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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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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應天魚] 龍虎山水寨 第一部雷動九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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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38:2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史大郎」三個字在過了潼關之後,便宛如一帖符咒,使每一個販夫走卒的大拇指翹得筆直筆直,久久不願收起。

  這裡的老百姓尊奉的不是老趙皇帝,不是小趙皇帝,也不是大金或西夏皇帝,而是史大郎--「史皇帝」

  葉帶刀和燕懷仙、夏夜星師徒三人到達長安的第一天,便見識了這位史皇帝的作風。長安雖已無復昔日繁華,卻仍是關中富豪聚居之地。然而如今,上千幢深院巨宅之中已見不著富豪的蹤影,上千個富豪統統如同當年始皇帝所鑄出的銅人一般,整整齊齊的排列在大街兩旁忍饑耐渴,颳風受凍。

  葉帶刀沿著大街一路走去,嘴裡冷笑連聲。「幹得好!把這些老小子全部整死,一個都別留!」

  燕懷仙暗中皺眉。「他現在當不成『葉生財』了,便盡說這種風涼話?否則恐怕也免不了要排在這隊伍裡呢。」

  夏夜星卻很覺新鮮,抓住一個路人問道:「『史皇帝』從前到底是幹什麼的呀?」

  那路人翻了翻白眼。「史皇帝你都不曉得?鼎鼎大名的史大郎史進……」

  一語未畢,就見長街盡頭煙揚蹄響,奔來一隊人馬,杏黃旗獵獵招展,上書「替天行道」四個大字,領頭一人濃眉煞目,體格結實,在嚴寒的二月天氣裡依舊打著赤膊,背上的九龍刺青花紋團團躍動,好像就要離背飛上半空。

  葉帶刀楞了楞,失聲道:「原來是『九級龍』史斌?」

  只見史斌縱馬馳至一個低垂著頭的老者面前,揚手一馬鞭,抽得那老人縮成一團,邊自罵道:「頭抬起來!才站沒半天,就縮成這副鬼樣子,搞毛了老子叫你站到死為止!」

  那老者勉強站直身軀,卻忽地雙眼翻白,「咕咚」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史斌哈哈大笑,策馬前行,街旁兩列罰站的人眾趕緊挺直背脊,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夏夜星皺皺眉道:「這個什麼史大郎好生霸道,還想替天行什麼鬼道?」語聲清脆響亮,半條街內都聽得見。

  史斌霍然色變,隨從人等更是紛紛怒喝,一齊向葉帶刀師徒三人衝來。

  夏夜星絲毫不懼,就待反手拔刀,卻見那史斌猛地一勒馬韁,便生生的止住了前衝之勢,臉容驚喜交並,大笑道:「原來是葉飛龍葉大俠,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

  葉帶刀打個哈哈。「史兄弟,自古以來,打赤膊出巡的皇帝,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史斌笑道:「掩這個草頭天子,龍袍可穿不慣。好在背上有現成的九條龍,也不比他娘的真龍袍差嘛!」

  葉帶刀望著「替天行道」杏黃旗,略略陷入沉思,繼而一搖頭道:「想當年你們一伙人想推宋江為帝,他卻不肯干,如今兄弟你倒真幹起來了。世事多變,真個令人捉摸不著。」

  這「九級龍」史斌也是「宋江三十六」之一,昔年出沒太行山之時,便早識得葉帶刀,此刻異地重逢,似乎倍感親熱,硬將葉帶刀師徒三人邀入「宮」中大開酒宴,慇勤款待。

  夏夜星笑問:「你到底是叫史斌呢?還是叫史進?」

  史斌道:「自來秦中,斌、進不分,反正都是一樣,竟還有人把我當成華陰縣人哩。」又道:「咱們兄弟三十六人昔年橫行河朔,卻從未到過太行山以西,萬萬想不到我姓史的如今卻在關中富饒之地發跡。」說時眉飛色舞,得意萬分。

  葉帶刀問起他自立為帝的緣由,史斌道:「當年接受招安,從征方臘之後,宋江哥哥病死軍中,由楊志哥哥率領舊部人馬東征西討,三十六個兄弟戰死大半,前年隨種師中翻越太行山,往援太原府--」說到這裡,猛個一巴掌拍在案上,氣憤得臉色一片煞白。「朝廷中那些不知兵機的狗頭,分明是要咱們送死!那有部隊翻過山那邊打仗,輜重糧秣卻留在山這邊的道理?將官士卒久在行伍,明知道這樣打法非敗不可,誰還有心戀戰?榆次一役,數萬大軍頃刻便潰,並非士卒不堪死戰,實因朝廷措置失當。楊志哥哥尚望負隅頑抗,怎奈沒人肯聽他的話,昔年舊黨有一小半追隨『船火兒』張橫兄弟,退往太行山,至今仍在山區出沒,頗令金人頭疼,其餘大半則跟隨我向西南突圍,一路轉戰至關中,又聽說老趙皇帝被金人擄去,索性他娘的自己幹起皇帝來,也算了了咱們三十六人當年的心願!」

  葉帶刀想了想,道:「關中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宋金雙方不久必將在此展開惡戰,你久據此處決非善策……」

  史斌一擊掌道:「真所謂英雄所見略同,我正打算先下漢中,再取巴蜀,養個幾年兵,待時機成熟,一舉席捲中原。自古以布衣卒成大業者,只有漢高祖一人而已,初時也是以漢中為根據。想那劉邦是何許人也,無賴一個罷了,我史斌有那一點比他差?即使不如,好歹也能跟劉備一樣,宋、金、蜀三分天下,做個安安穩穩的蜀皇帝,享他娘一輩子的福!」一番話說得口沫四濺,手比腳劃,陶醉之情溢於言表。

  燕懷仙尋思道:「事都還沒有開始做,就儘先思量著享福,這個人的氣候恐怕也大不到那裡去。」

  又聽史斌道:「據說梁小哥在太行山糾集『兩河忠義保社』……」燕懷仙暗忖:「可來了!」史斌道:「葉大俠何不將兩河義士統統帶來這裡,大家同心戮力,共成霸業?」

  葉帶刀立刻搖頭笑道:「『兩河忠義保社』全由我那徒弟梁興和一干紅巾頭領主事,老漢根本插不上手。史兄弟若有此心,待我將來回去後,再跟他們去說。」

  史斌也不相強,馬上轉口道:「葉大俠此去何處?」葉帶刀含糊應道:「想去『懷遠』探望一個老朋友。」

  史斌皺眉道:「懷遠?那可在西夏境內,去那兒作什?」又道:「那邊的西番三十八族首領叛服無常,西夏幾十年來都統制不了,頭痛得很,其中尤以匈奴族的『青面夜叉』最是厲害,殺人如麻,葉大俠最好還是別去為妙。」

  葉帶刀卻只哼哼哈哈而已。當晚史斌堅邀他們宿於宮中,派了兩個小嘍囉帶路,卻才轉過一個屋角,葉帶刀掌出如風,在那兩人腦後一拍,當場暈了過去。

  燕懷仙、夏夜星剛吃一驚,葉帶刀已從懷中掏出兩粒藥丸,塞入二人手裡,低聲道:「快嚥下去。」

  夏夜星忙問:「那酒菜裡頭有鬼?」葉帶刀冷哼一聲。「當我葉某人江湖闖蕩幾十年,都是白混過來的不成?即使藥性再慢、味道再淡的迷藥,也休想瞞得過我的舌尖。」

  燕懷仙道:「莫非那史斌已然聽說『大夏龍雀』的傳聞?」

  「多半如此。」師徒三人片刻也不多停留,方自越牆而出,已聽裡頭人聲沸滾,埋伏四起,大叫「捉人」。

  燕懷仙暗喊:「好險!再晚一步就成了甕中鱉!」乘虛偷了三匹馬,一溜煙出了長安,向北疾行。

  夏夜星笑道:「師父,真有你的!這世上恐怕再沒人能騙得過你呢!」

  夏夜星那夜雖然出言頂撞葉帶刀,但事情一過,卻似立刻忘得一乾二淨,打從離了「鷹愁峰」,一路行來,師父長師父短的,照料得無微不至。葉帶刀甚是愜意,幾次向燕懷仙笑著說:「你瞧瞧,一個女徒兒勝過你們八個笨徒弟!」

  燕懷仙私下問過夏夜星一次:「你練『寒月神功』的感受究竟如何?」

  夏夜星卻笑了笑,道:「很好哇!那天是我自己多心了,根本沒什麼嘛!」

  燕懷仙一肚子的疑惑只得硬憋在心裡,體內翻湧的寒氣卻有增無減,且竟漸漸侵入腦中,使他經常在大白天裡聳然一驚,好像剛從夢裡醒過來似的,卻又不知剛才夢見了些什麼,或做了些什麼。

  師徒三人迂迴而行,小心繞過宋軍駐守之處,出了大宋國境,直奔懷遠,沿途黃沙蔽天,乾旱非常,數百里不見人跡。

  夏夜星耐不得此等氣候,早變得跟個土人相似,不住嘴的埋怨:「那赫連勃勃好沒道理,怎地把城築在這種鬼地方?」

  葉帶刀笑道:「小丫頭,懂什麼?地跟人一樣,也是會變的,焉知七、八百年前此處不是一片江南景象?」

  夏夜星道:「那城究竟怎生模樣?」

  赫連勃勃當年自立為「大夏天王」後,於朔方水北、黑水之南,築「統萬城」,取「統一天下,君臨萬邦」之意,以叱干阿利領將作大匠,發嶺北十萬伕役蒸土築城,錐入一寸,即殺作者,並將屍體埋入地基之中。城高十仞,其厚三十步,上廣十步,宮牆高五仞,其堅可以厲刀斧,台榭壯大,雕鏤圖畫,被以綺繡,窮極文采,宮殿前排列銅鑄飛廉、翁仲、銅駝、龍虎之屬,飾以黃金,窮奢極侈。

  葉帶刀道:「此城後來雖為北魏所破,但我猜想赫連氏必老早便將金銀財寶埋藏在隱秘之處……」

  正說間,忽見左側土丘上出現一騎,馬無鞍橋,人負弓箭,正不知是何族番兵。

  夏夜星道:「那史斌說這裡盤據著三十八族西番,果真還有這麼回事兒。」

  葉帶刀道:「莫去管他,咱們走咱們的。」故意不往那方向張望,緩緩策馬前進。

  走沒百尺,卻聽夏夜星喚道:「師父師父,看那邊!」

  葉帶刀不耐道:「叫你別去看他,盡看什麼?」仍然忍不住偏頭一望,卻見土丘上又多出了一名番兵,不即不離的隨著他們朝向同一個方向而行。

  葉帶刀暗罵「作怪」,剛剛轉回頭來,又聽夏夜星道:「師父師父,又多了一個!」

  葉帶刀怒道:「管他們幾個?不去理會就好了。」

  不料愈往前走,番兵愈多,未出十里便已變成了上百個,卻又不放馬過來,只隔著一定的距離與他們並頭而行。

  他們停,番兵也停;他們走,番兵也走;他們喝水,番兵也喝水;他們打呵欠,番兵也一齊跟著打呵欠。

  師徒三人沒咒可念,只得裝作沒看見。夜晚紮營,那些番兵也跟著紮營,一覺醒來,番兵可已變成了三、四百個,見他們收拾東西要走,又都跟著一齊走。

  如是三天,番兵已增成了上千個。夏夜星笑道:「搞不清楚的還以為咱們是番兵的大首領呢。」

  這日中午,冷不防番兵忽然齊聲發起喊來。

  燕懷仙忙道:「小心,他們要上了!」三人緊勒馬韁,隨時準備縱馬飛奔。

  豈知番兵仰天叫了一陣,卻又沒事人兒似的繼績前行。葉帶刀可有點按捺不住了,正想衝著他們破口大罵,夏夜星卻道:「師父師父,多了個青臉的。」

  葉帶刀、燕懷仙凝神望去,果見番兵陣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名雙頰上滿刺著青色花紋的魁梧番人,顯是首領身份,神色陰鷙沉雄,一馬當先,雙眼緊緊盯住葉帶刀背上的「大夏龍雀」不放。

  葉帶刀不但不懼,反而笑了起來,拍手道:「這刀果然有名堂!妙哉妙哉!」愈發加勁前奔。

  燕懷仙道:「那臉上刺花的,莫非就是史斌所說匈奴族的『青面夜叉』?」

  葉帶刀哼道:「管他什麼叉,敢來囉噪,叫他真的滾到地獄裡去當夜叉。」

  一語才落,就見那「青面夜叉」雙臂朝天,撮唇打了聲厲哨,帶轉馬頭,向西飛馳而去,其餘番兵立刻緊隨在後,一陣煙滾塵揚,剎那間走得半個都不剩。

  夏夜星笑道:「師父,你真厲害,一句話就把他們嚇跑了。」

  三人還沒松過氣兒,又見後方塵頭大起,撞來一批人馬,領頭一人打著赤膊,露出渾身盤龍花紋,正是「九紋龍」史斌。

  夏夜星大叫:「糟糕!那個『替天行道』的來了!」

  葉帶刀見他們來勢洶洶,不敢再叫他們滾進地獄,連忙策馬狂奔。

  史斌高喊道:「姓葉的,寶刀留下,饒你一命,你們逃不掉的!」

  師徒三人那還有空搭理他,只顧沒命飛跑。燕懷仙胯下馬匹連日趕路,竟爾支持不住,忽地前足踣躓,翻跌在地,將燕懷仙摔了出去。

  燕懷仙半空中打個跟頭,穩穩站落地面,葉帶刀、夏夜星二人卻已奔出老遠,迎面只見史斌人馬著地飛砂一般捲來。

  夏夜星嚷道:「五哥!」撥馬衝回。

  燕懷仙忙叫:「你莫管我……」史斌已當先搶至,長刀揮斬,兜頭劈下。

  燕懷仙知他身手了得,不欲硬卯,偏身避了開去,五百四名嘍囉從後趕上,鐵矛並舉,狠狠戳來。

  史斌手下俱是久經戰陣,騎術精絕之輩,燕懷仙想要伺機奪馬,那有那麼容易?只得展開輕功,在馬陣中穿來穿去。數月前在石門山下被女真鐵騎突蕩的壓迫之感,又猛地裹住心坎,好在這回人數比上次少了好幾十倍,使他尚有餘裕迴旋閃躲。

  只見夏夜星身伏鞍底,一馬如箭,闖入陣中。

  史斌笑道:「小丫頭片子,居然自投羅網!」指揮部下左抄右包。他那知夏夜星從小在馬背上長大,論騎術,簡直可當他們的師祖,一人一馬如同泥鰍一般,總在兩翼合圍之前,搶先一步從縫隙中穿過,看似朝東,不知怎地一煞一拐,卻又向西首衝去,鬧得對方陣勢大亂。

  史斌氣得大罵:「都是些沒用的行貨子!」自行縱馬攔截。

  夏夜星又兜了兩轉,甩脫追擊,直向無懷仙立身之處奔來。燕懷仙斜掠而起,翻上馬背,插坐在夏夜星身前,接過馬韁。史斌恰好打橫裡趕到,一刀劈下,燕懷仙反手出刀,正磕在他刀刃上。

  兩馬一交即過,史斌刀勢卻快,鞍上扭身,又一刀削向夏夜星後腰。夏夜星「唉喲」一聲,要起不能起,要低又無法再低,眼看這一刀就要把她斬成兩截。

  卻不料小姑娘忽地雙手一放,從馬背左側摔了下去,刀鋒貼鞍掠過,只斬了個空。

  燕懷仙急得大叫:「兀典!」

  卻見夏夜星人雖跌落,手卻還抹在馬臀上,但只輕輕一按便從另一例翻躍上來,邊還有空笑道:「玩馬兒,憑他們還玩得過我?」

  燕懷仙大喜過望,猛夾馬腹,加力前奔,史斌人馬呼嘯追趕。燕懷仙、夏夜星到底共乘一騎,馬力不濟,看著又將要被追上。

  燕懷仙道:「你一個人騎著馬跑,我再用輕功去跟他們周旋。」正想躍下馬背,卻被夏夜星一把拖住。

  忽見前方土丘之後爆起一根煙柱,緊接著便捲出一隊人來,卻是「青面夜叉」率領的匈奴騎兵,一字排開,遮斷去路。

  燕懷仙不禁廢然長歎:「想不到咱們今日命喪此處!」

  豈知那「青面夜叉」一揮手,排在行列正中的騎士紛紛向左右閃開,讓出一個缺口,待得夏夜星縱馬奔過,復又合攏,將史斌人馬全數拒擋在後。

  遠遠只聽史斌破口大罵:「他娘的這些狗種!擋在這裡幹什麼……」罵聲愈來愈小,終至淹沒於狂風飛砂之中。

  夏夜星吁了口氣,頻頻回首,邊道:「那『青面夜叉』到底是怎麼回事?」

  燕懷仙一聳肩膀。「這些番人,真叫人猜不透。」

  夏夜星忽地一偏腦袋,笑道:「我這個番人,你大概也猜不透吧?」

  燕懷仙以為自己剛才的話中有藐視她的意思,引得她不快,趕忙分辨道:「你們只不過生長在番邦,其實還不都是漢人血統?」

  夏夜星卻搖了搖頭,道:「我爹是漢人,但他最恨漢人;我娘呢,本是契丹人,後來她卻也沒跟她的族人住在一起……」

  燕懷仙從未聽她提過她娘,未料竟是如今已滅亡的「大遼國」人氏。燕懷仙正想再問,已見葉帶刀緩緩策馬由一個土崗後轉出,彷彿全不知他倆剛剛經歷過萬分驚險的一幕,皺著眉頭道:「怎麼走得這麼慢?『統萬城』應該就在附近,仔細點,別錯過了。」

  師徒三人苦於找不著半個當地人詢問,只得邊走邊尋。傍晚時分來到一個高阜上,準備紮營過夜,夏夜星回目只見高阜四周立著許多兩三人高的大石塊,不禁笑道:「這裡正好躲人,就算那個『替天行道』的追來,也決計看不見咱們。」

  葉帶刀正低頭生火,聞言四面一望,被火燒著了屁股似的,一跳半天高,嚷嚷道:「就是這裡!這就是『統萬城』!」

  燕懷仙、夏夜星都嚇了一跳,連忙四面兜了一轉,果見那些巨石排列有序,決非天然,用力刮去塵土,發現其中一些石塊上尚雕鏤著精細花紋。

  燕懷仙狐疑道:「這些確是築城的石頭,但城呢?莫非早遭兵禍天災,成了廢墟?」

  葉帶刀也只興奮了片刻,忽然雙眼一直,呆立當場,隔了老半晌,方才恨恨的道:「城還在,就在我們的腳下!」飛起一腳,踢得地下黃土滿天飛。「肏他個親娘祖奶奶!這個城居然被飛砂埋起來了!咱們千辛萬苦找來這裡,結果竟找到了一個被埋起來的城!」

  原來經過幾百年黃土飛砂的堆積,「統萬城」早已大半埋入地裡,只剩城頭上的雉堞兀自留在外面。

  葉帶刀搥胸頓足,又哭又笑,鬧了好一會兒,忽又全身一震,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額頭上,叫道:「不對!就算城被埋了,又有什麼關係?我們要找的又不是城,而是那藏寶的地方!」猛個反手拔出「大夏龍雀」。

  夏夜星忙道:「師父,現在不行,月亮還沒出來呢。」

  那夜葉帶刀高舉「大夏龍雀」,被月光一照,現出有若地圖般的光紋,由是認定必乃寶藏所在。葉帶刀本可依樣描下花紋,卻又顧慮多了分圖樣,便多了分負擔,索性不把它形諸筆墨。

  偏生這夜月亮遲遲不露臉,四週一片漆黑,葉帶刀手握寶刀,等得滿頭大汗,又把月亮的祖宗詛咒了上千遍。

  燕懷仙、夏夜星見他如同瘋子一般,只有相對搖頭的份兒。

  螢火搖曳,必剝輕響,朔風呼呼吹過,倚著雉堞向岡下望去,黑暗無邊,遐思無際。

  夏夜星悠悠的道:「小時候,每當此時,我爹便會獵回好多好多的棄鹿、樟子,我娘就拿來做成肉脯肉乾。樟子肉乾可香著呢,放在火上一烤,有樹幹的氣味……我爹獵黑貂更是一把一的高手,我娘縫製的皮衣皮袍,連女真人都趕不上……」

  燕懷仙道:「你娘怎麼不住在『大遼國』境內,卻跑去那麼偏遠的地方?」

  夏夜星看了他一眼。「我娘是因為嫁給了一個漢人,便不見容於自己的族人……」

  燕懷仙聳然一驚,暗忖:「又是兩族之間的仇恨!」

  夏夜星冷笑一聲,道:「我爹卻是因為娶了一個契丹女子,而不見容於漢人。」伸手拂了拂髮絲,眼中露出莫名的譏諷與困惑。「五哥,你說這事兒好不好玩?一個漢人娶了一個契丹人,結果漢人欺負他們,趕他們走;契丹人也欺負他們,趕他們走;他們只得跑去跟女真人住在一起,女真人卻對他們好得很呢。」忽然定定的望著燕懷仙,道:「所以五哥,不管我血統如何,我這輩子永遠都是女真人,你明白麼?」

  燕懷仙心弦緊抽,久久無法回答,半晌方道:「那天晚上在金營奪刀,你爹說你娘是被漢人逼死的,又是怎麼回事?」

  夏夜星再善於壓抑心中情緒,此刻眼眶也不禁濕潤起來。「我爹和我娘是在宋國境內認識的,後來漢人欺負他們,把我爹砍傷了,我爹本喚作『玉面郎君』,英俊得很,那些漢人故意在他臉皮中央劃一刀……我娘也被他們打傷了,一直帶著病,一直都沒好過,後來生下了我哥哥和我之後,沒幾年就……」語聲硬咽,再也說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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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38:46 |只看該作者
  只聽身後葉帶刀忽然冒出一句:「死了!」倏地站起身子,走入火光照不著的地方,喃喃罵道:「該死的鬼月亮!再不出來,看老子宰了你……」

  夏夜星抹去淚水,忽又展顏一笑。「五哥,別再說這些了好不好?」伸手拉了拉燕懷仙手肘,笑道:「今天下午被『青面夜叉』攔住去路之時,你心裡怕不怕?」

  燕懷仙苦笑道:「怕喔!那得不怕?」夏夜星一歪頭道:「你猜我那時心裡在想什麼?」

  燕懷仙愈發苦笑不迭。「其它的都好猜,就是這,一點辦法也沒有。」夏夜星道:「我在想呀,我們兩個怎麼會死在一起呢?真怪!」

  燕懷仙又覺好笑,可又有點心虛,囁嚅著問:「小師妹,你不會直到現在還恨我吧?」

  夏夜星噘著嘴唇,大哼了一聲。「難講得很嘍!」又一扭頭,眼中射出頑皮狡黠的光芒。「五哥,你怎麼又叫我小師妹?我掉下馬背的時候,你可是叫我『兀典』呢。」

  燕懷仙楞了楞,道:「是麼?」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何會脫口叫出夏夜星的女真名字。

  夏夜星再次定定的望入他眼睛。「五哥,我喜歡你叫我『兀典』。」

  燕懷仙心頭狂震,不由自主的迎向那恍若懸在天際的兩顆孤星。四目交投,如雷觸,如浪襲,暈眩得不知身之何在。

  夏夜星臉上卻驀然翻起一股怪異神情,遲疑著,終於走近前來,低聲道:「五哥,有件事情我早就該跟你說了,」--燕懷仙兀自發楞--「是有關『寒月神功』……」

  燕懷仙卻像被錘子敲了一下似的醒過來,忙問:「『寒月神功』如何?」

  夏夜星望了望站在遠處黑暗裡的葉帶刀,欲言又止。燕懷仙首度看見她面露歉疚之色,愈發一頭霧水,正想追問,卻聞暗中一個陰森森的嗓音道:「葉帶刀,等月亮?我看你甭等了,月亮出來只照得著你的屍首!」

  燕懷仙剎那間驚出了一身冷汗,夏夜星則喜得大叫出聲:「爹!」拔足飛奔過去。

  另聽「嗆啷」一響,營火頓時劇烈搖晃起來,飆風掃過,割人肌膚,緊接著又是「叮叮噹噹」一陣亂響。

  燕懷仙急喊:「兀典,小心!」縱身探掌,一把抓去,夏夜星卻滑溜溜的身子一低,竄向夏紫袍剛才發聲之處。

  葉帶刀大嚷:「五郎,逮住那丫頭!」

  燕懷仙反而一怔,頓住了向前撲縱的身形,腦中跟著一亮:「師父和夏紫袍早有瓜葛,莫非龔老六所料不差,他二人真是師兄弟不成?」

  但聽夏紫袍嘿然冷笑:「姓燕的,又想用我的女兒來脅迫我?」刀風如山,壓向燕懷仙頂門。

  黑暗裡,夏夜星連連驚呼:「爹,他沒有!」

  燕懷仙剛偏身閃過,「大夏龍雀」已怒挾火光,撕裂空氣,從斜刺裡闖來。

  夏紫袍桀桀厲笑:「大師兄,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有半點進境嘛?」薄如葉片的長刀「咻咻」捲動,刀勢驃狠凌厲至極。

  燕懷仙藉著微弱火光,但只看了一下,便猛個記起前年年底護衛「葉生財」車隊,在半路上遇見那黑袍怪人的刀路,竟與眼前的夏紫袍一般無二,不由得驚噫出聲。

  葉帶刀怪叫不絕,著著緊逼,似是與夏紫袍有著深仇大恨,但夏紫袍的刀法竟一點都不比那黑袍怪人差,若非顧忌「大夏龍雀」的絕世鋒銳,早可令葉帶刀輸得透底。

  葉帶刀叫道:「五郎,呆站在那裡幹什麼?快去抓那個丫頭!」

  燕懷仙被這一陣亂,搞得不知如何是好,夏夜星卻在另一邊嬌叱道:「姓葉的,這一年半來,你當我真不明白你的心思?你這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大壞蛋!你……」

  葉帶刀狂吼連連,身形忽地一轉,猛撲夏夜星。燕懷仙嚷道:「師父!」同時縱身躍至,橫刀迎向「大夏龍雀」刀鋒。

  葉帶刀惱怒得嗓子都啞了,喝道:「你被那小狐狸迷昏頭了?」回手猛個一刀劈來。

  只見黑影一閃,夏紫袍大鵬行空,早攔在中間,軟刀如夢似幻,瞬間便已遞到葉帶刀脅下--正是對方必救之處--嘴裡呵呵笑道:「小伙子,你倒還不錯,退到一邊去!」

  燕懷仙左右為難,竟變得跟個傻瓜一樣。夏夜星一旁喚道:「五哥,你快過來!」

  燕懷仙猶豫著移步過去,邊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早就知道你爹跟師父有仇?那你為何……」

  夏夜星忙岔斷他的話,低聲道:「先別說這些,有人逼近!」

  燕懷仙這才凝神細聽,果覺城頭四面俱傳來「窸粟」響動,顯有不少人正悄悄圍攏。

  燕懷仙立刻蹲下身去,正想出聲警告,已先聽夏紫袍冷然喝道:「大樹、枯木,還跟大姑娘家一般躲著不敢見人?可要老子去揪著你們的褲襠提出來?」他一面對敵,一面仍能將四周動靜探查得一清二楚,光只這份功力,就比葉帶刀高出不止一籌。

  但見黑影躍動,四面八方都跳出不少人。大樹道長、枯木和尚各佔一方,其餘二、三十條圓面細目的漢子,手裡俱擎著一式一樣的兵器--「筆捻抓」。

  燕懷仙蹲在地下,手中早握了兩滿把砂,當即雙掌一抖,撲滅營火,天地剎那沉入一片黑暗之中。夏紫袍軟刀三甩,逼得葉帶刀一陣昏,自己卻先躍退開去,嘿嘿笑道:「『西夏』也要來淌這渾水?好極了!」

  燕懷仙心中一驚,尋思道:「果被『青面獸』楊志料中,這些使『筆捻抓』的都是西夏國的武士!」又忖:「師祖『戰神』孟起蛟生平最痛恨番邦,不料四個徒弟之中,竟有一個幫女真,兩個幫西夏,他若地下有知,不氣得跳起來才怪!」

  黑暗裡,誰也望不見誰的臉,大樹道長黏答答的話聲卻像摸黑游來的蛇一般,惹得人心頭發麻:「咱們師兄弟四個多久沒有齊聚一堂啦?二十年了吧?難得今日有此一會,夏二高卻說出這等絕情話來,未免叫小弟我心中難過,欲哭無淚呢。」

  夏紫袍暴喝一聲:「你少放他娘的狗臭屁!想搶『大夏龍雀』?門兒都沒有!」

  枯木和尚哼哼而笑:「只怕由不得你們!」

  葉帶刀喘過一口氣,罵道:「你們兩個到底是幹什麼?這刀藏有寶藏,當初也是你們跟我講的,又叫我派徒弟去偷,如今卻來搞這套?」

  大樹、枯木同時仰天大笑。夏紫袍哼道:「你還在做夢咧!什麼見了鬼的寶藏?真是愈老愈貪。他倆看準了你這一點,騙得你團團轉,如今總也該覺悟啦!」

  燕懷仙心中五味雜陳,歎息不已,不知此刻師父感受如何,幸好暗裡看不見他的臉,否則真要替他難過萬分了。

  北風虎吼,眾人無聲,隔了不知多少時候,才聽葉帶刀喉管「卡」地一響,吐出一口濃痰,喘息著道:「這刀……沒有……沒有……」

  夏紫袍冷冷接道:「沒有!」

  葉帶刀又窒息片刻,突地放嗓大吼:「你騙人!怎麼會沒有?那你們搶個什麼勁兒?史斌那廝又搶個什麼勁兒?那--那--那『青面夜叉』又盡盯著寶刀作什?」

  枯木喝道:「這你已用不著知道了!兄弟們,上!」

  數十條黑影齊地虎撲而至,一片昏暗之中,只聞金鐵交擊,串如連珠,悶哼連連,不絕於耳,肢體血管爆裂的「噗噗」之聲,更令人心悸難休。燕懷仙鋼刀捲掃,迫退五名西夏武士之外,尚留下了一條斷腿,待要翻身向師父立身所在倚成犄角之勢,卻只覺兩柄利刃同時劈入西夏武士陣中,引發了一陣更淒厲的嚎啕。

  大樹、枯木齊聲怒罵:「姓夏的,你幹什麼?」

  夏紫袍哈哈大笑。「我不是幫葉帶刀,我是在幫我自己!我若要袖手旁觀,等你們這兩個鬼東西收拾了葉帶刀之後,還放得過我麼?」

  葉帶刀嚷嚷道:「我不要你幫!你滾到一邊去!」

  夏紫袍大呸一口。「咱們的帳,等下再算!」又「咻咻」兩刀,截腰斬斷了兩名敵人。

  西夏武士厲嘯震天,前仆後繼,照樣爭先圍攏上來。葉帶刀、夏紫袍、燕懷仙三人各據一角,手不停砍,但覺壓力愈來愈大,簡直連呼吸都沒了縫兒。

  燕懷仙手腳漸軟,氣喘如牛,眼前金星直冒,各種聲音更漸漸湮沒,只剩蜂鳴一般的「嗡嗡」之聲充塞於耳鼓內。

  「這回真的完了!」心底彷彿只有這一個意念。恍惚中,夏夜星的聲音卻似在天邊響起:「那個『替天行道』的又來啦!」

  驟然間,壓力頓減,燕懷仙勉強透過汗霧黏糊障蔽的眼球望去,只見岡下黑龍翻滾,團團灰黑煙塵在全黑的天幕底下,開出蕈狀的花朵。

  大樹、枯木嘀咕不休:「那路子的貨色?」已聽「九級龍」史斌扯著嗓門叫道:「葉帶刀,識相的快把刀交出來,『大宋』趙家給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這樣替他賣命?」

  葉帶刀、燕懷仙俱皆一楞,心忖:「卻又干大宋朝廷何事?」

  岡下馬蹄迴旋雷動,忽左忽右,忽前忽後,早把一座被土埋掉了大半個的「統萬城」團團圍困起來。史斌倒提鋼刀,領著四、五十名手持火炬的精壯漢子,徒步搶上城頭,四下裡頓時一片透亮。

  史斌本以為只有葉帶刀師徒幾人而已,不料岡上竟雜七雜八的立著一大堆人,反把他弄得楞住了。

  葉帶刀冷冷道:「史兄弟,這兒可不止宋、金、蜀三國而已,還多了個『西夏』呢。」

  史斌畢竟久經風浪,即刻便恢復鎮定,笑道:「喲,這是在幹什麼?開春秋大會哪?」

  葉帶刀眼珠骨碌碌的一轉。「史兄弟,你們都是明白人,唯獨我一個在這兒當傻瓜,你說,這刀到底有啥個寶貴之處?」

  史斌眼珠也同樣骨碌碌的滾了幾轉,笑道:「你當真不知,便說給你聽也無妨。此刀乃東晉時的『大夏』國君赫連勃勃所造,一直都是匈奴族長的標記。後來『大夏』一敗於北魏,二敗於吐谷渾,乃也不見了,國也滅亡了,但匈奴族人卻始終在此地區活動,任誰的號令也不聽--『統萬』已成了匈奴族人的聖城,尋常人等根本接近不得。再後來呢,不知怎地,匈奴族人之中竟有了一則傳言,說是八百年後,會有一名長髮披肩的白衣天人出現,手持『大夏龍雀』,率領匈奴人南征北討,重建『大夏』--『大夏』滅亡迄今雖只有七百年,但在蠻人眼裡,七百跟八百又差得了多少?」

  燕懷仙恍然大悟。「原來擁有此刀之人,便可號令匈奴曉騎,怪不得大家搶著要。」

  這則傳說,邊陲民族俱有耳聞,唯獨宋國不知,竟將這相當十萬大軍的寶貝胡亂棄置於深宮之內。前年年初斡離不兵臨汗京城下,便向宋廷強索了來。因金國西路軍人攻「太原」不破,斡離不就派完顏亮將寶刀送過太行山,交到西路軍元帥粘罕手裡,以便粘罕能引匈奴兵助攻「太原府」,未料途中竟被燕懷仙等人搶走。

  葉帶刀懵懵懂懂,全不明白此刀價值,這一年半來,空抱著寶刀,成天瞎想什麼金銀財寶,「大金」、「西夏」兩國與史斌這等胸懷野心之人,可早急得眼睛都紅了。

  葉帶刀點點頭,苦笑道:「難怪那天『青面夜叉』一直盯著刀,跟著咱們走,想必心中兀自拿捏不定。可惜我沒穿白衣,又沒長髮披肩,否則今晚叫你們一個都跑不掉。」轉眼瞥了瞥夏紫袍,見他倒是一身白衣,不禁挖苦道:「原來你早準備好了嘛?」

  夏紫袍哼道:「金人尚白,我久居金邦,二十年來每天都穿白衣,你又在那邊亂猜什麼?」

  葉帶刀想起夏夜星平常果然也愛穿白衣,如他所言不虛,便不再多說。

  史斌道:「葉飛龍,如果你先前當真不知此刀用處,那我倒是錯怪你了,我還以為你想當那趙官家的奴才呢。如今,我倆倒可好好商議一番,咱們手掌匈奴曉騎,再加上兩河『忠義巡社』,慢說蜀地,席捲中原也非難事。事成之後,我當皇帝,你當一字並肩王,如何?」

  葉帶刀哈哈大笑。「既然這刀已無關寶藏,我一個人霸著也是沒用,史兄弟,你這話正合我意,先殺光了這些真假番狗再說!」

  大樹、枯木臉色齊變,罵道:「姓夏的,都是你壞事!剛才早殺了葉帶刀,還會落得這條尾巴?」

  夏紫袍沒料到形勢轉變得如此之快,一時間也楞住了。

  只聞角落裡一聲嬌叱,數十縷勁風打向史斌部屬手中所持火炬,卻是夏夜星當初閒來無事向「九頭鳥」桑仲學來的「滿天花雨」手法。夏紫袍與西夏武士立即反應,兵刃齊揮,頓將火炬打滅大半。

  史斌喝道:「葉飛龍,快過來!」

  夏紫袍、大樹、枯木三人此刻卻像心思相連,那會讓葉帶刀有絲毫退路,分從三個方向夾擊而上。好在城頭又是漆黑一片,葉帶刀身如泥鰍,亂滑亂溜,將三名絕頂高手的殺著全數躲掉。

  大樹罵道:「姓夏的,又是你那寶貝女兒出的餿主意,沒了火,怎生找人?」揮刀亂砍,差點砍中枯木的禿腦殼。

  夏紫袍哼道:「若還有火在,你那些寶貝部下早都沒命了。」

  黑暗裡,史斌人馬仍然進退有序,嘴中不停打著忽哨,以便互相辨識,決不錯砍一刀,漸漸將西夏武士逼到了城頭西南角上。

  燕懷仙左逡右巡,正不知師父人在那兒,忽見一道光柱貫破夜空,使得天上地下全都亮了起來。光柱的那頭,是剛剛露臉的月亮;光柱的這頭,不消說,自然就是「大夏龍雀」了,刀身反映出織錦也似繁複的光紋,鋪蓋在整個城頭之上。

  葉帶刀忽然大笑一聲,拔腿奔向城頭西北角。

  夏紫袍離他最近,喝道:「那裡走?」如飛躍到他身後,一刀劈下。只見人影一閃,燕懷仙已從頭頂搶至,硬遮下這一刀,又一個跟頭,落在葉帶刀旁邊。

  葉帶刀竟全不理會夏紫袍的追擊,連頭都不回,身子沿著西北城角疾走,「大夏龍雀」連連劈砍,把每一塊雉堞都砍了一刀不止。

  夏夜星飛步趕來,揚手又是兩塊石頭。燕懷仙振刀格去,怒道:「他好歹教了你一年半的功夫,怎地如此翻臉不認人?」

  夏夜星尖嚷道:「他教我功夫?你曉不曉得他教我功夫是安著什麼心……」

  一語未畢,只聽巨響連聲,緊接著整座高岡都劇烈晃動起來。

  夏紫袍愕然頓住剛要下劈的第二刀,大樹、枯木正雙雙趕到,也不禁張大了嘴巴。西南角上史斌部屬與西夏武士的混戰更齊地打住,刀槍兀自舉在半空,眼珠卻驚恐的望著腳下地面。

  葉帶刀斷斷續續的大笑幾聲,掂起腳尖,腦袋飛快前後扭轉,彷彿想要感覺身周空氣那般的半張著手臂。「有了……有了……哈哈!有了……誰說沒有……」

  眾人正打不定主意,到底該往城下跳呢,還是就地仆倒,拱地滾龍以的聲響卻像發時一般驀然歇止,山岡立刻又回復了平靜。

  枯木抹了一把額頭冷汗,罵道:「有了什麼?有了你娘個狗臭屁!」

  「沒有?」葉帶刀翻著眼珠,又笑幾聲,忽然狠命一腳跺在地下。「你看有沒有!」

  只聽腳底「崩」地一個大雷,西北城角竟整個塌陷下去。

  燕懷仙只覺身體迅速下沉,眼前漆裡一片,土塊石屑飛雪般落在自己頭上。

  「生命裡是否充滿了荒唐?」燕懷仙腳落實地之前,心頭說什麼也擺脫不了此時此刻顯得更為荒唐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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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39:1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他娘的明明有!」

  燕懷仙定下神來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葉帶刀興奮的咒罵。

  地底伸手不見五指,陰氣凜冽,令燕懷仙直打哆嗦。抬頭一看,剛剛才坑下自己的洞口,又已密閉得連絲縫兒都不剩。

  「糟了!等下怎麼出去?」燕懷仙思忖未已,又聽葉帶刀急聲道:「五郎,你掉下來沒有?」

  燕懷仙一邊答應,一邊挨近過去。葉帶刀耳語道:「還掉下來了什麼人?」

  燕懷仙不想說:「該掉下來的都掉下來了。」卻終於忍在舌尖上沒出口。

  只聞大樹咕咕噥噥的罵道:「這算那門子的邪道?喂,有沒有人聽見我說話?葉帶刀,你他娘的裝啞巴!這是那裡?」愈說愈大聲,語尾居然微微發起抖來。

  葉帶刀硬是不答。燕懷仙立在他身邊,但只聽得他喉管裡發出極細極細,強力壓抑的笑聲,竟似還得意萬分。

  卻聞枯木和尚沒好氣的道:「窮嚷個什麼勁兒?閉嘴!」大樹「哈」地緩過一口大氣,喘息著道:「好兄弟,原來你也在!好兄弟,謝天謝地,嚇死我了!」

  枯木罵道:「別他娘這麼沒出息!只不過掉在個洞裡罷了,又沒有要死人?」一股止不住的憂慮焦躁,卻令隔著老遠的燕懷仙用鼻子聞都聞得著。

  大樹道:「也是,我倒忘了,咱們地面上還有人在呢,一定會想辦法把咱們弄出去……」

  枯木和尚又呸一口。「你當史斌人馬是吃白菜長大的?恐怕早把咱們帶來的西夏武士殺光了!」

  大樹沉默半晌,聲音又開始大發其抖:「我不要被關在這裡!我……就算出去讓史斌他們殺死,也比被關在這裡好得多……」

  枯木吼道:「史斌為什麼要讓我們出去?他不會先把我們餓死,再輕輕鬆鬆的進來拿刀?」話還沒講究,大樹道長竟已哭了出來。

  枯木道:「怪只怪那姓夏的這回卻怎地沒帶女真騎兵一起來?就算落在女真人手裡也好得多……」大樹哭道:「他把刀弄丟了,結義兄弟斡離不又已死了,他在金國那還吃得開?這回多半是拚死以求將功贖罪……我看我們完了!怎麼會陷在這種鬼地方?怎麼死也不讓我們死得舒服一點……」

  葉帶刀忍不住笑道:「我記得你們兩個從小就怕黑,怕被關在小屋子裡,不料這麼老了,卻還改不掉這毛病?」又道:「你們兩個盡在背後搞我的鬼,想不到也有今天吧?」

  大樹忙哀懇著道:「大師兄,『大夏龍雀』刀身上的花紋,你應該記得清楚,這個鬼洞的出口在那裡?」

  葉帶刀笑道:「想要出去?沒那麼簡單,你們倒先說給我聽聽,你們為何要投靠西夏?」

  大樹唉道:「還說這些作什?」枯木卻冷笑一聲:「身處如此亂世,誰不想趁機撈點便宜?你這一問未免可笑。」

  只聞另一邊夏紫袍的聲音忽然冷冷響起:「師父『戰神』孟起蛟若還活著,你們兩個想必也難逃他毒手。」

  葉帶刀陰森森的道:「師父當年沒把你一刀砍死,真是一件大憾事。」

  夏紫袍道:「如果我沒記錯,那一刀分明是你砍的。」語音出奇平靜,燕懷仙卻聽得心中一驚:「原來他臉上那道刀疤是師父的傑作。」

  葉帶刀悠悠道:「這又有什麼差別?反正是師父的意思。」

  夏紫袍愈發平靜,平靜得整個地洞裡都充滿了寒意。「強姦我老婆,難道也是師父的意思?」

  燕懷仙又吃一驚,透骨般發起冷來。只聽夏夜星失聲道:「真的麼?爹,他……」

  夏紫袍道:「在那些漢人眼裡,忠義雙全、名滿江湖的『流星飛龍』,其實只是一個人面獸心的畜生!」

  葉帶刀冷冷一哼,並不答腔,燕懷仙卻又聽見了壓抑在他喉管裡的細微笑聲。

  夏紫袍嗓音冷漠,像在敘述一個與己無干的故事:「我們師兄弟四人一同習藝於『戰神』孟起蛟,說句老實話,師父當年最喜歡我,因為我功夫學得最快最好……」

  葉帶刀冷笑道:「他把一路『金剛綿刀』全傳給了你,咱們卻只能學他娘的二流刀法。」

  在各種刀法之中,軟刀最是難練,威力也最大,燕懷仙又不禁想起夏紫袍與那黑衣怪人的刀路,心頭微微一動。

  夏紫袍道:「師父深知你天性深沉內斂,適合走內家路數,所以將『一元心經』傳給了你,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葉帶刀又哼一聲,不再多說。

  夏紫袍續道:「我也知其它三人看得眼紅,便處處讓著他們。然後那年,你娘來了……」

  燕懷仙只覺身旁葉帶刀忽然發作出一陣劇烈痙攣,沙聲道:「你還說處處讓著我們,蕭七兒是我在路上救的,是我把她帶回來的,結果你卻搶了去!就因你是『玉面郎君』,有一張漂亮的臉,七兒那個沒有頭腦的笨女人……」

  夏紫袍連理都不理他,繼續說道:「七兒蘭心慧質,很得師父喜歡,我們雖然都知七兒是契丹人,卻始終不敢向師父提起,生怕他華夷之心作祟……」

  大樹道長忽然歎了口氣道:「當初若不收留她,以後也就生不出那麼多事了。」

  夏紫袍道:「七兒與我日久生情,私底下互訂終身,不料那姓葉的畜生竟嫉妒得發狂,跑去跟師父說七兒是『大遼』國派來臥底的奸細,已經誘使我背宋投遼,而且還想刺殺師父……」

  夏夜星急道:「那孟起蛟的耳根子竟那麼軟?」

  夏紫袍輕歎口氣,道:「師父注重華夷之防,簡直已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但師父的心思向來敏捷,照說應該不會被那畜生蒙蔽才是,然而師父在事情發生的那大半年內,卻不知怎地,成天陰陽怪氣,非常容易發怒,還沒聽完姓葉的胡言亂語,便即暴怒如狂,吩咐他們三個將我倆拿下,先用皮鞭打得遍體鱗傷,再在我臉上砍了一刀,然後整夜綁在柱子上……」

  大樹又忙道:「二師兄,這許多年來,我一想到此事,便深覺心中不安,晚上睡覺都睡不安穩,後來出家為道,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葉帶刀惡笑道:「老三,你他娘的倒會裝好人,那夜我若晚到一步,七兒那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可不被你先嘗了去?」

  燕懷仙腦中鏗然轟鳴,萬萬想不到師父竟會做出這等無恥之事,更不料他此刻非但毫無悔意,反還得意洋洋。

  只聽「嗖嗖」兩響風聲劃空而來,葉帶刀和大樹同時一低頭,兩顆石子猛撞在他們身後的石壁上。

  大樹忙道:「賢侄女,你莫聽他胡說!」

  黑暗中,燕懷仙雖然瞧不見夏夜星的面容,但從她那方向傳來的無聲悸動,卻足令燕懷仙的心臟緊縮成一團。

  夏紫袍淡淡道:「老三、老四,你們兩個色迷迷的心思,我也早就曉得了,那夜你們皮鞭抽得手重,決不比姓葉的差。」

  大樹扯直了嗓門,尖聲嚷嚷:「冤枉啊,二師兄!我……」「我」了一半就「我」不下去,卻發出一聲悶哼,原來是吃了枯木和尚狠狠一拐子。

  夏紫袍又道:「好在我命不該絕,在天亮之前掙脫捆綁,救出了七兒,帶著一身傷,逃出大宋國境。不料契丹人竟也仇視我倆,弄得我們無法容身,只好一路逃到白山黑水之地,反被女真人收留,七兒那時才發現竟懷了姓葉的惡種……」

  夏夜星終於忍不住「啊」地驚叫出聲。葉帶刀似也沒想到這個,全身電殛似的一震。

  夏紫袍道:「兀典,你別多心,那不是你哥。你娘性子剛烈,怎會產下這個孽種?早就想法子把他弄掉了,卻也搞得自己身體大傷……」

  葉帶刀尖厲的笑了一下。「就把她的命也算在我頭上,誰叫她當初不跟我?」

  夏紫袍平靜的道:「二十年來,我沒有一日忘記這筆帳。我之所以沒去找你,是因為這許多年我一直在荒寒之地行獵,早已學會了『忍耐』二字,如今我兒女都已長大,本也到了咱們作一了斷的時候。」

  葉帶刀喉管裡再發不出那種細微笑聲,森然道:「剛才在城頭上,你竟肯出手幫我對付他們兩個,我就知道你心計之深,已決非從前那個沒有頭腦的小白臉了。」

  夏紫袍哼道:「比起你來,我還差得遠。」

  兩人忽然同時沉默下來,燕懷仙卻沒覺著絲毫殺氣,彷彿他倆都已睡著了一般。

  「唯有當老狼的牙齒嚙入獵物身體之時,對方才會驚覺它竟是個活物吧?」燕懷仙這麼想著,彷彿也被感染了似的,連動都不動。餘人竟也都不敢吭氣,地洞內寂靜得跟個墳墓一樣。

  一場獵與被獵的生死之鬥,在全然靜止渾沌,幾近昏睡的狀態下默默進行,只偶爾傳出幾聲大樹道長絕望的啜泣。

  時間與空間,在生命裡首度顯得如此不重要,本該是老僧入定,聖哲悟道的時刻,眾人卻籠罩在一片死亡陰影之下,然而恍惚間,死亡竟似也已不那麼重要了。

  枯木和尚逐漸頭腦鈍重,耳目迷濛,幾乎就將沉沉睡去,肋間卻挨了兀自抽抽噎噎的大樹道人一拐子,倏地驚醒過來,不由暗叫:「邪門!險些被人獵走了!」連忙收懾心神,拚命思索破解目前困境之法。

  「到底是幫夏紫袍呢,還是幫葉帶刀?」第一個浮上腦海的問題,便令他發了好一回怔。「葉帶刀雖然本領比不上夏紫袍,但他老謀深算,著實難纏,再加上那個燕五郎就更扎手了,還是應該先幫姓夏的幹掉姓葉的再說。」

  轉念又忖:「不對,咱們要的是刀,夏紫袍也要刀;葉帶刀卻不要刀,只要寶藏。應該先幫姓葉的幹掉姓夏的才是!」

  東想西想,想得腦袋都痛了,卻忽聽大樹道人苦著聲音道:「二師兄,你剛才說師父孟起蛟後來變得陰陽怪氣,喜怒無常,這我倒想起來了。」

  夏紫袍不知他突然提起這事作什,根本不去理他。

  大樹自顧自的接道:「你可曉得師父是怎麼死的?就在你逃走後不到一個月,師父突然得了一種怪病--其實老早已有跡象,只是還沒發作出來罷了,算你倒霉,正好撞著他將要發病之時--想起他第一次發病的情形,才怕人呢,大家正好好的圍著桌子吃飯,他卻忽然從灶裡挑起一塊火炭,死命按在老四頭上,只聽得『滋滋』聲響,白煙亂冒,烤肉的香味直鑽入鼻,再定眼看時,老四的頂門已禿了一大塊……」

  夏紫袍道:「難怪老四後來當了和尚。」佑木哼道:「我還算好的咧,老三被他一腳踢中下陰,也只好出家啦--算是他那夜想要強暴七兒的報應。」

  大樹幹咳一聲,續道:「只有大師見機得早,遠遠站在一邊看戲呢。從那以後,咱們看見師父就躲,不料他那怪病癒來愈嚴重,甚至時發妄想,一忽兒以為自己是狄青,南征北討掃蕩蠻夷,凱旋回朝加官進爵;一忽兒又以為自己是揚令公,其敗被困,糧盡援絕--死的那天便是如此,吶喊著衝到山上,望著對面山頭,說那是『李陵碑』,縱身一跳,一頭撞去,整個人便摔落萬丈深谷……」

  夏紫袍顯然並未聽過此事,不禁「哎」了一聲。

  大樹道:「後來我仔細想想,師父得這怪病也不是沒來由的。師父不是將『一元心法』傳給了大師兄嗎?大師兄內功一向練得勤,當然深知『一元神功』的竅門。在你還沒被師父趕走之前,我就經常在半夜裡看見大師兄躡手躡腳的從師父閉關練功之處走出……」

  葉帶刀輕笑道:「老三,說話可不能無憑無據。」大樹嚷道:「當然有憑有據!」

  枯木冷哼道:「師父練功之處,就在七兒臥房旁邊,老三經常半夜起床,在那附近溜躂,看月亮、聽蟲鳴、對著花朵樹木呢喃自語,自非不可思議之事。」

  大樹又忙乾咳一聲,道:「大家都是會家子,本不用我多說,修練內功最怕走岔了氣,修練到緊要關頭,更對身外之事渾然不覺,若有人在旁暗動手腳,那非走火入魔不可!大師兄素知『一元心法』關節,當然算得出師父何時會進入恍惚狀態,他再偷偷摸摸的溜進去搞鬼……」

  葉帶刀笑道:「你這全是亂猜嘛!你可曾親眼見了來?」大樹哼道:「這你可想不到了,我是親耳聽師父自己說的!」

  葉帶刀怒道:「放屁……」大樹已逕自接道:「就在師父臨死前三天,難得清明了一下,把我叫去,跟我說他練岔了『一元神功』,這些日子苦不堪言,時昏時醒,醒來時不知昏去時做了些什麼事,昏去時又不知清醒時是個什麼樣的人。那時我心想:『師父這可不變成兩個人啦?』只不敢提他一忽兒狄青,一忽兒揚令公的妄想。後來師父又跟我說,他也懷疑是大師兄在暗地裡搞的鬼,話還沒說完,人又不對了,我只好趕緊躲開,不料過了三天,師父就……」

  夏紫袍淡淡道:「姓葉的,你好狠的心!」葉帶刀笑道:「師父早已失心瘋了,講的話能聽嗎?」

  大樹忙道:「我相信大師兄倒不是為了想要七兒,或想害二師兄,才這樣做的。大約他早就不滿師父偏心將『金剛綿刀』傳給二師兄,所以才想叫師父難受一下,沒想到……」

  夏紫袍哼了一聲。「你早已看見姓葉的偷偷摸摸進出師父練功之處,卻不瞥告師父,大概你也早就心懷不滿了吧?」

  大樹幹咳連連。「那有?那有?沒的事!咳咳……那天,師父也對我說起練岔了『一元神功』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夏夜星忍不住問道:「怎麼個不好受?」

  大樹道:「事隔這麼多年,我也記不清了……師父好像是說,覺得身體裡面會一直發冷……」

  夏夜星、燕懷仙不由同時驚叫出聲。

  任憑夏紫袍再怎麼鎮靜,此刻也不禁變了聲音:「兀典,你說那姓葉的傳給你一門功夫,到底是個什麼功夫?」

  夏夜星失聲道:「他說那叫『寒月神功』,爹!那根本是經過他改造的『一元神功』,他想把我弄成失心瘋,再把我送回你身邊,有朝一日我說不定便會出手傷害你……不,爹,小心!」

  然而已經遲了一步,葉帶刀身形暴起,「大夏龍雀」發如閃電,橫掃而過,夏紫袍立刻悶哼一聲,緊接著又是一陣金鐵亂響,卻似都沒得著好處。

  燕懷仙但覺葉帶刀又坐回原處,得意笑道:「慢慢來,沒關係,看這小子挨得了幾刀?」

  黑暗中,只聞夏夜星哭嚷道:「爹,你怎麼了?」夏紫袍卻是半點聲息也無,大約傷得不輕,好在仍有還擊之力,使葉帶刀不敢繼續出手。

  葉帶刀笑道:「老三,謝啦。」

  大樹道:「那裡那裡,自己人何必客氣?」

  燕懷仙一頭霧水,楞了半天,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大樹道人這一番話全是為了要擾亂夏紫袍的心神,好讓葉帶刀乘虛而入。

  枯木忖道:「牛鼻子的心思到底比我快得多,還是幫姓葉的才對。」

  葉帶刀又笑道:「老三,你又怎知我將『寒月神功』傳給了那丫頭?」

  大樹唉道:「你懷著什麼鬼心思,我還會不清楚嗎?你沒事傳那丫頭什麼功?當然別有用心,從前我只是不想說破而已。可我剛才就想啦,用什麼方法才能使姓夏的分神呢?師父和姓夏的早已恩斷義絕,師父慘死之事,顯然打不動他,只有用他女兒被你暗害的事兒啦,果然一擊就中……」

  夏夜星哭罵道:「無恥!卑鄙!」剛才她若能鎮靜一些,夏紫袍也不致著了道兒,此刻她心中之後悔可想而知。

  葉帶刀道:「老三,這個忙,我終生難忘。等我尋出寶藏之後,一定把『大夏龍雀』交給你。」大樹道:「不急不急,你先留著。」

  葉帶刀道:「但願你在」西夏』飛黃騰達,官拜太師。」大樹道:「多謝大師兄成全!小弟若有寸進,必將大師兄引入『西夏』朝廷,財勢雙全,豈不美哉?」

  兩人好話說盡,一齊哈哈大笑,彼此戒備之心卻未稍減。

  燕懷仙在旁愈聽愈難過,腦中忽又閃過一絲光亮,一些原本雜亂的枝節逐漸聚攏,拼湊成一幅明晰的圖像。「聽兀典說,那夜我們在金營奪刀逃走之後,有個蒙面人誘她在山崖上推石塊下來砸我,那人顯然就是師父了。原來師父派我們去東京盜刀,他卻一直跟在後面--像他這種人,又怎會放心我們這群徒弟?--兀典和我之間的糾葛,他也早就知道了,便想出利用兀典來害她爹的這步棋。我和兀典本扯不到一起去的,我說什麼也不會把她帶回『鷹愁峰』,師父便誘使兀典在山崖上埋伏--之所以蒙面人熟知我們將要經過的路徑;之所以蒙面人明知我輕功不錯,卻又用這個笨法兒來害我,原因乃是他根本不想害我,只是想讓我『發現』兀典已離開了她爹與金兵隊伍。師父當然曉得我的性情,決不會把她獨個兒丟下不管,只得把她帶回去,師父卻裝作啥事不知,順理成章的教給她那害人的功夫!」

  接下來的事件逐一湧現:「兀典是不是早已隱約知道『寒月神功』有問題?那天她向我提起蒙面人,欲言又止,是不是已隱約猜到那人就是師父?」

  燕懷仙極不願再往下想,然而一個轟雷一樣的念頭,仍止不住劈進他腦海:「兀典央求我助她練功,將『寒月神功』的口訣一句一句的告訴我,是不是因為她那時還恨我入骨,卻將師父害她的計謀,轉移到了我頭上?」

  燕懷仙又覺透骨寒意尖錐一般渾身攢刺起來,使他癱軟得幾連一根小指頭都無法動彈。

  卻聽頭頂上方「轟隆」一響,裂開了一條縫隙,天光直射而入。大樹道人一跳起身,嚷嚷道:「有救啦!有人來救我們啦!」

  葉帶刀哼道:「只怕未必。」

  果聽史斌的聲音笑道:「葉飛龍,整整關了一天,滋味還不錯吧?」洞中無日月,竟已不知不覺的過了一天。

  葉帶刀笑道:「托你的福,還滿愜意。」一邊說話,一邊忙著藉光打量,依稀只見夏紫袍斜躺女兒懷中,窩在左側角落裡,眼中兀自放出惡狠的光芒。

  「困獸還有餘勇呢,看他還有多少血好流。」葉帶刀並未放鬆警戒之心,又移目向上,這才發現地洞竟有三、四丈深,想要一躍衝上,除了徒弟燕懷仙,當世只怕再無第二人能辦得到。

  史斌又道:「葉飛龍,你把刀丟上來,我馬上就放下繩索,吊你們出洞。外面有美食美酒,請你們吃個醉飽。」

  細細一聞,果有酒肉香氣傳入,洞內眾人已有一天一夜未進飲食,腹饑倒也還罷了,口渴卻甚是難耐。

  葉帶刀淡淡道:「先出洞,再交刀。」

  史斌笑道:「葉飛龍,並非我不信任你,但這洞裡又不止你一個人,條條都是大蟲,放出來難保不到處亂咬人!」

  葉帶刀笑道:「你不會想個辦法,幫我把他們都解決掉?」史斌唉道:「兄弟我有心無力呀!」

  葉帶刀笑道:「那就算了,這底下好得很,賽勝皇宮大內,史兄弟若想享福,倒歡迎你下來,大家一齊聚聚。」

  史斌還想出言譏剌,不料那洞口石蓋沉重異常,由二十名嘍囉扛著都賺吃力,其中一個手腳突地一軟,竟從洞口摔了下來,「砰」地跌在地底六人之間,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即喪命。

  史斌罵道:「混帳東西,怎地沒用?」忙不迭吩咐手下蓋上洞口,洞內又是一片漆黑。

  大樹道人連叫「可惜」,差點又哭起來。

  但聞「窸粟」響動,那具屍體卻被枯木和尚拖了過去。大樹驚道:「你幹什麼?」

  枯木並不答腔,一陣「波滋」、「喀喇」異響過後,竟發出了「叭咂叭咂」,彷彿飲水般的聲音。

  眾人剛才先聞了香味,此刻又耳聽有人在旁邊大喝其水,真個是飢渴齊翻,五內俱癢,比死了還難受。

  大樹舔了舔火灼乾裂的嘴唇,道:「那屍體上帶著有乾糧清水?這可好,老四,咱們好兄弟……」

  枯木只管「叭咂叭咂」的飲個不休,邊嘰嘰笑道:「乾糧是有,水嘛,可要自己找了。」

  燕懷仙聳然一驚。「他在喝人血!」

  又聽枯木打了個嗝兒,滿意的道:「你要不要?」

  大樹彷彿猶豫了一下,終於也「叭咂叭咂」的吸將起來。

  枯木又「啊啊嗦嗦」的亂翻屍體背上負著的糧袋,不知摸出了些什麼東西,嚼得滿地洞響。

  葉帶刀嚥了口唾沫,道:「好吃麼?」枯木唔呶道:「好吃!好吃!當然好吃!」

  燕懷仙知他是在故意氣人,心想:「這和尚缺德得很。」

  枯木大吃一回,拍了拍手道:「大師兄,可要來一些?」葉帶刀道:「不喝水,光吃,幹得緊。」

  大樹道人已喝夠了,蹲了半天腦筋,終於不甚情願的將屍體拋在葉帶刀身前,又伸手去拿乾糧。

  葉帶刀笑道:「老三,你也想『好吃』一下麼?」

  大樹疑心病本重,聽他這話,當即縮手,卻已聽枯木和尚喉管裡「嗯」了一響,猛個蹦起身來,又重重摔在地下,身軀蝦米似的痙攣彈跳,兩腳不住踢蹬,腹腔裡迸擠出尖而悶的呻嘶。

  大樹嚷道:「乾糧有毒!老四……老四……」

  枯木又猛烈的掙扎了兩下,厲吼出聲,隨即便斷了氣。

  大樹著火般叫道:「姓葉的,你這個混帳王八蛋!老四好歹與你師兄弟一場,又沒什冤仇,你明知乾糧有毒,為何不早說?」然而頓了頓,細想一下之後,又馬上換成好聲好氣的腔調:「大師兄,咳咳,多謝你啦,多謝你提醒……」

  葉帶刀輕笑道:「我沒提醒你呀?毒又沒下在乾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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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發表於 2010-2-23 10:39:34 |只看該作者
  大樹猝然愕住,結巴著道:「毒……毒下在那裡?」話沒說完,已跟枯木一般滿地打起滾來。

  葉帶刀笑道:「史斌沒事送個人給你解渴呢,你倒想得挺好!那根本就是個下了毒的屍體,滿血管裡都是毒液。老三,你莫嚷嚷,早死早超生,願你來世投個好胎,你安心的去吧!」

  燕懷仙早驚呆了,簡直懷疑這整件事情是否都只是一場惡夢。

  但聞大樹終於也厲嚎一聲,就此斃命。

  葉帶刀哼道:「你們兩個盡搞我的鬼,若不叫你們早點滾蛋,總有一天會著你倆的算計。」彷彿生怕他們還未死透,伸出「大夏龍雀」,在兩人的屍體上各砍了一刀,又撕下一塊僧衣,將整把刀抹了抹,復又靠壁坐下,從懷中掏出不知什麼物事,放入嘴中大嚼起來,邊道:「五郎,餓不餓?」

  燕懷仙那敢答腔?只恨沒離他遠一點,偏偏身子像定住了一般,連動都不能動。

  葉帶刀笑道:「年輕人,少吃點沒關係。」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瓶子,「咕嚕咕嚕」的灌了幾大口,抹抹嘴巴,滿意至極。

  黑暗裡,夏氏父女躲藏的那個角落幾乎全無動靜,只偶爾傳來幾聲夏夜星強自壓抑的抽泣。

  葉帶刀又吃喝一回,自顧自的咕嘟一陣,打個呵欠,將身靠在石壁上,不一會兒便聽得軒聲響起,竟然睡起大頭覺來。

  燕懷仙心想:「夏紫袍到現在還不作用,只怕已快完了吧?夏紫袍若死了,師父會怎麼對待兀典呢?」不由汗毛倒豎,不敢再想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覺葉帶刀身軀動了動,醒轉過來,伸個懶腰,喃喃道:「那傢伙總該死了吧?」

  其實他根本就是裝睡,一直在默察夏氏父女那邊的情形,此刻終於放心,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在石壁上一劃,火星閃起,點燃了早握在左手裡的油紙束兒。

  葉帶刀喃喃道:「那些笨傢伙,江湖闖了這麼多年,身上什麼東西都不帶……」邊說邊將手臂一抬,油紙束兒燒得更亮了,亮光中,只見夏紫袍冷笑著站在自己身前。

  葉帶刀這一驚非同小可,彈跳起身,夏紫袍手中軟刀已如毒蛇般掃過他腹部。葉帶刀悶哼一聲,倒撞上石壁,再仆跌在地。油紙束兒掉在地下,兀自不熄。

  夏紫袍跨前一步,早將「大夏龍雀」搶到手中,邊自冷哼道:「饒你奸狡似鬼,也沒想到你那一刀只掃中我早已束好了的衣服吧?」軟刀再展,劈向葉帶刀頭顱。

  燕懷仙無暇多想,鋼刀遞出,擋下了這要命一擊。

  夏紫袍怒道:「你這小伙子好不曉裡,你師父明明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還護著他怎地?」

  燕懷仙囁嚅著答不出話,卻又不肯抽走攔在夏紫袍與葉帶刀之間的兵刃。

  夏夜星出現在她父親身邊,柔聲道:「五哥,大丈夫生世,總該是非分明,你師父干的惡事,你剛才已親耳聽見、親眼看見了。欺師滅祖、殘害兄弟、強姦弟婦,無一不是人神共憤的勾當,你再護著他,無異與他同流合污,你燕五郎果真是這樣的人麼?」

  燕懷仙汗出如漿,手臂顫抖,實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夏紫袍沉聲道:「小兄弟,我曉得你很為難,但你想想,連我女兒這麼個無辜的小姑娘,一向跟他無冤無仇,他也忍心加害,可不比禽獸還狠毒百倍?」

  葉帶刀手摀傷口,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姓夏的,你殺了我好了,反正你女兒是救不了啦!我害不死你,害得你女兒將來半死半活、半人半鬼、半瘋半癲,我可也高興得很!」

  夏氏父女氣得渾身簌簌發抖。燕懷仙歎口氣道:「師父,兀典何等精明,那會那麼容易受騙?你沒害到她,卻害苦了我了!」

  葉帶刀方自一楞,夏夜星已先看了他一眼,道:「五哥,你已經曉得了?你怪我麼?」

  燕懷仙一聳肩膀,苦笑道:「怪來怪去,又能怎麼樣呢?」

  夏紫袍、葉帶刀俱皆心忖:「是了,咱們這一大筆爛帳,又何嘗不是你怪我、我怨你,才生出來的麼?」

  夏夜星眼圈一紅,嗓音也不由硬咽起來:「五哥,我實在……當初我也沒想到這『寒月神功』竟如此陰狠……」咬了咬牙,忍住激動,又一揚頭,笑道:「五哥,我本也只隱約猜著這整件事情有點不對,我本也不想真正練這什麼『寒月神功』,豈知我練了個開頭,竟就一直練了下去,等到發覺這功夫確實大有毛病,可已來不及了,一天不練簡直比死了還難過,明知愈練就中毒愈深,卻還是無法停止的繼續練了下去……」

  燕懷仙胸腔一陣緊抽。「結果你仍然沒躲掉?」

  夏夜星笑道:「不錯。五哥,我害了你,但我也陪著你。咱倆一齊半死半活、半人半鬼、半瘋半癲好啦!」

  夏紫袍跌足道:「當初你若不去『鷹愁峰』,不就什麼事都沒了?」

  夏夜星噘了噘嘴,道:「我就是想弄回那把刀嘛!」

  夏紫袍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忽然垂下手中軟刀,切齒道:「姓葉的,我饒你一命,只要你說出破解『寒月神功』之法,『大夏龍雀』還給你都行。」

  夏夜星急道:「爹,別管我,先報娘的仇再說!」

  夏紫袍搖搖頭道:「你娘已死了,你還活著。而且我若不顧你,你娘在地下也不會高興。」轉眼盯著葉帶刀。「你說不說?」

  葉帶刀一雙眼珠子直勁亂滾,半晌才笑道:「這『寒月神功』其實就是把『一元神功』的運氣法門逆轉過來而已。這法子是我自己想的,當初會把師父害成那個樣子,可也非我始料所及--不過,還真管用,嘿嘿嘿……」

  夏紫袍怒道:「你究竟說不說?」

  葉帶刀悠悠道:「我不是已經說了嗎?會有什麼後果我都不知道,我怎還知道什麼破解之法?」

  夏紫袍暴喝一聲:「你我死!」軟刀高舉過頭,卻說什麼也劈不下去。

  葉帶刀掙扎著滾開了一點,哈哈大笑。「我找死?你能夠拖到現在還有命在,算是不錯的啦!」

  夏紫袍喉管中異響連連,身軀痙攣不已,面容扭曲,刀疤突突跳動,更加猙獰可怖。

  夏夜星叫道:「爹,你怎麼了?」

  夏紫袍站立不穩,忽然將左手握著的「大夏龍雀」丟在地下,勉強迸出幾個字:「這刀……有毒……」

  燕懷仙猛然想起剛才大樹、枯木死去之後,葉帶刀還各砍了他們的屍體一刀,然後扯下一塊僧袍,將整把刀都抹了一遍。「原來二人的屍體中也已有毒,師父卻將血塗在刀柄上,自己則緊跟著服下解毒藥。他這一著原本是防誰呢?也許他早防慣了,無時無刻、無論何人,他都要防吧?」

  葉帶刀兀自笑道:「還好你只是摸著刀柄上的毒,發作得沒那麼快。臨終前咱倆再多敘敘話兒,也是挺不錯的。」

  夏紫袍畢竟功力深厚,強忍體內火灼般的劇痛,奮起全力,對準葉帶刀一刀劈下,雖是強弩之末,威勢仍舊驚人。

  燕懷仙眼見師父命在旦夕,根本連想都沒想,出自本能的揮刀去格,不料夏紫袍刀勢落至一半,真氣已散,軟刀不比尋常鋼刀,一乏內力貫注,當即軟綿綿的垂了下去。燕懷仙鋼刀向上一格,不但格了個空,且竟斜劈入夏紫袍胸膛。

  夏紫袍縱是鐵打金剛,也再承受不住,胸口鮮血狂噴,仰面倒了下去。

  夏夜星驚叫:「爹!」撲身而來。夏紫袍喝道:「莫碰我!」原來他血中也已有毒,生怕女兒沾上。

  葉帶刀喘息著道:「五郎,幹得好,快去把刀搶回來!」

  燕懷仙萬沒想到自己一刀竟把夏紫袍傷成那樣,早楞在當場,動彈不得。

  夏紫袍掙扎著撕下一片衣服,將「大夏龍雀」的刀柄包了起來,丟給女兒。「快拿去……率領匈奴兵……殺光漢人……」兩腳一蹬,當即身亡。

  葉帶刀急道:「快!快!快拿刀!」眼見燕懷仙兀自跟個泥人相似,連忙摀著肚子,掙起身來,一步一步向「大夏龍雀」走過去。

  卻見黑影一閃,夏夜星已把刀搶在手中。「我跟你拚了!」母狼也似猛衝上前,「大夏龍雀」摟頭劈下。

  葉帶刀將身一偏,一腳踢去。夏夜星雖練了一年半「寒月神功」,但拳腳、兵刃卻全都未學,葉帶刀縱然身負重傷,對付她可還是綽綽有餘,那消兩三個照面,就將她踢翻在地。

  燕懷仙回過神來,忙叫道:「師父,別傷她!」橫身攔在夏夜星之前。

  葉帶刀喝道:「你滾開!」伸掌去推,卻被燕懷仙反臂勾住。「師父,你還不夠麼?」

  葉帶刀氣得大罵:「混帳狗子的,你敢跟我動手?」怎奈燕懷仙身如鐵柱,硬是不讓他過去。

  夏夜星已趁空翻身站起,一刀砍向燕懷仙後背。

  燕懷仙側身避開,急急分辨:「兀典,我真的沒想到……」

  夏夜星不再追擊,望了父親屍體一眼,一滴淚水也未流,切齒恨恨道:「我總有一天要把你們師徒兩個碎屍萬段!尤其是你,燕懷仙,我不殺你,誓不為人!」轉身奔向左側原本藏身的角落。

  葉帶刀頓足道:「混蛋!給她溜跑了!」

  燕懷仙一怔,心想:「怎麼溜得跑?」

  卻見葉帶刀拾起丟在地下的油紙束兒,趕將過去,果見那角落裡有扇活門,夏夜星早已不見蹤影。

  葉帶刀嚷嚷:「那丫頭真是精明得很!難怪他們父女兩個一掉下來,就先佔住這角落,我本還只當是巧合,誰知她早已把刀身上的光紋記得一清二楚!」

  燕懷仙尋思道:「原來他早知地洞內的信道在那兒,卻一直不說破,非先解決他們師兄弟之間的冤仇不可。」

  葉帶刀本胸有成竹,自信不管鬥智、鬥力或斗耐性,都一定能鬥得過其它三人,不料到頭來還是挨了一刀。

  燕懷仙歎道:「刀身光紋既已記清楚了,你要那刀也是沒用,別追她了吧!」

  葉帶刀罵道:「小孤狸精迷死你這個王八蛋!那刀怎會沒用?你可知一隊匈奴驍騎,值得多少金銀財寶?」急急穿入活門,燕懷仙只得跟了進去。

  但見裡面乃是一間偌大的地底宮殿,雕樑畫棟雖已斑剝脫落,帝王氣派仍甚可觀;左右兩側排列著數十尊一人多高的龍雀、飛廉、駱駝、獅虎等巨大雕像,靜默中透著幾絲詭異氣氛。

  葉帶刀立即忘了傷口,忘了夏夜星,一跳跳到那些雕像之前,伸手直勁亂摸,邊道:「既然擺在這兒,就決不會是銅鑄的。五郎,刀給我!」一把搶下燕懷仙的鋼刀,用力朝一匹駱駝頭上砍去,銅漆崩落,果然露出裡面黃澄澄的黃金。

  葉帶刀歡呼道:「好傢伙!這可都是我的了吧?我的老天,這有多少黃金?幾萬斤?幾十萬斤?幾百萬斤?」瘋子一般繞著那些巨大雕像又蹦又跳、又哭又笑,也不怕把腸子都從傷口裡崩出來。

  燕懷仙暗暗歎息,一心惦記夏夜星,順著屋壁一路找去,一邊喚道:「兀典!兀典!」滿屋找了一轉,並不見人影,心中正自狐疑,卻見北面龍座後隱約透出一絲光亮,走過去一看,原來竟是地室出口。

  「兀典早已跑走了!她這一走,咱倆恐怕永遠也說不清了!」燕懷仙呆立了一會兒,說不出心頭是憂是苦,還是失落了最寶貴的東西一般傍徨無主,慢慢走到門外一瞧,只見這出入口建在山崗底部一條彎曲小徑盡頭,迎面一座攔沙壩,擋住了飛砂淹埋,雖然歷經幾百年,猶能出入自如。

  燕懷仙縱上一塊大石,凝神細聽,只能聽見朔風呼號,與崗頂上史斌人馬的各種響動;仔細在附近地面一看,卻又尋不出絲毫痕跡,不知夏夜星究竟逃往那個方向。

  「她跟隨父親行獵多年,隱藏行跡的本領自然高人一等。而且,就算我追上她,又能跟她說什麼呢?」燕懷仙心弦緊絞,不得不斷掉尋她之念,重又翻身入洞,只見葉帶刀還在那兒歡喜若狂,繞著幾十尊雕像團團亂轉。

  燕懷仙遠遠的看著他,心上猛然泛起一陣強烈的厭惡之感,即連稍稍想到自己與那人的師徒關係都覺噁心。

  葉帶刀卻叫道:「五郎,快來,咱們一人一半,先把這些東西弄出去再說。」

  燕懷仙冷冷的道:「別做夢了吧,這麼大個東西怎麼弄?回程還有上千里路呢。」

  葉帶刀怔了怔,怒道:「你這小子,近來怎地盡跟我作對?」一眼望見徒弟面容,也自瞧透了七、八分,冷笑道:「你不想認我這個師父了,是吧?也好,隨你的便,咱們從此恩斷義絕,你做你的正人君子,我做我的陰毒小人。你走吧!」

  燕懷仙又覺不忍,歎口氣道:「師父,還是先把你的傷養好……」

  葉帶刀叫道:「這點傷算什麼?你別管我,你走你走!回去告訴梁興他們,師父已經死了,以後也別再向人提起『葉帶刀』三個字。」

  燕懷仙沉默片刻,終於轉身行去。

  葉帶刀卻又淡淡的道:「五郎,念在我們多年師徒分上,我還是指點你一條明路,你身上那『寒月神功』,應該有一個人能夠破解--你的師祖『戰神』孟起蛟!」

  燕懷仙心頭一震,不由停下腳步。「就是那日在『大名府』碰見的黑袍怪人?」

  葉帶刀臉上閃過一絲畏懼之色,冷笑道:「就是他。沒想到他竟然沒死,可見他已摸索出破解之法。」想了想,又道:「怪不得那天他和你對了一掌,便陰笑著走了。原來他已知你身懷『寒月神功』,總有一天你會給我報應!」

  燕懷仙還想再說些什麼,葉帶刀卻已掉轉身去,又在那些巨大雕像之間歡跳起來。

  燕懷仙暗暗搖頭,出了地洞,略一沉吟,緩緩登上山崗,只見史斌部屬早已在高崗頂上搭起帳棚,坐的坐,躺的躺,談天說地,喝酒取樂,只等餓死了底下的人,再進去拿刀。

  燕懷仙半話不說,筆直從他們之間穿過,史斌等人做夢地想不到他竟鬼魅也似不知打從那兒鑽了出來,不禁楞了個結實。眼巴巴的望著他腳底揚塵,緩步行經面前,踩碎了兩個陶罐,踢翻了一隻水袋,走入馬群之中,挑選了一匹好馬,上了鞍橋曫銜,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史斌這才來得及楞楞的道:「咦,他娘的……」

  日暮時分,燕懷仙正縱馬從一個土丘背後轉出,忽見前方貼滾來一團烏雲,正是日前所見的那隊匈奴騎兵,當先一人身穿白衣,長髮披肩,手持「大夏龍雀」,眼中噴出熊熊火焰,率隊直朝「統萬城」的方向馳去。

  燕懷仙隱在土丘後,目送那些匈奴人興奮的吶喊著,懷抱重建「大夏」的希望,忠心耿耿的追隨新主人飛躍在天際。

  「傳說中的天人終於出現,但這「天人」會把他們帶往何處去呢?」燕懷仙這麼想著的時候,背脊突然沒來由的升起一股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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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發表於 2010-2-23 10:40:3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王彥心中感憤,精勤治軍,各路民兵紛紛響應,聲勢逐漸壯大,「八字軍」之各乃遠播四方,威震兩河。

  燕懷仙眼見兩位師兄意氣風發,雄心萬丈,不免感慨叢生。

  桑仲道:「你那日若不脫隊離去,如今好歹也能弄個副統制干干。岳大頭還以為你死了,後來常對咱們誇獎你,說是那段日子若沒有你,他老早就凍餓死在太行山裡了。」

  李寶笑道:「倒是梁小哥聽說你掉入山澗,只說了句:『五郎會摔死才怪!定是臨陣脫逃,將來必依軍法嚴懲。』」

  桑仲道:「嚴懲個鳥咧!岳大頭在石門山一役不照樣是『背軍而走』?後來他跑去跟王彥借糧,王彥遠想殺他哩。結果投效宗留守之後,東搞西搞,還不又升回了統制?」

  李寶道:「那是因為宗留守知人善任之故。想那宗留守在世之時,氣象何等興盛,不料死才不到半年,就變成了現在這種鬼樣子!」說時,嗟歎不已。

  宗澤字汝霖,靖康年間知磁州,因勸阻康王再度出使金營,而被派任天下兵馬副元帥,屢戰破金。二帝北狩之後,宰相李綱薦他為京城留守兼開封府尹,他甫一到任,立即著手修築京城樓櫓,號召各路民兵協力抗金,並收降巨盜「金刀」王善、「沒角牛」楊進,以及張用、曹成、丁進、王再興、李貴等人,眾至百萬,乃沿河立連珠寨,並與河東、河北各處獨立作戰的山水寨連成一氣,一時間聲威大震,中原恢復有望。

  怎奈朝中的少年皇帝膽怯不知進取,一意求和,又有黃潛善、汪伯彥兩個奸臣從中阻撓,宗澤連上二十四道奏疏,促請皇帝迴鑾北伐,都被朝廷斥為無稽。宗澤年事已高,憂憤之下,終於一病不起,臨終前無一語及家事,大呼「過河」三次而已。

  朝廷續派社充任東京留守。這杜充為人嚴苛猜忌,又全無謀略,時人誚之為「有志而無才,好名而無實,驕蹇自用而得聲譽」。上任沒多久,聞得金人將要發動攻勢,忙不迭下令掘開黃河河堤,敵軍未至,先自淹沒了民舍良田無數。

  由宗澤收編的各路劇盜皆是平民出身,見他如此作為,自不免離心離德,「沒角牛」楊進和丁進率先叛去,其餘諸軍也都心懷貳意。

  「宗澤在,則盜可使為兵;杜充用,則兵皆為盜。」李寶說出當時盛傳的一句話,又冷笑著續道:「聽說他還想把岳大頭調回東京來對付張用、王書等兄弟,岳大頭死心眼兒,難保不被他利用。」

  燕懷仙忙問:「岳大哥如今卻在那裡?」桑仲笑道:「他正在西京洛陽看守皇陸哩。這小子倒真會打仗,論到帶兵的本領,咱和潑李三真是大大不如了。」

  李寶道:「五郎,你別看桑老二這傢伙,帶兵還真有一套。張用軍中有一個相士給桑老二相過面,說他將來能領二十萬大軍。你想想看,二十萬有多少?我的老家輿仁府一共才只不過十幾萬人罷咧。」桑仲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口中卻道:「能有兩萬大軍帶帶就不錯啦,從那兒才能弄他娘的二十萬?」

  帳外鼓聲鼕鼕,士兵在酷寒的天氣裡兀自操練不休。此處乃桑仲軍中,軍紀看來雖不甚嚴明,士氣卻頗高昂,到處充塞著一股粗野鮮活的力量。

  燕懷仙暗暗尋思:「『九頭鳥』平常就野心不小,說不定真能趁著亂世混個高官做呢。」

  卻聽李寶又問:「五郎,搞了半天,你還沒說師父究竟到那兒去了?」

  燕懷仙心知終究迴避不了,只得撒謊道:「我們三個才只走到長安,就被『九紋龍』史斌那廝一陣衝殺,俱各走散了。」

  桑仲一拍几案,嚷嚷:「那個混蛋!啥麻玩意兒?算他走運,死得早,否則看我點起精兵,把他大卸八塊!」

  燕懷仙反吃一驚。「史斌死了麼?」

  李寶笑道:「聽說那小子不知為何帶著一批人馬,千里迢迢的跑去『懷遠』,竟被一隊匈奴人殺得七零八落,元氣大傷。回來後,又遭涇原兵馬都監吳玠迎頭大殺一陣,只好背著九條龍去見閻羅王了。」

  燕懷仙喃喃道:「他那『蜀國』可泡湯了。」李寶皺眉道:「什麼老鼠泡湯?」燕懷仙忙答:「沒有沒有……」

  桑仲道:「可還有一件奇處--聽說那隊匈奴人的首領,竟是個女子,生得青面獠牙,相貌奇醜,腰大十圍,兩條膀子有水桶般粗細,凶悍得不得了……」

  燕懷仙心裡又是好笑,又覺一陣劇烈抽痛。「兀典,你現在到底在幹什麼?」茫然的系念,無時無刻不纏繞心頭,卻又不敢想像,再和她見面會是在何種情形之下。

  桑仲道:「又聽得人說,這隊匈奴兵已加入金國陣營,開到中原來了。七、八月間出金國三太子訛裡朵指揮,攻破了『五馬山寨』,『信王』趙榛不知所終。這幫匈奴人當真莫名其妙,宋金開戰干他們屁事?燕雲、河北等地七十多個山寨的兄弟都大為憤慨,將來碰上,非殺得他們夾著尾巴滾回塞外去不可!」

  燕懷仙心中一驚。「兀典這下的禍闖大了!漢人必不與她甘休!」

  李寶道:「老七劉裡忙在易州界接山立寨,本與五馬山聲氣相通,互為椅角。五馬山一失,老七那邊可也危險了。」

  燕懷仙聽了愈發難受,暗忖:「老七若知匈奴女王竟是他的九師妹,不跳起來才怪!」

  「五馬山寨」乃以馬擴、趙邦傑為首。馬擴本是武功大夫和州防禦使,太原失陷後,兩河義士各據山寨,屯聚自保,馬擴機緣湊巧,也如梁興一般,被各寨推為共主。

  馬擴對大家說:「爾山寨鄉兵,皆忠義豪傑。今欲見推,非先正上下之分則不可;上下既分,然後可以施號令,嚴法律,不然,淆亂無序,安能成事?」於是率眾具香案,向南而拜,統一號令。

  後來聽說徽宗第十八子信王趙榛於跟隨二帝北狩之時,亡匿真定境中,偽稱姓梁,在金人寨裡替人點茶,馬擴乃率兵夜襲金營,救出信王,奉為首領,兩河遺民聞風響應,指顧間便召集了十幾萬人。

  馬擴又南下請兵,那知皇帝趙構疑忌信王,生怕他的聲勢愈弄愈大,竟斷絕一切應援。金國卻探知馬擴南下講援,忙派重兵圍攻,「五馬山」諸寨皆陷,趙榛於亂軍之中下落不明,一股熊熊的抗金烈焰就此熄滅。

  桑仲道:「雖說那匈奴女王著實可恨,但我若真的碰上她,卻還是退避三舍的好,萬一被她抓去當壓寨丈夫,我桑老二豈不完蛋大吉?」

  李寶笑不可遏,又道:「如今這時局也怎地作怪,盡冒出一些女將來,不知是何道理?想那『一丈青』……」燕懷仙皺眉道:「『宋江三十六』中的『一丈青』李橫分明是男子,怎說他是女將?」

  李寶道:「此一丈青,非彼一丈青,此間兄弟馬皋之妻,也名喚『一丈青』。聽說她驍勇善戰,披甲上馬可敵千人,出陣時有二認旗在馬前,上書『關西貞烈女,護國馬夫人』……」桑仲打個哆嗦,搖頭道:「這些娘兒們真是不得了,可惜小師妹不在,否則也可和她們別別苗頭。」一句話又刺中燕懷仙心坎痛處,默然不語。

  桑仲看了他一眼,又問:「你們去年年底就從太行山出發,走到長安被史斌衝散,頂多頂多也不過今年三月。你卻怎地搞到現在才到東京來?」

  燕懷仙但只茫然瞪著眼睛,忽地發覺什麼似的,望了望帳外雪地千里,喃喃道:「竟又是年底了麼?」努力回想自己離開「統萬城」之後,到底幹了些什麼事、去過了那些地方,竟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再也想不真切。記憶如同幻影,上前一步,它就迅速後退消逝,或乾脆像泡沫一般迸得粉碎。

  他只能勉強抓住一些流光電火似的零碎片段:暮春時節塞外江南岸草萋萋,祁連山麓牛羊成群,盛夏大漠的風砂,黨項羌族人雄邁的歌聲……

  燕懷仙忽然覺得一陣冰冷的怖慄之感席捲全身。「難道我已經開始瘋了麼?」當晚宿於桑仲帳中,輾轉難以成眠。「兀典是否也正跟我一樣?」想起她若也逐漸進入瘋顛狀態,卻又手握精兵,不由得毛骨慄然。夏紫袍臨終前「殺光漢人」的慘厲呼號,彷彿又在耳邊響起,燕懷仙悒鬱尋思:「不知會有多少漢人同胞遭殃呢?」

  過了幾天,正如桑仲所料,岳飛果然被杜充調回東京,昔日兄弟自不免擺酒接風。岳飛一眼瞧見燕懷仙竟也在座,先吃了一驚,連連道:「那麼高的絕壁竟摔不死,真不愧『鐵翼銀鵰』之名!」

  燕懷仙說起「九級龍」史斌之事,岳飛歎道:「同是一夥人,不料忠奸各異。」桑仲問道:「卻是說誰?」岳飛道:「你可知『大刀』關勝其人?」桑仲笑道:「『宋江三十六』中的猛將,我怎會不知?聽說他從征方臘後,便一直任濟南守將……」

  岳飛道:「十月間,金將撻懶攻山東,關勝屢戰屢勝,金人絲毫奈何他不得。豈知濟南知府劉豫早蓄異志,暗中與撻懶勾結,竟設計殺了關勝,學城投降。」眾人怒罵末已,岳飛卻忽地話鋒一轉:「想那關勝、史斌昔年雖然同為一夥,志氣抱負卻大有差別,依我看,咱們東京這邊連珠寨的各個頭領,同也正是如此。」

  桑仲知他語意所指,忙道:「張用、王善兩兄弟其實並無異心,只是有時稍微跋扈了一點……」

  岳飛立刻一瞪雙目。「主將威信不立,何以禦敵?跋扈亂法者,不斬不能服眾。」在座頭領俱皆默然。

  「岳大哥跟從前不一樣了。」席散之後,燕懷仙如此說著。

  「這小子爭勝之心太強。」桑仲搖頭道。「咱們這連珠寨,說穿了,不過就是一大窩子強盜土匪,早沒互鬥起來,乃是因為宗留守以德服眾之故。如今大家可都不管啦,亂來一氣,岳大頭和張用、王書同以勇武聞名,老早就有些互不服氣。當初宗留守把岳大頭調往西京護衛八陵,原也是防止他們相鬥的意思。那知他們這種雄雞一樣的人物,要打就是要打,怎麼防也防不了,再加上杜充那狗頭,自己無能御眾,卻嫌別人跋扈,不攪得一團亂才怪!」冷笑了笑,又道:「岳大頭剛才還說什麼『主將威信不立何以御敵』,當初在石門山下,就是他自己跋扈亂法,才弄得王彥威信不宜,以至於大敗虧輸。」

  李寶道:「人嘛,總是會長大的。這一年多來,想必他體驗不少。」

  桑仲停了一聲。「或許如此,也或許只是一種說法而已。自己跋扈亂法,便說主將儒弱,自己奮勇爭先;別人跋扈亂法,可就變成了僭越犯上,不守將令,不斬不能服眾……」

  燕懷仙忙道:「岳大哥不是這樣的人。」

  桑仲又哼一聲。「誰知道?你知道?我可不敢這麼講。岳大頭看來戇厚粗樸,其實心機靈活,城府深得很……」

  李寶道:「莫說人閒話。這些日子來,大家相處得都不錯,萬一他們扯翻了臉,咱倆可倒為難了。」桑仲笑道:「我管他娘的,最好誰都不幫,坐山觀虎鬥,豈不快哉?」

  但他這如意算盤卻未能如願,剛過完新年,杜充便下了一道指令,派他和李寶、馬皋一齊隨同岳飛往擊張用。桑伸大呼「倒霉」,又不敢抗命,只得點起兵馬,慢吞吞的開往城南。

  張用駐紮在「南熏門」外,早已得著消息,嚴陣以待,「金刀」王善亦派了一撥人馬給他助威。

  這張用手使一根六、七十斤重的鑌鐵棍,剽悍絕倫,江湖人稱「張莽蕩」,一待岳飛等軍列好陣勢,便催動人馬衝殺過來。

  桑仲早已算計周全,下令用弓箭射住陣腳,戰鼓敲得喧天價響,卻不出一兵一卒上前廝殺,自己則悠悠哉哉的帶著燕懷仙登上高處,觀看雙方對陣。只見岳飛早已和張用混戰作一處,李寶、馬皋兩部人馬卻還在那兒猶豫不決。馬皋軍前果然土著一名女將,恍若一隻大鐵桶,光看著就令人心頭發毛。

  桑仲笑道:「這一年來,我可已看穿了『打仗』是個啥玩意兒,打仗就是他娘的打屁!衝鋒陷陣、白刃廝殺,都是笨蛋所為,智者不取。智者眼中只有一個『勢』字,有勢必勝,無勢必敗,勢若已分,再要對陣廝殺,根本就是多餘。說句老實話,我自石門山一役後,還沒真正廝殺過半次,結果嘛,官愈當愈大,手下人馬愈來愈多,不是我吹牛,論及為將為帥的天才,自古以來恐怕也沒幾個人比得上我哩。」

  燕懷仙啼笑皆非,歎道:「二哥,不該叫你『九頭鳥』,該叫你『滑頭鳥』才對。」

  桑仲唉道:「這還用說?頭多必滑嘛。」擠眉弄眼的甚是得意。

  但見張岳兩軍拚鬥得難分難解,李寶卻按捺不住了,令旗一揮,當先闖入戰團。

  桑仲搖頭道:「我從前可還不曉得兄弟伙兒為何老愛喊他『潑』李三,如今方知他『潑』在那裡--簡直跟條瘋狗一樣,一看見別人在那兒互咬,便不由得熱血沸騰,鬣毛倒豎,非衝進去咬兩口方才甘心。這種人勇則勇矣,卻非大將之材,他自從來到這裡之後,人家又送了他一個外號--『賽關索』,無非是他上一陣就死纏爛打之故……」

  正指指點點的評論不休,忽見李寶縱馬一直撞入張用中軍,雙刀並舉,「忽喇」一聲響亮,砍倒大旗。那張用氣得半死,撇下岳飛,逕奔李寶,鐵棍壓頭蓋來。李寶正殺得興起,那管三七二十一,揮刀便砍。

  燕懷仙才剛喊得一聲「不妙」,就見李寶雙刀齊斷--人卻連晃都沒晃一下,只是兵刃不濟事。

  李寶大叫「爛東西」,忙撥馬回奔,卻吃張用兵士撓鉤絆索齊下,跟個粽子一樣的被活捉而去。

  桑仲哈哈大笑。燕懷仙急道:「還不快救人?」就待策馬上前。

  桑仲道:「你放心好了,須壞不了他性命。過兩天包準把他放回來。」

  燕懷仙兀自不信,卻見那女將「一丈青」一輪闊背板刀,暴喝一聲,恰似鑼鼓齊鳴,催開馬匹,殺入陣來。張用竟彷彿對她心存畏懼,勉強交了幾招,便向後退去,卻還有閒情擺弄起黑臉,衝著她咧嘴一笑。一丈青碎了一口,竟不追趕。

  桑仲笑道:「張莽蕩居然不敵一丈青?可怪!莫非他倆有些首尾?」

  岳飛人馬乘虛搗入,將張用兵士突蕩得四下潰逃,燕懷仙即使想教李寶,也不知從何救起。

  桑仲拍拍手道:「好啦,戲唱完啦,咱們全軍可又出生入死,浴血奮戰了一回,真是勞苦功高哇!可惜這一仗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功勞簿上說不定連一筆都不會記呢。」緩緩馳下土崗,邊自咕嚕不已:「打他娘的這種鬼仗,半點好處都撈不著,還打他娘的屁……」

  若說剛才血肉橫飛的拚鬥只是一場戲,燕懷仙則便算是一個摸不著頭腦的觀眾,心中充滿了荒謬之感。「金人肆虐未已,這兒卻聚集了百萬大軍自相殘殺,真是千古未見的禦敵之策。」

  翌日天還沒亮,李寶可就騎著高頭大馬「潑剌剌」的回營來了。燕懷仙忙迎出去,道:「三哥受驚了。」

  李寶垂頭喪氣之餘,時時露出沉思的神情。「戰陣上,本領如何倒還是其次,器械不精才最要命。若果宋軍人人手中都能有一把『大夏龍雀』,不早就把金人趕跑啦?」

  桑仲笑罵道:「你又犯刀癡病了!自己不行,卻怪器械?告訴你,我手下的兵士,只用蘆葦都能打勝仗咧!」

  李寶哼道:「你呀,用嘴巴就夠了。」回到自己軍中,發了一整天楞,不料那杜充見他毫髮無損的被張用放回來,竟疑心他與張用暗中勾結,立將他的官職革去。

  眾將皆替李寶抱不平,李寶反倒落得一身輕鬆,過沒幾天就向桑仲、燕懷仙二人告辭:「正好回太行山去潛心鑽研幾年冶鐵之術,等我打出『大夏龍雀』一樣的好刀,再來揚眉吐氣一番。」

  桑仲竊笑不已,燕懷仙卻羨慕的歎口氣道:「三哥,你才是真正有福之人,咱們可都及不上你。」本想隨他返回太行,又怕見了大師兄梁興無法交代師父之事,只索作罷。

  桑仲從此愈發精明,找出種種借口推掉杜充的指派,成天只顧自己操練士卒,其餘諸寨統領也都如此,唯有岳飛尚聽調遣,又與張用、王善大戰了幾次,將二人逐出百里之外。

  這邊自己打得熱鬧,那邊金兵卻不客氣,東西兩路沖州破縣,夾擊而來。各寨頭領見杜充始終拿不出個計較,心知事不可為,每天都有人偷偷帶兵離去,有的撤往南方,有的乾脆又幹起打家劫舍的老勾當。宗澤苦心立起的連珠寨,不消多久就變得稀稀落落,恍若斷了線一般。

  桑仲尚自躊躇不定,杜充卻已將防務交給副留守郭仲荀,自己先行遁走。那郭仲荀更是瞎搞,專事嚴刑殺戮,弄得人心愈亂。

  七月裡一個涼爽的中午,桑仲面色陰鬱的從城中回來,還沒下馬,便即吩咐部屬拔營。

  燕懷仙問道:「要往何處去?」

  桑仲停了一聲。「管他娘的,隨便去那裡也強勝在這兒等死。金兵都快打到門口來了,還攪弄不出個策略。郭仲荀那狗頭卻只會拿我們出氣,今天上午,竟殺了馬杲兄弟,『一丈青』馬上就要去找他算帳了,其餘各寨兄弟也都反了,大家作鳥獸散吧!」

  頃刻收拾妥當,桑仲令旗一揮,朝南開拔。沿途只見散兵滿野,騾馬車輛阻梗道路,呵斥怒罵之聲不絕於耳,竟還有些兵卒將雞鴨豬狗都帶著一齊走。

  「怕南方沒得肉吃嗎?」桑仲吆喝著,馬鞭不停落在那些不太願意離開家鄉的兵士頭上。

  「誰曉得南方有沒有豬喔?」生長北地的漢子們嘀咕著,拖拉著腳步。

  桑仲哈哈大笑。「咱老家在襄陽,江南我可也是去過的,比北邊好多嘍,一頭豬有北邊的兩頭大哩!」

  隊伍移動的速度終究加快了,燕懷仙回目北望,秋天清朗的天幕下,東京巍峨的城樓逐漸變小、變矮。

  「要到那一天才能再回來呢?」燕懷仙心中的疑問,似乎掛在每個人的臉上。當他們再次驚覺,不知第幾度急急忙性的回頭看時,東京卻已整個隱沒在地平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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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按:故事是告一段落了,但歷史永遠升起一連串的傳奇,如果你希望所有疑問能夠解開,請續看「龍虎山水寨」第二部「怒血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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