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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應天魚] 龍虎山水寨 第二部怒血鄉愁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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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篇


  長嘯悲歌吟滿江

  --「怒血鄉愁」前言

  暮春時節塞外江南岸草萋萋,

  祁連山麓牛羊成群,

  盛夏大漠的風砂,

  黨項羌族雄邁的歌聲……

  蒼茫版圖,亂世兒女激盪成一闕氣吞山河、俠鍾情腸的遠遠曠歌。

  一場爭奪「大夏龍雀」神刀之謎,揭開了一段二十年前師兄弟為愛的忌恨心事。

  「太行八俠」奉師父葉帶刀之命,潛入金軍陣營,智取與武鬥,煥發了燕懷仙和夏夜星「愛在心裡口難開」的純情之戀,卻因局勢和立場所衍生的誤會,一再折磨著這對「歡喜冤家」。然而更大的致命傷卻因人性的報復而產生--葉帶刀傳授夏夜星的「寒月神功」竟是「一元神功」的運氣法門逆轉……她的內力開始受到摧殘……無情荒地有情天,這對男女如何面對?

  國事蜩螗沸羹,金人擄走二帝,冊立張邦昌為帝。

  岳飛與梁興義結金圖,並由張榮號召梁山泊好漢鼎力相助--他不理會王彥堅壁固守的將令,率軍迎敵,生擒金軍千戶阿里孛,打敗萬戶完顏索,勢如破竹……忠義巡社也在憂國憂民、同仇敵愾下蕩寇除奸……

  但,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靖康恥,猶未雪,

  臣子恨,何時滅?

  怒血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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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41: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金國軍隊在掃蕩了長江以北的大部分地區之後,於建炎三年十月兵分四路,由四太子兀朮、撻懶、拔離速與耶律馬五等四人率領,大舉南侵。

  其中尤數耶律馬五最是驃悍凶殘。他曾於年初以五百騎精兵偷龔揚州,差點捉住宋帝趙構,這次率軍由黃州渡江,一路橫行無阻,勢如破竹,攻陷洪州時下令屠城,殺得雞犬不留。如今又兵指和州,滿心以為必可一鼓而下。

  這日,先鋒部隊由千戶蒲察阿里率領,來到和州東北十里的「臥梅嶺」下,只見一條山路直通嶺頂,坡緩路闊,諒必不致有什埋伏。

  蒲察阿里正督軍前行,忽見嶺頭現出一人,年約二十一、二,生得修眉俊目,一身青衣青衫,背負寶劍,雙手環抱胸前,意態甚是悠閒,高聲喝道:「和州龔家莊龔楫在此,不要命的只管過來!」

  眾金兵見他文質彬彬,體裁單薄,又聽不懂他說什麼,那會把他放在心上,只顧紛紛催馬上崗。

  龔楫也不拔劍,但只冷笑而已,只見金兵上到一半,卻不知打從何處發出一陣陣「各勒各勒」的聲音。

  蒲察阿里上下左右亂看了一回,才發覺響聲來自腳底,原來山路中段的泥土邁上千隻馬蹄蹭來蹭去,逐漸崩開,底下竟是一根一根橫排著的大竹子。

  蒲察阿里兀自搞不清怎麼回事,竹排已開始向坡下滾動起來。馬匹愈是驚慌亂蹭,竹排滾動的速度便愈快,前面蹭下來的竹子,滾傷了後面的馬腳,前面的馬匹跌倒,更從後面人馬的頭頂上滾壓過去,剎那間人馬如球,滿地亂滾,你壓我,我壓你,半晌起不得身。

  龔楫撮唇厲嘯,路旁草叢中立刻衝出百餘名老少不一的漢子,手中器械竟都只是棍棒鋤耙之類,甚至連菜刀、屠刀都用上了,蒙頭蒙臉一陣亂砍,那消片刻便將三百餘名金兵砍死大半。

  那蒲察阿里見勢不妙,帶著幾名勇健親兵,奮力衝開重圍,朝坡下奔去。龔楫那肯容他脫身,腳踩山壁,橫掠過混戰中的人馬頭頂,如飛般趕來,卻見坡下閃出一條人影,手起刀落,早將蒲察阿里的腦袋斜劈下頸項。

  龔楫歡喜得大叫:「五哥!」

  來人正是「鐵翼銀鵰」燕懷仙。

  燕懷仙左手鋼刀連斬,快得令人眼不及眨,血花飛濺,團團如霧,地下已躺了一大片。

  龔楫在旁耳聞他刀刃帶起的風聲,尖急銳厲,直似每一刀都割在自己的耳膜上,不由暗忖:「五哥的功力進展驚人,簡直已不輸給師父了。」手上可也沒閒著,把向後潰逃的金兵殺得精光。

  燕懷仙還刀入鞘,笑道:「老六,好妙計!竹排滾雞子兒,一個都跑不掉。」龔楫道:「妙是妙,竹子砍得手酸哩。」師兄弟兩人相對大笑。

  燕懷仙望了望那些相互慶賀大獲全勝的莊稼漢子,又問:「這許多好幫手又是從那裡找來的?」龔楫道:「都是我莊上的僮僕執事人等,個個摩拳擦掌,等這一天已等了好久啦。」他祖父曾做過兵部侍郎,家風自然要比一般官宦人家剛烈許多。

  一行人興高采烈的回到和州城外「龔家莊」,龔楫大開慶功宴,兼替師兄接風。席間問起燕懷仙來此緣由,燕懷仙卻不免躊躇,既不願向他提起葉帶刀和夏夜星的下落,即連「九頭鳥」桑仲後來的行徑,也都敘說得結結巴巴。

  桑仲自七月間離了東京,一路南撤。京西路於前年年底遭到拔離速、耶律馬五等金將的焚掠燒殺,襄陽、穎昌、唐、鄧、均、房等地早都殘破不堪。唐州移治於桐柏縣,原來的州城雖已近乎廢墟,卻仍有不少百姓生活其間。

  桑仲來到唐州,不管三七二十一,將精壯男子全部編入軍中,聲勢徒然漲大了好幾倍,總數竟達萬人以上。

  燕懷仙極不同意師兄的做法,桑仲卻瞪著眼睛道:「要不然你想叫他們幹什麼?跟著我,至少有得吃!」

  身處天下大亂,往日秩序蕩然無存,不論軍民都完全不知該聽命於誰的時局之中,「至少有得吃」似乎是僅存的鐵律。燕懷仙也不得不承認桑仲確實有他的一套,附近居民準備過冬的糧食,在他連哄帶騙帶強迫的手段下,全都進了「桑家軍」的肚皮。

  但當桑仲竟和駐紮在桐柏附近的另一支人馬互鬥起來的時候,燕懷仙終於感到徹底的絕望。

  那支人馬的首領昔日也是「宋江三十六」之一,大名鼎鼎的「一直撞」董平。他比桑仲先一步來到此處,也裹脅了不少良民為兵。起初雙方相安無事,但日子一久,嫌隙漸增,竟都有點上起火來。

  燕懷仙幾次勸道:「你搞你的,他搞他的,有啥爭頭?」

  豈知桑仲若為官家之事,一向滑頭滑腦,不肯盡力;一旦要替自己作用打算,卻簡直有如一頭蠻牛,不肯讓任何人橫阻於自己之前。恰有那名列「宋江三十六」之末的「一丈青」李橫,因與董平鬧意見,竟背了昔日兄弟來投桑仲,具言董平軍中虛實,桑仲乃決意出兵。

  那董平手使雙鎗,也非省油之燈,雙方拚戰了幾回,各有勝負。燕懷仙再也按捺不住,向桑仲道:「怎地又搞起這種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勾當?這可不是為了要吃飽肚子了吧?」

  桑仲紅漲臉皮,嚷嚷:「打走了他,咱們不就可以吃得更飽一點?五郎,你莫囉皂,我桑仲決非久居人下之輩,非要趁著這機會,搞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來不可!」

  燕懷仙一剎那間,又在他身上看見了史斌、大樹道長,甚至師父葉帶刀的影子,心知再勸也是無用,乃於十月中旬懷著無限欷歔,離了唐州,逕奔南來。路上聞得耶律馬五兵指和州,心中不禁掛念龔楫安危,連忙日夜兼程趕來,正好在「臥梅嶺」下撞著龔家莊全莊上下痛擊金兵。

  龔楫聽完了桑仲之事,也不由得歎息不已。「桑老二一直戀慕權勢,不料竟這般走火入魔,師父若知道了,不氣死才怪!」

  燕懷仙不敢再說,胡亂搪塞過去。

  龔楫又道:「『翻江豹子』張四哥自前年年底返回梁山泊之後,號召水泊義士共抗金兵,後來率隊輾轉南下,在白馬、樊梁等湖立水寨,屢勝金兵。前不久聽得人說,朝廷已借補他為武功大夫。四哥平日不愛說話,其實腦筋比誰都清楚,不伸手則已,一伸手必抓在蛇的七寸上。像桑老二這般亂搞,那成呢?」

  燕懷仙聞得張榮揚名立萬,威震淮東,心中自是欣喜,留在龔家莊住了幾天,龔楫派人探知金國四太子兀朮已從馬家渡過江,耶律馬五則在新塘築堡,遏絕濡須之路。

  龔楫道:「濡須山與七寶山對峙,中為石樑,鑿石而通濡須水,連貫巢湖、大江,最為控扼險要。三國時,曹操、孫權曾大戰於此,孫權築濡須塢,又命諸葛恪作大提,連結二山,以拒魏兵。如今敵人佔據此處,進可攻,退可守,江南危矣!」

  當天便號召鄉人共逐金兵。龔家在和州素有名望,日前殺得金兵先鋒片甲不留,更令大家雀躍感憤。龔楫登高振臂一呼,竟得三十多人,乃趁夜出襲,掩至金兵新築堡下。燕懷仙縱上城頭,揮動鋼刀,一路殺去,行不出三十步,殺了守城金兵一十七名,新開堡門,放入和州民兵。

  堡內金兵兀自酣睡,倉卒驚起,先亂成一團。兩名千戶尚未完全清醒,人頭便已落地,其餘金兵更是奔竄無地,統統都做了刀下亡魂。

  眾人因這場勝仗來得輕鬆,不免懈怠,大笑大鬧,又有人不知從何處尋來兩大罈酒,竟當場開封痛飲。

  燕懷仙向龔楫道:「耶律馬五大軍不在此處,叫他們先別樂呼,天亮後必定還有惡戰。」

  龔楫連忙喝止大家,怎奈這群烏合之眾,易集難制,有勇乏謀,全無戰陣經驗,除了龔家莊人之外,其餘人眾根本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燕懷仙這一年來都在行伍之間,心知如此最是危險不過,不禁暗自發急。忽又遙見西北方向似有煙塵滾動,忙吩咐龔楫穩住隊伍,自己則躍下牆頭,伏低身子,直朝那邊掠去。待挨得近時,閃在一叢矮樹之後,偷眼只見一隊約有四、五百騎的人馬馳來,但只弓箭、短刀隨身,全不持長大兵器,亦不披重申,蓬頭散髮,服式怪異,竟與年前在塞北所遇的匈奴騎兵一模一樣。

  燕懷仙心頭猛震,凝目再望,但覺星芒月光同時燃燒起來,眩目光團之中,正嵌著夏夜星絕艷狂野的臉龐。

  燕懷仙脫口叫了聲:「兀……」又立刻警覺閉嘴。匈奴騎兵正忙著趕路,並沒人注意到這聲異響。

  燕懷仙見他們直向濡須口奔去,勢必不免與和州民兵展開一場惡戰,想要現身攔阻夏夜星,又不知該怎麼跟她說,正自猶豫不定,卻見十六名匈奴騎兵「潑刺刺」從原路奔回。

  燕懷仙心忖:「莫非前頭有事?」稍一分神,冷不防那十六人雙手齊揮,竟拋出八張大網,前後左右漫天罩下。

  燕懷仙即使輕功再高,也無法躲開這天羅地網般的偷襲,立被兜頭套住。馬上騎士一收一拉,把他束成了個肉球,再掉轉馬頭,猛個一衝,燕懷仙當即立腳不住,翻身便倒,吃那些馬匹死拖活拽的一扯幾十丈遠,渾身皮膚如同火灼一般,也不知擦破了多少,眼前更金星直冒,不辨東西南北,嘴中油鹽醬醋的分不清滋味。

  拖網馬匹好不容易停了下來,燕懷仙還未定神,已先聽一個嬌脆聲音笑道:「喲,怎麼沒網到魚,卻網來了一隻大鳥?什麼『鐵翼銀鵰』,明明是只『折翼笨鵰』!」

  燕懷仙聽她話說得輕佻,不禁心中有氣,然而終究對她負疚良深,索性閉起眼睛,不理不睬。

  又聽夏夜星道:「燕懷仙,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你認命吧!」

  往日種種恩怨牽纏,驀地翻湧上燕懷仙心頭。燕懷仙歎口氣道:「當初你剛到『鷹愁峰』上,我就跟你說過,要殺我,儘管殺,你又何必等到今日?」

  夏夜星半晌不答言。燕懷仙忍不住睜眼望去,只見她正像從前最愛做的那樣,定定的望著自己,眼中閃跳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光芒。

  燕懷仙胸中一陣激動,幾乎又要脫口叫出「兀典」,但馬上想起夏紫袍可說是慘死於自己之手,不禁尋思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她今日殺我本是應該的,作什拖拖拉拉?」重又閉上了眼睛。

  卻聽夏夜星悠悠道:「姓燕的,你知道我要怎樣處置你嗎?一刀殺了你未免便宜,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扭頭咕嚕咕嚕吩咐了幾句,匈奴語竟已說得滿流利,拖網馬匹便又開始向前馳動,大隊也緊跟在後。

  燕懷仙見他們又朝濡須口奔去,心知和州人眾必非這隊匈奴驍騎的敵手,連忙叫道:「且慢!」

  夏夜星有些意外的哼笑一聲。「怎麼著,你也會求饒?」

  燕懷仙道:「你我之間不必再說,你和師父之間當然也沒什麼好說的,但諸位師兄弟在那一年半內,卻都待你不錯,你可不能不放在心上。」

  夏夜星立刻一揮手,止住了前奔馬隊。「你這話什麼意思?」

  燕淒仙道:「濡須口已被和州民兵佔住,首領正是你六哥龔楫。」

  夏夜星楞了楞,肩膀向下一垂,喃喃道:「六哥竟在此處?」發了一回呆,忽然咕咕幾聲,翻身下馬,其餘匈奴兵也紛紛跳下馬來。

  夏夜星將馬匹牽過一旁,背著手在地下走來走去,眾匈奴兵或坐或站,只沒人敢吭出半點聲息。

  燕懷仙想起這個年方十七歲的小姑娘,當年為了要替父親尋回「大夏龍雀」,竟敢孤身涉險,在「鷹愁峰」上待了一年多,用盡心機,深藏不露;如今當起匈奴兵的首領,卻又有板有眼,真個是令人不得不佩服她的能耐。

  月光輕瀉,銀暈如水,地面上的一切似乎都飄浮在虛空之中。樹林內蟲聲唧唧,馬群不時打著呼嚕,濕潤的夜氣裡有青草泥土的呼吸,偶爾溜過來幾片雲影,在夏夜星臉上晃晃悠悠,半遮半現。

  燕懷仙見她如此模樣,知她尚顧念與師兄弟的往日情分,剛剛放下心來,體內寒氣卻猛然一衝,打著旋鑽由腳底直貫進腦門,使他不禁悶哼了一聲。

  夏夜星看了他一眼,道:「『寒月神功』又發作了?滋味很好哦?」臉上竟無絲毫恐懼憂慮的表情,彷彿她自己全不曾身受其害一般。

  燕懷仙忽地心想:「我死了也就沒事了,但她卻要在世上一直熬受此等痛苦,豈不糟糕透頂?」猛個記起那日葉帶刀在「統萬城」最後的話語,本想告訴她「戰神」孟起蛟可能知曉破解「寒月神功」之法,卻見她忽然一抬頭,喝叫了幾句,匈奴兵當即一齊上馬,仍舊朝前奔去。

  燕懷仙暗道:「莫非她還要去跟老六拼戰不成?」卻已被如飛馳騁的馬匹拖得七葷八素,再也無法有任何心事。

  馬隊頃刻來至濡須口金兵新築堡下。龔楫早聞得響動,命令和州民兵備戰,大夥兒雖擄獲了不少金軍器械,卻全不知如何使用,擎在手中簡直如同廢物。

  龔楫遙見來犯敵軍個個輕裝勁騎,肩負弓箭,不由得暗暗叫苦。月光下但見敵騎左右閃開,捧出一名身著白衣的女子,背懸「大夏龍雀」,面容美艷絕倫,恍若隨著月光下凡的仙子。

  龔楫這一驚,驚得整個腦袋好像都顛倒過來了一樣,窒了老半晌,方才遲疑著道:「小師妹?」兀自沒有把握,又緊跟著添了句:「你是小師妹麼?」

  夏夜星淡淡一笑。「六哥,好久不見了,不料竟會在此處碰面。」

  龔楫見她手下人馬並非金兵裝束,實在摸不清她究竟爛於何方陣營,卻已聽夏夜星又道:「耶律馬五大軍隨後必至,你們快逃命去吧!」

  城頭上一名和州百姓莽莽然喝問道:「兀那小妮子,你是那路子的?」

  夏夜星只一扭頭,一名匈奴騎兵立刻縱馬上前,彎弓「嗖」地一箭,正從那漢子的耳垂底下穿過,那人嚇得「唉喲」一聲,向後一退,從堡牆上摔了下去,其餘民兵紛紛怒罵。

  夏夜星笑了笑,高聲道:「本姑娘乃金國四太子帳下匈奴別軍統領,姓夏名夜星的便是。本要把你們這群該死的漢人殺得片甲不留,看在龔六俠的分上,姑且饒你們一命,再要胡言亂語,休怪本姑娘不客氣!」帶轉馬頭,向東疾馳。

  匈奴驍騎喔喔吶喊,又縱出一騎,一箭射在堡門正上方的雉堞之上,一箭射完,當即尾隨夏夜星而去。第二名緊跟著馳出,又是一箭,正射在第一支箭的旁邊,如此射一箭走一個,剎那間走得精光。眾人再定神看時,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只見那雉堞上攢著一排利箭,一支挨著一支,即使用手去插,恐怕也插不了那麼密集整齊。

  龔楫心忖:「這隊人馬個個都如同養由基一般,我宋軍如何抵擋得了?今日若非小師妹手下留情,當真要被殺得一個都不剩!」正自驚詫不已,卻見最後兩騎馬用魚網拖著個不知什麼玩意兒,猛然想起燕懷仙一去不返,其中顯有蹊蹺,連忙跳下牆來,拔步追趕。

  和州人眾此次夜龔本是徒步而行,連一匹馬都沒帶,龔楫拚盡全力施展輕功,仍追不上匈奴快馬,不出五里,便連個馬影兒都看不見了。

  龔楫頹然停下腳步,抬頭一望,天邊已現出濛濛光亮,不禁暗喊「糟糕」,連忙轉身回奔。將至堡前,西北方向已衝起一片沙塵,迎著晨曦,有若一團銀霧。

  龔楫猛一提氣,縱上堡牆,大叫:「快守住城頭!」

  豈知大夥兒已被剛才匈奴人那一陣弓箭嚇破了膽,那敢再站上牆頭當箭垛子,爭相嚷嚷:「走大堤!守住大堤那一端,他們就過不來!」打開西邊堡門,紛紛奔到堤上。

  龔楫再三喝止,眾人只是不聽,即連龔家莊人也都和著大家一齊亂跑。龔楫無奈,只得仗劍斷後。

  大堤連結七寶、濡須二山,足有三里多長,濡須水從堤下洶湧流過,奔騰而入大江。

  龔楫才在堤上走了幾步,便立刻驚覺大家實己身履絕地,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只聞前頭傳來一聲慘叫,隊伍緊跟著便亂了起來。

  「金狗已佔住大堤那端!快退回堡去!」

  但兩名金兵卻已出現在大堤這端。

  龔楫如飛搶回,長劍振動,剌入左首金兵咽喉,右腳飛起,將右首金兵踢下堤去,「噗通」摔入水中,立被急流沖得不見蹤影。

  只聞金風勁響,數十支羽箭從城頭齊射而至。龔楫運劍如輪,護住全身,其餘人眾可沒這本領,當即被射死了好些個。隨著吶喊雷動,大隊金兵從堡門裡衝殺出來,大堤的另一端也傳來陣陣殺聲,顯然已被兩頭堵住。

  大夥兒眼見進退不得,愈發慌亂,你推我搡,又把不少人擠得掉入水中。

  龔楫衡情度勢,只有向原路殺回一途,當下奮起神威,長劍穿刺,剎那間便挑翻了六名敵兵。

  金人本不擅白刃近戰,又見他身手了得,不由稍稍向後退卻。但見城頭上一名面貌兇惡,耳戴金環的大將,厲聲喝叫了幾句,手持短兵的金兵立即退下。龔楫欲待進身,三柄長矛已當胸搠來。

  龔楫向左一跳,長劍翻起,從最左邊的敵人臉上逆斬而過,順勢接下他的長矛,倒插入中間那名敵人的胸膛。

  然而長矛手成隊湧來,六人一列堵住去路。提面本不甚寬,吃那每排三上三下的長矛一塞,即連飛鳥也休想橫越過去。

  龔楫硬搶了幾次,雖又殺死不少敵兵,但每倒下去一個,後面馬上就有人遞補上來,始終將大提這頭防堵得滴水不漏。龔楫雖看不見另一邊的情況,但不斷灌入耳中的慘叫,以及「噗噗通通」的落水之聲,卻足以說明一切。

  「好吧!這是最後一戰。」龔楫平靜的想道,一面暗暗奇怪自己居然一點都不恐懼張皇,面對著他的金兵甚至驚訝的看見他臉上泛起一絲微笑。

  當一陣凜冽的山風由灰色的樹林間盤旋拂下的時候,戰鬥稍微中止了一會兒。龔楫慢慢環顧四周,並沒在意堤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也沒在意腿上、背上的四、五處傷口。

  天空飄過一塊白雲,溪水洶湧流經腳下。「你今年幾歲啦?二十二了吧?」龔楫想道。「但這有什麼相干?你還未娶妻,也還沒兒女,這才真的不錯。」

  龔楫困難的呼吸著,背上那一矛不知剌穿了體內的什麼東西,但他並沒覺得痛,望了望斜映日輝的劍尖,思想停留在遠處銀色的田畝上。

  地想起小時候冬日田間的景致,鼻中甚至聞到了泥土的香氣。「似乎與現在沒有多大差別嘛?」他又想道。「真怪,好像只有人才是唯一會變的東西。」

  呼吸更困難了,他不得不變換了一下站姿。

  城頭上的大將耶律馬五發下號令,大提兩端的金兵開始慢慢朝中間移動。

  「他們來了,以為他們能夠改變什麼事情,這些笨蛋!」龔楫小心的吸進一口氣,將它最後一次留存於胸腔之間。

  金兵奔來的速度逐漸加快,此刻他們的腦筋完全想像不到,擊殺那個孤零零站在大堤中央瀕死的人,將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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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42: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在燕懷仙的生命裡,鮮少有如此安靜寧謐的時刻。他知道這不是死亡,但似乎已離死亡相去不遠。

  皮膚上被馬匹施行的傷口多已癒合,筋骨卻彷彿散開了一般,直令他動彈不得。輕舟順江而下,起伏有若詩篇,艙外不時傳來水鳥鳴叫,嘹亮清冷而悲涼,江水輕拍船舷,撫熨著他滿是創痕的軀體與心靈。

  夏夜星每天送飯進來,就跟他從前在"鷹愁峰"上送飯給她時一樣,每每不發一言,便轉身離去。他曉得她還沒拿定主意要如何對待自己,也正像他還沒拿定主意要如何對待她一樣。

  「龔老六若死了,這筆帳能算在她身上麼?"這又是一個難解的結,就如夏紫袍的死到底應不應該算在自己的頭上?

  人世間似乎充滿了種種糾結,這個還沒解開,卻又套上了另一個,沒完沒了,令人厭煩。燕懷仙有時竟會賭氣想道:「乾脆死了算了,免得再囉哩叭嗦的搞不完。"凡事厭倦的情緒又開始猛烈的侵襲他心房,"寒月神功"也隨之發作得愈來愈厲害。但如今他卻已不再覺得寒冷難耐,只有一種凍死前的僵硬麻痺之感。夏夜星甚至沒點他半處穴道,或在他身上施加半根繩索,他就已如同一灘爛泥,只能靜靜的躺在那兒,讓水聲緩緩流過一片空白的腦袋。

  這日忽覺船停了下來,夏夜星喚入兩名匈奴兵把他架到甲板上,只見匈奴驍騎早已排列在岸邊,原來這幾天都是水陸並進,輜重糧秣俱用船運。

  船隊甫一靠岸,眾匈奴兵便一湧而至,將船上所載對像統統搬上大車,燕懷仙也被那兩名匈奴兵當成一袋乾糧,一甩甩上車頂,便再不去理他。

  卻見夏夜星緩緩策馬來到車邊,笑道:「這幾天過得還不錯吧?」

  燕懷仙心中固覺窩囊透頂,但早已想開了,卻也不計較,淡淡問道:「這是那裡?」

  夏夜星道:「再往前去就是廣德軍了。」

  燕懷仙生長北地,根本不知廣德軍在何處,當即閉口不言。

  夏夜星卻又道:「從廣德軍再往東走,便是湖州,再下去呢,就是杭州啦。」

  燕懷仙暗忖:「朝廷不是遷到了建康?金軍卻朝這路來作什?"嘴裡仍舊不說半個字。夏夜星卻以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趙構老早跑到明州去啦,聽說他正想乘船出海呢。你們宋軍真是不堪一擊,投降的投降,潰逃的潰逃,連那什麼『江淮宣撫使』杜充都巴巴的跑來跟四太子磕頭了。」

  燕懷仙心想:「又是杜充!怪不得金軍能夠長驅直渡長江天險,如入無人之境。」

  只聽夏夜星發下號令,車身一陣顛動,向東而去。

  燕懷仙尋思道:「大宋真的要亡國了麼?"只覺一股惡怨悲淒之氣堵住胸口,久久無法呼吸。

  夏夜星卻又策馬靠到大車旁邊,笑道:「剛才忘了告訴你一件喜事--聽說襄陽一帶出了一個土霸王,趕走了大宋的什麼『京西制置使』程千秋,佔據襄陽,號稱有眾十萬……」

  燕懷仙早猜著了她要說誰,冷笑一聲,仍不答言。

  果聽夏夜星道:「這個土霸王嘛,姓桑名仲,渾號『九頭鳥』!"見燕懷仙面無表情,不免掃興,咕咕噥噥的續道:「將來路過襄陽,倒要去拜訪他一下,咱們『大金國』可不小氣,好歹封他做個『襄陽王』。桑二哥一向識時務,不像有些人,死腦袋轉不過來…… 忽地嫣然一笑。

  燕懷仙啼笑皆非。"你這聲『五哥』喊得倒甜,可惜喊不對時候。」

  夏夜星面色一冷,哼道:「果然喊不對。沒關係,我總有辦法整你,燕五!"一夾馬腹,逕自朝前頭去了。

  燕懷仙被她冷冷一聲"燕五"叫得好不自在,心中不由得忐忑起來,不知她要耍出什麼花樣來對付自己。

  這隊匈奴兵乃是兀朮大軍的先鋒部隊,兼程急進,不兩日便攻下了廣德軍,馬不停蹄,再直撲湖州安吉縣。

  燕懷仙鎮日躺在大車上,起不得身,但只聞得殺聲不斷,心中難過至極,尋思道:「兀典這樣大殺漢人,真是作孽!"轉念又忖:「這隊匈奴人也真怪,傳說中的『白衣天人』理當領導他們重建『大夏』,結果卻把他們帶來這裡亂打亂殺,他們難道都不起疑?」

  三天後,匈奴驍騎又兵不血刃的進入守軍早逃得精光的安吉縣城。夏夜星在領軍進城之前,忽然興沖沖的策馬跑來,掛著一臉刁鑽笑意。

  燕懷仙當即道出心中疑惑,夏夜星面色一變,嘴中淡淡道:「先幫『大金國』打出天下,『大金』日後自然會幫他們重建『大夏』,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用我說?」

  燕懷仙本已猜著她這套說詞,不禁歎口氣道:「只怕到時候諾言實現不了,你卻如何對他們交代?匈奴人翻起臉來,你當是好玩的麼?」

  夏夜星眼中閃過一絲惶恐煩惱之色,卻依舊淡淡的道:「我才不擔心這個,到時候再說吧。"一揮手,叫來兩名匈奴兵,把燕懷仙從車中扶起,架到一匹馬上,兩邊夾住。

  夏夜星笑道:「大將軍要帶兵進城嘍,漢人百姓可得小心了,燕大將軍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哩!」

  燕懷仙正摸不著頭腦,卻見兩名匈奴兵撐著兩面認旗奔來,一面上書"大金國漢兒簽軍都提點",另一面則寫著"燕大將軍懷仙"等字樣。

  女真族本身人口有限,早在攻伐"大遼"之時,便將渤海、回紇、韃靼、室韋、黨項等族人征發為兵。等到襲取中原之後,更強驅大量漢人充當軍中苦役。當時慣稱燕雲地區原屬"大遼"國境內的漢人為"漢兒",河朔地區的漢人則呼為"南人",漢兒的地位比南人略高,但同樣是金軍中供作先鋒人牆,枉遭殺戮的一群。

  燕懷仙心中恍然,怒道:「你以為這樣逼我,就能叫我乖乖就範?」

  夏夜星笑道:「從前在『魔愁峰』上當聽桑二哥說起,當初『宋江三十六』中有不少人便是被同夥設計,弄得騎虎難下,不得已才落草為寇的。這招叫做『逼上梁山』,對不對?從今以後,你『鐵翼銀鵰』燕懷仙在漢人眼裡便是個大大的奸賊,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扭頭吩咐那兩名掌旗兵當先開道,自己則緊跟燕懷仙身後,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進了安吉縣城。

  沿街只見不少老百姓散在兩旁,陰鬱的眼睛雖不敢正視耀武揚威的敵軍,但那燒灼著的憎恨,仍然很明晰的由他們身體中透出,集聚在空氣當中。

  燕懷仙感到從所未有的厭迫窒悶之感,他想開口說明自己的處境,怎奈丹田之氣難聚,根本喊不出來,只能吐出一些宛若獸鳴的片斷嚎叫,恰正符合了他此刻不倫不類的身份。

  但聞夏夜星用漢語厲聲喝道:「大家聽著,快把年輕姑娘統統交出來,燕大將軍今晚就要選用,若敢窩藏不交,格殺勿論!」

  街邊百姓本還懷著點與己無干的看熱鬧之心,一聽此言,立刻紛紛低下頭去,四散走避。

  燕懷仙怒火中燒,但他愈是用勁嚷嚷,便愈像番人在那兒高聲斥罵,使得眾百姓益發鼠竄不已,剎那間跑得半個都不剩。

  燕懷仙只覺眼前一陣昏花,險些倒栽下馬,兩旁匈奴兵忙把他緊緊夾住。夏夜星一旁暗自竊笑,得意萬分,卻忽聽一聲錘擊似的冷哼敲入耳中,忙轉眼一望,只見街邊兀自立著一名被發頭陀,年約三十四、五,生得凶眉惡眼,肩寬膀粗,體格甚是魁梧,左邊衣袖卻軟搭搭的垂在身旁,竟像是左臂已齊肩斷去。

  夏夜星被他那雙惡眼一瞪,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慌忙避開視線,心中卻不服氣,待賈勇再轉回眼來時,那頭陀卻已不見了。

  夏夜星暗罵了聲"邪門",率隊直抵縣衙門口,笑道:「燕大將軍今晚只好委屈點兒,權且下榻這寒酸衙門,事非得已,萬勿見怪。」

  兩名匈奴兵便將燕懷仙夾下馬背,架入一間房中,往床上一丟,反扣上房門。

  燕懷仙惱怒得頭頂都險些迸碎,趕忙強自收攝心神,想要運功驅走襲佔全身的陰寒毒氣,但不管他如何使勁,就是聚不起半口真力。

  「我燕五郎難道這一輩子都要聽任別人隨意擺佈不成?"亡國之憂、被陷之痛,一齊翻湧上來,心中一陣絕望狂急,化作了胸腔裡的一聲悶吼,就此暈厥過去。

  寒冰如山、如劍、如戟,攔住前途,遮斷後路,四下一片銀白昏茫,方位都失去了意義。

  燕懷仙恍惚間行走其中,感到身體裡有一種撕裂的痛楚。起先他用雙手緊緊抓住胸口,生怕自己突然裂成兩,但痛苦逐漸加劇,連靈魂都開始痙攣震顫起來,他終於熬受不住,猛然折斷一根尖銳如劍的冰柱,反手砍入自己頂門正中,再狠狠的往下拉,拉過額頭、鼻樑、咽喉,痛快的透穿分裂之感劈入胸口,使他如釋重負。

  他覺得自己又可以大口大口的呼吸了。不錯,真舒服,他再用力往下拖拉冰劍,剖開了自己的肺臟、心肝、腸胃,一直從肛門部位拉了出來。

  「你終於變成兩個了。"燕懷仙獰惡的想道,看見自己的半張臉在對另外半張臉怒目而視。

  驀然間,夏夜星的臉從冰柱後閃出,也忽地從中破為兩。"燕大將軍,"其中半張不懷好意的笑道。"醒醒吧。」

  燕懷仙大叫一聲,張開眼睛,只見夏夜星正站在床前,腑臉望著自己,身後整整齊齊的排列著幾十名少女。

  燕懷仙吃了一驚,想要翻身坐起,卻坐不起來,只能有氣無力的問道:「她們在這裡幹什麼?"夏夜星笑道:「給燕大將軍挑哇?"扭頭把最左首的少女叫到床邊。"這個怎麼樣?」

  燕懷仙眼見那些少女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心中愈發惱恨夏夜星竟使出這種手段,不由得雙眼暴突,拚命擠出一聲:「把她們……"底下的"放回去"卻再也說不出口,只代之以一陣喘息。

  那少女被他這模樣嚇得魂不附體,差點軟倒在地。夏夜星笑道:「燕大將軍,別這麼猴急,漢人姑娘都是很嫩的,那禁得起你這般摧殘?"又揮手叫上一名。"這個如何?」

  燕懷仙狂怒悶胸,逆血沖頂,眼前一黑,又將暈厥過去。夏夜星這才笑道:「看來燕大將軍今晚身體不適,你們統統回去吧,算你們沒福氣!"自己卻直立床邊不動,冷冷的望著燕懷仙,等人都走光了,才又道:「你這樣假作清高,其實沒用。只要她們進了你的房間,就沒人會相信你並沒動她們一根汗毛。反正哪,你這又奸又壞又好淫的狗賊是當定了!」

  燕懷仙氣到極頂,反而平靜下來,冷笑道:「兀典,我只奇怪你怎麼想得出這麼齷齪的法子,我還一直以為你很天真,這等男女之事……」

  夏夜星哼道:「這嘛,本就再平常不過。"翩然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別忘了,過了年我就已經十八歲了,你還當我是個黃毛丫頭呀?」「砰"地帶上房門。

  燕懷仙反倒一楞。"從認識她到現在,竟已有四年了?」

  回想起這段時間內的變化之大,簡直比剛才那場惡夢還要令人難以置信。往日熟悉的一切已全部摧折殆盡,往日親近的人也多半變得面目難認,生命彷彿化作了一種累贅、一種無奈、一種令人厭憎的東西。

  燕懷仙逐漸想開了,尋思道:「世上已沒什麼好留戀,我乾脆想個法子氣她一下,叫她一刀殺了我算了。」

  不料翌日夏夜星卻沒整他冤枉,將他放上大車,率隊出了安吉縣城,直撲杭州。

  此番先鋒卻有兩隊,另一隊由千戶烏延百里哥率領,手下儘是女真精銳騎兵。沿途毫不耽擱,疾行如飛,竟沒碰見半個宋國守軍。

  宋帝趙構由明州航海逃生,去向不明,一時間人心浮動,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身處無朝廷狀態,不向金人投降便已可算是好漢一條,更甭談還會有人堅守城池了。

  正午時分,兩隊人馬馳至"獨松關"下,夏夜星舉目只見崖邊立著一棵絕大松樹,關勢險阻,峭拔如刀,但有百人把守,便可令十萬大軍前進不得,心中不禁暗歎南朝無人。正自催軍前行,卻忽聽關上一聲虎吼:「那群金狗,想往那裡去?"震得四面山壁迴響不絕。

  夏夜星急抬眼望時,卻見一名獨臂頭陀大馬金刀的站在關上,正是昨天在安吉縣城碰見的那一個。

  「這傢伙膽子不小!"夏夜星肚內尋思,右手一揮,立有一名匈奴兵縱馬上前,抬手就是一箭,又快又準,逕射那頭陀面門。

  但覺寒光一閃,箭已墬地,那頭陀一領戒刀,跳下關來,竟一直搗入匈奴軍中,邊喝道:「姓燕的,給我滾出來!」

  燕懷仙躺在大車內,兀自不知怎麼回事,勉強掙起上半身向外看去,只見那頭陀圓瞪殺人怪眼,大踏步只顧搶將入來,戒刀有如閃電,一閃就是一顆人頭落地。匈奴兵弓箭了得,白刃搏殺卻非所長,當下被殺得叫苦連天,陣勢大亂。

  烏延百里哥的大隊緊隨在後,眼見情勢不對,忙調出十幾名長刀手上前支持。

  那頭陀卻是不懼,左腳飛起,正踢中一名金兵下巴,踢得臉都變了形;右腳落地一踅,轉過身來,左腳卻又飛起,將另一名金兵的胸骨踢得粉碎。

  燕懷仙瞧覷得真,見他這一招"玉環步,鴛鴦腿",便早猜著了他是誰,心想:「就讓他一刀把我砍了倒也不冤。"愈將脖子伸得老長,探出車緣。 那頭陀已看見他在何處,立刻掄刀殺到車邊,刀身一起,燕懷仙竟不閃避,乖乖閉目等死。豈料那頭陀卻不就殺他,將刀銜在嘴裡,探出獨臂來揪他後領,三名金國長刀手幾在同時撲向他後背。

  那頭陀只有一隻手,顧此失彼,當即縮手,將身一偏,讓過左首刀鋒,一把將最左邊敵人的脖子抓了個結實,奮起神力,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風車般呼呼掄動,四周敵人紛紛閃避,走得稍遲的,遭那人球的腳給踢中,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那頭陀唔唔悶笑,又將手中俘虜掄了幾掄,隨手一拋,拋得半天高,落下地來動也不動,原來頸子早被捏斷了。

  眾人見他如此兇猛,一時間都嚇得呆若木雞。那頭陀乘勢一把抓起燕懷仙,返身就走。

  夏夜星臉色大變,縱馬衝來,一刀劈向對方頭頂。那頭陀半轉過身,右手一舉,竟將燕懷仙的身體迎了上去。

  夏夜星連忙收住刀勢,那頭陀得隙又奔出十幾丈遠。眾匈奴兵見他手上擎著那面活擋箭牌,正不知與統領夏夜星是何關係,沒得命令,也不敢冒然攻擊,只能眼巴巴的望著那頭陀三縱兩跳,重新登上關頭。

  夏夜星咬牙切齒,面色變幻不定,終究沒有下令放箭。

  那頭陀將燕懷仙摜在地下,一腳踏住胸口,從嘴裡掣出刀來,喝道:「你這狗淫賊,今天拿你祭關!"戒刀高舉,就待砍下。

  燕懷仙仍然閉嘴不言,兩眼盯著刀鋒,流露出期盼的神色。那頭陀見他這模樣,反而楞了一下,隨即冷笑道:「你當你裝出這副鬼樣子,我就不殺你了麼?"又威嚇的把刀抖了抖,燕懷仙卻依舊不動聲色。

  那頭陀可真覺得奇怪了,又不甘心自己要殺之人居然毫無反應,反手把刀插在牆頭上,又一把提起燕懷仙,臉對著臉,齜出牙齒,喝道:「你個狗小子……"猛然覺出手中這人的胸口幾乎全無暖氣,略一思忖,當即猜著了幾分,笑道:「原來是著了那些番人的道兒?怪不得看你一臉癡呆之相。為何不早說?我差點把你殺了!」

  燕懷仙歎口氣道:「在下身罹怪病,生不如死,一刀砍了倒也痛快。」

  那頭陀一瞪眼睛。"胡說!年紀輕輕,怎地這般輕生喪志?我雖斷掉一臂,不照樣活得好好的?今日還可大殺金狗,這才叫痛快!」

  燕懷仙聳然一驚,渾身毛孔張開,體內竟彷彿有了點活氣,尋思道:「他這話不錯,如此就死,未免太過窩囊!」

  卻見烏延石裡哥手下的長刀手已成群湧上關來,那頭陀也不拔刀,但只叉手望著敵兵,冷笑連連。

  燕懷仙急道:「武頭領,金人難纏,且還有大軍跟隨在後……」

  那頭陀看了看他,笑道:「你已知酒家是誰?這可好,你幫酒家做個見人,也好教後人得知酒家今日殺了幾條金狗!」

  嘴裡顧著說話,金兵卻已蜂湧擁上。那頭陀虎吼一聲,翻腕拔起戒刀,從當先衝來的敵人腹部逆斬而過,人隨刀轉,忽地搶至在首,順手一刀,削飛半個頭顱。眾金兵急急圍攏,那頭陀卻又突然翻身殺回,戒刀輪轉,灑濺得地下兩長條血跡。

  燕懷仙胸中激動,直想掙起身子,怎奈丹田裡雖然有了點勁兒,卻還是驅不走浸透全身的麻痺之感。

  只見那頭陀在金兵陣中殺進殺出,弄得跟個血人相似,身上大約也受了幾處傷,行動已不若先前矯捷靈敏,但關上金兵長刀手也愈來愈少,只剩拚命招架的分兒。

  那頭陀已殺得瘋了,只撿人多的地方去闖,沒頭沒腦一刀劈入一名金兵肩膀,深沒至胸腔,刀刃卻已砍得老了,被胸骨緊緊夾住,怎麼拔也拔不出來,飛起一腳,將屍體踢出丈遠,回身來撿掉了一它的金兵長刀。

  另一名金兵恰正站在燕懷仙旁邊,見那頭陀彎身,覷空一刀劈去。燕懷仙情急之下,不知從那兒借來了力氣,將身一滾,攖倒金兵,那頭陀可已撿起刀來,就勢一插,把那人捅了個對穿,再藉著這一拄之力,猛翻起身,"鴛鴦腿"左右踢出,連串骨折聲中,乘機掩至身後的敵人紛紛倒跌出去。

  殘餘的十幾名金兵見不是勢,忙不迭退下關頭,卻有一人兀自不甘心,站在牆邊拿不定進退。那頭陀圓瞪殺人眼,喝道:「還不滾麼?"聲若焦雷,震得山搖地動,那金兵面無人色,連連後退,不料一腳踏空,竟從關頭直跌而下,摔成了一團肉醬。

  那頭陀哈哈大笑。"想要過此關,除非從酒家的屍體上跨過去。"盤石般生於大松之下,手按鋼刀,瞪著關下眾人,剎那間鴉雀無聲,連山風都停止了吹拂。

  燕懷仙耳中卻聽見一絲細微的聲音,轉目一望,只見一滴滴鮮血順著那頭陀的衣襬淌到地上。

  「到底傷得多重?"燕懷仙不敢開口相詢,但只明確的感到那頭陀的生命正一點一點的消失。"難道我竟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他死去?"燕懷仙血管賁張,身體宛如一朵灰燼底下的火苗,掙扎著逐漸熱了起來。救人的意念如此強烈,驅使他奮力將散在四肢百骸內的真力勉強收向丹田。

  寒冰似的氣流,如同千萬隻小刀在週身經脈中緩緩攢動,每向丹田推近一分,凌遲碎剮般的痛苦便愈勝一分。

  燕懷仙咬牙苦撐了不知多少時候,進展仍甚緩慢,眼見那頭陀腳下的血灘漸漸擴散,不禁焦急萬分。恍惚間又見大隊金兵探頭探腦、畏畏縮縮的摸上關頭,心中更是躁鬱難當,猛地一蹬雙腳,竟然搖晃著站立起來,踉蹌行到那頭陀身後。"武頭領,咱們快走……」

  那頭陀竟不動彈,只管圓睜怪眼瞪著關下,燕懷仙再定神一看,才發覺他早已氣絕多時。燕懷仙胸口一陣波蕩起伏,再也承禁不住,口中噴出一標鮮血,往後便倒。

  昏迷中,只覺一雙手掌在自己的胸口上不住推拿,鬱積的氣血慢慢散開,神智也隨之逐漸清明過來,睜眼只見夏夜星正盤腿坐在自己身旁,臉上竟彷彿掛著幾絲惶急之色。見他醒轉,當即縮回雙手,把臉一板,逕自起身走到一邊去了。

  巨傘般矗立崖顛的大松樹底下,幾名匈奴兵正忙著往一個大坑內填土,頭陀的身軀想必已長眠於斯。夏夜星站在坑旁,低著頭不知想些什麼,山風拂過,白衣飄飄,窈窕的背影時顯剛強,時又透出無比的脆弱。

  燕懷仙腦中紛亂,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真氣早散得精光,體內寒意愈發甚了。遠遠只見烏延石裡哥滿臉不高興的走向夏夜星,嘴裡咕嚕不休,夏夜星雙手插腰,紅著臉爭執,尖銳的嚷叫聲盤旋在冬日凜冽透明的空氣裡。

  烏延石裡哥口中噴著白霧,氣呼呼的掉頭走開。夏夜星又在坑邊踅了幾轉,忽然走回燕懷仙身前,定定的望了他一會兒,輕聲問道:「那個大頭陀的墓碑要怎麼寫?」

  燕懷仙忽覺眼眶濕潤了起來。"就寫『行者武松之墓』吧。」

  當他再度望向崖邊大松樹之際,一隻漆黑巨鴉正撲展雙翼,朝天邊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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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42: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夏夜星和烏延石裡哥幾乎沒費什麼力氣,便攻佔了杭州。三天後,金國四太子兀朮親率大軍趕到,眼見城中富庶無比,珍寶如山,不禁樂昏了頭,只命斜卯阿里和烏延蒲蘆渾帶領四千精騎南下,追趕宋帝趙構,自己則留在杭州縱兵大掠,直欲把整座城都給搬走。

  匈奴別軍駐紮在城南的「海潮寺」裡,是唯一不到城內搶掠的隊伍。匈奴人根本不懂那些東西有什麼好搶,既不能吃,又不能用,比根馬毛都還不值。

  寺後東側有座幽靜的小禪院,正好隔成兩間,夏夜星自住一間,將燕懷仙安置在隔壁,照樣天天親自送飯給他,也照樣見了他不發一言。燕懷仙瞧她近來不知為了啥事不痛快,每天都臭著一張臉,幾次想開口相詢,但每一瞥著她那冷淡的面容,便不由把話嚥回肚內。

  一日聽得門外腳步急響,不若夏夜星足音,心中正自狐疑,門已被人推開。燕懷仙舉目望去,只見一名魁梧金人怒氣沖沖的站在門口,正是數年前曾在斡離不軍中見過的四太子兀朮,筆直撞到床前,嘴裡嗚嗚哇哇的亂叫,一把抓起燕懷仙,另一手便要去拔腰間佩刀。

  但聞嬌呼連連,夏夜星奔了進來。兀朮當即把燕懷仙摔回床上,轉身對著夏夜星,原本兇猛的相貌更顯猙獰。

  夏夜星平常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不禁有些畏縮。兀朮破口大罵,一邊指指點點,燕懷仙雖聽不全懂,但總也知他是在責備夏夜星為何帶了個漢人男子在身邊。

  夏夜星初時尚不作聲,到後來似乎被罵火了,竟大聲和兀朮頂撞起來,繼而一面吵一面哭,反鬧得兀朮手足無措,只得搖著頭走開了。

  夏夜星立刻抹掉眼淚,朝房內的燕懷仙扁了扁嘴,「砰」地甩上房門。但過不一會兒,卻又走入房來,將燕懷仙夾起,帶到自己房中,摔在床邊地下。

  燕懷仙道:「你這是在幹什麼?」

  夏夜星連看都不看他,淡淡道:「萬一他們趁我不注意,把你拖出去殺了,那可就太便宜你了。」背轉身子,倚在窗邊,忽又冷笑道:「那個烏延石裡哥竟跑到四太子面前告我的狀,我總有一天要給他好看!」

  原來那日在「獨松關」下,夏夜星袖手旁觀,不令匈奴兵放箭,而後又執意要掩埋武松的屍體,使得烏延石裡哥大為不滿,自然在兀朮面前有些言語。

  燕懷仙歎口氣道:「你畢竟不是女真人,長此以往,必然會與女真將領漸生嫌隙,處境只有愈來愈危險的分兒。」

  夏夜星又冷笑一聲,默默不語。

  燕懷仙道:「兀典,你恨我、恨師父也就罷了,何必要把漢人一齊都恨進去?」

  夏夜星回眸望了他一眼。「你以為事情就只這麼簡單?燕五,你有時候看起來好像很精明,其實根本就是石頭腦袋。」

  燕懷仙楞了楞,竟猜不透她話中之意。

  日影在地下挪動,從西邊的窗口斜射入屋,將夏夜星倚於窩邊的身軀溶化在一片柔金色的光暈內。燕懷仙看得見她,又似看不見她,從未覺得世間有誰與自己的距離如此之近,而同時卻又如此遙遠。

  燕懷仙忽然發現自己一生彷彿都在追尋這麼一個半透明的東西,而這東西有時竟像極了體內寒氣,難以捉摸卻又令人受盡折磨。

  天色漸漸黑暗下來,夏夜星剛點起一盞油燈,門上突地響起輕輕剝啄之聲,緊接著便探入一顆賊眉賊眼、嘴唇肥厚的腦袋,卻是那日帶隊護送「大夏龍雀」翻越太行山,漢字姓名「完顏亮」的迪古乃。

  夏夜星似未料到他竟也跟隨大軍來到此處,不禁楞了楞,隨即滿面堆下笑容,上前招呼,嘰嘰咕咕的甚是親熱。

  完顏亮彷彿有點受寵若驚,樂得左搖右晃,前仰後合,怪相百出,忽一眼瞥見燕懷仙竟躺在房內,不由霍然色變。夏夜星卻拉著他的手,柔聲解說了一番,完顏亮馬上又歡天喜地,顛屁股跑出房去,吩咐親兵傳酒傳菜,就在房中和夏夜星對酌起來。

  夏夜星笑語晏晏,和完顏亮愈坐愈近,幾乎部快攪作一堆兒去了。燕懷仙實在看不過,偏又轉動不了身子,只得閉上眼睛,止不住胸中一股莫名怒火熊熊燃起,真想即刻就把那完顏亮一刀宰了。

  完顏亮卻也嫌他礙眼,不住向夏夜星嘀嘀咕咕,臉上殺機隱現。

  夏夜星已喝了不少酒,一徑掩嘴笑個不停,突然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子,走到燕懷仙身前,道:「喂,你看什麼看?真是不識相!」伸腳用力一踢,把燕懷仙踢了幾個翻身,骨碌碌一直滾到角落裡,面向牆壁。

  燕懷仙氣得腦袋都險些炸裂,耳聞他倆打情罵俏,肆無忌憚,最後竟彷彿還有人動起手來,碰得桌上杯盤直勁亂響。

  燕懷仙從未嘗過憤怒到極頂的滋味,只覺得眼珠子暴突如球,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完顏亮打著酒隔起身告辭。夏夜星闔上房門,早醉得站立不穩,東歪西倒,蹭蹭蹬蹬的走到屋角,用腳尖將燕懷仙扳轉過身,笑道:「委……委屈你啦……」

  燕懷仙正在氣頭上,見她雙頰酡紅,醉眼迷濛,益發怒不可遏,衝口便道:「女人犯起賤來,真是沒有底的!」

  夏夜星打了個酒隔,淡淡道:「是嗎?」猛然一腳踏住燕懷仙肚腹,颼地從袖口掣出一柄尖刀,手起刀落,插入燕懷仙胸膛。「姓燕的,我不想這麼早就剮了你,你給我放乖點!」

  劇痛貫入燕懷仙腦門,逆血如同隔宿飯菜一般堵住咽喉,使他那句「你殺了我好了」怎麼也掙不出口。

  夏夜星手腕一沉,拔出尖刀,鮮血標起,濺得兩人渾身都是,冷冷一笑道:「咱們慢慢來,不要急,好玩的還在後頭呢!」轉身走開,一頭栽進床裡。

  燕懷仙吐出一口腥氣,當即破口大罵,簡直把世上最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怎奈罵得愈凶,夏夜星就睡得愈沉。

  燕懷仙又自狂怒了一陣,忽地心忖:「她自甘作賤,卻又干我啥事?那兒用得著發這麼大的脾氣?」如此一想,立刻心平氣和了許多,但終究驅不走滿溢胸腔的莫名怪滋味。

  傷口血流漸止,桌上油燈早已熄滅,燕懷仙躺在黑暗中卻無法安睡,雖然一再告誡自己別把剛才那一幕放在心上,但稍一閉眼,夏夜星與完顏亮親熱笑語的影像便立刻浮現眼前,猶如釘子一般,刺得他心坎隱隱作痛,夏夜星紮了他一刀的事兒,反而忘得精光。

  「我到底是怎麼搞的?混蛋透頂!」燕懷仙極不願承認那個丫頭能將自己搞得顛三倒四、魂不守舍,但他愈是不肯承認,心裡就愈是作怪得厲害。

  不知不覺間,晨曦已微微透進窗欞,忽聽床上夏夜星悶哼了一大聲,緊接著便呻吟不已。

  燕懷仙暗自冷笑:「臭丫頭,可喝醉了吧?難過死好了!」

  不料夏夜星的呻吟一聲強過一聲,最後竟變成了野獸負傷時的哀鳴。燕懷仙心頭一緊:「莫非是『寒月神功』發作了?」頓時焦急萬分,剛才的氣惱早拋到九霄雲外。

  但聞夏夜星在床上輾轉反側,不住呼號,忽地大喊一聲:「五哥!」砰然翻跌下床。

  燕懷仙急道:「兀典,你怎麼了?」

  夏夜星連翻帶滾,爬到他身旁,一撲撲進他懷中,不住嘴的哭嚷:「五哥!五哥!你還在麼?你還在麼?」

  燕懷仙胸中一陣劇烈激盪,雙臂居然活動了起來,將她緊緊摟住,連聲道:「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夏夜星把臉埋進他胸膛,瘦削的肩頭樹葉般顫抖不已。「五哥,我怕……我剛才做了個惡夢,夢見我把我自己剖成了兩……」

  燕懷仙心裡一驚,把她摟得更緊了些,安慰的撫著她肩膀。「兀典,別怕,我也做過這樣的事,不過只是一場夢……」

  夏夜星抽泣道:「不,我曉得我快要瘋了……我們都快要瘋了……五哥!」忽然抱住燕懷仙大哭出聲。「五哥,都是我害了你!你怪我麼?我剛才還捅了你一刀……」

  燕懷仙連連道:「不要緊,不要緊……」夏夜星哭道:「五哥,你殺了我,我們反正都要完了……」燕懷仙急道:「兀典,你別灰心,咱們總找得出方法。師父曾經說過,師祖『戰神』孟起蛟已尋出破解『寒月神功』之道,咱們只要找到他老人家就有救了。」

  夏夜星面露狂喜之色,用力摳住燕懷仙衣襟。「你沒騙我?」燕懷仙道:「沒有,兀典,你別灰心……」

  夏夜星的眼神卻不知怎地,逐漸黯淡下去,搖了搖頭道:「可是,五哥……我怕…… 我怕我們……」

  燕懷仙楞了楞。「你怕什麼?」

  夏夜星死命拉扯他胸口。「你還不明白麼?五哥,有時候我寧願我自己瘋掉,就可以像現在一樣,抱著你,什麼話都對你說……我寧願我自己不要好起來,五哥,我……」

  燕懷仙心頭一震,仍沒弄清她意思,正想再問,卻見一片血紅光芒猝然潑入窗來,遠遠聽得「雜沙」之聲大起,正不知城內發生何事。燕懷仙狐疑著道:「好像失火了?」

  夏夜星點點頭道:「斜卯阿里和烏延蒲蘆渾追趕宋帝不著,金人又不服南方水土,病倒了一大堆。四太子思量反正已搜刮得夠了,前幾天便有意退兵,放把火將杭州燒得精光……」

  燕懷仙不禁咬牙切齒。「這群金狗實在喪盡天良!殺人放火,無所不為,中原已被他們搞得到處斷垣殘壁,屍橫遍野,現在又想把江南弄成一片鬼域!當初我臥底金軍之中,還覺得他們挺不錯的,真是鬼迷了心竅!」托住夏夜星面頰,抬起她的臉。「兀典,你還幫他們作什?這世上難道沒有公理麼?」

  夏夜星眼中卻射出一片迷濛之色。「五哥,你管這些幹什麼?一把火將咱倆燒死在一起,才真是痛快呢!」

  燕懷仙又是一楞,心頭激動,竟也忘了身處何處。熊熊烈火中,兩人愈抱愈緊,一股比火還熾旺的情感,在二人心底燃燒不已。

  冷不防「砰」地一響,屋門裂開,完顏亮領著幾十名金兵直闖而入,眼見屋中二人竟摟抱作一處,氣得跳腳亂罵,不由分說,扯起燕懷仙就往外拖。

  戛夜星「寒月神功」也已發作,手腳毫無力氣,大叫:「五哥!」掙扎著想爬過來救,卻被完顏亮一腳踢開,吩咐親兵將燕懷仙抬到門外。只見杭州城內火頭四起,燒得半壁天空如同染了血,黑煙竄騰,宛若惡魔的身影降臨人間。

  完顏亮獰笑不已,當先奔到熊熊燃燒的「海潮寺」靈塔之前,咕咕嚕嚕的朝燕懷仙嚷了幾句,一揮手,抬著燕懷仙的金兵當即蕩鞦韆似的把他蕩了幾蕩,「刷」地丟入火堆之中。

  燕懷仙但覺一陣生平未見的光亮罩住眼簾,身軀卻絲毫不感疼痛,只聽到一連串冰塊溶化似的聲音,在自己渾身骨節經脈裡「劈啪」作響。

  完顏亮站在靈塔前仰天大笑,得意正到極點,卻見數丈高的大火堆中沖天飛起一條人影,半空中打了兩個盤旋,鵰鷹般撲落,一掌擊在一名金兵頭上,頓時腦漿四濺,順手搶過刀來,刀芒一閃,又兩名金兵裂成四。

  只見燕懷仙雙目盡赤,頭髮全焦,身上衣衫破爛不堪,稍一動作便如粉屑般下落,但肢體卻毫無損傷,出手勁道之強,更令人匪夷所思。

  完顏亮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如何能從大火中逃出性命,早嚇得屁滾尿流,掉頭就跑。

  燕懷仙用金語喝道:「迪古乃,休走!」大鳥般追來,眾親兵拚死護衛,被燕懷仙一路砍死了二十多個。餘人見他簡直跟個惡鬼一樣,發一聲喊,四散逃逸。

  燕懷仙寺前寺後尋了一轉,竟不見完顏亮蹤影,暗忖:「這小子旁的不行,就是會躲。也罷,且放他一馬。」

  只覺體內不再發冷,週身真氣鼓蕩,比以前又強出了許多,明知此乃「寒月神功」之故,往後愈是發作得厲害,醒來後的內力便愈強勁。

  燕懷仙心中固然憂慮,但此時此刻渾身是勁的快感卻淹沒了一切,縱到靈塔之前,深吸一口氣,擊掌猛力推出,只聽「喀喇」一陣響亮,火球漫天飛舞,數丈高的巨塔整個坍塌下來。

  燕懷仙哈哈大笑,翻身回至禪院,忽然想起自己衣不蔽體,如何能見心上人,趕忙跑去剝下一名金兵屍體的衣裳,穿戴妥當,才又拔足奔回,一邊喜孜孜的嚷道:「兀典,咱們走!天涯海角……」一頭撞入房內,卻不禁呆住了。

  四壁肅然,那還有夏夜星的影子?

  燕懷仙轉身衝出房外,連連大叫:「兀典,你在那裡?」

  杭州城內的大火正燒到極處,在那轟轟然如同地獄沸滾的恐怖聲音裡,休想聽得見任何一個有生之物的淒厲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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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初春水漲的時候,這兒的蘆葦便只能怯生生的探出半個頭,隨著水波無奈的搖晃,順著那無數港汊,一層又一層,一波又一波的一直推擠過去。

  千百條隱秘的水道,在尖芒芒的蘆葉叢下縱橫交錯,似斷還連,即便生長此地的人們都未必搞得清這迷宮的來龍去脈,經常小船划呀劃,一個沒防著,便猛地迷失在一片蘆花蕩中,急得滿頭大汗。

  可今年旱得早,才不過三月末,湖水便已低落下去,把蘆葦的根兒都露了出來,卻也使它們排列的迷宮變得更複雜了。

  難看的褐色瘢痂裸露在蘆葦腳底,魚鱗也似沿著湖岸蜿蜒伸展,看似乾硬的表面下,暗藏著又深又黏的淤泥。

  幾天來,「翻江豹子」張榮一直忙著督促部屬挖開淤泥,用木板、樹幹鋪出一條條直達湖面的信道,兩端都插上枯木以為暗記,然後再把淤泥重新覆蓋上去。

  數百條古銅皮膚的精壯漢子,精神昂揚,賣力幹活,空氣中迸發著萬馬奔騰的氣味。

  張榮偶爾抬頭望向南方,眼神沉靜犀利,不帶半絲波動,卻令跟隨在他身邊的燕懷仙時時泛起一股期待的興奮,然而,興奮之中也不無憂慮。

  從梁山泊順著錯綜水道輾轉南下的四千多名好漢,一年多來縱橫淮東,神出鬼沒,如今又在這「縮頭湖」畔,布下了迎擊金將撻懶大軍的水寨陣勢。前些天,張榮派出的細作回報,說是金軍中彷彿混雜著一隊服式怪異的番兵。

  「如果九師妹也隨同金軍上陣,我可是顧不了她的。」張榮當時便對燕懷仙如此說道。

  燕懷仙深知四師兄的個性--他若在戰陣上與夏夜星相遇,必然會毫不猶豫的舉起斧頭砍進她的腦袋。燕懷仙深切希望她別在撻懶軍中露臉,但同時卻又希望能見上她一面。

  從杭州城內的大火中脫困,至今又已過了一年多,燕懷仙時刻掛念夏夜星的安危,到處尋找她的蹤影,而當他終於得著一些蛛絲馬跡的時候,卻寧願這消息不是真的。

  傍晚時分,義軍築在湖岸東側的茭城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河北大俠」公孫羽,一見張、燕二人的面,就忍不住流下淚來。

  燕懷仙心知必有慘痛之事,一時竟不敢開口詢問,張榮卻冷靜依舊,緩緩道:「大伯,有話慢說。」

  公孫羽吸了口氣,道:「河北本有七十多個山寨,這一年來幾乎全被金兵攻陷,七師侄『奪命判官』劉裡忙在易州界接山的山寨,也在年初陷落……」

  燕懷仙忙問:「老七他人呢?」眼見公孫羽搖頭不語,神色慘黯,便早有了數兒,不由得心如刀割。

  張榮仍然不動聲色,但只冷冷一笑道:「金狗可惡!」倏地起身走出屋外。

  燕懷仙極力壓下心頭悲痛,又問:「小哥那邊的情形還好麼?」

  公孫羽道:「也是艱苦得很。太行山方面的梁小哥,趙雲、石子明,與京西方面的翟興等頭領,幾乎都在孤軍奮戰。自從『草上飛』武淵、『鐵秤鉈』齊實和『一響雷』賈敢那三個混帳東西變節降金,卻被金國處死之後,便再也沒有人投降,但畢竟糧秣不繼,山寨數目愈來愈少,再這樣下去,只怕都要撐不住了。」說時,臉上浮起氣憤之色,一拍桌子道:「朝廷無力救援,大家心中也都明白,沒一句怨言,偏偏聽說近日朝中竟起了一種怪論,說什麼『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這可不是把咱們北人全都出賣給金國啦?」

  燕懷仙最近也聽得有此傳聞,搖搖頭道:「皇上一心只想偏安江南,便總會有些沒骨頭的文士處處迎合上意……」

  公孫羽道:「恐怕還不止如此而已。發此議論之人,姓秦名檜,靖康年間為御史中丞,因反對金人冊立張邦昌為帝,被金人劫擄北去,當時大家都當他是個忠臣,不料後來他卻在撻懶帳下當起『參謀軍事』,去年九月金兵攻破楚州,聽說便是他出的計謀。再又不知怎地,撻懶竟於十月間放他回歸宋國,你說怪不怪?一回來就大放厥詞,依我看,這狗頭多半在那幾年間,受了金國的收買,成了金國的奸細。」又一巴掌拍在案上。

  「我這番南下,便是要刺殺這狗頭,免得他日後若在朝中掌起大權,咱們北人可全都要變成金人的奴隸了。」

  正說間,忽聞房外響起一聲怪笑,吱吱嘎嘎的令人聽著好不難受,緊接著又陰惻惻的道:「公孫老兒,憑你也想?」

  燕懷仙喝道:「什麼人?」身如閃電,早已飛縱出去。他身法之快,並世無儔,然而房外那人的動作竟與他相差無幾,但見暮色下人影一晃,便已躍出茭城,沒入南側樹林。

  燕懷仙暗自吃驚,見他直朝金軍駐紮之處掠去,心內更加疑慮,當即施展全力,緊跟不捨。兩人一前一後,猶若流星趕月,奔雲追風,轉瞬便跑出數里,金軍營寨竟已遙遙在望。

  燕懷仙猛一吸氣,驀地衝前數丈,逼近那人身後,昏蒙中只見幽靈也似的黑袍逆風飄動,頓令下燕懷仙腦中浮起一陣似曾相識之感,心頭立刻大跳起來:「莫非是師祖『戰神』孟起蛟?」愈發加勁追趕,眼看著就將追上,那人卻狠狠一縱,宛若一顆彈丸離弦飛出,隱沒在金軍魚鱗櫛比、綿延數里的營寨之中。

  燕懷仙生怕驚動敵軍,不得不停下腳步,轉念尋思道:「既然來了,打探一下消息也是好的。」當即伏低身形,躡足潛入金軍營盤。

  四太子兀朮於前年年底、去年年初雖曾橫掃江南,但金人生長北國極寒之地,連年伐宋都是秋冬征戰,春夏收兵,怎奈得了南方的氣候水土,再兼義軍蜂起,到處襲殺金兵,以致兀朮未能達成消滅南朝、統一中國的野心,便倉卒退兵,又在黃天蕩、建康兩地,被韓世忠、岳飛大殺了兩頓,狼狽不堪,終於去年五月退還江北,又因南宋知樞密院事張浚在秦中調兵遣將,意圖大舉,金國乃將兀朮麾下大部分的軍隊調往陝西,只留撻懶經營淮東。

  這撻懶漢字姓名完顏昌,乃金太祖阿骨打的堂弟,兀朮的堂叔,也是金國頂尖的將領。

  時人嘗論兀朮「乏謀而粗勇」,撻懶則是「有謀而怯戰」。此時久掌兵權的粘罕已漸失勢,軍機大權落在他倆手裡,但兀朮一味主戰,撻懶卻心機深沉,計謀毒辣,主張「以和議佐攻戰,以僭逆誘叛黨」。去年七月,金國冊封曾任大宋濟南知府的叛臣劉豫為「子皇帝」,國號「大齊」,大半便是出自撻懶的計謀,果然招得不少流寇土匪,助齊攻宋,金國則樂得坐收漁利,靜觀漢人自相殘殺。「河北大俠」公孫羽懷疑撻懶放秦檜回宋國,乃是派他回來當奸細,自非無因。

  偽齊初立,兵力畢竟不強,都部署在京東、京西一帶,淮東前線則仍由撻懶親率金軍攻戰。去年八、九月間,他集結重兵二十萬,先後攻陷了揚、承、楚各州,僅存通、泰二州未下。當時張榮駐紮在通州附近,鎮守泰州的則是近年來逐漸在戰陣上嶄露頭角的猛將岳飛。

  撻懶一心想再下江南,自然非得先拔除這兩個眼中釘不可。因岳飛曾在建康打敗過兀朮,撻懶乃決定先對付他,於去月十一月揮軍猛撲泰州。岳飛抵敵不住,一再敗退,最後被迫撤到了長江以南,江北便只剩下張榮這支由梁山好漢組成的隊伍。

  張榮見通州形勢不利,率眾轉移陣地,沿著湖泊與湖泊之間隱秘通運的錯綜水道,迂迴繞至撻懶大軍背後,逼使撻懶不得不暫時放棄過江打算,反過頭來應付這群行動飄忽、神出鬼沒的傢伙,雙方於是在「縮頭湖」畔形成了對峙的局面。

  時當紹興元年三月。宋帝趙構即位後,以「建炎」為年號的四年裡,幾乎每天都在躲藏奔逃之中度過,宋軍每戰皆敗,即使偶有幾場小勝,也無補於大局。改元「紹興」是否能替宋國帶來好運道?現在還看不出任何徵兆。

  在這和暖的春夜裡,撻懶軍中到處洋溢著傭懶歡樂的氣息,似乎沒人把對岸那群全都是漁民出身的雜牌軍放在心上。雖無人縱酒,但夜彷彿比酒還濃;雖無人高歌,歌聲卻彷彿縈迴在每個將睡未睡的腦袋之中。

  這決非大戰前夕應有的氣氛。燕懷仙潛行於各個營帳之間,再也感不到五年前臥底金軍中時,曾令他深深戰慄過的肅殺嚴整之氣,反倒是最近幾天在水寨中的梁山好漢身上聞著了那味道。

  「氣候變了。」燕懷仙心中不住冷笑。「金人如此輕敵托大,恐怕要嘗到宋金開戰以來從未嘗過的苦頭!」

  燕懷仙四處兜了一轉,尋不見那黑衣人的蹤影,正想抽身回去,忽聞左首帳棚內傳出一陣人聲,嬌脆響亮,宛若銀鈴串動,可正是那令他日夜思念,刻骨銘心的聲音!

  燕懷仙心頭一陣狂跳,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根經脈都顫抖起來,略一定神,挨近前去,湊著縫隙往內一瞅,卻又不禁逆血沖頂,手腳冰涼。

  夏夜星與完顏亮正並肩坐在帳內飲酒調笑,放恣淫蕩的聲浪如同尖刀一般剜著燕懷仙的心臟。

  燕攘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一年多來的瘋狂追尋,竟換得這般不堪入目的景象。「她上次若是為了氣我,才故意和迪古乃親熱,倒還說得過去,但這次卻又是為什麼?」只覺得一陣被欺騙的憤怒與屈辱湧上胸腔,反手拔出鋼刀,就想衝入帳中。

  卻聽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你還想怎麼樣?」

  燕懷仙大驚回首,只見一名黑衣人立在身後三丈開外之處,果正是四年多前曾在「大名府」附近見過一面的「戰神」孟起蛟。

  燕懷仙訥訥道:「師祖……」

  孟起蛟彷彿比四年前蒼老乾癟了許多,臉色依然蒼白如雪,眼睛猶如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站在那兒,就像一條鬼魂、一團空氣,一個虛無縹渺而又無所不在的東西。

  「你來這裡幹什麼?」飄雪一般的語聲,「悉悉嗦嗦」的若斷若續,似遠似近。「你也是來投降的不成?」

  燕懷仙腦門被針紮了一下似的大叫出聲:「你已向金狗投降了?你……你不是一向最痛恨番人的嗎?」

  孟起蛟空洞的眼窩裡忽然亮了起來,一時間竟教燕懷仙分不清那究竟是冰的光,還是火的光。

  「我想投降!」孟起蛟陰森森的道。「打什麼仗,簡直無聊!」

  燕懷仙萬萬想不到昔日號稱「戰神」的勇士,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禁愣在當場。

  孟起蛟驀地放聲大笑。「我想投降!我想投降!」一個倒縱,穿入夜空之中。

  燕懷仙只覺體內寒氣又開始泛湧上來,腦中一陣暈眩,幾乎站立不住,恍惚間,一股銳急金風從背後迎頭劈下,既狠又辣,充滿了一刀斃命的恨意。

  燕懷仙心神雖正渙散,但多少年鍛煉出來的敏捷反應已近乎本能,身形一側,在間不容發之際,險險將這一刀避過,轉頭一看,出手偷襲之人,卻是剛剛聞聲趕出的夏夜星!

  燕懷仙方才眼見她與完顏親暱,固已憤恨難當,但此刻的驚怒疑惑卻更甚百倍,脫口叫道:「兀典,你幹什麼?」

  完顏亮本也已手挺利刃,奔出帳外,但一眼瞥著來人竟是那不畏烈火,殺人如惡鬼的「鐵翼銀鵰」燕懷仙,只嚇得眼珠暴突,五內俱裂,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

  夏夜星卻毫不放鬆,又是接連三刀狠劈而來,邊喝道:「姓燕的,你這狗賊,上次饒了你,你竟還敢來送死?」

  燕懷仙見她出手毫不留情,只得極力騰挪閃躲,腦中卻不斷浮起一年前在杭州「海潮寺」內兩人纏綿的情狀。

  「這娘兒們究竟是怎麼搞的?」

  燕懷仙並未能迷惑多久,因為四周營帳裡都住著匈奴兵,聽得統領在外頭厲聲叫喊,早紛紛手持弓箭,奔出帳來。

  燕懷仙見勢不妙,連忙翻身躍退,十幾隻勁箭已尖嘯射至,燕懷仙舞刀護住全身,堪堪擊落第一波來箭,第二波更急更密的箭陣又緊跟著射到。

  燕懷仙連連後躍,再藉著各個帳棚遮掩,抽身出了營盤,但聞營內呼喊四起,亂成一團。

  燕懷仙心頭滴血,竟不辨東南西北,在黑暗中瞎撞瞎闖,也不知狂奔了多久,腦中方才逐漸清明過來,尋思道:「兀典如此反覆無常,莫非是因『寒月神功』之故?她上次對我好,正是『寒月神功』發作之時;今天看來並未發病,所以依舊恨我入骨。難道她今生今世都要在發病的時候才會對我好不成?」

  燕懷仙簡直不敢再想下去,念及原本被自己視為救星的「戰神」孟起蛟,則只有更加喪氣。「師父還以為他已破解了」寒月神功』,豈知他雖保住了性命,卻仍然心神錯亂,否則今天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

  燕懷仙停住身子,只覺無邊黑暗壓入胸中。「我呢?我是不是也已經開始發瘋了呢?」

  每當燕懷仙回想自己過去一年的行跡,總覺得其中似乎遺漏了些什麼,而他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在那遺漏的部分中是個什麼樣的人,或做過什麼樣的事。

  燕懷仙猛然一驚。「會不會是因為我在不知不覺中,又做出了對不起兀典的舉動,才使得她那麼恨我?」

  對自己毫無把握的感覺,甚至比體內那股隨時都會發作的寒氣還要可怖。燕懷仙沉在黑暗裡,一瞬間竟希望黑暗能將自己吞沒,永遠別再出現於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光亮卻是躲不掉的,沒招著,晨曦已遍灑四野,燕懷仙這才發現自己站在湖畔東南角的一座小丘上。移目下望,湖光粼粼,波平似鏡,銀色的光暈隨煙而起,好像一個銀色安詳的夢。

  幾十艘小船滑出東岸茭城,輕快曼妙的溜過湖面,直朝金軍營寨駛去。

  「縮頭湖」上的大戰已拉開序幕。

  燕懷仙當即打起精神,奔下土丘。

  茭城中異常寂靜,人都不知到那兒去了,只剩下一、二百名漢子在默默忙碌。「翻江豹子」張榮見他匆匆趕回,也不多問,吩咐部屬又撐出一艘小船,帶著燕懷仙登上船頭,一舟似箭,向南飛駛。

  張榮目注遠方,不放過半點動靜,邊自沉聲道:「五郎,『太行八俠』露臉便在今朝,咱兄弟倆好好幹他一場!」

  燕懷仙見他神色堅定,胸中也隨之漲滿了鬥志。

  張榮卻又歎了口氣,道:「咱們兄弟八人已死了兩個,桑老二和楊老么又弄得不像回事,咱倆若再不爭氣,『太行八俠』的名頭便算毀了。」

  燕懷仙想起「九頭鳥」桑仲和「火哪吒」楊太近來的作為,不禁黯然無語。

  桑仲雖於去年八月間,受任為襄陽、鄧、隨、郢州鎮撫使,其實卻仍跟個土霸王差不多,朝廷的號令愛聽便聽,不聽就當放屁,只顧擴張自己的勢力,已號稱有眾三十萬 --比當年給他相命的術士所言,還多出十萬。

  偏偏他舊日的頂頭上司--手創「八字軍」的王彥,也就任金、均、房州安撫使。王彥一向剛愎頑固,那容得下昔日部屬在自己眼前囂張,兩人頓成水火,放著京東、京西一帶的偽齊軍不管,自己先行拚鬥起來,雙方各有勝負,僵持不下,民族大事早已置諸腦後。

  至於「火哪吒」楊太在三年多前回返「洞庭湖」老家之後,很快就組織了一支隊伍,加入當時盛行於洞庭西南岸的「拜爺教」中。

  這「拜爺教」的教主名喚鐘相,自稱「老爺」,又稱「天大聖」,甚受當地居民崇拜。去年年初,金軍偏師騷擾長沙,鐘相乃命教徒結寨自保。不料金人退去後,卻又來了一支半官軍半土匪的隊伍,由「湖南北捉殺使」孔彥舟率領,一路無惡不作,殺到澧州附近,眼見此地富饒,乃大肆搜掠,魚肉百姓。

  鐘相忍無可忍,起而反抗,竟被朝廷視為盜賊。鐘相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自立為「楚王」,與孔彥舟相持了幾個月,被孔彥舟設計擒殺,但他手下的各個頭領卻奉他的兒子鐘子義為太子,繼續與官軍周旋。其中以楊太、楊華、黃誠率領三支隊伍最為驍勇善戰,攻佔了洞庭湖西岸的大部分州縣。

  楊太時年二十三,年紀最輕,大家叫得口順,都喚他做「楊麼」,已逐漸成為朝廷眼中十惡不赦的劇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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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43:36 |只看該作者
  燕懷仙搖搖頭道:「老么性烈如火,本就對趙官家不滿,只是沒想到他竟公然造起反來,這麼一搞,真不知要如何收場?」

  說時,小船已蕩出港汊,駛到湖面寬廣之處,最先派出去的幾十艘小船已直逼金軍大寨。燕懷仙站在船頭,遙遙只見那些泡沫似的小船一字橫排在敵方巨龍也似的營柵之前,雖然胸有成竹,心頭仍不免七上八下跳個不住。

  金軍始終低估了這群漁民雜牌軍的能耐,絲毫未曾覺察梁山好漢設下的圈套。撻懶在中軍得到敵兵逼近的消息,還以為此乃一舉消滅對方的大好時機,立刻命令自己的女婿蒲察鶴拔魯與大將完顏忒裡領軍迎戰,自己則率夏夜星與完顏亮居後策應。

  蒲察鶴拔魯和完顏忒裡用幾艘大戰艦作前導,數十隻小船隨後,浩浩蕩蕩的向敵軍衝去。

  梁山好漢的小漁船當然抵擋不了大船的撞擊,交手沒數合,便紛紛掉頭逃跑。

  撻懶老謀深算,心知若想攻佔江南,必得有一支水軍不可,早在去年年初進據淮東之後,便強行調集一批漢人工匠,大造戰船,以鶴拔魯與忒裡為統領,日夜操練水戰之術。這兩人也著實花了一番功夫,終於練出一支有模有樣的水軍,只是直到如今還未打過一場真正的大戰役,今日出師,本來就滿心希望大顯身手,此刻眼見敵軍不堪一擊,自然得意萬分,引著大艦小船隻顧趕去。

  不料宋軍船雖小,速度卻快,在湖面上劃出幾十道銀白閃亮的波紋,猶若貼水飛行的水鳥,眨眼間便滑出老遠。

  蒲察鶴拔魯一意立功,拚命催促船艦加速行駛,竟未發現敵軍忽快忽慢,根本沒有甩脫追兵的意願。

  蒲察鶴拔魯見他們不朝東岸茭城去奔,卻一徑向東南角上撤退,但只尋思:「看他們想往那兒逃?這群笨宋狗,生怕逃回去衝亂了自己的陣勢,卻來跟咱們兜圈子。湖就只這麼大,咱們一圈追不上,多繞幾圈也就追上了。」愈發卯足勁兒追逐。

  只見宋軍小船東拐西彎,直鑽進港汊裡去。

  鶴拔魯瞧這港汊還算寬廣,兩岸平闊,乾土片片,蘆葦叢距離岸邊尚有數丈之遙,諒必不致有何埋伏,當即放心追趕。

  但見前頭宋軍忽然紛紛將船靠岸,七腳八腳全都跳到了岸上,跨過岸邊乾土,鑽入蘆葦叢中。

  鶴拔魯心忖:「這群宋狗的死期到了,若在船上交鋒,還真沒把握,一旦上了陸地,可不全是咱女真人的天下?」立刻命令部屬登岸追殺。

  跟在後頭的幾十艘小船上滿載金兵,個個奮勇爭先,鼓噪著跳下船來,卻只聽得「波滋」聲響不絕於耳,看似乾硬的岸土一經人腳踐踏,馬上就崩裂開來,露出下面深不見底、黏如流沙的淤泥。

  眾金兵雙腳都已陷了進去,那還抽拔得出,愈是使勁,便陷得愈深、黏得愈緊,河邊頓時響起一片叫嚷怒罵。

  鶴拔魯和忒裡兩人怎麼想也想不透,為何宋軍行走如飛的地面,金軍一踩上去就變成了淤泥?

  他們那知梁山好漢早在此處埋下了數十條用樹幹、木板鋪成的信道,表面上看來一樣,其實底下卻暗藏玄機,剛才宋軍靠岸都選擇做有暗記之處,自然能夠如履平地。

  但聞一聲梆子響,蘆葦叢裡蝗蟲也似鑽出一、兩千名宋兵,由「河北大俠」公孫羽率領,一半手持弓箭,另一半則人手一支丈八長槍,蒙頭蒙腦一陣箭射槍刺,先將金兵干翻了幾十個。

  餘人見不是勢,拚命拔腳,卻依然拔之不動,剛才的怒罵之聲立刻變成了一片哭喊哀號。

  鶴拔魯忙令還未下船的金兵放箭還擊,命令方自出口,小船上的金兵卻也亂了起來,爭相叫嚷:「漏水了!船底漏水了!」

  轉瞬間,小船紛紛打起轉來,咕嘟咕嘟的直往下沉,性急的金兵跳船逃命,一頭栽入水中之後,卻再不浮起,只見一團團血沫子翻上水面,原來水底下還藏伏著不知多少熟識水性的梁山好漢。

  蒲察鶴拔魯此時方知這些打漁的厲害,正想把船靠過去救那些可憐兮兮的部屬,卻見船頭波浪一起,分水沖上一個人來,直如水中冒出了一頭黑狗,喝聲:「先喝口水再說!」一把扭住鶴拔魯的脖子,往下一扯,鶴拔魯立足不住,「噗通」掉入水裡,張口吐了幾個氣泡,便即不見蹤影。

  完顏忒裡魂飛膽落,趕緊掉轉船頭,想要退出港汊,又見一條人影從蘆葦叢中飛出,宛若翔天神鵰,早登上甲板,鋼刀一閃,從完顏忒裡左頸根斬入,右脅下透出,屍體上半截斜斜飛起,掉進湖中。

  艦上金兵忙挺槍來刺,被燕懷仙一連猛劈狠砍,十不存一二,剩下的寧願赴水而死,也不敢再領教那惡鬼也似的刀法。

  「翻江豹子」張榮掀起被水灌昏了的鶴拔魯,拖到岸上,五花大綁綁了,丟在一旁,傳令下去,只留一千名好漢在此料理那些陷在淤泥中,如同箭垛子一般的金兵,其餘人眾一概登上小船,往攻撻懶大寨。

  燕懷仙縱身躍上張榮與公孫羽乘坐的小船,笑道:「金人水師這回一敗塗地,再想窺伺江南,恐怕得要好幾年以後才行了。」

  幾十艘小船如飛出了港汊,直駛金軍營壘。

  公孫羽道:「五師侄,剛才看你出刀,威勁十足,功力已與你師父不相上下,你這幾年的進展著實驚人。」

  張榮卻望了燕懷仙一眼,道:「殺氣太重,鬼氣森森,五郎,你是怎麼搞的?可要小心點了。」

  燕懷仙心中一驚,出了一身冷汗,「戰神」孟起蛟陰陽怪氣的模樣更如一片魅影,重重罩住心頭,使得胸腔內倏地黑了下去。

  船陣眨眼間已逼近南岸。撻懶兀自安坐中軍大帳等待捷報,不料外頭戰鼓打雷也似響起,嚇得他一跳三丈高,緊接著著便見完顏亮氣急敗壞的奔入帳內,嚷嚷:「宋軍殺來啦!」

  撻懶盔甲都來不及穿戴,衝出大帳,爬上馬背,只見兩、二千條精赤上身的漢子,狼虎般搶上岸來,見人就殺。

  張榮喝道:「休教走了一個!尤其不能放過撻懶那狗頭!」手揮利斧,與燕懷仙、公孫羽一路殺奔中軍大帳。

  完顏亮麾下兵卒抵敵不住,紛紛敗逃。張榮遙遙望見一名狼狽不堪的老漢正由數十名親兵護衛著向南退去,心知必是撻懶無疑,當即奮起神威,單人突入金軍陣中。幾名金兵拚命死來攔,被張榮手起斧落,砍得支離破碎,殺出一條血路,逕奔撻懶馬前。

  完顏亮見他來勢兇猛,早不知躲到那兒去了,護衛親兵也四散逃竄。

  張榮喝聲:「老狗領死!」縱身而起,一斧劈向撻懶頂門,眼看著就要把這金國數一數二的人物一劈兩半,卻只覺一股洶洶大力從旁湧至,勁道之強,生平罕逢,兼且陰寒難當,有若冰山山頂刮下的旋風。

  張榮心下驚異,趕緊偏身避過,扭頭望去,一張絕美臉龐撞入眼簾,竟是九師妹夏夜星!

  「這丫頭那來如此深厚詭異的功力?」張榮完全不知包藏在「寒月神功」裡的駭人原由,不禁楞了一楞,撻懶已趁隙策馬奔出十數丈。

  張榮喝道:「丫頭,站開點,否則休怪我不客氣!」身形一長,欲待再追,夏夜星卻又是一掌劈來,嘴裡笑道:「四哥,這麼久不見,也不給小妹留一點情面?」

  張榮被她擋了這兩擋,撻懶已奔出老遠,眼見追之不及,不由得心頭火起,反手一斧斜斬夏夜星頸項。夏夜星的內力雖然深厚,搏擊技巧卻根本不入流,仗著手腳靈便,險險躲過一擊,張榮緊跟著又是接連幾斧劈下,殺得她東倒西歪,縱有掌力也派不上用場。

  卻聞燕懷仙連聲急叫:「四哥,饒她一命!」如飛般趕來。

  夏夜星瞋目嚷嚷:「姓燕的,你滾遠點,誰要你來求情?」

  燕懷仙可已趕到身邊,一把抓向她肩頭。「兀典,你已瘋了,咱倆一齊想個辦法來化解這『寒月神功』。」

  夏夜星怒道:「放屁!我好得很!」一掌擊向他胸膛。

  燕懷仙打定主意要抓住她,右手虛晃,逗得她將身一側,左手早捏住她右臂。

  夏夜星叫道:「你這混帳東西!」又是一掌劈來,但燕懷仙功力比她還強,陰寒之氣也比她還重,那會把她的掌力放在眼裡,右手一扭,早把她牢牢擒住。

  夏夜星尖嚷道:「你放開我!混蛋!」

  燕懷仙笑道:「看你這回往那兒跑……」一語未畢,冷不防「颼颼」聲響,數支勁箭疾射而至,燕懷仙連忙躲過,只見數百名匈奴驍騎由東馳來。

  匈奴兵本被派駐東面,防備梁山好漢從旱路來襲,此刻聞得大寨已破,趕緊馳援,恰正撞著夏統領情勢危急,個個奮不顧身,蜂擁搶來,支支利箭直朝燕懷仙、張榮二人身上招呼。

  燕懷仙左手一提,將夏夜星舉起,正想喝止匈奴兵繼續前衝,卻聽夏夜星嘶聲道:「燕的,你不要臉!又想用我來挾制別人麼?」

  五年前以夏夜星為人質,逼迫夏紫袍交出「大夏龍雀」的往事,倏地浮上燕懷仙腦海。「兀典就因那一次,恨我直到如今,我還要她更加恨我不成?」只一猶豫,夏夜星已抽冷子反手擊中他胸膛,不由得氣血一窒,手掌鬆開,往後退了兩步。

  匈奴兵見統領脫身,紛紛吶喊,疾箭更如雨般射到,鬧得燕懷仙、張榮手忙腳亂。夏夜星得隙奔出數十步,匈奴兵早牽著一匹空馬打橫裡衝至,夏夜星只一翻身,早已穩穩坐上馬背,冷笑道:「燕五,咱們還有見面的時候!」把手一揮,領著部屬向南撤退。

  燕懷仙見她上了馬背,心知便是大羅金仙也休想把她弄下來,只得廢然長歎,怔怔望著她絕塵而去。

  張榮搖搖頭道:「五郎,你腦袋不清楚!」逕自回身料理殘局去了。

  燕懷仙發了一陣楞,悶悶不樂,返轉來時,水泊好漢已將未及逃走的金兵殺俘殆盡,大夥兒歡呼著登上小船回至東岸茭城,陷在淤泥中和散逃於蘆葦叢裡的金兵卻還未殺光。

  公孫羽道:「這回殺敵多則一萬,少則六千,真是宋金開戰以來最大的一場勝仗!」

  鎮夜只聽得沼澤地裡的金兵慘叫不絕。宋軍的捕殺行動持續了兩、三天,方才告一段落,張榮即刻揮軍南下,直指泰州。那撻懶已被殺破了膽,再顧不了愛婿鶴拔魯尚在敵人手裡,倉皇率眾繞道北遁,不敢稍作逗留,一直撤到了淮河以北。

  淮東屏障江南,最是重要不過,如今既已收復平定,四年多來東奔西跑的宋國小朝廷終於有了立足之處,滿朝文武得知這捷報,莫不歡天喜地,雀躍萬分。

  宰相呂頤浩上奏列舉歷次戰役,獨稱此戰為「大捷」,宋帝趙構也頒下詔令,將「縮頭湖」改名為「中興湖」,以紀念這中興宋室的第一戰功。

  又過幾天,朝廷任命張榮為忠勇軍統制兼泰州知州,歸大將劉光世節制,手下將士四千零二十九人統統進官受賞。

  朝命到達泰州時,張榮軍中正大開慶功宴,數千梁山好漢痛飲正酣,聽得這不倫不類的任命,都不禁暴跳起來。「張四哥立下了這等大功,卻才派他做個知州,究竟是何道理?那劉光世又是什麼東西,從去年八月開始就一直逗留不進,躲在鎮江府呵卵,如今卻來撿現成便宜。朝廷如此處置,真是他娘的混蛋透頂!」

  營中一片喧嘩吵嚷,不平之氣直透夜空。張榮坐在大帳內,卻仍鎮定如昔,與公孫羽、燕懷仙放懷暢飲。

  公孫羽可按捺不住,歎口氣道:「你我出身江湖,朝中無奧援,本就吃虧,眾家兄弟又都是漁民,把持朝政的仕宦大族一向對他們有所忌憚。此等安排,早在意料之中,四師侄也不必太過介意。」

  張榮笑道:「我一不求官,二不求財,今日大戰『縮頭湖』,但只青史留名,於願足矣。」

  燕懷仙尋思道:「朝中若無文士繼續吹捧、大做文章,想要青史留名只怕也不容易。」

  忽聞帳外一個陰冷冷的聲音道:「這世上的事情全都是假的。你想求什麼,就得不到什麼,你們這些小子還是別白費心思了吧!」

  燕懷仙早聽出是「戰神」孟起蛟的聲音,人隨語尾而起,飛掠出帳外。

  孟起蛟森森笑道:「這回趕得倒快了!看你追得上我不?」一個翻身,倒縱出去。

  燕懷仙心忖:「他雖未完全化解『寒月神功』,但總已有不少心得,兀典和我還是非得靠他不行。」下定決心追他到底,任憑他東閃西晃,硬是緊追不放。

  兩人一前一後,向南疾奔,決不停留,竟一直渡過了大江。燕懷仙腳程雖快,耐力卻是不如,一連趕了三天三夜,早不禁頭暈眼花,孟起蛟可已不見蹤影。

  燕懷仙疲憊之餘,只覺體內寒氣漸盛,腦中也開始恍恍惚惚,思緒如風箏亂飄,一下子想這,一下子想那,全無半絲脈絡可尋。偶爾稍微清明之時,雖會極力提醒自己:「快回泰州去,否則真要晃不見了!」然而雙腳卻不聽指揮,遊魂一般到處亂走。

  這一日竟來到天子駐蹕的「紹興府」,燕懷仙猛地尋思:「我來這裡幹什麼?若在這裡闖了禍,怎麼得了?」愈是不斷警告自己,寒氣便愈衝入腦中,使得視線都模糊起來。

  「糟糕!」燕懷仙佇足大街,茫然無從。迷濛間,依稀看見一頂八人大轎由十數名僕從簇擁著,從大街那端湧來,一路嗚騶唱啊,前有認牌開道,上書「秦府」兩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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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44: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聖上很是關注桑元帥,但願桑帥一切以國事為重。」遠從行在「臨安府」來的內侍鄭珪嘮嘮叨叨的敘說著。「至於桑帥和王彥之間的糾紛,唉,本是小事一樁嘛,毋須認真,咳咳,毋須認真。」

  「微臣忠心一片,皇天可鑒。」「九頭鳥」桑仲垂目屏息,現出肅穆的神情,在旁陪坐的張用與「一丈青」夫婦倆,卻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

  桑仲偷偷瞪了他倆一眼,繼續別著嘴唇說道:「其實微臣也並未把王老帥的挑構放在心上,畢竟我也在他麾下不少時候,素知他不能容物。只是朝中卻有一幫人莫名奇妙,屢次在聖上面前罵我是賊……」

  鄭珪忙道:「沒有的事!桑帥莫聽傳言,作不得準的!作不得準的!」

  桑仲冷笑一聲,續道:「這且不提,就拿我四弟張榮的事來說吧,去年大戰『縮頭湖』,功績如何,大家心裡清楚得很。結果呢?」

  鄭珪連忙又是一陣好言相慰。

  天子親遣內侍前來撫問,桑仲這次可說已掙足了顏面,但他的野心尚不只如此而已,更大的圖謀已在他心中成形,就像巍峨雄壯的襄陽城樓一般矗立於胸際。桑仲幾乎可以看見自己官拜節度使,指揮六軍北伐中原,成為郭子儀一流的人物。

  鄭珪回朝覆命的那天,兀自向桑仲說了許多好話。桑仲該抱怨的都抱怨過了,該給的自也不會少給。鄭珪滿面堆笑,黃金入袋有多重,將來在天子面前對桑仲的評價便有多重。

  張用等欽差走了之後,搖頭笑道:「桑老二,做官還是你有一套,咱們舊日兄弟可都沒這本領。岳大頭近年來轉戰江西、湖東,雖也立了不少功勞,卻仍只是個正六品的都總管而已,比起你來還差了一截。」

  張用自東京撤退後,又橫行了一段日子,巧不巧,竟在半路上遇見死了丈夫的「一丈青」馬夫人,兩人本就有些意思,便乾脆將兩路人馬攪作一塊兒,去年五月接受岳飛招降,屯駐江西路瑞昌一帶,此次夫婦倆藉著護送欽差之便,北上襄陽來會老友,眼見桑仲雄霸荊襄,控地千里,有眾三十萬,不禁暗自歎服。

  桑仲哼道:「當初在『崔府君廟』救了皇帝一命,難道還是白救的?如今他雖絕口不提,心裡卻是明白得很。」

  張用暗忖:「難怪這小子有恃無恐,在欽差面前也敢抱怨這,抱怨那的。」

  桑仲又喚來如今已倚為左右臂的「一丈青」李橫,笑道:「兩位『一丈青』想必聞名已久,今日初次見面,莫要七攪八纏的變成了『兩丈青』。」

  張用笑罵道:「鳥嘴硬是吐不出象牙來,大約是孤家寡人孤瘋了!」馬夫人哼道:「還不急,等我生個女兒給他做老婆。」

  眾人哈哈大笑。桑仲傳令大開酒宴,高呼痛飲,席間張用說起去年八月秦檜拜相以來的種種情形,不由得咬牙切齒,大罵不休。「這狗頭一上任便恁恿皇上詔罷兩河『忠義巡社』,梁小哥他們那些河朔義軍五年來灑了多少鮮血,拋了多少頭顱,如今一紙詔令,抹煞得一乾二淨不說,竟還不准義軍渡河南歸,若有守臣膽敢接納,居然還被判罪,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劉豫分明是個無恥叛臣,受金國冊封為子皇帝,咱們朝廷卻還稱他們做『大齊』,叫得順口得很,真不知是誰比誰無恥?」

  桑仲笑道:「江南天氣和暖,風景秀麗,物產豐饒,你可知這是個什麼所在?」

  張用、「一丈青」馬夫人方一搖頭,桑仲已接著道:「這是養懶人的大好所在!如今朝中有誰想打仗,你倒是說說看?張浚、李綱、呂頤浩、咱家、岳大頭這些主戰派,那個不被當成瘋子?」

  張用大歎口氣,搖頭不語。

  桑仲壓低聲音,又道:「尤其是皇上,聽說建炎三年耶律馬五偷襲揚州,把皇上的卵蛋都嚇破了,至今還生不出個兒子……」

  大夥兒忍笑不住,一齊做了個砍頭的手勢。桑仲吐吐舌尖,又道:「這也難怪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後生,平常養尊處優,怎禁得起那幾年成天破人追殺?朝廷近日由紹興遷至杭州,將杭州升為臨安府,光只這個『安』字,其心可知。其實嘛,這些都是紙糊的,宋國一廂情願偏安江南,只怕人家不依。金國這兩年來傾盡全力,用兵川陝,京東、京西、淮西等地只是無暇顧及而已,宋人莫以為從今以後便可長治久安。」頓了頓,又道:「不過,去年十月兀朮大敗於和尚原,皇上可又有些心動了,我猜朝廷近日已有北進之謀,否則遣人來安撫我個卵?咱們這批人總有揚眉吐氣的一天!」

  張用點點頭道:「朝中主戰、主和爭議不休,總該有個了斷。秦檜這個投降派的首領,非要除掉不可!」

  桑仲道:「總有人會想辦法去料理他,『河北大俠』公孫羽……」

  話沒說完,卻有小校來報,說是一個名叫燕懷仙的求見。

  桑仲喜得跳起身來,親自跑了出去,果見燕懷仙站在星光之下,神采奕奕,雙目炯炯生輝,全身上下散發出難以匹敵的氣勢。

  桑仲不禁暗忖:「這小子怎地修練得如此厲害?要論個人修為,我桑老二可連他的尾巴都摸不著了。」嘴裡笑道:「五郎,一別兩年多,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上前一把抱住,搖晃不休。

  燕懷仙道:「二哥,氣候愈來愈大了,位列三公想必指日可期。」

  桑仲哈哈大笑,拉著燕懷仙進了大帳,眾人本都是舊識,數年不見,倍感親熱。

  桑仲道:「老四派人稍過信來,說你在『縮頭湖』大戰之後,忽然不知跑到那裡去了,他急得很,生怕你被那小狐……」猛地打住不言,將「狸」字硬嚥回肚內。有關夏夜星之事,他也是看了張榮的信後才知道,連連大呼:「匈奴女王原來就是小師妹,怎地傳言說她腰大十圍,面如夜叉哩?」

  同門師妹竟身為金國統領,這話自是不便在張用等人面前說起。

  而燕懷仙提及自己過去一年的行蹤,卻吞吞吐吐,臉上現出困惑的神色。

  桑仲尋思道:「五郎近年來老是這麼陰陽怪氣,則是著了那小狐狸的邪吧?」想起最近才聽到的有關夏夜星的另一則傳聞,更加暗自搖頭不已。

  卻見張用手下一名親信在帳外探頭探腦,張用皺眉喝道:「作什麼鬼鬼祟祟?」一邊站起身子,走了出去,只聞一陣嘀嘀咕咕過後,張用厲聲道:「你當真沒有看錯?」緊接著便領了那人行入帳中,面上一片陰沉,望著燕懷仙冷然不語。

  桑仲心知事有蹊蹺,忙間:「張兄弟,怎麼回事?」

  張用依舊瞪著燕懷仙,道:「我手下這位兄弟名叫丁九光,本是湖州安吉縣人氏……」

  燕懷仙聞言全身一震,轉眼向那丁九光望去,只見他滿臉怒容,目中幾乎都要噴出火來。

  張用續道:「前年年初兀朮兵下江南,丁九光兄弟親眼看見金軍先鋒部隊中有一支漢兒簽軍,都提點也是個漢人,名字就正叫做燕懷仙!」

  桑仲沉聲道:「丁兄弟,你沒弄錯?」丁九光大叫道:「就是他!就算把他燒成了灰,我也認得出他來!那天晚上金軍抓去了二十多個少女,供這狗淫賊玩樂,我大妹子就是其中之一!」

  燕懷仙歎口氣道:「丁兄弟,那時我實在身不由己,任人擺佈……」

  丁九光厲聲道:「你放屁!又不見有繩索綁著你,怎地身不由己?你的舌頭又沒被割掉,那天在大街上難道就不會開口說句話?」

  桑仲忙道:「丁兄弟,說來你也許不信,江湖上制人的法子多得很。我姓桑的敢用項上人頭作保,我這師弟燕五郎決非漢奸,更決不會做出那種豬狗不如的勾當!」他並不知燕懷仙近年來受盡了「寒月神功」的折磨,只當燕懷仙那時必是被人點了穴道,因問:「五郎,何方高人有此手段?金狗難道也會點穴麼?」

  燕懷仙又歎口氣,不知要從何說起。

  張用冷笑道:「拿什麼點穴來推搪,世上那還真有點穴這門功夫?桑老二,你莫護短,我看這姓燕的眼神閃爍,說話支支吾吾,故意唉聲歎氣,根本就是心虛!」扭頭吩咐帳外親兵抬上夫婦倆的兵器。

  桑仲皺了皺眉道:「丁兄弟,你大妹子翌日回家後,可有說我師弟曾經污辱過任何一個姑娘?」

  丁九光傲然道:「說?她怎麼說?是我們把她從井裡撈上來的!」漢人素重婦女名節,以致婦女一旦貞節遭疑,往往以死自證。丁九光這句話可說得眉飛色舞,頗以妹子為榮。

  「一丈青」馬夫人怒吼一聲,搶過親兵手中捧著的雙刀,向燕懷仙頭頂劈來。張用也接過鑌鐵大棍,只一掄,立教營內燈火晃動不已,照准燕懷仙腦袋就打。

  桑仲如今獨霸一方,本不會容人在自己大帳內如此動刀動槍,然而轉念卻忖:「他們夫婦倆馬上功夫不錯,白刃近戰卻決非五郎之敵,且看看五郎近來的進境如何?」當即端坐不動,揮了揮手,制止住聞得聲響衝入帳中的親兵。

  只見燕懷仙雙肩一晃,早離座而起,閃開丈許。張用夫婦那肯放過他,雙刀一棍緊隨而至。燕懷仙只是閃躲,並不還手,也沒半句分辨之詞。

  張用夫婦愈發以為他心虛,夾攻得更狠更緊,卻仍連燕懷仙的邊兒都摸不著。

  桑仲笑道:「張莽蕩,識相點,我兄弟若真要動手,你恐怕連半招都接不下。」

  張用其實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扯不下臉認輸,再聽得桑仲出言譏嘲,更氣得半死,大喝一聲,力貫雙臂,鐵棍如同車輪般飛轉起來。帳內本無餘地,吃他這麼一攪,頓時大亂,旁觀人眾紛紛走避,桌椅杯盤四下飛散。

  桑仲忍耐不住,喝道:「渾子小,中軍大帳豈是客人撒野的地方?你也太不把桑某人放在眼裡了!」外衣一披,就要動手。

  此時燕懷仙已被張用逼入角落,鐵棍暴砸,蓋頂而下。

  燕懷仙避無可避,只見他突然把手一伸,硬生生的接住鐵棍。

  張用號稱「萬人敵」,兩臂少說有千斤力氣,這一棍又是含忿砸下,即連銅人石像也禁受不住,豈料燕懷仙這個並不十分壯碩的小子,隨隨便便的一探手,軌將鐵棍牢牢捏住,簡直比捏住根筷子還容易。

  張用驚得三萬六千個毛孔都流出漿來,偏偏這一棍使得力猛,說什麼也收勢不住,一頭撞將入去,卻正撞上已然豎起的棍身,不禁「唉喲」呼痛不絕,翻跌在地。

  燕懷仙手一鬆,棍尾倒甩,恰恰磕在馬夫人隨後砍來的雙刀上,馬夫人只覺雙手虎口一陣奇痛,險些握刀不住,連忙向後躍退,鐵棍棍端「哧」地插進地面,沒入寸許。

  桑仲笑道:「可知厲害了吧?咱們『太行八俠』的名頭可不是用吹牛吹來的!」

  張用灰頭土臉的爬起,又羞又怒,反手拔出鐵棍,掉頭就走。「一丈青」馬夫人喘了口氣,冷笑道:「桑老二,你儘管護著這個奸賊,別叫他再被咱們碰上!」緊跟著丈夫出了大帳,一聲吆喝,率領隨從親兵如飛而去。

  燕懷仙搖搖頭,歎道:「不想竟連累了二哥,萬一……」

  桑仲笑道:「不打緊。張莽蕩本就是這副鳥德性,回去仔細想想,必也知自己不對,怕他怎地?」又問起燕懷仙受制於人的原由,燕懷仙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

  桑仲聽得師父葉帶刀原來竟是那麼個大惡人,似也並不大覺意外,只冷笑了笑,道:「我早知師父不是個簡單人物,只沒想到他竟這般心狠手辣。你和那小狐……小師妹也真夠冤,不過還好,還有一線希望。」

  面上忽然現出少有的嚴重神氣。「那次在『大名府』附近遇見的怪人,原來就是師祖『戰神』孟起蛟?這可妙了,這可妙了……」反反覆覆的說了十幾遍,臉色益加難看,忽道:「你跟我來。」

  領著燕懷仙來到帳後,只見大床上躺著一個面容青黑,顯然身受重傷之人,竟是「河北大俠」公孫羽。

  燕懷仙吃了一驚,急急趨前。「公孫大伯,你怎麼了?」

  桑仲低聲道:「他被一種極陰寒的掌力傷了內腑,性命無憂,但恐要一兩年才能完全調復過來。」

  燕懷仙心頭猛震,忙問:「他是怎麼被人傷的?」

  卻見公孫羽微張開眼睛,擠出一絲笑容,道:「五郎,你來了?去年你不告而別,音信全無,大俠兒都急得很……」燕懷仙道:「大伯,你是被誰傷的?」

  公孫羽歎口氣道:「大約就是在『縮頭湖』茭城中遇見的那個陰陽怪氣的傢伙……」他尚不知那來去無蹤,形如鬼魅的怪人,便是自己昔年最為尊崇的「戰神」孟起蛟,否則縱沒被打死,氣也要被氣死。

  公孫羽面色紅潤了一些,精神也來了,續道:「自你離開泰州,我又在四師侄那兒多待了幾個月,才告別南下,想要刺殺秦檜那狗頭,不料秦檜竟已在八月間拜相,宅第守衛甚是嚴密。我在附近窺探了不少時候,方才尋出一絲破綻,偷偷溜了進去。」

  公孫羽眼前似乎浮現出那夜景象,雙目竟都有些發起直來。「那是個暗無星月的晚上,我四處逡行,正不知秦檜那狗頭的寢室在那裡,忽見迴廊上一簇燈火緩緩游來,卻是幾名侍婢擁著一個貌美絕倫的年輕女子……」說到這裡,突然望了燕懷仙一眼。

  大約總是因他眼神怪異,燕懷仙胸口立刻一窒,脹悶悶的翻攪不休。

  公孫羽續道:「那女子我曾見過兩次,一次是五年前在『鷹愁峰』上開『太行大會』之時,另一次則是在『縮頭湖』撻懶大寨……」 燕懷仙脫口叫道:「兀典?」怎麼想地想不通她跑到秦檜府中作什。

  公孫羽道:「那姑娘姓夏是吧?那日在『縮頭湖』,我就奇怪她怎地會在金軍陣中,只是不便問你和四師侄……」

  燕懷仙暗忖:「兀與和我們師徒之間的關係複雜多端,外人看在眼裡真不知作何想法?」

  公孫羽又道:「那夜我眼見她在秦府中出現,當然更是疑惑,便偷偷跟在後頭,只見她行至東首院落的一間偏房之前,便吩咐婢女退下,自己推門走了進去。我又等了一會兒,才悄悄湊到窗邊,想要看看她在那屋裡幹什麼,不料窗紙都還沒戳破,就先聽到一陣男歡女愛之聲……」

  燕懷仙如遭錘擊,差點昏過去,勉強結巴著問:「你沒聽錯?」

  公孫羽咧嘴笑了笑。「五郎,我又不是未經人事的小伙子,那種聲音怎會分辨不出。而且,當時我懷疑那男的就是秦檜,便湊眼朝房內一望……」

  燕懷仙想問「果真是她麼?」,話語卻堵在喉頭,拚死命也搾不出來。

  公孫羽又咧了咧嘴,只是這回變得難堪無比。「我雙眼不花,瞧得千真萬確,只見兩個赤條條的人體在床上纏成一團,男的面貌一時未能瞧清,女的可是看得清楚得很,因為她正壓在上面……」

  桑仲搔了搔頭,乾咳道:「那個小狐狸!」又搔了搔頭,頗有點坐立不安。

  燕懷仙卻呆若木雞,連心跳彷彿都已停止。

  公孫羽道:「我正想衝進去殺掉那對狗男女--宋國之人竟與金軍統領通姦,反正是個該殺的東西--不料房內二人已然驚覺,爬下床來。我才一進房,就感到一股掌力迎面撲至,不但陰寒難當,勁道之強更是我這輩子首次碰見,簡直比昔年天下第一高手,你們的師祖『戰神』孟起蛟還要強出幾分……」

  桑仲、燕懷仙互望一眼,那還答得上話?

  公孫羽續道:「房中一片漆黑,依稀只見那人面白如紙,形貌朦朧,如同幽靈一般。我拚盡全力接了幾招,實在抵敵不住,只好翻身逃出房去,那人竟也未再追趕……」

  桑仲心忖:「衣服還沒穿上,怎麼追法?」

  公孫羽道:「我逃到屋外,只聽得那人在房內陰森森的道:『相國府侍衛統領的房間也是你來得的麼?這回放你一馬,休要再來找死!』聽那口音,大約就是在『縮頭湖』茭城中遇見的那個黑袍怪人……」

  燕懷仙四肢麻痺,雙眼昏花,心中不斷尋思:「兀典怎麼會和師祖幹那苟且之事?師祖又怎麼會當起秦檜的侍衛?那日他大喊『我想投降』果真不假!但兀典……兀典怎麼會……怎麼會……」只覺一股比死亡還難受的滋味襲捲全身。

  公孫羽又道:「我逃出秦府,初時還不覺得怎麼樣,但一路北行,愈走愈覺不對,來至襄陽見到桑老二後,便再也支撐不住。那廝好毒辣的掌力,真叫我廢掉了半條命!」說完,喘息不已。

  桑仲道:「大伯,你再多歇歇,靜心養傷,不消幾個月,包你又生龍活虎。」站起身來,拉著傻子似的燕懷仙行出帳外,邊走邊道:「五郎,看開點,沒什麼大不了,別再去想它。」說著說著,卻又不禁「沙沙沙」的搔起頭皮。「那個小狐狸,真不像話,竟壓在男人上面,什麼世界嘛這是?」

  燕懷仙鎮夜翻來覆去,腦中儘是夏夜星蕩笑著、赤裸著、擺動著的影子。「究竟怎麼回事?」燕懷仙不願相信剛才聽見的話,極力回想夏夜星往日天真爛漫的音容笑貌,然而那甜美的少女形像,似乎已一去不返了。

  燕懷仙心頭滴血,緊咬牙關,身體如同蝦米一般扭曲痙攣,以免自己叫出聲來。他真想馬上就去死,永遠離開這充滿了痛苦折磨的世界。

  睡在身邊的桑仲卻忽然翻了個身,咕噥著道:「公孫老兒的眼睛一向不好,牛都會看成羊,誰曉得他那晚黑漆漆的看見了什麼鬼東西?說不定只是兩條肉蟲在打滾哩。」

  燕懷仙明知他是安慰自己,心中卻仍不禁一動。「公孫大伯只見過兀典兩次,當然可能看錯人。」就像溺水者緊抓住浮木一般,死也不肯放手,但令人戰慄的黑暗魔影依舊盤踞心底,時時現出嘲弄的本相,一下子就把他從天堂掀入地獄。

  希望與絕望相互交替,思念與痛憤重垂浮湧,在接連下來的幾十天裡,燕懷仙恍若一個白癡,整天在營內到處走動,不說、不笑、毫無表情,只偶爾茫然環顧四周,彷彿忘了身處何處。

  三月初,朝廷頒下一紙振奮人心的詔令,命桑仲節制軍馬,規復偽齊所置州郡,且令翟興、解潛、王彥、陳規、孔彥舟等鎮撫使為桑仲後援。

  桑仲頓時如同機簧一般蹦跳忙碌起來,進取中原的計畫早在腹中,協調各路軍馬卻是令人頭疼。各個鎮撫使本就誰也不服誰,難制得緊,如今桑仲雖然身受王命,地位已大大不同,卻仍難教他們俯首聽派調遣。

  桑仲可也太明白這一套,冷笑道:「我桑老二現在已經不是『賊』啦,世局倒反過來啦。那個敢不聽我的,我就先討那個『賊』!」

  七算八算之後決定的第一著棋,便是去郢州調兵。

  「一丈青」李橫諫道:「郢州守將霍明向來不服咱們,老在暗裡使壞,主帥最好不要親自前往。」

  桑仲笑道:「霍明那小子有謀無膽,諒他不敢有什麼舉動。郢州控扼漢水中游,正好遮斷咱們的後路,若不藉調兵之名,先把他剪掉,咱們如何能安心北進?」乃命李橫留守襄陽,自己只帶了一千精兵,啟程南下,因見燕懷仙鎮日失魂落魄,便強拉著他一道,也好散散心。

  燕懷仙反正無可無不可,木偶般任人擺佈,上了馬也不知馬頭馬尾,只管跟著人家走。

  不一日來到郢州城外,霍明早已率隊在道旁恭候,柳條兒似的打躬哈腰,滿口「桑帥」、「桑帥」的叫個不停。

  桑仲心忖:「這小子的死期到了,還在這兒賣乖哩。」面上卻甚是和氣,說了許多慰勉獎勵的話。

  主帥既來,照例要人城升帳點兵,奪下霍明的兵權也就在此時。霍明卻似渾然不覺,必恭必敬的徒步奉桑帥入城。

  桑仲意氣飛揚,在馬上指指點點,向身邊的燕懷仙笑道:「五郎,我從小便知我這輩子必定會位極人臣,列侯封疆,如今這已不再是個想頭,手一伸就可以拿得到了。五郎,不是我說你,咱們師兄弟之中就數你最懵懂,他們幾個的想頭不管對不對、可笑不可笑,最起碼他們心裡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唯有你,始終拿不定主意。其實他娘的說穿了,人生在世不圖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還要圖什麼呢?」說時已進了郢州城門。

  忽聞城頭上一聲梆子響,燕懷仙頓覺眼前一黑,急抬頭看,只見十幾塊磨盤大的石頭蓋頂砸下。

  燕懷仙雖然心神恍惚,反應仍甚神速,一個翻身倒縱出去,胯下馬匹已被巨石打得稀爛。桑仲近年來南征北討,過的儘是鐵馬大槍的生涯,小巧功夫幾乎全擱下了,且又正在得意頭上,戒備警覺之心大減,待到發現不對,閃躲已是不及,竟被一塊大石掃中頭顱,倒跌下馬。

  燕懷仙大叫:「二哥!」飛身搶來,只見桑仲雙目緊閉,頭盔都扁了一大塊。

  燕懷仙連忙將他夾在腋下,拔出鋼刀,回頭欲朝城外去奔,城門卻早已關上,將桑仲隊伍前頭的幾十騎封截在城內,四下伏兵大起,衝殺而至。

  燕懷仙此刻方才從那延續了幾十天的昏夢之中完全驚醒過來,所有的憤怒、絕望、痛苦、磨難倏然間全都集湊一處,化為一股熊熊烈焰,直貫入腦門。

  郢州守兵但只得一聲不若人類的嗥叫,扎得眾人耳鼓撕疼,緊接著便見一條人影拔地衝上城頭,地獄寒光連連閃動,一波波血柱挾帶著四分五裂的人體,猶如下雨降雹一般,將半壁天空塗灑得變了色。

  守城兵卒幾曾見過如此兇惡的勢頭,哭爹叫娘不絕,爭相逃命。

  燕懷仙斬開城門,放出殘餘的桑家軍,自己則從牆頭上跳出城外。

  桑仲麾下的副將眼見敵方勢大,弓箭石塊不斷打來,料如此城急切難攻,商議道:「且先後退,再派人回去稟告李副統制,多調人馬,非要把這郢郭州城踏破不可!」

  當下揮軍退出五里,燕懷仙才將桑仲放下,只見他面色慘白,鮮血不停從頭盔中滲出,順著脖項滾滾滴落。

  燕懷仙心中刺痛,便嚥著叫道:「桑老二……九頭鳥……」

  桑仲微睜開眼,望了望燕懷仙,安心了些,眼光掃過空際,彷彿看見了什麼。「五郎……好玩……」

  當他斷氣時,臉上兀自掛著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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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44: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鷹愁峰」上景物如昔,舊日練功居住之處,尚留存著師兄弟們的痕跡,一隻破布鞋、一個舊沙袋、一條斷了腳的長板凳……在在都勾起了燕懷仙無盡的回憶。

  四月的風中已隱約透出炎夏氣味,但燕懷仙卻只感到說不出的蕭索淒涼。

  一整個上午,燕懷仙徘徊峰頂上坳,止不住胸中波瀾起伏,感慨叢生,只希望時光能永遠停留在從前,停留在那艱苦修練卻充滿了溫暖的日子裡。

  正中央師父葉帶刀居住的窯洞內供著三個神位,那顯然都是一直在太行山區與金兵抗爭的梁興擺上去的。「老二、老六、老七都死了,當小哥一個神位一個神位往上添加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滋味?」

  燕懷仙胸口窒悶,想哭又哭不出聲。七年多來,他這還是首次回到「鷹愁峰」,桑仲去世倏忽也已三年了,燕懷仙突然覺得自己蒼老了許多,蒼老得無法承受那物換星移、滄海桑田的悲涼。

  「五郎!」

  恍若隔世的一聲叫喊,使他產生一種錯覺,時光「刷」地往後倒流,在心上激起一道煙霧似的波紋。

  煙霧中,只見「神彈子」梁興和「潑虎」李寶並肩走來,兩人依舊精氣十足,呼吸出與「鷹愁峰」同樣恆久、同樣頑強,也同樣雄渾磅礡的氣息。

  「五郎,娶妻了吧?」李寶笑嘻嘻的說。師兄弟分別已六年多了,但燕懷仙瞧著他們兩人,卻彷彿只是昨日。在離亂顛沛的歲月裡,早已消磨殆盡的穩定踏實之感,剎那間又漲滿了燕懷仙的胸腔。

  燕懷仙只覺眼眶一濕,緊緊握住兩位師兄的胳膊,半晌方道:「兩位大嫂可好?」早聽得梁、李二人都已成家,本遠望此番北來能夠見上一面。

  李寶笑道:「我那婆娘丟在老家哩,兒子都這麼大啦。」說時,比了個手勢,得意洋洋,但一轉眼,卻又喪氣的撇了撇嘴。「只是還打不出一把像樣的刀,真他奶奶的!」

  梁興道:「五郎,你今年三十了吧,還不成家,待怎地?」

  李寶笑道:「他還在等哩。有朝一日,人家率領匈奴兵歸降大宋,也未可知嘛。」

  燕懷仙心頭一陣抽痛,不由歎了口氣。

  梁興只當他不忘舊情,立刻重哼一聲,又不好多說什麼,轉身推開正中木門,走了進去,向三個師弟的神位拜了幾拜,邊道:「一個霍明、一個耶律馬五,我今生今世不殺這兩個狗頭,誓不為人!眾兄弟英魂不遠,九泉之下好好瞑目去吧。」

  李寶低聲道:「小哥每次回來都要如此祝禱一番,只是以太行義軍現在的實力,恐怕還真難殺掉那兩個狗頭。」

  大宋朝廷雖在四年前就已罷廢兩河忠義巡社,但兩坷忠義之士仍在梁興、趙雲等人的率領之下,繼續與金兵作戰,絲毫不受影響。

  燕懷仙道:「小哥雖和『九頭鳥』的性子完全不同,其實老二死了才最叫他難過。」

  桑仲死後,「一丈青」李橫也暫時放棄北進之謀,率領大軍攻破郢州,偏那霍明手腳滑溜,竟被他脫身逃走,投降偽齊。

  李寶道:「那李橫也不愧是條好漢,前年年初,他和翟興的兒子翟琮兩路北伐偽齊,打得有聲有色,直逼東京,可惜後繼無力,金國又派出大批重甲騎兵增援,」搖了搖頭道:「到底還是金軍裝備精良,竟教李、翟二軍一敗塗地,連襄陽、鄧、隨、郢州都搞去了。」不禁又一搖頭。「桑老二一手帶出來的軍隊至此十不存一。所以說嘛,器械還是挺重要的……」

  梁興拜完師弟神位,轉身出房,向燕懷仙道:「五郎,這次找你回來,實有一件要緊事要你去辦。」

  燕懷仙見他神色極端凝重,心中不禁一凜。

  梁興道:「老么這幾年來幹了些什麼事,你知道麼?」

  燕懷仙苦笑道:「聽說他已自封為『大聖天王』了。」

  「火哪吒」楊太在洞庭湖與大宋官軍的對抗,愈來愈趨激烈。鼎灃鎮撫使程昌寓在上任時,船隊遭到洞庭湖軍的襲擊,連本人都差點被擒,程昌寓大為憤怒,便以嚴苛惡毒的手段來對付當地人民,結果反使得各個水寨的聲勢更為壯大。

  此時楊太已儼然成為各寨盟主,自稱「大聖天王」,廣造戰船。朝廷鬧得沒法,又命王璣為制置使,浩浩蕩蕩的率領了五萬多名軍隊前去圍剿,竟也不是楊太對手,被殺得大敗虧輸而回。

  梁興搖頭道:「咱們兄弟縱不能忠義為國,也不該如此胡作非為。如今師父雖然下落不明,但若有一天被他曉得老么如此亂攪,要我怎生向師父交代?」

  師父葉帶刀之事,燕懷仙一直不敢對大師兄提起。「就讓師父忠義雙全的在小哥心裡活下去吧。」燕懷仙作著如此念頭,繼續謹守這令人難堪的秘密。

  梁興又道:「朝廷近來似乎頗思振作,只礙著老么這心腹之患未除。聽說皇上已命岳兄弟前去討伐洞庭水寇,老么那些烏合之眾,如何敵得過紀律嚴明的岳家軍?」

  燕懷仙吃了一驚,忍不住替楊太擔憂起來。

  從建炎四年兀朮退出江南,撻懶又大敗於「縮頭湖」之後,金軍主力便一直放在川陝戰場。宋廷喘過一口氣,積極進行安內的工作,派遣岳飛轉戰湖東、江西,先後掃平了戚方、馬進、曹成等游寇,以及吉、虔州附近的土寇。岳飛威名漸著,時人已將他與劉光世、韓世忠、張俊並稱為「四大將」。

  前年李橫、翟琮伐齊失敗,又丟掉了襄陽、鄧、隨、郢等州,使長江上游露出足以致命的缺口,朝廷忙令岳飛出征。岳家軍果然不負所托,幾經鏖戰,不但盡復失土,且多攻佔下唐州和信陽軍兩地。

  趙構大喜之餘,封拜當時年僅三十二歲的岳飛為清遠軍節度使,以如此年輕的歲數而建節者,自宋室南渡以來尚屬絕無僅有。這是去年紹興四年的事。

  燕懷仙憂心忡忡的道:「老么與岳大哥雖也算是舊識,但老么那性子……」

  李寶笑道:「當初老么盡瞧岳大頭不順眼,如今人家可要給他好看了。咱們若不把他綁著去見岳大頭,人家可還真饒不過他哩。」

  燕懷仙方自一楞,梁興已點點頭道:「正是要你和潑李三去洞庭水寨,擒住老么,押赴岳兄弟軍前。」

  燕懷仙猛然領悟自己又再度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境,然而梁興的命令從小就叫他們七個師弟無法抗拒,只得和「潑虎」李寶離了太行山,逕奔荊湖北路而來。

  名臣李綱在五年前就任湖廣宣撫使途中,曾寫下這麼一首詩:「試呼耆老細詢問,未語吞聲已先咽:自從虜騎犯長沙,巨寇如麻恣馳突,殺人不異犬與羊,至今澗谷猶流血。盜賊縱橫尚可避,官吏貪殘不堪說,挾威倚勢甚豺狼,刻削誅求到毫髮。父子妻孥不相保,何止肌膚困鞭撻。上戶逃移下戶死,人口凋零十無八。」可以道盡荊湖南北路的慘狀。

  燕、李二人一路行來,眼睛幾乎部已看得麻木了。李寶歎道:「果然是虜騎之害尚小,巨寇、貪官才最要命。結果呢,」巨寇』孔彥舟安安穩穩的當了幾年蘄黃州鎮撫使之後,又安安穩穩的北上投降偽齊;『貪官』程昌寓也依舊安安穩穩的在朝中當大官,難怪此地百姓要反了。」

  不一日,來至洞庭湖西岸,只見湖水浩淼,煙波迷茫,湖中散佈著無數小島,沿岸港汊縱橫,山峰林立,直教人弄不清是湖擁著山,還是山擁著湖;而當清晨湖煙升起,又教人分不清是霧裹著樹,還是樹裹著霧。

  二人不知楊太大寨位處何處,想要找人詢問,但沿岸縱有村莊,也率多有屋無壁,竟連個人影兒都見不著。

  李寶搔頭道:「許大洞庭湖,一寸一寸找去,待找到時,頭髮只怕都已白了。」

  正自煩惱,忽見左首港汊中蕩出一葉小舟,上面站著兩條漢子,船頭那人手中托定一柄魚叉,直朝燕、李二人立身之處駛來。

  李寶喜道:「總算看到了個會動的。」拉開嗓門便吼:「那位大哥,請借一步說話。」

  卻見小船蕩到岸邊,船上兩人一跳上岸,仍舊托著魚叉,惡狠狠的瞪著他倆,走近前來。

  李寶低聲道:「這兩個傢伙神氣不善,顯然沒有什麼待客之心嘛?」

  燕懷仙忙跨前兩步,抱拳道:「兩位大哥,敢問楊太兄弟的大寨在那裡?」

  那兩人互望一眼,咕咕嚕嚕的喝問了幾句,卻是荊湖一帶的土話。燕、李二人一個滿口洛中腔,一個繞嘴山東調,比手劃腳的說了半天,仍舊誰也聽不懂誰,搞得雙方滿頭大汗。

  李寶敲了敲額頭。「即使跟金人講話都不會這麼困難!」一拍胸脯道:「掩是你們首領楊太的二師兄,名換李寶,你回去告訴他,李寶來了……」

  「李寶?」那兩人立刻變了臉色,一托魚叉直刺李寶咽喉。

  李寶皺眉道:「這樣欺負外地來的?」左腳飛起,早把右首那人踢入湖中,右掌帶住左首那人鋼叉,往後一抽,那人卻似美女投懷送抱一般,直撲入李寶懷裡來。

  李寶反手捏住他後頸,一提一摔,正和漁戶摔魚的手法一般無二,將那人摔得兩隻白眼直翻。

  燕懷仙道:「早就聽說荊湖一帶的人都是騾子脾氣,果然不差。看來咱們問不得人,只好慢慢去找。」

  兩人拔步沿湖邊走沒多遠,又見四、五艘海鰍戰船飛箭一般射來。為首那人細腰長腿,臉上生著一雙大眼,高叫道:「李寶休走!」不等船靠岸,將身一縱,卻如一頭貓兒相似,輕靈無比的劃出一道弧線,早落在岸上,單刀斜掛,削向李寶肩頭。

  李寶笑道:「這小子倒還有點架勢。」不閉不避也不拔刀,伸開大手,一把抓向對方持刀手腕。

  那人見他出手又快又準,嚇了一跳,連忙蹲身後躍,幸虧腰腿伶便,及時躲了開去。

  只聽船上有人叫道:「夏頭領,這個李寶不是那個李寶,弄錯了!」

  那姓夏的楞了楞,臉上頓時浮起歉然之色。

  李寶笑道:「天底下跟俺同名同姓之人,沒有一萬,也有一千,像你們這般一聽見『李寶』就動手,不知要冤殺多少人哩?」

  那姓夏的似乎閱歷較廣,南腔北調都能聽得懂、說得出,立刻一抱拳道:「兩位大哥休得見怪,實因去年岳州知府程千秋派了一個準備使喚,也名叫李寶--真是個混蛋東西,偷偷混入咱們洞庭湖,花言巧語,威脅利誘,竟招降了周七太尉等一大夥兄弟,『大聖天王』因而有令,再撞見那個李寶,格殺勿論……」

  李寶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須怪你們不得。你們若還疑心,不妨先把咱兄弟倆綁了,再帶咱們去見那個什麼『大聖天王』。」當真背翦雙手,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

  那姓夏的陪笑道:「久聞『太行八俠』之名,小人那敢在老虎頭上拔毛?素常聽得楊天王說起他眾位師兄之中有個『潑李三』,勇鷙絕倫,只不知竟也名叫李寶,真是多有得罪!」

  李寶見他應對靈活,倒也心喜,笑道:「你這小子不賴,想必是楊老么的左右手。」

  那人哈了哈腰道:「在下夏誠,人稱『夏貓兒』,蒙大聖天王提拔,現任洞庭湖軍步軍司統帥。」

  燕懷仙不禁暗忖:「『步軍司』?老么好大措置,竟也立起三衙來了!『大聖天王』還不是幹假的哩。」

  那夏貓兒恭謹萬分的將燕、李二人迎到船上,水手盪開船槳,直朝湖心劃去。

  燕懷仙站在船首,只覺湖景滿眼,正不知要往何處去看,船身卻突然大大顛簸起來,猛地左傾之後,又鋼簧也似扭向右首,燕懷仙、李寶當即立足不住,彈弓上的泥丸一般被甩了出去,「噗通」落入湖中。

  二人俱出身北地,那裡識得水性?但只感到湖水大口大口的灌入肚內,手腳撲撲騰騰,卻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恍惚間,但覺衣領吃人揪住,一把提了起來,「砰」地摔在船板上,耳邊響起夏貓兒的冷笑之聲:「饒你們陸上像條大蟲,到了水裡也只能做條泥鰍!」吩咐部下取出麻繩,四馬攢蹄的綁了,再叉開雙腳,一跳跳到兩人的肚皮上,一陣胡踩亂踏,踩得兩人如同兩隻破水袋,「嘰嘰嚕嚕」的吐出一大堆水來。

  夏貓兒笑道:「『大聖天王』早就有令,他的師兄若前來洞庭湖,必是來為大宋朝廷當說客,一概先抓了再講。二位大哥如果並非替大宋朝廷作鷹作犬,便毋須擔心,待會兒到得大寨,『大聖天王』親自陪罪則個。」

  燕懷仙、李寶心中暗罵,怎奈昏昏沉沉的絲毫動彈不得,只覺船行似箭,頃刻便來至一處陡峭異常的山崖底下,船頭一拐,竟筆直駛進山崖裡去,原來崖底另有一條隱秘水道,直通山腹之中。

  燕懷仙暗忖:「形勢如此險峻,難怪官軍每每鎩羽而歸。」

  洞穴內漆黑如墨,只聞得水聲潺潺迴盪於山壁間,但覺船首忽又一轉,眼前立刻亮了起來,輕舟順水乘光,經靈無比的滑出洞外,卻見四面崖壁環繞著一泓清潭,恍若仙女的浴桶一般。

  夏貓兒指揮水手將船靠岸,扛下燕、李二人,登上一道石階,木造大寨便赫然橫在崖顛。

  夏貓兒一馬當先走入寨門,嘴裡笑道:「大夥兒先歇歇,這兩隻肉粽看來不輕,想必扛得累死人……」話沒說完,就聽得背後悶哼連連,夏貓兒還未摸著頭腦,五根鋼叉般的手指已抓上他後頸。

  夏貓兒大驚之下,忙一縮身,兜腳踢向身後,卻似麵條兒撞上鐵板,腳脛一陣奇痛,差點當場折斷,同時整個人也被對方一把提了起來。

  另聞李寶的聲音笑道:「你這貓兒碰著我『潑虎』,可不像孫子碰著了爺爺?」隨手向地下一摜,摜得夏貓兒七葷八素,半晌爬不起身。

  原來燕、李二人被水權昏了頭,一旦醒轉過來,幾根麻繩又怎能奈何得了他倆?

  李寶卻也學夏貓兒剛才的榜樣,跳起雙腳,在他肚皮上跺了兩跺,邊自吼道:「楊老么,老兄弟來了,還不快滾出來親熱親熱麼?」

  寨內大院之中本聚著不少兵卒,眼見不知打從那兒跑來兩條野漢,公然行兇撒野,當下齊發一聲喊,挺著器械洶洶殺來。

  李寶、燕懷仙放聲大笑,指東打西,沖南闖北,攪得寨中雞飛狗跳不已。李寶一路盪開人眾,直奔中央「聚義廳」,驀見廳內閃出一條人影,手起刀落,逕劈李寶頭頂。

  李寶將身一偏,右掌在那人面前虛晃了晃,左腳抽冷子飛起,正踢在那人持刀手腕上。

  那人功夫底子倒也滿紮實,縱然挨了一腳,兵刃竟未脫手,急急向後跳開。

  李寶這才瞧清那人相貌,頓時楞了楞,訝道:「你不是齊定兄弟麼?」

  原來此人本也是太行紅巾頭領,名換「鐵板凳」齊定,五、六年前跟隨兄長「鐵秤鉈」齊實投降金國,不料今日卻在此處露面。

  李寶一時摸不清他現在究屬何方陣營,轉了轉念頭才道:「聽說令兄與武淵、賈敢二位頭領已被金狗所害,昔日太行兄弟都憤慨得很,有朝一日必將討還這筆血債。」

  齊定臉色一陣青白交替,勉強掙道:「家兄不守『大金國』法紀,被判罪處死,也沒什麼好怨的。」

  李寶心忖:「這小子還在為金人效命哩!」當不得胸中惡氣勃發,搶身進步,一拳擊向齊定面門。這下含怒出手,真有撼山摧崖之威。

  齊定那敢硬接,連連後躍,李寶卻放他不過,大步搶前,驀覺斜刺裡一股罡風撲面而至,勁道沉猛陰寒,竟有頂尖高手的氣勢。

  李寶心下暗驚,拳鋒陡轉,和來人對了個結實,雙方俱皆一震,各退出四、五步遠。李寶凝神望去,只見那人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不似中原人氏,想起他掌力中暗含陰森冷意,心頭不禁一動:「從前聽得師父說,東北有『長白』一派,路數詭異,經年吸取高山雲嶺之氣,掌力陰寒難當,莫非這傢伙就是『長白』中人?」

  尋思未已,又見大廳中並肩走出二人,生得同樣相貌怪異,將李寶團團圍在中間。

  李寶暗忖:「『長白』派應與金國是同路人,又怎會與齊定那廝同在老么寨中出現?」愈想愈覺不對,那三人卻已發動攻勢,六隻手掌同時猛擊而來。

  李寶那還客氣,翻腕拔出鋼刀,一陣狠劈猛砍,頓時把對方氣焰給壓了下去,但那三人也非易與之輩,並不亮兵刃,只不斷在外圍遊走,伺隙遞出幾掌,相互應援。

  李寶漸漸感到一層無形的冰網在身周逐步成形,一點一點的把自己緊緊圍裹在內,六道掌力中的陰寒之氣愈顯凜冽,簡直有若北地刮來的旋風。

  李寶心知這樣打下去,自己非被困死不可,忙不迭拉開嗓門嚷嚷:「五郎,快來,這幾個小子還真不好惹哩!」

  那三人嘿嘿冷笑,倏然一齊加勁,六隻手掌穿透刀幕,襲向李寶週身六處大穴。

  李寶哇哇怪叫,忙亂得左支右絀,只覺一股比冰山還要冰冷的肅殺之氣卷天蓋地,摟頭直罩下來。

  交戰中的四人同時透心眼兒裡打了個寒顫,抬頭看時,只見一條大鵰也似的人影遮沒日頭,猛撲而至。

  李寶哈哈大笑。「好!要比冷?看誰比誰冷?」

  那三人面色陡變,打聲忽哨,三絞剪般一齊迎向燕懷仙,幾乎把長年練出的陰猛寒功全都用上了。

  但聽一聲砰然大震,空氣驀地散裂開來,碎冰一樣四下飛濺。燕懷仙激越長笑,仰身翻向天空,那三人欲如損石一般下落,李寶趁機鋼刀連揮,從他們腰間斬過,幸虧那三人慘敗之餘尚有力閃躲,「喳喳」裂帛脆響裡,腰間衣衫宛若飛蝶四處翱翔,肚腹上仍不免被割出了一道血口。

  李寶笑道:「小子們,耍夠了沒?若還不過癮,大爺再陪你們走幾招!」

  卻聞大廳內突發一聲嬌叱:「潑季三,莫吹大氣,小妹陪你玩玩!」電閃光激,一條嬌俏人影倏忽已到李寶面前。

  燕懷仙半空中急叫:「三哥,讓開!」猝然下撲,和來人對了一掌。

  李寶只覺撲簌簌一陣粉屑似的東西落了滿頭滿臉,用手一摸,竟真的摸了一滿把冰粒。

  只見緊密接合的人影兩下站定,燕懷仙對面站著的那個狂美絕倫,艷光四射的人兒,卻不正是行蹤如謎的九師妹夏夜星?

  李寶此時已然確信金國必與楊麼有所瓜葛,又見燕懷仙站在夏夜星面前跟個傻瓜一樣,不禁氣得七竅噴火。「原來這群師兄弟都是些沒出息的東西!」

  當即拉開嗓門大吼:「老么,你給我滾出來!」吼了兩三聲,只沒人應,拔步便往廳內沖。

  夏夜星卻一閃攔在他身前,笑道:「三哥,來者是客,你這客人未免太霸道了點吧?」

  李寶怒道:「要你這個丫頭囉唆什麼?小師……」想想覺得叫她「小師妹」實在不對,結巴了幾下,卻又換不出別的稱呼,只得道:「讓開讓開,女孩兒家盡攔在人家面前,羞也不差?」

  夏夜星笑道:「本都是一家人嘛,羞什麼羞?」

  李寶哼了一聲,還未答言,已聽一人接道:「賢妹說得不錯,本都是一家人,有話慢講,何必急於一時?」接著便見大廳內施施然走出一人,猿臂蜂腰,天生一張娃娃臉,眉目間卻隱含精悍之氣,正是將近八年未見,如今已被大宋朝廷視作巨寇大敵,發動了全國四分之一兵力,必除之而後快的「火哪吒」楊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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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並非我胸懷野心,想要稱王稱霸,逐鹿天下。」當楊太領著李寶、燕懷仙向東寨走去之時,嘴裡淡淡說著。「當初鐘相老爺在這一帶救人疾患,濟人貧苦,靖康之難時,他還派遣長子鐘子昂率兵北上勤王,何嘗有半點謀反叛逆之心。可恨孔彥舟那殺胚頂著朝廷官銜胡作非為,更可恨趙官家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竟就把咱們當成盜賊。鐘老爺在世時曾說:『法分貧富貴賤,非善法也。我行法,當等貴賤,均貧富』,這『法』本指的是神法,但我這幾年愈想愈覺得國家法紀也當如此,大宋國典根本就是一堆狗屎,大宋之亡也因不能等貴賤,均貧富之故。」

  李寶從未聽過這種論調,不禁搔頭不已。燕懷仙卻道:「老么,你一向嫉惡如仇,滿腔正義,有此想法倒也不差,但若只是為了不滿大宋朝廷,便向金國靠攏,也未免太做過了頭。」

  一直偎在楊太身邊的夏夜星立刻接口道:「五哥,你也太不替麼哥著想了,莫說我來此並無替『大金國』拉攏麼哥之意,就算是有,也沒什麼不對──洞庭義軍孤軍奮戰,若無人支持,恐怕撐不了多久。但如今麼哥名揚四海,想幫他的人多著呢,只要策略得當,十個宋國也不放在眼裡。」

  燕懷仙打從剛才見了夏夜星的面,胸中便一直激盪不休。「河北大俠」公孫羽三年前親口描敘那夜於秦檜府中所曾目睹的景象,在這一千多個日子裡,無時無刻不盤踞他腦海,蟲蟻一般啃囓他的心房,即使在夢中也想拚命找到她,當面問個明白;但如今真見著了她的面,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他不停的瞟著她,希望能看出一些端倪,然而那天真依舊的面龐上卻尋不著半絲妖冶淫蕩的痕跡。

  山風吹過,白衣飄飄,窈窕修長的身軀迸射著山貓般柔軟而足以致命的彈性,以及精怪般難解的魅力。

  在燕懷仙眼中,她永遠是個謎。

  「還是等沒人的時候再問吧。」燕懷仙無奈的想道。「老三、老么都是直腸子,那種醜事一旦揭破,必定鬧得不可收拾。」

  然而剛才夏夜星正正反反的一番話,仍說得他心頭火起,正想開口駁斥,卻見楊太淡淡一笑道:「咱們雖然勢孤,但各寨同心協力,抵抗官軍綽綽有餘,實不須任何人幫忙。」

  燕懷仙聽他此言,心和他尚未有與金國結盟的打算,略感寬慰,李寶卻扯著他故意落後幾步,低聲道:「那小丫頭果真為金狗賣命咧?非得好好教訓她一下不可!」李寶這人卻是粗中有細,早知燕懷仙與夏夜星之間有些牽纏,故而一直隱忍在心,否則剛才早就扯破臉了。

  燕懷仙道:「先不忙,慢慢看著辦。」眼中只見夏夜星拉著楊太胳膊走在前頭,有說有笑,親密異常,心頭直似打翻了千萬隻瓶罐,一剎那酸辣苦澀塞滿胸腔,分不出究竟是什麼滋味。

  「莫非她又想色誘老么麼?」燕懷仙深深感到這小女子的可怕,又無法斬斷多少年來夢魂纏裹的情意,心中矛盾,腳下卻已行至一處絕壁之上。

  東寨面向潭州,湖面寬廣,一望無垠,乃是整個大寨的衝要之地,高柵堅壁,依險固守,構築得滴水不漏,飛鳥難渡。絕壁下的港塢中泊著幾百艘戰船,只見正中一艘異常龐大,桅桿沖天而上,甲板幾乎跑得起馬,船身兩側裝著四十八個大輪子,簡直如同一頭怪獸。

  李寶今生尚是首次來到南方,那曾見過如此巨大船艦,不禁把眼珠子都看得凸將出來。

  楊太笑道:「這種船喚做車船,其實早在南北朝時就已有了,不過咱們將它特別加大,威力十足。」指著船舷兩旁長達十幾丈,上置巨石的拍竿。「官軍小船若遇上咱們,只須蕩起拍竿,用不了一下便可叫他們粉身碎骨。」

  李寶那裡忍得住,硬是纏著楊太登上船去,上上下下走了一遭,摸摸這、看看那,樂得手舞足蹈,疊聲嚷嚷:「妙極!妙極!我這輩子只見過舢板皮筏,想都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等大船!老么,你真是個天才,能獨霸洞庭,到底有點道理。」

  楊麼笑道:「我一生習武,那會造這種大船,卻是五年前程昌寓那狗頭前來攻打洞庭,用了一個名叫高宜的『木匠都料』所進獻的圖樣,打造了兩艘車船,沒想到一戰反被咱們擄獲,連高宜都一齊抓了來,於是咱們各寨也都造起車船,大大小小總共不下二十艘,其中尤數這艘為最,喚做『和州載』,前年與王變大戰一場,此船可真大發神威,將宋國那支號稱『天下無敵』的水軍殺得片甲不留。」說時得意洋洋,頗有不可一世的氣概。

  燕懷仙輕咳一聲道:「岳飛兄弟這回率領大軍前來,你卻不可小覷。岳家軍紀律嚴明,不是一般浪得虛名的隊伍。」

  楊太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怕他我就不姓楊!那個大頭鬼,當初我就看他不對,果然是個壓搾良民的混帳武官!聽說他光花江州一地就吞併了幾十畝良田,老百姓餓死的卻隨處都是……」

  燕懷仙搖搖頭道:「人言不可輕信。」

  楊太倏地轉身,臉上現出森冽的神氣,凜然道:「你們若想來替那姓岳的做說客,趁早免開尊口!否則我眼裡認得二位哥哥,手中鋼刀卻不認得!」大步走下船去。

  李寶、燕懷仙碰了一鼻子灰,只得默默跟在他後面,僵硬的空氣凝結在三人之間。

  夏夜星卻樂了,自言自語的笑道:「人是多麼善變的東西,七、八年不見,胖子變瘦子,君子變小人,還認得出來就不錯嘍,講什麼兄弟情分?」

  李寶一瞪牛眼就待發作,又被燕懷仙扯了一把,只得強自按捺。

  只聽楊太道:「小師妹,你先到前頭去,我安頓好他們再去找你。」

  夏夜星瞟了燕、李二人一眼,笑道:「你馬上就來喔!」居然一副須臾難分的模樣,落在燕懷仙眼中,又是一陣氣悶。

  楊太領著二人來至寨後客房,吩咐嘍囉料理妥當之後,才忽又回轉過頭。「三哥、五哥,能再看見你們兩人實在很高興,真的很高興。」眼眶頓時紅了起來。

  李寶歎口氣道:「老么,我看著你從小長大,我只盼大家都好,沒什麼別的。」

  楊太一點頭,逕自出房朝前面去了。

  燕懷仙心忖:「老么既固執、又火性,想用言語勸得他歸降,真是提都甭提;若要動手將他擒住,卻又怎橫得下心?」呆呆坐在床邊,只沒個主張。

  忽聞隔房一個大嗓門咋唬著道:「豈有此理!簡直混蛋透頂!」

  燕、李二人聽這語音好生耳熟,一時想不起是誰,當即踅到隔壁窗口一瞧,只見四名和尚愁眉苦臉的坐在屋內,卻是胖如彌勒的智和禪師和「五台三傑」──龐僧正、杜太師與呂善諾。

  李寶探進頭去,笑道:「四位大伯,好哇!」嚇了屋內四人一跳,都道:「你倆怎麼也來了?」

  燕、李二人入得房中磕完了頭,才問:「四位師伯到此何事?」

  杜太師唉了一聲。「一言難盡。咱們本想和楊太師侄商量個法子,好除掉朝中秦檜那狗頭,五天前到得此處,才發現你們這麼弟竟與金人攪七捻八,擺明了想要通敵叛國……」

  龐僧正卻道:「我看還不至於如此。『流星飛龍』葉帶刀何等英雄好漢,教出來的徒弟斷不會這麼無恥下作。」

  燕懷仙乾咳一下,趕緊岔開話題:「眾位師伯想要刺殺秦檜,楊老么又如何幫得上忙?」

  智和搖頭歎道:「實在沒法好想了嘛!四年前『河北大俠』公孫羽率先前去刺殺不成,反被打成重傷,至今尚未調復完全;後來河朔一帶的兄弟又接連派了幾波人馬渡江,卻被護衛秦府的一個絕頂高手打得七零八落……」

  燕懷仙心頭一跳。「又是師祖孟起蛟幹的好事!」想起夏夜星曾與孟起蛟做下不可告人的勾當,又覺一股刀絞般的難受。

  只聽李寶訝問:「世間竟有這等高手,卻是那條道上的?」

  呂善諾道:「這人究竟是何來路,直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甚至連他的相貌都沒人瞧清過,只知他總是身著一龔黑袍,掌力陰寒難當。不過聽說去年年底『中條侯氏十八刀』中的六個兄弟雖然突襲不成,盡被打傷,卻總算見著了那人長相,日後遇見侯氏兄弟,當可得知備細。」

  燕懷仙心中又一陣狂跳,暗忖:「師祖若被人認出,豈不糟糕?一世英名盡付東流,真還不如當年被師父害死算了!」

  李寶道:「秦檜那廝不是早已被黃帝老兒罷去相位,為何還要費這麼多力氣去刺殺他?」

  智和唉道:「潑季三,你久處北地,信息太不靈通。皇上三年前罷黜秦檜,並明說終生不再起用此人,當時天下百姓莫不額手稱快;不料去年二月間,皇上竟又命他知紹興府──真不曉得打些什麼糊里糊塗的怪主意?那傢伙甫一上任,怪論又來了,什麼『乞安慰狂虜』、『不敢輕犯大國』,一派奴才之言,若不先宰了他,有朝一日又讓他得勢,咱們北人可全完啦!」

  李寶翻翻眼睛,忽一拍手。「他那侍衛莫非竟是『長白派』中人?」

  龐僧正道:「咱們也是作此猜測。尤其一到此處便遇見『長白』派的人,愈覺大有蹊蹺,『長白』全派似乎部已成了金國的斥喉細作。」

  杜太師哼道:「那『雪嶺三雄』成天翹鼻翹眼的,不知在跩些什麼,找個機會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免得他們小覷咱中原無人!」

  智和笑道:「老禿驢年逾半百,兀自喊殺喊打,真是叫菩薩也頭疼。」

  燕、李二人與眾和尚盤桓至傍晚,方才回房歇息。燕懷仙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心內思潮雜亂,遲遲理不出頭緒,直到三更梆響,方才忖道:「師祖與兀典之間的醜事固然不宜張揚,但老么萬一真被兀典迷惑,歸順金國,可就更糟糕了。說不得,非要點破他不可。」主意既定,潛身出房,朝寨中「聚義廳」走去。

  暗夜無光,寨內漆裡一片,不聞絲毫人聲,遠處寨壁上火光點點,巡城兵卒來回走動,半隱半現,恍若鬼影。

  燕懷仙不知楊太住在那裡,正自躊躇,忽聽前邊廊下拐角處夏夜星的聲音道:「麼哥,你還沒睡呀?」

  又聽楊太懶懶應了聲,似有無限心事。

  夏夜星又道:「這些日子來,可真把你累壞了。楊欽那邊的消息如何?」

  楊太恨恨的道:「那個混蛋東西,已向岳大頭投降了。」

  夏夜星歎了口氣道:「那岳大頭詭計多端,威脅利誘,無所不用其極。我看三哥、五哥這回也沒安著好心,定是來替岳大頭臥底做奸細。」

  燕懷仙心弦一絞,止不住一股惡怒湧上胸腔,悄悄伏近,只見楊太正盤坐在一間小屋內,靠壁一座神龕,香頭點點,上供一幅畫像,修目長髯,頗有幾分道氣。

  燕懷仙心忖:「畫像中人大約就是鐘相老爺了。」

  傾耳再聽時,卻聞楊太笑了笑道:「那也未必。三哥、五哥只不過懷著勸我歸降的念頭罷了。」

  夏夜星哼道:「大宋朝廷從來就沒給過他們什麼好處,卻跟條狗一樣的忠心耿耿,真是天生的奴才!麼哥,還是你看得清楚,姓趙的一家壓搾了天下百姓兩百多年,早就該叫他們滾蛋了。」

  楊太目注畫像,緩緩道:「宋國國典專以儒術治人,一味抬高官吏、儒生的地位,卻把農夫工匠踩在腳下。鐘老爺當年最看不慣官吏、儒生、僧道、巫醫、卜祝這五類人,一律殺無赦。此舉雖苛,但鐘老爺的心思我最清楚,不過是求個世間公平罷了。近年來我只沒收田主土地,或令田主出納租課,一般百姓則無稅賦差科、官司法令,其實也是為了均貧富、等貴賤。不料宋國朝廷竟罵我『妖說惑眾』視我為眼中釘,殊不知此乃天理當然,民必樂從,再有鐘老爺神靈在天保佑,百萬宋軍也不放在咱們眼裡。」

  夏夜星沉寂半晌,道:「宋國雖無半個良將,但畢竟人多勢大,軍糧充足。岳大頭提兵前來不到兩個月,已招降了黃佐、全琮、劉申、楊欽等人,再這樣下去,恐怕不妙。麼哥,單只洞庭湖一地的力量終嫌薄弱,還是得接受外人的幫助才行。」

  楊太靜默了一會兒,忽道:「小師妹,直到今天我還沒問過你來此的用意為何。你該不是來替金國當說客的吧?」

  濕潤的夜氣中,只聞夏夜星的聲音柔如絲緞。「麼哥。你怎麼說這種話?這麼多年了,你還不明白我的心麼?麼哥,打從我踏上『鷹愁峰』的時候開始……」

  燕懷仙再也忍耐不住,大步搶到二人面前,厲聲道:「兀典,你這幾年愈變愈不像樣!你身為漢人,卻替金國賣命,只因你際遇不同,倒也怪你不得,但你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家,滿口謊言、挑撥離間、威逼色誘,還盡幹些無恥之事,可真叫人寒透了心!」

  夏夜星面色一變,冷冷道:「姓燕的,你說話憑良心,我幹了些什麼無恥之事?」

  燕懷仙哼道:「你有臉問,我還沒臉講哩!」

  夏夜星柳眉倒豎,倏地站起身子。「你說!我到底做了些什麼?」

  楊太一旁攔道:「五哥,小師妹的為人,咱們都很清楚,何至於像你所說的那麼不堪?」

  燕懷仙冷笑道:「你當真清楚麼?那些下流的勾當根本叫你連想都想不到!」

  夏夜星嘶聲道:「燕五!你……你胡說!」氣得渾身簌簌發抖,幾乎部快吐不出氣兒。

  楊太皺了皺眉道:「五哥,小師妹一介女兒之身,名節何等要緊,你可不能隨便含血噴人。」

  燕懷仙暗忖:「老么多半為她所迷,連我也信不過了。」嘴中道:「我有沒有冤枉她,她自己心裡有數。」

  不料夏夜星卻忽然平靜下來,嫣然一笑道:「燕五,你吃醋了麼?」

  燕懷仙直如被尖針戳中了痛處,立刻怒吼出聲:「我吃個屁!」

  夏夜星淡淡道:「你吃屁?那很好啊。」

  燕懷仙踏前一步,戟指著她,厲聲道:「我問你,五年前你夜入秦檜府中,有沒有這回事?」

  夏夜星臉上並不現驚慌之色,定定的望了他一回,才道:「有又如何?」

  楊太不禁偏頭看了她一眼。燕懷仙又道:「你不但夜入秦府,還夜入秦檜的侍衛首領房中……」

  夏夜星道:「又如何?」

  燕懷仙雙目怒突。「你還跟他幹下了不可告人的醜事!」

  夏夜星依舊定是的望著他,不發一言。燕懷仙喘了口氣,轉向楊太道:「你可知那侍衛首領是誰?正是咱們的師祖『戰神』孟起蛟!」

  楊太那裡想得到世間竟有這種事,不禁楞住了。夏夜星卻又笑了笑,道:「五哥,你曉得的事情真不少嘛。」猛個掉頭就走,邊道:「可笑!卑鄙!」

  燕懷仙怒氣已然攻頂,喝道:「你說誰卑鄙?你今天非把這件事交代清楚不可!」一把抓向她後背。

  夏夜星回手一掌擊來,勢道雖然沉猛辛辣,卻毫無著數可言,被燕懷仙隨手一格,封擋在外門,右掌搭住她肩膀,只一扭轉,早將她擒在手中。

  夏夜星不再掙扎,回過頭來冷笑道:「燕五,你想怎麼樣?你殺了我好了!」

  「你這……」燕懷仙氣得舉起手來,直想刷她幾個巴掌。「你到底還有沒有廉恥?」

  夏夜星臉上掛出鄙夷的神色。「你這人好生奇怪,我愛跟誰就跟誰,你管得著?什麼叫廉恥?你們漢人的規矩,男人女人難道不許在一起的麼?你們不生孩子的麼?」

  燕懷仙反而一怔,心想:「是了,我憑什麼管她?她已經二十三歲了,不再是小姑娘家。男女之間本勉強不得,我如此大張旗鼓,倒真像是在吃醋了。我燕五郎縱算不得英雄好漢,也不能為了個女子顛三倒四。」這麼一想,心頭頓時寬鬆許多,但終究覺得事有蹊蹺,頓了頓道:「你跟我師……你跟孟起蛟幹了些什麼事,我當然管不著,但你如果只是想利用他……」

  夏夜星冷笑道:「他若甘心被我利用,你又管得著了麼?」

  燕懷仙胸口一窒,硬是被堵得說不出話。

  夏夜星忽然從袖中抖出一把短刀,塞到燕懷仙手裡。「燕五,你殺了我。」

  燕懷仙望著她似笑非笑,如夢如霧的臉,不禁呆住了。「這女人究竟在想些什麼?」燕懷仙束手無策,竟不知是誰擒住了誰。

  一抹狡黠笑意閃過夏夜星的眸子,眼底同時亮了起來,原來是刀尖上的光芒映入了瞳仁之中。

  天色已明。

  薄紗似的晨光下,湖面如同罩上了一層輕煙,氤氳恍惚之間,數百個小黑點正悄悄逼近。

  夏夜星叫道:「麼哥……」

  楊太轉眼望去,方自一楞,寨柵上守卒的吆喝已傳入耳鼓:「官軍來了!」

  楊太霍然色變,回首盯著燕懷仙,恨恨道:「你果真是來臥底的!」

  燕懷仙急道:「沒這回事……」

  楊太卻已返身奔入房中,取出一柄鋼刀,照准燕懷仙頂門便剁。

  燕懷仙還想分辨,刀勢卻已如狂風驟雨一般襲來,迫使他不得不放開夏夜星,閃身騰挪。

  楊太喝道:「姓燕的,當初『太行八俠』就數你我本領最高,今日且一決雌雄!」刀鋒橫掃,迅若電芒,斬向燕懷仙腰際。

  燕懷仙心知楊太性烈如火,再多說也是無用,短刀遞出,磕在鋼刀刀刃之上,身軀隨勢而起,兩個翻滾便已上了房頂。楊太那裡肯捨,緊緊追上,接連七刀一氣呵成,逼得燕懷仙毫無轉圜餘地,振起短刀硬封硬架,將楊太一輪攻勢全都接下。

  楊太叫聲:「好!」鋼刀再展,又是一連串七刀劈來。

  燕懷仙腳踏屋脊,閃躲不易,短刀上下翻飛,見招拆招。兩人一個左手,一個右手,所持兵刃又是一長一短,路數截然相反,刀鋒對處,險到極顛,兩人都仍愈打愈快,只見寒光四射,耀如閃電,刀氣縱橫,更將晨曦割裂成無數碎片。

  夏夜星站在房下,看得眼睛都直了,竟不禁疊聲喝采。

  燕懷仙心忖:「老么一旦發起性子便不知緩急,盡跟我纏鬥個什麼勁兒?」虛晃一招,向後滑出丈許,翻身朝地面掠下。

  楊太卻仍不放鬆,鷂子一般撲至,鋼刀橫斬燕懷仙雙足。

  燕懷仙落地不得,短刀倏探,在鋼刀刀背上一按,復又騰身飛起。楊太連斬三刀,燕懷仙連接三次,猶若一顆凌空蹦跳不已的彈丸。

  但見左側房中縱出四條黑影,齊撲燕懷仙,卻是長白派的「雲嶺三雄」和「鐵板凳」齊定。

  燕懷仙即使武功再高,也決非這五人聯手之敵,正自危急萬分,半空中卻響起一聲瞭若洪鐘的朗笑:「阿彌陀佛,五個打一個,罪過罪過!」緊接著五道人形分頭截住「長白」諸人。

  楊太怒喝道:「兀那幾個老禿驢,莫非也是大宋朝廷的爪牙?」

  智和禪師笑道:「咱們既是禿驢,如何有爪?倒要見識一下這幾隻金狗的爪子有多厲害?」禪杖呼呼掄動,將「鐵板凳」齊定罩入一片烏雲當中。「五台三傑」則卯上了「雲嶺三雄」,一交手便拚鬥得難解難分。

  楊太回頭一望,官軍船隻已逐漸逼近,只得跳出戰團,指揮嘍囉包圍住交戰眾人,自己則抽身奔向東寨。

  夏夜星叫道:「麼哥,我跟你一齊去。」轉身奔不出數步,就覺一股大力從背後襲來。

  夏夜星怒道:「姓燕的,你老纏著我幹什麼?」

  燕懷仙也不答話,一招接著一招,硬是不放她過去,數百名嘍囉可已蜂湧而至。

  李寶大喝一聲:「莫來送死!」鋼刀狂風般揮動,卻怎阻擋得住那海潮也似的人牆,反被逼得連連後退。

  燕懷仙叫道:「三哥,休要多傷老么部下!」忽然撇開夏夜星,翻身掠上房頂,揭起屋上瓦片,掰作數塊,再當成暗器一樣的打將下來。

  李寶笑道:「鴨子上了架兒,這主意倒不錯。」也竄上房去,掀起瓦片亂打。

  燕懷仙舉目向東,只見那艘二十四車的「和州載」大車船已領著數百艘海鰍戰船駛出港灣,直衝打著「岳」字旗號的官軍陣勢。

  燕懷仙心忖:「這一交上手,老么就更不可能歸降大宋朝廷了。」一抹無端的悵惘襲上心頭,不祥的預感更強烈到使他突然暴怒起來。「都是那幾隻金狗在作怪!」所有的怒氣剎那間都轉到了長白「雲嶺三雄」頭上,當即厲嘯一聲,飛身撲下。

  「雲嶺三雄」的老大本已將杜太師逼得左支右絀,正打算三招之內取他性命,不料猛然一股寒氣兜頭罩落,連忙蹲腿沉腰,翻掌去迎。

  交戰眾人但只耳聞一串混合了數種聲音的巨響過後,竟見那「長白派」的第一高手驀地縮短了一截,雖然依舊向上翻著雙掌,面孔卻現出癡呆的神氣。燕懷仙腳不落地,藉勢騰起丈來高,又再度撲下,左拳猛力擊在對方的手掌上。

  只見那「雲嶺」老大晃了兩晃,又往下縮短了數寸,忽然「噗哧」一聲,手腳斷骨從各個關節處穿刺而出,原來全身骨節已盡被震斷,又見兩晃,整個身軀便如同一灘爛泥似的軟倒在地。

  眾人眼見燕懷仙這兩掌之威,俱皆駭然,一時間都忘了再繼續拚鬥下去。

  李寶站在屋頂上,正拉著喉嚨叫好不迭,忽一眼望向湖面,只見兩重已然交鋒,不禁連連跌足,暗叫:「罷了!」

  楊太與「太子」鐘子義居中以「和州載」為主力,左有夏貓兒,右有白德,三路攻向宋軍,雙方先一陣矢石亂射。洞庭水軍還有一種特製武器,名換「木老鴉」,乃將三尺左右堅木的兩頭削尖而成,投擲攢射,準確無比,一摜便能將敵船摜個大洞。

  湖面泛起波紋千條,數百艘戰船往來衝擊,左首夏貓兒船隊奮勇爭先,直撞入岳家軍傅選陣中,喊殺之聲頓時響徹天際。

  楊太胸中燃著火般鬥志,催動「和州載」全力衝向敵陣,卻不料宋軍船上突然撤出無數把青草,滿蓋湖面,順水逐波而來。

  楊太微微一楞之後,便即醒悟,暗喊「糟糕」。原來車船進退全靠兩側的大翼輪,輪軸一旦被草纏住,便壓根兒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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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45:48 |只看該作者
  楊太不想以「和州載」再創前年大敗王變的戰績,不料岳家軍卻使出這著怪招。蹬踩翼輪的水手但覺踏板愈來愈重,儘管豁出吃奶的力氣,也只能教車船一尺一尺的前進,到了最後,竟索性如同擱淺了一般,小島似的構在湖上。

  楊太心下焦躁,跳上另一艘小船,指揮水手徑闖敵陣。官軍小船紛紛集攏,與洞庭中軍的海鰍快船混戰成一團。

  洞庭水軍少了「和州載」,聲威大減不說,士氣也頗受影響,幾番衝撞激戰之後,便漸漸落於下風。

  楊太遙遙望見官軍船隊正中的一艘大船上,立著一名金盔金甲的大將,心知必是岳飛無疑,忙喝令部下加速前行。

  眾水手既見首領捨命,自然個個奮勇,船槳如飛划動,小船直若一支利箭插向敵陣。十數艘官軍船隻急急來攔,都被楊太閃過,轉瞬已逼到岳飛座船前方十丈左右。

  楊太手挺鋼刀,立於船首,厲喝道:「岳大頭,還識得我麼?」船身飛射,眼看著就要進入縱身可及的距離之內。

  冷不防打橫裡撞來一艘戰船,船頭跨著一名身軀異常魁梧的黑臉將軍,打雷般吼了一聲,船上兵卒立刻蕩起巨木,只一下正搗在楊太所乘小船的船舷上,頓時擊得粉碎,湖水洶湧入艙,小船咕嘟咕嘟冒著泡兒直往下沉。

  楊太狂嘯連連,足尖一蹬船頭,飛縱而起,拚盡全力掠向聳峙前方的大船。岳飛套著金盔的大頭彷彿就在眼前,而那深不見底的瞳仁之中彷彿正透著輕蔑的笑意。

  就在楊太極有把握一刀砍破那顆頭顱的時候,身軀卻如同一塊大石,「噗通」掉入水中。

  「只差一尺不到!」楊太恨恨想著,兀自勉力前游,但數十名熟識水性的宋兵已從那黑臉將軍的船上跳下,鯊魚群似的將楊太圍裹起來。

  楊太眼尖,早看見其中竟有不少是已然投降的楊欽、黃佐寨裡的兄弟:全中更是狂怒不已,撇了鋼刀,拔出腰間短刀,將身一扎,扎入水中丈許深,短刀順勢劃過,剖開了三名宋兵的肚腹。

  宋兵知他勇猛,都不敢近他的身,只在外圍洄游,耗他的力氣。楊太左衝右突,又殺死不少敵兵,卻已離岳飛座船愈來愈遠。

  「此番不利,還是暫且收兵再說。」楊太心中盤算,翻出水面,想要登上己方船艦,卻才發現洞庭湖軍已被殺得大敗,數百艘快船沉的沉、被俘的被俘,只餘下十幾艘落荒而逃。

  楊太找不著人接應,只得獨自泅水而行。那黑臉宋將哈哈大笑:「看這小子能游到那兒去?」領著船隊趕來,船上兵卒紛紛拋下撓鉤、鐵抓、巨網,只管把楊太當成魚一樣的撈。

  楊太身陷重圍,上有快船攔截撞擊,下有追兵伺機襲殺,任他水性再好,本領再高,也漸漸支持不住,眼前發花,四肢酸軟,胸口喘得幾乎部快爆裂開來。

  「老爺!」楊太心中不住呼喚鐘相神名,渴望鐘相老爺能適時顯靈,然而一張魚網已罩士了他的身子。楊太掙扎著鼓起殘力想到開那網,但左脅間猛然一陣奇痛,一根鐵抓隨波捲來,深剜進皮肉,鉤住了他的肋骨。

  楊太反手一刀砍在鐵抓上,卻痛得自己差點暈厥過去,湖水大量灌入口中,當魚網、鐵抓向上提拉的時候,他已沒有半點抵抗的力氣了。

  黑臉將軍牛皋既擒住楊太,手下官兵高聲吶喊,爭先駛近敵寨,棄舟登岸,一古腦兒殺將入去。

  牛皋瞪起凶睛,一馬當先,大叫:「滿寨雞犬殺得精光,一個都別留!」

  寨中原有不少老弱婦孺,驚得四散奔藏,哭聲動地,牛皋部屬卻不管三七二十一,見人就剁,頓時屍橫遍地。

  另聽房上有人喝道:「牛伯遠,沒人算你當年的舊帳,如今你卻連婦人小孩都不肯放過麼?」

  牛皋抬頭一看,只見屋頂上站著四名和尚,正是「五台三傑」與智和禪師。牛皋不由得滿面羞慚,忙喝令部下停止殺戮。

  原來這牛皋當年曾投降偽齊,朝廷並未加罪,如今他卻藉著討逆之名濫殺無辜,於情於理如何說得過去?

  杜太師還想再責罵牛皋幾句,卻見李寶與燕懷仙雙雙奔回,腋下各夾著一大團東西,來到近前往地下一摜,卻是「鐵板凳」齊定與「雲嶺三雄」的老三,兩人臉色青紫,早已沒了氣兒。

  呂善諾道:「其它幾個呢?」

  李寶望了燕懷仙一眼,聳聳肩膀。「溜啦。」

  當湖中大戰勝敗已分,團團圍困燕懷仙等人的嘍囉便也都無心戀戰,紛紛作鳥獸散。

  夏夜星和「長白派」中人見勢不妙,連忙往寨後撤退,燕懷仙、李寶緊緊追來,卻只擒住了兩個,「雲嶺三雄」的老二拚死護住夏夜星,翻過西面山頭而去。

  李寶見燕懷仙仍有點失魂落魄,忙一扯他道:「快去看看老么情形如何。」

  兩人別了眾位大和尚,尋著牛皋,道明原委。早在紹興元年岳飛便已擬訂連結河朔之謀,與昔日東京連珠寨的各路兄弟互通聲息,相為應援,太行義軍首領梁興、趙雲等人和岳飛信息往來尤其頻繁,「梁小哥」、「潑李三」之名,牛皋自然早有耳聞,當即撥出一艘快船,載運二人來至中軍營盤,親兵通報進去,岳飛立刻下令接見。

  二人跟隨親兵行入營中,才走沒兩步,就覺一股凜冽肅殺之氣襲裹全身。

  「岳家軍軍紀嚴整,名聞天下,果然不虛!」二人心中暗自歎服,來至大帳,只見岳飛端坐案後,似乎比從前略胖了些,以往精芒亂射的眼睛,如今卻顯得幽深沉雄,只偶爾在轉動之間,舊日兄弟才能稍稍捕捉到他昔日的神采。

  見到二人,岳飛甚是客氣,寒暄幾句之後,便問了許多有關各路河朔義軍的情形,提到梁興、趙雲,尤其極口稱讚。

  不一會兒,張憲、王貴、張杞、傅選等將紛紛回營報功。牛皋因為生擒了楊太,功勞最大,不免搖頭擺尾,神氣得不得了,竟又上前稟道:「許大楊麼,佔據重湖作過,致煩朝廷之憂。今節使太尉提大兵來,討蕩巢穴,若不將其手下徒黨少加剿殺,何以示我軍威?欲乞略行洗蕩,使後人知所懼怕。」太尉乃武階之首,位在節度使之上,岳飛當時尚無此官階,牛皋這一記馬屁可謂拍得極足。

  燕懷仙、李寶頓時有些按捺不住,都在心裡暗罵:「好個心腸狠毒的狗東西!」

  卻見岳飛雙眼一翻,冷冷道:「不得殺。」

  牛皋討了個沒趣,摸摸鼻子站到一邊。

  燕懷仙心中不禁燃起一絲希望,暗忖:「岳大哥到底事理分明,老么說不定還可保住性命。」

  但聞岳飛傳令下去,押楊太上帳。過不多久,就見楊太渾身血污的被推了進來,燕懷仙心中一陣刺痛,體內寒氣猛然翻起,不由顫抖不已。

  楊太脅間傷勢雖重,仍挺立不屈,狠狠瞪著岳飛,冷笑道:「岳大頭,要殺就殺,還想在我面前窮擺什麼威風?」

  眾將紛紛怒罵,想要搶上前去把那口出狂言的小子毆辱一番,卻被岳飛斥退。

  李寶一旁忍不住道:「老么,岳兄弟……」

  楊太立刻圓瞪雙目,大喝一聲:「住嘴!誰是我兄弟?」

  岳飛神色不動,冷冷道:「你這反賊,還有何話要說?」

  楊太凜然道:「朝廷無道,自然該反。可笑你這欺壓良民的賊,當初受盡欺壓,如今卻倒反過來欺壓別人,官當得愈大,受你欺壓的人就愈多。你但知朝中有皇帝,手裡有刀槍,你可知頭上還有天理麼?」

  岳飛眼中突地爆出兩道精芒,卻是一閃即滅,把頭一扭。「推出去斬了。」

  帳下親兵齊聲吆喝,七手八腳的就將楊太往外拖,李寶見勢危急,連忙站起身來道:「岳兄弟,看在梁小哥份上,且放他一馬,讓他在軍中戴罪立功。老么驃悍,將來必有大用……」

  岳飛不禁微微領首,臉上有了猶豫之色,卻聽手下第一員猛將張憲高叫道:「相公,不可留!」

  岳飛頓時醒悟,一拍几案。「潑李三,莫再多說。求情者一併處斬!」

  岳家軍中本有不少招降的巨寇叛將,諸如楊再興、董先、牛皋等人,日後也都能效死沙場,屢建奇功。楊太曉勇善戰,水陸皆長,雖然個性執拗,但若有師兄勸解,也未始不能再替岳家軍添一員猛將。問題卻出在岳家軍數年轉戰,一共也才不過四萬多人,此次擊降洞庭水軍,擄獲的丁壯人數卻多達五、六萬,這麼大塊肥肉,岳飛自然不會放過,非得統統編入手下軍中方才甘休,如此一來,楊太便必不可留──岳家軍中有一半以上都是楊太昔日部屬,萬一楊太日後反叛或不聽節制,傾覆岳家軍只是指顧間事。

  李寶粗中有細,那會不知岳飛心思,陡然一股惡氣沖上心頭,指著岳飛嚷道:「岳兄弟,你就這麼容不得老麼?莫非他當年罵你,你兀自記恨在心?」

  岳飛臉色一沉,喝道:「潑李三,這裡豈是容你撒野的地方?」

  李寶氣得眼珠子都紅了,一拍胸脯大叫:「你乾脆連我也一起殺了!」

  岳飛喝道:「你當我不敢殺你麼?」手一揮,帳下立刻衝上幾十名親兵,拉的拉、扯的扯,李寶也不抗拒,任由繩索綁了一身,嘴裡只是冷笑:「岳大頭,今日之事,管教天下英雄忘不了。」

  岳飛沉聲道:「我岳家軍凍殺不拆屋,餓殺不擄掠,所到之處,一草不取,敢說從未做過半點違逆良心之事。岳某人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只知盡忠王事,決不曾錯殺無辜,這場太不管再怎麼江湖人稱好漢,畢竟是個反賊,就殺十次也不為過!」扭頭喝道:「把這兩人推出去砍了!」

  燕懷仙心中惶急,念頭如飛閃過腦際:「今日既善罷不了,說不得,只好大幹一場,黃泉路上兄弟伙兒也好做個伴。」猛地立起身來,卻不防體內寒氣猝然翻攪,禁不住兩腿一軟,倒了下去。

  驀聞楊太厲聲狂嘯,雙臂往外一掙,身上繩索寸寸斷裂,一個肘拳擊倒左側兵卒,回過手來,捏住右側親兵的脖子,只一扭轉,頸骨立斷,順勢抽出他腰間佩刀,上下揮斬,早剁翻了周圍的七、八名親兵,雙足猛蹬,直撲岳飛而來。

  這一下變起倉卒,帳內人眾都搞得楞住了,那還來得及出手救援,眼見刀鋒已至岳飛面門,楊太卻忽然悶哼一聲,一個跟頭栽倒在地,鋼刀撒手,摀住脅下被鐵抓抓裂的傷口,痛得額頭汗珠滾滾而落。

  楊太兀自掙扎著想要起身,岳飛身後已搶出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生得濃眉大眼,肩寬膀粗,正是岳飛養子,號稱「贏官人」的岳雲,兩個大步跨上前來,一把按住楊太肩頭。

  楊太反手一掌打在他胸口上,岳雲哇哇大叫,仍舊按著他不放。這岳雲力大如牛,手使兩柄各重四十斤的鐵錐槍,衝鋒陷陣,所向披靡,楊太重傷之餘,竟被他壓制得動彈不得。

  其餘人眾這才如夢初醒,紛紛奔上擒住楊太,把他重新捆縛起來。

  牛皋急道:「太尉,屬下該死……」

  岳飛低著頭,用手摀著雙目,半晌方才抬起臉,只見他眼球紅絲條條,彷彿滲出了血一般。原來楊太剛剛那一刀刀勢兇猛,雖未砍中岳飛,但凜疾的刀風卻已將岳飛雙目割傷,此後岳飛的眼睛年年發病,至死未癒。

  張憲恨恨踢了楊太幾腳,罵道:「該死的賊囚囊!全都是些下三濫的敗類!」一指燕懷仙。「把這三個人一起都砍了!」

  傅選昔年曾在王彥八字軍麾下,與李寶本是舊識,忙替燕、李二人求情,岳飛一擺手道:「不干他二人的事,把那潑李三放開。」

  董先道:「這些人名為河朔義民,其實根本都是些風吹兩面倒的惡棍。朝廷早有申敕,不准他們渡江,如今竟想刺殺太尉,還留著他們作什?」

  岳飛喝道:「休得再說!」

  眾親兵連忙一面解李寶的縛,一面把楊太扛了出去。

  李寶放聲大哭,掙脫捆綁,拔腿就往外衝,卻已聽帳外隆隆鼓聲暴然響起,楊太在高叫了幾聲「老爺」之後,就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第八章


  秋日高遠透明的天空下,一隊隊宋兵正渡過淮河,進入偽齊國境。

  「翻江豹子」張榮站在帳外,突來的劇變使他尚未自驚愕中回神。

  「搞什麼鬼?」他憤憤的想道。

  淮西宣撫使劉光世被罷奪兵柄還不到半年,淮西諸軍就爆發了一連串內鬨。劉光世手下本多招安巨盜,素無紀律,兩員大將王德、酈瓊又互不服氣,酈瓊在陰謀排擠了王德之後,竟暗中連絡大部分淮西將領,一舉叛降偽齊。

  張榮環顧營盤,發現不少部屬已悄悄跟隨大隊人馬叛去,留下未走的部下也都明顯透出彷徨猶豫的神氣,沉默的望著統制側影,又迅快的閃躲統制投過來的目光。

  張榮心中除了痛憤之外,更添上了一層迷惘。「當年大戰『縮頭湖』的好漢,怎地都變成了這副德性?」

  六年多的閒散,似乎已將這群百煉精鋼般的漢子,化作一堆又懶又肥,成天只會埋怨鬥嘴、婆婆媽媽的人渣。

  然而,張榮也只能回返帳中,獨自坐著生悶氣,拿不出半點計較。

  正午時分,忽有親兵來報,說是營外有人求見,張榮隨口便道:「叫他進來。」

  待來人站定於面前,張榮舉目在那英姿颯爽的臉上瞧了半天,雖覺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他是誰。

  那人眨了眨靈活的大眼睛,一面摘下頭上范陽氈笠,笑道:「四哥,不認得我了呀?」

  張榮吃了一驚,猛跳起身,嚷嚷:「小師妹,你跑來這裡幹什麼?」雖明知她是敵國之人,但此時此刻驟然相逢,心上仍不禁泛起一股強烈的親切之感。

  夏夜星笑道:「我來接四哥過河嘛。」卻又馬上一搖頭。「說著玩的,四哥,你莫當真。」

  張榮大歎口氣。「這時局,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別這麼垂頭喪氣。」夏夜星擱下行囊,從裡面取出了一壺酒。「『第一江山』,如何?」

  張榮拍手大笑。「好酒!小師妹,不知你也是妙人一個!」

  兩人相對坐下,輪流捧起酒壺,就嘴痛飲。

  張榮道:「好久沒有這麼痛快過了。」說時感慨不已。

  夏夜星望了望帳外,似也有無限感觸。「昔年大戰『縮頭湖』,梁山好漢之名至今仍教金人聞風喪膽……」

  張榮立刻冷澀的笑了一聲。「若被金人看見他們現在這副模樣,不笑掉大牙牙怪。」

  紹興三年,劉光世和韓世忠互換防區,一干梁山豪傑也跟隨劉光世從淮東轉至淮西。劉光世一向怯戰,又只倚重王德、酈瓊二將,張榮所部簡直毫無用武之地,以至一日懶甚一日,最後幾乎變成了一堆廢物。

  夏夜星搖搖頭道:「人這種東西,千萬安逸不得,金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金國自襲占中原之後,綱紀、士氣都隨著腰腹間的贅肉一齊日漸鬆弛,女真貴族尤其腐敗,耽溺享樂,再不知兵戎為何事。女真族人口本來有限,經過十幾年征戰,丁壯人數銳減,雖強行簽發渤海、黨項等族人為兵,戰鬥力畢竟已大不如前。

  紹興四年,金兵先後大敗於仙人關與襄漢兩地,金帝吳乞買甚是惱怒,命令三太子訛裡朵、四太子兀朮以及撻懶三員頂尖大將,與偽齊軍隊聯合進犯兩淮,卻又在大儀鎮、承州被韓世忠、解元擊敗。

  金宋兩國軍力消長初顯轉機,宋帝趙構的膽子便也逐漸大了起來。楊麼之亂既平,更使得宋國再無心腹之患、後顧之憂,乃於紹興六年積極展開反擊,首先由韓世忠猛攻淮陽軍,卻未能成功;繼而岳飛由襄漢出兵,直指京陝,雖然收復了一些失土,但京西兩路久經戰亂,早已殘破不堪,千里莽莽,杳無居民,根本毫無作用。

  偽齊劉豫卻不甘受挫,拚命反撲,偏又在霍丘、藉塘等地大敗,從此再也沒有力量進行攻擊。而劉光世也就是在此役中被斥為「沉酣酒色,驕惰不戰,不恤國事」,終遭大宋朝廷罷奪兵權,不料卻引發了淮西諸將率領四萬多兵馬,集體叛降偽齊事件。

  夏夜星笑道:「宋國近兩年本還頗有意力圖振作,這麼一搞,趙構剛剛壯起來的膽子恐怕又要嚇破啦。」

  淮西位居前線四大軍區中央,左接襄漢,右連淮東,地位自是重要不過,如今竟無一兵一卒戍守,偽齊軍隊若趁機直插入來,一下便能刺中宋國心臟。

  張榮凝目望著夏夜星,沉聲道:「小師妹,你莫非是金國派來的斥堠?」

  夏夜星搖頭不答,沉吟了一陣,才又笑道:「兩國相爭確是件很有趣的事兒,正如同拉鋸子,比的是氣長而非力大,十幾年不分勝負,我拉過來,你拉過去,好不容易一方出現了致命的漏洞,另一方卻偏偏就在此時力乏,呆坐在那兒喘氣,將天賜良機平白放過。「大齊」如今就是如此,這一回延誤軍機正顯示出他們的氣兒沒了,依我看,劉豫恐怕連傀儡皇帝的寶座都坐不穩嘍。」

  張榮聽她剖析局勢有條有理,肚內尋思:「小師妹這些年來的歷練,反而在我之上,真虧她這麼一個大姑娘家。」暗暗屈指一算,她竟已二十六歲了,不禁歎道:「你總也該替自己打算一下,經年率領著那隊匈奴兵南征北討,到底作何了局?」

  夏夜星又沉默了一會兒,眼底終於露出幾許困惑茫然。「十年征戰,我早已厭倦透了,再也不在乎那邊會嬴。四哥,老實說,我本是來打探敵情、勸你歸降的,但我剛剛走到營外,忽然覺得這整件事情委實無聊至極,就算能勸得你降順金國又怎麼樣呢?」

  張榮只覺心頭一熱,哈哈大笑。「不枉咱們師兄妹一場!」捧起酒壺猛灌了一口酒。夏夜星卻又道:「不過以私情而論,我還是認為你在金國反而能伸得開手腳……」

  張榮道:「那年在『太行大會』上,『青面獸』楊志頭領曾跟我說過一句話:『身可死,名不可毀』,的確,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罷了,但只求掙個千秋美名,實在毋須計較一時的境遇如何。」

  夏夜星道:「話是不錯,但四哥你想想,你當年立下那等大功,如今宋國卻還有幾個人記得你?」

  張榮凜然道:「史書自有公評。」

  夏夜星低著頭,半晌才道:「是麼?」捧起酒壺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四哥,我走了。」

  張榮心知今日一別,兩人再難見面,不禁黯然神傷。「小師妹,多多保重,早日尋個好婆家。男人能把打仗當成事業,女人可不行。」

  夏夜星展顏一笑,張榮卻在其中看見了一絲淒苦,遲疑著問道:「你近來可有遇見五郎?」

  夏夜星搖了搖頭,轉身走了幾步,淡淡道:「你們漢人常說『女人心海底針』,其實男人的心有時竟比海底針還難捉摸。」說完,再不回頭,翩然走出帳外。

  張榮望著她修長的身影翻上馬背,絕塵而去,驀地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寂寞。秋天的風中寒意蕭蕭,剛才與夏夜星的一席對談兀自縈迴腦海,兩隻大雁掠過長空,雁唳聲聲,彷彿在泣血一般。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那年楊志的話語,卻只能給此刻的他帶來無盡的愁悶。回到帳內,酒意洶湧上來,脫去上衣倒頭便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一名親兵在耳邊道:「啟稟統制,酈太尉率兵經過,想見統制一面……」

  張榮翻起身來就是一個大巴掌。「什麼酈太尉,分明是個降賊的狗頭!」抓起大斧,精赤上身跑了出去,果見酈瓊領著一隊騎兵正打從營盤西邊經過。

  張榮喝道:「姓酈的,你還有臉來見我麼?」

  酈瓊揮手止住隊伍,滿面推下笑來。「張兄弟,不必如此,我也是不得已,朝廷逼反……」

  張榮冷笑道:「朝廷又逼反了你?朝廷倒可真是照顧你嘛?」

  原來這酈瓊少時為盜,後歸宗澤東京連珠寨,與岳飛、李寶、桑仲等人都是舊識,宗澤死後又叛為盜,而後又被劉光世招降,不料如今又反,反反覆覆簡直比翻書還要容易幾分。

  酈瓊乾咳一聲。「劉相公無端被罷斥,朝廷又出爾反爾,不派岳兄弟來領軍,卻弄了個窩囊廢呂祉來監軍,什麼都不懂,偏還要成天頤指氣使,倨傲凌人,真叫人無法忍受……」

  宋帝趙構罷黜劉光世之初,本有意將淮西軍交付岳飛節制,怎奈當時又再度升任左相的秦檜從中作梗,陰言岳飛驕橫難制,恃才傲物,一旦手掌全國三分之二以上的兵力,後果恐難逆料。

  趙構本是個軟耳朵,想想也對,竟而取消成命。岳飛一氣之下,上奏請辭,並不待朝命下達,便徑行離職他去。朝廷那少得了他這個獨當一面的大將,頓時鬧慌了手腳,連忙曲意慰留,但君臣之間畢竟已首度出現裂痕。

  張榮心忖:「酈瓊素來只服岳大頭,他二人又是同鄉,皇上若不食言,將淮西軍交給岳大頭統領,也不至發生今日之事。」

  酈瓊歎了口氣,又道:「趙宋一向重文輕武,雖因有太祖不得擅殺功臣的誓約,兩百多年來尚未有大將橫遭屠戮,但我輩武人實在也夠憋慌得緊。張兄弟,我看你這些年也是蛟龍困淺水,鬱鬱不得志,不如咱們一起投奔『大齊』,也好立一番功名。當年大戰『縮頭湖』之後,岳大頭官位猶在你之下,如今他卻已位極人臣,你自己想想看……」

  張榮圓瞪怪眼,喝道:「酈瓊,我『翻江豹子』不是反覆無常的小人,不會跟你做些連狗都不如的勾當!」

  酈瓊手下紛紛色變,怒罵著就想策馬衝來,酈瓊揮手阻住,冷笑道:「張榮,我敬你是條好漢,才指點你一條生路,別這麼不識抬舉!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你還有當年之勇不成?看看你那些部下,一個一個跟豬一樣,又懶又肥,人家『大齊』還不一定要收留你們呢!」

  張榮放聲大笑。「酈瓊,你和我同袍六年,卻還未見識過你張爺爺的手段,今日且叫你開開眼界。」

  猛然拔身而起,利斧揮斬,將身側三丈開外的一棵大樹攔腰砍作兩截,樹身上半段斜斜飛起,張榮左掌擊出,「啪」地一聲響,竟把兩人合抱的樹幹打得四分五裂,碎屑疾而般射向酈瓊人馬,恰似滾湯潑老鼠,灑得眾人哇哇亂叫。

  張榮一振巨斧,喝道:「你們可想用身體來試試看麼?」

  眾人見他如此神勇,盡皆失色。酈瓊乾笑道:「張兄弟,咱們又無深仇大恨,何必以性命相拚,人各有志,你既不願投奔『大齊』,當然隨你的便,我本也沒有勉強你的意思。」說完,逕自催促隊伍向前進發。

  暮色中,四萬名叛變的宋兵多已渡過淮河。張榮回到營盤,只見自己的部下也逃散得只剩一、兩百個。

  張榮惡狠狠的往地下吐了口濃痰。「這幾年真他娘的過得窩囊!把那劉光世撤掉也好,換個像樣的人來領軍,我就不信咱們這些梁山好漢不能重新振作,再給金狗一點顏色看看!」

  當他這麼想著的時候,三千精騎已悄悄來到營盤後方,他們奉了酈瓊之命,一路掩襲不肯叛降的部隊。

  三千支精鋼鐵槍的槍尖連綴如龍,在微弱昏蒙的天光下吞吐著暗紅色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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