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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從燕懷仙藏身的地點望下去,正好可以看見中條山柏梯谷中金軍營寨的全貌。
十幾個臨時挖就儲存糧秣的窯洞周圍,有荷著長槍的金兵往來巡邏,東側營帳中偶爾傳來幾聲笑罵叫囂。
「大概有多少人?」伏在燕懷仙身邊,「中條侯氏十八刀」的十六郎侯秦悄聲問道。
「頂多五百。」看來這兒是個囤糧之所,燕懷仙揣測耶律馬五決不會在此處出現,心中微感失望。
年輕的侯秦卻摩拳擦掌,興奮得不得了。「咱們這可探出個寶來了。劫一座糧寨,強過打十場勝仗,定可讓全境內的金狗進退失據,死無葬身之地。」
小伙子的臉上洋溢著對戰爭的熱情,頗令今年已三十六歲的燕懷仙羨慕。對燕懷仙而言,宋金之間的戰事早已不再重要,驅動他此番深入敵後的原因,除了私仇之外,便沒有別的了。
「聽說霍明正在耶律馬五麾下,這回非把他倆逮住不可!」一個月前,梁興如此說道。在這紹興十年的夏天裡,欲報桑仲、龔楫之仇,已非遙不可及的事。
自宋室南渡以來,首度大規模的北伐行動,正如火如荼的展開。岳家軍由襄漢出擊,河朔各地的義軍紛起響應,從陝西、河東、河南一直到河北、京東,忠義民兵風起雲湧,人數高達四十萬以上,金國自燕山以南,號令不復行。
燕懷仙奉了梁興之命,北上追查耶律馬五蹤跡,一路見到如此熱烈的情形,不禁為之動容。
「只是,有多少希望呢?」十餘載困頓顛沛,雖未全然蝕毀胸中的壯志豪情,但這許多年來耳聞目睹大宋朝廷種種怯懦退縮的策略措施,卻使得他不敢懷抱太大的信心。
紹興七年淮西兵變之前,偽齊劉豫在金國朝廷中的靠山便已崩坍──粘罕失勢、高慶裔被殺,而由兀朮、撻懶掌政。酈瓊率領大批軍馬叛降,不但未能給劉豫帶來絲毫好處,反倒引起金廷疑忌,於是年十一月廢黜劉豫,「大齊」創建不過七年多便冰消瓦解。
照理說,此時正是宋國反攻的大好時機,但趙構本來膽怯,又被淮西事變嚇破了膽,再也不敢信任領兵大將,寧願撤武備,盡奪諸將兵柄,臣事金國以求和,也不願大興干戈而加重諸將的威權。
金國既見宋國臣服,樂得依從撻懶建議,歸還黃河以南的土地。一時間,兩國修好之聲響徹雲霄,使者往來不絕。
不料隔年七月,兀朮發動政變,將金國的主和派撻懶、蒲魯虎等人盡行殺戮,撕毀和約,大舉南下,宋國剛剛收回的河南、陝西等地,因只派了少量兵馬駐防,很快就被金國奪回。
趙構求和不成,勉強應戰,岳家軍卻含忿已久,奮勇爭先。岳飛十年前便已逐步進行的連結河朔之謀,此刻終於發揮作用,金國前線吃緊不說,後方更是狼煙四起,頓時鬧得金軍手忙腳亂,捉襟見肘。
「令兄轉戰解州境內,屢破敵兵,真夠叫金國頭疼的了。」燕懷仙不再監視谷內,靠著山石略事歇息,邊自說道。
「侯氏十八刀」的老大侯信乃陝州忠義軍統領,近一個月來活躍於中條山一帶,打了不少場勝仗,殺敵七千多人,並切斷了陝西金軍與河南主力金軍的連繫。
侯秦高興的笑了起來。「我大哥等了十幾年才等到這麼個機會,自然要轟轟烈烈的幹一場。」頓了頓,又道:「燕大哥,依你看這回北伐有望成功麼?」
燕懷仙不忍潑小伙子的冷水,委婉應道:「大宋兵力近年來頗為增強,與金軍抗衡應無問題,但朝中遍佈一意求和的文臣,才是最大隱憂……」
侯秦立刻恨恨道:「說起那些只知投降的狗頭,就他娘的一肚子鳥氣!五年前我六個哥哥偷入臨安,夜襲秦府,不料統統都被一個黑袍怪人打傷,休養了大半年才好轉過來。當初若能殺死秦檜,如今也用不著擔心他在朝中掣肘了。」
燕懷仙早聽「五台三傑」說過這件事,想起此乃「戰神」孟起蛟所為,心中不禁一陣慚愧,簡直難以面對眼前這侯氏兄弟中的一員。
侯秦道:「燕大哥,你見過我其它兄弟麼?」
燕懷仙搖搖頭道:「那日至解州,只見到你大哥侯信、三哥侯溫。」
侯秦道:「我大哥會打仗,本領卻不是頂好,當年偷襲秦府的都是咱們兄弟中的拔尖高手,四哥、五哥、七哥、九哥……」
正說間,忽聽谷內傳來一陣喧噪,燕懷仙往下望時,只見一隊重甲騎兵奔入谷內,當先一名大將,銅鈴眼、掃帚眉,長相異常兇惡,可不正是耶律馬五?
燕懷仙只覺全身血液陡地沸騰起來。「今日被我綴上,便叫他插翅也難逃。」向侯秦打了個手勢,悄聲道:「你先回你大哥那兒去報信,叫他多帶人馬來劫糧寨。那耶律馬五想必不會在此停留太久,他走到那兒,我跟到那兒,非把他的行蹤探查清楚不可。」
侯秦點了點頭,當即伏身竄出,狸貓一樣的消失在山石之間。燕懷仙也溜下山壁,潛藏於谷口附近的亂草堆裡,等沒多久,果見耶律馬五率領著騎兵奔出谷來,「潑剌剌」一徑朝西北方向而去。
燕懷仙展開輕功,尾隨其後,一路出了中條山區,便是莽蕩無際的黃土高原。
燕懷仙鬆下一口氣,放緩腳步,遠遠落在後頭。高原上無物障蔽,跟得太近,必然暴露自己行蹤,但馬匹奔行於黃土之上,蹄痕明顯,再好跟蹤不過,本也毋須緊綴不放。
傍晚時分,來到一處廢棄的小村莊,耶律馬五下令歇泊,士兵紛紛跳下馬來生火造飯。燕懷仙伏身挨近,遊目只見村莊周圍是一大片野生的高梁地,一人多高的高梁稈子挺拔聳立,比胳膊還長的葉片密密匝匝,利刀般亂伸,封鎖了上千頃地面,暗紅色的黍穗在夕陽底下發出輝煌的光澤。
燕懷仙一頭鑽進高梁地裡,蛇潛鼠步,悄悄靠近村莊西側,一切動靜盡入耳中,剛剛伏定身形,就聽得幾騎快馬由來路疾馳而至,撥開高梁稈子向外看去,只見三名渾身是血的金兵氣急敗壞的奔來,將近村莊滾鞍下馬,一面嗚哇大嚷。
燕懷仙略通金語,聽沒幾句,便已知是柏梯谷金軍糧寨被侯信率兵攻破,四百多名守卒只剩得三人拚死突圍。
耶律馬五剛剛在一間破屋內安頓妥當就聽見噩耗,氣得衝出門來跳腳亂罵。
燕懷仙尋思道:「侯信兄弟動作神速,真有大將之風。可惜被這三個逃出來通風報信,否則大隊人馬從後掩殺,正可把金軍一網打盡。」
但見耶律馬五面露殺機,沉思片刻之後,便派出幾名斥堠,如飛一般朝來路馳去,整支隊伍頓時忙碌起來,剛卸下的行李又重新搭上馬背。
耶律馬五號令連施,將人馬分成數撥,四散躲入高梁地裡,村莊中則只留下數十騎做為誘餌。
燕懷仙不禁暗暗發急。「這狗頭久經陣仗,詭計多端,陝州忠義軍馬莫要著了他的道兒。」心念電轉,悄悄離開藏身之處,想回頭去截下侯信兵馬。
此時天色已黑,高梁地裡更是伸手不見五指,燕懷仙潛行了數十丈,忽然一腳踢中一團東西,緊接著「唉喲」一聲,劃破黑夜,遠遠傳了出去。
原來一名金兵正悶聲不吭的蹲在那兒出恭,燕懷仙竟未察覺,一腳把他踢了個狗吃屎。
那金兵翻起身子,拔刀就砍,卻被脫了一半的褲子絆住,刀沒砍出,又自跌了一跤,扯開喉嚨亂嚷,早驚動了附近金兵,紛紛挺著兵刃趕來。
燕懷仙行藏既已敗露,反而無所顧忌,將身一縱,朝前飛掠,十幾名金兵呼嘯追趕。
高梁地遼闊無邊際,燕懷仙本想兜個圈兒甩脫金兵,不料七跳八竄,愈往前走,高梁愈生得茂密擁擠。
燕懷仙暗忖:「就如此鬧得他們陣勢大亂,倒也不錯。」
欲待回頭再往藏有伏兵的地方去攪和,驀聞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不開眼的東西,你們真要來惹我麼?」
語音雖細,卻像一根針猛地扎入燕懷仙頭顱,使他腦中轟然鳴響,全身僵硬,一萬兩千根血管統統都絞緊起來。
兩名腿快的金兵卻已奔到近前、眼見燕懷仙木頭一樣的站在那兒,那邊客氣,揮刀狠狠劈下。
高梁稈頭寒光倏現,有若鬼火,十幾條結實纍纍的穗子忽然激箭一般飛出,掃在那兩人臉上,立時一片血肉模糊。
那陰惻惻的聲音哼笑道:「小子,救了你一命還不夠,還不快滾麼?」皆稈一分,走出一個衣衫破爛、蓬頭散髮,滿面俱是風霜之色的老頭兒。
藉著微弱天光,一瞟燕懷仙之後,便即驚叫出聲:「五郎?」
此人竟是「流星飛龍」葉帶刀。
燕懷仙回過神來,往日種種驀地湧上心頭,混攪出一股難以言宣的滋味,分不清是恐懼、憎惡、還是孺慕思念,顫抖著問道:「師父,你怎麼會在這裡?」
葉帶刀有一剎那似乎想衝上前來擁抱他,卻又硬生生的打消了這念頭,笑了笑道:「好不容易剛剛忙完,正想休息幾天,可就碰見了你,真巧。」
燕懷仙楞了楞,暗忖:「剛剛忙完?他在忙些什麼?」
卻見葉帶刀轉身撥開高梁稈子,往前行去,燕懷仙跟在後頭走沒幾步,忽覺眼前開闊起來,方圓數十丈內的高梁已被踏平,形成老大一片空地,空地中央黑漆漆的立著幾十個一人多高的東西,一動也不動,透著陰森詭秘的氣氛。
燕懷仙走近一瞧,驚得脫口大叫:「師父,你怎地……」
葉帶刀得意笑道:「我老歸老,本事可還不小吧?」
數十隻駱駝、飛廉、熊獅虎豹,靜靜的站在月光下,正是當年放置在「統萬城」赫連勃勃地下宮殿裡的那些黃金雕像。
燕懷仙整個人都傻住了,木愣怔怔的問:「你是怎麼把它們弄來的?」
葉帶刀道:「一次背一個,還怕弄不來麼?累點就是了。」
從「統萬城」到此處,少說也有上千里路,且都是黃沙漫漫的不毛之地,沿途還要避開人煙稠密的地區以及金兵的巡邏。燕懷仙眼前彷彿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白髮蒼蒼的小老頭兒,肩上扛著一隻數千斤重、金光閃閃的大駱駝,不畏烈日風沙,十數年如一日,千里迢迢往來於巉崖縱谷之間。燕懷仙簡直不知是該大哭一場呢,還是大笑一頓。
葉帶刀道:「如今總算搬完了,可該我好好享福啦。」言下十分得意。
燕懷仙忍不住道:「你若想享福,還得再把它們搬到江南去才成。北地全是金人天下,一旦得知你有這筆財富,不全部沒收充公才怪。」
葉帶刀一陣錯愕,搔了搔頭,喃喃道:「怎麼著?宋金兩國的仗還沒打完哪?可真會打!」
燕懷仙愈發啼笑皆非,暗忖:「他一心搬運財寶,這些年根本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天塌下來都還不一定知道呢。」
卻見葉帶刀用力甩了甩頭,甩去了在失神瞬間隱約浮起的空虛之意,笑道:「我管他娘的,小事一樁,我就不信有錢沒地方花。」盤腿席地而坐,不知從那兒摸出了一壇燒刀子,拍拍身邊地面。「五郎,太久沒見,先喝兩口再說。」
燕懷仙傾耳細聽,剛才在後追趕的金兵迷失方向,早已追到另一頭去了,然而心中掛念陝州忠義兵馬安危,不免猶豫。
葉帶刀笑了笑,道:「怕我用毒酒害你不成?五郎,咱們好歹師徒一場,當年我若真要害你,你還走得出『統萬城』麼?」
燕懷仙聽他如此說,不得不勉強坐下,捧起酒罈,猛灌了一大口酒。
葉帶刀笑道:「這才是我的好徒弟。五郎,我當初根本沒有害你的意思,誰知你竟會誤打誤撞的學上了『寒月神功』,看你的氣色還不錯,大約受害不深……」
燕懷仙不願再提這些年來所受的折磨,只得苦笑而已。
葉帶刀又道:「你尋著了你師祖孟起蛟麼?那老小子不知怎樣了?」語中仍有著濃厚的戒懼之意。
一句話又觸中燕懷仙心中痛處,垂首不語,腦中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兀典莫非是因要破解『寒月神功』之毒,所以才和孟起蛟行那苟且之事?我怎地全沒想到她這些年來也深受『寒月神功』之害?她的苦處又有誰能知曉?況且陰毒一旦發作便形同瘋癲,根本不知自己幹了些什麼,旁人又怎能責怪於她?」想起五年前在洞庭湖曾口出惡言,臭罵了她一頓,心中不禁大為不安。
葉帶刀見他悶聲不吭,以為他仍在怨恨自己,忙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又道:「五郎,錯已鑄成,後悔也是無益,但我總有補償你的地方,」指了指那些黃金雕像,笑道:「這筆錢我一個人用怎麼也用不完,將來還不都是你們八個的?」
燕懷仙尋思道:「他還當他有八個徒弟呢。」強忍下心頭驀然泛起的悲苦,又大喝了一口酒。
葉帶刀仰面躺下,以臂枕頭,望著天空無數星辰,悠悠道:「這些年搬東西的時候,腦袋空著,反倒想了很多。也許有人會覺得我很可笑,竟然財迷心竅到這等地步。其實,就算我勞碌了一輩子,到頭來連半文錢都享用不著,又如何呢?我還有八個徒弟,我的徒弟享福跟我自己享福,不都是一樣的麼?」
扭頭望了望燕懷仙,竟未察覺他臉上愈顯濃厚的淒涼,繼續緩緩說道:「這些日子,我只要腦袋一空下來,就會想起你們八個,想起當初咱爺兒們在『鷹愁峰』上苦哈哈的歲月。」葉帶刀蒼老的臉上漸漸浮起一抹溫暖之意。「我葉某人無妻無子,但有你們的這些徒弟,卻比兒子還要好,我一生沒幹過什麼好事,就只教出了你們這些好徒弟。」又望了望燕懷仙,道:「梁小哥、桑老二他們都還過得不錯吧?最近愈來愈想念他們,我大概已經真的老了……,昨天做夢還夢到桑老二,嘿嘿,小時候的桑老二。長得一張圓圓臉,跑來跟我說:『師父,師父,你什麼時候回來?』……」
燕懷仙再也忍耐不住,哽咽著道:「師父,你不曉得……你根本不曉得這場仗是怎麼打的……十五年了,師父……」
葉帶刀臉上的笑意慢慢凝結成一塊比濁灰還要難看的顏色。「他們怎麼了?」
燕懷仙抱著頭,死命搓揉著頭髮。「他們都死了,老二、老四、老大、老七、老么…… 只剩下小哥、潑李三跟我……他們都死了……」
葉帶刀不再說話,也不再動作,盤石一樣的躺在地下,夜風吹過,萬千高梁「刷刷」作響,星光陰冷而沉默,天地間隔著一層難解的氤氳。
燕懷仙只覺得葉帶刀愈來愈像團空氣,好像正在逐漸消失一般。燕懷仙完全沒想到他老來竟會這麼懷念徒弟,不禁懊惱萬分,後悔自己不該把實話說給他聽。
遠處傳來一陣經微響動,燕懷仙耳尖,早聽出那是大隊人馬悄悄挨近的聲音。
「糟糕!侯信人馬摸過來了!」
燕懷仙翻身站起,急急向葉帶刀說明原因,葉帶刀也不知聽見了沒有,一徑木頭似的躺著不動。
燕懷仙再顧不了他,縱身朝南面掠去,一邊放聲大叫:「小心金狗埋伏!」
耶律馬五躲在暗處,眼見敵兵一步步踏入陷阱裡來,正自心喜,不料燕懷仙一聲叫喊,陝州忠義兵馬立刻警覺,停止前行,兩翼迅速擴展開去,布出了防禦的陣勢。
耶律馬五氣了個頭昏,發下號令,催動部下從高梁地裡殺出。
侯氏兄弟只來了老大侯信、老二侯溫和十六郎侯秦,三人各率一隊人馬,守住一面。
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刀砍槍刺,瞎打一氣。
燕懷仙越過高梁稈頭,從側翼殺入金兵陣中,鋼刀揮處,慘叫連連,人體猶若草皆,四下飛濺。
侯信騎在馬背上,隱約看見敵軍西北角上陣勢大亂,人潮兩面分開,一團寒芒滾騰躍動,恍若生著鋸齒的雪球,滾到那兒,那兒便倒下一片。
侯信見這威勢,心下也自駭然,高叫道:「那是燕兄弟麼?快過來!」
燕懷仙本想徑闖耶律馬五中軍,卻苦於不知金兵部署,只好盪開人叢,奔入侯信陣營。
侯信道:「金狗有備,怕他們還有埋伏,且戰且走方為上策。」傳令向後撤退。
不料話還沒說完,就見高梁地裡破空響起一聲既像人笑,又像獸嚎的怪叫,天際猛然跟著亮了起來。
血金色的光芒先是尖針一樣戳上天空,繼而濡染揮灑,剎那間便在半壁蒼穹上搭起一座華麗絢爛的宮殿。
交戰雙方驚呆半晌,大火熊熊蔓燒之聲方才傳入耳際。燕懷仙眼見火起地點正是葉帶刀藏身之處,不禁暗暗發急,正待趕過去一探究竟,卻見另一個火頭又在正西方向燒起。
但聞葉帶刀淒厲的笑聲不斷,忽東忽西,忽前忽後,每到一處便竄起一股火苗,億萬火星飄搖直上夜空,高梁果實「劈啪」炸裂,皆稈帶著火焰四散飛落,熱氣著地捲起旋風,將火苗向天推去,化為山丘似的雲朵。
藏伏在高梁地裡的金兵,一個個狼狽異常的逃了出來,燥熱得滿地亂跳,被煙嗆得咳嗽不止。
侯信見機不可失,忙揮軍回頭,萬箭齊發,金軍後路已全被大火遮斷,進退失據,頓時亂成一團。
就在宇宙沸滾,天地翻騰之間,忽見一名亂髮披肩,形如厲鬼的老頭兒從火裡走了出來,空洞的雙眼內映著血紅色的烈焰,筆直走向金兵眾多之處。
燕懷仙見他臉上神情以已陷入半瘋狂狀態,不禁大為憂心,匆匆飛趕過去。
葉帶刀卻已行入金軍陣中,大喝一聲:「狗!」手起刀落,將一名金兵劈成兩。
周圍三名金兵急忙挺槍來刺,葉帶刀連嚷:「狗!狗!狗!」連續三刀砍下,把那三人連腦袋帶肩膀都砍不見了。
眾金兵已無心戀戰,繞著高梁地邊緣往東西兩方向潰逃。葉帶刀提著刀只顧趕,盡撿人多的地方去殺,只一眨眼便隱沒在一片喧雜混亂之中。
燕懷仙被潮湧般的敗兵擋住,一時接應不上,急得狂吼不已,舞動鋼刀,拚命向前。
侯秦叫道:「燕大哥,莫要孤身犯險!」怎奈燕懷仙置若罔聞,混在金兵退卻的浪潮裡不見蹤影。
侯信又指揮手下,兩頭追殺了一陣,直追出五、六里遠方才收兵,略一點計,金兵少說死傷千人,己方卻才只折損五十不到。
侯溫歎道:「若非燕五俠,此刻躺在地下的恐怕是咱們。」
侯信道:「那老頭兒也不知是誰。」
大火已燒向遠處,附近的高梁地已被燒成了一塊焦炭,濃煙兀自團團冒上天空,捧著剛剛露臉的一輪紅日,分外淒艷。
侯氏兄弟懸心燕懷仙安危,騎著馬一路尋去,行了大約十里左右,才見燕懷仙低著頭站在一具白髮蒼蒼的屍體前面。
侯氏兄弟一字不說,翻身下馬,朝那屍體磕了幾個頭,方才問道:「燕兄弟,這位老英雄是誰?」
燕懷仙半晌不答言,不知在想什麼,終於抬起頭來,望了望四周,臉上一片令人發冷的平靜。「他是我師父,『流星飛龍』葉帶刀,一生忠義雙全,英雄蓋世。」
濃煙緩緩飄向天邊,逐漸散滅,唯有燕懷仙的語聲久久迴盪在古老蒼莽的黃土地上:「他是我師父,『流星飛龍』葉帶刀……」
第十章
紹興十年七月二十七日。
大約五千名金國重甲騎兵,出現在衛州正南方向的地平線上。
初秋空氣純淨透明,天幕高得彷彿在三十三重之外,黃沙輕快飛揚而起,人馬的影子似真似幻,迷離有若幽靈。
「還真來了不少人哩。」李寶咕噥著,膀下馬匹也打著忽嚕,不安的踏動前蹄。
梁興、李寶、燕懷仙三人只統率了三千多名太行山與京東路的義軍,披掛著各式各樣擄獲的盔甲,列陣城外,反倒像是一群到處打家劫舍的土匪。
李寶自五月間起便活躍於故鄉京東路一帶,先後在曹州、宛亭等地大勝金軍,斬殺萬戶一人、千斤四人、兵卒五千有餘,「潑李三」之名於是威伏遠近。
但當他率隊渡過黃河,向西挺進,企圖支持河北路蜂起的各路義軍之時,卻在濮陽遇見了金將徐文。
這徐文手使一柄五十斤重的大板刀,渾號便喚做「徐大刀」。他原是宋國的明州守將,淮東浙西沿海水軍都統制,因與宋國諸將不和,於紹興三年四月率領船艦六十多艘,官兵四千餘人,叛降偽齊。齊國廢後,又被金國重用,兩年前曾打敗過梁興。
李寶和他大戰一場,竟又不敵他巨刀威力,慣用的雙刀都被砍斷,只得落荒而逃,繞過金軍防線,在衛州與梁興合兵一處。
李寶對這一敗仗始終耿耿於懷,視為生平的奇恥大辱。「但願那徐文也在陣中!」
李寶目注遠方,嘀咕不已。金國騎兵停頓了下來,大約在重整隊形。
燕懷仙道:「我早已打探得實,這支金軍的主將是耶律馬五,副將是霍明。徐文已升任山東路兵馬鈐轄,怎會在此處出現?」
梁興嚴峻的臉龐上,肌肉根根抽動,雖無半句話語,強烈的復仇氣息卻早已破體迸射而出。
「如今又添上了師父之仇,小哥這回定是要拚命了。」燕懷仙心中明白,這將是場不殺到最後一人決不罷休的殊死決戰。
梁興並不計較五年前楊太被岳飛處死之事,仍然全力配合岳家軍的北伐行動。太行義軍沿著太行山南端,一路由西向東,勢如破竹,大敗金兵於垣曲、心水、孟州、濟原等地,又攻下了懷、衛二州,直拊東京背面,從敵後把兀朮率領的金軍主力幾乎完全隔斷在黃河以南。
岳家軍同時由南向北,半個月內,先後郾城、穎昌兩次大捷,兵鋒指向東京南方的朱仙鎮。
兀朮眼見宋軍腹背兩面箝子一樣的夾過來,再也無心戀戰,倉皇退出東京,正準備渡河北遁,不料宋國朝廷竟就在此時做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決定。
七月二十一日那天,梁興兀自興高采烈的與部下商議進攻東京的大計,被派前去和岳家軍先鋒張憲連繫的燕懷仙,卻帶著一臉茫然的神色,鬼魂一樣的飄回來了。
「皇上下詔命令岳大哥班師收兵,一日之內連下了十二道金字牌,看來岳大哥不敢不從。更糟糕的是,中線張俊和駐守順昌府的劉錡都已奉命撤退,岳家重的側翼完全暴露,變成了孤軍深入的態勢,萬一金軍迂迴包抄,截斷後路,全軍危矣!朝廷在這節骨眼上胡亂抽調前線軍隊,真不知是何用心?」
而今天,七月二十七,岳飛全軍早已陸續南撤,各路義軍也紛紛潰散,大好形勢數日之內完全改觀,但太行山與京東路的義軍卻仍然留在衛州。「非結金軍一點顏色瞧瞧不可。」明明知道這樣做根本無補於大局,然而大家依舊精神抖擻,彷彿提著最後一口氣做著最後一件事一般。
金軍集結成嚴密的隊形,開始向前馳動,地面隱隱發出風雷之聲。這是女真族賴以橫掃中原的戰術,鐵騎衝鋒,無堅不摧。金國自與宋國開戰以來,雖也嘗過幾次大敗仗,但在平原曠野之上以騎兵爭鋒,卻鮮少失利。
和尚原、仙人關,金兵輸在山險;順昌之戰輸在城垣;縮頭湖之戰輸在湖泊;唯有郾城、穎昌二戰,才可算是硬碰硬的敗在岳家軍手下。
如今,撼不動的岳家軍已退,女真鐵騎又重新掌握了平原地勢,自然不把面前這支殘存的雜牌軍放在眼裡,盡情恣意的放開馬蹄,疾風捲地,狂吹而來。
十三年前跟隨王彥「八字軍」大戰石門山下的記憶,剎那間又回到了燕懷仙的腦海,但這次他絲毫不覺惶恐,只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平靜。
雲朵高高飄在頭頂,兩軍之間的黃土閃著晶瑩柔和的光澤,好像一條黃色的河流。
燕懷仙不知怎地,幾乎聽不見馬蹄敲出的暴響,一長排黑影緩緩吞噬著地面上的陽光,宛若逐漸逼近的睡夢。
梁興面如盤石,立於陣前,直等到最前列敵軍的鬍鬚都已可數得清楚的時候,才輕輕說了聲:「走吧。」
義軍開始以緩慢的速度向前逡行,燕懷仙瞪著膀下馬匹尖尖豎起的雙耳,心中泛起一陣好笑的感覺。馬背顛簸著,由短促的顫動逐漸變成長長的跳躍,燕懷仙只覺整個身體飄浮在雲霧裡,暢快、平直、無所牽掛。
對面游來的臉龐慢慢加大,燕懷仙兀自不知自己要幹什麼,驀然一聲「匡啷」巨響把他震醒過來,轉眼正見梁興前方的一名金兵面門爆開血花,揮舞著雙手倒跌下馬去。
燕懷仙心中尚殘留著些許荒謬不實,馬匹卻早已闖入金軍陣中。燕懷仙不太經意的掄動鋼刀,身周敵人一個個裂成碎片,他此時方才覺出體內真力不同以往,全無洶湧澎湃的勁道,卻像一團不斷蒸騰、不斷加厚擴大的氣流,由全身上下傾瀉而出,幾將胯下馬匹都包裹了起來。
強烈明確的無敵之感,塞滿了燕懷仙的胸腔,手中那柄尋常的鋼刀,此刻更有若絕世利器,鋒刃過處,一切盔甲刀兵無不應手而折,燕懷仙隨任馬匹奔馳,如入無人之境,轉瞬便從金軍陣後穿出。
燕懷仙輕輕帶轉馬頭,繞了個弧形,又從另一邊殺將入去。
金軍陣勢開始混亂,當頭壓來的義軍馬隊比亙古混沌的太行山還要堅硬,擋開了金軍幾次三番波浪似的衝擊。
被強大壓力逼迫著的女真騎兵,慌張策馬打橫裡奔馳,撞亂了己方的隊伍,一乘乘人馬恍若四散飛濺的水珠,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方向。
遠遠只聽得李寶轟雷般的嗓門大叫道:「五郎,好好盯住那耶律馬五,別再讓他跑啦!」
燕懷仙左右突蕩,所到之處人仰馬翻,在金軍堆裡兜了幾個大圈子,正不知耶律馬五在那兒,忽見幾騎人馬向南方潰圍而出。
燕懷仙猛夾馬腹隨後趕去,果見那當先奔逃的傢伙耳朵上晃動著兩隻大金耳環,正是耶律馬五的標記。
燕懷仙心中沒有絲毫逮住獵物的驚喜,甚至沒有絲毫波動的情緒,此刻他無思、無想,只知緊盯住那個東西不放。
護衛耶律馬五的九名親兵同聲打了個忽哨,倏地掉轉馬匹,三前三中三後,聯結成三堵鐵牆,猛朝敵人衝來。
燕懷仙連正眼都不瞧他們一下,馬頭正對馬頭,從中央直撞過去。
鐵甲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兵刃交擊,人骨碰著人骨「喀喇」作響,混濁的呼吸直接噴到彼此的臉上,但也只是一瞬間,燕懷仙已穿陣而過,把那九具殘缺不全的屍體遠遠撂在背後。
耶律馬五發出絕望的呼嚎,伏鞍飛逃,企圖奔向東首的一個小土丘,燕懷仙馬快,早追到他身旁,耶律馬五用盡全身力氣,揮出骨朵,四十斤重的大鐵錘在猝然分割的空氣裡咆哮,聲威煞是驚人。燕懷仙卻只隨便伸掌一接,早把骨朵搶過,順手一拗,拗成了個羅圈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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