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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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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應天魚] 龍虎山水寨 第二部怒血鄉愁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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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47:0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從燕懷仙藏身的地點望下去,正好可以看見中條山柏梯谷中金軍營寨的全貌。

  十幾個臨時挖就儲存糧秣的窯洞周圍,有荷著長槍的金兵往來巡邏,東側營帳中偶爾傳來幾聲笑罵叫囂。

  「大概有多少人?」伏在燕懷仙身邊,「中條侯氏十八刀」的十六郎侯秦悄聲問道。

  「頂多五百。」看來這兒是個囤糧之所,燕懷仙揣測耶律馬五決不會在此處出現,心中微感失望。

  年輕的侯秦卻摩拳擦掌,興奮得不得了。「咱們這可探出個寶來了。劫一座糧寨,強過打十場勝仗,定可讓全境內的金狗進退失據,死無葬身之地。」

  小伙子的臉上洋溢著對戰爭的熱情,頗令今年已三十六歲的燕懷仙羨慕。對燕懷仙而言,宋金之間的戰事早已不再重要,驅動他此番深入敵後的原因,除了私仇之外,便沒有別的了。

  「聽說霍明正在耶律馬五麾下,這回非把他倆逮住不可!」一個月前,梁興如此說道。在這紹興十年的夏天裡,欲報桑仲、龔楫之仇,已非遙不可及的事。

  自宋室南渡以來,首度大規模的北伐行動,正如火如荼的展開。岳家軍由襄漢出擊,河朔各地的義軍紛起響應,從陝西、河東、河南一直到河北、京東,忠義民兵風起雲湧,人數高達四十萬以上,金國自燕山以南,號令不復行。

  燕懷仙奉了梁興之命,北上追查耶律馬五蹤跡,一路見到如此熱烈的情形,不禁為之動容。

  「只是,有多少希望呢?」十餘載困頓顛沛,雖未全然蝕毀胸中的壯志豪情,但這許多年來耳聞目睹大宋朝廷種種怯懦退縮的策略措施,卻使得他不敢懷抱太大的信心。

  紹興七年淮西兵變之前,偽齊劉豫在金國朝廷中的靠山便已崩坍──粘罕失勢、高慶裔被殺,而由兀朮、撻懶掌政。酈瓊率領大批軍馬叛降,不但未能給劉豫帶來絲毫好處,反倒引起金廷疑忌,於是年十一月廢黜劉豫,「大齊」創建不過七年多便冰消瓦解。

  照理說,此時正是宋國反攻的大好時機,但趙構本來膽怯,又被淮西事變嚇破了膽,再也不敢信任領兵大將,寧願撤武備,盡奪諸將兵柄,臣事金國以求和,也不願大興干戈而加重諸將的威權。

  金國既見宋國臣服,樂得依從撻懶建議,歸還黃河以南的土地。一時間,兩國修好之聲響徹雲霄,使者往來不絕。

  不料隔年七月,兀朮發動政變,將金國的主和派撻懶、蒲魯虎等人盡行殺戮,撕毀和約,大舉南下,宋國剛剛收回的河南、陝西等地,因只派了少量兵馬駐防,很快就被金國奪回。

  趙構求和不成,勉強應戰,岳家軍卻含忿已久,奮勇爭先。岳飛十年前便已逐步進行的連結河朔之謀,此刻終於發揮作用,金國前線吃緊不說,後方更是狼煙四起,頓時鬧得金軍手忙腳亂,捉襟見肘。

  「令兄轉戰解州境內,屢破敵兵,真夠叫金國頭疼的了。」燕懷仙不再監視谷內,靠著山石略事歇息,邊自說道。

  「侯氏十八刀」的老大侯信乃陝州忠義軍統領,近一個月來活躍於中條山一帶,打了不少場勝仗,殺敵七千多人,並切斷了陝西金軍與河南主力金軍的連繫。

  侯秦高興的笑了起來。「我大哥等了十幾年才等到這麼個機會,自然要轟轟烈烈的幹一場。」頓了頓,又道:「燕大哥,依你看這回北伐有望成功麼?」

  燕懷仙不忍潑小伙子的冷水,委婉應道:「大宋兵力近年來頗為增強,與金軍抗衡應無問題,但朝中遍佈一意求和的文臣,才是最大隱憂……」

  侯秦立刻恨恨道:「說起那些只知投降的狗頭,就他娘的一肚子鳥氣!五年前我六個哥哥偷入臨安,夜襲秦府,不料統統都被一個黑袍怪人打傷,休養了大半年才好轉過來。當初若能殺死秦檜,如今也用不著擔心他在朝中掣肘了。」

  燕懷仙早聽「五台三傑」說過這件事,想起此乃「戰神」孟起蛟所為,心中不禁一陣慚愧,簡直難以面對眼前這侯氏兄弟中的一員。

  侯秦道:「燕大哥,你見過我其它兄弟麼?」

  燕懷仙搖搖頭道:「那日至解州,只見到你大哥侯信、三哥侯溫。」

  侯秦道:「我大哥會打仗,本領卻不是頂好,當年偷襲秦府的都是咱們兄弟中的拔尖高手,四哥、五哥、七哥、九哥……」

  正說間,忽聽谷內傳來一陣喧噪,燕懷仙往下望時,只見一隊重甲騎兵奔入谷內,當先一名大將,銅鈴眼、掃帚眉,長相異常兇惡,可不正是耶律馬五?

  燕懷仙只覺全身血液陡地沸騰起來。「今日被我綴上,便叫他插翅也難逃。」向侯秦打了個手勢,悄聲道:「你先回你大哥那兒去報信,叫他多帶人馬來劫糧寨。那耶律馬五想必不會在此停留太久,他走到那兒,我跟到那兒,非把他的行蹤探查清楚不可。」

  侯秦點了點頭,當即伏身竄出,狸貓一樣的消失在山石之間。燕懷仙也溜下山壁,潛藏於谷口附近的亂草堆裡,等沒多久,果見耶律馬五率領著騎兵奔出谷來,「潑剌剌」一徑朝西北方向而去。

  燕懷仙展開輕功,尾隨其後,一路出了中條山區,便是莽蕩無際的黃土高原。

  燕懷仙鬆下一口氣,放緩腳步,遠遠落在後頭。高原上無物障蔽,跟得太近,必然暴露自己行蹤,但馬匹奔行於黃土之上,蹄痕明顯,再好跟蹤不過,本也毋須緊綴不放。

  傍晚時分,來到一處廢棄的小村莊,耶律馬五下令歇泊,士兵紛紛跳下馬來生火造飯。燕懷仙伏身挨近,遊目只見村莊周圍是一大片野生的高梁地,一人多高的高梁稈子挺拔聳立,比胳膊還長的葉片密密匝匝,利刀般亂伸,封鎖了上千頃地面,暗紅色的黍穗在夕陽底下發出輝煌的光澤。

  燕懷仙一頭鑽進高梁地裡,蛇潛鼠步,悄悄靠近村莊西側,一切動靜盡入耳中,剛剛伏定身形,就聽得幾騎快馬由來路疾馳而至,撥開高梁稈子向外看去,只見三名渾身是血的金兵氣急敗壞的奔來,將近村莊滾鞍下馬,一面嗚哇大嚷。

  燕懷仙略通金語,聽沒幾句,便已知是柏梯谷金軍糧寨被侯信率兵攻破,四百多名守卒只剩得三人拚死突圍。

  耶律馬五剛剛在一間破屋內安頓妥當就聽見噩耗,氣得衝出門來跳腳亂罵。

  燕懷仙尋思道:「侯信兄弟動作神速,真有大將之風。可惜被這三個逃出來通風報信,否則大隊人馬從後掩殺,正可把金軍一網打盡。」

  但見耶律馬五面露殺機,沉思片刻之後,便派出幾名斥堠,如飛一般朝來路馳去,整支隊伍頓時忙碌起來,剛卸下的行李又重新搭上馬背。

  耶律馬五號令連施,將人馬分成數撥,四散躲入高梁地裡,村莊中則只留下數十騎做為誘餌。

  燕懷仙不禁暗暗發急。「這狗頭久經陣仗,詭計多端,陝州忠義軍馬莫要著了他的道兒。」心念電轉,悄悄離開藏身之處,想回頭去截下侯信兵馬。

  此時天色已黑,高梁地裡更是伸手不見五指,燕懷仙潛行了數十丈,忽然一腳踢中一團東西,緊接著「唉喲」一聲,劃破黑夜,遠遠傳了出去。

  原來一名金兵正悶聲不吭的蹲在那兒出恭,燕懷仙竟未察覺,一腳把他踢了個狗吃屎。

  那金兵翻起身子,拔刀就砍,卻被脫了一半的褲子絆住,刀沒砍出,又自跌了一跤,扯開喉嚨亂嚷,早驚動了附近金兵,紛紛挺著兵刃趕來。

  燕懷仙行藏既已敗露,反而無所顧忌,將身一縱,朝前飛掠,十幾名金兵呼嘯追趕。

  高梁地遼闊無邊際,燕懷仙本想兜個圈兒甩脫金兵,不料七跳八竄,愈往前走,高梁愈生得茂密擁擠。

  燕懷仙暗忖:「就如此鬧得他們陣勢大亂,倒也不錯。」

  欲待回頭再往藏有伏兵的地方去攪和,驀聞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不開眼的東西,你們真要來惹我麼?」

  語音雖細,卻像一根針猛地扎入燕懷仙頭顱,使他腦中轟然鳴響,全身僵硬,一萬兩千根血管統統都絞緊起來。

  兩名腿快的金兵卻已奔到近前、眼見燕懷仙木頭一樣的站在那兒,那邊客氣,揮刀狠狠劈下。

  高梁稈頭寒光倏現,有若鬼火,十幾條結實纍纍的穗子忽然激箭一般飛出,掃在那兩人臉上,立時一片血肉模糊。

  那陰惻惻的聲音哼笑道:「小子,救了你一命還不夠,還不快滾麼?」皆稈一分,走出一個衣衫破爛、蓬頭散髮,滿面俱是風霜之色的老頭兒。

  藉著微弱天光,一瞟燕懷仙之後,便即驚叫出聲:「五郎?」

  此人竟是「流星飛龍」葉帶刀。

  燕懷仙回過神來,往日種種驀地湧上心頭,混攪出一股難以言宣的滋味,分不清是恐懼、憎惡、還是孺慕思念,顫抖著問道:「師父,你怎麼會在這裡?」

  葉帶刀有一剎那似乎想衝上前來擁抱他,卻又硬生生的打消了這念頭,笑了笑道:「好不容易剛剛忙完,正想休息幾天,可就碰見了你,真巧。」

  燕懷仙楞了楞,暗忖:「剛剛忙完?他在忙些什麼?」

  卻見葉帶刀轉身撥開高梁稈子,往前行去,燕懷仙跟在後頭走沒幾步,忽覺眼前開闊起來,方圓數十丈內的高梁已被踏平,形成老大一片空地,空地中央黑漆漆的立著幾十個一人多高的東西,一動也不動,透著陰森詭秘的氣氛。

  燕懷仙走近一瞧,驚得脫口大叫:「師父,你怎地……」

  葉帶刀得意笑道:「我老歸老,本事可還不小吧?」

  數十隻駱駝、飛廉、熊獅虎豹,靜靜的站在月光下,正是當年放置在「統萬城」赫連勃勃地下宮殿裡的那些黃金雕像。

  燕懷仙整個人都傻住了,木愣怔怔的問:「你是怎麼把它們弄來的?」

  葉帶刀道:「一次背一個,還怕弄不來麼?累點就是了。」

  從「統萬城」到此處,少說也有上千里路,且都是黃沙漫漫的不毛之地,沿途還要避開人煙稠密的地區以及金兵的巡邏。燕懷仙眼前彷彿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白髮蒼蒼的小老頭兒,肩上扛著一隻數千斤重、金光閃閃的大駱駝,不畏烈日風沙,十數年如一日,千里迢迢往來於巉崖縱谷之間。燕懷仙簡直不知是該大哭一場呢,還是大笑一頓。

  葉帶刀道:「如今總算搬完了,可該我好好享福啦。」言下十分得意。

  燕懷仙忍不住道:「你若想享福,還得再把它們搬到江南去才成。北地全是金人天下,一旦得知你有這筆財富,不全部沒收充公才怪。」

  葉帶刀一陣錯愕,搔了搔頭,喃喃道:「怎麼著?宋金兩國的仗還沒打完哪?可真會打!」

  燕懷仙愈發啼笑皆非,暗忖:「他一心搬運財寶,這些年根本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天塌下來都還不一定知道呢。」

  卻見葉帶刀用力甩了甩頭,甩去了在失神瞬間隱約浮起的空虛之意,笑道:「我管他娘的,小事一樁,我就不信有錢沒地方花。」盤腿席地而坐,不知從那兒摸出了一壇燒刀子,拍拍身邊地面。「五郎,太久沒見,先喝兩口再說。」

  燕懷仙傾耳細聽,剛才在後追趕的金兵迷失方向,早已追到另一頭去了,然而心中掛念陝州忠義兵馬安危,不免猶豫。

  葉帶刀笑了笑,道:「怕我用毒酒害你不成?五郎,咱們好歹師徒一場,當年我若真要害你,你還走得出『統萬城』麼?」

  燕懷仙聽他如此說,不得不勉強坐下,捧起酒罈,猛灌了一大口酒。

  葉帶刀笑道:「這才是我的好徒弟。五郎,我當初根本沒有害你的意思,誰知你竟會誤打誤撞的學上了『寒月神功』,看你的氣色還不錯,大約受害不深……」

  燕懷仙不願再提這些年來所受的折磨,只得苦笑而已。

  葉帶刀又道:「你尋著了你師祖孟起蛟麼?那老小子不知怎樣了?」語中仍有著濃厚的戒懼之意。

  一句話又觸中燕懷仙心中痛處,垂首不語,腦中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兀典莫非是因要破解『寒月神功』之毒,所以才和孟起蛟行那苟且之事?我怎地全沒想到她這些年來也深受『寒月神功』之害?她的苦處又有誰能知曉?況且陰毒一旦發作便形同瘋癲,根本不知自己幹了些什麼,旁人又怎能責怪於她?」想起五年前在洞庭湖曾口出惡言,臭罵了她一頓,心中不禁大為不安。

  葉帶刀見他悶聲不吭,以為他仍在怨恨自己,忙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又道:「五郎,錯已鑄成,後悔也是無益,但我總有補償你的地方,」指了指那些黃金雕像,笑道:「這筆錢我一個人用怎麼也用不完,將來還不都是你們八個的?」

  燕懷仙尋思道:「他還當他有八個徒弟呢。」強忍下心頭驀然泛起的悲苦,又大喝了一口酒。

  葉帶刀仰面躺下,以臂枕頭,望著天空無數星辰,悠悠道:「這些年搬東西的時候,腦袋空著,反倒想了很多。也許有人會覺得我很可笑,竟然財迷心竅到這等地步。其實,就算我勞碌了一輩子,到頭來連半文錢都享用不著,又如何呢?我還有八個徒弟,我的徒弟享福跟我自己享福,不都是一樣的麼?」

  扭頭望了望燕懷仙,竟未察覺他臉上愈顯濃厚的淒涼,繼續緩緩說道:「這些日子,我只要腦袋一空下來,就會想起你們八個,想起當初咱爺兒們在『鷹愁峰』上苦哈哈的歲月。」葉帶刀蒼老的臉上漸漸浮起一抹溫暖之意。「我葉某人無妻無子,但有你們的這些徒弟,卻比兒子還要好,我一生沒幹過什麼好事,就只教出了你們這些好徒弟。」又望了望燕懷仙,道:「梁小哥、桑老二他們都還過得不錯吧?最近愈來愈想念他們,我大概已經真的老了……,昨天做夢還夢到桑老二,嘿嘿,小時候的桑老二。長得一張圓圓臉,跑來跟我說:『師父,師父,你什麼時候回來?』……」

  燕懷仙再也忍耐不住,哽咽著道:「師父,你不曉得……你根本不曉得這場仗是怎麼打的……十五年了,師父……」

  葉帶刀臉上的笑意慢慢凝結成一塊比濁灰還要難看的顏色。「他們怎麼了?」

  燕懷仙抱著頭,死命搓揉著頭髮。「他們都死了,老二、老四、老大、老七、老么…… 只剩下小哥、潑李三跟我……他們都死了……」

  葉帶刀不再說話,也不再動作,盤石一樣的躺在地下,夜風吹過,萬千高梁「刷刷」作響,星光陰冷而沉默,天地間隔著一層難解的氤氳。

  燕懷仙只覺得葉帶刀愈來愈像團空氣,好像正在逐漸消失一般。燕懷仙完全沒想到他老來竟會這麼懷念徒弟,不禁懊惱萬分,後悔自己不該把實話說給他聽。

  遠處傳來一陣經微響動,燕懷仙耳尖,早聽出那是大隊人馬悄悄挨近的聲音。

  「糟糕!侯信人馬摸過來了!」

  燕懷仙翻身站起,急急向葉帶刀說明原因,葉帶刀也不知聽見了沒有,一徑木頭似的躺著不動。

  燕懷仙再顧不了他,縱身朝南面掠去,一邊放聲大叫:「小心金狗埋伏!」

  耶律馬五躲在暗處,眼見敵兵一步步踏入陷阱裡來,正自心喜,不料燕懷仙一聲叫喊,陝州忠義兵馬立刻警覺,停止前行,兩翼迅速擴展開去,布出了防禦的陣勢。

  耶律馬五氣了個頭昏,發下號令,催動部下從高梁地裡殺出。

  侯氏兄弟只來了老大侯信、老二侯溫和十六郎侯秦,三人各率一隊人馬,守住一面。

  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刀砍槍刺,瞎打一氣。

  燕懷仙越過高梁稈頭,從側翼殺入金兵陣中,鋼刀揮處,慘叫連連,人體猶若草皆,四下飛濺。

  侯信騎在馬背上,隱約看見敵軍西北角上陣勢大亂,人潮兩面分開,一團寒芒滾騰躍動,恍若生著鋸齒的雪球,滾到那兒,那兒便倒下一片。

  侯信見這威勢,心下也自駭然,高叫道:「那是燕兄弟麼?快過來!」

  燕懷仙本想徑闖耶律馬五中軍,卻苦於不知金兵部署,只好盪開人叢,奔入侯信陣營。

  侯信道:「金狗有備,怕他們還有埋伏,且戰且走方為上策。」傳令向後撤退。

  不料話還沒說完,就見高梁地裡破空響起一聲既像人笑,又像獸嚎的怪叫,天際猛然跟著亮了起來。

  血金色的光芒先是尖針一樣戳上天空,繼而濡染揮灑,剎那間便在半壁蒼穹上搭起一座華麗絢爛的宮殿。

  交戰雙方驚呆半晌,大火熊熊蔓燒之聲方才傳入耳際。燕懷仙眼見火起地點正是葉帶刀藏身之處,不禁暗暗發急,正待趕過去一探究竟,卻見另一個火頭又在正西方向燒起。

  但聞葉帶刀淒厲的笑聲不斷,忽東忽西,忽前忽後,每到一處便竄起一股火苗,億萬火星飄搖直上夜空,高梁果實「劈啪」炸裂,皆稈帶著火焰四散飛落,熱氣著地捲起旋風,將火苗向天推去,化為山丘似的雲朵。

  藏伏在高梁地裡的金兵,一個個狼狽異常的逃了出來,燥熱得滿地亂跳,被煙嗆得咳嗽不止。

  侯信見機不可失,忙揮軍回頭,萬箭齊發,金軍後路已全被大火遮斷,進退失據,頓時亂成一團。

  就在宇宙沸滾,天地翻騰之間,忽見一名亂髮披肩,形如厲鬼的老頭兒從火裡走了出來,空洞的雙眼內映著血紅色的烈焰,筆直走向金兵眾多之處。

  燕懷仙見他臉上神情以已陷入半瘋狂狀態,不禁大為憂心,匆匆飛趕過去。

  葉帶刀卻已行入金軍陣中,大喝一聲:「狗!」手起刀落,將一名金兵劈成兩。

  周圍三名金兵急忙挺槍來刺,葉帶刀連嚷:「狗!狗!狗!」連續三刀砍下,把那三人連腦袋帶肩膀都砍不見了。

  眾金兵已無心戀戰,繞著高梁地邊緣往東西兩方向潰逃。葉帶刀提著刀只顧趕,盡撿人多的地方去殺,只一眨眼便隱沒在一片喧雜混亂之中。

  燕懷仙被潮湧般的敗兵擋住,一時接應不上,急得狂吼不已,舞動鋼刀,拚命向前。

  侯秦叫道:「燕大哥,莫要孤身犯險!」怎奈燕懷仙置若罔聞,混在金兵退卻的浪潮裡不見蹤影。

  侯信又指揮手下,兩頭追殺了一陣,直追出五、六里遠方才收兵,略一點計,金兵少說死傷千人,己方卻才只折損五十不到。

  侯溫歎道:「若非燕五俠,此刻躺在地下的恐怕是咱們。」

  侯信道:「那老頭兒也不知是誰。」

  大火已燒向遠處,附近的高梁地已被燒成了一塊焦炭,濃煙兀自團團冒上天空,捧著剛剛露臉的一輪紅日,分外淒艷。

  侯氏兄弟懸心燕懷仙安危,騎著馬一路尋去,行了大約十里左右,才見燕懷仙低著頭站在一具白髮蒼蒼的屍體前面。

  侯氏兄弟一字不說,翻身下馬,朝那屍體磕了幾個頭,方才問道:「燕兄弟,這位老英雄是誰?」

  燕懷仙半晌不答言,不知在想什麼,終於抬起頭來,望了望四周,臉上一片令人發冷的平靜。「他是我師父,『流星飛龍』葉帶刀,一生忠義雙全,英雄蓋世。」

  濃煙緩緩飄向天邊,逐漸散滅,唯有燕懷仙的語聲久久迴盪在古老蒼莽的黃土地上:「他是我師父,『流星飛龍』葉帶刀……」



第十章


  紹興十年七月二十七日。

  大約五千名金國重甲騎兵,出現在衛州正南方向的地平線上。

  初秋空氣純淨透明,天幕高得彷彿在三十三重之外,黃沙輕快飛揚而起,人馬的影子似真似幻,迷離有若幽靈。

  「還真來了不少人哩。」李寶咕噥著,膀下馬匹也打著忽嚕,不安的踏動前蹄。

  梁興、李寶、燕懷仙三人只統率了三千多名太行山與京東路的義軍,披掛著各式各樣擄獲的盔甲,列陣城外,反倒像是一群到處打家劫舍的土匪。

  李寶自五月間起便活躍於故鄉京東路一帶,先後在曹州、宛亭等地大勝金軍,斬殺萬戶一人、千斤四人、兵卒五千有餘,「潑李三」之名於是威伏遠近。

  但當他率隊渡過黃河,向西挺進,企圖支持河北路蜂起的各路義軍之時,卻在濮陽遇見了金將徐文。

  這徐文手使一柄五十斤重的大板刀,渾號便喚做「徐大刀」。他原是宋國的明州守將,淮東浙西沿海水軍都統制,因與宋國諸將不和,於紹興三年四月率領船艦六十多艘,官兵四千餘人,叛降偽齊。齊國廢後,又被金國重用,兩年前曾打敗過梁興。

  李寶和他大戰一場,竟又不敵他巨刀威力,慣用的雙刀都被砍斷,只得落荒而逃,繞過金軍防線,在衛州與梁興合兵一處。

  李寶對這一敗仗始終耿耿於懷,視為生平的奇恥大辱。「但願那徐文也在陣中!」

  李寶目注遠方,嘀咕不已。金國騎兵停頓了下來,大約在重整隊形。

  燕懷仙道:「我早已打探得實,這支金軍的主將是耶律馬五,副將是霍明。徐文已升任山東路兵馬鈐轄,怎會在此處出現?」

  梁興嚴峻的臉龐上,肌肉根根抽動,雖無半句話語,強烈的復仇氣息卻早已破體迸射而出。

  「如今又添上了師父之仇,小哥這回定是要拚命了。」燕懷仙心中明白,這將是場不殺到最後一人決不罷休的殊死決戰。

  梁興並不計較五年前楊太被岳飛處死之事,仍然全力配合岳家軍的北伐行動。太行義軍沿著太行山南端,一路由西向東,勢如破竹,大敗金兵於垣曲、心水、孟州、濟原等地,又攻下了懷、衛二州,直拊東京背面,從敵後把兀朮率領的金軍主力幾乎完全隔斷在黃河以南。

  岳家軍同時由南向北,半個月內,先後郾城、穎昌兩次大捷,兵鋒指向東京南方的朱仙鎮。

  兀朮眼見宋軍腹背兩面箝子一樣的夾過來,再也無心戀戰,倉皇退出東京,正準備渡河北遁,不料宋國朝廷竟就在此時做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決定。

  七月二十一日那天,梁興兀自興高采烈的與部下商議進攻東京的大計,被派前去和岳家軍先鋒張憲連繫的燕懷仙,卻帶著一臉茫然的神色,鬼魂一樣的飄回來了。

  「皇上下詔命令岳大哥班師收兵,一日之內連下了十二道金字牌,看來岳大哥不敢不從。更糟糕的是,中線張俊和駐守順昌府的劉錡都已奉命撤退,岳家重的側翼完全暴露,變成了孤軍深入的態勢,萬一金軍迂迴包抄,截斷後路,全軍危矣!朝廷在這節骨眼上胡亂抽調前線軍隊,真不知是何用心?」

  而今天,七月二十七,岳飛全軍早已陸續南撤,各路義軍也紛紛潰散,大好形勢數日之內完全改觀,但太行山與京東路的義軍卻仍然留在衛州。「非結金軍一點顏色瞧瞧不可。」明明知道這樣做根本無補於大局,然而大家依舊精神抖擻,彷彿提著最後一口氣做著最後一件事一般。

  金軍集結成嚴密的隊形,開始向前馳動,地面隱隱發出風雷之聲。這是女真族賴以橫掃中原的戰術,鐵騎衝鋒,無堅不摧。金國自與宋國開戰以來,雖也嘗過幾次大敗仗,但在平原曠野之上以騎兵爭鋒,卻鮮少失利。

  和尚原、仙人關,金兵輸在山險;順昌之戰輸在城垣;縮頭湖之戰輸在湖泊;唯有郾城、穎昌二戰,才可算是硬碰硬的敗在岳家軍手下。

  如今,撼不動的岳家軍已退,女真鐵騎又重新掌握了平原地勢,自然不把面前這支殘存的雜牌軍放在眼裡,盡情恣意的放開馬蹄,疾風捲地,狂吹而來。

  十三年前跟隨王彥「八字軍」大戰石門山下的記憶,剎那間又回到了燕懷仙的腦海,但這次他絲毫不覺惶恐,只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平靜。

  雲朵高高飄在頭頂,兩軍之間的黃土閃著晶瑩柔和的光澤,好像一條黃色的河流。

  燕懷仙不知怎地,幾乎聽不見馬蹄敲出的暴響,一長排黑影緩緩吞噬著地面上的陽光,宛若逐漸逼近的睡夢。

  梁興面如盤石,立於陣前,直等到最前列敵軍的鬍鬚都已可數得清楚的時候,才輕輕說了聲:「走吧。」

  義軍開始以緩慢的速度向前逡行,燕懷仙瞪著膀下馬匹尖尖豎起的雙耳,心中泛起一陣好笑的感覺。馬背顛簸著,由短促的顫動逐漸變成長長的跳躍,燕懷仙只覺整個身體飄浮在雲霧裡,暢快、平直、無所牽掛。

  對面游來的臉龐慢慢加大,燕懷仙兀自不知自己要幹什麼,驀然一聲「匡啷」巨響把他震醒過來,轉眼正見梁興前方的一名金兵面門爆開血花,揮舞著雙手倒跌下馬去。

  燕懷仙心中尚殘留著些許荒謬不實,馬匹卻早已闖入金軍陣中。燕懷仙不太經意的掄動鋼刀,身周敵人一個個裂成碎片,他此時方才覺出體內真力不同以往,全無洶湧澎湃的勁道,卻像一團不斷蒸騰、不斷加厚擴大的氣流,由全身上下傾瀉而出,幾將胯下馬匹都包裹了起來。

  強烈明確的無敵之感,塞滿了燕懷仙的胸腔,手中那柄尋常的鋼刀,此刻更有若絕世利器,鋒刃過處,一切盔甲刀兵無不應手而折,燕懷仙隨任馬匹奔馳,如入無人之境,轉瞬便從金軍陣後穿出。

  燕懷仙輕輕帶轉馬頭,繞了個弧形,又從另一邊殺將入去。

  金軍陣勢開始混亂,當頭壓來的義軍馬隊比亙古混沌的太行山還要堅硬,擋開了金軍幾次三番波浪似的衝擊。

  被強大壓力逼迫著的女真騎兵,慌張策馬打橫裡奔馳,撞亂了己方的隊伍,一乘乘人馬恍若四散飛濺的水珠,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方向。

  遠遠只聽得李寶轟雷般的嗓門大叫道:「五郎,好好盯住那耶律馬五,別再讓他跑啦!」

  燕懷仙左右突蕩,所到之處人仰馬翻,在金軍堆裡兜了幾個大圈子,正不知耶律馬五在那兒,忽見幾騎人馬向南方潰圍而出。

  燕懷仙猛夾馬腹隨後趕去,果見那當先奔逃的傢伙耳朵上晃動著兩隻大金耳環,正是耶律馬五的標記。

  燕懷仙心中沒有絲毫逮住獵物的驚喜,甚至沒有絲毫波動的情緒,此刻他無思、無想,只知緊盯住那個東西不放。

  護衛耶律馬五的九名親兵同聲打了個忽哨,倏地掉轉馬匹,三前三中三後,聯結成三堵鐵牆,猛朝敵人衝來。

  燕懷仙連正眼都不瞧他們一下,馬頭正對馬頭,從中央直撞過去。

  鐵甲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兵刃交擊,人骨碰著人骨「喀喇」作響,混濁的呼吸直接噴到彼此的臉上,但也只是一瞬間,燕懷仙已穿陣而過,把那九具殘缺不全的屍體遠遠撂在背後。

  耶律馬五發出絕望的呼嚎,伏鞍飛逃,企圖奔向東首的一個小土丘,燕懷仙馬快,早追到他身旁,耶律馬五用盡全身力氣,揮出骨朵,四十斤重的大鐵錘在猝然分割的空氣裡咆哮,聲威煞是驚人。燕懷仙卻只隨便伸掌一接,早把骨朵搶過,順手一拗,拗成了個羅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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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47:30 |只看該作者
  耶律馬五大驚之下,險些坐不穩鞍橋,好在騎術甚精,一拐座下馬匹,打斜裡逃了開去。

  忽見土丘頂上煙塵滾滾,現出一隊人馬,輕裝勁騎,服式怪異,領頭之人身著白衣,長髮披肩,卻是夏夜星與麾下的匈奴騎兵。

  燕懷仙暗喊「糟糕」,奮力前衝,耶律馬五眼見救兵到來,自然狂喜萬分,嗚哇亂嚷著往丘頂奔上。燕懷仙此時距離他尚有數文之遙,心知只要匈奴兵一放箭,定可掩護他順利脫逃,胸中不禁又是氣惱,又是失望。

  不料夏夜星微微偏頭朝這邊瞥了一眼,竟似完全沒有看見耶律馬五,扭頭吆喝一聲,率領人馬從土丘另一邊奔下。眾匈奴兵可是瞧得一清二楚,紛紛出言提醒「夏統領」,夏夜星卻充耳不聞,照舊疾馳而去。匈奴兵既沒得著統領命令,也不敢自作主張,跟在夏夜星馬後走得不見蹤影。

  耶律馬五怎麼想也想不透竟會發生如此之事,急得大叫,燕懷仙卻已趕到他身邊,右臂探出捏住他後頸,奶娃娃似的一把提了過來。

  耶律馬五兀自掙扎,燕懷仙左手掉轉過刀背,在他頭盔上狠狠敲了一下,頓時金星亂冒,暈厥過去。

  燕懷仙將他橫放鞍橋,緩緩奔下土丘,心中愈想愈覺得奇怪,不住回望夏夜星剛才消失的地方,尋思道:「兀典決不會沒有看見耶律馬五,怎地竟棄他而去?莫非她是故意幫我的忙?」心頭疑雲重重,奔向雙方交戰之處,金軍已然大敗,喪家之犬一般四散潰逃。

  梁興、李寶正指揮部屬分頭追殺,眼見燕懷仙生擒了耶律馬五回陣,不禁喜得手舞足蹈,愈發加力向前。「還有霍明那狗頭,一逮成雙!」

  卻聽得「颼颼」風響,數百支勁箭破空而至,「嚓」地只一聲響亮,一字橫排、整整齊齊的插入追兵馬前丈許遠近的地面上,馬匹驚得紛紛站立起來,義軍也盡皆駭然。

  只見夏夜星率領匈奴騎兵由西南方向馳來,高叫道:「宋軍大勢已去,你們這些不曾受過宋國恩惠的傢伙,還留在這兒傻呼呼的賣什麼命?今日讓你們僥倖得勝,能罷手便罷手,再要往前一步,休怪本姑娘不客氣!」

  義軍們見這姑娘美若天仙,都想起「太行八俠」有個師妹在金軍陣中,不由打住了追逐的腳步。

  夏夜星見女真敗卒都已逃遠,把手一揮,領著麾下騎兵緩緩退去。

  黃沙騰滾,煙如龍,人如虎,馬如豹,一路上匈奴兵不絕口的笑罵女真人沒用,一名矮壯的副將忽然帶頭唱起歌兒來,剎那間,數百個聲音又像數百隻蒼鷹飛向天際。

  這群當初從「統萬城」跟隨夏夜星來到中原的「大夏」後裔,如今都已是將近四十歲的中年人,十五載征戰的滄桑深刻在他們臉上,重建「大夏」故國的希望卻仍遙不可及,一向愛聒噪的番人也不由一年比一年沉默下來,難得像今天這般興高采烈。

  夏夜星回眼望了望他們,似有無限感慨,忽見一名面刺青紋的漢子縱馬來到身邊,正是這隊匈奴族人昔日的領袖「青面夜叉」。十五年來,他充任「匈奴別軍」副統領,不知幫了夏夜星多少忙,簡直已如同親兄妹一般。

  夏夜星見他神色陰鬱,忙問:「什麼事?」

  青面夜叉硬梆梆的道:「金國當初扶助『大齊』,後來又把『大齊』廢了;金國答應歸還河南、陝西的土地給宋國,結果卻又重新奪了回來;金國當年應允我們重建『大夏』,我們如今還能夠指望他們嗎?」

  番人最講信用,看事情更是簡單而透澈,金國反覆無常的做法,自然令他們寒心。

  夏夜星不由語塞,頓了頓才道:「回去之後,我立刻面見四太子,定把這件事做個了斷。」

  青面夜叉一點頭。「金國再不答應也沒關係,我們到此為止,永遠不幫他們打仗了。」

  掉轉馬頭,奔回隊伍之中。

  夏夜星心內憂煩,暗自盤算了一陣,已回至汴州城外。

  當岳家軍與太行義軍兩路即將合圍之時,兀朮已心驚膽落,率兵遁走,然而不過幾天時間,形勢卻出乎意料的逆轉,兀朮立刻回軍,重又佔領了河南各個州縣。

  夏夜星安頓好部屬,逕自騎馬入城。這座昔日的大宋都城,漢人夢裡的「東京」,早已無復當年繁華,市街蕭條,滿目瘡痍,活像一個破敗潦倒的王公貴族。須與來到元帥府,親兵通報進去,不久兀朮便傳令接見。

  夏夜星步入府中,只見兀朮高坐大堂之上,滿臉怒氣,鋼刷般的糾髯根根翹起;剛剛逃回來的霍明則誠惶誠恐的站在底下,灰頭土臉,狼狽萬分。

  兀朮見了夏夜星,愈發把臉一沉。「兀典,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

  打不倒的岳家軍已退,本還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一段時日,不料敗訊卻緊接著傳來,還折損了耶律馬五一員猛將,而對方只不過是一群雜牌軍而已,兀朮心中的氣惱可想而知。

  夏夜星乃二太子斡離不的義女,從小便與兀朮廝熟,見他發怒倒也不懼,笑道:「耶律馬五馭軍無方,一觸便潰,屬下趕到時一陣亂箭射退宋軍,敗局卻已無可挽回,但那隊宋軍本是太行山與山東路的烏合之眾,吃咱們『匈奴別軍』的神箭嚇破了膽,諒必不致有何作為。」

  兀朮聽她這麼一說,臉色稍現和緩,霍明卻狠狠瞪了她一眼,急道:「啟稟都元帥,夏統領軍馬遲至,延誤軍機不說,還有士卒親眼看見耶律統軍使敗退下來之際,夏統領竟見死不救,任由敵軍把耶律統軍使生擒而去……」

  兀朮立刻瞪起獅目。「真有此事?」

  夏夜星一瞟霍明,冷笑道:「霍副統軍使,咱倆一向無怨無仇,卻編出這派胡言來誣陷我作什?都元帥英明睿智,豈容你輕易矇騙?」

  霍明反正扯破了臉,一味指責夏夜星居心不良,卻怎敵得過夏夜星伶牙俐齒,幾番激辯,反而落居下風,氣得結結巴巴。

  兀朮一拍几案。「都給我住嘴!」盯著夏夜星道:「兀典,我看你近年來老是無精打采,你那些部下也愈來愈散漫,莫非竟不知我軍令如山?」

  夏夜星正色道:「啟稟都元帥,軍紀廢弛,決非無因,咱們女真人自取中原之後,日益驕奢,腐敗尤甚漢人。若在十五年前,岳飛手下的那些跳樑小丑豈會是咱們女真鐵騎的三合之敵?如今卻反把咱們殺得落花流水,這又是誰的過錯?」

  兀朮聽她言之有理,心中雖不舒服,倒也無話可說。夏夜星又道:「『大金國』當初答應過匈奴人,佔領中原之後,便協助他們重建『大夏』,不料一晃十幾個寒顫,年輕小伙子都變成老頭子了,『大夏』復國仍然遙遙無期,都元帥,你想想看,他們怎麼還肯替金國賣命呢?」

  兀朮眼中倏地爆出兩道精光,嘿嘿冷笑幾聲。「兀典,你可是在要脅我麼?」

  夏夜星道:「屬下不敢……」

  兀朮略微一頓,淡淡道:「『匈奴別軍』若不想再替大金國效命,我也決不勉強,去留自便,你自己好好斟酌一下吧。」

  漠然森冷的話語中,湧現無盡殺機,夏夜星不由打了個寒顫,直涼到心底,體內」寒月神功」的陰寒之氣猛然衝起,愈發面如白紙。

  兀朮見她這模樣,更加疑心她早有反意,念頭轉動,隨口命她退下。

  夏夜星出得府來,思而想後,隱隱猜知一場凶險的風暴即將降臨到「匈奴別軍」的頭上,偏偏「寒月神功」逐漸發作,全身上下提不起一點勁兒,慢慢策馬回到城外營盤,往帳內一躺,便再也起不得身,只覺眼前昏黑,難受萬分,一股對女真人徹底失望的感覺,甚至比「寒月神功」還要兇猛的折磨著她。

  「女真人果真比漢人好麼?屠戮淫掠,在戰時尚有可說,但佔領中原這麼多年,壓搾奴役,苛政重賦,仍然無日或休,簡直比漢人還糟糕百倍。我這十幾年來所做的事,究竟有何意義?匈奴人本如一張白紙,卻被我騙來成為壓迫百姓的幫兇,如今金國不但出爾反爾,甚至有了疑忌之心,萬一翻起臉來,我豈不是害慘了這群跟了我十五年的好兄弟?」

  帳外天色已暗,夏夜星躺在床上思緒洶湧紛雜,體內寒氣也跟著翻攪不已,輾轉難以入眠,忽聽帳外一個聲音道:「兀典,你睡了沒有?」

  帳腳一掀,狗爬似的鑽進一個人,竟是完顏亮。

  夏夜星吃了一驚,想要挺身坐起,怎奈「寒月神功」已然發作,根本動彈不得。

  完顏亮溜到床邊,低聲道:「兀典,你今天跟四叔吵些什麼?我剛剛在元帥府裡聽說四叔已有趁夜剿滅『匈奴別軍』之意,所以趕緊跑來通知你……」

  夏夜星不料兀朮居然如此狠毒,心頭擂鼓似的一震,又聽完顏亮續道:「來到此處,竟發現那些匈奴人全都聚在『青面夜叉』那兒,咕咕嚕嚕的不知在商量什麼,連個放哨巡更的都未派……」

  夏夜星治軍嚴謹,換在平時,完顏亮根本就摸不進來。

  夏夜星想起青面夜叉下午所講的話,暗忖:「莫非匈奴人已有去意?看來一場惡戰勢不可免。」深恐「匈奴別軍」吃虧,卻又起不了身,只得掙扎著道:「迪古乃,拜託你一件事,快去通知青面夜叉,叫他們趁早離去……」

  完顏亮聽她語聲微弱,又一徑躺著不動,才發覺有異,忙問:「兀典,你生病了麼?」

  夏夜星勉強道:「不錯。好迪古乃,拜託快去……」

  完顏亮點了點頭,轉身便要出帳,卻忽然停住腳步,回眼望來,藉著帳內微光,只見夏夜星躺在床上,姿態傭懶,美艷無雙的面龐泛起羊脂般透明的色澤,更顯嬌麗。

  完顏亮心臟猛地劇烈跳動起來,嚥了口唾沫,道:「兀典,你今年已二十九歲了,難道不寂寞嗎?」一步一步走向床邊。

  夏夜星見他臉色忽明忽暗,頰上肌肉緊張得痙攣抽搐,心知不妙,連忙喝道:「迪古乃,休要放肆!」

  這十幾年來,夏夜星手掌重兵,言語舉止之間自有一股威猛之氣,使得完顏亮一直不敢有絲毫覬覦之心,但此刻她寒毒纏身,威風盡失,說什麼也提振不起語音,只落得喘息不已。

  完顏亮色膽愈大,夢囈似的道:「兀典,你可知我的心麼?你可知道我想你想了多少年?兀典……」猛個撲上床去,抱住了夏夜星的身子。

  夏夜星又驚又怒,拚命抬起手,一掌打在完顏亮胸口上,欲如蜉蝣撼大樹,一點作用都沒有。

  完顏亮哮喘著道:「兀典,我想死你了……」一面壓著臉,只顧亂吻夏夜星的脖子,一面伸出手去解夏夜星的衣服。

  夏夜星急怒已達極點,十多年來第一次淚水奪眶而出,卻只覺體內寒氣隨著淚水緩緩流出體外,胸口壓力頓時減輕了許多,力氣也彷彿慢慢恢復過來。

  但完顏亮的手已伸進她衣內,摸向胸脯。

  「來不及了!」夏夜星心中絕望的嘶喊著,卻見完顏亮急吼吼的嘴臉驀地一呆,喉管發出雞叫般的聲音,接著就被人一把提了起來,正正反反刷了幾十個大耳光,打得滿臉是血,「砰」地甩在地下,半晌爬不起身。

  來人正是「青面夜叉」,也不忌諱什麼,上前幫夏夜星整理好衣衫,道:「又發病了?」臉上微有錯愕之色。

  夏夜星這些年「寒月神功」發作之時,青面夜叉都隨侍在側,對它的病情自然瞭解得一清二楚,只是從未見過她哭泣,不免有些慌亂。

  夏夜星又流了一陣淚,手腳居然逐漸活絡,掙扎著挺生而起。「都元帥有趁今夜剿滅咱們之意,快通令全軍防備。」

  青面夜叉怔了怔,隨即暴怒如狂。「那個狗兀朮膽敢如此!我剛剛才召集族人,商議日後大計,大家都認為再不能倚靠女真人,乾脆就此反去。這下正好,咱們搶先點起兵馬殺進城去,管他什麼四太子、五太子,一發殺得精光!」

  拔出腰間短刀,一腳把地下的完顏亮踢了個翻身,就待一刀扎進他胸口。

  夏夜星忙道:「且慢,這傢伙雖然討厭,對『匈奴別軍』卻還不錯,冒著凶險前來通風報信,咱們可不能恩怨不分。」略一沉吟,吩咐青面夜叉取來根繩索,將完顏亮四馬攢蹄的綁了,吊在帳外的旗桿頂上。

  完顏亮嗚哇哀鳴,勁風一吹,桿頂晃動,嚇得他緊閉雙眼,褲襠都尿濕了。

  青面夜叉哈哈大笑。「本該一箭把你射個透穿,看在你平日為人不賴的份上,姑且放你一馬。男人好色並非壞事,但千萬別這麼不擇手段,今日只讓你嘗點教訓,倒也是為了你好,以免將來橫遭殺身之禍。」他那知完顏亮日後絲毫不知悔改,尚且變本加厲。

  九年後他殺帝篡位,大殺宗室功臣,遍淫宗室妻女,搞得天怒人怨。紹興三十一年他大舉南伐,陸路被虞允文阻於採石磯,海路又大敗在當時已升任淮南總管的「潑虎」李寶手下,數百艘海艦片木無存。戰既不利,士氣大落,金軍將士又積怨已久,群起叛變,亂箭射死完顏亮,倒應了青面夜叉今日之言。

  青面夜叉返身入帳,扶出夏夜星,乘上馬背,直奔族人聚合之處,大叫道:「金人想要屠滅我等,咱們豈能束手待斃?先下手為強,把汴州城翻過來再說!」

  匈奴兵齊聲響應,爭相跳上馬背,殺奔城北「金水門」而來。

  「金水門」外恰由霍明殘部駐防,首當其衝,放哨兵卒聞得馬蹄聲響,方自探頭探腦,匈奴兵已從夜色中衝出,一陣亂箭,頓時了帳。

  匈奴兵拔開鹿角,闖入營盤,先放起火來。

  霍明由睡夢中驚醒,連盔甲都來不及穿戴,蓬頭跣足的奔出大帳,只見匈奴兵狠若豺狼,刀砍箭射,逢人便殺。許多兵卒甚至還未醒轉,便已一命歸陰。

  霍明暗暗叫苦,正拔腿想溜,卻聽一個嬌脆的聲音喝道:「抓住那狗賊!」

  霍明心喪膽落,回頭一望,火光中奔來兩騎,兩根繩索凌空而降,一纏頭、一裹腳,把他橫七豎八的拽翻在地,馬上騎士齊聲吆喝,又向前飛馳了幾十丈遠方才站定,早將霍明拖得遍體鱗傷,連天上地下都搞不清楚了。

  夏夜星此刻稍能壓制陰毒,縱馬奔來,吩咐手下牽過一匹空馬,把霍明橫綁在馬背上。

  青面夜叉見已破了霍明大寨,愈發抖擻精神,率隊直撲「金水門」下。

  金軍守兵早聞得嘗訊,紛紛登城守禦。汴州城樓十四年前曾經宗澤修葺,堅固異常,匈奴兵一向輕裝驃騎,既無攻城器械,更不懂得攻城之法,只有乾瞪眼的份兒。

  夏夜星直到現在還不願與女真族徹底決裂,忙道:「嚇唬嚇唬他們也就算了,久戰不利,還是趁早退兵方為上策。」

  青面夜叉一點頭,正要下令撤退,卻見兀朮出現在城樓上,圓瞪怪眼,厲聲大叫:「兀典,你這吃裡扒外的賤婢!我早知你這流著漢人血液的孽種靠不住……」

  夏夜星心中不禁一陣酸楚,尋思道:「原來他早就對我存有疑忌,我卻還一直死心塌地。」嘴裡冷笑道:「四叔,我最後一聲叫你四叔,我本來喜歡當女真人,但今日才發覺我其實什麼人都不是。」把手一揮,掉頭便走。

  青面夜叉猛然策馬上前,起手一箭,疾若鬼火,「噹」地正中兀朮頭盔,眾匈奴兵齊聲吶喊,又是一排勁箭射來,兀朮兩旁親兵忙用團牌擋下。青面夜叉仰天大笑,率隊尾隨夏夜星而去。

  暗夜之中,月聞兀朮擰厲的語聲遠遠傳來:「兀典,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碎屍萬段!」

  夏夜星心頭一凜。「從今以後,我就再也不是女真人了;我跟漢人作戰了這麼多年,自不能回到漢人那兒去;這些匈奴兄弟又被我害得團團轉,白忙了十幾年,我還有臉做他們的首領,或甚至只做一個匈奴族人麼?」剎那間,只覺得天涯悠蕩,竟無存身之處,人海茫茫,只就沒有半個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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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47:52 |只看該作者
  夜色深沉,寒意沁骨,身後匈奴兵的馬蹄笑語似乎響在千里之外,夏夜星策馬狂馳,彷彿奔入了一個純然孤絕淒迷的世界。

  忽聽青面夜叉在耳邊道:「統領,這霍明要怎麼處置?」

  夏夜星倏地回神,只見青面夜叉牽著背默霍明的馬匹,來到身邊。

  夏夜星接過韁繩,沉吟了一會兒,連鞘取下背上的「大夏龍雀」,遞了過去。

  青面夜叉一楞,隨即會意。「你不跟我們回家去?」

  夏夜星苦笑了笑。「那裡有家?」

  青面夜叉皺著眉頭,望了『大夏龍雀』一眼。「這刀並不重要,『大夏國』若無法重建,再有十把『大夏龍雀』也是多餘。」

  八百年前的預言並未實現,手持『大夏龍雀』的白衣天人,終究不能興復「大夏」後裔夢魂中的故國,此刀雖利,又有何用?夏夜星不禁一陣慚愧,默然不語。

  青面夜叉本還想再勸她幾句,但轉念想了想,卻又嚥回肚內,只說了句:「將來到『統萬城』來看我們。」帶轉馬頭,率隊朝西而行。

  夏夜星勒馬道旁,望著匈奴兵的隊伍漸漸遠去,心頭感慨萬千。「但願『大夏』重興,眾兄弟也都能成家立業,終生不再受征戰之苦。」

  數月後,青面夜叉率領族人回到塞外故地,與佔領該處的「西夏國」抗爭,屢敗敵兵。西夏皇帝鬧得沒法,派遣當時尚依附於「西夏」,後來才投奔「南宋」的一代名將李顯忠率兵討伐。

  李顯忠經騎疾進,趁夜掩襲,匈奴兵大潰,青面夜叉被擒斬首,再建「大夏」之夢終成泡影。

  夏夜星重新背上「大夏龍雀」,牽著馱載霍明的馬匹,一路向北。訣別夥伴的感傷在心中攪成一團,濃得無法化開,猛然間,陰寒之氣又再度衝起,不由得渾身顫抖。

  霍明趴在馬背上,不知她要把自己帶到那兒去,鼓起勇氣,哀聲懇求道:「夏統領,我今天在四太子面前所說的話,決無害你之意……咳咳,你當然曉得四太子的脾氣,我身為漢人降將,今日吃了個大敗仗,他不殺我才有鬼。我本以為你是女真貴族,四太子決不至於把你怎麼樣,沒想到你竟也是咱們漢人一脈……實在,嘿嘿,大水沖翻了龍王廟,咱們原都是自己人嘛,何必將那一點小冤小仇放在心上哩?」

  夏夜星勉力克制寒氣,頭也不回,淡淡道:「我正是要把你帶回到自己人那兒去,你還不感謝我嗎?」

  霍明一聽,嚇得屁滾尿流,忙道:「夏統領,你莫說笑。你要害我,我無話可說,但你也該為你自己著想一下,你雖是漢人,卻替金國打了這麼多年仗,漢人一向心胸狹窄,怎會輕易放過你?」

  夏夜星道:「這我倒不擔心,我有八個漢人結拜兄弟,不但會好好的招待我,也一定會好好的招待你。」

  霍明只當是真,心忖:「難道她竟是宋國派來的奸細?」嘴上忙道:「如此倒是我瞎疑心了,夏統領,其實我一直心懷大宋,只是苦無機會反正,夏統領若見著你那些結義兄弟,千萬替我美言幾句……」

  夏夜星道:「我那幾個結拜兄弟,你大概也見過其中的幾個。」

  霍明道:「夏統領英武過人,結義兄弟自然也都是英雄蓋世之輩,小人緣薄,又是上不了台盤的小角色,實在不敢說認識他們,但只耳聞大名也就心滿意足了。」

  夏夜星笑道:「不提別個,單說我那二哥好啦,我二哥雖早已被奸人所害,當年在荊襄一帶卻是大大有名……」

  霍明聞言,希望更加深了幾分,忙道:「小人曾為郢州守將,荊襄一帶的宋國將領,多半都是舊識。」

  夏夜星冷冷道:「我二哥曾做過襄陽、鄧、隨、郢州鎮撫使,姓桑名仲,你可聽說過麼?」

  霍明如遭錘擊,慘叫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兒來。

  夏夜星道:「姓霍的,『太行八俠』的梁興、李寶、燕懷仙正在衛州等著你,你千萬不要先就嚇破了膽,他們還要用你的心肝去祭桑二哥呢。」

  霍明魂飛魄散,叫苦不迭,拚盡腦汁思索脫身之計,怎奈週身繩索捆得跟鐵箍一樣,絲毫動彈不得。忽見騎在前面馬背上的夏夜星一陣顫抖,差點倒撞下馬去。

  霍明尋思道:「那賤人好像己身負重傷。老天保佑,說不定還可逃得性命。」心中燃起一線生機,偷眼打量四下地形。

  夏夜星忽然回過頭來,濛濛月光下,只見她白如羊脂的臉上竟泛著一層陰冷濃冽,有若地獄磷芒般的青氣。

  霍明嚇了一跳,暗忖:「這賤人是怎麼回事?裝神扮鬼的嚇唬我不成?」

  夏夜星帶住馬匹,緩緩下了馬背,遊魂也似輕飄飄的走到霍明面前,俯著臉,眼皮眨也不眨的盯住他盡瞧。

  霍明勉強抬頭看去,頓時驚駭得毛髮倒豎,只見她兩隻眼眶空空洞洞,竟似連眼珠子都不見了。

  「莫非她根本是個鬼?」倏地閃過的念頭,使霍明愈發冷汗狂流,從胸腹直涼到背脊。

  卻見夏夜星又是一陣顫抖,臉色逐漸變成一片慘紫。

  霍明再也按捺不住,殺豬似的尖叫出聲:「你走開!你這個女鬼……我有菩薩護身,你走開……求求你,放過我,我一定請高僧替你唸經超生……」

  夏夜星卻全未聽見他的話,兀自凝立不動,臉龐上又透出一種比橘子還要鮮艷的橙黃色澤。

  霍明目毗欲裂,不敢看她,卻又不能不看著她,渾身扭動,拚命掙扎,但聞夏夜星幽幽的道:「五哥,是你麼?」一股冰冷寒氣,直接吹到霍明臉上。

  霍明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不是我!我在家排行第二,我家也沒有老五……」

  夏夜星依舊不停嘴的叫看「五哥」,又伸手去摸他的面頰。「五哥,你可想我?」

  手掌比冰塊還要寒冷,弄得霍明心頭長出千萬根硬毛,大叫道:「我不想你!誰想你這個鬼?」

  夏夜星猝然後退兩步,面容又轉變成深藍顏色。

  霍明忽地心忖:「那五哥莫不就是『太行八俠』的老五『鐵翼銀鵰』燕懷仙?今日在衛州城外大戰之時,有人看見耶律馬五被燕五郎生擒而去,難怪這賤婢見死不救,原來他倆早有勾搭。」只是想不透她何時竟變成了鬼,此刻也顧不了許多,嚷道:「燕五郎已有別的女人,他再也不要看見你了!」

  只見夏夜星臉上猛然衝起一股黑氣,雙眼發白,往後便倒。

  一陣冷風吹過,霍明連打了幾個寒顫,暗夜寂寂,天地無聲,兩匹馬似乎也被嚇呆了,連聲鼻息都不敢出。

  霍明眼見夏夜星不再動彈,才慢慢放下心來,暗忖:「這女鬼恁地癡情,一聽心上人移情別戀,便一命嗚呼去啦。自古紅顏薄命,不料標緻的女鬼竟也活不長久……只不知鬼死了之後會變成什麼?」反倒有點憐憫起她來,繼而一想:「糟糕!手腳綁得如此之緊,怎生脫困?」不禁又把她詛咒了上千遍。

  月亮從天上掛落一襲紗幕,地下的一切彷彿都不是真的,恍惚之間,夏夜星穿著白衣的身軀好像正在逐漸融化一般。

  霍明尋思道:「鬼死化煙,果然不差。可恨她化煙之前,竟不先替老夫鬆綁。」

  正胡思亂想個沒完,忽聽夏夜星幽幽歎息一聲,接著便挺坐起來,兩眼撐得鬼大,射出恨毒的光芒。

  「糟糕!她要來找負心郎算帳了!」霍明弄巧成拙,連連暗罵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嘴裡乾笑道:「好妹子,我沒有別的女人……」

  夏夜星十指戟張,緩緩朝他走來。「燕五!你還我爹的命來!」聲若梟啼,在黑暗中益顯淒厲。

  霍明沒想到事情愈弄愈糟,暗暗叫苦:「怎地又扯上她爹了?她和燕五郎到底有著什麼古怪關係?」連忙殺豬似的告饒:「我又沒拿你爹的命,怎麼還?不干我的事,你莫找我……」

  夏夜星根本充耳不聞,雙手猛地扼住了霍明的脖子。

  霍明哭嚷道:「好妹子,你不是挺愛我的嗎?」

  夏夜星陰冷顫抖的聲音,彷彿響自地底:「燕五,我恨你……五哥,我愛你……燕五,我恨你……」話語反覆不斷,雙掌愈摳愈緊,掐得霍明臉若豬肝,舌頭垂到胸前,連眼珠子都突了出來。

  霍明正自絕望,忽又聽夏夜星一聲大叫,雙手鬆開,往後栽倒下去。

  霍明狗喘半日,逐漸回神,尋思道:「打死我也再不應她半句話了。」驚魂稍定,只覺一股臭味撲鼻,原來剛才全身失禁,屎尿齊流,弄得下半截又濕又黏,髒腥不堪。

  霍明暗罵:「想我十數年南征北戰,何嘗有今日之狼狽?真是虎落平陽被鬼欺!」

  思忖未已,可又聽夏夜星吹笛子似的一歎。

  霍明心驚肉跳,連連暗叫:「姑奶奶,我服了你,以後每天給你燒一百炷香,磕一百個響頭,只莫再整我了!」鼓起勇氣,凝目望去,只見她臉色居然又回復成平日的桃李顏色,雙目炯炯放光,一骨碌翻身站起,若無其事的走到自己面前,笑道:「忍耐點,沒剩多少路啦。」吐氣如蘭,體香芬郁,那還有半絲陰森鬼氣?

  霍明想斷腦筋也想不通她在搞什麼花樣,不禁目瞪口呆,生平首次屈服在不可測的造化之下。

  戛夜星跳上馬背,繼續前行,拂曉時分來到衛州城外。

  義軍昨日一場大勝,出足了怨氣,但金兵終究人多勢大,難以長期頡頏。梁興黎明即起,吩咐部屬整裝,準備撤出衛州,退回太行山大本營。

  李寶尚因昨日沒能逮著霍明而嘀咕不休,卻見遠方兩騎馬緩緩馳來,待瞧清時,不由大叫出聲,燕懷仙在旁更看得楞住了。

  夏夜星翻身下馬,口呼:「小哥、三哥。」按照漢人禮節,伏地便拜。梁與虎目中湧出淚水,上前一把抱住,久久無法言語。

  李寶笑道:「小師妹,多謝啦。聽五郎說,若不是你,可還抓不住那耶律馬五哩。」

  夏夜星連望都不望燕懷仙一眼,道:「桑二哥、龔六哥當初對我最好,他們的仇,我沒一日不放在心上。」

  李寶一把提起霍明,夾手劈了幾記大耳光,罵道:「狗東西,撐著點,在還沒上到『鷹愁峰』之前,千萬則先冷了。」吩咐部屬押了下去,和耶律馬五囚作一處。

  梁興當即下令開拔,義軍浩浩蕩蕩的出了衛州城,向北撤退。

  夏夜星仍舊不理燕懷仙,不管他三番兩次投來疑惑、希冀,甚至帶著哀求的目光,只一徑把眼望向別處,或扯著李寶談笑風生。

  李寶說起師父「流星飛龍」葉帶刀壯烈成仁之事,夏夜星不禁默然良久,殺父之仇這些年來雖時刻懸繫於胸,但有時又顯得無比遙遠。

  「他自己死了也好。」夏夜星喃喃自語,心頭一陣悵惘失落,卻同時感到一股解脫的生機。

  李寶、梁興二人完全不知葉帶刀、燕懷仙與夏氏父女之間的糾葛牽纏,兀自滔滔不絕的敘說師父的種種好處,又問:「小師妹,有件事兒倒一直搞不清楚,師父向把『大夏龍雀』視若至寶,又怎捨得送給你?」

  夏夜星淡淡道:「這當然是他的一番好意,但如今我再也用不著了。」解下背上寶刀,便塞入李寶手中。「三哥,你愛刀如命,這刀交給你保管,自是最恰當不過。」

  李寶皺了皺眉,正想推辭,然而心念一動,卻又立刻一點頭,道:「也好,暫借幾日,我正有用處。」寶貝一樣的收在身邊。

  馬行疾疾,那消半日便已進入太行山區,梁興沿山麓部署下防線,只和李寶、燕懷仙、夏夜星押著囚人登上「鷹愁峰」正中窯洞內的神位已增至六個,夏夜星至此也不禁一陣心酸,滾滾落下淚來,體內寒氣頓時又抒解了一些,索性放聲大哭。

  梁興等人拜完神主,牽過耶律馬五、霍明,按翻在地,用刀剖開胸膛,取出心肝肺髒,供在神位之前,師兄弟三個伏身又拜,泣不成聲。

  夏夜星孤零零的站在一邊,忽地心忖:「他們的大事已了,我呢,我還有什麼事?我還留在這裡作什?就算這些漢人肯容我,我又怎拉得下臉皮硬賴著不走?」悄悄踱到屋外,下了山峰,取回馬匹,卻不知該行向何處,瞪著眼睛茫然四顧,連一步都踏不出去。

  卻聞身後李寶的聲音笑道:「小師妹,怎地不聲不吭的溜啦?你若嫌五郎討厭,不願見他的面,倒不如跟我回老家去走一趟。我那兒子已長得跟頭小熊一樣了,你不去瞧瞧,定會遺憾終生。」

  夏夜星只覺胸口一熱,笑道:「想必也是一個愛撒潑的傢伙?」

  李寶頓了頓,道:「小師妹,我實在看不懂你跟五郎在搞些什麼。你們兩個都不小了,他今年三十六,你也二十九了吧?兀自不脫小兒女樣態,未免令人好笑。」

  夏夜星面色一暗,搖頭不語,李寶自不便再說,率領河東路義軍出了太行山區,取道向東,一路餐風露宿,擊潰了幾支前來攔截的金軍。

  這日行至「濮陽」城外,只見迎面奔來一隊騎兵,為首金將方自喝問:「什麼人?」

  李寶拈起硬弓,拍馬上前,只一箭把那金將頭顱射了個對穿,嚷道:「俺是興仁府的潑李三,叫那徐大刀滾出來見我!」

  徐文得著警訊,立即披掛出城,指著李寶罵道:「狗養的死賴皮,上個月吃了一次教訓還不夠,還想來送死麼?」

  李寶笑道:「莫吹大氣,該死的還不曉得是誰哩。」

  徐文大怒,掄起五十斤重的大板刀,縱馬衝來,李寶翻腕握住「大夏龍雀」,「嗆」地一聲龍吟響徹天地,萬丈光華直貫日月。

  徐文雙眼發花,還未搞清怎麼回事,就覺手上一輕,打遍大江南北未逢敵手的潑風巨刀,已如草稈一般斷作兩截。

  徐文心喪膽落,伏鞍而逃。李寶縱聲長笑,揮動神刀殺進金軍陣中,直若虎狼入雛雞之群,攪得屍堆滿地。

  「真是好刀!」戰鬥過後,得意洋洋的李寶將「大夏龍雀」還給夏夜星,夏夜星卻搖了搖頭,道:「就算是我送給侄兒的見面禮吧。」

  但李寶卻未能在老家興仁府見著妻兒鄉親,受到金國地方官吏的壓迫,他們早向東逃到海邊去了。

  李寶率隊趕至嵐山頭附近尋著鄉人之時,秋季已盡,寒冬降臨,義軍也終於得到宋國完全終止北伐行動的消息。

  「他娘的,白忙了十五年。」李寶悻悻說著,實在不甘心就此罷手。

  淮東宣撫使韓世忠久聞潑李三之名,特地派人前來表達歡迎之意,李寶左思右想,畢竟不能不顧成千鄉人的生路,只好忍痛做出渡江南歸的決定。

  夏夜星道:「不再打仗就是好事,三哥,你們好好的去吧,依我如今看來,老死病榻還真是一種難得的福氣呢。」

  李寶知她不願也不能返回漢人聚居之處,不禁替她擔憂。夏夜星道:「我先回小哥那兒去一陣子。以後怎麼樣,反正誰都說不準,操心也是無益。」

  李寶點了點頭,但只說了句:「莫再瞥扭,去找五郎。」

  翌日天空飄下片片雪花,一大清早,李寶便手提「大夏龍雀」,帶著夏夜星來到海邊,只見幾十條壯漢已建起一個大灶,在底下生起火來。

  李寶脫掉上衣,抽出「大夏龍雀」,放入灶上大鍋,笑道:「此刀雖是絕世神品,但一把刀永遠都只是一把刀而已,能將它變作千萬把刀,才見它的真正用處。」右手抓起一柄大鐵錘,重擊在刀身上,清音陣陣,直傳到大海之外,礁巖上海鷗驚起,尖叫盤旋。

  夏夜星這才明白他原來竟要毀掉「大夏龍雀」,一探當初西域匠人鑄造它的奧秘。

  想起此刀跟隨了自己十幾年,不免一陣心痛,然而轉念又忖:「此刀本是不吉之物,若沒有它,許多事情便不會發生,我今日也不至淒苦到這步田地。」終於不發一言,站在一邊靜靜觀看。

  只見海濤奔崖,浪花千朵,岸上一片銀白,大雪飄落眾人頭頂,灶下火舌熊熊燃燒,搖動的火光映在周圍壯漢古銅色的皮膚上,糾結筋肉突突跳動。

  李寶精赤上身,手握鐵錘,喝道:「兒郎們,給我拉起來!」

  幾十個風箱同時拉動,發出澎湃的怒吼,火焰頓時轉為亮青顏色,鍋中沸水翻揚騰滾,熱氣白煙把雪蒸成了霧,極熱與極冷混作一處,混沌周轉。

  「大夏龍雀」在鍋裡發出激越清亮的銀吟琤琮之聲,李寶忽然把刀抽起,直接塞入灶下火堆,刀身彈出一道彎曲的鳴叫,火光立刻閃現無數種顏色,不停的流動變換。

  李寶目注火焰,臉上一片狂喜。鋒銳絕世的「大夏龍雀」逐漸溶解成鐵汁空氣,然而卻並未消失,它已進入李寶心中,凝鑄成另外一把刀。此後二十年間,李寶更將冶鐵的奧秘發揮到極致,麾下士卒載具之精利冠於宋軍。紹興三十一年李寶大敗金主完顏亮南侵水師,威震膠西,宰相陳康伯特將李寶所制兵器交與軍器監,依樣鍛造,「大夏龍雀」果如李寶今日所言,由一把刀變成了千萬把刀。

  海風呼嘯,浪湧千疊,火圈外大雪依然紛飛,李寶忽然開聲唱了起來:「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

  夏夜星站在一邊,望著神刀漸漸化作灰燼,腦中忽然想起十五年前燕懷仙臥底金軍,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迫父親夏紫袍交出寶刀的情景。

  「是怎麼樣的一段孽債?」當夏夜星心底發出哭泣般感喟的同時,「大夏龍雀」響起最後一聲龍吟,越過礁巖,彈向大海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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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48: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便把杭州作汴州」,這首詩描寫的是如今瀰漫於宋國都城內的頹廢奢靡之氣。

  雖然時值歲末,天氣嚴寒,但人們依舊日日歡醉,結伴冶遊,一味沉溺在聲色犬馬當中。自九月開始進行的宋金和議,更將宋國人民的心情推到歡樂的高峰。

  「以後再也不用打仗了!」大家嘴裡都如此說著,身處江南柔媚旖旎的風光裡,的確不宜再提起十五年來的國仇家恨,戰爭陰影在馴順微風的吹拂之下,也很快的煙消雲散,逝滅無蹤。

  臨安的夜,華麗而溫柔,城內各處洋溢著歡笑喧鬧,絲竹笙歌,即使在禁衛謹嚴,深似大海的相國府裡,也隱約可聽見從風中傳來的享樂之聲。

  然而一條帶著煞氣的黑影卻背著月光,陡然落在秦府二進的屋脊上,稍微伏了伏,又再度騰身而起,撲向深宅內院。

  此人正是「鐵翼銀鵰」燕懷仙,仗著絕世輕功,一溜煙掠過十數重房頂,來到一處遍植奇花異卉的院落之中。

  燕懷仙腳踏東側屋脊,略一巡視,忽然藏低身形,傾耳細聽,只聞屋內傳出一陣細微的婦人之聲:「索性除滅了他,免得士民多口。」

  燕懷仙趴著屋簷,往下看去,只見東窗之下對坐著兩個人。「大約是秦檜夫婦吧?」

  燕懷仙由那男子的衣著氣度作出揣測,心弦同時一抽,泛起一抹難以言宣的怪味,既脹又悶,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心底翻攪,想要衝跳出來一般。

  「邪門!」燕懷仙不知自己為何會有此反應,不禁暗叫了一聲。只見秦檜雙眉深鎖,兀自沉思,對面的夫人王氏卻又惡狠狠的添了句:「相公,縛虎容易縱虎難。」

  燕懷仙心頭又是一跳,暗忖:「岳大哥性命休矣!」

  岳飛自去年七月北伐未成,退回鄂州之後,便已知大事不可為,偏偏趙構與朝中的主和派還不放心,於今年三、四月間,將韓世忠、張俊調升為樞密使,岳飛為樞密副使,實際解除了三大帥的兵權。

  主和派的首腦秦檜本把韓世忠、岳飛二人視為眼中釘,當然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先設計陷害韓世忠,肢解了韓家軍,然後傾全力對付岳飛,捏造出許多岳飛謀反的罪狀,硬把岳飛下到獄裡。

  臨安城內雖然一片歌舞昇平,早把岳家軍一年前在北方的浴血苦戰遺忘得一乾二淨,但朝野之中仍有不少憂國憂民之士,極力為岳飛辯護,一時間群情洶洶。而秦檜夫婦此刻的盤算,竟想不顧一切,先把岳飛殺了再說。

  「宰掉你們,看你們再怎麼樣去害人?」燕懷仙止不住惡氣翻湧,反手拔出鋼刀就想往下跳,卻見一條人影飄然橫過月光,輕悄悄的落在身旁屋背上。

  燕懷仙微吃一驚,凝目望去,只見來人渾身雪白,好像乘著月光下凡的仙子,雙目中光華似水,柔若夏夜,燦如孤星。

  燕懷仙脫口道:「兀典,你怎麼……」

  去年衛州大戰之後沒多久,燕懷仙便離開了太行山,並未再遇見後來又回去依附梁興的夏夜星。一年多來,兩人還是首度見面,燕懷仙但覺心頭狂跳,發作著甜蜜的顫抖,然而忽又記起她已不是第一次來至秦府,立刻又感到一股壓抑不下的憤怒,冷笑道:「又來會情人了麼?」

  夏夜星微微一笑。「不錯,只不知他來了沒有?」眼睛盯著燕懷仙不放。

  燕懷仙心忖:「那孟起蛟還在秦府當侍衛,他若現身攔阻,必定壞了大事。」

  遊目四顧,並未發現孟起蛟蹤影,當即把心一橫。「趁早除去秦檜夫婦,免得橫生枝節。」又待轉身跳下屋去,不防背後瓦片連響,幾個嗓門同時高叫道:「就是他!上次打傷咱們的就是他!」

  燕懷仙轉眼一看,只見七、八條漢子手持鋼刀,躍上房來,其中一人忽然驚叫:「燕大哥,是你?」

  發話之人正是「中條侯氏十八刀」的十六郎侯秦。

  燕懷仙心忖:「這些人想必都是侯氏兄弟了。」抱了抱拳道:「各位也是來行刺的麼?」

  一語未畢,左首漢子嘿嘿冷笑,猛然一刀劈來。燕懷仙全未料到對方竟會突施殺手,險險將身一偏,差點被削掉了半顆頭顱,匆忙向後躍退,怒道:「你幹什麼?」

  那漢子冷笑道:「你還裝傻?七年前的舊帳總該算一算了吧?」

  燕懷仙一頭霧水,轉向侯秦問道:「十六郎,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侯秦疑惑的望望身邊夥伴,又望了望燕懷仙。「這是我四哥、五哥、七哥、九哥、十一哥、十二哥、十三哥……」

  燕懷仙凝目瞅了侯氏兄弟一輪,皺眉道:「我與賢昆仲向無瓜葛,侯大郎、侯三郎和十六郎又都是舊識,各位為何初次見面就想置我於死地?」

  正中一名面色黧黑的漢子,「侯氏十八刀」的老四侯驥冷冷道:「初次見面?我雖不曉得你是誰,但咱們決非初次見面……」

  侯秦忙道:「四哥,他就是『太行八俠』的老五『鐵翼銀鵰』燕懷仙。」

  侯氏七兄弟俱皆一楞,剛才率先出手的老九侯桐嚷嚷道:「『太行八俠』個個都是忠義雙全的好漢,而且久聞燕五郎去年深入敵後,血戰金兵,怎地會是眼前這個為虎作悵的惡棍?」

  老五侯晟冷笑道:「有些人陰裡一套,陽裡一套,誰又如他真正的面目是什麼?」

  燕懷仙愈聽愈迷糊,道:「各位究竟意欲何為?燕某人與各位素不相識,想必不至有任何冒犯各位之處……」

  侯驥立刻暴喝一聲:「姓燕的,事已至此,抵賴又有何用?七年前我兄弟六人夜入秦府,想要刺殺秦檜那狗頭,卻被你出手攔截,將咱們兄弟全部打傷,若非咱們命大,早連骨頭都爛光了!」

  燕懷仙頂門轟然巨響,不由自主的後退七、八步,顫抖著道:「你胡說!我怎會護衛秦檜那奸賊?我……」腦中一陣暈眩,萬千圖像走馬燈似的閃過,使他再也說不下去。

  十一郎侯木冷笑道:「河朔豪傑幾次三番行刺秦檜,都被你打退,連你的面貌都沒能見著,幸好我兄弟六人那夜瞧清了你的長相,否則天下英雄真都被你瞞過了。我大哥這一年來還極口稱讚你智勇兼備,是陝州忠義兵馬的大恩人……」

  燕懷仙腦中愈亂,一幅幅從未見過的影像相繼浮現腦海,他想把它們統統撇開,不承認那是自己曾經做過的事,但明明確確、身歷其境的真實之感,終於把他徹底擊潰,只能從喉腔中擠出一聲絕望的嚎叫:「你們胡說!我沒有……我不是……你們都在胡說……」

  只聽身後夏夜星幽幽一歎:「五哥,你還不明白麼?」

  燕懷仙緊抱頭顱,狂吼一聲,翻身掠下屋頂,侯氏兄弟除了侯秦之外,七把刀同時劈出,砍向燕懷仙後背。

  燕懷仙身形騰挪,躲過了其中六把,但終究心神錯亂,被侯驥趁隙搶將入來,刀鋒倏忽已至頂門。

  卻見黑影橫空,「噹」地一聲,把侯驥單刀擋了開去。

  侯氏兄弟紛紛怒罵:「小丫頭,你又是幹什麼的?」侯氏兄弟都不認識夏夜星,見她剛才一直站在燕懷仙背後,兀自搞不清她是何來路,此刻她一出手勁道十足,倒把侯氏昆仲嚇了一跳。

  侯驥不屑與女子動手,往旁一閃,喝道:「先殺秦檜,再算舊帳!」當先跳下屋頂。

  侯桐道:「丫頭,你讓開!」

  夏夜星笑道:「誰攔著你們了?殺別人我不管,只莫殺姓燕的。」

  侯氏兄弟爭相跳在院落中央,正想往屋裡闖,卻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就憑你們幾個也想刺殺秦相公?趁早滾遠點!」緊接著一條鵰鷹也似的人影從天而降。

  侯氏兄弟不等他雙足落地,八柄刀由八個方位交織揮斬,直將刀圈內的空氣都割裂得蕩然無存。

  來人陰森怪笑,兩道奇冷無比的掌力當頭暴捲下來,侯氏兄弟不由一齊打了個透骨寒頭,合圍刀勢更被強勁罡氣刮得東偏西歪,漏洞百出。

  再定睛看時,一名身著黑袍,面色蒼白到近乎透明的怪人已站在八兄弟中間,正是「戰神」孟起蛟。

  燕懷仙卻趁這陣亂,閃身進了東側廂房。秦檜夫婦早嚇得縮在角落裡簌簌發抖,眼見燕懷仙穿窗而入,不但不懼,反而高興得大叫:「燕頭領,你又回來了?謝天謝地,快把外頭那干惡徒打發掉!」

  燕懷仙再度如遭錘擊,顫聲道:「你說什麼?你為何叫我燕頭領?你怎麼會認得我?你……」無數圖像又開始在腦中閃動,這房中的一切已不再陌生,而面前的那對夫婦更忽然變得熟稔萬分。

  燕懷仙頹然跌坐在一張椅子上,緊抱腦袋,喃喃自語:「我知道我是誰……我不知道我是誰……我知道我是誰……」

  混亂的思緒逐漸明晰起來,失去的回憶慢慢和既有的回憶湊攏到一處。「原來我清醒之時,在前線與金兵對抗:『寒月神功』一發作,卻跑來秦府護衛這一心想要投降的狗賊!

  「十年前」縮頭湖「大戰之後,」寒月神功「首度發作出猛烈的威力,使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在一股莫名驅力的逼迫之下,投入秦府充當侍衛,由於本領高強,深受器重,未幾便升任侍衛頭領。

  當年九月」河北大俠「公孫羽前來行刺,燕懷仙神智已迷,完全忘卻了往事,竟將這看著自己從小長大的長輩打成重傷,幸好公孫羽未能瞧清他相貌,否則不當場氣死才怪。

  從此以後,燕懷仙時醒時昏,醒時不知昏時事,昏時亦不知醒時為何人,來往於兩個相反的世界裡,以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出現在主戰、主和兩大陣營之中,若非侯氏兄弟今晚一語喝破,燕懷仙也許終身都不會發現自己的矛盾病狀。

  而此刻,燕懷仙靈台清明,冷汗滾滾落下。」我犯下了這等大錯,打傷了無數河朔豪傑,以後那還有臉立足於天地之間?

  「只聞秦檜乾咳一聲,道:「燕頭領,我很早就曉得你有點怪怪的,常常不告而別,一去幾年不歸,但這個……咳咳,你總不至於不認得我們了吧?」

  燕懷仙惡狠狠的瞪著他夫婦倆,半晌不說話,窗外孟起蛟與侯氏兄弟的激烈打鬥之聲,陣陣傳入房來。燕懷仙忽然站起身子,挺著鋼刀,一步步向秦檜夫婦走去。

  秦檜嚇變了臉色,想逃已無處可逃,哀求著道:「燕頭領,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可不能恩將仇報……」

  燕懷仙暗裡一驚,往年在秦府備受知遇的情景翻上腦海,腳步不由稍稍停頓下來。

  「一刀殺了他,會不會有傷道義?」心中不免猶豫。

  秦檜見狀,連忙又道:「燕頭領,我素知你為人正直,千萬莫被奸人所誘……」

  燕懷仙淒厲的笑了起來。「我為人正直?正直之人豈會幫你這奸賊的忙?」手臂一伸,鋼刀指向秦檜頭顱。「你說!你為何處心積慮的想要殺害岳大哥?」

  秦檜這才弄清楚他是衝著此事而來,反倒定下了心。「燕頭領,並非我執意要殺岳少保,實是他久蓄異志,早想謀反……」

  燕懷仙瞋目喝道:「你胡說!」

  秦檜道:「就算他並無意謀反,朝廷今日不殺他,明日也還是要殺他。」

  燕懷仙楞了楞,還未及質問,秦檜已接著道:「岳飛、韓世忠二人驕橫跋扈,一味主戰,試問當今天下之人有誰還想再打仗?世局趨勢如此,為政者只有順向而已,逆流倒行之人貽害蒼生,萬死不足以贖其罪。治國當以民為本,豈容一、二獨夫為所欲為?乃必違逆民心,不恤民情,耗盡東南財力,陷百姓於飢餓困乏,方才罷休不成?只怕到時不僅朝廷要殺他,連天下百姓都必除之而後快!」

  燕懷仙聽他這話,倒也不虛,暗忖:「如今人人厭戰,岳大哥堅持規復中原的主張,確實已喚不起人心了。」想著想著,心中忽然一驚。「莫非我自己也早有這種想法,所以在病發之後,才會不自覺的投入主和派的陣營?」

  一股撕裂的痛楚頓時在心底泛湧開來,燕懷仙不知自己該怎麼想,更不知自己該怎麼做,木立當場,手中鋼刀軟綿綿的垂向地下。

  秦夫人王氏驀地尖叫道:「這根本不干我們夫婦的事,要殺岳飛根本是皇上的意思!你有種就去把皇上殺了,否則休想救得了岳飛的性命!」

  燕懷仙悶哼一聲,再地無法待在房內面對這兩人,一翻身跳出窗外。被風襲來,遍體冰涼,背上衣衫盡被冷汗浸透。

  院落中空蕩蕩的不見半條人影,燕懷仙方自發楞,卻聽夏夜星在身後一聲呼喚:「五哥!」

  燕懷仙回頭只見孟起蛟、夏夜星二人站在屋簷下,侯氏兄弟顯然已被孟起蛟逐退。

  「就是這小子,自己做的事不肯認帳麼?」孟起蛟臉上泛著一層陰森笑意。「不認帳倒也罷了,還想往我老頭子身上推,天理何在?我今日尚是首次見著這丫頭,想都想不到老早就有這麼多誤會。」

  燕懷仙猛然一陣面熱心跳,十年前那個奇妙的夜晚歷歷浮現腦海。

  「原來公孫大伯看見的那個與兀典『苟且』的男子,竟就是我自己!我怎地如此糊塗,連這種事都記不住,平白錯怪了兀典十年?」愈想愈覺慚愧,幾乎無法抬起頭來面對夏夜星。

  孟起蛟笑了笑,道:「這也怪你不得,『寒月神功』陰毒至極,弄得人跟瘋子一般……」

  夏夜星倒是面色坦然,笑道:「孟老爹,你也會完全不記得某段時間的事麼?這可奇怪?我怎麼都不會這樣?」

  孟起蛟聳聳肩道:「大約每個人的症狀都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夏夜星哼道:「只怕有些人是故意記不住,卻只拿來當做推搪的借口。或許天下男人都有同樣的毛病吧?」

  燕懷仙滿頭大汗,根本無從解釋起。孟起蛟卻一點頭道:「若果自覺於心有虧,確實有可能故意忘記。回想我從前老是認為炎黃子孫該當把蠻人趕盡殺絕,便極力排拒自己想要投降金人的另一面。搞來搞去,反而愈害苦了自己。」

  夏夜星道:「孟老爹,難道你還未破解『寒月神功』?」

  孟起蛟苦笑道:「自從我不再抱持漢人獨尊的念頭,瘋倒是不常發了,但寒毒已深,難以拔除,發起冷來仍然鋸骨剮肉,一頭撞死還來得痛快些。而且,你們看看我,已經衰老成了什麼樣子?」

  燕懷仙這才細細瞧了他一眼,心頭又是一陣緊抽,只見孟起蛟臉上皺褶深陷,滿佈老人斑,皮膚又乾又癟,透出死灰顏色,簡直像極了一具活髑髏。

  孟起蛟歎道:「此功陰毒詭異,功力愈深,精神愈好,外貌卻衰老得愈快,不知到頭來還會發作什麼怪異症狀……」

  燕懷仙聽在耳裡倒也罷了,夏夜星卻臉色大變,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

  孟起蛟又道:「其實我當初只要趕在龍虎交泰之前,把全身內力散掉,也不至於落到今日這等地步,只是我輩武人視內力為第一性命,捨不得將數十年的心血毀於一旦,遷延日久,如今任督二脈已通,想要自廢功力,可已辦不到了。」仔細望了夏、燕二人一回,又道:「你倆功力進展相仿,現在正在節骨眼兒上,還來得及廢去內力,一旦龍虎交泰,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們了。」

  夏夜星低頭沉默半晌,忽道:「孟老爹,你這輩子哭過麼?」

  孟起蛟一楞,道:「沒有,你問這作什?」

  夏夜星笑了笑,突然翻身上了屋頂。「孟老爹,留在這兒著實氣悶,要不要到太行山去看看你的徒孫梁小哥?」一句話說完,人已在百丈之外。

  孟起蛟哼道:「這丫頭倔強得緊,什麼話都不肯講。」一瞟燕懷仙,搖了搖頭,喃喃道:「也難怪,被人冤枉了十年,滋味怎會好受?」驀地長身拔起,消失在夜色裡。

  燕懷仙兀自呆了半日,一陣寒風吹來,方才聳然驚覺,四面望了望,暫且放下纏雜心頭的私事,縱身出了秦府,直奔皇宮大內而來。

  宋帝趙構正在福寧殿中蹙眉深思,忽覺涼風撲面,燭影搖晃,一個人已直挺挺的跪在面前。

  趙構嚇得直跳起身,正想開口呼救,卻只見來人好生面熟,定睛細瞧之下,記起此人便是十六年前曾在「崔府君廟」救過自己一命的八條好漢之一。

  「請皇上開恩。」燕懷仙嘴裡說的雖是懇求之詞,語氣卻斬釘截鐵。

  「壯士請起,有話好說。」趙構臉上露出隨和的神色。「難得故人相見,值此歲末,正好一敘舊情。」

  燕懷仙靜靜端詳正值壯年的皇帝,紅潤富泰的表相下,難掩早歲風波勞頓導致的憔悴衰靡。

  燕懷仙深夜犯闕的忐忑逐漸平復。「草民斗膽,但有一事相求。」

  趙構笑道:「壯士何出此言?朕的性命都是你們救的,當初尚有結拜之情義,這些年來朕無時或忘。壯士姓燕是吧?」略想了想,道:「對了,桑仲也是你們兄弟伙兒的,還有楊麼……」倏地打住,改口道:「其餘兄弟都可好?」

  燕懷仙道:「草民兄弟八人,如今只剩得三個。」

  趙構欷歔一回,說了些安慰的話,又道:「燕兄弟有事但說無妨。」

  燕懷仙道:「岳少保一生為國盡忠,卻被奸人所害……」

  趙構立刻擺了擺手。「原來是為了此事。岳卿一片丹心,朕所素知,但就只一樁─ ─年輕氣盛,偏好恃勇躁進,朕實深憂。」搖了搖頭,似有無限煩惱。「兵家不慮勝,唯慮敗耳,萬一小有蹉跌,那知後段如何?東南半壁江山,苟能保全,便是萬民之福。岳卿一味求戰,朕實不取。」

  一番話說得圓不溜丟,竟教燕懷仙無法接口,頓了半日,力道:「岳少保再有不是,也不能讓奸人壞了性命。」

  趙構臉上一片訝異之色。「鄂軍中但有人密告張憲謀反,何干岳卿?大理寺鞫訊岳卿,無非求個真相而已,那會壞他性命?燕兄弟莫要聽信市井謠言。」

  燕懷仙抬眼直直盯向皇帝。來此之前,他腦中兀自留存著當年那個率真單純少年的影子,而此刻他才發現,以自己二十多年的江湖閱歷,竟無法分辨眼前這人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幾經生死歷險,成年擔驚受怕,因而變得老於世故、圓滑練達,固可想像;但潛藏其中的那股深不見底的陰沉之氣,卻令燕懷仙感到即使面對絕頂高手也從未有過的恐懼與戰慄。

  「要殺岳飛根本是皇上的意思!」秦夫人王氏尖厲的語聲再度穿入燕懷仙其中。

  「你有種就去殺了皇上!」

  剎那間,燕懷仙心底泛起一抹森冽獰惡。「一刀宰了他如何?」燕懷仙手心冒汗,摸向腰間短刀。

  但聞趙構輕歎了口氣。「朕與岳少保名義上雖為君臣,情分實逾兄弟。這許多年來,朕只望他能韜光養晦,善自收斂,以免遭人之嫉。往後國步愈艱,要借重它的地方還多得很……」語聲中充滿了懇切、關注、慈愛與期盼。

  燕懷仙緊繃著的心弦不禁倏地鬆軟下來。「他一口便能叫出咱們兄弟的姓名,顯見他的念舊不是裝假。」

  直到他告別皇帝,出至皇城之外,兀自用不脫心頭的猶豫遲疑。

  「他到底有沒有騙我?」

  燕懷仙佇立風中,不知所措,遠遠傳來幾聲提早響起的鞭炮。

  「再過兩天就是新年了。」燕懷仙忽然記起此刻乃是十二月二十九日清晨,便也不由感染上了一絲喜氣。「這種大好日子,總不至於有凶事發生。」心中如此相信,漫步走向臨安城外。

  當天下午,岳飛在獄中被獄卒拉脅而死,時年三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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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0:48:3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當梁興麾下的太行義軍輾轉抵達江邊之時,殘冬已然過盡,江水泛出初春時節特有的碧藍光澤。對岸即是鄂州,但那近六年來儼然成為漢人進取中原的大本營,已失去了靈魂。

  梁興勒馬橫江,目眺東南,疲態畢露的臉上不禁浮起一絲困惑茫然。那邊應該是自己的國家,然而在他眼中,卻顯得無比陌生。

  渡江南歸的決定並非沒有經過爭論,一心想留在太行山區繼續與金國周旋的大有人在。

  「岳少保已死,宋金和議已成定局,大夥兒還想怎麼樣呢?」梁興最後才有氣無力的說道。

  「是啊,還想怎麼樣呢?」此刻梁興站在江邊,再度自問,卻仍然尋不著答案。大半輩子都過掉了,到頭來才發現自己什麼事都沒幹,梁興簡直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燕懷仙過江前來接應,眼見太行義軍消頹的模樣,也不禁為之淒然。

  「岳大哥若不死,情形也許會好一點。」燕懷仙自責的說道。

  那夜出了皇宮,燕懷仙又潛入大理寺監獄,尋著岳飛,但岳飛卻拒絕了越獄脫逃的建議。

  「不妨事的。」形容略現憔悴,沉猛的氣度仍未嘗稍減,甚至偶爾還顯露出滿懷信心之狀。「太祖有不得擅殺功臣的誓約,本朝君主個個寬慈仁厚,開基兩百餘年,從未有大將橫遭屠戮,燕兄弟,你大可不必為我的性命擔憂。」

  燕懷仙也覺有理,亦不再堅持。

  儘管岳飛緊抱生存的信念,但以往那股可令旁人觸摸得著,縱橫天地、波瀾壯闊的雄心豪情,卻已很明顯的消失了,在他失神的瞬間,燕懷仙竟彷彿看見了一個有若槁木死灰的老頭兒。

  「燕兄弟,你還記得十五年前的事麼?」岳飛忽然懶悶的說道。「那次你做嚮導,帶領我們在太行山裡打轉,躲避金兵的追擊,天氣冷得不得了,東西也沒得吃,那時我真懷疑咱們是否還能活著走出山區。但如今想想,我這輩子也就正是那樣,轉來轉去,還是停留在原地,還是走不出一條活路來。那時咱們若都死在山裡,也就算了,不必多繞這十幾年的彎。」蒼涼的笑了笑,又道:「結果可還是你聰明些,丟開一切,跑啦。」

  「岳大哥,其實咱們大夥兒都是一樣,誰也沒能走出一條活路來。」燕懷仙此刻面對江水,心中默念,感到一股巨大無以名狀的空虛與彷徨。

  「五郎。」孟起蛟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燕懷仙回頭看去,只見孟起蛟不知何時已來到自己身旁,夏夜星則遠遠站在江邊的一個高阜上,白衣飄飄,星眸如水,似乎跟當年初見她時沒什差別。

  「那年她才十四歲。」燕懷仙如此想著的時候,心底一陣抽搐。十六載光陰就這麼溜過去了,除了錯誤、痛苦、撕裂、愚蠢之外,什麼也不曾留下。

  「師祖,」燕懷仙低垂著頭,淡淡道。「幫我把內力毀了吧。」

  孟起蛟不禁一楞。「你真捨得?」

  燕懷仙苦笑道:「這世上還有恁般物事是值得的呢?我再也不想兩面為人,何況這兩面根本都沒什麼意思。」

  燕懷仙端坐在地,運起體內真氣,會聚於丹田之中,孟起蛟伸掌抵住他上、下焦部位,勁力暗吐。燕懷仙苦練了數十年的真力挾帶著蠍毒般深植其中的「寒月神功」,一齊散入四肢百骸,逐漸消逝無蹤。

  燕懷仙心中毫無眷戀之情,平靜的邁入另一番生涯。

  「丫頭,你也來吧?」

  燕懷仙睜眼看時,夏夜星已站在孟起蛟旁邊,臉上似笑非笑,搖了搖頭。「孟老爹,你可有辦法把『寒月神功』練到極頂?」

  孟起蛟訝道:「你問這作什?」

  夏夜星定定的望了燕懷仙一會兒。「孟老爹,你們懼怕『寒月神功』,我卻不怕。與其叫我廢去功力,做個正常人,倒不如乾脆把『寒月神功』推到極至,看它還能有什麼作用。」

  孟起蛟不由呆住了。這些年來他一直極力拒斥體內寒氣,從未想過放棄抵抗會有何等後果。「丫頭,你野心太大了,『寒月神功』練到極頂,不用說,必定天下無敵,但你仔細想想,這樣做可划得來?」

  燕懷仙心下也頗不以為然。「兀典這念頭著實無謂。就算練成了一身蓋世神功,又有何用?」

  卻見夏夜星笑了笑道:「我倒不是為了要天下無敵。孟老爹,你就別再多問,只助我完成這個心願吧。」

  孟起蛟肅容道:「丫頭,一旦龍虎交泰,『寒月』陰毒便無法拔除,也許五年之內你就將變得又老又醜,你不怕麼?」

  夏夜星嘟嘴道:「我才不管。孟老爹,你不幫我,我可要自己來嘍!」

  孟起蛟拗不過她,只得坐在她身後,出手按住她背心。夏夜星閉目運氣,剎那間真力流轉,了無眭礙的將任督二脈連成一氣。三花聚頂的同時,陰寒毒氣也深入臟腑,楔入骨髓,溶入血肉,一直滲進了軀殼的最底層。

  陣陣寒氣經由她體內傳到孟起蛟掌心。孟起蛟功力雖高,但終年抵拒「寒月神功」,體內的陰寒勁道反不如此刻的夏夜星來得旺盛,但覺掌心如炭燒冰刺,疼痛難當,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連忙鬆開手掌。

  夏夜星緊閉雙目,愈發加力猛催,只見她臉色不停變換,忽藍忽紫,忽紅忽綠,燕懷仙、孟起蛟在旁都不由怵目驚心。

  但聞夏夜星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一句:「燕五,我恨你!」燕懷仙方自一震,卻又聽夏夜星幽幽歎息道:「五哥,我愛你……」

  燕懷仙猛然醒悟她此舉用意。原來她清醒的時候,念念不忘父親身死之仇,自不免恨燕懷仙入骨;但「寒月神功」發作之時,卻拋開了一切,表露出心底的愛意。

  「她竟選擇永遠不要醒過來,永遠做個瘋子,而這只是為了愛我!」一陣劇烈莫名的震顫搖垮了燕懷仙的心房,燕懷仙想要衝上前去摟住她,然而卻全身癱軟僵硬,連半步都跨不出去。

  孟起蛟連連跌足。「傻丫頭!傻丫頭!」

  夏夜星噓出一口氣,睜開眼來,只見她瞳仁中神光彪煥,燦若北斗,但細瞧之下,才發現底層隱隱浮著一抹青黑之氣。「寒月神功」已不可分割的和她溶為一體。

  孟起蛟歎道:「丫頭,我這輩子還未服過任何一個人,但我真服了你!」眼中淚光閃動。「你將來若變成了醜八怪,可別怪我。」

  夏夜星嫣然一笑,道:「孟老爹,你不會哭。多流點眼淚也許就不必怕『寒月神功』了。」夏夜星這番親身體驗也是孟起蛟未曾想過的,不由一呆。

  夏夜星又笑了笑,望了木立當場的燕懷仙一眼,忽然掉頭走了開去。

  孟起蛟翻著眼珠,怔了半日,方才長聲一歎。「好個哭!但卻要我老頭子為誰而哭?」仰天大笑不絕,縱身而起,轉瞬不見蹤影。

  岸邊傳來陣陣叫喚:「上船啦!過江嘍!」

  燕懷仙心頭茫然,不自覺的走向江岸。

  梁興正指揮部屬分批登船,眼見燕懷仙躑躅行來,不禁皺了皺眉。「五郎,你也要過江?」

  燕懷仙腦中紛亂,雙眼直視,漫應道:「我當然要過江……」

  「人家丫頭可不願過去。」梁興凝重的道。「你那夜硬闖皇城,皇上豈會輕易放過你?秦檜又豈會放過你?侯氏兄弟也都已遷移到江南,任你再怎麼解釋,他們也不會信你;還有張莽蕩,這些年來一直認為你是漢奸。你想想看,如今你武功已失,回去還會有命在?」

  燕懷仙猛然一驚,冷汗直流下來。「但……我能不要自己的國家麼?」

  梁興臉上泛起一絲淒涼笑意。「咱們兄弟當年各懷心願,結果呢?求名的得不到名,求官的得不到官,求財的得不到財,甚至只求為國盡忠,為人間留點正義也終歸枉然。」

  梁興又解嘲似的笑了笑,卻比哭還難看。「當初桑老二說得好,咱們兄弟八個,就只你一直不知自己要些什麼。在這錯亂的時代裡,其實反倒是你的福氣。但現在你身邊已有了最珍貴的東西,你難道還想讓它平白溜過去不成?」

  燕懷仙回頭望向高崗,只見夏夜星已騎上馬背,一條白色的影子嵌在微微西斜的陽光裡,透明得好像一個夢。

  燕懷仙的胸腔頓時漲滿起來,大叫一聲:「兀典!」拔腿飛跑過去。

  夏夜星臉上綻開春花般的微笑,縱馬迎來,單手一提,將燕懷仙提上馬背。

  「五哥!」突地反手打了他一個巴掌。「你以後還敢胡亂冤枉人麼?」

  燕懷仙緊摟她入懷,忽然想起十六年前,兩人共乘一騎,翻越太行山的情景。「兀典,多少年就這麼白溜了過去,到底是誰在捉弄我們?」

  「五哥,別這麼想,將來的日子還長得很。」夏夜星回過臉來,眼中有一絲淒愴,卻有著更多的溫柔。「五哥,將來我若真的變得又老又醜,你還會愛我麼?」

  燕懷仙笑道:「我敢不愛你?現在你武功這麼高,一拳就把我打死啦。」頓了頓又道:「你不是說多流眼淚可醫治『寒月神功』嗎?以後沒事就大哭幾頓好了。」

  夏夜星噗哧一笑,瞟了瞟他,意味深長的道:「五哥,以後我會為你流很多很多的眼淚。」宛如十六年前一般,富有彈性的軀體倚靠著燕懷仙的胸膛。「從那一年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希望這是一場永遠不要醒過來的事,如今我當真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

  燕懷仙生怕她消失似的緊擁著她,忽地沒來由的心忖:「這年頭,昏迷果真強勝清醒呢。」

  夕陽下,搭載義軍的小船緩緩駛向江心,紅色的江水反映著一條條疲憊茫然的身影,十數年征戰,從未屈服於敵人的鐵騎之下,最後擊垮他們的卻是自己的同胞與自己的國家。江水通紅,一整條江流的彷彿都是他們心頭滴下來的血。

  「小哥!」燕懷仙高聲呼喚,卻留不住逐漸逝去的船隊。

  「多保重!」

  江水滔滔,不捨晝夜,承載著多少人間苦難。然而當歷史的浪潮淹沒一切,所有宋金兩國之間的恩怨仇恨,都只不過是浪頭上的一些泡沫罷了。

  燕懷仙悲鬱的心情稍獲紓解,笑道:「這下可好,漢人住的地方回不去,女真人住的地方更待不下,咱倆可真變成一對孤魂野鬼了。」

  夏夜星睨了他一眼。「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天底下還有什麼地方去不得?」

  燕懷仙縱目遙望,夕陽光彩下,天地之間顯出前所未有的黨莽開闊。

  的確,有什麼地方是去不得的?燕懷仙的心頓時飛揚起來。

  駿馬長嘶,聲破九霄,二人共騎而行,奔向不可知的國度,永不回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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