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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應天魚] 龍虎山水寨 第一部雷動九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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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33:2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第一章


  八蹄翻騰,疾如追風,兩騎馬沿著山間小徑飛奔而下,忽地奮鬣人立,引頸狂嘶。

  馬上二人眼見一條大河橫阻於前,不由面如灰土,失聲驚叫:「糟了!」

  欲待掉轉馬頭,岡上煙塵早起,蹄聲雷動,追兵顯已逼近,急得二人沒了主意,任由馬匹在河邊團團亂轉。

  這兩人俱作商旅打扮,其中一名四十出頭,面皮白淨,彷彿生就一副遇事咋唬的性格,此刻更是大呼小叫,偏嚷嚷不出個名堂;另一人則年約二十,眉目間雖有幾分英氣,卻也惶懼得緊,頻頻回顧岡頂,手足沒個是處。

  但聞那中年人尖嚷道:「那裡有個小廟,先去躲一躲再說!」不管三七二十一,當先撥馬奔去,少年亦只得緊隨在後。

  遙遙只見那廟梁倒柱歪,久失修葺,廟門上方卻還橫懸一匾,上書「崔府君廟」四字,門前雜草叢生,亂堆著一些枯木頭。

  二人奔至廟口,翻身下馬,正尋思把馬藏在那兒,追兵卻已趕下山岡,原來是一小隊金兵。為首金將早見二人何在,邊自咕咕吆喝,邊猛夾馬腹,流星一般朝小廟衝來。

  中年人猛然哭喊:「休矣!休矣!」急急再找蹬攀鞍,想要奔逃,早著那金將引弓一箭,把頭巾射飛出七、八丈遠,唬得他又倒跌下馬,竟癱在地上起不得身。

  那金將桀桀厲笑,飛掄骨朵,直取少年,卻忽聽一聲「咻」,恍若鋸齒鋸過空隙,那金將的頭顱便驀然迸作無數碎片,兜鎏飛落,鮮血、腦漿花朵般開在頸上,猶自騎著馬向前衝出幾丈,方才倒撞下地。

  眾金兵全嚇了一跳,齊勒馬韁,怔怔望向少年背後。

  那少年剛緩過一口氣,驚喜交加,忙回頭一看,只見草叢一陣「唏嗦」響動,走出一個人來,臉膛黝黑,眉濃目深,體裁併不高大,卻顯得異常結實,手持一張鐵胎彈弓,緩緩行了幾步,盯著那隊兀自發傻的金兵,喝道:「不怕死的再過來!」

  聲若虛吼,震得山壁「嗡嗡」迴響不絕。

  那少年與白面中年人見這救星如此神勇,自然喜出望外,趕緊七腿八腳的躲到他身後,不住喘氣。

  黑面漢子卻冷笑了笑。「真夠窩囊!難怪金鬼小覷咱們中原無人!」

  中年人面皮驟赤,一指那少年,急道:「你不曉得,他是……」話沒說完,脅下便吃了那少年一拐子,連忙住口不言。

  但聞廟內一個帶笑的聲音道:「嗯,小哥,你那一彈打得極準,果不愧『神彈子』之名,只可惜彈打蛋,神彈打破了王八蛋,未免有損威風。」

  語聲未歇,早並肩走出兩個人,左邊一名瘦削精悍,步履矯健,走在敗草砂石之上,竟不發半點聲響,有若荒山山顛的一頭獵豹,老遠就能令人打個寒噤;右邊那名則滿面嘻笑,抱著兩隻手,晃呀晃的,瞟瞟這頭,又瞅瞅那方,往地下吐了口濃痰,拿腳跺跺。「只有這麼些個?不夠殺,唉唉唉,不夠殺!」

  那少年不由和中年人互望一眼,都在心中尋思:「金兵驍騎當前,人數雖只有四、五十人,卻足以敵我宋軍數百。這幾個村野漢子胯下無馬,手無長兵,竟還在那兒嘻皮笑臉,行若無事,簡直有點不知死活。」便又偷眼瞧覷馬匹所在,以便待會兒另覓生路。

  卻聽被喚做「神彈子」的「小哥」笑道:「九頭鳥,你先別吹大氣,可敢去殺幾個給我看看?」

  「九頭鳥」仰天打個哈哈。「還用得著我嗎?我……唉,老四,你急什麼?」

  原來那獵豹一樣的漢子已一語不發的向金兵陣前行去,「九頭鳥」再顧不得吹牛,忙跟在他旁邊,兀自一臉笑容。

  那隊金兵剛從驚愕中回神,正欲發動攻擊,卻見這兩人施施然走來,彷彿要到鄰家串門子一般,不禁又楞住了。另一名金將忙揮臂下令,將隊伍調成半圓之勢,豈料人馬方動,就見一條黑影一閃,左側一名金兵立時發出一聲悶哼,忽然攔腰斷作兩截。

  餘人尚不及霎眼,又見另一名金兵「匡啷啷」的矮了下去,連人帶馬從中破為兩。

  那豹子「老四」毫不停滯,手中大斧猶如沙漠旋風,二度捲起,又斜砍入一名金兵左腰,向上一掠,竟從右肩透出,鮮血灑得半天艷紅。

  金兵陣裡頓發一陣沸滾,那金將嗚哇大叫未已,「九頭鳥」可已走到他馬前,笑嘻嘻的拱了拱手。「請了,請了。」 「噗哧」一聲,一支短桿鐵箭早中那金將雙眼之間。

  「神彈子」拍手大笑。「這一箭也射得極準,只可惜射著了條番狗。」踏前幾步,三彈連發,又將三名敵人射下地來。

  此時金兵陣勢已然大亂,馬嘶、人吼、金鐵交鳴、煙塵飛揚,間有鮮血、慘叫摻雜其中。「九頭鳥」早掣出一柄流星錘,火團也似滾去,和那豹子老四一左一右,將敵陣衝撞得七零八落。

  那白面中年人向少年暗使個眼色,慢慢朝馬匹移動過去,那少年卻略微有些遲疑,看看夥伴,又看看戰局,大約覺得如此離去未免有傷道義。

  但聞背後一個聲音道:「二位且請寬心,就那麼幾個番狗,決非咱們兄弟伙兒的對手。」

  二人驀然一驚,扭頭回望,只見一名長相清秀,背插寶劍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站在他們身後。

  白面中年人一陣慌亂,結巴道:「是是是……吾等向少在外行路,自然……咳咳,沒見過這種陣仗……」

  負劍少年微微一笑道:「在下龔楫,和州人氏,敢問二位緣何被金狗追殺?」

  中年人見這龔楫舉止斯文,談吐有禮,與「小哥」、「九頭鳥」那些驃勇漢子截然不同,心中暗覺奇怪,嘴頭卻不敢怠慢,忙答:「吾等……在下乃是東京販布客商,只因身上略有些財貨,竟遭蠻人看得眼紅……」

  龔楫心忖:「剛剛才說向少在外行路,這會兒可又是販布客商了。如今這般兵荒馬亂,東京早被金狗圍困,那還會有人往來買賣?真正一派胡言,把我當三歲孩兒哄呢。」面上卻只笑了笑,並不揭破。 但見那少年趨前兩步,一揖到地。「在下蕭構,這位是我表舅張昌。多謝眾位壯士相救,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他日再見,必當重報。」

  龔楫一搖頭道:「那也不必。國難當前,同胞相助本是應該的。」轉眼望了望那邊戰況,面上泛起痛恨之色,舉步便欲朝前行去。

  中年人張昌見他要走,生怕金兵趁隙殺來,心上不免惶恐,忙道:「壯士請留步。看那幾位恩公的身手,應付番人該當綽綽有餘……」

  龔楫咬了咬牙,道:「不親手殺幾條金狗,難消我心頭之恨。」

  那少年蕭構陪笑道:「尚未請教那幾位恩公的大名?」

  龔楫猶豫了一下,停住腳步,一指那已收起彈弓,掣出狼牙棒在金兵陣中猛揮亂擊的「小哥」,道:「那是我大師兄,衛州人氏,名換梁興。」又一指那豹子老四。「那是四師兄張榮,本為梁山泊漁人,江湖人稱『翻江豹子』」。再一指「九頭鳥」,道:三師兄桑仲,襄陽人氏。咱們師兄弟一共八人,跟隨師父習武於太行山中,承蒙江湖同道抬舉,都喚咱們做『太行八俠』。」

  張昌聞言,又不由和蕭構互望一眼,兩人俱皆心裡打鼓,暗喊「糟糕」。原來太行山向來是盜賊淵藪,每當天下不靖,黃河以北的亂民饑民便相率入山為盜,仗著山勢綿延險峻,官軍絲毫奈何不得。五、六年前橫行河朔的大盜宋江等三十六人,除了梁山泊以外,這太行山脈也是他們的大本營之一。如今靖康元年,天下擾攘已久,太行山的情況可想而知。

  蕭、張二人均在肚內尋思:「就算金兵退去,這伙盜賊又待如何打發?」背脊冷汗狂流,五臟六腑一齊都打上了結兒。

  卻聽「神彈子」梁興一聲暴喝:「那裡走?」

  兩人忙抬眼看去,只見金兵已招架不住,只剩得二十餘騎,呱呱亂叫著往後撤退,不料背後樹叢中卻又鬼魅似的閃出三個人,一人手使雙刀,一人手使單刀,另一人則揮動一條九節鐵鞭,不管上下左右,只顧殺將入來,其中尤以那生著一張娃娃臉,手使單刀的漢子最是凶狠,刀光烈火般燃燒,「雜雜」聲中,金兵頭顱便如西瓜一樣紛紛滾落地面。

  龔楫笑道:「那是咱們的老么,洞庭湖人氏,名喚『火哪吒』楊太。」頓了頓,又道:「使雙刀的是興仁府乘氏人,三師兄『潑虎』李寶:便鐵鞭的是七師弟『奪命判官』劉裡忙,易州人氏。」

  蕭構見那「火哪吒」楊太殺人凶狠,不禁頭皮發毛,哆嗦著道:「那位楊老么的本領,確是高強得緊……」

  龔楫笑道:「咱師兄弟之中,他卻數第二……」

  話猶未了,就見三名金兵突圍向岡上奔去。

  「神彈子」梁興大叫:「休教走了一個!」欲取肩上彈弓射時,早聽岡頂一個清朗聲音道:「何勞小哥費神?」

  聾楫立刻拍手大笑。「好!五郎來了!」

  那三名金兵也甚是機靈,聽得岡上有人接應,立刻打聲忽哨,分從三個方向逃竄。

  但聞一聲長嘯超自穹頂,倏忽降至左面山腰,接著就見一團白火將樹林燒得透亮,卻只燃得一瞬,便即化作一道冷電,猝然轉向中間,詭異的兜了個圓弧,又激箭也似射往右方。

  蕭、張二人看得眼都花了,眼皮還來不及眨,就見一條大鵬鳥般的影子,盤旋落至江邊,一股森冽煞氣立刻擴散開來。

  只見此人肩寬腰細,身量適中,左手手持一柄精鋼長刀,右手提著三顆金兵頭顱,輪廓分明的臉上橫著兩道凶神也似的濃眉,雙目如炬,燒灼著冷冷的火焰,但在眼眸底層,卻時時飄浮著幾絲旁人不易覺察的虛無、厭倦與譏嘲。

  龔楫輕聲道:「這就是咱們的老五--『鐵翼銀鵰』燕懷仙。」

  「九頭鳥」桑仲在金兵陣中哈哈大笑。「老五,回來晚啦,快殺光了!」

  燕懷仙也不答言,插回長刀,將頭顱隨地一擲,懶洋洋的走到一邊,竟似這兒所發生的一切全然與己無干。

  戰鬥已近尾聲,「火哪吒」楊太和「翻江豹子」張榮一前一後,刀斧雙劈,將最後兩名金兵連人帶馬從中砍斷,江風捲起,裹住滿岸血腥,久久無法散去。

  桑仲收妥流星錘,拍拍雙手,笑道:「好殺好殺!來來來,慶祝一下。老五,酒呢?」

  燕懷仙解下背上葫蘆,遞了過去,哼道:「你倒真會坐享其成。為了這壺酒,足足跑了五十里路。」

  其餘幾人高叫歡呼,齊往廟內行去。聾楫卻向蕭構、張昌二人笑道:「此處距渡口尚有數里之遙,二位何不先歇息歇息,再作過江打算?」

  蕭、張二人那敢推辭,只得唯唯諾諾,隨著「太行八俠」入廟席地坐定,桑仲早把葫蘆打開,眾人傳來傳去,就嘴痛飲。此時正值二月,河凍初消,天氣甚是嚴寒,河流發出劍戟交擊的琤琮之聲,一陣陣傳入廟來。桑仲大灌一口酒,嗆得連連咳嗽,兀自挑起大拇指表示夠勁兒。

  那張昌轉了半天眼珠子,忽然起身出門,復又捧了個褡褳進來,取出數十錠白銀,放在眾人面前,邊道:「行旅在外,財貨不多,簡慢之處,尚望各位海涵。」

  「太行八俠」俱皆一怔,還不及答言,那「火哪吒」楊太已猛然伸出手去就地一揮,將銀錠揮得四下亂飛,嘴裡喝道:「誰貪圖你們這些銀兩,未免太小覷咱們兄弟伙兒了吧?」

  張昌沒想到弄巧成拙,驚得縮成一團,梁興忙攔道:「老么,休得如此,人家也只不過是一番心意,不收就不收,何必動怒?」

  楊太重哼了哼,指著張昌罵道:「我早就看你這傢伙鼠頭鼠腦的,顯是奸商一流,只當天下人都跟你一樣心迷財貨,咱大宋江山就是斷送在你這種奸商奸臣的手裡!」

  老大龔楫趕緊喝道:「莫要胡說!大宋江山何嘗斷送?金兵已成強弩之末,指日便可逐退……」

  不料楊太愈說愈大聲,攔下話頭,叫道:「就算今日退去,明日卻又來,那些酒囊飯袋又怎能奈何得了人家?滿朝昏君昏臣、昏將昏帥,只知欺壓百姓,殘害忠良,事到臨頭,連半點計較也無!」

  他這邊罵一句,那邊蕭構的臉便黑下一分,「九頭鳥」桑仲忙向老七使了個眼色,「奪命判官」劉裡忙當即站起,攙住楊太胳膊,笑道:「老么,廢話少說,咱們去撿點柴來生火才是正經。」

  楊太本還沒罵過癮,吃那劉裡忙死拖活曳,百般不情願的出門而去,暴詈之聲兀自遙遙傳來:「我看那個什麼蕭構、小狗,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梁興歉然道:「咱們這老么性烈如火,二位請勿見怪。」

  蕭構輕咳一聲道:「眾位恩公重義輕利,叫人好生敬佩,若蒙不棄,願與眾位恩公歃血焚香,祭告天地,結為異姓兄弟,他日也好互相扶持,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聽這話兒來得突兀,都不由一楞。龔楫心忖:「想他必是眼見咱們粗野凶悍,雖不要錢,卻難保三言兩語翻臉相向,乃想出這條保身活命之計,雖比那張昌高明得多,但卻不知咱們江湖兄弟要講結拜是何等嚴重之事,那能這般草率?未免太天真了一點。」

  只聽「神彈子」梁興淡淡道:「荒郊野外,卻往何處置辦牲禮?大家在此亂局之中見面投緣,確屬難得,有這個心也就是了,不必太過拘泥。」

  當下各人敘了年齒,老二老四亂叫了一回。梁興看看天色不早,便吩咐龔楫、桑仲護送蕭、張二人過河。待他們去後,卻才問燕懷仙道:「東京情況如何?」

  燕懷仙大搖一下頭,滿臉俱是譏誚無奈之色。「老么剛才講的一點都沒錯,滿朝文武沒一個不是酒囊飯袋,區區六萬金兵,就把咱們偌大一個『大宋』弄得搖搖欲墜,連皇帝老兒都坐不穩寶座,禪位給了太子,如今金兵金銀也拿夠了,三鎮也得了,再外加一個肅王當人質,以後還要叫人家『大金國』做伯父哩。」

  梁興等人聽了,都不禁咬牙切齒,大罵「混蛋」。劉裡忙恰與楊太撿柴回來,怪問:「原先不是康王和張邦昌二人留在金營為質嗎?怎地又換成肅王了?」

  燕懷仙聳了聳肩膀。「聽說金將斡離不見康王氣度英武,懷疑他乃將門之子,冒充宋室親王為質,所以才要朝廷另派一個親王前去,將原先二人換回。」說著望了梁興一眼,卻不作聲,微微一笑而已。梁興等人臉色陡變,竟有點怔住了。

  唯有那「潑虎」李寶毫未察覺,兀自絮聒不休:「好個乖侄兒,伯父說什麼,侄兒就做什麼,以後咱們漢人見了女真蠻人可都要磕頭啦。」又問:「那『大夏龍雀』的消息可探聽出來沒有?」

  燕懷仙搖搖頭道:「大勢不妙。金國居然已知宮中藏有這麼一把寶刀,硬逼著皇帝老兒把它交出,大約已送到斡離不軍中去了。」

  李寶慘叫一聲,皺臉摳胸,屁股在地上顛個不已,惹得眾家兄弟盡皆捧腹,齊聲怪叫:「可惜!可惜!」

  李寶跺腳道:「豈止可惜,簡直……唉呀呀,我肏他個祖宗……」嗟歎不已,喃喃念道:「『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可以懷遠,可以柔逋,如風靡草,威服九區。』唉,好個如風靡草,威服九區,該有何等鋒銳犀利……真不知那刀怎生模樣,我這輩子就算只能見上一見,死了也甘心……」

  梁興笑道:「老三隻是個刀癡,尚且如此,師父若知道這個消息,不氣昏才怪!」

  「火哪吒」楊太唉道:「師父近幾年真有點失心瘋了,怎麼會老以為那把刀藏有什麼寶藏呢?根本沒來由嘛!」

  梁興道:「這也難怪。想當年『大夏天王』赫連勃勃雄霸關中一十九載,金銀財寶自然搜括得不少,番人多疑,往往將之藏匿在隱蔽之處,若能尋得,當真是富可敵國了。」

  赫連勃勃乃匈奴人,生當晉朝五胡亂華之世,初事後秦,為驍騎將軍,鎮朔方,後叛秦自立,偽托大夏之後,稱大夏天王,建統萬城,進據長安,僭稱皇帝,極盛時期疆域南及秦嶺,東至蒲津,西收秦隴,北越黃河,建國共二十五年,為吐谷渾所滅。

  梁興等人口中提到的龍雀大環百煉鋼刀,即為赫連勃勃督造,相傳此刀刀刃與漢人刀匠所鑄不同,刃邊有暗形鋸齒,系刃內各種金屬自然凝合之奇異效果,因而切金斷玉如同切菜剖瓜一般,乃刀中至尊。刀身有天然珠簇花紋,視之可見,捫之無痕,日照月映,光華直貫牛鬥,刀上刻有銘文,就是李寶剛才所念的那幾句。

  燕懷仙冷笑道:「師父這想頭,到底還是太過荒唐。都該怪那『大樹』牛鼻子老道和『枯木』老禿驢兩個,沒事跑到太行山來一陣天花亂墜,無中生有,逗得師父信以為真,也不想想自己年紀已經一大把,即使真得了那筆財富,又有何用?」

  正說間,桑仲、龔楫二人已回返廟中,梁興忙問:「那兩位已過河去了?」

  桑仲道:「過了。」卻往楊太腰上踢了一下,悠悠道:「麻煩意大啦,小子!」

  梁興歎口氣道:「桑老二果不愧『九頭鳥』之名,我們剛才還是聽見燕老五得來的消息,才稍稍猜中一二,不料你先用眼睛看看,就什麼事情都知道了。」

  桑仲笑道:「一雙賊眼嘛。」頗有點洋洋得意的樣子。

  楊太冷哼一聲。「我怕什麼麻煩,剛才就殺了他們兩個,也沒什麼了不起。」

  桑仲道:「殺了倒好,就怕沒殺。你口不擇言,詆毀朝廷,來日必把你滿門抄斬,雞犬不留。」

  眾兄弟也有擔心的,也有不當回事的,燕懷仙微笑而已,「翻江豹子」張榮則自始至終不作一聲,唯獨李寶根本不知他們在說什麼,詫問:「打什麼啞謎?」

  梁興道:「我們正在猜剛才那兩人是否就是康王和少宰張邦昌。斡離不疑心康王不是宋室親王,將他放還,可能後來又反悔了,派兵來追,卻正好給咱們碰上……」

  李寶「噗」地笑出聲來,道:「我還當什麼要緊事哩,原來竟是這些雞零狗碎。咱們住在太行山上的,只知太行山的土地公最大,管他什麼親王不親王,少宰不少宰,統統滾到一邊兒去!」

  眾人拍手大笑。「還是潑李三爽快!」

  李寶續道:「我正在猜的事情可重要多了--想那大金國姓完顏,必跟七百年前的赫連勃勃是親戚,所以金國才會想要那把刀。」

  桑仲失笑道:「可會鬼扯!赫連勃勃是匈奴人,金國是女真人,天南地北,那會是什麼鳥親戚?」

  李寶堅持道:「反正都是蠻人,而且完顏、赫連,念著還押韻呢。」

  眾人又取笑一回,見天色已黑,各自就寢,翌日又分頭前往東京打探消息,眼看宋廷昏懦,將士怯戰,莫不痛恨。隔不幾日,金將斡離不需索已足,引兵滿載北歸,京師解嚴,滿朝文武松得一口氣,竟又驕奢淫佚起來,照舊歌舞昇平,嬉游無度。

  梁興向眾兄弟議論道:「情勢如此,非亡國不可,咱們再憂心也是無用,師父交代尋刀之事又已無望,與其留在此處看那些傢伙胡攪瞎搞,不如回太行山去算了。」

  桑仲沉吟了一會兒,道:「斡離不剛去不久,軍行途中或有機會可以下手盜取寶刀……」一面說,一面盯住「鐵翼銀鵰」燕懷仙,眼珠子骨碌碌的亂滾。

  燕懷仙微微一笑道:「二哥有何分派,小弟無不照辦。」

  桑仲笑道:「明人!明人!不點也亮!燕五郎輕功天下無雙,這趟差使非你不可,咱們只有從旁相助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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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燕懷仙獨自離了河岸,認清方向,逕往東北而行。此為東路金兵入侵舊路,沿途只見田畝荒蕪,房舍焦黑,無數屍體散佈在荒野之間,十有八九都是莊稼百姓,其中亦不乏婦女小孩。

  燕懷仙心中悲憤,只覺手腳冰冷,一股熱血直在胸口衝撞激盪,暗忖道:「我燕懷仙今生今世決不與金人甘休,能殺幾個便殺幾個,與我漢人同胞抵債!」

  一路行了數十里,竟連半個活人都看不見,城邑皆破,往昔熱鬧繁華的街道上野狗亂竄,拖著死人屍體當飯吃。燕懷仙驚悚不已,又自尋思:「想咱『大宋』原本文明昌盛,被蠻人這麼一攪,一下子倒退了幾百年,先人的努力竟爾完全白費!」憶及朝廷昏懦無能,愈發切齒,轉念又忖:「大家都因太平日子過久了,一點苦都吃不得,自然敵不住茹毛飲血,在艱困環境中長大的番人。看來文明卻是個循環,爛熟之後便得墜地,一切再重新來過。」

  燕懷仙自幼習武,艱辛備嘗,原本也看不慣名城大邑奢靡的生活,只是萬萬想不到如今竟落得這等下場,心頭不禁一陣淒惻茫然。

  再往下追了十幾里,忽見前方煙塵滾滾,竟已追上了北撤金兵的殿後隊伍。燕懷仙稍一沉吟,剝下一套道旁死屍的衣服,扮成難民模樣,伏低身子,竄上西面土丘,往下一瞧,不覺毛髮倒豎,原來是一隊金兵驅趕著上千名漢人百姓朝北直去。

  金人建國不久,尚未脫野蠻習性,俘虜在他們眼中就如牲畜一般,役使買賣,任隨己意,饑荒時甚至活活宰殺充當糧食,運氣最好的也只能供他們作奴婢之用。

  燕懷仙氣憤已極,忍不住趁夜摸入金營,割了幾個領隊軍官的腦袋,不料翌日金兵即將奴隸大肆屠戮,殺了不止一兩百個。燕懷仙隱在暗處瞧覷真切,懊悔不迭,只得捺住人性,撇下這隊金兵,直追斡離不中軍。

  第四日午後,來至內邱附近,正在一個河邊的小樹林裡飲水歇息,忽聞蹄聲橐橐,闖入兩匹馬來。燕懷仙本想閃避,心念一轉,卻又忍住沒動,只見馬上兩名騎士一男一女,俱作金人打扮,年紀都很輕,竟似只有十四、五歲。

  那兩人乍見燕懷仙藏身樹林,不由一楞,嗚哩哇啦交談幾句,隨即縱馬衝來。

  燕懷仙想不到金國少年竟也如此凶悍,連忙偏身閃過。那少女的騎術卻甚精湛,馬足簡直就像長在她身上,操控自如,無不隨意,原地打個迴旋,又直撞燕懷仙身軀。那少年則「嗆」地抽出一把純鋼長刀,霍霍揮舞,一片雪花猛罩燕懷仙頭頂。

  燕懷仙不欲太露鋒芒,仍舊滴溜溜的一轉,從少女馬旁穿過,同時抬目望去,這才看清少女面容,只見她長相不似金人模樣,雙頰酡紅,眉目輕靈,雖然野氣逼人,卻掩不住一股娟秀清新由週身流瀉而出。

  燕懷仙心中暗覺奇怪,更不願亂下重手,只在兩人馬間鑽來鑽去,鬧得兩個小伙子眼都花了,咿咿呀呀的怪叫。那少女卻忽然吐出一句:「哥,我不來啦,這個人簡直像頭大貂!」

  燕懷仙倏地滑出五、六丈遠,問道:「兩位究竟是漢人還是金人?」

  那少女勒住馬匹,喘吁吁的笑道:「說我們是漢人也可以,說我們是金人也可以。我爹在長白山上打了二十幾年的獵,女真人可佩服他呢,都叫地做『阿息保』--也就是以力助人的意思。後來他和義父斡離不結成生死之交,皇帝本來還想給他大官做呢。」語聲清脆,甚是好聽。

  燕懷仙心忖:「竟是金國二太子斡離不的義子義女,盜刀之事可有苗頭啦。」嘴上必恭必敬的道:「小人有眼不識長白山,多多得罪了。」

  少女全無心機的嘻嘻一笑。「我爹都說有眼不識泰山,泰山在那裡,誰知道啊?還是你這樣說的好,你這個人真好玩。」

  那少年卻面現懷疑之色,厲聲問道:「你鬼鬼祟祟的躲在樹林裡想幹什麼?」

  燕懷仙隨手一指。「小人燕五,本是鐵匠,住在那邊村莊,這幾天村人都跑光了,小人無處可逃,只好暫且躲在這裡……」

  那少年立刻面現喜色。「你是鐵匠?那可好。」指了指燕懷仙背上鋼刀。「那是你自己打的?拿來我瞧瞧。」

  少女笑道:「哥,你又迷了,看見刀就跟看見寶貝一樣。」說時,燕懷仙已將自己的鋼刀送上,那少年拔刀出鞘,立刻喝了聲:「好!」「刷刷」舞動了幾下,愈發叫好不迭。

  少女道:「我哥哥名叫斜烈,漢語便是『刃』的意思,正因他從小就愛刀。」

  金人風習原始落後,往往指物為名,譬如此次伐宋西路軍左副元帥「粘罕」之意為「心」,四太子「兀朮」之意為「頭」。燕懷仙暗覺好笑:「這小子倒跟三師兄李寶是一對兒,取名叫『刃』,確是恰當得很。」轉問那少女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少女道:「我明兀典……」

  燕懷仙方自尋思:「真難聽。」少女已接著道:「就是天上的星星啦。」

  燕懷仙又問:「你爹沒替你們取漢人名字?」

  兀典道:「當然有。我爹姓夏,所以找哥哥叫夏日雷,我叫夏夜星。」

  燕懷仙心想:「這夏老爹想必在金邦住久了,也染上了金人指物為各的習氣。」

  只聽那少年「斜烈」夏日雷嚷嚷道:「這刀真是你打的?」

  燕懷仙不得不硬著頭皮答應。其實「太行八俠」所用的兵刃全都出自老三「潑虎」李寶之手,李寶自幼嗜刀成癖,長大後更學得了一手冶鐵的好技藝,只是苦無名師指點,全憑自己摸索,打造出來的器械雖然鋒利,卻還算不得上品。燕懷仙十年耳濡目染,自度對冶鐵之術稍有心得,手上耍不來,最起碼嘴上還騙得過。

  但聞兄妹兩個又用金語咕嚕咕嚕交談幾句之後,夏夜星便道:「我哥哥說你手藝不錯,不如給咱們當奴婢,總比躲在這裡挨餓好得多。」

  燕懷仙求之不得,連忙單膝跪下,胡亂叫了幾聲「主子」,邊自心忖:「就當跟兩個小傢伙鬧得玩兒,也不致折辱我燕五郎的名頭。」趁二人不備,在樹上留下與師兄弟聯絡的暗號,緊隨二人馬後,出了樹林徑入中軍,卻立被近衛親兵阻住,不得上前,牛羊一般編入了隊伍後面的奴隸群中。

  遠遠只見夏日雷興高采烈的縱馬奔至帥旗之下,將燕懷仙的鋼刀奉給了一名身披毛氅,滿面糾髯的大將。

  燕懷仙心道:「此人想必就是二太子斡離不了。」凝目望向他四周,但見他身旁人眾之中竟雜著一個骨瘦如柴的中年和尚,和一名胖嘟嘟的肥頭道士。

  燕懷仙心中一驚。「這兩人怎地會在此處?」連忙低下頭去,默默跟著大隊行走。

  傍晚在高邑附近紮營,吃過晚飯,一名「阿里喜」正壓著要給他剃頭編發,夏氏兄妹卻正好傳令叫他進去。燕懷仙暗叫「好險」,隨著那名傳令金兵步入中軍營盤,只見刁斗森嚴,決無半分得勝而歸的驕逸氣象。燕懷仙邊走邊瞄,竟尋不出一點破綻,不禁暗自歎服金人軍紀。

  夏氏兄妹宿於中軍大帳旁邊的小帳內,一見他進來,夏日雷便嚷道:「義父說你的刀打得還可以,火候雖夠,質地卻不佳,再多磨煉一些時日,必可成為一個很好的鐵匠。」

  燕懷仙又暗吃一驚,想不到斡離不一眼就能看出這麼多名堂。當初李寶就常罵中原鐵質不佳,千錘百煉也鍛造不出好刀,摸索了多少年,才知原是自己不懂配製質材的竅門。

  燕懷仙輕咳一聲道:「煉金參合之術本是一門大學問,中國古書卻偏少記載,周禮考工記上云『三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大刃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二,謂之削殺刃之齊』,其說雖簡陋,但在古籍上卻是僅見的了。」

  一番話唬得兄妹倆目瞪口呆,根本不知他是在唱歌還是在唸咒,俱皆心忖:「這還不是一個尋常鐵匠,真正的手段恐怕還沒施展出來呢!」不由滿懷敬意,正襟危坐,彷佛在聽墊師講課一般。

  夏日雷道:「我爹說漢人一向不重技藝,所以才會落得今日這等局面。咱們金國卻是不同,只要你能鑄得出好刀,將來不但不用當奴婢,說不定還有官可做。」

  燕懷仙心忖:「想我宋人何等精於發覆事理,創新器械,如今被金人這麼一攪,恐怕全都完了。」嘴上應道:「那也未必。」將古代鑄劍名匠歐冶子、風鬍子的故事講了一遍,聽得兄妹倆手舞足蹈,連呼:「從不曉得中國有這麼好聽的故事!從不曉得中國還能鑄出這麼好的劍!」

  燕懷仙心中一動。「他倆久居番邦,全不知中華文物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不如趁此機會把他們好好開導一番,或能說動他倆倒戈反正,也未可知。」

  愈發抖擻精神,說起干將、莫邪夫妻兩個鑄劍的故事,正說到「丈夫干將被吳王闔閭逼迫煉劍,煉至緊要關頭,鐵汁不能下,妻子莫邪竟躍入爐中,金鐵乃合」,夏日雷卻猛個一拍巴掌,叫道:「人骨嘛!從前便聽咱們一個金國鐵匠說過,鍛刀鑄劍必須摻用人的骨頭才能煉得好。」

  燕懷仙反嚇了一跳。他本以為這故事不過是個神話而已,不料聽在金人耳中,卻直截了當的另有一番見地,他不由詫問道:「難道金國的兵器都是這樣鑄成的?」

  夏日雷聳聳肩膀。「那就不曉得啦。」夏夜星卻直望燕懷仙,笑著說:「將來咱們若成了夫妻,我煉劍煉不成,你也要跳到爐子裡去喔!」

  燕懷仙嗆了一下,忙道:「姑娘說笑了,這法子不管有用沒用,都未免太過野蠻。」

  夏日雷冷哼道:「只要有用,管他那麼多?宋國兵器不堪一擊,若早採用這個辦法,也不至於慘敗。」

  燕懷仙正色道:「此乃蠻夷之見,大宋國文明昌盛,斷不會行此慘無人道之事。」

  夏日雷又冷哼一聲。「文明昌盛有個屁用,還不是被我們大金國打得落花流水?」

  燕懷仙聽他滿口「我們大金國」,心中老大不是味兒,又不好翻臉,只得忍著氣道:「金國軍隊濫殺無辜,驅役百姓,視人命如草芥,將來非失敗不可!」

  夏日雷一揚濃眉。「我聽我爹說,從前秦國跟趙國打仗,秦國一仗就坑殺了四十萬個趙國兵卒,結果還不是秦國得了天下?打仗本就是殺人,還談什麼文明,你這才是婦人之見!」

  夏夜星也道:「我看宋國男子十有八九都像婦人,怪不得打不過我們。」

  燕懷仙不想教訓他倆,結果反被他倆堵得說不出話來,真個是氣悶已極,直在心中大罵「無可救藥」。

  卻聽夏日雷壓低聲音道:「你聽說過『大夏龍雀』神刀沒有?」

  燕懷仙冷不防心頭猛震,忙答:「沒有,那是個什麼東西?」

  夏日電面露失望之色。「我還以為你知道呢。這刀本藏在宋國宮中,卻被我義父逼著交出……」

  燕懷仙心想:「果真在他們的這裡。」嘴上小心翼翼的道:「想必是把千年難得一見的寶刀。小主人何不向二太子要來看看?」

  夏夜星笑道:「那有這麼容易呀?這刀本是粘罕左副元帥想要的,但西路軍卻沒能打到汴京,義父就只好替他要來啦--自己的東西弄掉了沒關係,別人要的東西還不跟寶貝一樣的收著哩。」

  夏日雷悄聲道:「剛才義父把迪古乃叫去嘀嘀咕咕了半天,恐怕跟刀有關……」

  夏夜星一瞟燕懷仙,道:「萬一義父要派人把刀送去給粘罕,你想不想跟去看看?」

  燕懷仙忙道:「好哇……」

  正說間,一陣迅雷也似的馬蹄聲倏然滾近,又倏然而止,帳外親兵齊聲嗚哩哇啦的叫了起來,夏夜星喜道:「四太子來了!」一把掀開帳門。

  燕懷仙就著營地火光凝神看去,只見一名體格魁梧,相貌兇猛,年紀三十不到的金國青年正大步走向中軍大帳,天氣雖冷,他頭上卻仍不戴帽,禿著頂門,甩著兩條大辮子,活像一頭北國極地的大熊,正是金國人稱「四太子」的猛將兀朮。

  燕懷仙在東京被圍之時,就曾聽說此人驍勇善戰,每當兩軍殺得難分難解之際,便脫下頭鍪,光著腦袋瓜子衝鋒陷陣,百萬軍中來去自如,此刻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瞥眼卻見夏氏兄妹倆並肩站在帳門口,滿臉都是仰慕之色,又不禁心忖:「金人風習尚武,誰會打仗,誰便是好漢,一代給一代做榜樣;咱們大宋卻是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兵卒如同罪犯一般,還要在臉上刺字,難怪每戰皆潰。」

  只見兀朮走入斡離不帳中之後,金兵的吶喊便如同被一柄利刃割斷似的,戛然靜止下來,只剩得營火搖晃,風行草吟。

  夏日雷噓出一口氣,看了燕懷仙一眼,道:「你今晚就睡在帳外好了,說不定半夜會有動靜。」

  燕懷仙點頭答應,返身出了營帳,自有夏夜星吩咐親兵送來一床毛毯,全身一裹,便倒在偏棚中假作入睡。

  不多時,身周鼾聲四起,燕懷仙輕輕一滾,滾到棚外暗處,蛇行鼠步,一個個小帳暗暗探去,剛巡完東邊,轉過角來,卻正撞著一隊游哨,趕緊將身一伏,趴在東首最後一個帳棚的營柱腳下。待得金兵走遠,正想起身,卻聽帳內一人道:「禿子,睡著了沒?」

  又聽另一人打個呵欠,應道:「心裡有事,煩得很。」

  燕懷仙暗自好笑。「正要找你們兩個。且先聽聽你們想搞什麼鬼。」悄悄從帳棚底下探頭偷窺,只見日間隨行於斡離不身側的瘦和尚、胖道士,正各擁一床毛毯,愁眉苦臉,唉聲歎氣。

  那胖道士又道:「真是吃撐了沒事幹,竟整天陪那番人談佛論道,再這樣下去非發瘋不可。」

  瘦和尚唉道:「今天還差點被他考倒了哩,不知那蠻人卻從何處學得佛經?當初聽人說斡離不喜愛佛道,還只當是個笑話,不料可真有兩把刷子,莫非曾受過什麼漢族高人的調教不成?」卻不知金國始祖之中老早就有人信佛。

  胖道士道:「看樣子,『大夏龍雀』恐怕難以到手了。咱們身入金營二十多天,還弄不出個影兒,可恨太行山的那個死東西至今按兵不動,他那徒弟燕五郎不來,咱們就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燕懷仙忍俊不住,正想出聲招呼,卻聽瘦和尚又哼道:「都是你以為葉帶刀財迷心竅,卻編出那麼一套鬼話去騙他,好叫他來幫咱們奪刀。依我看哪,你這麼一攪,事情可變得更複雜了,萬一葉帶刀真把刀弄到手,才更是死也不肯放,你我兩個連想都甭想啦。」

  燕懷仙聽得心頭一震,本想爬進帳中的身體又硬生生的縮了回來,尋思道:「他們原來是騙師父的?那刀果然與什麼寶藏無關。這兩個傢伙與師父相交幾十年,卻施出這等手段,真是可惡!」轉念又想:「既然沒有寶藏,他二人處心積慮的想得那刀,又卻是為啥?」

  思忖未已,忽見一條黑影鬼魅也似的來到帳門之前,燕懷仙方吃一驚:「這人身手好快!」耳中已聽一個聲音道:「大樹、枯木,別來無恙?」聲若鋸齒伐木,扎得人心頭發麻。

  大樹道長和枯木和尚矍然起身,喝道:「什麼人?」

  語聲未落,帳門一掀,閃入一條黑影。大樹道長當即出手,一掌拍向那人前胸,枯木和尚同時由左側直進,雙拳直擊對方胸腹要害。

  他兩人的路數完全不同,大樹道人長得又高又胖,功夫卻屬內家一脈,出手輕飄飄的全不著力;枯木和尚的體格則又瘦又小,施展的卻是剛勁威猛的外家拳術,拳風虎虎,聲勢甚為驚人。

  那條黑影不躲不閃,右腳飛起,踢在枯木左拳之上,枯木如遭電殛,悶哼一聲,踉蹌跌開三、四步遠;那人左腳再抬,正迎向大樹道長來勢。

  大樹雙掌倏地圈緊,想要去纏對方足踝,豈知那人左足之勢是虛,身軀在半空中打個旋轉,剛剛迫退枯木的右足恰好收回,「啪」地一聲正中大樹右肩。

  燕懷仙素知大樹、枯木的能耐,此時見這人在一招半式之間便叫他倆栽了個跟頭,心中自然驚詫不已;大樹、枯木更是駭異莫名,齊聲喝道:「你究竟是誰?」

  那人嘿嘿笑道:「老朋友了,見了面就應該先這樣親熱親熱才對。」火折一閃,帳中頓時亮了起來,一名身著金服的中年人傲然挺立於帳門口,側臉對著燕懷仙這方向,只見他顯然一副漢人模樣,修眉長目,很是英俊。

  大樹、枯木二人卻像見到了鬼似的,連連後退,顫聲道:「夏紫袍,你還沒死?」

  燕懷仙心忖:「地想必就是夏日雷、夏夜星兩個小傢伙的爹。本以為他們的爹在番邦打獵二十年,必是個老粗,不料居然如此斯文倜儻,怪不得兄妹倆的模樣生得那麼好,更難怪斡離不竟會談佛論道。」

  但聞夏紫袍桀桀一笑。「我如今只喚做『阿息保』,『玉面郎君』夏紫袍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消失了。」邊說邊向前跨出一步,臉龐微側,正讓燕懷仙瞧清他正面,心頭又是猛然一震--只見他顏面正中深深一道刀痕,疤邊肌肉鼓突翻捲,色澤赤紅,活像魔鬼直立的嘴巴,由額至頦,恰將夏紫袍整張臉剖成兩。

  燕懷仙暗道:「不知何人與他結下深仇大恨,竟用此等手段來對付他,他隱居番邦二十年,大約也是為此吧?」

  只聽夏紫袍又怪笑道:「你二人鬼頭鬼腦的混在二太子身邊,只當沒人知道你倆的圖謀,其實早在你們於牟駝岡藉故拜見二太子之時,我就已看穿了你們的肚皮,只是暫不揭破,且讓你們一路陪著二太子說話解悶兒。如今戲已唱得差不多了,也該作個了結了,難道還想一直跟著咱們回內地不成?」

  他在帳內說話,帳外四周早已黑影幢幢,數百名金兵不聲不響的圍裹已定,箭上弦,刀出鞘,只待一聲令下便要進帳捉人。大樹、枯木雖未覺察,燕懷仙卻看得清楚,眼見自己也身陷重圍,偏偏動彈不得,不由冷汗直冒。

  但聞大樹幹笑兩聲,涎著臉道:「二師兄,何必如此?咱們……」

  夏紫袍斷然暴喝:「住嘴!誰是你們的二師兄?你們都是些該死的漢人!」人隨聲進,飛腿踢向枯木和尚。

  大樹冷笑道:「夏紫袍,真當咱們怕你?」雙掌一錯,直同敵人衝去,卻才衝出兩步,身軀陡地一轉,泥鰍般滑出帳門,大叫道:「禿子,快退!」身如電走,將營柱一一拔起。

  枯木被夏紫袍緊緊逼住,那裡脫得了身,正在心中暗罵,帳棚卻整個倒了下來,蒙頭蒙臉的將兩人蓋住。夏紫袍罵道:「狗道士,賊性不改!」但憑直覺,一拳擊向枯木立身之處,枯木也不甘示弱,揮臂亂打。

  大樹站在外面,眼見棚布起伏,有若海浪,兩人兀自打得熱鬧,不禁哈哈大笑。豈料驀然間四面火炬齊燃,照耀如同白晝,這才看清自己早已被金兵包圍,笑了一半的喉嚨硬生生打上了個結兒,嘴巴再也闔不攏來。

  燕懷仙也被棚布壓在底下,心念飛轉,將棚布割下一大塊,依舊蓋在自己身上,偷眼一瞧,只見內圈金兵逐漸縮小包圍之勢,外圍的弓箭手卻仍凝立不動,正是甕中捉虌,連只飛鳥也休想逃得出去。

  大樹道長也甚忌憚金人弓箭,不敢貿然施展輕功突圍,呆呆站在圓圈中央,竟似傻住了。

  那枯木和夏紫袍依然蒙頭鬥得激烈,愈打愈靠到燕懷仙這邊來。燕懷仙覷得真切,不管三七二十一,伸腳胡亂一拐,只聽夏紫袍的聲音罵道:「混蛋……」咕咚栽倒在地。

  枯木和尚得隙一把掀起棚布,鑽到外面。大樹道長靈機一動,忙叫道:「禿子,那邊!」探手抓住棚布一端,使勁一抖,枯木和尚當即會意,忙也抓住另一端。大樹喝聲:「起!」兩人同時躍上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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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34:15 |只看該作者
  外圍領隊金官趕緊下令放箭,「哧哧」破空之聲震人耳鼓,數百隻勁箭攢射而至。大樹、枯木二人卻在空中打個旋轉,偌大一張棚布猶如巨龍攪海,將來箭全數裹入,二人身形再展,看著就要脫出金兵包圍。

  卻見一條人影離地衝起,直射二人中間,單掌一劃,繃得緊緊的棚布猝然斷作兩截。枯木、大樹重心頓失,一個摔向左,一個跌向右,正落入金兵長刀隊中,帶起一片嗚哇亂叫。夏紫袍一著得手,更不停滯,撲向大樹落身之處,又是一頓沸騰喧嘩,叫囂怒罵。

  燕懷仙卻趁這陣亂,裹著那塊棚布就地一滾,正從縫隙間滾出,轉過一個營帳帳角,丟開棚布,狸貓般潛回夏氏兄妹棲身處所,剛剛在偏棚中躺下,就見夏夜星跑了出來,邊自叫道:「燕五,快走!」

  燕懷仙尚要裝著似睡似醒,吃夏夜星一把扯住,搶出營盤,夏日雷早牽著兩匹馬在外守候,當下三人兩騎直朝西邊奔去。

  燕懷仙與夏日雷共乘一騎,正想問他究竟何事,卻已趕上一隊金兵馬隊。領隊的乃是一名金國青年,生得獐頭鼠目,嘴唇異常肥厚,氣勢洶洶的問了夏氏兄妹幾句話,一雙賊眼直在夏夜星身上打轉,又指著燕懷仙,咕嚕不休。

  夏氏兄妹也不懼他,粗著嗓門對他嚷叫了幾句,那人似是拿他們沒轍兒,只得掉頭走開,卻忽然伸出手去,在夏夜星腰上摸了一把。夏夜星舉起馬鞭,兜頭就給了他一記,那青年咿呀怪叫,縱馬奔到隊伍前面去了。

  夏夜星氣得用金語亂罵,夏日雷卻只覺得好玩,大笑不已。燕懷仙問道:「那是什麼人?」

  夏日雷笑道:「他叫迪吉乃,是大太子斡本的兒子,漢字姓名完顏亮。」

  金人在建國之後,嫌女真語名不雅,乃另以漢字為名,仍用部落名完顏為姓,太祖完顏阿骨打更名為旻,同輩兄弟亦皆以「日」字頭漢字取名,如今的皇帝,阿骨打四弟吳乞買便叫做完顏晟;諸王子則以「宗」字排行,嫡皇子繩果名叫宗峻,庶長子斡本名叫宗干,二太子斡離不名叫宗望,三太子訛裡朵喚做宗輔,四太子兀朮喚做宗弼;諸王孫另以「二」字頭漢字取名,如完顏但、完顏雍等。

  燕懷仙心想:「這完顏亮一副好色貪淫的模樣,夏姑娘以漢人身份客居異邦,將來恐怕難逃他毒手。」不知怎地,竟有點替夏夜星擔憂起來。

  只聽夏日雷又低聲道:「這隊人馬便是要越過太行山,把『大夏龍雀』神刀送給西路軍元帥粘罕去的。」

  燕懷仙心中暗喜,臉上不動聲色,轉又忖道:「就算粘罕喜愛此刀,也用不著這麼費事、這麼緊急,這刀顯然還是蘊藏著絕大的秘密。」他本只奉師父之命,尚自覺得有些荒唐,但此刻卻也勾起了滿腔好奇,想要瞧瞧這刀究竟有何蹊蹺。

  一行人徑往西奔,天亮時已進入太行山區,取道山脈中段的「九龍關」。燕懷仙師徒久居太行山南麓,並不熟悉這邊的地勢,只得跟著人家亂走,也不再和夏日雷同乘馬匹,常常藉故落到馬隊後面,沿途留下記號,金兵對他亦不甚留意,一路行來倒頗自在。

  傍晚時分算計已定,準備就在今夜盜刀,正想得美哩,忽覺腦後風生,五縷剛勁指力猝然從後襲來。

  燕懷仙身子一偏,正想閃避,一腳卻踏在山道邊一塊鬆動的大石之上:全念倏轉,腳下加勁將大石震塌,整個身子便隨同大石下落之勢,骨碌碌的順著山壁滾了下去,弄得滿頭泥沙,甚是狼狽,嘴裡假作哼哼唉唉,偷偷抬目往上一看,只見一人站在山道之旁,正是夏紫袍。

  燕懷仙暗叫僥倖,幸虧自己適時裝假,否則亦被他看破自己身懷武功。夏紫袍呵呵笑道:「傻小子,走路也不會走,卻往山下滾蛋怎地?還好這面山壁不深,要不然十條小命也沒了。」

  夏氏兄妹聞聲趕至,齊叫:「燕五,你怎麼了?」

  夏紫袍道:「這小子就是你們所說的那個漢人鐵匠?嗯,呆頭呆腦的,只怕打不出什麼好刀好甲。」原來他剛才自後趕來,見燕懷仙跟在馬隊後頭踽踽而行,胸中疑心頓起,便出手試他一試,此刻見他這副模樣,自然疑慮盡去。

  燕懷仙拂拂身上塵土,七手八腳的爬了半天,方才爬上來,邊自咕嚕道:「這條路真個是驚險萬狀,處處機關,若非我從小練得一身好功夫,早就摔死啦。」

  惹得夏家父子噴笑不已。夏夜星嘟著嘴道:「爹,昨天晚上你使的本領,怎麼從沒教過我們?」竟也看到昨晚那一幕。

  夏紫袍長歎一聲。「那種玩意,還是不學的好。」沉默半晌,又恨恨添上一句:「都是些該死的漢人玩意兒。」

  夏夜星道:「那兩個怪模怪樣的漢人都被抓起來了吧?他們怎地又叫你什麼二師兄呢?」

  夏紫袍臉上閃過一抹獰厲之色,刀疤突突跳動,陰惻惻的笑了幾聲,並不言語。

  夏夜星不敢再問,連忙掉轉話鋒:「爹,你叫迪古乃把神刀拿出來給我們看看好不好?那傢伙現在可神氣了,擺出一副死嘴臉,好像他自己也是個寶貝哩。」

  夏紫袍逐漸恢復平靜,摸摸女兒頭頂,笑道:「連你都沒這個能耐,我又怎麼行呢?還是等交到粘罕元帥手中之後,大家再放心的看吧。」

  燕懷仙心忖:「老傢伙顯然是奉命前來保護寶刀的,這下可慘了。」跟在三人馬後,腦筋轉個不已。

  夏日雷道:「可惜妹妹還不是迪吉乃的老婆……這樣吧,妹妹今晚就去給迪吉乃當老婆,不怕他不把刀拿出來。」

  金人野性未脫,對男女關係看得極淡,夏氏兄妹從小耳濡目染,自也沒什麼忌諱,倒是燕懷仙聽在耳中,只覺得滿不對勁兒。

  夏夜星哼道:「打死我也不給那小子當老婆,賊頭賊腦的,將來一定不得好死。」

  夏日雷笑道:「妹妹就只喜歡四太子兀朮,人家可只把你當小孩子看呢。」

  夏夜星居然紅了紅臉,卻仍大聲道:「我再幾年也長大啦,到那時……」又紅了紅臉,「到那時」怎樣,終究說不出口。

  燕懷仙心中暗吃一驚。「算輩份,夏姑娘應該是兀朮的義侄女,怎能扯到一塊兒去?」轉又想道:「金人反正跟野獸一般,還講什麼倫常?這對兄妹冉在金邦待下去,恐怕也要跟野獸差不多了。」暗暗搖頭歎息。

  夜晚紮營歇宿,夏紫袍自和那迪吉乃一個帳棚,帳外哨兵守衛嚴密,燕懷仙那敢輕舉妄動,只望師兄弟快點趕上來,偷不成便用硬搶的。偏偏一路上走了二十幾天,梁興等人依舊蹤影不見。燕懷仙心中著急,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反倒和金兵逐漸熟稔起來,也學會了幾十句金語,兀兀魯魯的滿像回事。相處久了,但覺金人天真爽朗,作戰時雖然勇猛驃悍,平常卻像馴牛一般,吃苦耐勞,亦不刁頑使詐,相互勾心鬥角。其中尤以隸屬完顏亮麾下兩名「謀克」之一的完顏福壽,最是與燕懷仙投契,待他簡直如同親兄弟。

  完顏福壽生著一張粗獷的臉龐和一雙粗糙的大手,卻有一對孩兒也似和善的大眼睛,唱起歌來格外嘹亮好聽。那些歌兒都是燕懷仙未曾聽過的,彷彿草原上奔跑的野馬,天空中飄動的浮雲。

  「這麼平和的歌,會是殺人不眨眼的蠻人唱出來的嗎?」燕懷仙往往聽著聽著,竟對金人侵宋這一事實感到迷惑起來。

  唯一讓燕懷仙反感的便只有完顏亮,這個夏夜星所謂「賊頭賊腦的傢伙」,對待士卒惡聲惡氣,毫不體恤,對待兩名領兵「謀克」和夏紫袍卻是恭謹得很,滿面諂笑,看久了真個令人生厭。燕懷仙尋思道:「此人將來若非大草包,便是大奸賊,兩者必居其一。」

  完顏亮卻也很看不慣燕懷仙,尤其夏夜星成天「燕五」來「燕五」去,更令他妒火中燒,處處想找燕懷仙的麻煩,偏礙著夏氏兄妹兩人,不敢有任何舉動,而且他愈是如此別彆扭扭,夏夜星便愈是對燕懷仙親熱,弄得他無法可想。

  這一日出了太行山區,進入榆次縣地面,道路逐漸平坦,馬隊行走速度加快,燕懷仙光著腳在地下走,走慢了跟不上,走快了又怕夏紫袍看出破綻,正自頭痛不已,夏夜星卻策馬奔到他面前,喚道:「燕五,咱倆共乘一騎。」

  燕懷仙還想推辭,早被夏夜星一把扯住,只得翻身上馬,恰將夏夜星抱個滿懷,但覺一股少女幽香直撲入鼻,腦中一陣暈眩,不由得忸怩起來。夏夜星卻絲毫不當回事兒,笑問道:「燕五,你幾歲了?」

  燕懷仙道:「二十一啦。」夏夜星道:「我今年十四歲,你比我大幾歲?」燕懷仙失笑道:「你爹沒教你算數兒?二十一比十四大十歲。」

  夏夜星想了想,道:「那你也不年輕了哪,應該娶妻了吧?」燕懷仙道:「卻是未曾。」夏夜星怪道:「怎麼會沒呢?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沒姑娘喜歡你,對不對?其實你呀,雖然細嫩了一些,人還是挺不錯的,我要是漢人姑娘,倒說不定會嫁給你。」

  燕懷仙忍俊不住,笑道:「我這樣還算細嫩,漢人男子恐怕都是豆腐了。」

  夏夜星撇了撇嘴,道:「唉,那些娘娘腔的東西,那還能算是人哪?」又道:「漢人姑娘像我這麼好看的多不多?」

  燕懷仙忍笑道:「當然不多,只不過……」夏夜星一瞪眼睛,道:「只不過怎麼樣?」燕懷仙搔搔頭道:「漢人姑娘……怎麼說呢,都比較含蓄拘謹一點……」

  夏夜星卻似聽見了一句鳥言獸語,回過臉來,楞楞的望著燕懷仙。

  燕懷仙忙道:「這個……就是說漢人姑娘如果喜歡一名男子,嘴裡一定不會說出來;如果認為自己好看,也一定不會那麼說,而會說自己長得不好看……」

  夏夜星忍不住大笑出聲。「她們有病哪?」

  燕懷仙解釋了半天,夏夜星只一徑搖頭,道:「這樣多悶氣?我以後才不要跟漢人在一起,憋都憋死啦。我爹說漢人都不是好東西,依我看,不但不好而且還怪得很。」

  燕懷仙道:「你們畢竟還是漢人血統,有朝一日,終歸要回到自己人那邊去的。」

  夏夜星又一撇嘴。「我才不是漢人呢,而且漢人不會打仗,遲早要被我們大金國消滅掉。」

  燕懷仙見這小姑娘頑冥至極,不禁心頭火冒,正想好好教訓她一頓,忽見右方土丘之後揚起一陣煙塵,馬啼聲如悶雷一般滾來。完顏亮頓時驚惶不已,呀呀怪叫,完顏福壽與另一名百夫長卻連一絲表情都沒有,沉著下令備戰,兩百名金兵立呈扇形散開,個個神色亢奮,活像一群倒豎鬣毛,隨時準備出擊的猛犬。

  幾在同時,那隊人馬已旋風般繞出土丘,竟是一隊宋兵哨路「硬探」,約有一百多騎,似也沒料到會在此處撞見金兵,乍然相遇,竟全都呆住了。

  夏紫袍正騎在燕懷仙身旁,哼笑道:「宋軍真個是窩囊透了,一看見女真人就跟看見了祖宗一樣……」

  話猶未了,只見宋軍中飛出一騎,手擎丈八鐵槍,有若一道閃電插向金兵右翼,眾人眼不及眨,就聽得一聲慘叫,一名金兵已被當胸挑下馬來。

  完顏福壽也沒防著這個宋軍偏校行動如此快速,忙下令攔截,不料那偏校單槍匹馬,全不懼金兵人多勢眾,竟一直闖將入來,長槍左挑右起,又戳穿了兩個敵人的胸膛,忽地兜轉馬頭衝向左翼,恰從金兵急急聚攏的包圍圈中穿過,直取完顏亮。

  完顏福壽趕緊縱馬上前,飛掄骨朵,和那人交了一記,「匡當」巨響聲中,完顏福壽身軀晃了兩晃,險些倒跌下馬。那偏校卻不停留,蹄飛煙揚,直從金兵陣後透穿而出。金兵呼嘯追趕,冷不防那人又驀地掉轉馬頭,撞翻了兩名追兵,再度殺入陣中。

  金兵左抄右包,硬是截不住他,反被他突蕩得陣勢大亂。

  夏紫袍怪笑道:「好,沒想到宋軍中還有這樣的人物!」飛馬向前,逕奔那將。

  那人覷得他馬近,將槍掛在了事環上,拈起硬弓,翻身「咻」地一箭,疾若流星,又準又狠,直射夏紫袍面門。夏紫袍反手一綽,將箭綽在手裡,只震得手心一陣酸麻,心底暗暗詫異,竟不敢再追。

  那人見他一把接走羽箭,也自吃了一驚,一帶馬頭,矯龍般撞開金兵包圍,奔回宋軍陣中,高叫道:「女真驍騎也不過爾爾,有何懼哉?」

  其餘宋兵吶喊叫好,甚是得意。金人本重英雄,見他驃悍神勇,竟也紛紛喝采不迭。

  遠遠只見他年約二十三、四,虎背熊腰,異常結實,脖項上生著一顆大頭,方面長耳,眉毛又粗又短,雙目中放出精光,威風凜凜,氣勢昂揚,有若天神一般。

  燕懷仙心下欽佩,轉向夏夜星道:「你還說漢人不會打仗,此人卻如何?」

  夏夜星也大為興奮,笑道:「確是一條好漢,只不過腦袋瓜子實在長得太大了點。」

  但聞夏紫袍喝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那人把頭一揚,叫道:「某乃大宋平定軍廣銳偏校,姓岳名飛的便是。」

  夏紫袍嘿然道:「此次南來,百萬宋軍之中只見得你一條好漢,可笑宋廷不會用人,竟連個小官都不給你當。也罷,今天且饒你一命,來日再決雌雄。」

  那岳飛並不還嘴,但只哈哈一笑,長槍振動,又似要來突陣,偏那領隊隊將見金兵勢大,心生畏怯,連忙喝令退兵。岳飛雖然滿臉的不情願,卻拗不得長官命令,只得橫槍在後,護衛宋軍緩緩退去。

  夏紫袍轉臉向完顏福壽咕嚕了幾句,大約總是護刀要緊,毋須節外生枝的意思。完顏福壽甚為懊惱,抖了抖剛才被震得發麻的手臂,指揮金兵繼續前進。

  夏夜星搖頭歎道:「你要是有那姓岳的一半威風就好了,唉……」

  燕懷仙心頭一動,怪忖:「就好了?好什麼?」

  夏夜星卻又道:「如果宋軍個個都能跟他一樣,咱們大金國恐怕未必能勝。」

  燕懷仙笑道:「你當金人天生會打仗,宋人天生不會打仗,人都是人,又沒誰生著三頭六臂。說穿了不過金人生活過得苦,宋人太平日子過久了,如此而已。有朝一日若逼急了,只怕大金國再也沒什麼甜頭可嘗。」

  夏夜星怔了怔,竟爾沉默下來,微微垂著頭,首度顯露出少女的靜枻謐雅。

  「喂,燕五……」微風吹過的同時,她喃喃叫喚著,忽地回眸望了燕懷仙一眼,長長的睫毛下,反射著夕陽的光澤。

  髮絲拂過燕懷仙臉頰,富有彈性的軀體輕倚著燕懷仙的胸膛。在一個失神的剎那,燕懷仙竟忘了戰爭,忘了擾攘,只希望這條路能夠永遠這樣走下去,越過山顛海涯,走入那沒有憂愁煩惱的水晶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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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金國西路軍圍攻太原府已逾四個月,附近壽陽、榆次等處早都殘破不堪。燕懷仙眼見距離粘罕中軍所在一日近似一日,心中直如火燒一般,夜裡翻來覆去,只苦於找不到機會下手。

  一日半夜正輾轉反側,忽見棚外走過一名哨兵,一顆大頭垂得低低的,彷彿脖項支撐不住似的。燕懷仙只覺這身影好熟,一時間卻想不起來,但知事有蹊蹺,輕輕滾出棚外,躡足跟在那人身後,只見他東晃晃,西蕩蕩,鬼頭鬼腦的到處亂瞟,那有半點放哨巡更的模樣?遇見別的哨兵便粗著嗓子胡亂咕嚕幾句應付,居然也沒引起別人疑心。從頭到尾砓踅了一遍,將身一閃,閃到營盤之外,逕朝東首小樹林奔去。

  燕懷仙一聲不響的緊跟在後,入得林中,方才欺身向前,一把抓向那人後頸,嘴裡喝道:「好大的膽子,哨路哨到人家的營盤裡來了?」

  那人反應卻快,頭也不回,反掌切向燕懷仙手腕,扭腰飛腿,直踢敵人胸腹要害。

  臉龐微微側過,燕懷仙這才瞧清他原來就是日前遇見的平定軍偏校岳飛。

  燕懷仙手腕倏沉,在他腰間輕輕一撥,右足跟著向外一頂,立把他掀了個大跟頭,邊自笑道:「馬上數你稱雄,地下卻還得輸我一著。」

  岳飛楞瞪著細長眼睛,把他上下一看,見他並無惡意,翻身爬起,問道:「兄台可是那面帶刀疤之人的徒弟?」

  燕懷仙暗讚他心思又快又密,把自己潛伏金軍中的意圖說了一遍,岳飛喜道:「原來如此,咱倒可助你一臂之力。」

  燕懷仙心忖:「這傢伙豪爽得很,真是吾輩中人。」嘴上笑道:「岳兄近身搏擊之術也頗有章法,想必曾得高人指點?」

  岳飛臉上一紅,道:「差你差得多了。家師周侗曾學得幾路少林拳法,咱只是胡亂跟著學學罷了。」

  忽聞林內夜梟咕咕鳴叫,兩人生怕金兵驚動,連忙同時將身一低。燕懷仙伸手在地上亂摸,邊道:「那姓夏的本領高強,明搶暗偷俱無把握,幸好……」

  岳飛道:「幸好什麼?」

  夜梟又咕嚕嚕的叫了起來。燕懷仙道:「看我打這鳥。」舉起剛從地下撿來的石頭。岳飛道:「那鳥幹何事?」

  燕懷仙笑道:「那鳥有九顆頭,便打碎一顆也不妨什麼。」「嗖」地一下把石頭向林中打去,只聽「唉喲」一聲,卻是人的聲音,緊接著一條黑影沒命撲來,按住燕懷仙便搥,邊叫道:「你丟你老子怎地?」

  燕懷仙抱頭笑道:「二哥,別嚷嚷,鬧醒了金兵可沒戲唱了。」

  來人正是「太行八俠」排行第二的「九頭鳥」桑仲,看了岳飛一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唱個大喏,岳飛連忙還禮不迭。

  燕懷仙道:「你們幾個作何勾當去了?直攪到現在才來!再晚一天,大家乾瞪眼吧。」

  桑仲唉道:「別提了。本來嘛,一過『九龍關』便知你們要走那條路,偏那潑李三吹牛,說他地勢熟,有快捷方式可抄,結果一抄就抄到十萬八千里外去了,若非咱們拚了老命趕,趕到明年都還趕不來呢。」

  燕懷仙見他滿身灰土,料非虛言,便不再多說。桑仲又撮唇作了幾聲夜貓子叫,但見左右黑影晃動,松鼠般跳出五、六個人來。燕懷仙把他們和岳飛一一引見,大家俱各行禮,唯有那「火哪吒」楊太上下瞅了岳飛的大頭一眼,竟不理睬。

  燕懷仙道:「金兵隊中有一高人護刀,本領恐怕不下於師父。咱們須得好生計議,此番若失手,以後再無機會了。」

  桑仲略一沉吟,當即生出一席計較,岳飛自去牽馬取槍,餘人也四下散開,桑仲卻穿上岳飛脫下的金兵衣裳,和燕懷仙並肩潛入營盤,來到大帳之後。桑仲偷偷掀開帳腳向內窺視,燕懷仙這些日子已說得一口頗為流利的金語,拉開嗓門吼叫起來:「宋軍來襲營啦!大家快起!」

  剎那間,盔甲碰撞、兵刃互擊、咿呀怪叫,各種響動如同沸水一般在各個帳棚內喧騰開來。桑仲伏在帳下,只見那夏紫袍一躍而起--刀卻連睡覺時都還抱在懷中--掀開帳門就往外衝。

  但聽得「必剝」聲響,猛然一下,四面火頭竄起,桑仲抖手就是一支袖箭,直射夏紫袍背心,同時掣出流星錘著地滾去。

  夏紫袍何等功夫,竟未被這陣騷動攪亂耳目,身軀一偏閃過袖箭,不及拔刀,連著刀鞘朝下一遞,卻正封掉桑仲狠命一擊。

  燕懷仙緊跟著撲向帳棚另一邊,想先擒住完顏亮,不料一撲卻撲了個空。原來完顏亮旁的不行,鬼機智倒有一點,睡夢中聽得異響連連,不問發生何事,毯子一裹,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再說。

  桑仲的算盤本欲以完顏亮為人質,縱不能逼夏紫袍交出寶刀,好歹也能稍稍遏止大隊金兵的衝殺,此刻眼見這步棋既已落空,便只得硬幹,一柄流星錘上三下四,沒頭沒腦只顧打去。夏紫袍一時之間竟被他弄得手忙腳亂,翻身跳出帳外。

  只見營盤四周火光燭天,馬嘶蹄震,喧天價響--卻是梁興等人摸黑殺死看守馬匹的金兵,趕散馬群,又放起火來。兩百多名金兵從夢中驚醒,只不知有多少兵馬殺到,赤足裸身,亂跑亂撞。正慌亂間,又見一名宋將躍馬橫槍,在火光中潑刺刺直搶入來,見人便挑,逢營便踹,猶若狂風掃亂雲,一陣卷殺。

  夏紫袍急怒攻心,反手拔出「大夏龍雀」神刀,但聞一縷清音響徹夜空,耀目光華直入天際,恍若銀瀑反懸,星河倒掛,火光月暈盡皆失色。

  桑仲只覺眼中一花,手上跟著一輕,連忙滾出丈外,垂眼看去,原來偌大一個流星錘錘頭已只剩下了半個。夏紫袍跨步上前,神刀再展,照准桑仲頭頂劈落。

  卻見兩條人影左右撲來,一斧雙刀夾擊而上,正是「潑虎」李寶和「翻江豹子」張榮。

  桑仲叫道:「小心那刀!」丟開流星錘,雙手齊揚,七、八枝袖箭連珠射出。

  燕懷仙繞著帳棚尋了一圈,硬是不見完顏亮蹤跡,心中正自焦急,轉眼卻見夏日雷、夏夜星兄妹兩人站在帳外觀看,當即觸動靈機,三兩步竄了過去。

  夏夜星才說了句:「燕五,怎麼回事?」已被燕懷仙反扭住手臂,小孩兒般提將起來。

  夏日雷吃了一驚,叫道:「你幹什麼?」想要來救,燕懷仙早倒縱出去,把夏夜星高高舉起,喝道:「夏紫袍,你要女兒還是要寶刀?」

  夏夜星直至此刻方知這「燕五」原來是個臥底的奸細,不禁又氣又惱,嚷嚷:「燕五,你不要臉!」心中一陣委屈,「哇」地哭了出來。

  夏紫袍見女兒被擒,愈發暴怒,神刀飛砍,將桑、李、張三人迫開,兀鷹也似直撲燕懷仙而來。

  燕懷仙往旁一閃,飛腳踢翻一名正欲偷襲的金兵,順手搶過刀來,橫在夏夜星的脖子上。「你再不丟刀,看我把你女兒一刀兩段!」

  夏紫袍雙目盡赤,刀疤扭曲跳動,仍然步步緊逼,眼中射出瘋狂的光芒,厲吼道:「你們這些該死的漢人!你們逼死了我老婆,現在又要殺我的女兒,你們這些該死的混帳王八蛋!」

  燕懷仙見他神色猙獰,語音淒厲已極,心頭猛然一震,橫架著的刀也不由垂了下去。

  只聞「嗖嗖」風響,桑仲又從背後射出幾支袖箭,夏紫袍終究心神錯亂,手腳稍慢了一點,竟被一支短箭射中右臂。夏紫袍狂吼不已,回過身來,卻又聽東首有人大喝一聲「著」,疾風飆烈,吐火施鞭,橫刺裡一顆鐵彈子早中夏紫袍握刀手腕。夏紫袍只覺奇痛鑽心,再也禁受不住,手掌一鬆,神刀鏗然落地,急伸左手撿時,一團黑影早從旁搶到,先一步抓住了刀柄。

  夏紫袍反掌狠狠劈下,不料那人竟不要命,硬挺背脊挨了一記,仍然緊握神刀不放,竄出五、六丈遠,方才站定,不顧背上疼痛,先自雀躍不已,連聲大叫:「好刀!好寶刀!」正是那愛刀如命的「潑虎」李寶,左揮右斬,切豆腐一般將襲來的兩柄骨朵削作數段,打聲忽哨,當先朝營盤外闖去。

  桑仲等人眼見刀已得手,那還有心戀戰,紛紛竄出營盤。燕懷仙放下夏夜星,只見她早驚得呆了,心下頓覺自己此舉實在卑鄙,不敢再抬眼覷她,只丟下句:「夏姑娘,得罪了。」翻身掠向樹林。

  火光中但見岳飛縱馬從營側闖出,完顏福壽舞刀相迎,兩刃甫交,強弱立判,完顏福壽刀撒人倒,岳飛鐵槍再振,直刺他咽喉。燕懷仙不暇多想,撲身向前,一掌拍在槍桿之上,槍尖險而又險的從完顏福壽喉頭擦過,剌入地裡。

  岳飛不由楞了楞。燕懷仙忙道:「這人不是壞人,休傷他性命。」跳上岳飛馬背,催他放開馬足,奔入樹林。

  早有梁興、桑仲二人殿後,一陣暗器、鐵彈,射得金兵無法上前,遠遠聽得夏紫袍厲喝道:「那打鐵彈子的,葉帶刀是你什麼人?」

  「太行八俠」的師父「流星飛龍」葉帶刀當年以刀法、鐵彈、輕功三項絕技打遍大江南北,未逢敵手,是以夏紫袍一眼認出鐵彈子來歷,並不讓人覺得意外。

  梁興哈哈笑道:「正是俺師父。不甘心的只管上『鷹愁峰』來討刀。」

  一行人轉瞬奔出數里,見金兵未再追擊,方才稍稍緩下腳步。

  老大龔楫一直眉頭深鎖,此刻方道:「五哥,你剛剛說那姓夏的名叫什麼來著?」

  燕懷仙心神恍惚,夏夜星驚怒、委屈、憤恨、失望交集的眼神,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隨口便答:「夏夜星。」惹得眾人噴笑不已。

  桑仲道:「我的娘,才不過幾天功夫--五郎,那女娃兒真有那麼迷人,剛才何不干脆一把抓回來做壓寨夫人?」

  燕懷仙沒好氣的道:「休再提起!剛才真是鬼迷了心竅,為了一把鳥刀,竟脅迫人家小女孩兒,我姓燕的當真枉自為人了。」說時,懊惱不已。

  眾人紛紛勸慰,桑仲卻笑道:「這有什麼?兩軍交戰,兵不厭詐,那還有空講究這些婦人之仁?什麼是俠?什麼是義?嘴上說說罷了,節骨眼兒上不知權通達變,未免迂腐。」

  岳飛也道:「敵人就是敵人,再無二般對待之法。」顯然對燕懷仙剛才援救完顏福壽的舉動,不甚滿意。

  燕懷仙終究無法釋懷。「火哪吒」楊太惡著聲氣道:「兀那大頭,咱五哥如何,那有你在旁囉噪的份兒?仔細你的鳥嘴!」

  梁興忙喝道:「老么,不得無禮!」

  岳飛睜了睜細長眼睛,強自嚥下一口氣,竟不言語。

  龔楫忙岔開話題:「我看那夏紫袍頗有點蹊蹺,瞧他身手應不在師父之下,他那名字尤其古怪……」

  李寶笑道:「好聽得很嘛,有何古怪?」龔楫道:「你可知師父名字的由來?」梁興道:「師父從小是個孤兒,被師祖一手撫養長大,名字也是師祖取的。」

  龔楫道:「咱雖無緣得見師祖,但聽師父說,師祖生平最遺憾自己一身本領,卻未能立功邊疆,橫掃夷虜,故而以詩仙李白的詩句,為師父取名。」龔楫的祖父龔原曾任兵部侍郎,肚中自然比師兄弟多了好幾卷書,只聽他朗朗吟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

  李寶嚷道:「唉呀呀,師父果真入了詩了!嗯,橫行青海夜帶刀,比『流星飛龍』葉帶刀更有韻味。」又忙問:「下一句呢?」

  龔楫微微一笑,道:「西屠石堡取紫袍。」

  梁興等人不禁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龔楫又道:「師祖當年共收了四個徒弟,師父是老大,但其它三個是誰,卻從未聽師父提過。」

  燕懷仙猛然想起那夜枯木和尚、大樹道長喚夏紫袍做「二師兄」,愈覺其中果有隱秘。

  桑仲沉吟道:「說不定只是巧合而已……且說這兩句詩是什麼意思?」

  龔楫道:「哥舒便是唐朝大將哥舒翰。」李寶岔道:「聽說師祖最恨番人,這哥舒翰不正是個番人?卻拿詠他的詩給徒弟做名字。」

  龔楫笑道:「師祖只恨生不能滅契丹,討西夏,這哥舒翰是突厥人,不相干的。」

  宋代邊患頗重,北有大遼,西有西夏,故而一般武人俱有立功邊塞之念。

  李寶搖頭道:「師祖若能活到今天,遼國已被金國所亡,契丹已沒得好恨了,只能去恨女真。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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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35:06 |只看該作者
們漢人哪,今天這個番,明天那個番,要恨是永遠恨不完的。」

  龔楫不理他胡扯,續道:「哥舒翰於天寶年間任安西節度使,屢破吐蕃兵,控地數千里,西鄙人歌之曰:『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吐蕃總殺盡,更築兩重濠。』……」

  李寶又打岔道:「這歌兒沒什道理,為何一定要夜帶刀,白天難道就不能帶刀?還好師父姓葉,不姓白……」梁輿笑罵道:「潑季三,你莫多嘴。」

  龔楫道:「至於這石堡城位在青海湖東南的日月山上,三面凌空,形勢險絕,唐與吐蕃數度大戰於此,最後哥舒翰以十萬兵眾硬攻,踏屍而登,朝廷錄其功,不但將他加官進爵,甚至還把他的一個兒子也封為五品官,故曰『取紫袍』--只有五品以上的大官才有資格著紫衣。」

  梁興等人聽了都暗自搖頭,只覺這哥舒翰未免太過忍心,岳飛卻歎息一聲,道:「大丈夫生世便當如此,在邊塞上一刀一槍,搏個封妻蔭子……」

  楊太立刻冷哼一聲:「你只管封你的妻,蔭你的子,做你的趙家奴才,大丈夫個屁!」

  梁興喝道:「人家不過是為國盡忠的意思,你又在那邊瞎說什麼?」

  楊太天不怕地不怕,就只不敢和大師兄頂撞,嘴裡咕咕嚕嚕的走到一邊去了。桑仲笑道:「封妻蔭子又有什麼不好,如今天下大亂,正是給咱們這種人混個大官做的時候,若在太平時節,咱們站在邊上涼快,人家還嫌咱們礙事呢!」

  拂曉時分,已走至離平定軍不遠的地方,梁興朝馬背上的岳飛拱拱手道:「咱們還要走回頭路,就此別過。岳兄勇武絕倫,在軍中必有出頭的一天,但願你我赤心報國,早日殄滅金賊。」

  岳飛竟有點依依不捨的樣子,翻身下馬,抱拳道:「諸位身懷絕技,岳某人好生敬佩,若不嫌棄,便請與諸位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梁興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當下一齊跪倒,撮土為香,祝禱完畢,互磕了幾個響頭。岳飛時年二十四,比梁興小一歲,便也改呼梁興為「小哥」,又與桑仲等人一一敘禮,唯有「火哪吒」楊太閃過一邊,連理都不去理他。

  分手之後,梁興立即數說道:「老么,那岳飛確是條好漢,你何必老給人家下不了台?」

  楊太哼道:「一心想當那趙昏君的奴才,還會是什麼血性漢子?將來必定又是個欺壓百姓的混帳武官!」

  餘人俱各搖頭不迭,卻也拿他沒轍兒。不多時,重又走回太行山區,折向南行。幾天來,出太行、入太行已繞了好大一個圈子,途中竟經過數天前金兵紮營之處,燕懷仙不知怎地,驀覺一股苦味翻上心頭,癡楞楞的發起呆來。

  「潑虎」李寶這回再不敢誇口自己識路,卻落在最後跟著人家走,邊哼著小調兒,把「大夏龍雀」神刀擎在手中翻來覆去的瞧。

  燕懷仙曾為這刀出過大力,如今卻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尚嫌李寶煩人,不時開口罵他兩句。

  桑仲忽道:「師父說這刀藏有寶藏,不知到底是真是假?」

  李寶一直都還未想到這層,傻子似的怔了怔,才拍手叫道:「對呀!咱們先瞧瞧!」

  「嗆啷」一聲,反手拔出寶刀,頓時光芒四射,驚得一群老鴉「撲刺刺」往天空飛去。

  燕懷仙眼睛方自一花,忽覺一團陰影當頭罩下,幸虧輕功天下無雙,腳不彎,腰不扭,便生生橫移出五尺,但聞「通」地一響,一塊數百斤重的大石正砸在自己剛才立足之處。

  「翻江豹子」張榮喝道:「埋伏!」人已竄到山道邊的絕壁之上。他平常最不喜歡說話,即使出聲警告同伴,用語也是能省則省。卻見另一條人影比他更快的直衝而上,半空中打個盤旋,一把將那躲在絕壁邊上的人揪了出來。

  那人尖嚷道:「燕五,我跟你拼了!」雖被緊緊抓住肩膀,卻仍拳打腳踢,潑辣十足。燕懷仙當即鬆手,讓到一旁,詫道:「夏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裡?」

  夏夜星悶聲不吭,又抽出一柄短刀,沒命衝來,燕懷仙於心有虧,只是閃躲,見她簡直如同一頭蠻牛,一擊跟著一擊,毫不放鬆,只得翻掌將刀拍落。不料那小姑娘不甘休,兇猛無比的和身撲來,指甲、牙齒全都用上了,鬧得燕懷仙無法招架,連忙跳下山壁。

  桑仲笑道:「寧見閻王,莫碰雌娘,這話真是一點也不錯。」

  燕懷仙沒好氣的道:「休要取笑,快走快走……」

  往前行了幾步,卻聽一陣嚶嚶哭泣由壁頂傳下,燕懷仙又不由尋思道:「她單身一人在這山區之中,如何捱得過?」不禁擔憂起來,又轉身回到絕壁之上,只見夏夜星正趴在地下嚎啕大哭。

  燕懷仙心中一陣歉疚憐惜,輕輕走到她身邊,才剛蹲下來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夏夜星卻猛個一翻身,一刀插向他胸膛。燕懷仙猝不及防,險些被她捅了個窟窿,伸手搶過刀來,怒道:「你為何老想殺我?」

  夏夜星切齒道:「那天晚上你不是差點殺了我?」又待撲上前來拚命。

  燕懷仙好聲好氣的說:「那天只是嚇嚇你爹罷了。他若硬不交出刀來,我也還是會把你放了的。」

  夏夜星稍稍安靜了一些,翻起一雙大眼,定定的瞅著他,半晌才道:「真的麼?」

  燕懷仙道:「當然是真的……」一心想把話說得委婉動聽一些,怎奈從小粗潑慣了,此刻不管再怎麼展勁兒,就是說不出一句軟話。

  夏夜星卻展顏一笑,柔聲道:「我相信你不會騙我,我……」臉上一紅,垂下頭去。

  燕懷仙心中一陣慌亂,不知該做什麼好,忙把短刀遞還給她,邊道:「你怎麼又回到山區來了?你爹他們呢?」

  夏夜星忽地抬頭,面露恐懼之色,往他背後一指,尖叫道:「小心,他們就在你後面!」

  燕懷仙大驚轉身,卻那有半條人影?只覺背後一痛,刀尖已刺入肌膚,萬分緊急之下,連忙順勢朝前仆倒,背心仍被挑開了一道四、五寸長的口子,鮮血直冒。夏夜星一擊未成,跟進又是一刀,燕懷仙卻已翻過身來,一腳將刀踢飛,鯉魚打挺直立起身,反手一掌,打得夏夜星在地上滾了兩滾。

  夏夜星嘶嚷道:「你殺了我好了,你不殺我,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燕懷仙伸手摸了摸背心,雖然疼痛難當,但也無什大礙,不禁又心軟下來,暗忖:「她在金邦待得久了,野性難馴,須怪她不得。」踏前兩步,一把將她揪翻,使勁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

  夏夜星卻未防著這著,又驚又怒,雙手不斷搥地,大叫:「你殺了我!你殺了我!」

  燕懷仙罵道:「我就是不殺你,我就是要把你打得乖乖的,像個漢人姑娘!」夏夜星哭嚷道:「我不要!我不要!你放狗屁!」

  燕懷仙手下愈發用勁,又打了數十下,夏夜星漸無聲息,趴在地下動也不動,竟似死去了一般。

  燕懷仙罵道:「你以為你裝死,我就不打了麼?」嘴上硬梆梆,心中卻早忐忑不已:「莫非打出毛病來了?」伏下身子,望了望她埋在地下的側臉,果然跟具屍體差不多。燕懷仙不由大為恐慌,猛搖她肩膀,急叫道:「夏姑娘,夏姑娘,你還好麼?」

  夏夜星驀地翻轉過臉,叫道:「被你打成這個樣子,還好得了嗎?」見把燕懷仙嚇了一跳,竟「噗哧」一笑出聲來,臉上淚痕猶未干去。

  燕懷仙眼見她又哭又笑,自己也不禁有點啼笑皆非,一把將她扯起。「金邦好漢難道都愛倒在地下裝死?」

  夏夜星忽又板起臉孔,摔開他手掌,扭頭就走。

  燕懷仙終究不放心她孤身一人,喚道:「夏姑娘,咱們送你出了太行山區再說。荒山野嶺,晚上豺狼虎豹出沒無常……」

  夏夜星冷哼一聲。「豺狼虎豹都比你好得多!」卻仍停下腳步,垂著頭,似有無限委屈。

  燕懷仙暗暗歎氣,又不敢上前拉她,直如木雕泥俑,僵立當場。卻聽「九頭鳥」桑仲在身後笑道:「那位小姑娘,這燕五郎確實會吃人,不過咱們另外七個卻都是吃素的,聞到人肉就怕,你只管放心。」

  夏夜星又「哧」地笑起來,回頭看了桑仲一眼,道:「我才不怕你們呢!」逕自跟隨桑仲走下絕壁,反弄得燕懷仙一楞一楞的跟在後面。只見她下至山道,竟不畏懼認生,一一問明梁興等人的姓名,便也「小哥」、「三哥」、「麼哥」的叫得滿口轉,只就是不理燕懷仙一人。

  燕懷仙暗自尋思:「小丫頭片子又百什麼鬼主意?」

  卻聽夏夜星與其它幾人有說有笑,好像幾十年前就已熟識一般,一忽兒道:「二哥,人家為什麼叫你『九頭鳥』,你把另外八顆頭藏到那裡去了?」一忽兒道:「麼哥,你那把刀好快,也是潑李三打的吧?」一忽兒又道:「四哥,你怎麼都不講話?」

  「太行八俠」原都是些粗魯漢子,此刻卻禁不住笑語相迎,一夥人嘻嘻哈哈的好不熱鬧,獨將燕懷仙冷落在一邊。

  夏夜星道:「小哥,你們的本領都那麼高強,改天教我幾手好不好?」梁興皺皺眉

  「女孩兒家學什麼武藝?」夏夜星道:「不學武藝,那要學什麼?」

  梁興道:「覓個如意郎君嫁了,就是一輩子了,有啥個好學的?」夏夜星嘟著嘴道:「我才不要!我不但要學得一身武藝,將來還要帶兵打仗,那才痛快呢!」

  梁興失笑道:「胡說,小姑娘家莫轉這些腦筋……」

  桑仲卻道:「夏姑娘人小心不小,只不知你將來帶兵卻要打那一邊?」

  夏夜星轉轉眼珠子,笑道:「當然是那邊對我好,我就幫那邊,總不會去幫對我不好的人吧?」

  桑仲拍手道:「小丫頭,真有你的,真合咱桑老二的脾胃!」

  梁興本想出言教訓幾句,但見她一派天真爛漫,卻也不好責怪於她,只淡淡說了句:「人生在世,總要雙腳站得穩。東顛一下、西歪一下的都不是好漢。」

  夏夜星吐吐舌頭,和桑仲互做了個鬼臉,卻又道:「拿刀架著人家脖子搶東西的,當然更不是好漢嘍!」

  燕懷仙知她不肯諒解那夜之事,自心更無法坦然,卻又懶得再向她多作解釋,一路行來,一直都悶悶的落在大夥兒後面。這日來到「鷹愁峰」下,梁興、桑仲偷偷與他商議,究竟該將夏夜星如何處置。

  燕懷仙聳了聳肩膀道:「又不知她爹到那兒去了,又不能送她回金邦,我看只有在我們那兒暫住一些時日再說。」

  梁興、桑仲也想不出更好的計較,本還以為小姑娘會有所猶豫,誰知她竟滿口答應,彷彿還很高興似的。燕懷仙隱約猜著她心裡的想法,卻只覺得好笑:「大概是想乘虛偷回那刀吧?怎曉得這刀一到師父手裡,連大羅金仙都別想偷得回去!」

  但聞夏夜星向桑仲悄聲問道:「葉伯伯的人怎麼樣?」

  桑仲笑道:「唉,你這個丫頭真是孤陋寡聞,『流星飛龍』的名頭在中原江湖道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隨便遇上什麼人,只要先說一個『流』,就好像鈴鐺先響了一下,把對方嚇得一怔;再說到『星』時,就好比銅鑼一聲響,震得對方目瞪口呆;再說到『飛』呀,更好似戰鼓一敲,非敲得對方跳起來不可……」

  夏夜星笑得前仰後合,喘氣道:「最後一個『龍』字出口,對方恐怕都要變成聾子啦!」

  桑仲點頭道:「不錯不錯,就是這樣,小丫頭還真有點悟性。」

  夏夜星偏頭想了想,似有無限神往,歎口氣道:「葉伯伯武藝高強,使得大家都敬重他,有朝一日我若也能跟他一樣,可不知有多好?」

  梁興道:「你這麼想卻差了。師父受人敬重,乃是因為他為人正直,生平最重『忠義』二字,根本無關武功高強與否。」

  夏夜星又一吐舌頭,不敢吭氣兒了。

  一行人登上山峰,來到平日居住、練功之處,夏夜星舉眼看時,竟只是一座寸草不生的山坳子裡亂挖了幾個土窯洞罷了。一名四十開外,身體略胖的中年漢子,大開著雙腳,站立在山坳中央。

  「太行八俠」一齊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頭,「潑虎」李寶當即奉上寶刀,那人卻不仔細瞧刀,先望了望夏夜星,道:「這是何人?」

  夏夜星知他便是「流星飛龍」葉帶刀,忙上前兩步,笑道:「葉伯伯,我明夏夜星,給您老人家磕頭啦!」當真跪倒在地,咕咕咚咚的磕了十幾個響頭。

  葉帶刀呵呵大笑。「好孩子!好孩子!小心點,別把頭磕破了!」

  夏夜星站起身來,又道:「頭磕過了,您老人家可要教我功夫喔!」

  葉帶刀楞了楞,笑罵道:「小丫頭胡說些什麼?功夫若這麼好練,咱們也不用經年窩在這個爛山坳子裡了。」夏夜星挺挺胸脯道:「我才不怕吃苦呢!我從小住在黑龍江邊,什麼苦沒吃過?你們這兒還算是不錯的哩!」

  葉帶刀又是一楞。梁興便將此次奪刀始末,以及夏夜星的來歷說了一遍。龔楫卻在一旁留心觀察師父神色,見他聽到「夏紫袍」時臉上毫無表情,不由心忖:「倒是我料錯了,只可惜了『夜帶刀』、『取紫袍』這一對絕配兒。」

  葉帶刀生氣道:「我早知大樹、枯木兩個不是好東西,卻萬萬想不到他倆竟敢騙我說這刀藏有什麼寶藏。下回被我碰見,狗腿先打斷兩條再說!」

  夏夜星道:「葉伯伯也太好心了一點,他們兩個人四條狗腿,統統都打斷才快意呢!」

  葉帶刀不禁哈哈大笑,伸手摸摸她腦袋,似是非常喜歡這小姑娘,轉又歎口氣道:「我這輩子就吃虧在太實心眼兒了,人家隨便一句話就騙得我團團轉。如今這八個徒弟也都跟我差不多……」

  夏夜星看了燕懷仙一眼,大哼一聲道:「只怕未必!」逗得葉帶刀樂不可支,笑道:「小丫頭,你真要學功夫?我本不收女徒弟,但你這娃兒有趣得緊,我倒正好有一門功夫可以傳給你。」

  夏夜星歡呼一聲,忙又叩首不迭。

  梁興等人本還在為無端帶了個小姑娘回來,怕惹師父生氣,不料師父竟和她如此投緣,反把他們全搞得傻住了,俱各搔頭不已。

  桑仲尋思道:「咱們這山窩子十幾年來陽氣太重,有這小丫頭調和調和倒也不錯。」

  卻見葉帶刀面色一整,道:「不過,須知你師祖當年最重華夷之防,我也最痛恨番人,你從小生長在番邦,難免帶有番人習性,這卻須得好好改過。否則我葉某人一生『忠義』為先,豈可將武功傳給一個華夷不分的徒弟?」

  夏夜星垂首低聲道:「弟子一定改過,做個乖乖的漢人姑娘。」

  葉帶刀面露嘉許之色,點點頭道:「當年你師祖傳給我一門功夫,名喚『寒月神功』,顧名思義,本就適合陰人修練,所以找從未教給我這八個夯漢徒兒半句口訣。可喜你名字正叫做『夜星』,寒月夜星當更相得益彰。」

  桑仲搖頭笑道:「師父,今日方知你不但偏心,而且藏私,領教了!領教了!」

  葉帶刀啐道:「桑老二,我總有一天要撕爛你那張鳥嘴!」把頭一擺,喝道:「趕快去給我騰出一個窯洞來,你九師妹要住著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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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35: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燕懷仙提著盛飯竹籃,走向夏夜星居住的窯洞之時,心情異常複雜。

  三個多月來,夏夜星幾乎天天待在洞裡苦練「寒月神功」,用功之勤,用心之深,直令一向以苦功自豪的「神彈子」梁興都自歎弗如,桑仲的評語則是:「那丫頭失心瘋了!」

  此時已是盛夏季節,山坳內紋風不興,悶熱難當,連聲蟲鳴都聽不見,好像暑氣己將大地蒸熟了一般。燕懷仙輕敲幾下木門,將竹籃放下,就待轉身走開,卻聞夏夜星在屋內道:「五師哥嗎?可否請你進來一下?」

  燕懷仙頗感意外。自從夏夜星來到這兒之後,統共也沒跟他說過幾句話,練功餘暇只和桑仲瞎扯胡拉,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燕懷仙原只當她小女孩心性執拗,並未在意,但近來見她練功愈勤,才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此時聽她呼喚,便重又提起竹籃,推門走進洞內。

  只見夏夜星盤腿坐在炕上。洞內雖比外頭陰涼一些,卻仍酷悶異常,但小姑娘的臉龐欲如同透明堅冰一般,甚至可依稀看見絲絲寒氣從她渾身上下透體而出。

  燕懷仙不由一怔:「這『寒月神功』確是厲害得緊,才不過練了三個月就有如此神效。」邊將竹籃放在右側的土桌上。

  夏夜星連吁幾口氣,臉色逐漸恢復紅潤,抬眼看了他一下,笑道:「五哥,又是你送飯來?這些日子真是麻煩你了。」

  她說話愈是客氣,燕懷仙就愈覺不妥,乾咳一聲道:「那有什麼?」把手在身上擦了兩擦,硬梆梆的屈身坐在土凳上,又咳一聲道:「日子還過得慣吧?」

  夏夜星道:「很好啊,大家都對我很好。」步下炕來,立在燕懷仙身前,瞬也不瞬的盯著他瞧。

  燕懷仙一陣慌亂,垂下頭去,窒了半晌,方才囁嚅道:「小師妹……嗯,夏姑娘,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夏夜星仍舊挺立不動,銀鈴也似的笑道:「五哥,大家都是自己人嘛,有什麼不好說的呢?」

  燕懷仙又被她堵了一堵,掙扎著道:「說錯了你休怪……並不是我小心眼,但我實在明白你心裡在想些什麼……」忽然抬起頭來,眼中又射出往昔慣於嘲弄,又易於厭倦的光芒。「索性攤開來說吧,你恨我騙你、欺負你,你想殺我,沒問題,我就坐在這兒,乖乖的讓你殺,你也毋須再練什麼功夫。但你若還想要弄回那把刀,我可老實告訴你,想都甭想,師父的能耐你還不太清楚,師兄的心性你也還不太瞭解,只怕你到頭來弄不到刀,反而賠上一條小命。」

  夏夜星又定定的瞧了他一回,驀地轉身坐在他身旁的土凳上,冷笑道:「五哥,你只猜對了一半,我確實想殺你,而且這心意這輩子決不改變。」語中透出一股寒意,恍若剛才由身上沁出的「寒月神功」一般,直鑽人心底。「但是五哥,你要知道,咱們女真人是非分明,恩仇快意,我縱要殺你,也必等到我能夠殺你的那一天。你坐在這兒讓我殺,對不起,我不能如你的願。」把頭一偏,又回復了少女天真活跳的樣態。「至於那刀嘛,那刀干我什麼事?師父對我好,梁小哥、桑二哥、潑季三、楊麼哥他們都對我好,難道我還不記在心裡,我又怎會跟他們作對?」

  燕懷仙見她說得爽快誠懇,心頭便似放下了一塊大石,點點頭道:「你這樣想就好。」站起身子,舉步便向外走。

  夏夜星卻又叫道:「五哥,你再等等,該我有話對你說啦。」燕懷仙只得重又坐下。

  夏夜星道:「五哥,你可有什麼仇家?」燕懷仙愣了愣,道:「沒有,你問這個干什麼?」夏夜星道:「有人在暗地裡想殺你,你曉不曉得?」

  燕懷仙大感奇怪,歪頭想了半天,始終想不出自己曾與何人結怨。

  夏夜星道:「那天晚上你們搶了刀跑走之後,我獨自一人追出營盤,不料路徑不熟,竟在山區迷了路……」

  燕懷仙又覺一陣愧悔翻上胸腔,暗忖:「那夜她可真是吃足了苦頭。」

  夏夜星續道:「後來我就迷迷糊糊的趴在一塊大石頭上睡著了……」燕懷仙奇道:「睡著了?你居然還睡得著?」

  夏夜星咬著下唇,半天不說話,忽然踢了他一腳,道:「人家哭累了嘛!」

  燕懷仙不由尷尬萬分,卻又被那嬌憨模樣弄得雙眼一花,竟盯盯的望著她愣住了,邊自尋思道:「她口口聲聲的說要殺我,這卻那是對仇人的態度?真是小孩子辦家家酒嘛?」

  夏夜星白了他一眼,又道:「結果,恍惚中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小姑娘,你是不是想殺那個姓燕的?我倒可以幫你。』我驚醒過來,只見一個人就站在我面前……」

  燕懷仙忙問:「那人怎生模樣?」夏夜星搖了搖頭道:「他用一塊白布包著腦袋,身體非常非常的胖,看樣子恐怕是故意撐出來的。」

  燕懷仙腦中愈亂,直猜不出這人蒙面假扮的用意何在。

  夏夜星續道:「我那時真想馬上就把你殺了,當然連聲說『好』,那人就把我帶到一處絕崖邊上,又替我弄來了一塊幾百斤重的大石頭,用根大木桿支住,然後告訴我說,幾天之內,你們一定會經過這裡,到時只須把木桿一翹,將大石翻下山去,你就……」作了個扁扁的手勢,摀嘴笑個不住。

  燕懷仙苦笑道:「這人的行徑當真不可思議,既想殺我,又何必假手於你?他既搬得動那塊大石,顯然功夫不低,又何必用這種笨法子?還有一點,他又怎知咱們會經過那地方?」

  夏夜星笑道:「就是嘍,你猜猜看嘛。」

  燕懷仙道:「他大概對咱們非常熟悉,曉得咱們的老窩在那裡。但他蒙起臉來卻又何為?怕你認識他不成?」

  夏夜星道:「你這一猜,也對也不對。怎麼說呢?他如果是你們的熟人,怎會不曉得你燕五郎輕功天下無雙,用這種笨法子又怎能傷到你一根汗毛?除非……」冷笑兩聲,不再繼續往下說。

  燕懷仙瞪眼道:「除非什麼?」

  夏夜星又把頭一偏。「你再猜吧。」

  燕懷仙知她難纏,便也不再多問,聳聳肩道:「世間多的是希奇古怪的人,他若真想殺我,也隨他的便,再猜他的意圖更是無聊。」

  夏夜星不禁笑道:「五哥,我發覺你真有點怪怪的,好像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勁兒一樣。」

  燕懷仙搔搔頭道:「怎麼會?」然而多看了小姑娘幾眼之後,卻又歎口氣道:「我也曉得我這個毛病,但我實在不知該對什麼事情上勁。師父從前就常罵我說,如果我能多給把勁兒在武術一道上,進境當不止於此而已。但我……我也不是不喜歡練武,卻總是練著練著就……唉,誰曉得怎麼回事?」

  夏夜星沉默半晌,淡淡道:「人還是單純一點的好。像梁小哥、潑李三他們,一輩子就只認定了追求一樣東西……」

  燕懷仙悚然一驚,不知怎地,沁出一背脊冷汗,腦中更加混亂不已:「她這話不錯。我呢?我在追求什麼呢?我活在這世上為著什麼來的呢?」只覺一陣茫然無從,好像走入了一片黨莽無際的白霧中一般。

  卻聽夏夜星道:「五哥,不說這些了。師父教我的『寒月神功』,你們當真不曾學過?」

  燕懷仙回轉神來,笑道:「連聽都沒聽過哩。」

  夏夜星眉頭微蹙,似有不少困惑。「我從未學過內功,根基太差,師父雖將口訣細細傳授,但我還是有許多地方解不通……」眼波一轉,一股溫柔的情懷輕靈靈流瀉而出。「五哥,請你幫幫忙好不好?幫我趁早練成這門功夫,也好早點殺掉你。」

  燕懷仙啼笑皆非,卻覺一種從未經驗過的新奇刺激湧上心頭,當即笑道:「好哇!我一定幫你幫到底!」想了一想,又道:「怎不叫小哥他們幫你?」

  夏夜星睨了他一眼,道:「你忘了,那天我說如果我將來煉劍煉不成,你就要給我跳到爐子裡去?嗯,燕五?」故意把「燕五」兩字說得極重。

  燕懷仙想起那些天與她同行的種種,心上不由一陣激盪,更不知這丫頭的心意究竟如何,七想八想竟想得怔住了。

  夏夜星盤腿坐回炕上,笑道:「這門功夫確實適合女人修練,你小心不要走火入魔了喔?」燕懷仙一聳肩道:「就算走火入魔,也隨它去吧。」

  夏夜星便將疑難不解之處,一一提出,燕懷仙悟性本高,內功根底又厚,不消多久就已摸著深入「寒月神功」的路徑,邊聽夏夜星將心法口訣從頭到尾念誦出來,邊將自己的心得仔細告訴給她。

  從此之後,燕懷仙天天助她練功,簡直比自己練功時還要認真幾分。兩個多月下來,果覺「寒月神功」奧妙非常,一個教,一個學,不但提撥得夏夜星大有進步,連自己都逐漸受到神功影響,經常會在盛暑天氣裡不自禁的連打幾個寒顫。

  一日中午正提著竹籃往夏夜星那兒走去,忽見葉帶刀匆匆忙忙的走入谷內,邊道:「五郎,跟我走。」不由分說,一把扯住,又將梁興、桑仲二人一齊叫來,也不多作解釋,只一徑催促大家快點動身。

  葉帶刀十幾年來的習慣,都是每年只有一半時間待在谷中調教徒弟,另外半年則外出遊蕩,誰也不知道他到過那些地方或幹過什麼事,而且從不帶徒弟隨行,此次破天荒之舉,自令梁興等人大感意外。

  「潑虎」李寶怔怔問道:「師父,怎地只帶小哥、老二、五郎三人,大夥兒一齊跟去不好麼?」

  葉帶刀不耐道:「莫問,我自有道理。」又吩咐「翻江豹子」張榮:「那個小姑娘就交給你督促,千萬則讓她荒廢了練功。」

  幾句話的時間裡,梁興、桑仲、燕懷仙俱已收拾妥當,葉帶刀卻啥也不帶,只背著那把「大夏龍雀」當先領路,馬不停蹄出了太行山區,直向西行。

  梁興終於忍不住問道:「師父,咱們要去那兒?」

  葉帶刀道:「北京大名府。」望望徒弟,歎口氣道:「大勢不妙了,朝廷兩次往援太原府,都被殺得大敗。上個月粘罕、斡離不又兵分兩路,夾擊而來,這回東京還守不守得住,只怕難講得很了。」

  梁興憶及今年年初金兵剛退,滿朝文武便又嬉游無度的景況,不禁咬牙切齒,破口痛罵。桑仲道:「大宋覆亡只是遲早的事。年初運氣好,逃過一劫,年尾就算再躲過,也只是苟延殘喘罷了。」

  師徒四人長吁短歎,不數日來至大名府,只見滿城人心惶惶,都在作逃命打算。

  梁興眼見這些人一心為己,全無禦敵抗侮之意,自是老大看不慣,走一步罵一句,又忍不住道:「師父,咱們不上前方打探消息,卻來這裡作什?」

  葉帶刀乾咳兩聲。「莫問莫問,到時自見分曉。」東拐西彎,卻來至一所氣派異常豪奢的大宅之前,門口僮僕方才哈著腰迎過來,葉帶刀便急聲道:「老爺在不在?」

  只見那幾名僕人立刻面現困惑之色,遲疑著道:「老爺……」

  葉帶刀忙不迭大啐一口。「都是些蠢材!」一把推開僕役,領著徒弟走了進去,卻不上正廳,將三人領至東廂房後一處僻靜偏房之內,囑咐他們暫勿亂跑,反扣上房門,自己卻往前面去了。

  燕懷仙狐疑道:「把我們從太行山上弄來這裡幹什麼?」

  桑仲東瞅瞅西瞄瞄,扳著窗戶向外望了一回,笑道:「從不知師父竟有這等豪富朋友,瞧這宅院,主人怕不有萬貫家財?」又道:「照說師父應該不喜結交權貴,這個員外老爺莫非有與眾不同之處?」

  梁興搖頭道「師父生性淡泊,不好名利,斷不至與此處主人有何瓜葛。」桑仲笑道:「小哥,你忘了?當初師父一聽『大夏龍雀』藏有寶藏,就趕緊支使咱們去東京盜刀?」

  梁興瞪了他一眼,皺眉道:「師父近一、兩年來確實有些不太對勁,但那次派咱們前往東京,主要還是為了打探軍情……」

  正自揣測不定,又見葉帶刀返轉入來,照舊緊閉上房門,大蹙著額頭在房內走來走去,似有無限心事一般。隔了好半晌,才忽然問道:「老二,局勢如此,何處方才安全些?」

  梁興、燕懷仙一聽之下,都楞住了。桑仲卻笑道:「東、西京都去不得,只有往南走啦,南京應天府應當暫時無虞,要不然就過江,到江南去。」

  葉帶刀搖搖頭道;「江南咱又不熟,連話都聽不懂,去那兒作什?還是去應天府好了。」眼見徒弟都面露奇怪之色,又忙添道:「這家的主人就是我弟弟,此番金兵再來,河北路難保,非搬家不可,又怕路上不靖,所以才叫你們來幫忙護送一下。」

  梁興等人愈發面面相覷,臉色陰沈得如同烏雲一般。葉帶刀乾咳幾聲,胡亂咕嚕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語,最後道:「我另有要事,先走一步,你們事完之後趕緊回山,咱們再好好商議一個痛擊金兵之策。」話剛說完,人已閃出房外,一路乾咳著去了。

  梁興等三人兀自箭穿雁嘴,鉤搭魚腮,發了老半天傻,卻還是桑仲回神得快,悠悠笑道:「只當師父是個孤兒,從不知他竟還有這麼闊氣的弟弟。」燕懷仙搔搔頭道:「說不定是位的結義兄弟,也未可知……」

  梁興黑著臉,兩隻粗大手掌直勁在腿上摩擦,憋了半日,終於重重吐出一句:「這算什麼?」

  懷仙只覺胸中脹悶悶的,好不難受,結巴著道:「其實嘛,就算師父有個財主弟弟,也沒什麼不對;就算他從未告訴我們,也沒什麼不對,只是……」只是怎樣,卻又說不出來。

  桑仲笑道:「大約師父每年都有一半時間在此受他弟弟的供養,可真令人意外。」

  師兄弟三個心中一樣彆扭,又一樣不知為了什麼彆扭,坐在房中氣悶,一齊踅出門外,不料滿廳滿院的管家執事、僮僕人等,一見他們三個就好像見著了鬼一般,縮頸噤聲,閃躲不迭。梁興想找個人問問話兒,卻沒人敢應他半句;想要見見家主人,那「員外老爺」卻又始終避不見面。

  梁興本想發作,終究顧及師父情面,只得隱忍在心,鎮日閒站在天井旁邊,看著成群僕役將偌大家俬,一件一件的往騾車上搬,一連十幾天下來,只覺那些家當愈搬愈多,竟不知屋中還藏著有多少。

  桑仲則四下溜躂,到處探頭探腦,每到晚間,便賊笑兮兮的向師兄弟報告今日所見:

  「乖乖,又被我瞥著了一個姨太太,年輕得很呢,大概只有十五、六歲,師父這個弟弟可真會享艷福,二十多個姨太太,怎麼消受得了喔?」

  一日聞得後院「叮叮咚咚」之聲大作,燕懷仙心下納悶:「莫非要把房子拆了帶走不成?」夥同梁、桑二位師兄踅到後頭,只見一群僕役圍著一個大地窖,人手一柄鑿子,朝地下亂鑿。燕懷仙益覺奇怪,走近前去探頭一望,一陣白花花的光亮頓時閃得他兩眼發昏,原來那五尺見方、不知有多深的地窖,竟是一整塊大銀子!

  宋人最喜窖藏,動輒在家中挖個地窖,將金銀財寶埋藏在裡面,卻像狗藏骨頭,往往在幾年之後忘卻了埋藏地點,或是死得匆忙,未及交代後人,便都成了無主的寶藏。據說本朝大詩人蘇東坡年輕時借讀於金山寺,窮極無聊在床下亂挖,竟挖出了一大甕銀子。洛中地區尤其盛行此俗,買賣房地,若是未經掘過的「處女地」,買方依例要出「掘錢」,神宗朝左丞張文孝便曾出高價購得一棟宅邸,後來翻修時,果真在地裡掘出一方石匣,內有黃金數百兩,恰值購屋與「掘地」之額。

  至於疑心病重的富豪,僅只窖藏猶嫌不安穩,索性將銀兩熔化,一古腦兒倒入地窖,使之凝結成一大塊,小偷即使發現,也只有乾瞪眼的分兒,自己要用時,再一塊一塊的鑿下來--只是沒料到有朝一日若要逃難,便須勞師動眾,煞費苦功了。

  桑仲笑道:「風習如此,難怪師父一聽『大夏龍雀』有關寶藏,便深信不疑。卻不知赫連勃勃乃東晉匈奴人,可不作興跟咱們宋人一樣挖地窖呢。」

  師兄弟三個圍著那地洞取笑,忽見正房走出一個略胖的人來,一身富泰打扮,必是此間主人無疑,遠遠瞥著梁興等人,忙將身一轉,就待回返屋中。

  梁興心中有氣,大步趕上,嘴裡一邊罵道:「兀那鳥貨,恁地無禮!咱們兄弟一世豪傑,跑來作你的保鏢護院,倘沒嫌腌臢,你倒處處避著咱們,難道還怕咱們咬掉了你的鳥不成?」一把抓住那員外後領,扳過身來,頓時渾身一震,撒手後退兩步,桑仲、燕懷仙隨後跟來,也都愣住了。

  原來那員外竟長得跟師父葉帶刀一模一樣!

  只見那員外滿臉堆笑,打躬作揖,連聲道:「老漢葉生財,不知衝撞了各位好漢,望乞恕罪!望乞恕罪!」

  梁興等人那還答得出話?眼巴巴的楞看著那員外一步一哈腰的退回房內,燕懷仙才道:「還真個是師父的雙胞兄弟咧?相貌長得一樣倒也還罷了,怎地聲音也一模一樣?」

  梁興更呆呆的道:「連左邊額頭上的那顆痣,都長得跟師父一樣呢!」

  桑仲但只冷笑連聲,默默而已;梁興、燕懷仙互望了一眼之後,也都不再說話,只臉色變得比狗屎還難看。

  又過幾日,金兵攻陷太原府的消息,如同轟雷一般傳至城中,使得滿城百姓都變成熱鍋上的螞蟻。太原府乃是西北重鎮,自去年年底被金兵圍困,總共堅守了九個月,一旦失陷,金國西路粘罕大軍便可長驅直下東京,與東路的斡離不會師,正如一柄利剪的雙股,狠狠絞向大宋命脈,眼看半壁江山就要不保。

  「葉生財」老爺再顧不得尚未搬完的零碎家俬,就在隔天上午吩咐騾馬車隊浩浩蕩蕩出了城門,直向南行,自己則坐著一乘八人大轎緊隨在後,梁興等人亦只得無精打采的跟著大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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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途只見逃難人群一波接著一波,好像真已被金兵在後面追殺一般。燕懷仙心中煩悶,一股鬱結之氣積脹於胸腔間,驀地連打了幾十個寒顫,面色一片煞白。

  桑仲怪道:「五郎,這些日子怎麼老看你打哆嗦?」燕懷仙苦笑道:「都是師父傳給夏姑娘的『寒月神功』……」話才說了一半,就見前方塵頭大起,一彪人馬撞開人潮,直撲葉生財的車隊而來。

  桑仲拍手笑道:「果真有毛賊趁火打劫,大約是可憐老爺這些日子悶得慌!」翻手就要去掣流星錘。

  梁興凝神望去,卻不禁大皺其眉,只見來人約有三、四十騎,俱皆頭裹紅中,竟是出沒於太行山區,往昔最令官府頭疼的「紅巾賊」。一夥人疾風也似卷列車隊前面,正要動手,當先二騎卻倏地勒住馬韁,高叫道:「且慢,那不是梁小哥麼?」

  梁興無奈,只得緩緩從隨行人群之中走出,行禮道:「二位頭領,不想竟在此處碰面。」

  那兩人連忙滾鞍下馬,伏地翦拂。原來葉帶刀師徒在太行山一帶素受各路綠林豪傑的敬重,尤其梁興急公好義,恩怨分明,最得人心。這兩名紅巾頭領,一個叫「草上飛」武淵,一個叫「鐵秤鈍」齊實,都是「紅巾七十二伙」中較有勢力的頭目。

  武、齊二人行禮既畢,復又翻身上馬,臉色可不一樣了,沉聲道:「小哥,咱兄弟早打聽得實,這葉生財盤剝高利,囤積買賣,眼裡只認得錢,不認得道義公理,咱們想刮他已想了好久了。不料今日小哥竟與這土豪劣紳同行,莫非小哥己受了他的收買,做了他的狗腿子不成?」

  武淵更又添道:「小哥,莫忘了令師葉帶刀一輩子不求名、不求利,專好劫富濟貧,替天下百姓出氣,你們做徒弟的可別污了『流星飛龍』的名頭!」

  梁興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直若啞巴吃黃蓮,心底更翻湧不定,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桑仲恰走在葉生財的八人大轎旁邊,此刻不禁搖搖頭,伸手拍了拍轎簾,低聲道:

  「師父,別再裝了,事到如今,還是你老人家自己拿個主意吧。小哥一世清名馬上就要壞在這裡,以後叫他怎麼做人哪?」

  卻聽轎內的「葉生財」打了幾十個結巴,囁嚅著道:「老漢……咳咳……老漢不是……」

  燕懷仙又覺胸腔一陣緊抽,連串寒顫發自丹田,趕緊掉頭走開,不願再聽轎中人說話。

  驀聞一聲狂嘯起自頭頂,不知從何處竄出一個人來,隕石般墜向葉生財的八人大轎,「喀喇喇」一陣響亮,竟將大轎壓得粉碎。只見那人發長過肩,身著一襲寬大黑袍,臉色卻白得嚇人,恍若剛從冰窖中走出一般,眼神更似兩柄冰劍,刺得眾人直打哆嗦。

  燕懷仙只一接觸那眼光,不知怎地,竟全身一震,楞在當場。

  桑仲喝道:「什麼鬼東西?」流星錘抖手擊向那人胸口。那人「嘿嘿」冷笑,偏身避過錘頭,掌緣如刀,直切鐵鏈。幾在同時,一道破天銀芒猝然衝起,逕劈那人後腦。

  沒有人看見過如此燦麗眩目的刀光!

  「大夏龍雀」之光!

  黑衣人暴聲狂笑:「好個葉帶刀!」鬼魅也似閃出五尺,突地回轉過身。

  刀光頓時熄滅,代之以一響不若人聲的慘嚎:「是你?」兀自一身員外打扮的葉帶刀,渾身顫抖,連連後退,龍雀神刀都差點把持不住。

  黑衣人陰森森的道:「我找你已找了好久了,我的好……」

  葉帶刀猛發一陣喊,掉頭沒命奔去,黑衣人「嘰嘰嘰」的笑個不住,身形驀然一起,宛若一隻大蝙蝠,緊躡在他身後。梁興、燕懷仙生怕師父有失,趕緊跟上,弄得武淵、齊實等紅巾黨徒面面相覷,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葉生財」的婢女僮僕、執事人等更一個個大眼瞪小眼,「老爺老爺」的叫個不停,怎奈「老爺」愈去愈遠,竟至沒了蹤影。

  桑仲向武、齊二人抱抱拳道:「俺師父喬裝改扮成葉生財,正是為了那黑衣怪人。」伸手指了指騾馬車隊。「這些全都是葉生財的不義之財,二位頭領只管往太行山上運,有多少拿多少,休得客氣。」

  一番鬼扯,直教武淵、齊實摸不著頭腦,只當是真,忙道:「剛才言語多有冒犯,改日必上『鷹愁峰』向梁小哥請罪。」

  桑仲哈哈笑道:「那也不必,都是自己人嘛。」匆忙拔步奔往師父逸去的方向,只聞身後齊實大喝「動手」,剎那間哭爹叫娘、雞飛狗跳之聲不絕於耳。

  桑仲暗暗好笑,愈發加快腳步,趕過兩座土丘,才見葉帶刀、梁興、燕懷仙三個和那黑衣人戰作一處--此時方才看出那怪人身手之高,簡直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以一敵三,猶自綽綽有餘。

  桑仲三兩個箭步竄上前去,人還未至,七八件暗器已先直取那人要害,就地一滾,錘隨人進,「嘩啦啦」枯樹盤根,沒頭沒腦的卷將入來。

  黑衣人早已取出兵刃,卻是一柄軟鋼長刀,絲毫不現慌亂的將他攻勢接下,刀身一抖,游蛇般閃動起來,薄如紙片的刀刃劃破空氣,發出令人類耳膜無法忍受的尖銳聲音。

  葉帶刀此刻已毋須再裝出那副窩囊樣相,愈鬥愈上勁兒,紅赤雙眼,厲吼連連,「大夏龍雀」逐漸展露威力,光射風騰,催火吐電,直將一丈方圓之內化作了天地未開的渾沌世界。桑仲等人已無插手餘地,只得退出圈外,仍遭神刀刀風割得顏面生疼。

  梁興低聲道:「五郎,覷個空,從頭上給他一下子。」

  燕懷仙早在留意,只見那人又和師父走了十幾招,雖在神刀的壓迫之下,都還能緊守慢攻,不失章法。燕懷仙凝氣於胸,冷眼逮著了個破綻,當即施展絕世輕功,一縷輕煙也似溜上半空,縱刀下擊,宛若一記天降霹靂,狠狠劈向對方頂門。

  黑衣人臨危不亂,反刃格開葉帶刀的進逼,起手一掌,竟從燕懷仙刀下穿過,拍向他胸膛。

  燕懷仙乃是左撇子,左手收刀不及,忙豎右掌硬封,只覺一股透骨寒意,從對方手掌上傳來,順時運打了好幾個寒噤,自然而然的運起「寒月神功」心法,將體內的陰寒之氣硬推而出,頓勢一個倒縱,躍出兩丈開外。

  那黑衣人臉色一變,看了看燕懷仙,又看了看葉帶刀,忽然「嘰嘰」大笑。「好!很好!」一個轉身,飛掠而去,眨眨眼就沒了影兒。

  燕懷仙師徒見他走得蹊蹺,都不由一愕。葉帶刀抹抹額頭汗珠,恨聲道:「這個老混蛋……逃得過今日,須逃不過明日。」

  燕懷仙尚未從驚詫之中回神,暗自忖道:「當今之世,師父的身手已屬拔尖,這人究竟是何來頭,這般厲害?又怎地從未聽說江湖上有這號人物?」

  葉帶刀又咕咕嚕嚕的低罵了幾句,忽地一驚,嚷道:「你們三個都跟來了,卻留誰在那邊護衛車隊?」桑仲笑道:「護衛什麼?恐怕早被武淵他們搬得精光了!」

  葉帶刀勃然大怒,人跳起腳來就想罵人,但一眼瞥著梁興等人冷漠且稍含敵意的神色,又不禁硬生生的嚥下話語,拚命拔足奔回原處,只見滿地狼藉,衣物、器皿丟得到處都是,騾車、馬車更連一輛都不剩,僮僕人等早已驚散,只餘下幾名年少姬妾窩在一處角落嚶嚶哭泣。

  葉帶刀腦中一陣暈眩,險些栽倒在地。梁興等人隨後趕到,眼見他這副模樣,自不好再多說什麼,將殘餘對像胡亂收拾了一下,便也跟著師父一齊發楞。

  葉帶刀抱頭坐在地下,不斷喃喃:「二十年的心血!二十年的心血……」

  梁興忍不住道:「你既然喜歡過這種豪富生活,當初又何必每隔半年就苦哈哈的呆在山窩子裡,調教我們這些徒弟?」葉帶刀霍然抬首,眼中射出惡毒的光芒,大叫道:「我教你們難道錯了麼?你憑良心,我教你們難道錯了麼?」

  梁興歎了口氣,不再言語。桑仲笑道:「師父,現在不是鬥氣的時候,依我看,咱們還是照樣先回太行山去做土地公,再想個辦法,把那些財產家當從武淵他們那兒要回來。」

  葉帶刀雖然明知這只是哄騙小孩的話兒,眼中卻仍燃起一絲希望,不料那幾名侍妾又「老爺老爺」的聲聲叫喊起來,桑仲才在心中喊了聲「糟」,就見葉帶刀搖了搖頭道:「不成,先不能回太行山,那些娘兒們好歹也跟了我好幾年,總不能將她們撇在這裡不管。」說時眼望徒弟,竟露出幾分哀懇之色。

  梁興胸口一衝,又強自按捺下去,默默聽憑師父處置。燕懷仙尋思道:「怪不得師父這回只帶咱們三個下山,還是經他深思熟慮挑選過的哩。若換了潑李三、楊老么他們,早在大名府時就已鬧翻臉了。」

  冷眼只見葉帶刀硬攔下一輛大車,將那幾個娘兒們扶了上去,仍舊取道應天府,一路上對她們噓寒問暖,呵護備至,若逢其中任何一個使起小性子來,更是陪盡笑臉,百般哄慰。

  燕懷仙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瘟吞吞的軟骨老漢,就是平日威風八面,黑白兩道聞風喪膽,管教徒弟異常嚴厲,而且還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流星飛龍」葉帶刀。

  兩種截然不同的面相糾雜在一起,阻梗在燕懷仙胸腔之間,使他產生一種窒悶作嘔的感覺。「究竟那一面才是真的呢?」

  以往那嚴峻而又不失慈祥,處處以「忠義」為先的形影,在燕懷仙心中逐漸模糊、逐漸遠去。燕懷仙心頭茫然,只覺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定准,原本就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勁兒的懶散情緒,因而愈發濃厚起來。

  他猛然記起自己當初為了「大夏龍雀」,化名燕五,臥底金營,而後又突然翻臉,挾持夏夜星,逼她父親交出寶刀的事兒來。「大約在夏姑娘眼中,我也是個跟師父一樣的人吧?」燕懷仙苦澀的想道。「但那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師父卻偽裝了大半輩子……」

  燕懷仙的胸口忽然緊抽了一下,從八月出谷到如今的三個月裡,他經常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個小姑娘。「她現在正在幹什麼呢?『寒月神功』練得怎麼樣了?」

  不斷的思念活像一根線,綁住了他「鐵翼銀鵰」的翅膀,他極不願自己陷入這種處境,卻又無可救藥的被這根線愈綁愈緊。

  寒冬緩緩降臨,天地間只剩下了一種單調的色彩,雪花飄在空中、落在樹梢,更彷佛將他整個人都掩埋了一般,體內那般莫名所以的陰寒之氣則一天天加重,有時一覺醒來,竟以為自己的身軀已凝成了一個大冰塊。

  好不容易捱到應天府,才剛賃了間小屋住下,金兵攻陷汴京的消息便已傳來。梁興等三個師兄弟心焦如焚,葉帶刀卻似渾然不覺,成天忙進忙出的為那幾個姬妾張羅吃喝,要不就獨自抱著「大夏龍雀」喃喃自語,將刀鞘、刀身、刀柄翻來覆去的瞧了又瞧,活像那「二十年的心血」都能再從這把刀上尋回。還經常逮住燕懷仙,急急問道:「五郎,你說實話,那日在金營之中,」大樹』和『枯木』兩人果真說這刀與寶藏無關?」

  燕懷仙不知將他倆的對話覆述過多少遍,但隔不多久,必定又會被葉帶刀逼著再說一次,弄得燕懷仙實在不願面對師父,鎮日價在城內外各處走動。

  壞消息接二連三的傳入耳中,各路勤王之師俱被金兵殺敗,金人盤踞汴京,需索無饜,搜刮民間財富,大宋首都頓成鬼域,老百姓牽老攜幼向南逃竄,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難民湧入應天府。

  梁興看著實在不對,幾次催促葉帶刀回太行山去組織抗金隊伍,葉帶刀卻一再拖拖拉拉,像條牛皮糖似的黏著那幾個娘兒們不肯放。梁興本想一走了之,又不忍眼見師父的後半生就此完結,只得捺著性子與他周旋。

  如此熬至四月,金國竟將皇上與太上皇劫擄北去,另冊立張邦昌為帝,中原局勢立刻亂成一團。

  梁興不得不向二位師弟商議道:「師父墮落到這種地步,咱們可再顧不了他了,就讓他在這裡自生自滅算了。」

  桑仲輕笑兩聲,道:「要逼師父回山,還不簡單得很?只是以前咱不願意這樣做罷了。」

  翌日胡亂編了個借口,叫梁興、燕懷仙陪葉帶刀上街轉了一圈,回來時,只見桑仲笑嘻嘻的站在門口,邊向師兄弟擠眼睛,邊道:「師父,你幹的好事!還不快跑,還有閒情上街溜躂怎地?」

  葉帶刀楞了楞,道:「你說什麼?」

  桑仲把門一堆,只見四、五具女屍躺在房內,鮮血流了一地。

  葉帶刀叫苦不迭,竟想上前和桑仲拚命,梁興、燕懷仙極力勸住:「先莫動氣,趕緊出城才是正經。」

  葉帶刀橫豎無法可想,只得收拾了些細軟,一行人匆匆奔出府門,只見左首新近築起一個土壇,正不知有何用處。

  燕懷仙低聲道:「宋室親王只剩康王一個未被金兵擄去,去年年底己受命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近日又聽得傳聞,太后已命康王受寶,即日就要在此登基為帝了。」

  桑仲把眉一揚,尚未說話,忽聞背後有人高叫:「壯士請留步!」

  梁興等人以為事發,俱各吃驚,扭頭回望,卻見兩名內侍從後趕來,邊走邊道:「聖上有旨,請眾位壯士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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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37:0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六月的「鷹愁峰」,恍若一名打著赤膊的壯漢,岩石糾結,巉崖陡峭,褐黃色的土裡冒著熱騰騰的汗氣,草木不生,鳥獸絕跡,若非峰頂的山坳子裡隱約傳來哄哄人聲,真會讓人誤以為這兒是一塊被惡鬼詛咒過的絕地。

  當千里迢迢從玉田縣趕來的智和禪師與「河北大俠」公孫羽並肩走上山道之際,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刻。

  智和禪師抹著胖大頸項上的汗珠,喘吁吁的道:「如今國步艱難,豈知這條山路也不易走哩。」公孫羽笑道:「大師昔年以『八步趕蟾』稱絕於世,不料如今卻連隻豬都趕不上了,真是歲月催人老哇!」

  智和呸道:「趕你這隻豬!」拍了拍肚皮,道:「怪都怪這幾年悠閒日子過太多了,身體裡的肥油只會來不會去,竟著了相了。」

  公孫羽笑不可遏。兩人只顧逗趣,反忘了疲累,腳步愈發加快起來。

  智和道:「聽說這回梁小哥得了新皇帝的詔令,要兩河人民組織『忠義巡社』對抗金兵,依我看哪,驅逐金兵本非難事,但要這些平日據地自雄的各路好漢同心協力,恐怕,哼哼……」公孫羽點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咱們漢人本來就是一盤散沙,要誰服誰,確實不容易。」智和正色道:「葉帶刀他們師徒幾個,我可是服的。想當年葉帶刀的師父『戰神』孟起蛟何等英雄蓋世,他的傳人總算沒辜負了他的美名。」

  公孫羽歎道:「孟大俠竟己去世這麼多年了,想來猶令人惋惜不已。他若還健在,現今也才六十出頭,倒是號召兩河義士的最佳人選。」頓了頓,又道:「有一件事倒頗奇怪,照說孟大俠當年應收了四個徒弟,如今江湖道上卻只知葉帶刀一人而已……」

  智和笑道:「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總有有成器與不成器的。倒是葉帶刀的八個徒弟,個個都是上駟之材,實在不簡單。」

  兩人說著說著,已行至山窩之前,早有「九頭鳥」桑仲笑嘻嘻的迎過來磕頭,邊道:「兩位師伯來得恁早?人胖腳倒不胖。」

  智和啐道:「你個狗崽子,又在罵誰?」

  舉步走進山坳,只見已聚了不少人在裡頭,多是太行紅巾頭領,但也有來自河東、河北的紅巾頭目,彼此之間有識的、有不識的,俱各成堆寒暄,當然也不缺早就互有嫌隙的,遠遠兩邊站著,你瞪我,我瞪你,直欲找著機會便動起手來。

  桑仲將兩人領至一條長板凳上坐了,笑道:「兩位師伯先歇歇,抹把汗,免得汗水漬爛了肥肉。」智和笑道:「你這腌臢鳥行貨子!手上功夫可及得上嘴巴?」

  桑仲胡打了幾個混,翻身想再出谷外迎客,只見左首窯洞木門一開,走出一名女子,谷內眾人頓覺眼前一亮,恍若天上墜下了一顆星星,將這光禿禿的山坳點綴得異常鮮活閃耀,原本沸沸揚揚的笑話喧嘩更一齊沉寂下去。

  桑仲踱到她身邊,低聲道:「九師妹,仔細點,今天可來了好大一堆虎豹豺狼,萬一被咬上一口,咱們『太行九俠』的威名可就掃地啦。」

  夏夜星哼道:「怕他們?」旁若無人的把眼光遍掃谷內一轉,邊自問道:「五哥呢?」

  桑仲歎了口氣:「你就只知五哥五哥,咱們不都是哥呀!」

  夏夜星笑著擰了他一把,還未答言,忽見燕懷仙陪著四名和尚快步走入谷內,群豪立發一陣騷動,紛紛叫道:「『五台三傑』也來啦!」

  自本朝初年,楊五郎在五台山落髮出家,將「楊家槍法」傳給寺內僧人之後,五台山的習武風氣便一直為各叢林之冠,而這「五台三傑」--僧正龐英、杜太師與呂善諾,又是五台眾僧中的佼佼者。去年太原被圍時,他們便曾兩次率領僧兵出山與金人廝殺,雖因眾寡懸殊,未能突破金兵包圍,卻早令兩河豪傑欽佩不已。

  智和禪師笑道:「咱們和尚本乃方外之人,不想此次『太行大會』,一來竟來了這麼多個禿驢,外人看了還以為咱們在做什麼水陸道場哩。」轉眼只見三傑背後還立著一名高大僧人,左臉頰上生著拳頭大一塊青記,右臉頰上刺著兩行金印,卻是犯過事之人。

  智和見他相貌驃悍,目隱精光,心知他必非尋常之輩,因問:「這位師兄面生得緊,不知……」

  和智和一樣胖,只是略矮一截的社太師趕緊岔道:「先拜見了主人再說。葉帶刀呢?好大架子,連影兒都不見哩。」

  燕懷仙在旁忙道:「師父這幾日身體不適,恐怕無法與眾位大師會面。」

  五台三傑俱皆一楞,均忖:「葉帶刀內功何等深厚,竟至病得起不了床,看來大約老命難保。」自不便再多追問,轉向各紅巾頭領見禮。

  夏夜星挨上前來,輕輕扯了燕懷仙一把,低聲道:「師父到底是怎麼搞的?人好好的嘛,怎麼老躲在洞裡不出來見人呢?你們這次下山回來之後,一個一個都變得陰陽怪氣的,好沒道理!」

  燕懷仙打從半個月而回來以後,便一直忙著與各路豪傑聯絡,還沒跟她好好說過一次話,每次見面都是匆匆忙忙的一閃即過,此時方有閒情定睛將她細細打量了一番,只見她竟已出脫得一副成熟少女樣態,嫻靜中雖然偶爾還會透出幾絲刁蠻之氣,但已尋不著以住那個潑辣野丫頭的影子了。

  燕懷仙不由笑道:「愈來愈像漢人姑娘了嘛?」

  夏夜星高噘起嘴唇,哼了一聲,依舊十分不屑。

  燕懷仙又道:「『寒月神功』進境如何?」其實根本不用問,也已從她蒼白透明的臉上,看出她這十個月來一點都沒閒著。

  夏夜星眼中忽然閃過一抹怪異之色,嘴上笑道:「修習內功的確有趣得緊,一天不練,心頭竟會發慌呢。」

  燕懷仙大半年來也無日不練「寒月神功」,一聽她這樣說,立刻便點頭道:「是啊,就是如此……」忽然想起以前修練別種內功,都不曾有過這種感受,不禁暗自一楞。

  夏夜星卻話鋒一轉:「你們真見著了宋國新皇帝?」燕懷仙苦笑道:「生平第一次見皇帝,不料卻是在那樣狼狽的景況之下,真叫人感慨叢生。」夏夜星抿嘴笑道:「當初你們在」崔府君廟』救他之時,他不更狼狽一些?」

  燕懷仙道:「那時他既不是皇帝,又假扮成商旅模樣,情形自然不同。可笑那日張邦昌也被我們一起救下,早不如一刀宰了他倒好。後來金人擄走二帝,竟冊立他為帝,那傢伙起先遠大刺刺的做得安穩得很,等金人退還北地之後,汴京軍民卻那有人肯聽他的話?他才覺得事情不對,忙將元佑皇后迎還宮中,太后立命康王嗣位。張邦昌見大勢已去,忙趕到應天府,痛哭流涕,伏地請死。咱們那日進謁皇帝,正撞著他在那兒裝模做樣,看到我們進去,更是尷尬萬分。皇上卻笑了笑,說:「『難得故人重聚一堂,只是再無那日的好酒了。』……」

  夏夜星道:「這麼說,康王的度量也滿大的嘛?」

  燕懷仙冷笑道:「那也未必,只怕是他眼見時局不定,還未到跟張邦昌算帳的時候。當初在廟中,我瞧那康王好像還有點氣魄,其實……」哼了一聲,搖頭不語。

  夏夜星早聽他們師兄弟說過那日之事,一轉眼珠子,低聲道:「莫非他還記得楊麼哥罵朝廷的話?」燕懷仙歎道:「如今他正用得著咱們,自不便多說什麼,只是老么日後可難過了。還有更絕的哩,他竟提起那日結拜的事兒,其實誰還認真呢,而且小哥那天只是敷衍他罷了。結果他這麼一提,弄得大家都難堪……」

  夏夜星笑道:「他的意思是要你們以後別到處亂講,對不對?」燕懷仙看了她一眼,道;「你的心思可真快。那天若非九頭鳥在旁暗暗示意,我和小哥還搞不清楚吶!」夏夜星道:「當初他到義父軍中當人質,我就看見過他一回,只是個窩囊廢嘛,有什麼好跩的?」

  燕懷仙猛然想起一事,猶豫了一下,道:「夏姑娘,一直忘了告訴你,外面傳聞你義父斡離不……」夏夜星卻立刻接道:「我早曉得了,義父在四月底就去世了。」

  燕懷仙見她彷彿全無悲淒之意,自從她來到「鷹愁峰」後,也從未露出思念父親夏紫袍的情緒,愈令燕懷仙摸不清這小姑娘家的心事。

  「俗話說:『女人心,海底針』,還真有點道理。」燕懷仙正如此想著,忽聞一個粗大嗓門叫道:「人都來得差不多了,快聽皇帝老兒想要咱們幹什麼吧?」

  梁興當即走到人群中央,也不廢話,取出詔令便大聲宣讀起來。

  夏夜星皺眉道:「師父真的不出來見人哪?成天躲著,抱著那把刀,幹嘛呢?」

  燕懷仙、梁興和桑仲回山之後,根本不敢向師兄弟提起,師父這二十年來有一半時間以「葉生財」之名,大干其為富不仁的勾當,因此李寶、張榮等人雖對師父近日來的舉動感到納悶不已,卻萬萬猜不著其中原委。

  此刻燕懷仙亦只得苦笑道:「師父大概覺得自己老了,不適合再在戰陣上廝殺,而且小哥在太行山的名望也不比師父差……」

  夏夜星噘著嘴唇哼了一聲,顯然不信這套說詞,眼珠又骨碌碌的滾動起來,好像在說:「你不告訴我,沒關係,我總猜得著!」

  只聽梁興已將詔令念至末尾:「……兩路州縣官守臣及忠義之士如能竭力捍御,保有一方,及糾集師徒,力戰破賊者,至建炎二年,當議其勳庸,授以節鉞,其餘官軍吏兵等第加優賞,應稅賦貨財,悉許移用;官吏將佐,悉許辟置,朝廷更行量力應副。為國藩屏,以昭茂功。」

  詔書念罷,群豪又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各有各的心事。「河北大俠」公孫羽率先開口道:「官軍力薄勢弱,唯有如此才能保住大宋江山。只不過,今日在座諸位,以往俱是各自為政,對抗貪官污吏固然游刃有餘,卻決非金人之敵。還得推出一人總攬全局,集合眾人之力,方可與女真驍騎決一死戰。」

  群豪紛紛點頭道:「這話不錯。」智和禪師笑道:「不錯當然是不錯,但該請誰來擔任這盟主之位,恐怕卻要大費周章了。大夥兒平常誰也不服誰,相互之間又難免有些糾纏不清,這些意氣上的爭執若不先統統撇開,我看這大會開到明年都開不出個名堂來哩。」

  眾人嘴上都忙說:「沒有的事,誰還會計較從前的過節?」其實心中卻各自盤算不已。

  「草上飛」武淵冷笑道:「依我之見,這次大會根本是白開。想那趙官家從前口口聲聲說我們是盜,罵我們是賊,如今鬧得沒法,卻又想起咱們來了,什麼『為國藩屏』,放他娘的狗臭屁!我姓武的可不是傻瓜,才不幫他賣這個命!」說完竟欲轉身出谷,紅巾頭領之中亦有不少被這番話打中心坎,便也想隨他而去。

  但見人影一晃,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漢子已攔在武淵面前,沉聲道:「武頭領,先把話交代清楚再走!此人名喚趙雲,亦是太行紅巾頭領之一,生性鯁直,嫉惡如仇,平日最是與「鐵彈子」梁興投契。

  武淵冷哼道:「交代?交代什麼?」趙雲道:「時局擾攘到這種地步,每一個人都脫不了干係,不是宋,便是金,立腳之處須得分明!」武淵哈哈笑道:「趙兄原來是怕我去降金?這你可放心,我不是宋,也不是金,照樣干我的老本行總可以吧?」

  梁興忙道:「既然如此,武頭領不忙走,聽聽大夥兒的計較也無妨,畢竟大家同在太行山區,日後總有須要互相扶持之處。」

  武淵聽他說得誠懇,便不再堅持,停下了出谷的步伐。

  智和笑道:「看來大家都沒什麼耐心,還是趕緊推舉出一個盟主來才是正經。」

  話才說完,就見一個矮壯漢子竄到山坳中央,大拍著胸脯道:「推什麼推?胳膊伸出來夠粗,拳頭伸出來夠大的才有資格當盟主!我『一響雷』七歲就撕過大熊,十八歲就單人匹馬挑了獨霸冀北的『金城大寨』,這等能耐還不夠當盟主麼?」

  群豪之中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嗤之以鼻,卻是捧腹大笑的居多。一名中等身材,蠟黃面孔的漢子笑道:「賈敢,咱們只要一個盟主就夠了,再多加一個『太上盟主』,咱們可消受不起!」

  群豪愈發大笑不已。原來『一響雷』賈敢最怕老婆,遠近知名,江湖同道都譏之為「響雷不如獅吼」

  賈敢最恨別人揭他這瘡疤,頓時勃然大怒,跳腳罵道:「姓鄭的,我肏你十八代祖宗,你有種給我站出來!」

  那漢子名換「黃臉老虎」鄭發,平日使與賈敢有些不對,此刻聽他叫陣,更不打話,當即竄入場中,屈指成爪,一把抓向賈敢肩頭。

  梁興忙勸道:「兩位好說……」卻那裡勸得住?二人早已打成一團。

  餘人都道:「小哥,其實這法子也不錯,就當擺個擂台大家打,最後打贏的稱王,乾脆點!」

  梁興還想再說,「五台三傑」之一的龐僧正卻一扯他袖子,低聲道:「這群傢伙都是些粗魯東西,就先讓他們打個夠。反正現在不打,將來還是要打,怎麼攔也攔不住的。」

  梁興只得退到一旁。只見鄭發一雙虎爪使開,獵獵生風,果然像頭下山猛虎,兇惡異常,但那「一響雷」賈敢卻也非等閒之輩,一對拳頭同鐵錘相似,出招雖不迅速,亦無出奇之處,但每一記都結結實實,當真宛若一串觸人即斃的焦雷。

  夏夜星一見人打架,精神就來了,一徑和燕懷仙指指點點,評論兩人優劣得失,居然頗為中肯。燕懷仙心下暗自驚訝,尋思道:「這小姑娘可真不簡單,習武才不到一年就有如此見地,將來還得了?」

  但見那兩人又走了十幾招,賈敢愈戰愈勇,鄭發卻逐漸氣力不佳,被逼得只剩招架的份兒。夏夜星吐吐舌頭道:「『黃臉老虎』要糟:「果聽「喀喇」一響,賈敢奪開鄭發雙手,一拳直搗,正中對方右肩脾,打得鄭發倒飛出去,趴在地上起不得身,經人扶起時,才見他一條右臂軟搭搭的掛在身下,肩骨盡碎。

  眾人見賈敢出手狠辣,一點餘地也不留,都不禁變了臉色。那賈敢兀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場子中央,喝道:「那個不怕死的,再來嘗嘗賈爺爺的厲害!」

  話聲未落,一條鵰鷹似的人影已搶到他面前。賈敢哼道:「趙雲,也不先掂掂自己有多少斤兩……」下面的話卻已出不了口。趙雲勢發如風,早將對方籠罩在一片拳山掌海之中。

  賈敢心知遇著了勁敵,趕緊凝神應戰,此番交手的情形可就大不一樣了,只見趙雲飛縱騰挪,身如閃電,直讓賈敢摸不著頭腦,打左失右,遮前又顧不了後,竟被兜得團團亂轉,狼狽不堪。

  燕懷仙低聲道:「趙兄這套身法有個名堂,喚作『亂雲飄,閃電步』,若沒真才實學,根本挨不上他的邊兒。」

  夏夜星笑道:「先有閃電才有打雷,難怪『一響雷』碰到他就變成悶雷了。」又道:「五哥,大家都說你輕功好,到底好到什麼地步,我卻還未見識過呢。等下你也在那些紅巾頭領之中,挑一個倒霉鬼來鬥鬥,讓大家都開開眼界。」燕懷仙失笑道:「今日有正經事要做,那能這般胡鬧?」

  夏夜星央求再三,燕懷仙只是不允,心中疑雲忽起,尋思道:「莫非她竟想藉此攪亂這次大會,不讓大家聯合起來去抗金?」

  燕懷仙心底始終對這出身金邦的小姑娘,懷有一種說不出的不信任,儘管她現在已全無初見時的難馴野氣,但那莫名的戒心卻總在燕懷仙胸中的某塊地方翻攪不去。燕懷仙愈是告誡自己不可有這想頭,愈是因為這想頭面對夏夜星滿懷歉疚,反而愈是加深了自己的疑慮之念。

  燕懷仙又猛打了個寒噤,卻聞場中賈敢暴喝一聲,豁出全身力氣向趙雲猛撲而去,雙拳倒樹摧崖,威勢煞是驚人,怎奈依舊擊了個空,身體向前一衝,欲待拿樁站穩,卻已收勢不住,撲水般朝地面仆跌下去。

  趙雲見他摔倒,當即住手,不料那賈敢情急瞎攪,右腳一蹬,將草鞋踢了出去。趙雲猝不及防,竟被鞋底擊中面門,眼前一花,踉蹌退開兩步。

  賈敢僥倖得手,更不讓人,在地上打了個滾,翻起身子,乘虛直搗趙雲胸前空門。旁觀眾人才在心中喊了聲:「完了!」卻見黑影一晃,「砰」然大震聲中,賈敢矮壯的身軀有如被頑童拋起的大西瓜,劃著弧線飛上半空,又猛然摔落下地,發出十七、八個響板碰在一起的聲音。

  眾人再轉眼看時,「翻江豹子」張榮早已悠悠閒閒的站回自己剛才立身之處。大伙兒素知賈敢功夫不怎樣,蠻力卻是驚人,不料在張榮手下竟比個紙人兒好不了多少。在座紅巾頭領之中,有許多從前只聞「太行八俠」之名,而未見識過他們的身手,如今瞧覷得實,都不禁暗自駭異。原本尚有不少人打算藉這次大會揚名立萬,或甚至弄個盟主干干,此刻也都被唬得不敢再作非分之想。

  「五台三傑」和智和禪師更連連點頭,疊聲道:「名師出高徒,硬是要得!」

  谷內突然沉靜下來,與會眾人大眼瞪小眼,皆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智和心道:「趁這節骨眼兒,拱出葉帶刀師徒來當盟主,諒必無人敢有異議。」正想開口,忽聞人群中一個乾澀冷硬的語聲道:「那位兄台的本領還算不錯,但若就想號令群雄,未免差得太遠!」

  眾人聽他口氣如此誇大,都不由暗犯嘀咕:「兩河一帶,什麼時候竟出了這等厲害的人物?」只見東首人叢裡緩緩走出一名圓面細目的中年漢子,身穩步沉,氣定神閒,一看就知定乃身懷絕技之士。

  夏夜星低聲道:「五哥,這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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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懷仙正自發楞,搖了搖頭道:「奇怪,從未見過這傢伙,到底是那條道上的?」

  在座群豪顯然也搞不清楚這人的來歷,你望我,我看你,眼中都露出疑惑之色。

  那人大剌剌的往場中一站,高聲道:「在下李名山,與我兄弟三人合稱『燕雲四英』,今日來此領教各位高招,若是技不如人,自然情願充當馬前之卒,但若是沒人能勝過咱們,這盟主之位,說不得,須讓咱們兄弟干干。」

  眾人聽他口音怪異,愈發猜不出他底細,河北一路的豪傑更在肚內尋思:「闖蕩江湖十幾年,何嘗聽過什麼『燕雲四英』,真是滿嘴胡說八道!」

  「河北大俠」公孫羽一揚眉毛,道:「李兄莫弄差了,集合眾人在此並不是要開比武大會,動不動叫陣挑戰怎地?」那李名山翻了翻白眼,冷冷道:「你是什麼人,莫非也想來搶盟主麼?」

  此話一出,眾皆嘩然。「五台三傑」之一的社太師哼道:「兄台既是燕雲道上的,豈有不識『河北大俠』之理?」

  李名山微微一怔,隨即冷笑道:「燕雲自燕雲,河北自河北,我作什要認得他?」

  「燕雲十六州」自後晉石敬瑭割給契丹,迄今已近兩百年,但人民多半仍心懷漢邦,綠林道上的好漢更一直與兩河豪傑來往甚密。這李名山竟全不知這層關係,只當冒充燕雲人氏,便可矇混得過,不料卻反而露出破綻。

  另聽一個火爆聲音喝道:「那裡冒出來的渾球,存心搗亂不成?」話聲未落,火團般闖出一個人來,正是「太行八俠」的老么「火哪吒」楊太。

  李名山見他生著一張娃娃臉,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裡,微微一曬道:「你這黃口小子,瞎放什麼屁?」「嗆啷」一聲,寒芒閃射,楊太背上單刀已劈向他頭頂。

  李名山沒防著他說幹就幹,險被削掉了半個腦袋,不由得驚怒交加,反手取出兵刃,「噹」地架住了楊太狠狠劈下的第二刀。

  眾人定睛看時,只見他手中兵器形狀之怪,簡直怪得出乎人想像之外--鐵桿長約三尺,桿頂形如人拳,拳中橫握著一支鐵筆,筆尖銳利異常;突出於另一端的筆尾則略顯圓鈍,竟彷彿與點穴撅一般用處。

  群豪中雖不乏見多識廣之人,卻都看不出這兵器到底是個啥玩意兒。與「五台三傑」同行的那個面有青記的和尚,眼中突地精光一閃,脫口道:「筆捻抓!」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筆捻抓」本是由西域傳來的外門兵刃,幾經嬗變,才有如今之形狀,但中原人氏依舊鮮少使用,以致在座群豪皆只耳聞,未曾親睹。

  那青面和尚又哼了一聲,道:「當年『十三太保』李存孝曾將此兵器用於戰陣之上,衝鋒突蕩,犀利無匹。李存孝乃沙陀國人,擅用此物自是不足為奇,不料這位李兄竟也使得滿順手,倒真令人驚訝。」

  大夥兒楞了一楞,正自思索他言外之意,卻見與李名山同來的三個兄弟之中,大步走出一人,同樣生得圓面細目,把那青面和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沉聲道:「這位大師好眼力,在下李名水,敢問大師如何稱呼?」

  青面和尚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道.:「山僧無名無姓,沒頭沒臉,不說也罷。」

  場中二人在這幾句話的時間裡,已走了二十多個回合。李名山手中的筆捻抓奇招送出,又點又刺,似乎蘊蓄著無窮變化,反觀楊太手中單刀卻是守多攻少,簡直有點招架乏力的模樣。

  夏夜星發急道:「楊麼哥不妙了!那臉皮青青的和尚既知古怪兵刃的來歷,必定也知破解之法,咱們快想個法兒,叫他提撥麼哥一番!」

  燕懷仙但只用心觀戰,神態一片輕鬆。「你莫大驚小怪,那傢伙不是老么的對手。」

  夏夜星聽他說得如此篤定,自然放下了大半顆心,只是眼見楊太險象環生,仍忍不住為他捏了滿把冷汗。

  卻聽那李名水還在不停的追問青面和尚的姓名,「五台三傑」之一的呂善諾不耐道:「你這人夾夾纏纏的是何道理?不說就是不說,再問一萬遍也還是不說!」

  李名水怒道:「凡人便有姓名,為啥不敢說?莫非竟是豬狗畜生不成?」

  青面和尚微微一笑,道:「洒家不說,總比有些人隨便報個假名字好吧?」群豪不禁益發懷疑那「燕雲四英」的身份。

  李名水臉色一變,還未答言,忽聽一陣朗笑自半空中傳下:「楊統制,沒想到你也出家為僧了?」人影雙晃,單從谷外掠進兩個人來,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僧一道,正是大樹道長和枯木和尚。

  燕懷仙那夜目睹他們被夏紫袍擒住,這一年多來,偶爾還會記掛他們的安危,此刻眼見他倆已安然脫困,自也欣喜不已,轉念卻又想起這兩個傢伙曾經誆騙師父盜刀,害得眾師兄弟團團轉,便不由打消了上前招呼的念頭。

  只見大樹道長顛著高大肥胖的身軀,施施然走到青臉和尚面前,打了個躬道:「楊統制,本還當你已戰歿沙場,未料竟是看破紅塵,遁入空門,真正可喜可賀!」

  群豪兀自發楞,「草上飛」武淵腦中靈光先閃,失聲叫道:「『青面獸』楊志?」

  青臉和尚不禁浮起一絲尷尬之色,歎了口氣道:「敗軍之將,何勞各位尊口齒及?」

  這「青面獸」楊志本乃「宋江三十六」之一,驍勇善戰,馬步皆長。當年宋江一夥人被張叔夜招安之後,統統編入太尉童貫麾下,任後軍偏裨之將,跟隨大軍,往征江南劇寇方臘,幾場激戰下來,三十六個頭領陣亡大半,其餘的也無什作為,獨有楊志頗立功勳,遂為童貫賞識。得勝班師途中,宋江因暴病身亡,童貫乃拔擢他為統制,一時間頗有官運亨通,青雲直上之氣象。

  後來童貫伐遼,派他做東路軍選鋒正將,卻敗於白溝,因諸路軍皆敗,朝廷也未加罪責;去年朝廷命種師中往援太原,又派他任選鋒,由土門橫越太行山,下井陘至榆次,金兵乘閒衝突,楊志命諸軍以神臂弓射退,欲賞射者,卻無物可賞--原來朝廷中儘是些酒囊飯袋,根本不習戎裡,只知一味催促種師中進兵,以至糧草輜重犒賞之物,俱未帶過山來。

  楊志麾下本多昔年橫行河朔時的舊黨,眼見無米可炊,無賞可領,愈發怨憤朝廷那些不知兵機的狗頭胡亂處置,當不得強盜習氣又犯將起來,一聲吆喝,就地作鳥獸散。楊志喝禁不住,數千精兵頃刻間化為烏有。金兵乘虛殺入,圍住中軍,統帥種師中力戰身亡。

  楊志仗著一身好武藝,死戰得脫,卻那敢回朝覆命,只得再度步上了昔年老路,流亡於山區之中,回想自己大半輩子顛沛困頓,起起僕僕,到頭來竟鬧了這麼個莫大恥辱,實在愈想愈覺心灰意懶,乾脆剔掉頭髮,遁入五台山為僧。

  這回聽得朝廷號召兩河義土組織「忠義巡社」,本無心再捲入亂局之中,偏被龐僧正半哄半騙的拖上鷹愁峰,終究覺得無顏見人,一再閃躲,未料還是被人認了出來。

  燕懷仙心忖:「牛鼻子好不曉事,既知人家有難言之隱,盡揭瘡疤作什?」

  但聞場內一聲斷喝,沖天寒芒一閃即滅,接著就見李名山疾退五步,筆捻抓「噹」地掉在地下,卻變成了鐵桿兩端都是人拳形狀,原來右手自手腕處早被楊太斬斷,手掌兀自握著桿尾不放。

  「燕雲四英」其餘三名霍然色變,齊撲楊太而來,三柄一式一樣的筆捻抓分襲楊太上中下三路。燕懷仙早在留意,豈會讓他們得手,縱身一跳,躍至楊太左側,左手長刀斜卷,將一柄筆捻抓磕得倒翻回去;「翻江豹子」張榮也已搶來,大斧兜頭劈下,逼退右側敵人。剎那間,便只剩下李名水一人正對楊太正面,李名水唬了一跳,一擊未發,先自退出一丈開外。

  群豪在旁看得暗暗欽佩不已:「『太行八俠』個個有手絕活兒,真還不是吹牛的哩!」

  大樹道長哈哈笑了兩聲,道:「眾位賢侄真是愈來厲愈害了,但咱們老不死的可也沒閒著,就陪你們玩兩下子如何?」

  梁興等人一聽這話,都不禁呆住了。大樹、枯木二人十幾年來一直都是鷹愁峰上的常客,簡直可說看著他們八個長大的,那知他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竟會出言叫陣。

  「九頭鳥」桑仲搶出兩步,笑道:「牛鼻子師叔恁愛說笑,咱們做晚輩的那敢跟您動手哇?」邊向立在場中的三個師弟打眼色,叫他們一齊退下。

  大樹大剌剌的道:「既然如此,這盟主之位就先讓貧道與老禿驢兩個當當,其餘諸位可有異議?」

  群豪素知他倆能耐,倒也不敢胡亂答言,「河北大俠」公孫羽乾咳道:「二位俱是方外之人,何必撿這苦差使干呢?巡社成立之後,自有務須借重二位長才且又不必太過操勞之處……」

  大樹一翻白眼,冷冷道:「抗金大業,人人有責,分什麼方內方外?老夫手底下有的是本領,好歹總比那些黃口豎子強得多!」愈說愈口沫四濺,竟將自己的人品武功,機智謀略都吹上了天去。

  燕懷仙搔頭不已,尋思道:「十五年不曾見過的嘴臉全都露出來了,這兩人竟也是師父一流!師父貪財,還有理可說,他二人卻貪圖什麼,若貪的是權勢,兩河『忠義巡社』這種組織吃苦有分,享福沒門,有什麼好爭的?」

  卻聽身邊夏夜星咕嚕道:「這兩個傢伙,那時看著就知不是什麼好人。你們漢人哪,好東西真的不多!」

  燕懷仙只能勉強應了聲:「人嘛……」心底直覺得世間最不可思議的莫過於「人」了。

  大樹道長好不容易吹噓完畢,吹得連自己都信以為真,陶醉不已。「五台三傑」之一的社太師卻重重哼道:「大樹,你我之間素無瓜葛,本不該與你為難,但此次組織巡社對抗金國是何等嚴重之事,豈能容你輕率亂攪?」

  大樹眼中隱隱湧出一股凶氣,冷笑道:「你們幾個一心擁護葉帶刀師徒,卻又是何意?難道就不嫌輕率?」

  杜太師道:「葉帶刀師徒在兩河一帶的聲名,用不著我多說,大家心中自然有數。至於手底下的本領,誰高誰低,根本無關緊要。」

  大樹眼見群豪紛紛點頭,心知若不露點顏色給大家看看,決計無法服眾,當下掣出背上長劍。「杜太師,你我習武之人,怎能說功夫無關緊要?顯是敷衍詭辯之詞。今日之會,若無人能勝過我手中長劍,我這盟主是當定了!」

  杜太師脾氣本就不好,那看得過他如此目中無人,一領禪杖,走入場中。大樹道人劍勢早起,猶如一把飛針,分從十三個方位襲向杜太師週身大穴。

  眾人僅只瞧他這一劍,便已目瞪口呆,夏夜星卻哼道:「只會胡吹大氣,那天碰到我爹,還不跟個乖兒子一樣?」

  自從她來到鷹愁峰之後,燕懷仙還是首次聽她提到她爹,忽地心想:「夏紫袍如今卻在作什?會不會正在到處找他的女兒?」

  卻聽夏夜星又低呼一聲:「五哥,你快看看那牛鼻子老道的劍法!」

  燕懷仙依言望去,只見大樹劍勢連綿不斷,驃狠之中仍不失靈動意味;杜太師的禪杖則又重又長,揮灑開來,聲威甚是駭人,但戰局若拖欠了,再強的氣力也非衰竭不可。

  燕懷仙雖然從小便認得大樹道人,卻未見識過他的劍法,此刻細細一瞧,也不由大感納悶。

  夏夜星道:「他這路數竟跟師父有點相像……」

  燕懷仙猛然想起那夜大樹、枯木喚夏紫袍做「二師兄」之事。「這其中究竟有何牽扯?」隱約覺得一股怪異之感襲上心頭,又不禁接二連三的打起寒顫。

  場內大樹道人一劍快似一劍,盡朝杜太師禪杖織成的網中去鑽。仕太師禪杖愈使愈慢,劍尖穿刺出的破洞便愈來愈大。龐僧正、呂善諾二人心焦如焚,又不好出手相幫,只急得原地跳腳。

  另聽大樹暴喝一聲「著」,長劍劍脊貼住禪杖下緣,游蛇一般直滑進去,杜太師只當他想削自己握杖手指,忙運力下壓,不料劍尖藉著杖身輕輕一彈,反指向他左脅,正是死角所在,說什麼也解救不了。

  卻見一丸黑影疾射而來,正撞在劍身上,緊接著就聽得一聲大吼:「牛鼻子,你給我滾遠點!」

  眾人錯愕回望,只見後方的一個窯洞木門一開,大步走出「流星飛龍」葉帶刀,鐵胎彈弓兀自擎在手中。

  眾人原都以為他身患重病,所以才不出來見人,不料他竟突然現身,雖然亂髮蓬鬆,神情委頓,眼中儘是血絲,卻並無半分病容。

  智和心道:「還以為他快病死了哩,原來只是躲著,老小子的花樣可真不少。」

  大樹、枯木臉色齊變,互打了個眼色,大樹便哼笑道:「葉兄,咱們也不是外人,這盟主讓你當或讓我當,還不都是一樣嗎?」枯木立刻陰森森的接了一句:「若硬是想跟咱們爭,咱們嘴裡可說不出什麼好轉的話!」

  群豪均暗自好笑:「這和尚倒天真,誰還怕你罵人哪?」但燕懷仙、桑仲、梁興聽在耳中,卻只覺此言隱有威脅之意。「莫非他倆也知師父的底細?萬一真抖出來,師父可完啦!」

  卻見葉帶刀佈滿血絲的眼中射出兩道凶狂之光,盯住他們好一會兒,忽然戛戛大笑:「不好聽的話人人會說,我還怕輸給你們不成?」

  這話也似別有所指,燕懷仙不禁又忖:「他們兩個難道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把柄落在師父手中麼?」

  但聞葉帶刀破嗓大喝:「別的都休提起,你們要看本領,我就讓你們看個夠!」棄弓在地,右手一翻,猛然間光華亂射,直將正午陽光都衝開了一道裂縫。山崖邊兩隻老鴉正自昏睡,驀地驚醒,撲翅向空飛去,卻突然斷作四。葉帶刀刀勢不歇,橫掃而過,大樹、枯木連忙向後躍退,腳落實地,才覺肚皮涼颼颼的,低頭一看,原來衣衫已被橫割開了一道口子。

  大樹罵道:「你他奶奶……」話說了一半,只覺得褲子直往下掉,忙伸手扯住--竟連褲帶都被刀風割斷,肚腹肌膚更是隱隱作痛。

  群豪並不知此刀來歷,卻都是識貨行家,早被這一刀之威唬得楞住了,隔了好一會兒,方才哄雷般爆出一片驚異讚歎之聲。

  大樹、枯木臉色灰敗,雙雙一跺腳,轉身出谷而去。

  葉帶刀收刀入鞘,稍稍回復了些飛揚樣態,大聲道:「我葉某人年老力衰,今日強出頭,決非為了自己想當盟主……」

  眾人紛紛搶道:「葉飛龍名震兩河,誰不服您老人家,您老莫再推辭了!」

  葉帶刀有意無意的望了桑仲、葉懷仙一眼,搖搖頭道:「諸位美意,葉某人心領。葉某另有一法,內舉不避親,就讓咱的大徒弟梁興暫行盟主之職,將來若有更佳的人選……」

  群豪愈發搶著鼓掌高呼:「那還會有更佳的人選?梁小哥站出來,就是你啦!」

  「翻江豹子」張榮轉眼一看,那「燕雲四英」不知何時竟已離去,心中正疑惑不定,卻見「青面獸」楊志移動著粗壯身軀,悄悄走出谷外。

  張榮敬重他為人,趕緊追了出來,叫道:「楊統制,請留步。」

  楊志只得停住步伐。張榮道:「晚輩本是梁山泊漁人,早年也曾見過統制幾面。不料當年橫行河朔的眾位前輩都落得如此下場,好生令人感慨。」

  楊志苦笑道:「咱們三十六人本都是凡夫俗子,終究難成正果。」頓了頓,又道:「現今時局,梁山水泊倒真是臥虎藏龍、練兵磨劍的上好所在。小兄弟不妨回老家去號召水泊義士,必能有番作為。」

  張榮謝過指點,又問:「統制可看得出那『燕雲四英』的來路?」

  楊志冷笑道:「如我猜得不錯,那四人必是『西夏國派來的奸細,本想臥底『忠義巡社』,藉兩河豪傑之力,反去幫助西夏』對抗金軍。宋、金、西夏三國早就互相牽制,如今宋金惡戰正酣,西夏豈無漁翁得利之心?」

  張榮暗暗佩服他的見解,忙道:「統制胸懷韜略,比我們這些草莽漢子強勝多多,巡社初興,正須仰仗統制長才……」

  楊志歎口氣道:「我早已身敗名裂,留在世間但只苟延殘喘而已,還有何顏鎮日在天下英雄面前丟人現眼?」

  谷內群豪慶賀梁興榮登盟主之聲,兀自雷動不已,楊志彷彿失了一回神,面上流露出極端蒼涼蕭索的神色。「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人生在世,最重要的莫過於一個『名』字。小兄弟,你還年輕,奉勸你一句:身可死,名不可毀,否則只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言畢轉身而去,不再回頭。

  張榮呆立谷口,目送他高大的身形消失在崗巒之間。兩隻大雁掠過長空,雁唳聲聲縈繞張榮耳際,良久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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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37: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太行山義軍忙碌活躍的氣氛,在河北招撫司都統制王彥的七千大軍開到之後,更加熱烈起來。

  大軍駐紮在太行南端的石門山下,梁興竭力供糧,維持軍需,又命令「九頭鳥」桑仲。

  「潑虎」李寶和燕懷仙前去援助。

  桑仲笑道:「闖蕩江湖十幾年,仗卻是沒打過,可得小心了,萬一被馬蹄踩扁了腦袋,怎麼對得起鄉親父老?」

  李寶笑罵道:「既想趁著亂世混個大官做,又怕打仗,搞啥子是?」

  師兄弟三人興興頭頭的收拾行裝,彷彿要去搶親。

  「忠義保社」總部已移往太行山南麓。老四「翻江豹子」張榮那日得了楊志指點,過沒多久便向眾兄弟告辭,回返梁山泊去號召義軍;老大龔楫、老七劉裡忙和老么「火哪吒」楊太也在一個月前各自返家,聯結鄉親,組織衛鄉武力;如今燕懷仙三個再一走,「鷹愁峰」上便只剩得葉帶刀和夏夜星一老一小。

  燕懷仙放心不下,繞去兩人那兒張望了一回,只見師父依舊抱著「大夏龍雀」喃喃自語;夏夜星則端坐炕上,勤練「寒月神功」,似乎對身外之事全不在意,瞥著他在門外探頭探腦,也只淡淡一笑,問了句:「五哥,又要走了啊?」

  燕懷仙始終摸不清她心中在想些什麼,見她有時一看到自己,便興奮得什麼似的,有時卻又冷淡得好像根本不認識一般。

  「其實嘛,都是你自己心裡頭在作怪。」三兄弟奔赴石門山途中,燕懷仙忍不住道出疑惑,卻換來桑仲這麼一句。

  桑仲眨了眨眼,又悠悠的道:「為情所困,患得患失,可憐哪可憐!」

  李寶噗嗤一笑,搖頭道:「唉,這個老五,什麼不好想,卻去想娘兒們,真是要不得!」

  面對師兄的譏嘲,燕懷仙只得傻笑。「真個是為情所困麼?」燕懷仙心底可不願承認。「而且她至今口口聲聲還說想要殺掉我哩,我燕五郎豈不變成了冤大頭?」

  顛三倒四的只顧亂想,卻已來至石門山附近,只見前方兩騎馬如飛而來,正是「鐵彈子」梁興和許久未見的岳飛。

  桑仲高叫道:「岳大頭,別來無恙?聽說你已高昇統制了,總該弄杯酒來賞賞咱們這些老兄弟吧?」

  岳飛哈哈大笑,翻身下馬與三人見禮。

  李寶道:「小哥,急急忙忙往那兒走?」

  梁興滿身灰塵,臉頰都瘦凹了進去,虎目中卻依舊神采奕奕,「雜事繁多,實在忙不過來,這就回保社去了,你們跟隨王都統制,事事要聽節制,不可亂來。」向岳飛抱了抱拳道:「岳兄,就此留步。」

  岳飛歎道:「小哥,我這半年來轉戰四方,還未碰過半個能如小哥這般真正為國奔波操勞之人。」忽然脫去上衣,轉過身子,只見他背上新刺了四個大字--「盡忠報國」。

  岳飛又道:「某從軍三次,前兩次說穿了,都只是為了餬口謀生罷了,上回楊太兄弟罵得對,岳某慚愧。但自平定軍陷後,眼見金人肆虐中原,荼毒百姓,岳某再也沒有他娘的封妻蔭子,為己圖謀功名之心,但只求拚死沙場而已。」

  梁興半話不說,滾鞍落馬,伏地便拜。岳飛趕緊還拜不迭。

  「你我知心。」梁興說完,復又翻身上馬。「大家保重。」猛策馬韁,飛一般朝太行山而去。

  岳飛兀自磋歎不已,帶著燕懷仙三人回到軍中,張翼、白安民等同屬王彥麾下的諸位統制,先迎出來,互吹了一回牛,相對大笑。過不多久,王彥傳令召見,略問了幾句兩河「忠義保社」的情形,至於要把他們安插何處,卻似頗費躊躇。

  桑仲根本不懂兵法,逮住機會胡說八道一氣,竟哄得王彥連連點頭,立將他們三人派做都頭,各率百人守護中軍--到底還是要借重他們神出鬼沒的手段。

  桑仲搖頭擺尾的出得帳外,笑道:「這老小子恁地好騙,那天把他的都統制摘下來讓我當當。」

  岳飛睨了他一眼,雖有點不以為然,卻也忍不住冷哼一聲:「帶著七千大軍跑來的這裡當縮頭烏龜,還怕金人看不夠笑話?」

  語聲雖細,仍被燕懷仙聽在耳裡,不由尋思:「仗還沒打,意見就先不合,這可難搞了。」

  岳飛的年少氣盛很快就在戰陣上顯露出來,他絲毫不理會王彥堅壁固守的將令,率軍迎敵,一舉擊潰來犯金兵,生擒金軍千戶阿里孛,將奪來的大纛舉在空中揮舞,其餘各軍受到這一勝仗的激勵,也紛紛出擊,又打敗了萬戶完顏索。

  王彥氣得半死,正想把岳飛交付軍法,金國卻已集結數萬重甲騎兵,直搗而來。

  燕懷仙生平首次親臨戰陣,方知自己的一身本領幾乎沒什用處。鐵騎漫山遍野,狂沖怒卷,震得土地彷彿都要裂開一般。金兵個個身披四、五十斤的重甲,兜鎏罩頭,只露雙目,燕懷仙才砍沒幾下,鋼刀就捲了口,只得撿起陣亡士卒的武器再鬥,一連殺壞了七、八把刀,仍然止不住金兵的衝殺。宋軍陣勢大亂,四散奔竄。

  燕懷仙、李寶緊緊護住中軍,向後退卻,只見桑仲氣急敗壞的奔來,慣用的流星錘早不知甩到那兒去了,卻倒拖著一柄馬軍用的大斧,嚷嚷道:「打他娘的仗!快走快走,逃命要緊!」當真要獨自逸去,吃李寶一把扯住,罵道:「不拚命,那得官做?」

  桑仲跳腳道:「不拚命就當上大官的人,豈不滿朝都是?」

  幾句話說不完,又有四名騎兵衝來。李寶虎跳而起,雙刀並作一處,力劈而下,一陣亂響過後,金兵倒撞下馬,李寶雙刀刀頭也迸斷得飛上半空。

  桑仲大斧揮斬,斧刃從兜鎏正中直破而入,連鐵盔帶頭骨砍得稀爛,邊叫道:「刀不濟事,長大傢伙才管用!」拔起沾滿腦髓的大斧,橫揮出去,從另一名金兵的腰間直斬至馬頭。

  李寶忙拾起一柄金兵用的骨朵,跳起來亂打,將最後一具裡在鋼鐵罩中的肉軀,敲成了一塊肉餅。

  桑仲眼見金兵愈集愈多,三面裹定,橫豎只有一條路可逃,只得隨著王彥中軍往北退去,遠遠只見岳飛領著一彪人馬朝東北方向且戰且走。

  桑仲道:「五郎,小哥和那大頭投緣得很,你還是趕快去護著他,免得小哥將來罵破咱們的狗頭。」

  燕懷仙當即展開輕功,穿入金兵陣中。馬蹄如千萬根鐵杵一般從他身周搗過,馬匹狂奔捲起的旋風,刮得他整個身軀搖晃不定,即連最擅長的輕功都難以施展。燕懷仙只覺一股前所未有的死亡怖慄與荒寂之感,一波又一波的摧擊心坎,使他差點哭出聲來。

  「神佛保佑。」除了如此喃喃念誦之外,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然而就在他已完全絕望,自份必死的下一刻,卻猛然發現自己孤立於原野之上、屍堆之間,嘈亂騷動全都已落到了背後。金兵潮水也似湧向正北,岳飛率領的那一小隊人馬則在東北方的小土丘上向他吆喝:「快過來!」

  沒有人搞得清楚他如何能夠孤身徒步穿越敵方馬陣,等他來至近前,便都睜大了眼睛,把他渾身上下看了又看,紛紛發話道:「兄弟,你莫非是條鬼魂?」

  燕懷仙這才覺察冷汗早浸透了衣衫,苦笑著連聲說道:「僥倖!僥倖!」

  岳飛不敢多作逗留,撥了一匹馬給他。燕懷仙路徑本熟,領著隊伍三拐兩彎,便已進入太行山區,將兀自追擊不休的金兵遠遠拋開。

  大夥兒剛緩過一口氣,另一個疑問立刻湧上心頭:「接下來要往那兒去?」大家都想在年輕統制的臉上尋出答案,卻都失望了。

  這個吃了敗仗的驕傲軍官,既不能再去向王彥搖尾乞憐,又不願梁興看見自己的落魄,茫然中做著未經思慮的決定,像一個吃了苦頭的孩兒,戀慕著家鄉的溫暖,竟命令燕懷仙帶領人馬一徑朝著老家湯陰縣的方向而行。

  時序漸入嚴冬,山區內更是酷寒無比,隨身攜帶的乾糧很快就吃完了,只得時時向附近的山民討糧。肚皮吃不飽,脾氣自然也好不了,卻沒有一個人敢違抗那外表上看來沉默寡言的長官。

  燕懷仙眼見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幾次向岳飛建議轉往「忠義保社」求援,可都像對著一堵牆壁說話,得不到半點回音。

  燕懷仙又覺出那般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勁兒的極端厭倦疲怠之感,在心底迅速擴散開來,冰刀般的山風,更引發了體內的陰寒之氣,使他晚上根本睡不著覺,啃齒著緊裹在身上的毛毯,一直哆嗦到天明。

  他幾乎已可確定「寒月神功」大有毛病。「莫非男人不能修習這種內功?」師父事先並未警告,也不知夏夜星是否也跟自己一樣,熬受著一日勝似一日的痛苦。燕懷仙滿心疑惑,真想馬上就跑到師父跟前去問個明白,然而這一小隊漫無目標但求生存的人馬,卻須仰賴自己,才能跟驢子推磨似的在山區中迂迴打轉。

  一個寒冷的清晨,隊伍在一條山澗邊上與金兵鐵騎猝然相遇,雙方都還沒搞清怎麼回事,惡戰就已先展開。

  燕懷仙手舞鋼刀,對準一名金將衝去,不料體內寒氣猛然間暴湧而起,貫入四肢,衝入腦門,燕懷仙只覺一陣癱軟,鋼刀撒手落地,腳也抓鐙不住,一個翻身,倒跌下馬,順著澗邊幾十丈高的山壁一直滾落下去。

  燕懷仙腦中恍惚,絲毫不覺疼痛,也根本忘了生死,彷彿跌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但只聞得廝殺聲愈來愈遠,竟至完全泯沒,反代之以一股懶散平和的柔膩之感。

  是死亡,還是解脫?直到燕懷仙眼睛睜開了好一會兒,看清了澗底景象之後,腦中卻還在思索這兩者之間的區別。

  燕懷仙慢慢爬起,身上傷勢似乎並不嚴重,壁頂的戰鬥大約已經結束,除了山風呼嘯,連半點聲息都聽不到。他本可輕易縱上山壁,追上殘餘的宋軍,但多少天來一直盤據心底的厭倦情緒,卻把他的雙腳推往另外一個方向。他盡量放空腦袋,不去思考這樣做是對是錯,只知自己必須逃離那永無止盡的原地打轉。

  夜半時分,他終於回到「鷹愁峰」上,山坳寧謐依舊,恍若一個溫暖的窩。燕懷仙剛倚著一塊大石,稍稍喘過一口氣,卻忽聽葉帶刀的聲音在大石背後響起:「不會有問題,你放心好了。」

  燕懷仙方自納悶,又聽夏夜星高聲道:「我總覺得不對嘛!內功練得這麼難過,我以後不要練了啦!」

  燕懷仙心中一驚。「原來夏姑娘也跟我一樣,吃夠了『寒月神功』的苦頭。」

  葉帶刀不耐道:「你莫瞎扯,有什麼不對?快回去睡覺!」

  燕懷仙偷眼一望,月光下只見夏夜星高噘嘴唇,女真人的烈性子又犯起來了:「我不管,我以後不要再練了!這『寒月神功』根本有毛病,等小哥回來,我一定要跟小哥說去!」氣呼呼的轉身就走。

  燕懷仙暗忖:「這丫頭沒大沒小。」正想現身調解一番,忽見葉帶刀臉上湧起一股青氣,「嗆啷」一聲拔出「大夏龍雀」,高舉過頭。月光斜射刀身,映照出銀河一般繁復多變的光紋。

  夏夜星大駭回首,燕懷仙脫口驚呼「師父」不已,卻只見葉帶刀雙眼一直,死死盯住光華亂閃的刀身,人跳起腳來。「寶藏在這裡!寶藏原來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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