵……這還是頭一回她的兩份工作領域得以相互利用結合哩!向乙威放馬過來沒關係,她多的是君子報仇的手段!拿兒子當擋箭牌只有今天有用,下回他得想些別的方法了,否則……

  嘿嘿……呵呵……

  巫婆般惡毒的嘴臉邪邪浮現,她小聲地笑在胸腹裡,暗自得意,下戰帖似地再看了眼向乙威,轉身扭腰擺臀,張羅餐點去也。

  目送她纖影款擺的旗袍衣角離開視線範圍,向乙威心底浮起毛毛的感覺。她剛剛最後一瞥的那種神情他見過,影像清晰又深刻……可以預見他,他大限將至了!

  鐘應伶卯起來跟他作對的時候,往往是顧前不顧後的,而且非擠個你死我傷誓不甘休。她敢愛敢恨的烈性子,在他們那段短暫的婚姻中,他最是能領教箇中滋味了。

  希望她剛才臨去前那「回眸一笑」不會應驗才好,否則……好漢做事好漢當,兒子你請自重,當老爸罩不住你時,閃遠些準沒錯!

  「爹地?」兒子奇奇已經喊了第三遍,企圖喚回老爸出遊的神智。不死心地叫了第四次後終於氣餒,小臉滿受傷神情,小手舉起一根筷子遙遙指控。「媽咪騙人,你一定不是我爹地!」

  雖說有個爹地的確讓他光榮不少,可這初來乍到的父親,在小孩的心裡仍是有些不確定。

  這一聲如泣如訴的指控嚇醒了向乙威,回魂後仍搞不太清楚狀況。怎麼才幾眼工夫,他兒子竟也翻臉不認老子了?他緊張道:「奇奇乖,告訴爹地發生了什麼事?」

  大掌抽過小手握緊的指控兵器,他細細審視兒子臉上微妙的情緒。他沒有忘記兩天相處下來的發現,他的兒子比一般同齡小孩來得早熟精明;不知是單親家庭的影響抑或是來自他遺傳的強壯基因——自豪後者必定得自於他本人。

  「為什麼你是我爹地?」小傢伙終於提出質疑。

  他就知道太精明的小孩不好騙!向乙威苦惱不已,想他在早上含含糊糊地天花亂墜扯了一大堆答案,還是混不過他兒子的腦袋瓜。看來這小子已經利用一整天的時間去過濾早上他所解釋的「四年來父親不在身邊」的理由。現在這青出於藍勝於藍的小子開始導向問題核心了,向乙威不禁懷疑,若是對四歲孩童講解性教育,會不會有點……

  苦惱啊!

  堂堂一介掌理海內外企業集團首領,仍是敗給了這個千古以來身為父母師長遲早會面臨的問題。一向矢志要當個開明父親的他,不禁開始考慮使用古人那套騙小孩的說法:因為你從石頭蹦出來,而我和你媽咪同時認養了你,所以我就變成了你爹地!

  多順口的說法!雖然有點不負責任,倒是此刻他完全能苟同古人騙小孩的心理,那是可以被原諒的卑鄙!

  喝口茶,潤了潤喉,準備開始活用這套卑鄙的說辭:「嗯——」

  他頓了大半晌,心理準備仍不充足。

  再喝了口茶,給自己將脫口而出的說辭加油打氣,終於,他鼓起勇氣道:「因為——呃,你想聽中文版的還是英文版的?爹地也可以用英文說給你聽!」

  只見他親愛的兒子還很認真地考慮了片刻,然後用力答覆他:「我兩種都要聽!」

  看他自己種出了怎樣一個獅子大開口的兒子!活該了他偉大的遺傳基因!

  這會兒這個麻煩的問題被他自己搞得愈來愈複雜了。除了用中文解說以外,還自找苦頭地翻譯成英文再掰上一回了,認栽!

  豁出去了,再怎麼說兒子的頭腦總是源自於他這頭老電腦,就不信會沒有辦法應付他腦子裡的問題。

  「因為從前,爹地和媽咪彼此相愛,後來爹地和媽咪結婚,再後來就生下了奇奇。」

  好不容易,他選擇用籠統的故事大綱法簡單帶過去,既不卑劣,又不敗壞兒童純潔善良的風氣。

  可惜沒有意外地,奇奇疑惑的小臉上已經佈滿了更多的問號,不用猜想,他大概可以歸納出是以下幾種可能——

  A、什麼叫做「彼此相愛」?

  B、結婚之後為什麼沒有「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C、奇奇是怎麼來的?

  救命!誰來教教他該怎麼回答這一連串的問題?真是太不公平,嚴格算來他真正當父親的時數尚且未滿二十四小時呢,還沒機會好好享受為人父的弄璋之樂,就得先面對兒子啟智時期的敏感問答題了!不甘心哪!而那個造成今天這局面的始作俑者——鐘應伶,還不知在哪個角落逍遙自在,狠心地丟他一個人對著兒子孤軍奮鬥,嗚……真沒良心……

  「爹地……」看來奇奇要開始發問了。

  啊!四碟小菜擺上桌。

  救星來了!

  向乙威幾乎是痛哭流涕地,眼巴巴閃著求救訊號望著鐘應伶。她沒注意,專心忙著手上的工作還一邊吩咐著。

  「這兩碟比較清淡,蛋白質又多,給奇奇多吃一點,這兩碟就留給你開胃——怎麼了?」她終於發現向乙威異樣的表情,忙碌的手跟著停了下來。她狐疑地望著他,同時注意到兒子滿臉的大惑不解,心下開始警覺起來。

  他怨夫似地投給她哀恨莫名的一眼,喃喃抱怨:「你兒子懷疑我不是他的親爹,還在問他是怎麼生出來的!」

  好不容易有機會丟出燙手山芋的問題,他倒要看看鐘應伶這四年來是用什麼手段哄小孩的。她比他多了四年當母親的經驗,應該不是第一次碰上奇奇問這些問題吧?

  絲毫不見她多作考慮,幾乎是立即的,她反射性地回道:「長大以後就知道了,媽咪不是說過了嗎?」

  對哦!他怎麼都沒想到?

  這種最傳統、最便捷、最敷衍的哄小孩的風俗話,他剛剛幾乎想破了頭都還沒想過。人家多了幾年為人母的經驗就是比他老道,雖嫌太過草率,倒也成功地堵住了小孩問不完的話。甘拜下風,回頭他會好好研究討教這門:與孩童溝通的藝術!

  向乙威才準備拿筆將這番心得記下來,不料奇奇又開口問了。

  「我已經長大了,今天老師量身高,她說我長高了兩公分也,妮妮她們都沒有長大,只有我長大,媽咪——」哀求的尾音拖得長長的,頗有今天不賴出個結論勢不罷休。

  鐘應伶真是上輩子欠他們向家人似的,今天一整天的時光裡,她陸續被這兩個有向氏血源的大小男人苦苦追討一卡車的問題;還沒擺脫那個大的就得應付這個小的,這樣雙管齊下的疲勞轟炸,真不知她接下來還能撐多久?也許她該考慮開始吃素、求願、消孽障了!

  「聽著——」她終於擺出嚴母晚娘臉,準備來一段飯前精神訓話——

  「威?果然是你!我看到你的車停在外面,就知道你又來這裡吃晚餐了。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這家餐廳難吃死了你幹麼還——」

  突然殺出來的程咬金打斷了鐘應伶差點出口的洩底話,一家子三口人同時看向這名不速之客——姿文小姐!

  顯然四個人四張臉都是一樣驚詫。

  萬姿文的開場白終止在看見坐在向乙威對面的小奇奇後自動消音。她瞪大了一雙牛眼,不置信又驚恐莫名地來回瞧著父子檔,忘記要合攏還沒關妥的嘴巴。

  「你……你……你們?」她被嚇得不輕,奇奇好奇的眼同時望向她。

  「你來做什麼?沒看見我們在用餐嗎?隨隨便便跑來打擾別人是很沒禮貌的。」向乙威打破僵局,神色倏然凝肅起來,擺明了「不悅被打擾」的態度。

  被他一吼,姿文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顫巍巍地道:「你……他……這小孩是……是不是……跟你……

  是……父子?」她本來想說私生子的,偏在他狠絕的目光下硬生生改了口。

  太像了,他們實在太像了!她實在想不出向乙威還有什麼叔侄兄弟有可能有這樣一個孩子!尤其向乙威是獨生子,有哪一號親戚會生得出一個再版的向乙威?

  「沒錯。」向乙威給她肯定的回答,當下直接壓低了頭對著兒子來一場機會教育。

  「奇奇你看,人家不認識的阿姨一看到我們,馬上就認為我們是父子了,你看爹地沒有騙你吧?」他興沖沖地觀察兒子深思的表情,像在等候判官裁決結果般猴急。

  「媽咪?」奇奇打算問向在旁的陪審媽咪,當場逮住了正準備開溜的鐘應伶。

  完了!

  在場三位年齡超過四歲的大人都知道玩完了!

  鐘應伶恨不得跟兒子來個六親不認,順便挖個地洞埋進去躲過這一劫。可惜今天鐵定是老天要亡她,在劫難逃了……這一天為什麼這麼漫長啊?

  萬姿文想崩潰的程度不下於她,如果說剛才看到奇奇時她的嘴巴可以吞下一顆雞蛋,現在看到鐘應伶後,她吞下三顆泰國芭樂都沒問題!而又再聽見這孩子喊的那聲「媽咪」,她相信自己離口吐白沫已經為期不遠矣。

  喪失理智之前,萬姿文猶垂死地問著在一旁閒閒納涼的「前任」未婚夫。「她、他們,就是你要跟我解除婚約的理由?」她幾乎害怕聽到答案。

  「可以這麼說。其實大部分原因,我相信中午我們已經談過了,不需要我再多做解釋。現在你既然看到這種情形,只好提早介紹你認識我的家人了。」向乙威好整以暇地回答她,刻意忽略鐘應伶頻頻怒瞪他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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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1 11:07:4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看著兩人之間的眉來眼去,更加惹得萬姿文怒火中燒。早該猜到的,難怪中午就一直覺得這尾護士小狐狸特別眼熟,原來早在來美國踏上的第一家餐廳就已打過照面;莫怪乎當時她一直覺得未婚夫神色超乎尋常,原來!早八百年前她就已經踏進狐狸精的範圍了!而這範圍竟遠及約莫四、五年之久,看眼前的小孩便不難猜測他們有多久的「姦情」!

  「威,你要考慮清楚,區區一個服務生或小護士連替你提鞋也不配!千萬不要被來路不明的狐狸精給騙了一輩子!」她不甘心,離披婚紗只差臨門一腳了,說什麼都不輕易讓出向夫人寶座。

  「注意你的用辭,姿文。」

  「你說誰是狐狸精?」鐘應伶憤怒的質問同時和向乙威的警告一併出口,像只隨時準備撲向敵人的母貓,蓄勢待發。

  她本來不想鬧大的,她一向避免跟人起衝突,可惜今天萬姿文踩到她的地雷了。自從八歲那年父親丟下她和臥病的母親,跟個不知名的野女人私奔後,「狐狸精」

  這類的名詞一向就令她深惡痛絕。凡是有關奪人夫之類的品種她一律唾棄有餘,怎料今天會平白無故被冠上這等低賤字眼!

  心火愈燒愈旺,別以為她是好欺負的,論先來後到,她還是個進過禮堂的前妻呢!比起這尾戒指沒套牢的未婚妻至少提早出現五年以上,誰才有真正的資格罵別人狐狸精啊?

  「姓萬的,別仗著你掛名未婚妻就可以站在這裡撒野,有種在罵人之前先打聽清楚,免得知道後嚇得屁滾尿流!」鐘應伶火大開葷了!

  萬姿文著實被她這股氣勢震懾了好一會兒,待回過神重新咀嚼這段話,差點沒氣到嗆死,惱道:「你罵我什麼?」撒野?屁滾……她尖聲大叫。「你竟敢這樣罵我?憑你這種人也敢罵我!你有什麼名堂值得委屈我去打聽?憑什麼……」惱羞成怒的程度已幾近歇斯底里狀態。

  「死三八、臭八婆、濫蝴蝶、瘋婆子、大花癡、笨女人……」欲罷不能,鐘應伶罵上癮頭,看來她的粗話本事也不是三天兩頭才練得。

  在旁觀戰的父子檔,嘖嘖歎為觀止,好不佩服!

  「你……可惡!給我住口!」萬姿文氣得渾身發抖,怒極下,伸出纖纖玉爪攻向鐘應伶。

  鐘應伶輕巧閃身,險險躲過。同一時間,向乙威迅速躍出餐桌擋到她身前,大掌抓下萬姿文出襲的五指功,微微使力,他凜著臉道:「鬧夠了嗎?容我介紹,這位是我兒子的母親,是我前妻,鐘應伶。開口之前請放尊重,下次我可不會輕易饒恕隨意侮辱我兒子母親人格的人。」警告似地說完,他放鬆力道放開箝握,轉身摟過鐘應伶。難得她無心反抗,溫馴地偎近他懷中,狡黠朝萬姿文露出勝利的笑容。

  這對「前夫妻」真是懂得適時相互利用,各自心懷鬼胎。向乙威是趁火打劫,伺機抱得美人歸;而鐘應伶則是藉此耀武揚威,乘機提升地位出出風頭,逞逞一時快慰!各取所需,兩人都不覺誰有吃虧。

  可憐了當場被他們宣判無期徒刑的姿文小姐,這一刺激直下油鍋煉獄,她不可置信地道:「她……她就……就是……跟你離婚了五年的前妻?」

  她無法相信,也莫怪她不敢相信。除了鐘應伶的樣貌跟以前她所看過的照片完全不符以外,就連向乙威的態度,最是超乎她所想像之外。

  不該是這樣的。據她所知,向乙威一向最忌諱別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前妻,連問都沒人敢問。全公司(包括海內外的部門)皆知,若有人膽敢在他面前問起,或不小心提到任何有關「前妻」的字眼,那個人就可以開始考慮後路了。階級連降三職等還算小罰,就怕前途將是從此慘淡無光。大家都相信,向乙威應該是憎恨他前妻的,沒有人知道其中原因。但由他這般敏感痛絕的態度來判斷,不難猜測有朝一日若讓他有機會碰上他前妻這號傳說中的人物,定會發生一場聳動世紀的分屍謀殺事件!

  可……可……現在……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萬姿文覺得她才是那只昏倒在鋼琴上的貓。搞不清楚究竟是誰在騙誰,她究竟又被多少人耍了?

  眼看面前恩愛異常的兩人,她實在無法聯想向乙威有可能會拿把刀砍了他前妻。他看起來甚至是根本捨不得放開她的,而且還如膠似漆!最令人眼紅的是,他們早珠胎暗結,孩子都生這麼大了!她招誰惹誰被耍著跟他訂婚?又拿什麼子兒跟人家競爭?

  她好怨呀……

  怕弄糊臉上精緻完美的妝,萬姿文一滴眼淚也不敢掉出來;僅用她一雙哀淒無限的大眼,苦情悲絕地怨瞪那對黏皮糖似的人影,像要用眼神報復似的,千刀萬刮尚不足洩她心頭一整窩的鳥氣。

  「我們的確離婚五年,最近這幾天才湊巧遇見。你知道我爸住院的那家醫院吧?那剛好是她服務的單位。

  真是意外的巧合!我們才會再度碰面。這幾年我們是互不來住,也失去聯絡。跟你差沒幾小時之前,我也才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兒子活在世上。」基於道義或責任,向乙威認為有必要稍做註解。畢竟曾訂過婚,她也白白浪費了一年的時光。若讓她含冤帶恨地一直以為訂婚前就被欺騙,對她而言,可能是永久的傷害,一輩子都無法釋懷。而對雙方來說,更不是彼此所樂見。

  嗚咽一聲,萬姿文終究崩潰地哭了起來;不惜哭花了整張臉,宣洩積怨已極的委屈。她哭得肝腸寸斷,教人好不同情。

  「前夫妻」倆面面相覦,向乙威適逢今天第二度面對眼淚、他真的沒轍。倒是鐘應伶反應最快,瞥見老闆已經發覺不對地向這頭蠢蠢欲動,暗叫不妙,迅速推著向乙威坐回位置,反手搶過桌上「特調」開胃酒,討好地趨近姿文小姐,軟言勸哄。「不哭了、不哭了!乖,事實上姊姊我是不會跟妹妹你搶向夫人的寶座的,你就別傷心了。來,喝了這杯酒壓壓驚、提提神,擺個最美的笑給未婚夫瞧瞧。他這個人啊,最討厭愛哭的女人了,我就是太愛哭才被他休掉的。」極盡安撫,使出渾身解數,她刻意忽視向乙威滿臉的不贊同,哄到萬姿文依言灌下整杯酒。

  直等到老闆觀望了半天才撤退的腳步離開這圈禁區,向乙威、鐘應伶,連同奇奇算在內,才敢放鬆地吐出一口氣。

  呼!總算好險。

  「你是說真的?你不跟我爭是真的嗎?只要我不哭,他還是會給我機會?」萬姿文怯生生地提出疑問,猶帶一絲希望地向鐘應伶尋求有效的保證。

  鐘應伶敢打賭,身後的向乙威必定快發飆了,再不離開他的暴風範圍,難保他不在兩分鐘內鬧翻整間餐廳,硬逼她收回剛才的「勸酒話」!

  「呃,有什麼問題你就問他吧!我想你也餓了,不如坐下來跟他們一道用餐。我還忙,必須工作——」她敷衍著準備開溜,不料身形才移動,下一秒——

  碰!

  槍聲響起,一顆子彈凌空襲來,險險從她耳際掃過,顯然方纔她僥倖在轉身時湊巧躲過第一波攻擊——

  「危險!」

  碰!

  第二聲槍響與向乙威的警告同時出聲,不及細想,鐘應伶伏低的身子轉眼被向乙威抱著滾離桌腳,他迅速地撲向她並護著她躲開攻擊。

  嘩!

  餐廳喧然,頓時陷入恐慌氛圍中。只約略聽聞兩聲不容置疑的槍響從前方大門處傳來,卻不見發射子彈的槍手。現下躲的躲、藏的藏,能逃的便逃,就怕被突然冒出的失心瘋恐怖份子當成索命標靶。

  鐘應伶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眼角運巡餐廳內任何一處歹徒可能藏身的方向。輕輕地,她試圖推開向乙威的壓護。

  「讓我起來,歹徒的目標是我,你這樣會很危險的。」不小心說溜嘴,她警覺地瞄向身上向乙威的表情。

  他回她一句悶哼,眉頭皺得死緊。額上冒著汗,臉色似乎有些白,她怪異地推開他些微距離,這一看——

  「啊——」萬姿文首先用尖叫反應,驚駭無比地指著向乙威。「他……他中彈了……」在場少數幾位懂中文的員工全嚇白了臉,紛紛搶著躲進廚房避難。

  瞪著眼前源源冒湧鮮血的傷口,鐘應伶幾乎無法思考,累積了多年醫護的經驗,此刻她卻怎麼也冷靜不來。「天……你中彈了……你中彈了!快放開我,抱著我你會更危險……」她慌得哭著想推開他,一手顫巍巍地按向他傷口,黏稠腥紅的熱液讓她控制不住理智開始狂亂。

  「別動!你這樣會讓我更痛,也會讓我們更危險。」

  向乙威咬牙低吼,騰出一隻手拉下趴伏椅子上的兒子,塞進安全保護範圍。

  「讓我出去引開他們,他們的目標是我,你的傷口再不處理……」她說不下去,雖然已經確定子彈僅僅從他右肩貫穿而過,但若不趕在有效時間內治療,失血事小,發炎更嚴重。

  向乙威不為所動,依然伏在她身上,拉直了全身神經細胞注意餐廳內的所有動靜。

  眾人屏氣凝神地傾聽,喧然舉寂,噤聲觀望歹徒的下一步動靜。時間在窒人的沉默中流逝,一分一秒試煉著每個人的耐心。

  歹徒似乎在射出兩發子彈後便沒下文了,不見任何持槍威脅殺人的歹徒竄出,更不聞第三發子彈響聲,是歹徒開槍後便逃逸了呢?抑或是仍躲藏在暗處。

  詭異瀰漫在空氣中,恐懼更腐蝕人心,餐廳內連汗水滴落的聲音都教人魂飛魄離……

  「啊——」萬姿文響徹屋頂的尖叫聲第二度劃破沉寂,嚇得眾人沒命似地更往角落縫隙塞,唯恐躲慢了,此生非死即殘。

  向乙威更將手上兩條命根子——鐘應伶和奇奇,摟得死緊。非常時期的緊要關頭,不得不陪著眾人風聲鶴唳。

  等了老半天,尖叫聲稍歇息,不聞第三顆子彈來襲。眾人怯怯探頭望向發聲源——

  只見萬姿文滿臉痛苦表情,扭著身體滾落地板,這情形無異使得人疑雲橫生、驚恐至極——

  她也中彈了嗎?什麼時候被暗算?

  暗處的槍手握有滅音手槍?

  「救……救命……」她發出微弱求救訊息,扭曲的臉上冒出豆大冷汗,可憐兮兮地望向全場唯一的老同鄉,祈禱這對「前夫妻」不計前嫌,如今她己求助無門了……

  「我……我想……上廁所……」她虛弱地宣佈。

  鐘應伶心底暗叫糟糕,藥效發作了!她心虛地將眼神瞟向四周遊移,不期然仍是碰上向乙威一對瞭然的目光。沒勇氣迎視他眼底的指責,她訥訥地開口提醒:「危機……還沒解除,你傷口……不痛嗎?」她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仔細地審視他的傷口,所幸子彈似乎沒傷及大動脈,血流的速度也減慢了。

  向乙威痛得已沒力氣計較,無法當場揭穿她歹毒的惡行,這筆帳暫時只能記著了。

  「唔……」等不到好心的志願義工願意伸出援手,萬姿文忍不住了。低嗚了聲,管不了埋伏的危機,身體的不適逼得她火燒屁股地衝向遙遠的洗手間。

  呼!解脫。

  她得以宣洩一番,眾人耳朵繃緊的神經也得以休息,子彈似乎也歇腿去了。老闆從廚房探出頭顱,斟酌決定解除危機,找來一把擴音器,從容站上發言台,嗯哼!宣佈——

  「啊——」熟悉的女高音尖叫聲第三度響起。

  眾人相覷觀望廁所方向,評估此次叫聲是否又是放羊小孩的老把戲。

  「啊——」尖叫持續,頻率由遠而近,叫聲漸由廁所移出,歇腿觀戲的眾人悻悻然等著尖叫女前鋒現形——

  哈利路亞!

  全場同時倒抽三大口涼氣,姿文小姐竟已落入歹徒手裡!

  「不准動!誰敢過來我就殺了她!」臉上套了絲襪的持槍男子押著姿文小姐移出廁所藏身處,操著令人懷念的台灣國語放出場面話。

  七成以上的美國人民皆苦惱溝通不良。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這位大哥要錢的話我可以開支票給你!子彈無眼,犯不著殺人觸法。」老闆操著廣東國語出面談判了,算準了再過不到兩分鐘就有警員來支援,說什麼他都得防止餐廳出人命,這可攸關往後餐廳的生計與名譽啊!

  「哼!」歹徒冷哼,不屑接受賄賂,撇頭看向餐廳角落,他媽的!歹徒暗啐。這會兒哪裡還有鐘應伶的蹤影?一家子三口人早已趁著尖叫之亂而逃之夭夭了!

  行動失敗,歹徒氣極,抓人質的手洩恨般地用力。

  可憐萬姿文差點斷氣,早已無力發聲尖叫。

  「姓鐘的,這只是警告,老子下回不會讓你活著開溜!」

  歹徒押著人質移向餐廳門口,臨出門前不忘對空氣放話。直撤離到餐廳外空曠的停車場,凌空開了聲空炮彈,將人質朝地上一丟,大轉身逃逸無蹤。

  咻——

  姿文猶如風中殘燭,呆楞楞望著空無一人的停車場,冷颼颼的晚風襲來,無限淒涼。

  怨啊……

  那歹徒既然針對鐘應伶而來,幹麼抓她當擋箭牌?她招誰惹誰來美國被嚇這一遭!慘遭池魚之殃不說,最丟臉是廁所上到一半,屁股沒擦就被挾持,這……傳回台灣去她還能做人嗎?

  嗚……怨那死沒同情心的向家三口子,逕自顧地落跑,狠心丟她一人被挾持,太……太沒人情味了!再怎麼說都是她做了人質才得以讓他們逃跑成功,況且大家同是來自台灣小島的老同鄉,丟她一人在這裡吹冷風未免太沒道義!

  不甘心啊……

  萬姿文坐在地上品嚐人情冷暖,捶胸感慨遇人不淑,細數那前夫妻倆欠她的條條罪狀,愈想愈不甘……

  忽地,刺眼車燈直直朝她照來——

  「快上車,快!」是鐘應伶!

  奔馳跑車緊急在萬姿文身前十公分煞車。

  不由分說,車門一開,在她仍沒反應過來前,三兩下已被拖上車,揚長而去。

  比拍動作片還來得親歷其境!

  萬姿文尚且還沒回魂,傻楞楞地望著身旁駕駛座的女特技員——鐘應伶,腦筋仍無法消化剛才的一連串過程。

  「坐好!綁上安全帶,我們要快些趕到醫院去。你有空的話,不妨挪出一隻手去後面替他止血。」鐘應伶邊專心開車邊吩咐。

  萬姿文這才回神注意到後座的父子。向乙威橫躺、眼睛半閉;他兒子奇奇正跪在他身上用力按壓他右肩不斷冒血的傷口。

  美目霎時間熱淚盈眶。

  姿文小姐單細胞的多愁善感又開始發酵。

  他們來救她了!

  他們沒有拋下她!

  他們不顧有流血愈來愈多的生命危險,回頭來接她!光為了這個理由,前面所有關於他們一家三人的罪狀都可以一一赦免了。

  太感動了!

  她就知道只有中國人才懂人情味。

  伸出纖纖玉手,擠了老命也要把血止住!

  如果萬姿文猜得到,造成她拉肚子的原因,是因為喝了那杯滲了瀉藥的開胃酒,她大概會後悔太早特赦了鐘應伶的罪,並且早已跳身逃逸。

  現在的她,被人使喚利用了還力圖感恩回饋地幫忙止血。

  不是鐘應伶特別有良心,更不是因為同是台灣人而拉她一把。說穿了,只不過臨時需要多個幫手而已。畢竟她得專心開車,而奇奇年紀小力氣又不大,待會兒若想單獨處理向乙威的傷口,要搬運他龐大的體型可不容易!

  這件事可不能鬧大,她希望隨後而來的警衛人員把這件槍擊案當作瘋子闖關來處理。這種私人恩怨別人插手不來,風聲一過,幾個禮拜就隨著人們遺忘而雲淡風清。她是這麼算的,去醫院不是要送向乙威去急診醫治,只是需要回她熟悉的病房單位,搜刮幾樣救急的醫療用品。她檢視過他的傷口,子彈直接穿透肌肉組織,所幸沒殘留彈片碎骸或傷及筋骨要害,只是血流得多了些;只消止血包紮外加補充幾瓶點滴體液,相信就不會有大礙。她的專業急救判斷向來不會錯,戰地護理的豐富經驗不是唬人。

  看著拚命幫向乙威止血的姿文,鐘應伶決定不跟姿文計較之前的口頭恩怨,對她重新評估一番。也許心裡多少是對她有些過意不去,人家無冤無故被捲進她個人的事件中,被歹徒嚇得魂還沒附體,就又一頭被牽著耍得團團轉;這對一個單獨前往異鄉又語言不通的千金小姐而言,這可是畢生一大夢魘呢!

  唉!鐘應伶歎息,無聲在心底對她說抱歉,感慨仍是多拖了個無辜者蹚進她的渾水來。向乙威已經夠令她頭大,現在姿文大概也已脫不了關係!當作給嬌嬌女一番磨練吧!若不是身不由己,她相信自己會很樂意多交她這個女性朋友的。就看在她是向乙威的未婚妻分上,說什麼都得盡到地主之誼好好照顧人家。而且……盡量避免讓她波及危險,這得好好構思計劃一番。如果可以,她必須鼓勵向乙威盡速帶著萬姿文回台灣,遠離這個是非區。

  思及此,心頭不由得又浮起淡談愁緒。已經有五年,她不曾也不准自己再度陷人這種感傷的低潮情緒;那容易使人脆弱、失去生命。

  割捨……做起來簡單,要欺騙自己卻不容易;像是注射了嗎啡仍無法止痛的癌症瀕死期,除了要對抗無邊上癮的思念離情,還得用力壓抑絕望意念不斷侵襲。

  往事不堪再回首,她甩了甩頭,努力揮去這番思緒。不期然,發現肩上不知從何時起竟覆了只厚實大掌,恍然明白,後座負傷的男人,一直緊緊地、牢牢地、用著他僅存的意志力,向她證明他的決心。

  尚存餘溫的熱度,穩穩由他掌心傳來。不安分休息的他,撐著車門和兩分力氣,從靠窗的這方空間伸手訴說感情。像要將她全身重量都依入這隻手掌來承受,是支持,也是保證,無聲地堅持為她遮風擋雨……她聽到了,她聽到他的誓言,從掌心傳進她的心底,是絕不妥協的心意。

  她不禁顫抖,斷線的珍珠沿著臉龐滑落。今天第二度,她允許自己再次展現脆弱。這鐵血據傲的男人,負傷中仍不斷堅持他強悍的溫柔,怎能不被打動?就這回吧!讓她短暫釋放她許久不曾流露的溫馴,享受片刻被保護的嬌柔吧!等今晚過後……不知道能否還有機會再次擁有……

  任由大手靜靜為她拭去收不住的熱淚,模糊中,醫院在望。輕輕按下大手,不著痕跡地將之推回後座。車子於停車場停妥之前,她已恢復平穩自持。沒多拖時間,煞住車的同時,一腳已跨出車門,臨走前吩咐道:「你們全留在車上等我,我馬上回來!」僅稍回頭瞥了向乙威一眼,不再耽擱。

  「咦?為什麼不直接送他去急診呢?」萬姿文疑惑的問句追在後頭。得不到答案,纖影已沒入電梯中。

  「媽咪很快就會回來的。」一直乖巧默不吭氣的奇奇,出奇堅定地回道,眼神裡是全然的信任。他小手仍盡責用力地按住父親受傷的部位,不顧整雙手已沾滿殷紅,一刻也沒移開。

  姿文又急又懊惱,無計可施下只好留下來等了,繼續協助奇奇止血的工作。她懷疑地問:「小朋友,你知道你媽咪到底在做什麼嗎?再這樣讓他流血下去,可是會死人的!」怪不得她烏鴉嘴,這輩子還真是第一次看人中槍,又流了這麼多的血;到現在她還沒昏倒,連自己都正在懷疑這是個奇跡。

  「媽咪說她會回來,她就一定會回來!」奇奇肯定無比地說道,小臉已皺起一絲不耐煩。這表情像極了向乙威生氣前的樣貌,彷彿非常厭煩別人對他們的質疑,是火山爆發前的預兆。萬姿文噤聲不敢造次,實習約一年的未婚妻下來,別的沒學會,察言觀色倒是看得快。這小孩將來一定不簡單,小小年紀就有虎嘯生風的架勢,連她這麼大個人都已經畏懼七分了,少惹為妙!

  於是乎,她乖乖等了。

  倒是看到已經痛到右肩幾乎全麻的向乙威,微瞇半歇的眼瞼下,一雙深思究判的眸光是直勾勾注視著兒子的。驕傲、憐惜、不捨、了然……種種情緒在他內心翻湧。他已經約略領悟了某些事,看奇奇遇事的冷靜及見血的反應,如果他猜得沒錯,這孩子跟著鐘應伶,必定經常遇上這種事,而且是習以為常。他痛心,他們母子倆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多久了?早在奇奇出生後?抑或更早,在他尚未出生前?

  如果鐘應伶真是瞞著他,獨自一人帶著痛苦的秘密與他離婚,他懷疑這輩子是否能原諒鐘應伶和他自己……最好都不是,不要讓他發現她想盡辦法跟他離婚是為了隱瞞他而獨自涉險,要不他可能再也控制不住,會想親手扭斷她的小脖子,和舉槍自縊一百次!

  他會查清楚!今天的事件已經給了他一條線索,這點小頭緒也許對五年前的他而言會稍微棘手,對五年後現在的他來說,要調查個前因後果簡直易如皮毛。明天!頂多不出十二個鐘頭,「向氏」情報網必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他只消靜待石毓主動跟他聯絡。不會太久了,他篤定!

  「啊!她回來了!」姿文首先看見由電梯跑出來的鐘應伶,她手上抱著大紙箱,匆匆忙忙跑來。

  的確是快去快回,前後不超過五分鐘!

  抵達後,她先將箱子放置車尾行李箱,從中取出幾樣用具後迅速鑽進車子裡,動手調整向乙威的姿勢。擺妥之後,她直接命令:「姿文,你先幫我脫掉他的襯衫。」

  裝作沒看見姿文一臉的糗紅,她忙碌地摸索旗袍腰側的暗袋。

  「你車裡有沒有準備水?」這次她問著向乙威,從暗袋裡掏出一顆膠囊,看來是準備拿來喂病人的。

  他嫌惡地皺起眉,仍是不甘不願地舉起一隻手指指向礦泉水的方向。他們心知肚明,向乙威這輩子最最痛恨吃藥。

  鐘應伶聳了聳肩,伸手取過礦泉水,無辜又堅持地將膠囊遞到他唇邊,哄勸著:「這顆藥可以預防你的傷口發炎,而且也可以讓疼痛減到最輕。吃了它,你才會好得快,要不然再過幾小時你可能就發燒昏迷了。乖,它有膠囊包裝不會苦的,吞下去之後,包準你明天又是一尾活龍:「她諄諄勸誘。

  萬姿文真是膛目結舌!嘖嘖不信地看這天下奇觀。

  向乙威大人曾幾何時這麼像個賴皮的小孩子?區區一顆裡了膠囊的消炎止痛藥,需要這樣死皮賴臉地誘哄半天,然後還得捏著鼻子如臨大致地被餵服吞下!太……

  太教人跌破眼鏡了!再看看他兒子,仿如一副感同身受的苦瓜相,真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很好,現在我們得開始了!」趁著她發呆,鐘應伶已迅速剝除向乙威身上最後一件上衣,二話不說地開始清理傷口上的血漬。

  「你……你要自己來?醫院就在這裡為什麼不直接送他去醫治?萬一……萬一傷口感染或繼續流血怎麼辦?」萬姿文不可置信地怪聲大叫,驚恐地看著向乙威皺緊眉頭忍著痛。

  「如果你再不幫忙我替他包紮傷口而杵在那裡哇哇叫,他傷口發炎的速度就更快了。現在能不能請你幫我打開那罐紫紅色的藥水遞給我?」鐘應伶沒空多做解釋,直接教她做事才能讓她乖乖閉嘴。

  倒是一旁的奇奇動作比較快,在鐘應伶說完後早已先一步遞上她需要的藥水罐了。這行為立即獲得雙親投來溺寵眼神的獎賞,他呵呵咧嘴理所當然地承接。

  萬姿文不服了,她繼續怪叫:「喂!喂!搶功勞可不是這般搶法,我又不是不做,幹麼搶我的工作做?」

  看來她的心智成熟度真的有待評估,這會兒倒跟個孩子計較起來了!不過也罷,至少接下來她會努力搶著協助處理傷口了!

  只見這一大一小兩位流動護士,一會兒搶繃帶、一會兒奪紗布,搶著看誰最快呈上卿點用品,忒地效率十足!鐘應伶順利加快治療速度,毫不拖泥帶水;沒多久,在繃帶尾端綁上固定的活結後,宣佈大功告成!

  吐了一口氣,鐘應伶抹去滿臉的汗,開始收拾殘局,不忘繼續叮嚀:「血已經止住了,但不能大意,待會兒回家至少要吊個五瓶點滴才能安心。不要跟我吵,你流失的血還得補回來呢!我可不希望讓你軟趴趴地隨時昏倒。好了,我們先送姿文小姐回飯店吧!今天也夠她累了。」

  說完,拿起最後一件沾血的絲質襯衫,朝停車場內標明垃圾分類的感染區一丟,全部搞定。她拍拍屁股,啟動引擎迅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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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1 11:08: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兩點整。

  車子在一棟獨院洋房前熄火時,已是深夜的凌晨了。

  鐘應伶在決定開來向乙威這裡前,先送了萬姿文回飯店,順道繞回公寓。沒有意外地,她的公寓已經被人闖入弄得一團混亂。習以為常地當作沒看見,她收拾了幾樣細軟,決定今晚就帶著奇奇去他那邊過夜。今晚他得吊一整夜的點滴,她也打算看顧他一夜。反正她那裡目前不方便住人,只好選擇他的窩了。

  向乙威他父親在亞特蘭大購置的房子還真是闊綽。

  奢侈地住在這將近三、四百坪的美式洋房,多住個三十個人都不成問題,鐘應伶咋舌感歎,人家有錢人就是懂得享受。不但獨戶獨院,四周還依樹林伴湖泊,好不愜意!看來向乙威可以舒舒服地養病了。

  將車子停妥後,她先下車抱起已酣然熟睡的兒子進屋。不多久,屋裡迎來了一位滿臉惺忪的胖黑人老婦,黑暗中看不清婦人臉上的五官,只見她露一排白牙衝著來客直笑。

  「晚安,我看到少爺的車子回來了,想必你是他的客人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喔!這小孩先交給我來安頓吧!」說著已順手接過小奇奇,鐘應伶沒錯過婦人近距離注視奇奇之後的詫異神情。唉!又多了一個人發現向乙威他們父子的關係了,未來的麻煩事可想而知。

  她放下手上的小行李,隨口說道:「你的少爺他受了點傷,我送他回來,等會兒順便替他打點滴。如果你方便,也許可以幫我扶他進屋,唔……我後頭還有東西要搬。」

  她簡單地做完解釋,轉身回到車子,才想起忘記做自我介紹了!聳聳肩,決定回頭再說,倒是老婦人轉眼已隨後跟到。她壯碩的身子三兩下從車子裡扛出了向乙威,頗有微詞地喃喃著:「一整天跑哪去了,連老爺開完刀沒人顧也就溜了。幸好你珍姨馬上趕回去,真不知你來亞特蘭大還有什麼事好忙的,陪父親度個假也會玩到受傷!」

  向乙威勉強露出一絲微笑,撐靠在婦人的厚肩上,用殘餘的力氣開口道:「能看到你真好,蘇菲,我就是特地留著這口氣回來聽你嘮叨的。跟你介紹,她是我的前妻,Irene·鐘。剛才進門的那個小孩,相信不必我說你也猜得到,是我流落在外的兒子!你可以叫他Ricky。」

  故意忽略鐘應伶投來的不贊同,他繼續說道:「伶伶,這是我的管家,蘇菲亞。」

  朝婦人管家好奇的黑臉簡短地點了個頭,鐘應伶從車後抱起大紙箱跟在他們後頭進屋;蘇菲亞管家忍不住發問:「那是什麼東西呀?」她聽到箱子裡頭的東西,隨著走動會發出玻璃碰撞的聲音。

  「點滴。」向乙威悶著聲音告訴她,苦著一張臉想像待會兒的一番長期抗戰。他的靜脈等一下得被餵服五瓶點滴,想起來就令人不耐煩!

  「不能用喝的嗎?」他猶自垂死掙扎地回頭跟他前妻打商量,就盼她能額外賣個人情。

  「不行,那效果太慢。」鐘應伶擺出老護士的晚娘臉,判給病人沒得商量的結論。

  抗議無效,向乙威垂頭喪氣地進了屋子,一副認命大丈夫的模樣。跟在後頭的鐘應伶,看了不禁莞爾。她前夫仍是老樣子,當個病人老是這麼不合作,拗起來比小孩子還賴皮!

  「你整個晚上都沒吃東西吧?」他這句話是早在帶奇奇去中國餐廳時就想問了。需知鐘應伶從醫院下班前就已延誤交班時間,又是遲到趕去餐廳打工,其間根本沒時間先吃晚餐裹腹。而這幾個鐘頭折騰下來,也都一直空著肚子。過了宵夜時段,她不擔心,他都開始替她的薄胃壁捏冷汗了;這妮子根本就是利用胃酸來折磨自己!

  「蘇菲,麻煩你先煮點面給她墊胃,她至少有十二個鐘頭沒吃東西了!」管家扶他於沙發躺下後,他隨即吩咐。

  鐘應伶沒反對也沒停手。放下箱子後,她馬上動手取出點滴、針頭,以及注射延長管,開始打針前的準備作業,一刻也沒休息。

  向乙威又開口了。「拜託!別這麼趕了,你沒聽到我叫蘇菲去替你張羅晚餐嗎?不妨先吃完再來吊點滴也不遲。」他繼續為自己做最後拖延戰術的努力,希望前妻大人法外施恩。

  鐘應伶找來了掛勾,剛好可以利用裝飾的吊燈來懸掛點滴。架好裝備後,她取來止血帶,回道:「等她煮麵的這段時間,少說也有十來分鐘;而我替你打上點滴只需要幾秒鐘。再浪費時間下去,除了你的體力會繼續耗損,我們大家也不得休息。」說完已不容辯駁地將止血帶綁上他手臂,涼颼颼的酒精棉球隨後擦上他皮膚表面,向乙威不舉白旗不行了!

  「可不可以少滴兩瓶點滴?」他不放棄地討價還價。

  只見他前妻下針前僅僅回給了他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

  難怪小孩子最怕看見醫院裡的白衣護士,看她這般冷血便足以解釋一切。

  來不及感覺,熱辣辣的針頭已經成功地穿進他血管裡;隨後點滴的水分涼呼呼地流遍他靜脈血液中。真不是蓋的!他就知道他前妻的技術是一流的,隨隨便便就一針見血無誤地命中,讓人連痛也不會痛。

  「OK!現在開始,每一瓶點滴大概會滴個四、五個鐘頭,你可以休息了,睡個覺,傷口才會好得快。點滴快滴完的時候我會來換,你不用擔心。」鐘應伶盡職地交代,全然一副職業化的態度。

  調好點滴速度後,她還伸了伸懶腰。

  向乙威是有些感動的,不過他還是想挪揄一下。

  「喂!一個盡職的護士不會連基本的保暖被蓋也不給吧?還是你能夠提供更實質的?」他衝著她笑得色瞇瞇的,有垂涎三尺之虞!

  她敢打賭,現在若不是他傷口仍痛,點滴絆住他的行動,不用想,她絕不能在他的地盤上全身而退。這男人根本不會放過任何惡虎撲羊的機會!

  「我剛來你家參觀,不曉得你家的棉被都長在哪裡。

  相信你的管家會很樂意提供,況且依她的體型,可是比我這副皮包骨來得更實質!」最好壓死你!她暗暗詛咒。

  「嘖!嘖!嘖!你這老護士實在惡毒,我可還沒提醒你一般護士該盡的職責,像擦澡、換衣服之類什麼的。別忘了,點滴輸進我體內,膀胱可是隨時需要排泄的!」他繼續壞壞地提醒她,愛看她臉紅無措的表情。

  她的確刷紅了臉,不過仍不認輸地抬槓。「你的皮厚得可以預防細菌偷襲你了!想換衣服的話我可以指導你那位親愛萬能的管家執行,而生理方面……等會兒我會找找看有沒有花瓶或保特瓶之類的東西,夠你排泄一夜了!明天早上等你有體力,自己就能單手提著點滴進廁所了!」她相當的經濟實惠!

  可憐他在自己家住院比他老爸住醫院的服務品質差,不但得委屈臨時睡沙發,還讓前妻惡護士對他作威作福。他這番犧牲是為了誰啊?有朝一日,哼!他會連本帶利全討回來,昏昏欲睡的腦中仍不安分地勾畫著將來要回饋給她的甜蜜折磨……

  「藥效也早該開始了,真不知道你哪來的體力,撐了這麼久,流了一堆血,竟然連安眠藥也能抗衡這麼久,真是輸給你。乖乖睡個覺吧,這瓶點滴結束之前,量你是沒精神繼續說話了!」她的聲音在向乙威快被睡神征服前清晰又遙遠地傳進他耳裡,他不甘心地吼著。

  「可惡!你在點滴裡加了……」沒多餘的意識繼續抱怨,藥效終於戰勝他的意志力,他無奈地被周公找去下棋也!

  她嘴上掛著得逞的奸笑,柔荑輕輕撫上他的睡臉,壞兮兮道:「睡吧!睡吧!我可憐的壞脾氣男孩!不需要你多操心,你的生理問題我怎麼會沒考慮到?呵!呵!呵!就等管家睡了,再替你好生伺候伺候,包準你這一夜將無後顧之憂!」瞄了瞄地上的紙箱,邪惡念頭蠢蠢湧現。

  好壞唷!她實在太壞了!可是……誰教他老愛先在言辭上佔她便宜?不管了,紅著臉也要干!反正她老本行就是護士,況且……她一向堅持——君子報仇,三小時不晚!

  現在,先祭好她的五臟廟去,等養足了精神和勇氣,她的行動才要開始……

  向乙威這回慘了,閉上眼前沒先預警地偷瞄一眼他前妻這番神情,要不他會預料得到她又將有一番報復行動了。比起以前的種種惡名昭彰的記錄都來得恐怖詭異。這一役,恐怕他會有半年到一整年的時間,晚上睡覺都不能安穩成眠了。

  嘟嘟……嘟嘟……嘟……電話鈴聲?

  他沉甸甸地,撐開昏重的眼皮。

  入眼的晨光幾乎刺得他放棄清醒。

  嗚乎一嘯,他抱頭低低呻吟……

  像被困在籠中的猛獸……

  哪裡不對勁?

  他渾身使不出力氣。

  左手臂上的管子提醒他……

  他還沒脫離酷刑!

  看向窗外的陽光,再瞄了眼頭上那罐液體,客廳裡一片安靜——

  誰來告訴他?

  天殺的這到底是滴到第幾瓶!

  為什麼客廳裡除了他,連只螞蟻也沒有?

  幾點了?日頭正直直烤曬他右肩的患處。

  那個失職的護理師兼護士躲到哪裡去了?

  管家蘇菲亞呢?不會連她也一起失蹤吧!

  彷彿應和他的問題,女黑人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她探出一顆黑頭顱,似乎料準他早已清醒。「少爺,你公司的石毓從台灣打越洋電話過來,他說如果你不方便接電話,他直接把資料傳真過來。」

  石毓?好小子!真有他的!這麼快就有下落,下次回台灣他會記得給他加薪。向乙威好心情地想,沒注意方才管家說話的方式比平常多了些吞吐。

  「打開傳真機讓他把資料傳過來,順便替我拿那支無線電話過來。我沒關係,還有力氣講電話……」

  「少爺!」

  他的話尾和管家的驚喊同時消失在他從沙發上坐起身的瞬間——刺痛!!

  這是怎麼回事?這股痛不是來自肩傷……

  他驚恐又茫然地瞪大眼,無法立即消化此刻身體某器官傳來的感覺。

  有某種異物……燒灼般地……杵在……不敢確定那是什麼東西……他甚至害怕去確定!幾乎沒有勇氣掀開身上的毛毯一看究竟。順著毛毯下明顯突起的痕跡一路瞄到沙發下……!老天,殺了他吧!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那妮子竟然對他做出這種事……「喝——啊——」

  他發出困獸般的嘶嚎……憤怒又淒涼!吼到聲嘶力竭!眼角餘光依舊瞥見沙發下那個東西——那個毀他一世英名的東西——「喝——啊——」

  野獸悲慘的叫吼再度衝破晨曦。

  鐘、應、伶!

  這三個字咬自他心底,幾乎令他內傷!

  他已經氣到不知用什麼字眼去罵她了!

  那可惡的、該死的、天殺的——

  「少爺,別生氣了,鐘小姐這樣也是為你好,裝了個尿管才不用一直跑廁所……啊!對了,你還要不要講電話?」管家手裡握著無線電話,努力將他拉回現實世界。向乙威幾乎快哭出來,管家蘇菲何其殘忍地明白指出了那令他萬劫不復的兩個字——尿管!更慘絕人寰的是——她竟然還握著話筒大聲說給別人聽!

  喔!老天,讓他一死為快吧!電話那頭的損友石兄弟,這會兒不知已經笑到天邊的哪個角落去了!

  快拿把刀給他痛快吧……

  鐘應伶……我恨你……

  他再次抱頭呻吟……

  彎腰再度扯動了毛毯下的管子……

  下身敏感的侵入感受不斷提醒他——

  這是真的發生了!他真的失身了……

  那馱躺在沙發下的……蓄尿袋……

  那些液體就是鐵錚錚的證明了!

  不——

  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他身上?這是像他老爸那種情況才會用得上!她怎麼能這樣對待他?他以後還拿什麼臉去管台灣那群囂張的部下?

  嗚……死了算了!他不想活了……

  輕生念頭頓起,電話那頭馬上傳來極力忍笑的聲音。

  「喂!老闆,不要想不開啊!反正大部分受傷不太能動的病人,住院也多半都是用插尿管來解決排泄的,你就別大驚小怪了!」聽得出他憋笑欲得很難受,說話有一半是藉由鼻子發聲的。

  這是什麼話?諷刺他嗎?明知道他現在是住家裡不是住醫院,這姓石的兔鬼子還不知死活地激怒他,別想他會好心為他加薪了!向乙威發狠。「笑夠的話就把屁快放了,我可沒空陪你用越洋電話聊無意義的事!」

  是石毓不幸倒楣,沒算準時間打來,這會兒理所當然要當炮灰了!他勉強地收住笑,稍作正經道:「喔!我只是想向你表達我對前任老闆娘——鐘小姐的一百二十萬分的敬意,她的歷史記錄真夠精彩豐富的,而且啊!她的財產恐怕有並駕老闆你的嫌疑,待會兒傳真紙上會有『洛洛長』的資料夠你看上大半天消磨點滴時間了!呃!如果您方便,不妨替我傳達她……若是她嫌錢太多或股份太重太棘手麻煩,可以考慮找我合夥創立一間新企業,或者把那堆股份賣給我!」

  向乙威慢慢地消化吸收這段話,迷惘的腦袋已暫時忘了「尿管之恥」。顯然這番消息來得太讓人訝異,他不太相信地過濾著石毓的話,好久才提出疑問。

  「她既然像你說的這麼富有,幹什麼白天晚上都得累得像條狗一樣兼了兩份差?」她拚命工作的態度是他親眼目睹,她瘦了那麼明顯的好幾圈更是證明。最教他氣惱的是,現在正值他受傷臥病期間,那女人還不知請一天假來陪他!若不是確信她非常在意她的工作,他會以為她必定是畏罪潛逃!

  罪也,即所謂「插他尿管」之罪!

  想到這不免又燃起熊熊怒火。

  臉上由剛褪去的青色瞬間轉變為豬肝色!

  「我想這大部分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事實上,我發現這些年是一直有人在背後罩著她的,只是隨時想暗殺她的人防不勝防。否則她如何能獨立帶著拖油瓶的兒子存活這些年?況且她的綠卡拿得也太容易,如果不是有人保護,我實在已經想不出能有什麼方法供她這般遁逃。若是論花錢走後門,她卻也不曾動用過半毛她名下的財產……」石毓陳述他的諸葛論。

  向乙威靜靜聽到這,忽然想到什麼地破口大罵。

  「什麼叫做拖油瓶的兒子?你他媽的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兒子不就是我兒子?講話給我放注意點!別以為我不會扣你薪水!」他向來以薪水掌握實權,更用來對付威脅他弟兄!

  石毓苦笑。「看來你已經確定他就是你兒子了,我還在猜你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承認。現在似乎不需要再給你更多的證明了,枉費我動了一番心思取得他的出生資料。」他有不勝唏噓的感慨,他老闆的錢真不好賺。

  「你這一副要死不活的假相要裝給誰聽啊?想故意邀功就大聲說,我可不是昏君吶!全部大大小小的資料,包括我兒子的,統統給我一併傳過來,一個字也不能少!」向乙威龍體微恙,聖旨照頒!

  「遵、命!」石毓回得鏗鏘有力,收線前仍好心勸道:「老兄啊!你自己千萬要小心啊!這次子彈沒要了你的命,下次可就不只是讓你吊點滴、插尿管而已唷!建議你不妨多買幾家保險,現在出了好多紅利優惠不錯的保險,這是給你兒子將來的保障,免得……」

  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在太平洋那端真是活得太無聊了,沒見到他上司此刻已氣得渾身發顫,逕顧著嘮叨這些不吉利的話!嘩——

  大拇指重重按下關機鍵,談話終止。

  無線電差點被摔上牆壁!

  向乙威改變主意,話機離手之前又重新握回,開機趕緊聯絡台灣公司的帳房部門:扣除石毓下個月薪水總數末尾那個零!哼!讓他知道誰才需要買保險。向乙威龍顏大怒,不借動用「私刑」!

  嘟嘟……嘟嘟……

  幾組號碼沒拔完,話機先響了。

  也好,這小子自動來請罪省得他麻煩。

  按下對談鍵,他沒好氣地道:「又有什麼事?」

  向乙威成功嚇住來電者。

  「石毓,有屁快放!」他不耐煩了。

  「……威兒?」溫吞慢火的女性嗓音傳了出來。

  是珍姨?!

  「珍姨!」向乙威大驚。當下正襟危坐,這一動又扯到了毛毯下的管子。他齜牙咧嘴地恨瞪那尿袋,卻是無力改變事實。

  「珍姨,對不起,我以為……是別人。」他壓下怒氣,對老人抱歉連連。

  「沒關係,我以為你應該是受傷沒力氣講話才是,怎麼開口就這麼中氣十足的?看來你精神不錯喔!」老人帶笑,口氣卻是關心。

  向乙威眼角掃向廚房那位「報馬子」管家,看來他的慘況連爸爸和珍姨都知道了!

  老人忍不住苛責。「怎麼那麼不小心呢?你爸爸開刀的傷口都還沒開始癒合,你就先找了個傷口來嚇他了,這會兒你是想讓我分身乏術是不是?光是想壓制老頭子激動的情緒就用盡我全身力氣了,還拿什麼精神回去照顧你?」

  向乙威無奈又抱歉地道:「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你跟爸爸說我沒事,精神好一點就會去醫院看他。這裡有蘇菲亞在照顧我,放心好了。」

  幸好沒讓大家知道這是槍傷,目前為止尚沒警察上門詢問,否則怕不把他老爸嚇得從病床上趕回家裡來?就恨那前妻惡護士!沒事把他插個點滴、弄個尿管,害他行動受制之外,讓外人看更以為他受傷嚴重……他好冤啊!

  「嗯……」珍姨似乎欲言又止,半晌,她饒富興味地問道:「聽說昨晚有一位特別護士照顧你?」管家蘇菲果然是「盡責忠心」的報馬子,顯然她沒漏提鐘應伶的身份,恐怕……珍姨最好奇的便是奇奇了!

  他相信這同時也是他老爸迫切要她來套話的。哼!

  什麼有特別護士照顧?他現在的情況比他老爸還不如,那個女人害得他陷入生不如死的丑境!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拔掉身上這一堆管子,直接到醫院去揪她來罵個爽快!

  「別提那女人了!這件事說來話長,你告訴爸爸,他早有個四歲的孫子了,遲早我會帶他去見他。不過之前還有一些事要辦,沒弄清楚以前,恐怕還不太方便馬上認祖歸宗,你先好好安撫他吧!」那女人的小辮子資料現在已經躺在他的傳真機上了,就待他一一批宗閱卷,慢慢抽絲剝繭之後,還怕不能手到擒來嗎?

  向乙威儼然一副勝券在握的自信。

  「這樣啊?不過別讓他等太久,我可沒辦法保證能壓制他激動的情緒,不影響到他的傷口癒合喔!」珍姨也不是省油的燈,她老江湖的把戲耍起來比他老爸還有效。向乙威到現在仍在懷疑,上次會被老爸說服去訂婚,背後主謀者一定有珍姨全力參與。畢竟他早摸透了老爸那幾招,只有老狐狸珍姨的伎倆他還沒完全拆招!不得小覷!必要時,他會不惜重金禮聘、屈膝跪地找鐘應伶那尾更多詐的小狐狸討論應對策略。雖然有辱志氣,並且他還沒走出受害者陰影,不過……要想對付兩老薑的攻勢,不得不暫時顧全大局,卑躬屈膝在所不辭!

  他沒承認的是,他已經默默認輸了。

  要是他早八百年前對他前妻俯首稱臣,今天也不會活活白受這麼多罪,淪為她報復的羔羊!

  「知道了,你至少也要警告老爸,叫他好好留著那條老命來見孫子,提醒他收斂一下那種容易腦充血的脾氣,別讓孫子嚇壞了!」他閒閒陪著老人家打太極拳,反正他有空!

  「你這孩子!老愛跟你爸頂嘴,就不怕他真被你氣到中風?」珍姨老歸老,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本事也不落人後。

  嘟嘟……嘟嘟……

  他借力使力的抬槓還沒說完,電話就傳來插播聲,珍姨只好先開口告辭了。

  「不跟你聊了,好好照顧自己,有空我會回家看看。

  記住你說過的話,孫子跟媳婦兒我們都要見到,拜了!」

  今天是怎麼回事?

  電話線快燒起來了,熱線不斷!

  「哈羅?是蘇菲亞嗎?」插播馬上傳來。

  熟悉的嗓音是他絕對預料不到的意外!

  這女人竟然有膽打電話回來!

  鐘!應!伶!向乙威連續對著話筒噴三次氣,新仇舊恨一併湧現,失身之恥現在開庭上訴。

  「你這瘋女人還敢打電話來啊?」一開口便不留口德,似乎忘了教訓。那頭沉默三秒鐘,才慢條斯理地道:「我找管家蘇菲亞。」全然當他瘋狗亂吠,與她無關!

  「你……你……」向乙威氣到怒火攻心,一口鬱血梗在喉嚨。

  「咦?你傷口很痛嗎?講話都講不出來了?我看……需要再多吊幾瓶點滴才能治得好。」她壞壞地裝傻,似乎以逼人發瘋為畢生樂趣!

  「混帳!」想了半天的髒話,到口卻只剩兩個字好罵,向乙威暗惱安眠藥害他口拙!

  「罵累的話麻煩幫我找你親愛的管家,她是我今天早上臨時收授的徒弟。如果你再不把她找來的話,可以先抬頭看看你頭上的玻璃瓶,沒算錯時間和滴數的話,現在應該剩不到10cc了,還是你準備讓血管吃空氣?」

  鐘應伶不慌不忙地提醒他:生命誠可貴!

  不得了!頭上那罐玻璃瓶哪還有10cc?必定是他剛才太過生氣、血液速度加快,血管擴張……造成點滴早已變空瓶!向乙威目眥欲裂,不可置信地瞪著點滴管上入主的空氣正漸漸逼近他血管……真的沒戲可唱了……

  「完了……」他惶恐喃喃,世界末日來臨都不比他此刻慘,老天終於要來接走他了……

  這男人頓呈自暴自棄狀態!

  「喂喂!到底還剩多少?空氣跑下來管子多遠了?快!趕快叫管家過來!」鐘應伶聽出不對勁,死命喚醒這傻男人的求生意志!

  可惜向乙威置若未聞,一心歸西,了無生趣,直想帶著滿身的恥辱赴黃泉……

  「Whoops!」管家黑人的驚歎號響起,救火隊來了!許是電話那頭的叫喊夠大聲了。

  「蘇菲亞?蘇菲亞?」鐘應伶殺豬般的尖叫從向乙威呆滯握著的話筒傳遍客廳大小角落。

  管家收回看點滴的視線,急急搶過主人手上的救急線!她馬上回道:「鐘小姐?我在,我太晚來看點滴了,現在空氣已經跑下來管子約十公分了,我該怎麼做?」

  她大半輩子的管家不是白當的,遇到狀況雖然心急,卻仍能穩住陣腳。

  鐘應伶在電話那頭明顯地吁了一口氣,她喃道:「還真會被他嚇出心臟病!」換過氣,她穩穩指導。「蘇菲亞,先把管子開關關起來,別再讓空氣繼續跑下去。然後你照我早上教的方法,換一瓶新的點滴。慢慢來,你記得步驟的。」她停下來等老婦人一一執行,屏息以待。

  半晌,蘇菲亞以興奮的聲音告訴她:「換好了!我做到了!不過現在管子裡還有一小段空氣,可以打開點滴開關嗎?」她是好問的好學生,更是關心主人生命的好管家。

  「很好,先別開管子,現在你試著用手指彈彈管子,看看空氣有沒有變成小氣泡浮上去?」鐘應伶放心了,事實上一小段空氣並不足以使人致命,但一般為了讓像向乙威這類大驚小怪的病人安心,她只好多此一舉地將那些放屁就能解決的小空氣給處理掉,有勞管家了!

  不一會兒,管家果然傳來深富成就的笑語:「真的也!彈一彈就跑光光了!好神奇啊!少爺!少爺!你看,都沒事了!」她企圖搖醒垂頭喪志的向乙威一同分享她的成果。

  管家樂得儼然以「主人的救命恩人」的身份來自捧!

  「喂喂喂!別忘了還要打開管子的開關啊!要是沒趕快讓點滴的水分繼續流,沒多久血液凝固,可就會全部阻塞了!」鐘應伶仍在那頭提醒,她討厭有功虧一簣的情形發生。

  一語驚醒夢中人,管家幸好沒釀成前功盡棄。她徐徐打開開關,對著時鐘調好滴速。

  直到涼涼的、熟悉的液體流進他血管裡,向乙威才終於回神!

  活著?

  他彷彿還不能置信,自己還沒被他前妻折騰死,他視為奇跡!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向乙威深信他負有世界和平的使命!

  幾乎是泫然欲泣地,他充滿感情地望著那一罐差點定他生死的點滴,慶幸仍是撿回了一條命!感謝冥冥中埋伏在他頭上三尺的那些神明,她們的法眼果真是雪亮的!

  命不該絕啊……

  「喂?蘇菲亞?你還在聽嗎?你主人到底口吐白沫了沒?」鐘應伶的聲音仍在電話那頭問著,管家早已功成身退地將話筒擺回向乙威耳朵邊,剛巧讓他一字不漏地收進耳裡。待大腦將這串英文翻譯完畢後,嘴巴馬上反應。

  「你這女人就恨不得我早日向閻羅王報到嗎?最毒婦人心!古人說的一定就是你!」他咬牙切齒,感覺在一連串被愚弄、驚嚇的整個早上下來,右肩的傷口現在才開始隱隱作痛!

  「有力氣罵人了?看來止痛藥的效果比我想像的還要持久,下一瓶點滴可以不加藥了!」鐘應伶若有所思地道。

  「本來就不需要加!」他隨即回應,恨恨道:「不經別人同意就擅自在點滴裡亂加藥,這種行為最是小人!竟然還趁……趁我被你下安眠藥、睡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偷……偷裝尿管!你……你罪該萬死!」被害人終於得以一一陳述遇害經過,怨聲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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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1 11:09:36 |只看該作者
  「呀!你這人怎麼好心沒好報?是你自己說點滴進去也是需要排泄掉的。我看你睡得那麼熟,怕你忘記起來排泄會造成膀胱脹爆破,好心替你裝個導尿管,這樣你才能安穩睡得一覺到中午,怎麼你這人反倒怪起我來了?不知感恩圖報也就算了,虧我還替你設想那麼多,連花瓶、保特瓶的瓶口的size都設想進去了,才想出這麼一勞永逸的辦法!」真是服了她!有理都給她掰到沒理,連歪理也被講成有道理了!

  她這一番褒貶大論下來,向乙威早已哭笑不得了,慘遭滑鐵盧是應該能預料到的。他就知道,凡是有關醫學專業知識方面的論題,他永遠也辯不過他前妻!




第九章


  「無論如何,我命令你下班後馬上過來這裡、將我身上每一樣被你附裝的管子統統拆掉!」向乙威再也忍無可忍,下著最後通牒。

  從他醒來一直到現在,整整將近三個鐘頭的時間,他的耳朵一直貼在話筒上,電話持續占線。算一算,這點滴總算是滴到倒數第二瓶了,但是他決定只容許讓鐘應伶玩弄他到第四瓶點滴結束,沒餘地再任她作威作福了。

  需知,躺在傳真機上熱騰騰的資料,到目前為止連一張紙也沒碰到,竟然還這般蹉跎點滴時間,他可是分秒必爭的商人啊!

  「可是……」鐘應伶想反駁,他比她更快!

  「沒有可是!不要以為發生了昨天那樣的事,餐廳老闆會若無其事地容許你大刺刺地回去打工。他不會希望他的餐廳變成彈孔廢墟的!你最好換個理由再可是!」

  他頭頭是道,似乎抓回了主控權一般。

  「我知道我知道!事實上早上我也跟老闆聯絡過了,他從昨天開始就嚴格開除所有姓鐘的員工了!」她說得好惋借,實是不想因她一個人的關係而害了其他人沒頭路。

  要怪就怪那個不會交代清楚的歹徒,要嘛乾脆指名道姓地點她,幹麼臨走前只丟一句:「姓鐘的……」真不乾脆!現在她又變成了眾矢之的。偏偏那家中國餐廳的員工包括廚師算在內,名字裡有鐘、中、忠、終……

  等類似發音的人,竟然多達十餘位!

  唉!她罪孽深重啊……

  叮咚!一個點子乍然成形,算盤開始打到電話線那端的有錢前夫身上,她開始阿諛道:「我知道你一向最有愛心了,不如這樣,你拿點零用錢出來投資一家餐廳;那幾個姓鐘的湊一湊,少說廚師、夥計、服務生也都俱備了,包準幫你經營得世界出名!」她算得好得意,向乙威卻聽得頭痛不已。

  算盤算到他頭上不打緊,他更不介意白白投資一間會讓她弄到倒閉的餐廳,那都不足以影響到他雄厚穩定的財力。唯一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石毓對他描述的情形。他尚未去翻閱傳真機上她的經濟證明,但若是真如石毓所言,她的財富有並駕他的嫌疑,她又何必要求他來投資呢?她自己就能輕易辦得到的。

  諸多疑點值得懷疑,不過目前她似乎還不打算對他開誠佈公,暫且先陪她打啞謎吧!

  「要我投資可以!」他寬宏大量地允諾。

  「真的?!」她好興奮。

  「有三個條件。」他下但書了!

  她早該知道天下沒有白拿的好運!

  「什麼條件?」她防備地問。

  「嘿、嘿、嘿!」他奸笑三聲。

  「你到底說是不說?」她毛骨悚然。

  賣足了關子,他抬眼看了看天花板的點滴,再動手拉了拉尿管,才開口道:「待會兒你下班過來再告訴你。」

  真有夠奸詐的!不忘先替自己把握先機,至少要等到她乖乖幫他拔除身上這堆管子。在這之前,他必定已經看完了她的檔案資料,正好有充分時間來一番規划算計。

  他幾乎要感謝那位餐廳老闆發狠開除員工的決定了,天賜良機啊!

  鐘應伶躊躇了半晌,她本打算下班後先回公寓整理的,昨晚到現在,除了曾回去拿些換洗衣服,還撥不出空閒回去收拾乾淨,最主要的……她想看看那位歹徒這回有沒有又留下什麼線索了……也罷!反正先過去向乙威那裡,她早晚都得為他拔管子,就先完成這件事,再跟他談妥那三大條件。要回家找線索不怕太遲,就這麼決定!

  她輕鬆地答覆向乙威。「OK!下班後我會先去接奇奇再去你那裡,拜了!」

  「我等你。」他語重心長地應道。

  各懷鬼胎的兩人,同時心平氣和地收線。

  另一場戰役,才正要開始……

  姚世欽?

  看完了傳真資料,向乙威怔怔然咀嚼著這名字。

  一切事情似乎該回到原點了!

  他頹然苦笑,笑這些事情早在他認識鐘應伶便已出現了關鍵;笑他跟她結婚了一年多卻不曾瞧出任何蛛絲馬跡;笑他白白浪費了五年的離婚歲月還蒙蔽在他個人的情恨中,笑……

  笑這個分明已經歸土六、七年的老傢伙,竟然死不瞑目地耍得他妻離子散、流離失所……

  他笑得苦、笑得淒涼,恨恨地揉碎了整張鐘應伶的財務證明表。扯痛了傷口,更扯掉了點滴管線,霎時間一道細長血絲隨著管子的脫落而噴出針孔表皮。一滴、兩滴、三滴……鮮紅色血液覆上那三個醒目刺眼的字——姚世欽!

  姚、世、欽!

  「喝——啊——」

  向乙威發出今天以來第三度心肺欲竭的嘶嚎。

  他不甘心——

  那個該死千萬次的老傢伙!死前給他留了這麼一手,拍拍屁股嗝屁去!最好被閻王判去第十九層地獄,否則他會不借請來道士作法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害人匪淺啊……

  他們一家人便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先從第一個受害者說起……

  她,他的前妻,鐘應伶,不過才曾經擔任過那老頭半年多的特別看護,竟然就被他在臨死前陷害了!她平白無故又莫名其妙地承繼了那老頭的全部遺產,害她從那之後便過著被人懷疑、追殺、討錢的驚險生活。

  何其無辜啊……姚老頭嗝屁前雖然已經失去了大兒子,可他還有姚老二這個殘存的余孤啊,幹什麼偏要將他以前所賺的黑錢全數都歸到鐘應伶名下?她一個非親非故的外人,當然會惹來惡意中傷的謠傳,諸如:靠裙帶關係、在他的藥裡下毒,更甚者,最大的傳聞是指稱她利用職務而趁那老頭臨死前逼他更改遺囑!什麼跟什麼!虧這些人全掰得出來!

  向乙威心裡清楚,姚老頭死後半年,一直到鐘應伶結婚後,她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擁有了意外財富。那老頭早在死前幾個月將手上所有股權、產業、積蓄、不動產權等,全數分散存放世界各地律師保管。當時轟動一時的爆炸案及姚氏垮臺,是商界眾所震撼的新聞。向乙威當然最記得當時他和鐘應伶還是邂逅在那場爆炸案中,沒多久姚老頭便於醫院中宣佈死亡。最讓大家意外的,便是姚氏一夜之間的垮臺。

  沒人料得到,是姚老頭一手策劃財團四分五裂的局面。

  在全世界的人都在找尋那老頭死後遺產的去向時,在一群無頭蒼蠅敲磚挖角地企圖翻出那老頭千分之一的金銀珠寶時,就在那老頭屍骨臭了兩年後,也正是他與鐘應伶結婚幸福美滿的一年半,有了奇奇的第一個月——事情發生了!

  向乙威當然是完全的不知情,他沒想到會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律師正瞞著他,悄悄與鐘應伶聯繫!而他的前妻、他當時的妻子,一夜之間變成了億萬富婆,也開始了她流亡的生活!

  太有錢真的是一大憂患。

  尤其又是來路不明的財富!

  可以想像,要爭奪這筆遺產的有心人士,範圍多到不勝煩數,向乙威咋舌,額角開始發酸。

  不需要重複翻看那姚老頭的創業史跡,他都能倒背如流了。早在七年前爆炸案發生後,自動有各家媒體去挖出姚老頭成功背後的歷史故事。姚世欽出身黑道,原本只不過是混街頭小幫派的一個小角色,卻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偷得一筆交易的黑錢之後竟脫離了黑道。他一夜致富,並且金盆洗手、漂白他的一幫兄弟開始做起生意。姚世欽的確是個有頭腦的老狐狸,幾年的光景,他便成功地將「姚氏」搬上國際商業舞台。號稱國際商圈上,一株最具傳奇性的奇葩。

  碰!

  向乙威一拳擊上茶几,手臂針孔處再次沁出一道細血絲:桌上染上血漬的三個字,血液漸漸凝固。

  「可惡——」他憤吼。

  那隻老狐狸明知自己背後有數不清的仇家,除了貪心的親戚、一起創業的兄弟,更有黑道幫派那群被他出賣洗劫的毒梟!「可惡——」他禁不住咆哮。鐘應伶何其無辜,得替那老頭背負這麼重的財富與債務?想她為了避免拖累當時正努力發展國際商圈的他,不借離婚來保障他的生命!他竟然一直活在她刻意的撇清和蔽陰下,一路心無旁鶩地成功走來。

  她何苦?太傻了!寧可逼得他恨她的代價,選擇傷心又放心地離開他,也不願冒險拖著他一起涉險……她是最瞭解他的,知道一旦讓他瞭解真相,定會不顧一切、賭上事業、拼了命也會陪著她。所以她不惜離開他,拒絕做一對亡命鴛鴦,成就他國際性的遠大抱負。

  固執又善體人心的鐘應伶呵……他的小妻子……

  交握的拳頭,微微發顫,濃眉緊鎖。閉上眼,他仍然清晰記得那一天的訣別……蒼白、脆弱、絕決,卻是一滴眼淚也沒滑落……

  濕意模糊了他的視線,男人的淚,無聲滑落。窗外夕陽西沉、薄暮罩籠,向乙威的情緒,久久沉浸在悔恨交加的激盪中。

  漫長無知的五年歲月啊……

  無法想像他們母子如何度過這五年的驚險生活,甚至是剛開始學走路的奇奇,是否得提早學會逃跑?他無法想像,卻可以猜想,從昨天槍擊案的發生到結束,奇奇一直是超齡出奇的鎮定,不但沒慌得哭叫,連看見血肉模糊的傷口也不吭一聲氣。從頭到尾他一直跟著媽媽,也堅信鐘應伶永遠不會放棄他。這是怎樣一段骨肉相依的牽繫?是共同經歷了多少風雨才磨練出來的默契和勇氣。

  鐘應伶,你了不起!

  他打從心底敬佩她這樣一個女人。是她的犧牲才能使他無後顧之憂的將「向氏」導向國際,創立今天的成就。她獨立辛苦地撫養他們的孩子,捨去享受青春的代價,拋卻過往一切繁華,與天競爭,向命運挑戰,更不向惡劣的環境低頭。是怎樣一個韌性堅強的女性能做到這般無私、無畏、無我的境地?

  他真的好愛她。

  不會再有逃亡或恐懼,他將重攬她所有的憂喜,一肩扛起她的重擔和壓力,讓她棲身在他的羽冀下,不再有風雨。

  在此之前,仍有部分疑點有待澄清,他懷疑……最大的關鍵在遺囑裡面,那是調查無法觸及的死角。除了鐘應伶本人和幾位死守崗位的律師,目前為止,還無法突破這些疑點。沒有人知道姚老頭到底留了哪幾手,讓鐘應伶甘心為他保管龐大的遺產、四處躲藏,卻沒動用分毫錢財來私用。到底背後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他會計量一番,一一突破……

  「爹地!」

  奇奇興奮的叫喚由大門口響起,叮叮咚咚一路跳進客廳直跑到沙發前蹲了下來,小臉仰頭望著他,試探道:「爹地醒了?」

  他眼底霎時間溢滿柔情,心裡暖暖的,伸出扯落點滴的大手,寵溺地揉撫兒子一頭卷髮,愛憐道:「爹地在等奇奇回來,怎麼可以一直睡呢?」衝動地,他俯低了頭,輕輕在他小臉上香了一記親吻,才緩緩放開了他。

  「爹地……」小臉依舊望著他,眼中閃著新奇。幾乎反射性地,下一秒,小身體已經爬上沙發,一骨碌窩進他胸前。站立在他大腿上,雙手一勾,拉低了向乙威脖子,「啾」的一聲,他回給父親一個大響啵!

  向乙威著實楞了好半晌,幾乎感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流淚的衝動,再度威脅著要跑出來破壞男人的尊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逼回懸掛眼角的脆弱。攏緊了雙手,用力擁抱懷中讓他感動的生命,真實感受這副溫暖的小身體,不捨鬆手……

  她,佇足看著這一幕,靜靜分享他們的感動,不想介入父子之間情感的交流。五年骨肉分隔的鴻溝,在這一刻消失瓦解。不需解釋,沒有理由,血脈連心的牽繫,自有它歸屬的軌道,沒人拆散得了,再多的言語都嫌多餘了……她轉身,決定暫時留給父子倆單獨相處的空間,更留時間讓他們適應彼此……

  「媽咪,你要去哪裡?」兒子抬頭叫住她。

  「呃?」鐘應伶回頭,父子倆皆不解地看著她,唉!

  她雙肩一聳,嘲笑自己多此一舉。

  「你想開溜?」向乙威灼灼地盯著她,聲音粗嗄,激動的情緒沒完全平息。

  她愣了愣,隨即反駁:「什麼話!奇奇還在你這裡我怎麼會離開?」她迴避他燙人的目光,走近沙發。說不上來什麼原因,她總覺得今天他的眼光不太一樣,像要一口吞噬她似的!

  「老天!你幹了什麼好事?竟然自己拔點滴!」她驚叫,趕到他身前,抓起打針的左手,審視上頭已經凝固的幾道血絲。

  「幹什麼不等我來拔呢?差不過幾分鐘而已呀!你看這樣噴得到處是,幸好血液已經凝固了,要不真不知道你要浪費多少血了!」她翻出酒精棉,輕輕擦拭乾涸的血跡,沒忽略他灼人的視線依舊緊緊跟在她的身上打轉,她覺得快被他燒出火來了!

  「喂!你該不會連尿管也扯掉了吧!」她只想打破這種窒人的氣氛,隨口問問;順便低下頭審視沙發下的尿袋,再沿著毛毯下管子的痕跡一路往上瞄……她臉紅了!連自己都懷疑昨晚她是哪裡來的勇氣去對他……

  不經意對上他的視線,霎時間後悔!向乙威正邪邪地、富深意地,看穿她的糗相。他俯近她耳邊,性感低語。

  「我怎麼會拿那話兒開玩笑?那可是對後半生的幸福與否影響重大哩!而且我也不想錯過你的親手服務……」

  曖昧的一番話,成功地惹得鐘應伶臉紅熟似蝦子,都快冒煙了!她怒瞪他。

  「嘖嘖嘖!怎麼先臉紅了?昨晚在下手之前可有臉紅過?這樣害羞哪來的勇氣瞄準目標?真是讓人懷疑,該不會是夢遊的時候做的吧?」他繼續使壞,愛看她這般可愛害羞。終於有機會將她一軍,順便讓她知道每回報復時,顧前不顧後的結果,這次是非常好的機會教訓!

  「你……你再嚕嗦我乾脆就不幫你拔了,讓你留著爛掉好了!」老是處於下風實在沒用,她紅著臉、凶巴巴地威脅他。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這是她手中的籌碼。

  「好啦好啦!算我怕了你,頂多你等下再當成夢遊,閉著眼睛拔就好了!」他終於妥協,大方找個台階讓地下,仍壞壞地小聲喂語:「我會配合你的,連痛也不喊出聲!」

  「你……」她實在想拿針線將他的嘴巴縫起來,想了半天,啐道:「誇張!」便撇過頭不再理他,決定先支開兒子。「奇奇,你渴不渴?去廚房替媽咪倒杯水好嗎?」

  小傢伙立即意會跑開,迅速隱身廚房。

  向乙威嘖嘖稱道:「你真是訓練有素,不過是多此一舉。我這個開明的父親不介意提前替兒子上健康教育,讓他瞭解人體的奧秘!」

  鐘應伶橫了心當他在胡言亂語,從紙箱裡找出一支沒附針頭的空針筒,直接放入毯子下摸索,這行為惹得向乙威又開始怪叫。「喂喂喂!你幹什麼?閉著眼睛找也不是這樣……」

  他沒機會叫完抗議,一陣酥麻感覺過去,管子已釋然離身。

  呆呆地,他看著鐘應伶熟練地提起尿袋,由毯子下方抽出尿管。前後不過三秒鐘,又是像她打針一樣的迅速,讓他來不及感受便已完成。不痛也!真的一點也不痛!她甚至沒有翻開毯子來處理,害他亂失望的……

  不過總算是解脫了!

  呵呵呵……

  自由的感覺真好!

  「別高興過頭了,你的傷口還沒癒合,還是別做太大的動作。」她回頭提醒,準備到廁所處理尿袋。

  他完全當她的話是出自關心,只是她拉不下臉說溫柔話罷了!下一秒,他被她怔楞的表情拉回注意,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茶几上的傳真紙忘記收了!

  他觀察她臉上細微的反應,只見她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轉身,向廁所走去。

  他盯著廁所合上的門,猜測她可能會有的反應。

  也罷,他並不打算裝作不知道她的事情。開誠佈公坦承他的好奇及調查,也許能提早進一步逼她澄清疑慮,讓他能提防下一個上門攻擊她的仇家提前想個萬全的辦法應敵。再拖下去只會使危險繼續上演,而他這一家子也不得安寧。

  他等那闔家團圓、幸福美滿的日子,可是等得望穿秋水了!

  「少爺,你管子都拔掉了嗎?太好了,我煮好晚餐了,可以叫大家一起來吃飯了!」管家蘇菲亞適時出現,手上抱著小奇奇。他正專心啃著手上剛搜刮來的小餅乾,吃得不亦樂乎。

  「咦?鐘小姐呢?」管家四下張望,看向乙威手指向廁所方向,她收到訊息,馬上扯開嗓子大喊:「鐘小姐,你聽到了嗎?不要在裡面蘑菇太久啊,趕快出來吃晚餐。菜都快涼了,大家等你一起開動喔!」老管家精明的目光早猜到這對前夫妻波濤暗湧的陣仗,索性胳臂往內彎,助她少爺一把!

  「知道了!」隨著廁所門的開啟,鐘應伶不甘願地回道,從裡頭走了出來。

  她臉上是濕的,顯然剛用水潑淋過,沒看向乙威一眼,她逕自走向廚房。

  管家抱著奇奇,同向乙威離開沙發,隨後一起進了廚房。

  待大夥兒安靜用餐到一半,向乙威才忽然出聲。

  「記不記得三個條件?」他邊吃邊開口,狀似隨意。

  鐘應伶停箸,捫心自問,她差點兒忘記今晚為何羊人虎口了!

  「說吧!」她決定不誤了正事,情緒問題暫擱一旁,沒忘還有一幫鐘姓同志靠她謀差事。

  她也不拖拉,擱下碗,就事論事。「目前我只想到一個。只要你應允,我可以先安排讓那幾個人馬上有工作做,餐廳的計劃也會開始進行。等以後想到其他兩個條件後,餐廳大致也找妥了;就看你點頭與否決定,是不是讓這伙姓鐘的人在這家餐廳撐場面。」

  他不傀是個成功的商人,談條件除了會吊人胃口外,更懂得為自己鋪後路。最厲害的是,他不是貪得一時獲利的小業務,向乙威是擅用放長線吊肥魚的角色!

  「那麼你的第一個條件?」她決定乾脆先答應了第一個條件。橫豎那群人都能有工作了,餐廳的事,也可以暫緩了。

  「我要你跟奇奇搬來這裡一起住。」他賣足了關子,終於公佈第一條款。

  「什麼?!」她當場反應。

  「先別反對!」他直接擋下她的反駁,解釋道:「我不會要求任何名義上的關係。你可以繼續你跟奇奇單親家庭的生活,在這裡自由進出;也可以選擇離我房間最遠的西區閣樓居住。在那裡有絕對安靜的私人空間,絕不受外力侵入打擾。」總而言之,他明白地告訴她,他要開始保護她了。

  顯然那些資料已經讓他知道她的身價有多危險了,而且他打算介入,當起她的保護者,共同涉險……不行!她絕不能答應!

  「我不會答……」她開口拒絕。

  「聽我說,伶伶!」他打斷她,強迫她看向他,道:「現在的我跟五年前的我已經大不相同了。我有整個跨國際的集團和頂尖精英足以和全世界抗衡,論權勢更不輸當年的姚世欽。五年前我自認沒辦法保護你,但是五年後的今天,你不妨重新評估我的能力。」幾乎是迫切地,他期盼她的認定,恨不得當場展現他五年來的成果。她如果再不答應,他考慮等一下抽空撥個電話給美國總統,讓他直接到她面前讓她求證!

  她足足跟他對望了十分鐘之久,眼神在空中進行拉鋸戰,半晌,她終於道:「讓我考慮一下。」

  說完她埋首繼續吃飯,不理他胃口全失的頹然樣。

  這妮子忒地會磨人!向乙威瞪著她,心中有氣。明明是她有事求他,現下反而是他乾著急,磨煞人也!

  「爹地?」小奇奇突然喚起他的注意力。

  當下他表情三百六十度轉,一臉慈愛地看向身旁的兒子,溫和應道:「什麼事,奇奇?」

  只見他兒子一臉痛苦,無奈地望著他,小聲求救道:「爹地,我吃不完了……」他怯怯地瞄了對座母親一眼,活像伯被逮到的心虛。小手在桌底下扯著父親衣角,一副食難下嚥的表情。

  向乙威當場升起被需要的英雄心情,瞭解地拍了拍兒子肩頭,再看了看對面邊扒著飯邊專心想事倩的鐘應伶,知道剛才奇奇飯前吃了太多餅乾了。二話不說,抓過兒子手中的碗,一口吞了碗中剩不到一半的米粒,完全負起做父親的使命。

  滿足地抹了抹嘴,接受來自兒子感激似的祟拜,自豪不已,終於當了真正的父親!

  真忒的一副愚父相!鐘應伶暗付。她從頭到尾裝作沒看見,卻不禁開始替他的未來擔心。現在就任兒子予取予求了,將來什麼時候被賣了真可預料得到。

  好一個寵兒子的向乙威啊……

  「好!」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喊,差點害向乙威一口幫忙吃的飯哽死在喉嚨裡:

  「咳!咳!咳!你嚇誰啊?突然叫這麼大聲……」

  他順過一口氣,捧過兒子體貼奉來的茶水,咕嚕灌下腹。半晌,他馬上被自己嗆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道:「你……你……剛才的意思……好?」他被嗆得不輕,卻不想錯失好運。

  她肯定地點頭。「我答應你。」

  隨即——

  「呀喝!」

  顧不得右肩的傷口,他像中了頭彩似地抱起兒子高興地又叫又親,莫名所以的管家和奇奇也陪著笑得傻呵呵的。鐘應伶鎮靜地微笑著,餐桌上的氣氛一片溫馨快樂。

  「待會兒,吃完飯後我陪你回去搬行李。」向乙威迫不及待說道,就怕她馬上反悔。

  她為難地想了好一會兒,眼珠子轉了好幾圈,才回答道:「明天吧!你的手還不能太勞累,明天再過去搬行李吧……我們今晚就住下。」

  沒有意外,廚房內再度響起中獎的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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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1 11:10:0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空氣沉澱澱的,天色灰濛濛的,似乎暗示著午後將隨時來一場大雨。

  搬走最後一件行李,這棟C棟公寓的三樓屋子,顯得空蕩冷清。

  為了奇奇,她真心希望這是最後一次的逃亡。除了期望能給他安心穩定的未來生活,也為了彌補她這些年無法完整供應他的精神得失。不可諱言,奇奇是她值得欣慰的驕傲。單親家庭一路相依走來,不需她多花費額外心思,他便比一般小孩來得體貼懂事。

  如果可以,她衷心希望能從頭給他一個循序成長的環境,讓他在規劃健全的體系下,有固定的生活、固定的遊戲、固定的朋友……可惜到如今,她依舊給不起。

  唯一能在能力範圍內能做的,便是教育上盡量用心。私心是期望他能認祖歸宗的,她從不隱瞞他父親存在的事實,也教導他將來長大,回台灣尋父、落葉歸根,她是這麼期望的,所以更加強他母語的學習,雙語並用,在知識上更要吸收到足以不辱身為向家子嗣,這是她可以做到的,不虧欠向乙威的地步。

  何其幸運?這輩子得他這般專一。不管他對她還有沒有愛,只要知道他當她是奇奇的母親,並且依然關心,這便足夠了,她不奢想更多。能釋放他對她的恨意,對她來說,比什麼都值得。

  站在三樓陽台往下看,他站在車旁向她招手;永遠是她記憶裡頭的瀟灑。

  「下來了,東西都搬完了,回家吧!」她聽見他朝她這樣喊著,臉上是帥氣的陽光笑容。

  回家?這名詞真讓人心動。

  「好!」她大聲回應,學他用力揮手,並回給他燦爛無比的微笑,一個真正開心的笑容。

  轉身,她跑過空蕩蕩的房間。走出公寓,關上門前,做最後一次巡禮。逡巡了一因,她聳肩。「這次他們大概忘記留線索了吧?」不再回頭,將公寓上了鎖。

  才準備下樓梯,向乙威卻已經衝了上來,他沖得很快,差點撞上她,他們站在樓梯口,呆呆相望。

  「怎麼了?」她問。

  他看起來似乎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怔怔看著她。

  是她哪裡不對嗎?她不禁四下前後仔細摸索,臉上似乎也沒什麼外來的異物。

  「怎麼了?」她再問,不懂他幹麼突然衝上來直直盯著她瞧。

  他仍是繼續站在原地看她,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歲月是女人的天敵,希望這些年的奔波,不致讓他覺得她太蒼老……

  「再笑一次。」他終於開口。

  她發誓,她完全搞不懂他說話的前因後果。

  「像剛才那樣,再笑一次給我看。」他終於將前後文貫穿連線,完成了一個句子。

  她懂了。原來她剛才不經意地展露了足以讓西施遜色的傾城笑容!實在很想應觀眾要求再來一次,可是……

  歷史教訓有學到,好戲上演第二次就沒看頭了。因此,為了保值,她不能太早自貶身價。她應付似地咧嘴假笑道:「太陽的角度不對了,笑起來就不具效果。等哪天又剛好照射得天時地利人和時,再免費笑給你看。」

  他垮下臉,一副討不成糖吃的孩於氣。「不要、不要、不要!人家要你現在就笑!」

  唉!男人賴皮的本色,從小孩到成人全是一個樣。

  她嘗試軟言安撫。「乖,別鬧了,我們回家去,等哪天角度又剛剛好了,我再笑給你看哦。」她走近他,勸哄地輕拍他的背。

  他卻一古腦兒將她緊緊抱住,嘴巴仍是不依道:「不管,要不我們再到陽台去,那裡角度最好,我愛看你剛才那樣笑。」他說著便硬摟著她走回公寓門。

  「喂喂!你有完沒完?」她死命拉住門把,不讓他打開。「即使是站到同一地點、同一角度,沒有剛才那一刻的情緒也是不成的,你已經在強人所難了!」她掙脫他,直接下樓梯。

  他馬上跟進,亦步亦趨地走在她身後,追問:「你剛才為什麼突然心情那麼好?」他努力找原因,就盼她隨時有那種好情緒。

  因為那時她正在想他。鐘應伶在心底回答他,嘴上仍是守得死緊。「因為我高興。」拋給他一個到此為止的表情,她繞到車子另一邊,開門上車。

  向乙威站在車門旁,抬頭留戀地望了三樓陽台最後一眼,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前仍不甘心地咕噥。「女人的情緒永遠是善變的。」

  引擎發動,駛上「回家」的路。

  事實上,如果向乙威仔細留心注意,他應該會發現:鐘應伶今天的情緒一直是半亢奮的。她心情好得很,只差沒吹口哨暗示他而已。

  「你剛剛在樓上找什麼東西嗎?」開了近三分之二的路程後,向乙威突然問道,眼光仍專注在路面上。

  「呃?喔!只是看看有沒有漏掉東西忘記搬的。」她回答得心虛,幸好她的臉正撇看向窗戶外的街景,否則真怕被他看出端倪。

  可惜向乙威早發現端倪了。會問她也只不過想探看看她有沒有準備要跟他吐實,結果還是讓他失望了。

  她不知道的是,要找的紙條正躺在他的褲子口袋裡。剛才一進門,她東翻西找的,只有他一個人認命地搬行李,也就無巧不巧地揀到這張被夾放在櫥櫃縫上的紙條——恐嚇的紙條。

  他沒錯過剛一入公寓時眼前的景象,一團混亂。那天受傷後沒陪同鐘應伶上樓,他猜想在當時她進門前就已經遭人闖入過了?她是知道的吧!這兩天她一直沒回公寓去整理,而剛才彷彿進門前就已經有所準備,似乎是為了找出這張恐嚇紙條。

  這紙條有什麼關係嗎?她看起來很重視,莫非是一條線索?

  不是沒有可能。

  「嗯……好像快要下雨了……」或許是怕向乙威起疑,鐘應伶開始找話題轉移他的注意力,只是效果顯得太突兀。

  「大概吧!」他懶懶回應,不想點破她,卻開始考慮該怎麼誘她說出實情。

  轟!

  一記雷響,打斷了兩人同時想出口的話。各自回頭沉思半晌,還是決定暫且先按下,會有機會的……

  鐘應伶決定,有機會她一定會全盤托出。

  向乙威更篤定,找機會一定逼她說出來。

  就這樣,他們有默契地在接下來的回程上,一路沉默。

  雨,真的開始下了,滴滴答答落在車窗上,細密且繁複,像他們的心思。就等傾盆大雨過去後,迎接嶄新的陽光。

  大雨滂沱的夜裡,屋內的氣氛顯得格外寧靜。一連七天,亞特蘭大一直持續下雨。

  算算也是從下雨那天正式搬進這棟屋子,過了整整一星期相安無事的口子。

  生活是相當規律的。每天早上用完早餐後,向乙威會載著她們母子分別去上學、上班;然後各自忙各自的事。等到中午十二點鐘聲一響,鐘應伶會乖乖放下手邊的工作,準時到停車場被挾持一個半小時。這段午休時間其實是溫馨又有些令人期待的;連續七天的午餐,向乙威帶著她每天換吃不同風味的美食,從日本料理、美式燒烤、韓國火鍋……到墨西哥食物等等,她吃得目不暇給、眼花繚亂,仍是樂此不疲,每天陪著他吃遍世界美食。

  她發覺向乙威變得比過去更懂得享受生活。以前他為了事業,常只是隨便吃個足以裹腹的三餐。除了特別紀念日和應酬,他們甚少上餐廳吃大餐;多半是為了省麻煩。現在他卻一反常態,中午時間一定拉著她挑餐廳,也不管她是不是穿著一身不搭調的T恤、牛仔褲,隨興挑中了餐廳便一頭鑽進去吃了!真不知道他是突然轉了性子,還是要彌補過去太忙碌而沒空吃的份,反正她得奉陪。

  感覺上,這段午休時光像是他們每天固定的約會。

  黑暗中,聽著雨聲,她坐在落地窗前微笑。回想著幾天來點滴的相處,內心暖烘烘的。

  重新開始……

  這句話不自覺流過她心底,記得不久前,他似乎曾對她下過這樣的咒語……當時她是惶然的。所以現在,她幾乎不能確定他說過這段話。

  可能嗎?重新開始……

  眼中染上回憶的濛氳,她看見當年那個拿著體檢報告單站在她面前的男子……

  「明天我必須趕去紐約一趟。」他告訴她,那是中午吃飯的時候,他這麼對她說。

  「喔。」她記得自己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這一趟來回最快是三天,慢的話恐怕會拖上一個禮拜。公司那邊有些事比較棘手,非得親自過去處理不可。」他是這樣交代的。

  「喔。」她還是只能發單音,就怕出口更多的話,捨洩漏了心底太過氾濫的離情。

  不知道為什麼,五年都熬過來了,卻突然害怕即將跟他分別一個禮拜。是這幾天生活太安逸,還是她已經變得太過於依賴?明明自認是獨立堅強的現代女性,況且她身邊也還有奇奇,怎麼會在今天他宣佈即將遠行之後,變得這麼不習慣?

  紐約也會像現在這樣不斷下雨嗎?一滴、兩滴、三滴……她數著窗戶上凝結的雨滴,心煩得睡不著覺,想著明天來臨的遠行……

  毅然地,不再多想,她一骨碌從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寬大的長睡衣,提起裙擺,踮著腳尖,輕輕走出房間。通過西區相連的廊道,她一鼓作氣屏息走進東閣樓的「禁區」,直直走向最底端的那扇門。她在門前遲疑地停佇,極力控制不斷威脅著要跳出胸口的心臟。

  撐著最後一股氣,她舉起手,敲門。

  叩、叩!

  聲音是極細緻的。

  「誰?」門內的人發出渾厚低沉的嗓音問道。

  她的勇氣霎時間從肺葉裡搾光,呆呆盯著門板,吐不出一句話來。

  得不到她的回應,門內的人顯然有些不耐煩。他低咒了聲,沒多久,門板在她面前開啟。她憋著氣不敢用力呼吸,等著門後的人發現她時的訝異。

  他的確被她嚇得不輕,光看他呆然無法置信的表情,夠她為今晚的突擊喝彩一番了!

  「晚安。」她問候他。

  「你在夢遊嗎?」他試圖維持清醒,兩人之間必須有一方保持理智。

  「我希望我是。」她模稜兩可地回答,心擊如鼓,仍是定定望著他。

  他瞪著她,跟她繼續杵在門口對峙。

  「你知道現在幾點嗎?」他提醒她,夜路不可走,尤其不該上門找慾求不滿的男人。

  她大方地探進頭顱,徹底瞄了他的房間一周,才看向床頭鬧鐘的指針,她回答他:「凌晨一點半。」

  他挫敗地歎氣,然後凶巴巴地低咆:「既然知道,還不快滾回去睡覺?穿著睡衣到處跑,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他敢打賭,這女人一定是撤旦派下來折磨他的。

  明知道他非常渴望她,還讓她在三更半夜跑到他面前晃來晃去,等一下他勢必得回頭沖冷水滅火了。

  「我當然知道,不請我進去嗎?」她的頭仍掛在門內,吐出的氣正好噴上他胸膛。

  他哆嗦一陣,仍惡聲斥責她,口氣卻已瘠痘。「你到底來幹什麼?」他敏感地意識到胸前細緻的芳香,她的氣息對他皮膚的毛孔起了變化。怪剛才匆忙起床沒多加件上衣,現在得撐著理智熬過魔女的酷刑。

  「我來……」她猶豫片刻,然後像下了最大的決定,深吸一口氣,她小聲告訴他。「來拿你的體檢表。」

  轟隆!

  不是打雷、不是槍響,是向乙威的理智在腦袋裡炸開了!思路頓時停止運轉,腦筋一片空白。「你……你……」他雙眼爆凸,泛滿紅血絲,破碎地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問她什麼意思。

  兩人對峙站在門口僵持不下。黑暗中,依稀可辨鐘應伶臉上泛紅的暈彩。他看著她發呆,數著鐘擺的滴答聲,伺機等候……

  好一會兒,她忽地洩氣道:「算了,當我沒說,晚安。」垂下雙肩,她在勇氣全失之前打退堂鼓。輕輕轉身,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向西區飄了回去,打算躲回枕頭舔傷口。

  整整三秒鐘,他楞楞看著她從他眼前離去——

  「你——可惡!給我回來——」他驀然大吼,跨開幾個大步衝向她。健臂一伸,沒給她驚喘的時間,迅速打橫抱起她往回走。

  「是你送上門的。」關門上鎖前,他聲明。

  她伸出纖纖藕臂攀上他項背,媚惑一笑,一抹得逞的妖嬌漾上她眼眉,性感低語。

  「彼此彼此。」主動獻上紅唇迎接他霸氣的掠奪,熱辣辣的深吻似欲纏綿至死方休。

  貼近……不斷貼近,兩人都不打算屈居被動,持續燒熔瀕臨爆燙的沸點,急切釋放體內蟄伏已久的渴念。

  「伶伶……」卸除阻隔的最後一件衣物,向乙威情不自禁低喃。貪婪地汲取完美呈現的嬌軀,藉裸程的貼近,一訴久違相思的熱情。

  感覺距離五年前的最後一次纏綿像是上輩子的事了。緊依交纏軟床上的兩副身軀,火熱逡巡著,契合而又熟悉。純感官的觸覺,表達了最直接的內心語言。

  放縱、需索、激越,他們瘋狂沉淪於彼此的臂彎中,竭力共舞員炫目的旋律,同攀極致狂喜的高峰。

  激情像浪潮般洶湧,一波波迭起又潮來,彷彿永遠都要不夠……

  「我愛你——」一次又一次的決堤情潮中,他在她耳旁不斷重複呢喃愛的誓言,直至靈肉拋諸忘我之外……

  雨,變小了。綿綿滴落的節奏像一首互古的樂章,柔柔呼應有情人共譜愛的小調。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是祝福的樂音,協調伴奏出專屬於他們的真情交響。

  幾番極度疲累的纏綿後,一室旖旎的熱度,正慢慢降溫退潮。天色泛起魚肚白,下了一個禮拜的雨,今早似乎出現了轉機,有放晴的跡象。

  「奇奇是早產?」慵懶的春光中,兩人困盹地癱在彼此懷裡,向乙威撐開眼皮突然問道,大掌覆上她的小腹。

  鐘應伶沉默地點點頭算是回答,閉著雙眼不願多談。緊皺的眉說明她對這個問題的不舒服。

  「困難到必須開刀生產?」他追問,聲音變得粗嗄。

  一個禮拜前的傳真資料雖然詳細記載了奇奇所有的出生證明,卻忽略了生產過程的真實記錄。直到昨晚赫然見著她小腹上明顯的手術留下的傷疤,才不得不讓他心驚膽寒地臆測。

  她揮掉他的手,遮醜般地背過身,悶聲道:「那是不得已的。比預產期早了一個月羊膜就破了,將近二十四個鐘頭仍沒辦法自然生下來,只好緊急開刀生產。在那種醫療設備不齊全的戰地醫院,別想傷口能縫得漂亮;光防著不受細菌感染就自顧不暇了,哪管它如今留個醜陋的記號。」

  她輕描淡寫地帶過生產過程的經歷,像在敘述別人的故事般,隱藏心底曾嘗遍的無助與恐懼;只不過她僵直的身體已經洩漏了太多情緒。

  他心疼地自背後擁緊她,大手堅定地撫覆那道疤,以拇指測算它的寬度。

  「對不起。」抱歉尚不足以表達他內心深切的自責。

  除了無法陪她共同經歷生產必然遭遇的苦痛,對於她一人獨自承擔懷孕風險更感愧疚。試問她如何能單獨在異地面對生產帶來的苦痛?尤其身旁沒有任何親友陪伴,那種不安與痛苦她是如何咬牙熬過?

  不堪想像。他抱著她發抖。感謝上蒼沒在當時奪走她的呼吸,更慶幸她安然撐過危險極高的手術生產。緊緊地,他幾乎將她揉進他的身體裡。

  「幹什麼道歉?那並不是你的錯。」感受到他無聲的顫抖與恐懼,鐘應伶著急地企圖撇清他的愧疚。論抱歉,她才是自作自受的始作俑者,哪輪得到她來原諒他呢?

  「害你受苦了。」他哽聲低語。刀疤刻在她身上,等於劃上他的心臟;痛得讓他一輩子也無法或忘她如何勇敢地生下他們的孩子。當年他怎會相信她真的放棄了他們的孩子呢?該死千次的他竟盲目地放她離去?無法原諒。

  「別這樣,都說不是你的錯了。」她極力緩和氣氛,被他這一弄,擾得她都想哭了。「你該恨我的。」她提醒,她老早就該先說抱歉了。

  「我當然恨。」

  唉!從來她就不敢奢望他的諒解,果然,五年的離異不是能輕易抹滅的疙瘩。

  臉色一緩,向乙威歷歷指控。「我恨你一人獨享奇奇五年;嫉妒你們私自培養了我看不太懂的默契;更恨你剝奪我享受抱你這副身軀的樂趣,白白浪費五年,讓我過著和尚生活。」他抱怨連連,為無數個孤枕難眠的夜深慟哀悼。

  她哭笑不得,半是感動他寬宏大量地不去計較過往,反以詼諧的玩笑來轉移她的責任歸屬。「別告訴我你會為我守身,我記得你在認識我之前就已經花名在外、風流一世了!」要男人在血氣正盛的時期齋戒禁慾,十個裡面出不了兩個。而多數這兩個人才中的其中之一,不是無能就是看破紅塵;她清楚知道向乙威永遠也不會是這兩個。

  「偏偏你前夫我就是!」他冷哼,口氣無限怨懟。

  「你以為我喜歡養精蓄銳嗎?天知道那有多傷身!都是你每次在我想辦事的時候冒出來攪局,害我這些年莫名其妙地帶髮修行!」回想五年漫長的苦行僧生活不知不覺便流逝,想來真是不可思議,令他汗涔涔且淚潸潸!

  「什麼話?離婚協議書上我又沒規定你得想我,誰料得到你會……」怪不得她不敢相信,依她對前夫「能力」的瞭解程度,要他當聖人真是勉強得連柳下惠都質疑!

  「不管!反正是你造成的,全部損失都要你用後半輩子來補償。」終於有機會藉題發揮,他自認轉得相當技巧,不脫耍賴本色。

  「你土匪啊!」她的油水可不好撈,豈會憑白順了他的如意算盤?

  「你明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他氣絕,懲罰性地嚙咬她耳垂,大手在棉被下游移,惹得她氣喘咻咻。

  「是……是你……沒說清楚……」她極力忽略他不安分的撩撥,力圖維持平穩的語氣。

  「我們再婚。」他簡短回應,沒給她思考的空閒時間,一路沿著她脖頸吻了下來。

  「等……等等!我有話……要告訴……你……」幾乎喪失說話的力氣,她努力抗拒淪陷。「是……有關……姚世欽……的……遺囑。」非常困難地,她吐出一直想跟他托出的重大機密,但看現在這情況……好難。

  向乙威整顆頭顱全埋進被窩裡了,僅能發出口齒不清的囈語。「嗯……你瘦歸瘦,該有肉的……幸好一寸都沒少……」瘋狂肆虐的吻逼得她呻吟。

  意亂情迷之前,她抓回一絲游離的理智提醒他。

  「慢……慢著!你……你去紐約的飛機……會趕不上……」雖是不情願,卻無法罔顧現實的殘酷。

  可是箭在弦上,向乙威是停不了手了。

  「管他的!」

  去他的紐約、去他的遺囑!眼前最重要的是討回五年虧損慘重的成本,其他的事全不是當務之急。一千八百多個日子的非人生活,該是給自己放一段長假犒賞犒賞的時候了……

  「這回你該點頭了吧?」護理站前,向乙威興沖沖地遞上最新資料,眼巴巴地等佳人評閱。

  「早說過不要常跑來這裡找我,有事可以等回家再說的,受不了你……」鐘應伶嘀嘀咕咕地,嗔他一眼才悻悻接過傳真紙。

  「怎麼樣?這會兒你沒其他藉口拒絕了吧?」等她審閱的時間,向乙威忍不住興奮地撐在台上頻頻追問。

  簡單瞄過傳真資料,她慢條斯理地將紙張折妥,挑眉回道:「不簡單,你們公司的情報網值得讓我刮目相看。但是光確定這個人的下落,沒親眼應證他是姚家老三,遺產的繼承人還是不能定案。」

  「知道啦!我早就擬定等你放假時再帶你一起去找他,但是這次的資料是千真萬確,你沒有理由再推拖。」

  早摸準了她各種搪塞藉口,他一一拆招承接,就等她點頭。

  這妮子煞是會磨人,拖了將近三個月還不答應披婚紗,非得先對姚老頭的遺囑有所交代才肯點頭。原來那姚世欽尚有一位流落在外不知圓扁的私生兒子,應屆姚家老三。而說來話長的是:姚老二並非姚氏正統血脈。

  那筆遺產算是寄放鐘應伶名下,倘若追蹤二十年後仍查不著姚老三的下落,那麼遺產將無條件由鐘應伶的子嗣傳接,屆時才可自由動用。

  知道了遺囑內容後向乙威恨得牙癢癢的,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早被別人覬覦了去!甚至將來還有可能跟姓姚的搶兒子來當繼承人?這口氣說什麼都無法下嚥,除非趕緊挖掘出姚老三的人影,要不就得努力增產報國,否則難保二十年後可憐的獨生子——奇奇,將一人扛下「姚」、「向」兩家子的重擔!

  「你到底想拖到什麼時候啦!」他頻催促,如果她真跟他磨了二十年後給別人交代完畢才點頭,那還得了!嚇得他費盡全力、挖各種管道尋找姚老三的下落。如今總有一點點頭緒了,就盼她盡快點頭,要不別怪他發狠了!

  「別急,確定了姚老三的身份後,等遺產手續過戶妥當,沒問題的話應該不會太久。」她一臉神秘兮兮,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跟他站在護理站前耗著。

  「別忘了你還欠我兩個條件,我現在決定要你兌現。」他瞇起眼逼近。

  「……唔?這麼快就使出殺手鑭啦?我以為你準備賄賂我咧!」她記得昨天有瞄見他偷訂六箱果凍的訂單,私下還為他這番舉動偷偷感動呢!

  「我幹麼賄賂你?一顆鑽戒都誘不動你,還拿什麼來賄賂?」他不解。

  「別不好意思了,為了你這番心意,我特地從下個月中起——請了一段『假』,怎樣?那六箱果凍可以提早送來了吧?」她揚明慷慨賜假,仍是神秘兮兮地,涎著臉討賞。

  「果凍?!」他終於弄懂了,原來她以為那六箱果凍是他準備拿來討好她的?這下慘了!看她這副期待的樣子,總不能潑冷水地告訴她,那是爸爸開刀後配合軟流質食物的點心啊!

  「我的假可以請三個月喔——要不要猜猜看是什麼假?」沒注意向乙威明顯的心虛,她綻開一臉幸福洋溢的微笑。

  「你辭職了?」感染了她的快樂情緒,不禁讓他也跟著雀躍起來,抱著希望猜測。

  「不可能。」用腳尾指來猜也知道,她最不可能放棄當職業婦女的權利。

  「不玩了。」既然不是他盼望的答案,再猜下去也沒啥稀奇,頂多只是年假罷了!

  「喂喂,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耐心,看!從剛剛到現在,你有沒有注意到我身上多了什麼東西?」拉回他掃興的身子,鐘應伶緩緩地、慢慢地收攏纖纖玉手,不忘讓燈光適時反射一道晶亮。

  璀亮的光芒閃進他眼底,楞楞地,有幾分鐘之久他做不出任何情緒,直呆呆盯望她手上套穩無名指的——鑽戒!!

  「你——戴了?」腦中猶自消化不可思議的情緒,他傻傻問著,無法確定眼前的景況是真實或是幻象。

  「你看見了!」她樂觀他一臉滯疑,非常滿意看見這番效果。

  「什麼時候?」漸漸吸收了這項意外的驚喜,大腦回復運作,記得昨晚他再拿出戒指求婚時她並沒答應。

  「早上,你現在是擔心我偷了它嗎?」她做勢要拔下戒指。

  「不是!你敢再給我拿掉試試看!」他衝進護理站,壓下她塞動的手,狠狠摟住她。

  她惡作劇地吐了吐舌,心滿意足地偎著他,懶得注意眾目睽睽了。「你的反應真慢,我還以為你會更興奮呢!」她甜膩膩地抱怨。

  「那戒指本來就該待在那裡的。」他一臉理所當然,唯抑不住顫動的身子洩漏了他的心情。

  「喂,喂,你還沒猜出我請什麼假!」她堅持她的猜謎遊戲。

  閃爍不定的喜悅漸漸擴大,向乙威咧開一嘴合不攏的笑,希望不斷氾濫,柔情溢出心底。他目光灼灼、肯定回道:「婚假。」

  「賓果!」

  幸福一喝,她用力投入他懷中,開懷奉上獎勵的香吻。

  呵呵承受美人思,向乙威不忘暗自提醒:回家得盡快多訂六箱果凍,免得開天窗之後連婚假都飛了,就怕她再來一次五年之久的——離婚假!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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