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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鳳儀]弄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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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19:41 |只看該作者
弄雪

    雪簡直是錦天蓋地的傾盆而下,只一整夜的功夫,就把整個溫哥華鋪成一片白。

    這是一個罕有的現象,加拿大的西岸從來不會如此多雪。

    本年度的冬天是有點反常的。

    反常已是各地的一個普遍徵兆似。例如多倫多,經濟低潮的持續期已經超逾了社會經濟循環的常規,遲遲未見起色。美國東西兩岸的地產在克林頓政府竭盡全力催谷之下,依然如一潭死水;羅雀比華利山那些明星歌星的巨宅,價格跌幅達百分之六十。尖銳的地產觀察家繼續以鄭重而負責的態度發表意見,認為美國地產仍未見底,買家天下將跨越九五年。

    至於東南亞,也是反常的。

    新加坡的房地產在兩年內升幅達百分之二百五十強,還是靜悄悄的,不惹人觸目的,且升勢不住。

    香港呢,更不消說了,股票勁升過萬點。別說頂著全世界最貴租項的酒樓茶館天天客滿,座無虛席,就是那一大撮充塞在中環與尖沙咀的珠寶首飾店都其門如市,客似雲來。如果寶石以單一香港市場而論供求價值的話,升幅是絕對驚人的。

    香港的繁榮還在於傳媒界的發達,天天翻閱報章,都看到不知凡幾的全版中國地產廣告,這些地產廣告收入屬報刊的非經常性收益,額外有效地刺激著是年的總體業績。

    事實上,國內重點城市優質地產的一手市場依然是如日中天。為什麼?大量外資湧入內地發展,有人就必須有地有房產供應,於是收租回報率全在百分之十五至二十五之間浮動,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高息回報,五年後物業就已回本,往哪兒找如此優秀的投資?人人心裡有數,五年後哪怕有什麼改變,反正從第六年起,房產就是免費的,有何顧慮之可言。

    這些太平洋兩岸的興衰,多多少少是在人們的正常預測之外。

    至於溫哥華,也有反常的好現象。在整個北美洲不景氣之中,它的房產還能站得住腳,近這十年,未曾見過有如此令溫哥華有特異光彩的事。無他,全仗港台移民的福蔭。

    無可否認,溫哥華的反常是可喜可賀可趁可貴的。

    只除了天氣上的反常,令人有些微駭異與不安。

    這個冬天,是比以前冷多了。

    可是,有什麼要緊呢?

    當外頭大風大雨時,只要陶傑把室內的暖氣調整到華氏七十多八十度,就是溫暖如春了。

    甚至陶傑的妻子和兒女要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時節游泳,也是絕無問題的,因為移民到此之時,陶傑的妻子伍婉琪早有先見之明,對丈夫說:

    「傑,我們還是挑間有室內游泳池的房子好。你想,這溫哥華的夏日不長,游泳池白放在花園外頭用不著,才是浪費。」

    陶傑沒有積極反對,因為他不大想掃伍婉琪的興。他只是下意識地覺得以他的家勢,住在一間有室內泳池的房子,似乎是誇張了一點點。

    不過,當陶傑跟那房產經紀商量之後,他心上的些微不安,就一掃而空了。

    房產經紀阿祖很認真地對陶傑說:

    「溫哥華的房子要有室內游泳池之設的並不多,因為要負擔的電費相當驚人。如果真要有此設備的話,就只好自行加建,要先花用一筆為數不少的建築費,很划不來。」

    陶傑皺皺眉頭,覺得阿祖說得有理。

    他雖是個提早退休的公務員,但手上那筆退休金再加上經年的積蓄和投資,也有三千多萬元港幣之數,財產相當可觀了。可是,坐食山崩,任誰都知道來此只能花,不能賺,如果過分奢華地生活,還是吃不消的。

    於是,他隨意地問阿祖:

    「建築一個室內游泳池需要多少錢?」

    「很貴。」阿祖不加思索,重複聲明,然後再說:「大概要起碼十萬加幣,如果講究一點的話,就要多花五至六萬。」

    陶傑隨即放下心頭大石,再問:

    「那麼每月要增加的電費大概多少?」

    「也得一千元加幣左右吧!」

    陶傑點頭,他仔細地計算了一下,單是自己資產內的股票利息每年便有五至六十萬元港幣,正好是那個游泳池的建築費,要支付實在綽綽有餘。至於每月一千加幣的額外電費,老實說,也不算什麼一回事。

    尤其是陶傑初到加境時,滿腦子依然是港式生活計算法,六千港元一頓飯在香港很平常吧,每月吃一兩頓,完全在能力可應付之列。來了溫哥華,一上酒樓,嚇一大跳,供四位用的龍蝦海鮮午餐只不過售三十六元加幣,問題還在於要每個月找一大班朋友聚合吃飯,可能不如在港時容易。這就是說,養個室內泳池在家內,是不為過甚的。

    況且,伍婉琪在枕畔跟他細語時,就喜孜孜地說:

    「廣東俗語所謂「人一世物一世」,有機會享受一下從前沒有法子享受的,才不枉此生。」

    更何況,擁有個人室內泳池在香港肯定是超級富豪式家居,他們這一輩子呆在香港的話,想都不敢想。現今這種超值享受,放著不用的話,不是不可惜的。

    於是,陶傑的新居花園上加築了一個相當得體的室內游泳池。

    落成後一連幾個月,伍婉琪奔波勞碌地搖電話給在溫哥華以至大溫哥華的相識朋友,邀約他們來家裡打牌吃飯、舉行園遊會、唱卡拉OK等等,弄得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鬧哄哄的,天天在過年過節似,無非是為炫耀那個室內游泳池。

    伍婉琪又拍了大量的家居生活照片,除室內泳池外,連那個主人房的大浴室、地庫內的音樂影視播映室以及桑拿浴室,全都用廣角鏡拍攝好了,然後分批寄給在香港的親朋戚友。

    得著回信時,更是眉飛色舞,因都是些羨慕讚美的說話,真把伍婉琪捧了上青天。

    住下來兩年之後,陶傑夫婦的心情不錯是有改變,開始發覺要維持這麼一個現代化的豪華家居,雖不是力有不逮,但也相當花費的。

    花費的不只在於金錢,還在於精力心思。

    譬如說,伍婉琪已經沒有太大興致去為了家居的為人讚賞,而費勁邀請各方親友到家裡來作客。搖電話邀約已是一番功夫,上超級市場買備食物又是另一番張羅。鐘點女傭又是個頂靠不住的上了年紀的新移民,她跟同住的兒媳婦合不來的那些日子,就勤些往陶家走動。否則,一個電話搖來,管你滿屋是客,她要不來上班,也無奈其何,於是只有把伍婉琪忙壞了,同時扮演女主人與女傭人的角色,要演得好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客人耍樂了一整天,拍拍屁股走個沒影兒之後,整間房子像戰後廢墟。

    翌日回複舊觀,又再重新部署派對,周而複始,日子有功之後,真是有點吃不消了。

    可是,不這樣子安排,把日子弄得忙碌一點,生活變得熱鬧一些,又怎麼過下去呢?

    沒辦法,也只有跟著這樣的路子走,稍為不如前積極就是了。

    當外頭漫天風雪時,看到自己的一子一女陶秀與陶富仍能與高采烈地在室內游泳池內耍樂運動,倒也算是陶傑夫婦心頭一份最確定最甯靜的安慰。

    誰不是給自己說是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而移民的?

    現在到底算兌現了。

    每逢有從香港來的朋友,他們都熱烈地招呼。伍婉琪將目前自己之所有加以炫耀的意識比陶傑濃郁一點。

    直至這漫天風雪的一日,陶傑的一位老同袍方志琛途經溫哥華,轉飛美國,來與他們相敘,就是一場很大的殺風景之事。

    陶傑冒著雪,開車到機場把方志琛接到了。

    他熱情地拍著方志琛的肩膊,說:

    「老朋友,你別跟我客氣,這兩天就住在我家。我們家的客房是個套房,有私家浴室,非常的方便。」

    方志琛豪爽地答說:

    「老朋友當然不用客氣,妻子沒跟我出來走動,等於身邊沒帶自動洗衣機,倒不如住進酒店去,要茶要水,要洗要燙,全部一應俱全,不必煩己煩人。而且,溫哥華的酒店也真是便宜得不住白不住似。」

    說罷了,方志琛哈哈大笑,然後又補充:

    「來你家看望嫂夫人,再看看陶富兩姊弟長得多高了,那倒是急不及待的。」

    陶傑當然只有表示歡迎。

    伍婉琪是相當喜客的,這自不在話下。

    看方志琛的樣子,是完全沒有興趣去逛什麼名勝了,伍婉琪曾建議過要在早飯後開車把方志琛帶到外頭走走,方志琛只是說:

    「再美的地方都去過了,這年頭,連歐洲都賴得去了,難得見到陶傑一次,我們哥兒倆藉外頭狂風冒雪,更有情趣圍爐煮酒,談個痛快。」

    其實陶傑也甯可跟方志琛細談別後情況,那些溫哥華的名勝,一個暑假他就當響導三五七次,厭煩得透頂了。

    無他,從前在香港,有朋自遠方來,也沒有人要求他帶到太平山頂抑或海洋公園。人在香港,對無謂應酬自動掛上免戰牌,自己忙碌,別人也理解你忙碌,於是不會產生責任和要求。

    來到溫哥華,情勢大變。有親友到訪,不開車陪人家到處走走,別說對方會見怪,自己閑著沒事不招呼朋友,也自覺說不過去。

    於是一當上這種免費導遊,就脫不了身了。

    陶傑想起來,方志琛的年紀跟自己是差不多了,於是問:

    「志琛,你比我小不了多少吧?」

    「對。明年初就提早退休了,急不及待。」

    陶傑也感染到對方的一份興奮似,急問:

    「退休後會來這兒嗎?」

    「不。來這兒幹什麼呢?」此語才出,就自覺有點不對勁,於是連忙補充說:「我不比你老兄家底厚,可以安享太平,還想趁這些年好好發展一下事業。」

    陶傑問:

    「你不是打算退休了?」

    「退掉了政府這份工,才更有出路。我們這種政務官出身的,熬到今時今日,在政府架構內坐上高位了,人際關係與行政路子還是不少的,就不難在商界另有出路了。之所以提早退休,就是為自己的第二個事業生命鋪路,越遲越多競爭。」

    「找到了合適的出路沒有?」

    「說定了,我將加盟合盛集團擔任他們一間附屬公司的行政總裁之職,待遇相當不錯。最主要是能涉獵商界,橫面可以認識很多不同行業的知識與途徑;縱則貫徹中國版圖南北,都是發展範圍。你說挑戰性與潛質是不是說有多大就有多大。再說,」方志琛正想說下去,又搖了搖頭,道:「其實不講你也明白,這陣子當官額外的難,比你退休時更難。」

    陶傑也搖搖頭,問:

    「是不是主子難以侍候?」

    「惱羞成怒,這是一個可能性。最後的光輝,就如迴光反照,話就額外多,此其二。政策有善有不善,不善者要經自己手推行,於心何思,此其三。」

    方志琛咕嚕咕嚕地把啤酒灌下肚去,很有點借酒消愁的味道。

    然後再繼續說:

    「還有其四、其五、其六,總之苦處一蘿蘿。一言以蔽之,英國政府最著緊的一著棋子是要大事盡皆直通車,可是這車上的人全是他們的親信方可。我問問你,萬一道直通車通行了,簡直是要做臥底神探,非但不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反而是食碗麵反碗底,這種壓力怎麼受得了。」

    方志琛說起來,就是一番感慨。

    陶傑當然會意是怎麼一回事,他仍未退休前,就已經感受到那些回歸壓力。

    那年頭,怕在政府部門內專職管職工福利,當然必須站在公務員的一邊爭取利益,那些福利權益若是跨越九七的,固然要竭心盡志地維護,就連一些盼望港英政府能在撤走前履行的義務,也要列為關顧之列,於是問題就複雜化了。

    陶傑官位不低,但說到底頂頭上司是洋鬼子,洋鬼子的頂頭上司當然也是洋人,再往上看,就是英國唐甯街十號的事。

    上司和老闆什麼時候都是威風八面的,他順境時可以恩沐下屬,談笑風生;一旦有棘手問題出現,立即拉長馬臉,首當其衝的就是屬下職員,這幾乎已成定規。

    先看背景,中英關係陰晴不定。英國人對付殖民地是老手,一向從心所欲,穩操勝券。唯獨今回有者貓燒須的危險,無他,香港不是印度,背後擁有一個人口最多與潛力最大的祖國,於是乎,以英國過去的經驗與預測,放在今日的中國身上,就得不著預期的靈驗了。

    別的不說,最主流的彭定康政策,說他是一意孤行也好,騎虎難下也罷,總之,堅持下來的後果,就是中國名正言順地取消直通車,實行另起爐灶。

    這主流衝擊還未發展到今日這個結果的一年多前,陶傑已飽受鳥氣與刺激。他在外頭多鋒頭,在自己部門多威武是一回事,一關上辦公室的門,秘書接來洋上司的電話,雖不至於要站起來接聽,但也只好唯唯諾諾的答應著,稍為同事爭取利益,立即被對方噴得一臉是屁。

    別怪這洋上司不好惹,只因洋上司的洋上司更不好惹,此其一。

    也不能把責任放在那洋上司身上,因為他還要受著自己祖國政治局勢的制肘,香港問題處理不善,將必定成為政敵攻擊,以致逼令下台的借口。壓力不是不大的,此其二。

    說到最盡頭,對香港這殖民地的處理應該是英國國策,在這種國家作風的大前提下,不得不沿著一貫路子走下去,此其三。

    於是層層都有政冶壓力,最慘還是每層主管都未必知道自己頂頭上司的確切心意,因為在英國唐甯街的政策都不住求變以自保,也不會洩露動向,於是乎下達到陶傑這階層時,就變成了摸不到任何底牌,有一日人做一日事。

    上頭的喜怒哀樂,說變就變,又經常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製造輿論風波,調控市場反應,以從中謀取暴利。

    凡此種種複雜難纏的政治關係一發生,就分分鐘是預備好了功課,也會挨罵。

    臨離開政府前,陶傑的精神比較輕鬆了,在一個應酬場合,說了一句稍稍對機場問題中立客觀的批評,翌日就被召上中環總部,洋上司疾言厲色地說:

    「你雖則是行將退休,但一日住在政府宿舍之內,總應該體恤一下我們的困難,沒有建設性,反而易生誤會,教人拿著做輿論與話題的說話,最好少說幾句。有什麼需要你們同心合力幫忙催谷時,就不妨公開多說幾句話。」

    陶傑離開洋上司辦公室,走在中環通衢大道上時,幾乎吐血。

    他想,香港這戰後的繁榮安定,英國人固然功不可沒,但也的的確確靠中國人的本事。

    就一個政府之內,別說他們已爬上高位的官員,就是其它都屬社會精英。當年大學裡跑前幾名的才辛辛苦苦過五關斬六將地考進政府機構,接受政務官的培養而成長。

    沒有最強勁的華人政府公務員,香港哪來今天的成績。

    他陶傑只不過說一兩句中肯的說話,不算食碗麵反碗底吧,也要受這場閑氣,太豈有此理了。

    然則,血濃於水,這條數又怎樣計了?

    總之,激心勞氣。

    早早一走了之,最為上算。

    當時是帶著這種解脫心情移民去的。

    故此,現今故友相逢,別後苦水,一吐完全明白過來。

    共事過的多年朋友,就有這種溝通融洽的暢快和方便。

    陶傑真是太享受與方志琛的談話了。

    方志琛的感受當然也屬類同,來陶傑家,真是賓至如歸。

    越談越興奮越不見外,也就在言語上少了很多顧忌與防範。

    當方志琛留在陶傑家吃飯時,他的胃口特盛,忙於讚美伍婉琪廚藝的精湛。

    伍婉琪樂不可支,道:

    「我看你們倆談得難捨難分,也就別到外頭餐館去吃飯了,不然,這近年溫哥華開設了很多間餐廳飯館,質素挺不錯,應該試試。」

    方志琛笑著,不經意地說:

    「陶傑應該知道,我們這些高級公務員沒有什麼特別好處,在香港就是有機會吃到最上好的菜,人們搶著邀請,為他們充撐場面也好,為建立人際關係也好,甚至也有為談得來的緣故。總之,天天酒筵,夜夜笙歌,不是會所酒店,就是福記,吃得個個膽酤醇高漲而後已。我難得吃一頓清簡的小酒菜。」

    陶傑不住點頭。

    在和應之中,他心頭不免惆悵,活脫脫像是有點思念從前那種繁華生活的神緒。

    從前分明是怕死了那些川流不息,永無休止的香港應酬,如今,怎麼卻在回味?

    天下間總是用慣了,見多了就膩的那條道理。

    方志琛還一邊大口大口的吃,一邊道:

    「再說,溫哥華的中國菜做得很不錯,但以外形來說,就欠了細緻精巧,花款與材料也就跟香港的一流食肆望塵莫及了。」

    方志琛這麼一說,令陶傑的興致更有點索然。

    於是慌忙轉換話題,陶傑說:

    「這最近香港有什麼新花邊新聞?」

    還未待陶傑答複,伍婉琪便道:

    「邊吃飯邊談話,最好別講政冶新聞,有礙消化。」

    「啊!」方志琛有點茫然,道:「我又不讀娛樂新聞,不知道明星秘聞,無可奉告。至於說炸屍案、燒屍案之類……」

    伍婉琪立即阻止他,道:

    「好了,好了,說這些新聞更吃不下嚥,而且都是報章刊登過的,我們全都清楚了,沒有新鮮感。」

    「有什麼企業政界明星的小道新聞,你或許會知道一二呢?」陶傑這樣提點他。

    果然,一經指點,方志琛就想起來了,道:

    「有一則小新聞,西報爆出關於城內一位頂尖兒的親英女強人在英國南部購置了一幢別墅。」

    「那也算是新聞?」伍婉琪問。

    「引來很多非議呀,有說她肯定貪汙才有這麼多錢,又有說她出手奢侈,與樸實形象不相符。」

    方志琛不知是要賣一下關子,還是他的確需要呷一口湯,才再開腔:

    「這還不是此單新聞的精彩之處。」

    「精彩在什麼地方呢?」陶傑問。

    「在於有些傳媒想把事情弄大,最好弄得滿城風雨,成為城中話題,對銷路有好影響。於是有張報刊找著了女強人的死對頭,問他對此事的意見,預計必定是落井下石的情況居多,誰知不然,那死對頭很認真地說:

    「「我雖跟她的政見作風言論一律不同,但也要說句公道話,對她在英國置業產生的這些謠傳,是完全沒有理性的推論。她那英國的巨型別墅,雖說是有十房五廁,佔地以畝計,但總值港幣九百萬元,這個數字對於在本城內工作了這麼多年,而且正處在高位上的她,絕對是綽綽有餘。九百萬港元只可以買到北角半山樓齡在三十年以上的千多-公寓,銀行極其量按揭百分之四十至五十,要動用的資金還多。反觀英國,房產可供二十五年,首期無非百分之三十,怎麼能指她是奢華用度呢?」

    「你說好笑不好笑,連敵人都不好意思不客觀地說良心話,這女強人才搶回一點光彩。的確,九百萬元在英國買別墅的資格,在香港有不少人擁有,問題是誰會跟去買罷了。」

    至此,陶傑就再不說些什麼了。

    由著伍婉琪跟方志琛繼續東拉西扯的談,他自管在沉思。

    陶傑下意識地覺得有些問題,隨著方志琛的到來而產生。

    這些問題的輪廓是已存在了,只是還帶著模糊,並不清楚。

    這就是說,值得他去探索思考了。

    是夜,方志琛留在陶家直至吃了宵夜才走。實際上,晚飯後剛好女兒陶秀帶著幾位男女同學回家來玩,一經介紹,就都圍在方志琛身邊,跟他頂談得攏。

    反而是陶傑夫婦被冷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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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19:58 |只看該作者
就連陶傑開車送方志琛回酒店時,陶秀也好像依依不捨地跟著坐上汽車,陪這位方叔叔一程。

    放下了方志琛,在回家的路上,陶傑忍不住問:

    「你們一班朋友扯著方叔叔談些什麼?頂投契的。」

    「對呀!談我們的出路和前景。」

    陶秀一臉興奮地答,臉上似乎猶有無盡的快意。

    這令陶傑有點為奇:

    「秀秀,你這個年紀談前途,還沒有開始上大學呢?」

    「爸爸,」陶秀驚叫:「你說什麼?」

    「我說你還小呢!」

    「怎麼小?已經近十六歲了,今年暑假上大學,三年之後就畢業,畢業前一年就得決定去向,現在先搜集資料與意見,不是很應該的事嗎?」

    「可是,」陶傑忽然有點酸溜溜的滋味,道:「為什麼你一直沒有跟我說起過?」

    「你?」陶秀說。

    這個單字真是太具刺激性了。

    陶傑登時像被人摑了兩巴掌似,在金星亂冒之時,不禁衝口而出,問:

    「為什麼不是我?」

    陶秀還理直氣壯地答:

    「你不是退休了嗎?怎麼還有市場上最新鮮的資料呢?」

    陶傑簡直啞掉了。

    然後,陶秀還說:

    「況且,你躲在加拿大,頂多看幾張香港報紙,讀幾本香港雜誌,在訊息上是隔山打牛,抓不準的。誰不知道傳媒都有他們的背景,有他們的角色,等於各自說著他們需說的話,要知道準確的市場消息和體會市場趨向,是要有親身經驗的。」

    陶傑一方面訝異於女兒的成熟成長,另一方面,她的理性分析為自己帶來太大的震撼。

    他一時無語。

    車子一直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

    過了一會,陶傑才再問:

    「你要這麼多香港的新鮮消息幹什麼?不是人在加拿大嗎?」

    陶秀微側著頭,望了她父親一眼:

    「爸爸,我是要回香港去的,一畢業就回去,留在這兒幹什麼呢?這陣子加拿大的機構裁員還不夠多嗎?多倫多的經濟蕭條到人都開始湧到西岸來,無非也是在亞洲移民的生活縫隙內找就業機會。我們上的經濟課程,老師都說,下世紀是亞太區的天下,東方人的世界,要我們密切注意,還留在這洋鬼子的退休勝地討一口辛苦飯吃,何必?我班上的洋同學都羨慕我們可以回香港去發展呢!」

    陶傑沒有響應。

    陶秀感覺到氣氛僵住了,就又自動打圓場,道:

    「爸爸,你別生悶氣。父母老說是為了我們下一代才移民的,這其實不是不對的。現今要到海外去接受高等教育,的確很昂貴,以移民身份在本地唸書,是省得多了。這番苦心,我是明白的,但畢業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實,爸爸啊,我跟你坦白說一句話好不好?」

    「好,你說。」

    「除非你真是覺得自己是七老八十,動彈不得了,否則,也不應該把人塞在這個城內,無事可為下去,人也會發黴的。你看,方叔叔多麼的精神奕奕,神采飛揚。爸爸,你絕對可以跟他一模一樣。」

    那就是暗示如今的陶傑跟方志琛在神情風采上是有一定的距離了。

    當晚,陶傑瞌睡前洗面漱口的時間特別長,因為他一直逗留在洗手間,對著那面鏡子發呆。

    腦子裡不停想著女兒的那些話。陶傑不是不受刺激的。

    他細心地照著鏡子,除了覺得自己比從前胖了之外,其實還是那副眼耳口鼻等。為什麼在女兒的眼中有如此不同的感覺呢?

    是不是一個男人一旦離開了工作的崗位,無權無勢無名無位在手,就立即現了一副寒酸相呢?

    不會吧!陶木想,他最低限度並不貧困。

    在加拿大,能有六百萬加元資產的人絕對是小富翁,每天他的資產自動升值以及所得到的利息,絕對比一間當地銀行行政總裁在扣除稅項後拿到手的薪金為高。

    他何須自卑。

    陶秀之所以把方志琛看得如此出色,一半是為了新鮮感,尤其是妙齡少女,總有一些生活上的懂憬。際此西方人士都垂涎東方市場的時期,來了一個香港貴客,自然對他額外的看重。自己呢,是陶秀早晚見著的親人,就未必曉得寶貴欣賞了。

    這根本就是人之常情,緊張些什麼呢!

    是這樣向自己解釋了,陶傑才安心走出浴室,躺到床上去休息。

    伍婉琪似乎已經睡著了,她靜靜的閉著眼,平臥著。

    陶傑忍不住輕聲叫了一句:

    「婉琪,我們好不好回香港去度假,看看香港如何了?」

    「嗯!」

    伍婉琪自喉嚨發出聲音來,隨即轉了個身,含糊地說:

    「明早再說吧!」

    明早,他們夫婦倆醒過來,就帶著陶秀與陶富姊弟,開車到酒店去接方志琛喝早茶。

    這家茶樓設在一個溫哥華東區的巨型購物商場內,也真是生意興隆。購物商場內靜悄悄的仍未啟市,一大班中國人就已拖男帶女的上茶樓。開始吃個痛快。

    方志琛坐下來,忽然一拍大腿道:

    「在這兒買間房子也頂化算,大概花值三百萬港幣,就很像樣了,比在中國內陸買優質房屋還便宜。」

    伍婉琪急忙和應,道:

    「對呀!首期只放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地區好的還很容易租得出去。」

    方志琛答:

    「租出去可不必了,反正來來去去的租金也不過是千多元加幣,就由得它當別墅用,一年當中,來這兒度假一兩個星期,也真寫意。這兒的人就是輕鬆,全無壓力感,跟香港是太有分別了。我們在香港那種爭先恐後,分秒必爭的氣氛下過活,正如廣東俗語所謂「吊頸也要透一口氣」,在溫哥華真是又平又靜。」

    陶富立即說:

    「對呀,方叔叔,來這兒做個「色魔」最舒服呀!」

    方志心嚇一大跳,麻忙問:

    「什麼「色魔」,你們這兒有「色魔」出現?早一陣子香港屯門的色魔,鬧得滿城風雨。」

    陶秀說:

    「小弟說的「色魔」不同於你指的「色魔」,這兒有很多人大把閑錢,放到銀行內干收利息,日中生活就是在這些MALL逛逛,上上茶樓,有用無用之物買一大堆來打發日子。MALL與「魔」同音,故此就把這些人叫做「息MALL」。」

    陶富因為年紀才十二歲,說話就沒有什麼顧忌了,他指著父親陶傑,說:

    「爸爸也是一名「色魔」呢!」

    然後管自哈哈大笑。

    這還不是令陶傑最難為情的,說到底童言無忌,他的取笑不含惡意。

    只是當陶傑接觸到陶秀的那種微帶輕蔑的眼神,他的心就涼了。

    一個即將加入社會行列奮鬥的年青人,會如此的不把自己看在眼內,即使他是她的父親。

    更令陶不難受的是,他同時看到方志琛一臉的尷尬,這副表情就等於落實了陶傑如今身份的不被重視。

    方志琛是為他感到狼狽。

    那麼,他自己應如何處理這個場面呢?真是干睜著眼,一點辦法都沒有。

    幸好恰於此時,伍婉琪碰上了另外一堆朋友,跟他們熱烈地打招呼,氣氛才扭轉過來,恢複正常。

    方志琛只來溫哥華兩天,就回香港去了。

    送機時,只得方志琛和陶傑二人。

    方志琛重重的握別陶傑,說:

    「多謝招呼,這兩天很愉快。」

    「有機會再來。」陶傑說。

    方志琛點點頭,然後用手搭在陶傑的肩膊上,凝視他良久,才道:

    「有句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

    陶傑答:

    「我們是老朋友,有什麼話你儘管說。」

    「前些時,人們老是說為了孩子才移的民。時移世易,這幾年,情勢不同了。請相信我,香港有大把世界,為了孩子,更為了自己,你得好好的想一下回流問題。這兒太過鳥語花香,會陰乾人的志氣。」

    「多謝你,老琛。」

    「先回去探探路,自作道理,反正只是十多小時的飛機。」

    是的,方志琛的到訪,無疑在陶傑平靜的生活上投下一個炸彈,爆開了一些潛藏在陶傑心底裡的種種問題。

    當他決定回香港度假時,舉家歡騰。

    伍婉琪並不知悉陶傑的心事,她只是覺得大雪紛飛的日子著實不怎麼好過,整天重複那些節目,委實悶壞了,能夠回香港轉一圈,是很不錯的。

    況且,移民之後,未曾回過去,似乎有太多話不是靠傳真與長途電話就能表達得淋漓盡致的。

    至於陶秀和陶富,一聽有機會跟他們闊別了的小朋友敘面,當然是興奮的。

    於是就在一個仍然飄著白雪的早上,陶傑帶著他的家小乘飛機向南方飛去。

    航機像識途老馬,準時抵達香港。

    陶家下榻於太古城的一家酒店,日租逾千元,已經是打了折扣的。

    伍婉琪忽然的覺得有點肉刺,跟丈夫說:

    「還是搬到親戚家去住,省一點。」

    陶傑皺了皺眉,道:

    「算了吧,省得麻煩人家。這年頭,從香港到外國旅行的人都住到酒店,倒是我們從外頭走回來的人,顯得寒寒酸酸的,也真說不過去。」

    「怕什麼,省下的錢還可以添置很多東西帶回加拿大去。住在這兒,認真一闊三大,打一個電話都有起碼費用,洗衣服又另外算錢。別說我不言之在先,坐食山崩。」

    陶傑由著伍婉琪發牢騷,仍然沒有搬離酒店的意思。

    不但是為了怕騷擾別人,主要也是他跟妻子在做人處事上,有很大的一個不同點。

    伍婉琪是甯可占親戚朋友的一點便宜,然後把錢省下來,買幾件名牌首飾與服裝回加拿大去炫耀。他呢,甯可日常住得舒服自由一些,根本就不勞在這些物質上叼什麼光彩。他對伍婉琪的這個做法不但在心上反感,而且在行動上實施反對的。

    陶傑把精神放在研究重新回港來發展一事上,首先找到的自然是方志琛等一班舊日的同事。

    陶傑的回航令方志琛相當興奮,答應著為他在市場上放聲氣,其實以陶傑這種資深的政務官身份,要在城內大企業找事做,不是很困難的一回事。

    才在香港逗留了一個星期,陶傑就有兩份高職,聽從他的選擇。

    一份在協和房地產有限公司駐中國的分公司任總經理,另一份則在信昌企業轄下的玩具廠當行政總裁,專職管轄在大陸經營的玩具製造廠。

    兩分工作的頭銜與待遇都相去不遠,只是協和房地產有限公司提供的高級職員房屋津貼比信昌優勝,後者每月只補貼一萬元,在今時今日,只能在杏花邸之類水平的屋邸租到房子,連太古城與康怡等中上住宅區,最小的六百-單位都要過萬元月租不可。倒是協和名下在北角有些樓宇,大概一千-左右一個單位,可以安排他入住,這反而乾脆實惠得多。

    陶傑是偏向於投效協和的。

    在他未作出最後決定之前,有關方面建議他到中國大陸去視察一遍,因為他的工作地域與時間都是以中國省分居多。

    陶傑於是把他的這個計劃告訴了伍婉琪,並把她帶到廣州、東莞、新會、順德等地去。

    伍婉琪對丈夫突然興致勃勃地要計劃回流,先保持了緘默,沒有發表她的意見。

    她似乎乖乖的跟在丈夫身邊,到中國大陸去了一個星期。陶秀和陶富則被安頓到她的一位老同學曹錦珊家裡住,碰巧曹錦珊也有一對和陶氏姊弟年齡相仿的子女,那就有伴了。

    一個星期的行程結束後,陶傑夫婦倆似乎都已下定了決心,對前途再作出一個新的選擇。

    這一晚是他們留在香港的最後一夜,曹錦珊在家為他們餞行,把一班舊同學都叫到家裡來暢敘。

    曹錦珊的家居在薄扶林,幾年前以四百多萬元買下的二十多-公寓,現時值一千四百萬元。

    地方的確寬敞,最難得還有個天台,讓孩子們可以在那兒燒烤。

    幾個女同學圍攏起來,七嘴八舌的就合力遊說伍婉琪,道:

    「只有你一個人跑到加拿大去,叫我們一班舊同學團敘時總有遺憾,還是回來吧!」

    「可不是嗎?兩年前你移民時,老勸你別把般含道的房子賣掉,現今回來就可不費周章了。」

    「好幾個高級公務員退休了,都在企業界混出個名堂來,認真是工照打,高薪照支,有什麼不好?」

    伍婉琪沒有太強烈的響應,認真一點說,她並沒有表態。

    直至再回到溫哥華,一腳踏入家門,脫掉了沾滿雪花的小靴時,她才大大的籲了一口氣,跌坐在火爐前的梳化上。

    「是累了?」陶傑問。

    「不是累,是解脫、解放。」

    「什麼?」陶傑奇怪地望了妻子一眼。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伍婉琪問。

    「不。你不喜歡香港?」

    「是的。」伍婉琪答。

    「為什麼?」

    「沒有喜歡的資格。」

    「婉琪,你說什麼笑話?」

    「你以為是笑話嗎?我是認填的。」

    「可是,婉琪,我已決定回加拿大來收拾一切,返港去投效協和了。你一直知道我這個意向,你沒有提出過反對。」

    「可我也不曾表示過我贊成。」然後伍婉琪再補充:「當然,這也不是笑話,我是認真的。」

    「我不明白,你別兜圈子說話,回香港去有什麼不好?喜歡香港也要什麼資格嗎?」

    「當然了。」伍婉琪提高了嗓子響應。

    她這個反應無疑是強烈得令陶傑微微吃驚。

    伍婉琪卻整個人重新站起來,站到丈夫的面前去,說:

    「你要我不兜圈子,坦率說出我的感覺,可以呀!你聽著,以我們這種身家的人,現在回香港去重建家園,就變成了可憐巴巴的夾心階層了。不是嗎?

    「陶傑,你心裡難道沒有一條數?單是把我們從前在香港住屋的水準討回來,就要一千五百萬,去掉你身家的一半,何必?」

    陶傑沒有待妻子說完,就拿話塞她:

    「有這個必要嗎?協和有房屋供應。」

    「對呀!英皇道一千-的公寓,走下來就是地鐵站,方便至極,對不對?」伍婉琪近乎咆哮:「拿這樣的居住環境來換這兒有室內游泳池,戶外有網球場的花園洋房,在於我們這個年已半百的時刻,圖個什麼呢?」

    陶傑心中有氣:

    「老擱在這兒,冬天是雪,夏天是雨,你就不悶?」

    「悶不過跟你跑上大陸的那幾天,整天無所事事,白天逛街,簡直沒氣氛,那些友誼商店幾乎連洋遊客都不願光顧了,到處是參差不齊的舊房子,髒髒膩膩的。晚上跟那些大陸人碰杯喝酒,言不及義的瞎應酬,這叫做打交道,建關係,真真嚇死人!以後再有這種場合,認真恕我失陪。」

    「婉琪,請別這樣子說話,對祖國心存輕蔑是說不過去的。」

    「是嗎?那麼,就原諒我不識抬舉好了。不錯,中國日益富強,有目共睹,但我沒有能耐在她的這個轉型蛻變期中成為一分子,我已被西方文明寵壞了。別的都不去說它,只是一走進那些烏燈黑火的大陸公寓內,我就心裡發毛。整個氣氛都不對勁,仍然是跟外國的生活質素有太大太大的距離,要我陪著你老往中國大陸公幹,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伍婉琪是有點越說越氣,繼續道:「你呀!竭力巴結的那個什麼單位領導層,他們的幾位所謂夫人,團團圍著我說:

    「「香港人真沒有像你這樣儉樸,這一身服裝比我們穿的還老實,真難得呀!」

    「我的天!她們穿那種利源東西街都幾乎不屑賣的彩色平價花裙子的人,怎麼曉得我穿的是佐治阿曼尼的招牌貨式。儉樸?真是天大的笑話,我一件上衣夠買她幾個人幾年的衣飾。若要日中跟這種女人打交道,太太吃不消了。我們根本是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可是,我們都是中國人。」陶傑忽然理直氣壯地說。

    「好了!」伍婉琪舉起手來,道:「別跟我來這一套,你真要發表一篇美麗動人的演辭,是找錯對象了。陶傑,你若堅持回港工作,不妨考慮從政,香港人需要你激發起他們的民族感愛國心,但休想感動我。」

    「婉琪,我們別把話題帶到老遠去,請轉我說一句真心話。」

    「你說。」

    伍婉琪叫丈夫說出他心裡的話語,可是,陶傑又忽爾說不出話來。

    他訥訥的似有很大的為難。過了好一陣子,才倒抽一口氣,勇敢地挺一挺胸膛,對妻子說:

    「我希望有事業的第二春。」

    伍婉琪凝望著丈夫。

    半晌,她爆出笑聲來,如雷般響亮。

    「為什麼這樣笑我?」陶傑顯然不高興。

    「你看看自己那副樣子,像是告訴妻子,你是在鬧婚外情似。」

    這就是暗示陶傑的事業第二春是一個曖昧的行動,並不被人擁戴和支援。

    伍婉琪甚至對丈夫說:

    「你的這個年紀去尋求事業的第二春,無異於臨老入花叢。有朝一日,我告訴你,我也有第二個春天時,你可別覺得驚奇。男人五十過外可以重振雄風,事業有另一番天地,女人一樣能發揮魅力。」

    伍婉琪說話的神情定不屑的,語調是尖刻的,態度是狂傲的。

    「我並不知道你會是這種心態。」陶傑說。

    「對,因為你挑戰我的生活和我現今的所有。」

    陶傑太不服氣對方這樣說了,高聲道:

    「你並不為我著想。」

    「為你著想才不要回去,從前說到底是高官,千人敬奉,萬人擁戴,出入有司機,住三千-的洋房。現今回去,全部生活享受打五折,我不覺得你受得了。」

    「人在奮鬥的曆程上不能要求太多的享受。」

    伍婉琪冷笑,道:

    「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年紀不該在四十以上。」

    「國家領導人高齡者眾,事業依然如日中天。」

    「十二億人口之中有幾個是領導層?輪到你嗎?」

    「我們在針鋒相對。」

    「應該說我們都在據理力爭。可惜的是,你這道理跟我的不同。」

    「那就只有一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

    陶傑並沒有覺察到他的這句話令伍婉琪一征,心上猛力地抽動一下。

    她真的沒有想到丈夫在這個年紀還有如此一個事業第二春的憧憬。

    為了實現這個美麗的幻想,他開始置她的感覺與意見於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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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0:09 |只看該作者
伍婉琪想,記得自己在未移民之前,在港的女朋友就不斷提點她,說:

    「你呀,得看牢你的陶傑,高官厚祿,不知能吸引多少初出道的女娃。現今的女孩子很現實,曉得生活不只是愛情,年紀輕輕的就立心要把自己那些上司追求到手者眾,無他,坐享其成。這些女孩子呀,才不管別人的家庭齊全幸福。還有,男人一樣有更年期,最愛證明自己還是能對異性超一定的吸引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重拾信心,覺得有人需要,對他們很重要。所以,小心看管。」

    伍婉琪不至於如影隨形地看牢陶傑,但,也不是不受朋友影響,亦相當留意丈夫的行動。

    這些年都過去了,夫婦倆攜了兒女到加拿大打算開始享受晚年,就下意識地對丈夫的看管鬆懈了。

    反正是朝見日晚見面,能有什麼變動。

    她沒有想過男人五十的外鶩之心,不一定發洩到男女關係上。

    她丈夫在做的綺麗夢想,是在事業上重振雄風,以此來確定他仍是受社會歡迎的想法。

    伍婉琪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曾經作過別的女人在爭取陶傑上,一較高下的心理準備。

    她很有把握她會贏。

    主要是因為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再加兩個親骨肉,就令她站於不敗之地。

    可是,她沒有想過對手會是陶傑的事業第二春。

    這令她措手不及。

    在不知如何自處的惶恐中,她悔氣地選擇了放棄。

    就讓陶傑去做他的春秋大夢好了。

    夢醒了,自然會回到自己身邊來。

    正如那些臨老入花叢的人,貪慕少艾,當然有一陣子的身不由己的迷戀,一旦錢財被騙光了,就會驀然驚醒過來,匍匐在地上求老伴收留。

    伍婉琪苦笑,一轉身就回房間裡去。

    實情的確是在陶傑回香港轉了一圈後,夫婦二人處於冷戰狀態。

    明顯地,彼此都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

    非但沒有妥協的意願,而且還各自邀請盟軍,加強自己一方的實力。

    不消說,陶傑一手就把女兒抓著,要她的支援。

    這日,他特地的開車去接女兒下課,然後跟她一起到四季酒店的咖啡廳去喝下午茶。

    陶秀看著父親一直陪她吃芝士蛋糕,卻沒有說話,便忍不住問:

    「你這一陣子有心事?」

    陶傑苦笑:

    「都說有個女兒比兒子好,就是為了女孩子家心細。」

    「爸爸,你別誇獎我,陶富是繼後香燈的人。」

    陶傑忍不住笑起來:

    「你的語氣像你祖母。」

    「爸爸,究竟有什麼事?為了你的前途?」

    「嗯,你說,我該不該回香港去?」

    「這不是一個問題。」

    「什麼意思?」

    「你問錯了問題了。」

    「為什麼?」

    「你應該問自己該不該移民到這裡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根本就不存在回航與否的困擾。」

    陶不定睛看陶秀,發現她比她實際年齡成熟得多,十六歲的女孩子,在她學校是一連兩年蟬聯的優異生,自然有相當份量。

    陶傑在驚駭之餘,的確安慰。

    是的,應該斧底抽薪,問題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說迎刃而解。

    陶秀已幫助他尋求到一個答案。

    「陶秀,你會支援我回香港嗎?」

    「會。不單嘴上說,還會以實際行動來表態。大學畢業時,剛好九七,你在香港等我,我回來與你並肩作戰。」

    「你母親呢?如果她堅持有異議呢?」

    「那要看母親是否一個傳統女性,如果是,你儘管放心回香港去,浪子再孟浪再頹廢再有錯誤,回頭還是金不換銀不換,你就別怕了。」

    陶傑找的這個盟軍真不錯。

    可是,伍婉琪也是勢均力敵。

    她跟兒子一邊上超級市場,一邊給陶富說:

    「等下我把車子開過來,你把東西提上車。」

    「行。」

    「陶富,你真乖,以後媽就要靠你了。」

    陶富望著他母親發笑,其實只是開心的表示,但伍婉琪就有了誤會,道:

    「媽媽是認真的,並不是打算跟你說笑話。你爸爸要扔下我們回香港去了。」

    陶富問:

    「我們也跟他回去,成嗎?」

    「成,可是,你要想清楚你是否需要回去。」

    陶富想了一想,道:

    「我有點怕。」

    「怕什麼?」

    「舊同學見了面,我們已經不能談功課了。」陶富結結巴巴的說:「我喜歡這兒的老師與課程。香港的同學考試都考得皮黃骨瘦的,不嚇人嗎?」

    「對,是嚇人的。考試是過五關斬六將,之後還是有困死在城,分分鐘有被人取代的憂慮,活得太累了,不好。」

    這番話,陶富似懂非懂,只是,他會得想,還是在加拿大生活暢快,他再不喜歡香港那些街道,塞滿人車,令他覺得不舒服。

    要他附和母親實在不難,單想到同學們一有空就來他家的游泳池與網球場耍樂,就是威風八面。

    在香港時,要遷就著那些富家同學的時間,才由他們帶到那些會所打球去,太煩。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他忽然想到了,對他母親肯定地說:

    「我不要回去,我在這兒成績優異。」

    伍婉琪立即附和,的確,兒子在這兒比在香港長進,在香港,陶富從來沒有在班上考進十名之內,在此,他是品學兼優。

    好了,大事似乎已決定下來了。

    就是無可轉圜地各走各路。

    陶傑原本沒有這麼快就要回港,但協和來了個傳真,說在北京的樓宇要在半年後開賣,他們急於要陶傑決定是否履新。

    陶傑是太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

    離開溫哥華的一天,還在下大雪。

    是伍婉琪開的車,女人開車尤其小心翼翼,車子像在一片茫茫的灰白色中爬行。

    兩個兒女坐在後廂,卻緘默著沒有說話。

    快要到機場時,陶傑才把話題想到了,以打破僵局。他對妻子說:

    「有空帶孩子去威斯那滑雪呀,全世界各地的遊客遠道而來,也無非為威斯那滑雪勝地吸引,我們開一小時車就能到達,不是很好嗎?錯過不得。」

    伍婉琪道:

    「真難得,你還知道溫哥華的好處。」

    這個酸話就很刺耳了,陶傑不再做聲。

    把行李托運之後,是吻別的時刻了,他擁抱著陶秀說:

    「秀秀,我等你回來。」

    然後拍拍陶富的頭,問:

    「你若不聽話,我回來揍你一頓。」

    陶富吐吐舌頭。

    然後陶傑在伍婉琪臉上吻一下,說:

    「再見,我到-給你電話。」

    「好。」

    沒有難捨難離的擁吻,也沒有肝腸寸斷的惜別,就如此各走一個極端,生分了。

    再會何時,夫婦二人都沒有說。

    的確,陶傑在一抵-後就給妻子搖電話。

    在以後的幾個月,幾乎是隔一天就通一次電話,且有簡單的傳真,互通消息。

    彼此都沒有覺得生活上失去了對方有些什麼不方便,最主要是大家都忙。

    伍婉琪在丈夫走後,非常積極的參加社團活動,讓自己的時間表填得滿滿的。

    她有一個最終目的,就是要表示給丈夫看,在溫哥華也能把日子過得熱鬧而有意義。

    人生只不過幾十個寒暑,且是七十古來稀,她不要把餘下的歲月仍在爭名逐利、驚濤駭浪中度過。

    她對目前的所有,已很滿意。

    不打算缺一點什麼生活享受,但也不打算進注一點什麼生活壓力,這只有在溫哥華才能做得到。

    至於陶傑,他是壓根兒忙不過來。

    在香港擔當了協和的新職,工作比在政府當高官時要辛苦百倍。

    他完全不明白妻子為何會厭棄這種一千-的公寓,對他來說,有事業的男人,住處只要能放得下一張床就成。

    當然,床上最好能放個女人。

    天!這個想法一開始就是個危險的訊號。

    陶傑驚覺了,唯其驚覺了,益發危險。

    這種心理上的催化作用可又不是他所能體會到的。

    就活像一個喝熱酒的人,酒精慢慢蒸發,使一個人由微熏而至醉倒,有一個必然過程。

    這個過程的長短全看外在環境因素而定。

    陶傑沒想過自己會經曆這個過程,且過程會這麼短。

    他為了業務,不斷上廣州,甚而飛北京。

    春節之後的京城,仍是一片白。

    雪不是飄下來,而是潑水似的潑下來覆蓋了一地。

    陶傑自朝內大街的地盆回到酒店去,坐在他身邊的那位在北京僱請的助理尤美麗,忽然對他說:

    「繞道到天安門讓你看看鋪上白雪的故宮是什麼個樣子,好不好?」

    陶傑點頭。問:

    「不耽誤你的時間?」

    尤美麗笑道:

    「不會,我家裡沒有人,回去還是閑著。」

    陶傑沒有答話,他瞥了這助理一眼,忽然在想,尤美麗不比自己的女兒大多少,大概年長不過十年八載吧。可是,都一般的活潑可人,直率坦誠。

    陶傑和她下了車,尤美麗又建議:

    「進故宮是沒有足夠的時間了,到旁的文化宮走一圈,看雪更好。」

    陶傑點頭,就隨著她走進那有一大片園林的文化宮去,樹身樹啞都鋪滿了白雪,足印在雪地上一個一個清晰的留下,教人聯想到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的意境。

    不知是否真有靈犀互通這回事,陶傑才這麼想,就見尤美麗活潑地急步走前去,叫喊:

    「看,看,有人堆了個雪人,多有趣。」

    跟著回頭對陶傑說:

    「多可惜,沒帶相機在手,只能把情景記在心上。有那麼一天,你回加拿大去了,請記得北京也有雪,也有弄雲的遊客,也有賞雪的故人。」

    這麼說了,她雙手捧起了一小堆雪,又無意識地讓它從手上瀉下。

    是很簡單的一個動作,但由尤美麗這麼一個嬌柔溫軟的女子在雪地上重複做了幾遍,映入陶不眼簾,就覺得她真的美麗。尤其美麗的人、事、情、景都可能一瞬即逝,要立即捕捉,不宜錯過。

    這一夜,陶傑裸著上身,半趴在床上抽煙。

    不能否認,多月來在商場上的拚搏叫他疲累而不自知不自覺,直到了今夜,體能宣洩完畢所得到的一陣快意,令他有效地回複精神。

    甚而在重新清醒的狀態下,他想起家來。

    他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把煙屁股塞進煙灰缸裡,然後搖了加拿大的電話。

    響了一會,才有人接聽,是陶富快樂而急促的聲音,說:

    「是爸爸嗎?」

    「對。」陶傑說:「你母親呢?」

    「她剛出門了。」陶富答。

    「這麼早?」

    「對,媽媽每天都早出晚歸,頂忙的。」

    「溫哥華有雪嗎?」

    「有,多的是,今年反常呢!」

    「那麼,你得叫你媽媽開車時小心些,路上滑。」

    「不怕,她不開車,李叔叔每天管接管送。」

    「李叔叔?」陶不問:「誰?哪一位李叔叔?」

    「我也不知是哪一位,這近日才出現,媽媽管我喊他李叔叔。」

    「嗯!」陶傑說:「陶富……」

    「什麼?」

    「沒什麼了。」

    才這樣說了,浴室的門打開了。尤美麗用毛巾擦著頭髮,道:

    「我用完衛生間了,你可以入內。」

    陶傑對兒子說:

    「再見了。」

    就掛斷了線。

    尤美麗問:

    「是掛給加拿大的家人嗎?」

    「對。」

    「他們可好?」

    「好。」

    「這麼個嚴冬,他們在做什麼呢?」

    陶傑想了想,伸手把尤美麗擁到懷中去,道:

    「怕是跟我們一樣,也在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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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0:46 |只看該作者
捕雨

    已過下班時分了。

    夏惜真因沒有人約黃昏後,依然在辦公室內完全投入她的工作。一份股東大會召開後的工作檢討報告放在她台前要她審閱。

    每年年中法律及公司秘書部最辛苦就是這一陣子。忙得翻天覆地之後,自應論功行賞。

    秘書程小琪的聲音從對講機傳過來,說:

    “夏小姐,剛才霍太來電話,問你今天晚上是否有空,她想約你搓牌。”

    夏惜真立即反問:

    “小琪,你怎樣回答她?”

    程小琪的聲音是輕松而愉悅的,她答:

    “我查看過你的日記簿,你這一連幾晚都沒有約會。我看公司的股東周年大會已于昨天開過了,你也應該歇一歇,今兒個晚上輕松耍樂去。”

    夏惜真問:

    “這就是說,你已代我答應了霍太的邀約。”

    對講機內沒有實時傳來聲音,程小琪有點尷尬,聽夏惜真的語調,就知道有點不對勁。

    程小琪跟在這女上司身邊已三年了,很能知道對方的眉頭眼額。然,也未必百發百中,因為夏惜真的脾氣不是容易猜測的。

    程小琪訥訥地說:

    “是的,夏小姐,我看霍太是你的熟朋友……”

    還未聽完小琪的解釋,夏惜真便截了她的話:

    “我並不打算赴她的約。”

    “可是,我已告訴霍太,你今兒個晚上有空。”

    “那麼,就請告訴她,我今晚沒有約會,也不等于要赴她的約。”

    “這……”

    “此事也教訓你,不要自以為是。世界是瞬息萬變的,尤其是人情與人際關系。”

    說罷,夏惜真按熄了對講機,站起來,緩步走到窗前去。

    透過那一大片茶色的玻璃,望出窗外,原來竟下著雨,把個明麗的香江,罩在一片朦朧中。不過,很快就會萬家燈火,飛躍在沉沉黑夜,即使在細雨之中,仍能撩動著人的心。太多人仍願意在默默苦干營生了一整天之後,不管天氣如何,拖著疲累至極的身軀,展開征歌逐色、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各式夜生活。

    她,夏惜真,縱使在日間如何威風八面,叱-風云,到了晚上,還是肯定要寂寞的。

    夏惜真的矛盾也正在此。

    她不甘寂寞,不願寂寞。

    同時,她又甯可寂寞。

    與其跟一些不值得來往的無聊人等應酬,以排遣時間,倒不如寂寞至死算了。

    夏惜真很明白,她的這副硬脾氣,什麼時候都害慘了自己。

    每個人都必須為個性與言行付出肯定的代價。其間的苦衷,可又不足為外人道。

    夏惜真想了一想,也就深深地歎一口氣,也許連跟在身邊多年的秘書小琪,都會以為她不可理諭,動輒在發她的老姑婆脾氣。

    就像今晚的事情,小琪原是一片好心的為夏惜真安排節目,誰知竟碰了一鼻子灰。

    夏惜真不曉得如何向小琪解釋前因後果,就算要說,也實實在在不知從何說起。

    霍義的太太常日虹是夏惜真的熟朋友。在她未加入信德集團,主理法律與秘書部之前,夏惜填服務于建新企業,跟常日虹是很多年前的同事,淵緣不是不深厚的。

    小祺其實是個好秘書,她對夏惜真幾個來往得較密的熟朋友都-如此掌,一直都應付自如。今天的意外,不能怪小琪,她跟本不知道這最近發生的幾樁事,如何的令夏惜真心灰意冷。

    才不過是上個月的事,韻姿時裝店來電話通知,有一批冬裝已經運抵本城,為夏惜真留了幾套。

    夏惜真正為股東周年大會忙得頭大如斗,也懶得去試穿新衣,只囑咐小琪把信用卡號碼轉告服裝店,然後請對方把新衣服送到辦公室就可以了。

    兩天之後,夏惜真跟本忘了這件事。直至少琪說,韻姿的經理馮太來電話,堅持要跟夏惜真交代一件要緊事,她才記起,名店還未把新衣服送上門來。

    “夏小姐,真的對不起,要阻你的寶貴時間。是這樣的,霍太跟一兩位女友剛到店里來,左挑右揀還是不滿意,卻偏偏看中我們頇留給你的兩套套裝……”

    夏惜真習慣處事明朗快捷,還未等對方說完,就輕快地答說:

    “不相干,不相干,就讓霍太拿去好了,我們是熟朋友嘛!”

    “是的,是的。”馮太一疊連聲地應著,分明是意猶未盡,仍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

    夏惜真是個眉精眼企的人,立即問:

    “還有未解決的問題?”

    那馮太先行干笑幾聲,大概是為掩飾窘態,才答:

    “是這樣的,霍太只把衣服拿走,並沒有簽信用卡或填寫支票。”

    夏惜真覺得對方有點太緊張了,于是說:

    “這有什麼要緊呢,我不是已經把信用卡的號碼告訴了你們嗎?請你把賬算到我的戶口上去就成了。”

    馮太喜過望,一疊連聲地說:

    “對的,對的,這就是說夏小姐認這筆賬。”

    當然了,夏惜真認為不該如此小題大做。她年中送給好朋友的各款衣服鞋襪,不知凡幾。那兩套套裝,充其量也不過是過萬元而已,難得朋友喜歡,更難得自己負擔得起,拿去穿就是了。

    夏惜真的個性是異常豪爽而又慷慨的。

    她五歲開始,就有孟嘗之風。差不多每天放學後,都帶同小朋友回家去吃茶點。睡房的門永遠打開,所有玩具都陳列出來,任君選擇。小同學最喜歡到夏惜買家玩,只為絕少有空手而回的。

    真是三歲定八十,長大後,夏惜真豪邁如故。相熱的老朋友到夏惜真的香閨來,經常老實不客氣的,拉開衣櫥,打開鞋櫃,試穿試戴,有如踏進名店去的氣氛,唯一的不同是毫無壓力可言。不合用的,下次請早;合用的話,夏惜真微笑著,差點還多加一個恭謹的鞠躬。多謝對方賞面,收受禮物。

    在家里頭歡宴女友一次,散席時,少了一兩雙新皮鞋,缺了兩三套衣裙,真是等閑事。

    跟夏惜真從小到大一起相處的一位老同學單仿如,就不斷嘀咕:

    “惜真,你太闊綽,劃不來。”

    “為什麼呢?漂亮的對象制作出來,在市面銷售,無非是希望獲得真正識貨欣賞的人拿去享受罷了。誰用,又有何相干呢?”

    “不是人人都值得饋贈,這才是問題的症結所在。她們每月的薪金跟你不相伯仲,這種便宜就算占了,心上記住了,也還可以。可惜,我賭她們不會。”

    “天。”夏惜真拍拍頭,連這麼一個自己花用得起的小數目都斤斤計較,自尋煩惱,還要活不要活呢!惱人的煩惱還不夠多嗎?

    況且,友誼萬歲,多難得才有機會逗朋友開心,怎麼能動輒就想到感恩上頭去。

    單仿如是個會計師,也許鬧的是職業病,她是習慣了小心翼翼,銖錙必計的。在這問題上,單仿如的確無法跟夏惜真取得協調。

    夏惜真曾嘗試領受這老同學的好意,笑著說:

    “得了,得了,總之但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于願足矣。”

    單仿如依舊嗤之以鼻,罵道:

    “老天真!肯定你事與願違。時代已經進步到就算你敬人一丈,人家都不會還以半寸了。你還活在夢中!”

    不幸言中,單仿如在這人情的測量上頭有若生神仙。

    霍常日虹在拿了夏惜真那兩套新衣之後兩個星期,夏惜真的一個小表妹何燕湘登門求見。

    還未開聲說話,漂亮的何燕湘就寬容至極地笑,露出了一排白皚皚的貝齒,再加上兩個小梨渦,弄得夏惜真心神開朗,皆自陶醉。

    夏惜真想,青春無敵,就像小表妹,現今快大學畢業,渾身都富彈力,整個人都充滿朝氣,前途如花似錦,無可限量。跟這種小妮子走在一起,才叫做享受。自己這種三十開外年紀的女人,再有韻味,再具姿色,也仿似美麗迷人的花都,太多人有過到此一游的經曆,還怎麼會稀罕。

    忽然這樣子想遠了,思想兜回來,剛好聽到何燕湘甜得發膩的聲音說:

    “好表姐,請幫個忙,為我推銷一疊慈善獎券,是大學學生會籌款,既可以行善,又能助我勇奪籌款冠軍,光光彩彩地出一次勁鋒頭。”

    夏惜真笑,就是喜歡何燕湘這種老實而坦率的性格,這也是新一代崇尚自然,完全不做作、不掩飾的處世待人態度,直接、簡潔、講求效率,令對方無比暢快。大概當他們這起年輕人坐到高位上去時,世界必然更明快便捷,更得心應手了。

    夏惜真說:

    “善舉充塞社會,不一定要挑你的那一個予以支持,然而,幫助你從心所欲,倒是責無旁貸的。你要多少捐款?”

    “悉隨尊便。你尊重我,我尊重你,世界上沒有勉強得來的善事。每疊獎券一百大元,你大小姐是女強人,要掏一大疊“金牛”出來予我,或只是“紅底”乙張,我一樣感激。”

    “會說話的人是有福的。”夏惜真掏了支票簿出來,寫下了一張五位數字的萬元支票,先在小表妹跟前搖晃,說:

    “足夠你榮登慈善小姐的寶座而有余了吧!”

    何燕湘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夏惜真立即阻止,說:

    “慢著,再過多三五十年,才完成另外兩個鞠躬好了。”

    “表姐,生死有命,富貴由天,你少迷信。”

    “別在得到好處之後,就板起臉孔來教訓長輩,還有什麼要求,快說快說,我還有十萬九十七件公事等著辦。”

    “來來去去也是那樁事,有沒有知心好友,給我說兩句提攜的好話,讓我登門推銷獎券去?”

    夏惜真想了一想,給了何燕湘兩個名字,最後又多加了常日虹一名,並且鄭重地說:

    “你且用我的名字去招搖吧,但千萬別要人家太多饋贈。你答應我,要懂得適可而止。”

    “有沒有規定銀碼?”

    “兩百元起,五百元止,不可過分騷擾。她們是我多年相交的好朋友,怕她們太賣賬,我于心不忍。”

    結果呢,夏惜真完全估計錯誤。三天之後,何燕湘在電話里很認真的對她說:

    “好表姐,叫你丟臉的人決不是我。你的大名打動了其中兩位善長仁翁的芳心,各捐一百大元。另外的那位霍常日虹女士,給我非常認真的說:

    ““你表姐這個脾性真是要改的,直腸直肚,動輒就以為人家跟她一般心意,這怎麼得了。下一次吧!下一次我給你支持。””

    夏惜真聽罷報告,心頭掠過一陣涼意,沒有做聲。

    本來嘛,購買這些慈善獎券真是芝麻綠豆的小事,應酬與否都無傷大雅。然而,動用了自己的情面與名字,連那一百幾十都討不到,難免太傷自尊心。

    夏惜真完全不敢將心頭這口煩悶與不解的苦水,向單仿如傾吐。

    她怕對方塞自己一句“咎由自取”。

    幾天過後,秘書程小琪跑進來,向夏惜真報告完公事之後,就說:

    “剛才霍太來電話留下口訊給你,說她要四張水妮演唱會的票子,拿到了就通知一聲,或請信差送過去。”

    夏惜真點了點頭,示意知道此事,也沒吩咐什麼,就讓小琪引退了。

    一定是霍常日虹追得急,程小琪沒法子應付,于是把她的電話搭進來給夏惜真。

    “惜真,你那秘書怎麼稿的?叫她提你,我要拿四張水妮演唱會的票子,完完全全的石沉大海,她忘了告訴你?”

    “沒有。”夏惜真答說:“只是我不是水妮。”

    “你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不只我一人。”

    “拿四張票子去捧她的場,連這個人情你也沒有資格取到手,這算什麼朋友。”

    “有便宜可占才算得上朋友嗎?”

    “我們不是白占什麼便宜的,會得代她宣傳,口碑很重要。”

    夏惜真在心內苦笑,紅透半邊天的歌星需要不住送贈券請人家賞面,抑或歌迷需要撲飛看表演呢?

    “買票子捧場吧!水妮會感謝每一位認真地掏出真金白銀來聽演唱會的觀眾。”

    “你的這番說話,真是食米不知價,現今演唱會的票子二百元一張,要安排一晚節目,動輒一千元不翼而飛。能劣則省。”

    夏惜真很想響應一句:現今的服裝、鞋子也頂貴,何只動輒千元呢!然則,這條數又怎樣計了?

    過得了人,過得了自己。唉!

    終于,夏惜真什麼話也沒說,輕輕地掛斷了電話線。

    在來往的朋友名單中,又一個要報銷了。

    夏惜真這一晚的情緒是極端低落的。

    尤其是霍常日虹的電話,令她憶起了這個至為傷感的心路曆程。

    為什麼人家事必要把自己的大方與慷慨磨損至白骨嶙峋,了無余剩,才肯收手,非逼得人心灰意冷,鳴金收兵而後已?

    相識滿天下,莫道知己有幾人。能夠好好地經常維持門面相處者,都不多見。

    很多人或許可以對自己裝聾扮啞,有本事跟自己不喜歡的人繼續往還,以圖日中有個伴。

    夏惜真從來不是這塊料子。

    否則,也不至于孤苦至今了。

    曾經有過多少次,跟她走在一起的男人,都肯談婚論嫁。然而,夏惜真三思之後,悄然引退。

    無他,夏惜真對形形式式的感情都執著、堅持,不肯輕率,不敢草莽,不要馬虎。

    她需要找到一個真正值得自己敬慕的男人,心甘情願為他燒飯洗衣,才肯嫁。如果單單為了在下班後,有個人長期陪吃飯,晚上枕畔有均勻的鼻息以增加安全感,那可不必了。

    單仿如結婚之後,說了幾句令夏惜真不寒而栗的話:

    “嫁後至大的成就,便是每逢晚上與周末,都不用顛來撲去的找朋友吃飯搓牌。一旦落了空,便整夜整日的覺得孤苦伶仃,不是味道。雖然兩個人困在屋子里沒有對話,但心上也有種沒由來的、穩定的平靜。”

    聽罷這嫁後宣言,夏惜真有幾晚睡不好。

    找一個讓自己可以由敬而生愛的男人,在這年頭,說有多難就有多難。

    社會栽培了女性的事業,卻折損了女性的婚姻。因為男人們都心生錯覺假象,一廂情願地實行他們心目中的男女平等。將所有家庭責任,不論是經濟負擔,抑或體力勞動,統統擱起碼一半分量在女性的肩膊上。

    他們以為她們背得起?

    夏惜真是個驕傲的女人,她並不輕易讓一個男人把她養起。然而,她也自負得不認為要分擔一個男人對女人應付的所有責任是項榮耀。

    她甯願忍受寂寞。

    當工作繁忙時,夏惜真的煩惱的確比較少,因為她投入工作,熱愛事業,精神與體力都有寄托。

    但像今晚,公事告一段落,再沒有開夜工的必要,煩惱立即出現。

    長夜漫漫,如何打發?

    像常日虹這種缺亦無妨的朋友,跟她見面只會徙惹傷感。像單仿如呢,算是可以來往的,但又怎好意思騷擾人家。

    幾次撥動了電話號碼,最終還是提不起勇氣給對方說:

    “仿如,出來吃頓飯如何?”

    此言一出,等于披露寂寞。對方越諒解,自己就越難堪。

    做事硬朗的女人,做人反而脆弱。

    夏惜真再無神緒逗留在辦公室內沒事找事做,她挽起了公文包就走。

    難得的准時下班,還可以湊一湊中環的黃昏熱鬧。

    就在走過小巴站時,她看到了一位女同事方銘芬,挽了幾大袋東西在手,肩側背彎的苦苦追趕小巴,結果還是額滿見遺,氣餒地把那些超級市場的膠袋放到地上,稍稍喘一口氣。

    一眼瞥見了夏惜真信步走過來,方銘芬有點難為情地漲紅了臉。彼此打過招呼後,方銘芬不期然地解釋:

    “菲傭約滿回老家去,這陣子忙個半死。下班後還要買菜燒飯,真要命。”

    夏惜真隨意地答:

    “為什麼不干脆在外頭吃了飯才回家去?”

    “外子不喜歡酒樓的味精,且他還要追看電視節目。又怕孩子們心野,因在家里看管他們飯後溫習,才比較放心。”

    夏惜真點點頭,道別了。

    她一邊走在路上,一邊想,像方銘芬的這種生活好嗎?有一個喜歡在家吃飯看電視的丈夫和幾個要自己像看賊般看牢的孩子,是莫名的喜悅嗎?

    夏惜真茫然。

    出租車上落的地方,聚集了極多人。尤其天仍灑下細雨,街上就更覺混亂。這情景對夏惜真頗為新鮮,只為她很少在這個時候下班。晚至八時左右,中環是不難截到街車的。

    分明一輛出租車停在自己身邊,左右兩旁會得霎時間跳出幾名大漢,奪寶似地飛撲上前,強行拉開車門,就坐上去。一連串快速的動作,把夏惜真嚇得發呆。

    怎麼這個都會連乘搭一輛街車都像打仗似?

    夏惜真苦笑。

    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連搶搭街車都如此無能為力。

    她一直站在那兒整整二十分鍾,完全的不得要領。對于有心承讓的人,一般的待遇都是吃虧到底,無人會付予援手和同情的。

    雨下得不密也不大,然而,兒過這一句鍾有多的時間,夏惜真的頭發已開始濕濡。也就是說她有了一點狼狽。

    好幾輛紅彤彤的出租車開走之後,-地在夏惜真跟前停下來的是一輛奶白色的平治。

    “上車吧!”車門打開來,司機歪著頭跟夏惜真說話。

    天降福星!

    夏惜真火速鑽上車去,坐定之後才曉得道謝。

    “中環的下班時分原來如此亂紛紛。”夏惜真說。

    尤其是下雨天。

    “你很久未曾試過在這個時分下班吧?”歸浚華問。

    對方既是同事,當然知道夏惜真的工作習慣。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工作能力,或者是眼高手低之故。”

    “不,你的勤奮是有目共睹的,且公司秘書及法律部的功夫頂多。”

    “多不過你的計算機部門吧,且也不見得你是個懶散人。”

    歸浚華是計算機部主管,信德集團是本城數一數二的財務基金機構,全盤電腦化的成績在行內早已起著帶頭作用,傲視同儕。

    “你這番話,我要看成是贊美之辭了。”

    “實至名歸呢!”夏惜真倒是誠意的。

    “謝謝,請你吃頓晚飯以報知遇之恩如何?相請不如偶遇。”

    夏惜真絕少跟集團內的男同事有私交,平日在辦公室內有說有笑、有商有量是另外一回事,下了班就各散東西,不尚往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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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0:54 |只看該作者
如今坐在人家的車子里頭,多少有點受人恩惠之感,要把人家的拳拳盛意推卻,有點覺著難為情。

    尤有甚者,夏惜真是個一說假話,就會渾身忸怩不安、面紅耳赤的人。

    她之所以要把霍常日虹擦出生活圈子之外,也無非是沒有本事再對這曾付予深情的朋友,說假話,處以委蛇。

    如今她是沒法子可以胡亂編做一個自己今晚已然有約的借口,推卻對方的邀請。

    于是,夏惜真想了一想,就答應下來。

    反正回家去,獨個兒也是閑得慌。

    書是偷閑看,才最有味道;音樂也是在忙中聽來,始倍覺怡情的。自己躲在閣樓,也不過是在千-的公寓內踱來踱去,過日辰而已。

    想不到歸浚華會途長路遠的,把夏惜真帶到淺水灣餐廳去。

    一坐下來,叫了酒菜,歸浚華就問:

    “可喜歡這兒?”

    “我們這個日暮途窮的政府,最厲害的招數就是假借尊重民意,實行自把自為。有不少人受了感染,有樣學樣。如果我現在說這餐廳不好,是否你就肯移師他往?”

    一場同事,他們是太習慣善意的針鋒相對了。

    “我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話,也真是東施效顰了。夕陽政府不會有機會讓民意得到響應,提出意見尚可以,付諸實行就休想了。”

    “那我們還是安于此吧!”

    “無論如何,在這兒曾經有過一個美麗而浪漫的愛情故事!”歸浚華竟然這麼說。

    說話像一支利箭,直射夏惜真的心。

    什麼意思了?

    夏惜真立即坐直身子,管住自己,千萬不要在眉梢眼角之間,浮泛起一些令人誤解的表情。切要,切要!

    歸浚華仍然落落大方的說:

    “我想你是個喜歡閱讀的人,我意思是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你一定念過。”

    迫不得已,夏惜真只好嫣然一笑,當作響應。

    叫她說什麼好呢?難道對方在暗示自己是白流蘇,最終可以得成正果?

    想到哪兒去了?夏惜真心頭一驚,立即找一些門面話來沖淡尷尬的氣氛。

    “這陣子中英關系外弛內張,投資氣候極難揣測,年底我們的花紅未必理想了。”

    “你又沒有家室,無非是賺錢買花戴,實在不用緊張。要擔心的是我這種人而已。”

    “你太客氣。”

    “不,我說的是真心話。太太沒有做事,現今孩子的日常用度又不比成年人遜色。”才說了這兩句話,歸浚華就立即住口:“對不起,吃一頓飯就要聽我發嚕蘇,即使沒有破壞了你的心情,搶俗了氣氛,我也自覺不得體。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什麼,這都是人人皆有的難題。”

    “男人就沒有資格提出來。”歸浚華竟這麼說。

    “你是有心成全男女平等,還是兜一個圈子,顯示男人的優越感?”

    “優越感由責任感而來,這個要請你明白。我如果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就不能自負,不配驕傲了。一時間控制不住,吐一些不值得吐的苦水,我慚愧。”

    夏惜真不曉得回答了,她覺得對力的談吐,極為吸引,唯其如此。才引起自己一陣接住一陣的心驚膽跳。

    “你的那塊牛扒,是否熟了一點?”歸浚華問。

    “啊,不!我這人吃牛扒是廣東俗語所謂的“不熟不吃”。”

    歸浚華開懷地大笑,然後望住了夏惜真,說:

    “你原來可以如此幽默。”

    “怎麼,我是在一反常態嗎?”

    “跟寫字樓里的夏小姐完全是兩回事。你的高跟鞋踩到哪里,便都鴉雀無聲,埋頭苦干,夏小姐工作起來豈是鬧著玩的。”

    當下,歸浚華很自然地模仿夏惜真那個拉長了臉的肅穆表情,古怪得不像話,連夏惜真忍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多謝,多謝,到今天我才真正照到一面明亮的鏡子,知道自己的廬山真面貌,原來如此嚇人。”

    “那極其量是你的表面。”

    往下的一句話,應該是:

    “我知道你內心並不如此。”

    如果對方說出口來,那就是太尷尬,也太孟浪了。

    就算如今隱晦地有此意思在,都教夏惜真情不自禁地瞟了對方一眼。

    不望猶可,這一望,竟發現歸浚華的眼神有一-那的關注與深情在。

    “要明白一個人,了解一個人,可能窮畢生之力,也未必能達到目的。不知多少結婚二十載的夫婦鬧離異,只為一朝醒來,發覺枕邊人豈只並非吾愛,更是個無法捉摸的陌生者。”

    夏惜真聽了這番話,私下揣度,跟那句“我太太不了解我”比較起來,是算表達得大方得體含蓄而又具感染力了。

    太陽底下無新事,全是舊的瓶,新的酒。

    夏惜真開始驚覺,有些微坐立不安。

    閑閑的一頓飯,是絕對可以吃出一個禍來的。

    充塞著整個大都會的怕盡是那些不求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的男女關系。

    一間大機構內,少說也有百分之十的人,在刻意求助,制造浪漫,催谷愛情,以平衡緊張的生活,以滋潤各樣人生。

    夏惜真見得太多了。

    “你是不是一個敏感的人?”

    歸浚華看著對方沉默了好一會,于是有此一問,也真不愧是個聰明人。

    “對工作,是的。”夏惜真答。忽然之間像個回複知覺的人,連說一句半句話都非常小心謹慎。

    當然,夏惜真明白做事敏感,是伶俐;待人敏感,是多疑。這二者不但有分別,且有高下之分。

    尤有甚者,年輕女孩呢,做人多是大情大性而不分好歹的;年紀大的人呢,豈可同日而語。

    一念至此,夏惜真心靈翳痛。

    不過是幾句閑話,就惹來一場驚慌與感慨,也只有老姑婆的脾氣才會如此吧!

    “我們開開心心的吃一頓飯吧,別多想。”歸浚華小心建議,差不多是等于輕輕地揭起了夏惜真的瘡疤,分明知道她心里頭曾有過一個涉及男女私情的雜念,且作觀望憧憬。

    成年人每天每夜都是在玩著形形式式的勾心斗角的游戲。

    人人都在作某程度上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之角逐戰。

    夏惜真突然間有點氣憤。對方真是高手一名,虛晃了一招,就叫自己差些兒下不了台。

    她賭他根本就渴望今晚能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只是不動聲色。

    夏惜真當然不會相信以自己的色相品貌,不能有一夕的風流,以慰寂寞至干枯的心。

    她歪起心腸來,忽然間想把這游戲玩得徹底一點,于是用極其老土的方式作出試探:

    “你今晚出來吃飯,太太不會責怪你嗎?”

    對付恒古常新的男女私情,不必過分思考新鮮法門。

    這麼一句話正正是廣東俗語所謂的“賊佬試沙保”,就算得著個不理想的結果,也無傷大雅。否則,此言一出,差不多就等于大開中門了。

    果然不出所料,歸浚華提供了一個滿意的答案:

    “我太太的精神與時間並不完全寄托在我身上。”

    得了!

    要適可而止,但求彼此半斤八兩的話,就應該在此打住,免生日後更大的狼狽與尷尬。

    否則,往下去的發展,是太順理成章了。

    良宵苦短,有心人更應珍惜分秒。

    夏惜真釋心細想,整個人就在下一分鍾氣餒下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最新詮釋是,對方是自己“朝見口晚見面”的同事,辦公室內的浪漫史往往是事業山埃,不可不防。

    拿自己目前用慣用熱的飯碗來交換另一只新飯碗,尚有值得考慮的地方。何況,斷了口糧,卻沒有長期飯票予以支持,是否冒險得過了分了?

    一刻風流千載恨,最劃不來的莫如是以肯定的資產投資在前景不明朗的事務上頭。

    不管眼前人是如許的倜儻不凡,連眼神都潛藏著一份屬于知識分子的、含蓄的多情,還是要抵安得住引誘才好。

    怕只怕短時期療治寂寞之後,有一大段日子,在辦公室內會得相見時難別亦難,那就太淒惶了。

    還是老話,一個年紀相當的女人,小事都能引起她重重疊疊的顧慮。

    夏惜真知道自己沒有膽量闖這一關。她只好替自己,也替對方打圓場,說:

    “是的,現今的賢內助益發難當了,動輒要看牢孩子的起居與功課,整個人、整個心都得投入在家庭內,完全是另一番難能可貴的事業。”

    這番漂亮的話,非但堵塞了歸浚華已然躍躍欲試、蠢蠢欲動的心,更截住了夏惜真曾有過的一陣子外騖的遐想。

    她原本是可以選擇說:

    “怎麼這樣出色的丈夫,也舍得擱在一旁不管呢,不怕危險?”

    這就是對彼此再進一步的鼓勵了。

    畢竟夏惜真是個謹慎的人。

    歲月不但磨損豪情,年代也逼使人們作出不同的言行反應。

    當今的中年女性,誰不是站在道德淪亡與否的歧路上,不知何去何從。

    如果夏惜真年輕十歲,如果夏惜真是西方人,如果夏惜真不是在事業上涯出頭來,她早就已挽起了這個叫歸浚華的男士,作一夕之歡去了。

    夏惜真想,回望再上一輩的女人,也比自己幸福得多。最低限度她們沒有太多誘惑、太多考驗、太多挑戰。

    婦女等閑不會-頭露面,應酬應對應付這一起野心勃勃的異性,是很少有的機會。

    夏惜真既已收手,歸浚華就立即響應:

    “謝謝你賞面吃這頓晚飯,夜了,待我送你回去。”

    車子在淺水灣道上奔馳時,夏惜真心亂如麻。

    她想到冷冰冰的一張床,正等待著收容自己,直至天光大白,其間的曆程是淒苦與無奈得不足為局外人道。

    當車子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廈前時,還有一個最後機會,只要夏惜真對歸浚華說:

    “長夜正盛,到我家喝一杯咖啡如何?”

    故事就可以立即改寫了。

    這個思想是極具誘惑的。

    或者辦公室的生活太枯燥無味,零點刺激也未嘗不好。

    單是最低限度能證明夏惜真除了在工作上頭有充分魅力之外,還有另外撫媚嬌柔、教異性想入非非的一面。

    怕那姓歸的太太會找到公司來算帳?過慮了吧!人要面,樹要皮。對方也丟不起這個臉。況且,不是說但願曾經擁有,並非天長地久嗎?現代家庭主婦大概已做足心理准備,讓枕邊良人偶然在外頭曾經擁有了。

    試一試被男人擁抱著的感受,無論如何是好的,是不枉此生的。

    才這麼一想,夏惜真就看著歸浚華緊握著-盤的手。

    心頭微微的抽動,令她滿臉通紅。體內立時間有千萬億只小螞蟻在血液中爬動,難受得令她昏昏然,要迷失知覺般。

    如果要快速成事,其實只消伸手過去,緊握著對方的,就可以了。

    在淺水灣道上似已走了半個世紀。

    夏惜真痛恨自己怎麼會搬到司徒拔道來,她需要更長的車程,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去掙紮、去定奪。

    她還沒有想到自己被強而有力的臂彎緊緊環抱著之後的下一步會是什麼時,那勞什子車子就已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廈門口了。

    那句請上樓用茶的話,是說還是不說?

    人,是留還是走?

    行動,是應該還是不應該?

    千百萬個問號盤踞在腦海里,叫她頭昏腦脹,搖搖欲墜。

    終于歸浚華開口說話:

    “你疲累了,趕快回家休息吧,改天我們再聚。”

    他起身,轉過她那邊,打開車門,讓她下車。

    隨即把汽車開走。

    或者,歸浚華也是在掙紮邊緣,所以快刀斬亂麻,急促來個了斷,免夜長夢多,萬劫不複。

    雨仍下著,夏惜真明知有雨,她還下意識地在歸浚華車子開走時,向外疾走幾步,站在大廈門外。

    雨似乎比以前下得急了,夏惜真雙手合起來,承接了一些雨水,然後再以濕濡的雙手往臉上擦,一陣清涼的感覺,教她整個人輕快起來。

    夏惜真挺一挺胸膛,回頭就走進大廈去,她自覺仍有力量去應付漫漫長夜。

    以下的兩個是遠在二十年前寫成的短篇小說,如今看來,羞愧得很,不論文風思維都與我八九年開始積極從事寫作之後的作品截然不同。

    之所以收錄在本書內,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使我曾寫過的短篇有一個整體亮相的機會,前後期作品成為一本小合集,對我很有意義。其二是有些讀者與朋友喜歡我的近作,對舊模樣也有興趣一看,圖個一笑,也是好的,故而也收在本書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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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1:51 |只看該作者
相憶深

    漫天風雪,威斯康辛的陌生地。

    OliviaNewton-John的“IfYouLoveMe,LetMeKnow”仍在錄音機里播送出來,蕩逸在房子里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如果你不,讓我走……”

    壁上的時鍾,顯示著中國同學音樂晚會快要結束了。

    我仍舊站在窗前,呆望窗外。白雪,無聲地、輕柔柔地灑滿一地。

    “鳳姿,”昨晚,為傑和我從圖書館走向巴士站時,他那半懇求、半失望的眼睛一直望著我。“你真不能答應明天來參加中國同學音樂晚會麼?”

    “我很抱歉。”

    巴士從對街轉過來,停在我們面前,幾十個座位只有幾個沒空著。可不是,誰不趁寒假回家走一趟。就是留下來的本地學生,也犯不著一定要在華氏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里往外跑,只有我們(也許只該說我,為傑不是因為我,大概也甯願躲在家里看書),這些家在十萬八千里路外,又不得不盡快在生活費用光之前,把論文寫好的中國留學生,才不能不冒著夜深雪重,冷得滿臉發痛的往圖書館里鑽。

    “你不是說過喜歡聽人彈結他嗎?”為傑還未放棄對我游說。

    是的,我喜歡聽人彈結他,從我十歲開始,就喜歡聽人彈結他。

    “我知道明晚自己的表演不會精采到哪兒去。”為傑微微垂著頭,眼睛看著鼻子說:“但,我的確是誠心誠意,認認真真的學了一整年結他。”

    那聲音低沉得似乎只預算讓他自己聽到。但,已足夠使我的心驀地濃縮抽搐起來。我別過頭去,滿眼是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靜悄悄、冷清清、寂寂寞寞的景物,像我十五年來的心境。

    “別誤會,我不是勉強你。”為傑以為我的沉默意味著不悅。

    “沒有,為傑,你知道,什麼人都勉強不了我。”我顯然帶點歉疚,很自然的在他手背上輕拍了兩下。

    “那麼,你是考慮改變心意了?”沒想到一個這樣細微的安慰舉動,也能使他再雀躍起來。

    “沒有。”我慢慢戴上手套,車子快到家門了。“你也該知道,我不輕易改變心意,有時,甚至自己想改變也不能呢!”這回是我的聲音低回得只有自己聽到,剛放寬的心又收緊起來。

    為傑望著我,默默無言,永遠是那張沉郁而滿懷心事的臉。自我認識他以來,兩道不誇張的濃眉,總是黏結在一起,難得的分開幾分鍾,又聚攏回去。這也許是我該負的責任。

    本來,初認識他時,為傑方方正正的臉龐上,洋溢著的是年青人應有的光彩,嘴角總帶半點笑意。一雙適中的眼睛,透視出定量的自信與滿足,這是自然而肯定的——家境富裕的醫科留學生,有的是可見的光明前途,有的是癡癡地跟在背後的漂亮女孩子。如果他沒有遇上我或遇上我而在動情,他應該是幸福愉快的。可惜,上天不知是專愛作弄人,抑或是有意顯示公平,似乎並沒有輕易放過為傑的打算,正如沒有准備放過我,甚至在遙遠一方的霈一樣。

    能怪我嗎?是我的不是嗎?每當我欲為此自疚一點兒時,總會立即聯想到自己來。迢迢千里,獨個兒飄飄泊泊的留在異邦,為的是那見鬼的博士名銜嗎?我能不冷笑?

    我站起來,伸手拉了拉叫停站的繩子。

    “好好彈你的結他,我相信你會贏得很多掌聲的。”我最低限度還是應該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反正明晚的掌聲大抵不會屬于我的。”他苦笑一下:“這學期新來的一位藝術系教授,也要參加我們的音樂會,聽說他的結他棒極了。”

    “是嗎?”我不經心的應著。巴士再轉一個彎,便是我家門口了。

    “你沒聽過同學說起他嗎?人師得很,鋒頭也蠻勁,名字叫什麼傅若文的。”

    車子猛地轉了一個彎,我雙腳一軟,差點沒跌撲到為傑的身上去。下了車,腳踏在地上時,軟綿綿、輕飄飄的,滿腦子白茫茫一片,像這兒的雪。

    漫天風雪,陌生地,又一夜。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

    壁上的時鍾是九時多了。

    我拉開衣櫥,伸手取下一件米白色的裙子,換上了,再披上我那唯一的半舊深藍色大衣,拿起母親最近織好寄來的紅羊毛領巾。母親的手工多精細,就跟機器打出來的沒兩樣。紅色的冷領巾,她心里的我,還總是逗留在孩童時代,沒有小女孩不愛紅色,我又豈能例外。

    那年,我十歲。大年初一的早上,鞭炮在小巷上此起彼落的響著。我從起床後一直躲在房里,折好在三大值抽屜里的衣服都給我從上而下,自底至面的翻弄出來,穿穿這件,試試那套,總還不能使我完全滿意。

    “孩子,你比十八歲的姑娘還難侍候了。看,扔了滿床滿地的衣服,還沒選上一件。”媽媽站在房門笑著埋怨我,“反正我們不是要上哪兒特別的地方,只到隔壁傅家賀賀年便回來,隨便一點兒成了。”

    我沒好氣的瞥了媽媽一眼。爸爸不是整天在贊她聰慧會看人心,怎麼就連自己女兒的心意也不知道一點點?

    “你不如就穿那紅襖子吧!”媽媽有點不耐煩地給我出主意了,“你皮膚嫩白,配紅色的蠻好看。”

    結果我真的穿了一身紅色到傅家去。

    花紅懊子,配紅褲子,腳上踏白襪,穿進過年前爸爸買給我的紅鞋兒,再加上搖晃在腦後的兩條辮,辮上的紅色蝴蝶結,活潑得像真要飛離我的松辮。

    傅家,大清早便堆滿了一屋子的叔叔嬸嬸、姑姑舅舅、堂兄堂姊、表弟表妹,十分熱鬧。媽媽說我們早把傅家當作自己人看待,遠親不如近鄰;從爸媽結婚不久,我們便和傅家當了好鄰居。

    傅嬸娘一見我,照例把我擁在懷里,親親我的臉,還是那使我百聽不厭,越聽越有味的老話:

    “多可愛的小寶貝,又甜又逗人開心,看將來誰個哥兒有本領討了做老婆,誰家婆子積福聚了作媳婦。”

    我臉上熱烘烘,怪舒服的,不禁看了坐在一角的傅若文一眼。

    深藍色的長褲,仆仆實實的配件白襯衣,沒打領帶,即使在大年初一的今天,依然一派滿不在乎,愛理不理的神態。他根本沒注意我,或是任何人的出現、存在。只撫弄著自己心愛的結他,琴音婉轉,輕輕地,不經不意,不疾不徐,從他指縫中溜溢出來。如果我有根魔術棒,可以任意把自己變成什麼的話,我大抵會毫無考慮的把自己變成他懷里的結他。

    “若文,別只顧一天到晚玩結他,這麼多小朋友來了,總該帶他們到後園去玩玩。”傅嬸娘揚起聲,從客廳的另一角吩咐兒子。

    看他把額前的一綹垂下的頭發往後摔,站直了身子,一對修長的腿配合著適中的腰和寬闊的胸膛。十四歲的他,那份顯明的英挺俊拔,夾雜著眉宇間的靈秀氣質,開始曉得如何咄咄逼人了。他,左手挽著結他,右手插進褲袋里,走前兩步,就從我的身旁擦過,正眼也沒有望我一下。

    “走,我們打球去。”他對站在門旁,滿手糖果的男孩們說,從不改那有力的、決定性的語氣。

    “她們怎麼辦?”顯然其中一個男孩子還想到要照顧一下那些同來的女伴。

    “她們?”傅若文的眼光這才第一次認真地接觸到站在他周圍的女孩子,最後把眼光停落在我身上。頓時間,我感到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收縮、緊張。本該大大方方地抬起臉來迎接他的目光,卻反而死盯在腳上那對新鞋子,雙手不知往何處放,無奈地搬著弄著短懊子的衣角。

    “隨便。”聲音很冷,冷得我不期然的打了個寒噤,頭揚起來時,只看到他成熟而修長的背影。

    “別走!外面冷,該套上你的風褸。”傅嬸娘扔下一屋子客人,趕忙把一件紅色的風褸送到兒子手上去。

    “紅的!”傅若文微微提起嘴角,出現那一貫的、帶黑不屑的微笑,“俗!”隨即把風褸擲還給他媽媽。

    垂首看看自己的一身打扮,我呆在那兒不知有多久。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深藍色的長西褲,沉實的白襯衣,沒有打領帶;手中的結他,指縫中飄溜出來的抑揚樂音,一臉不屑一顧、漫不經心的老表情,額前輕垂的幾綹倔強的散發——十五年,他,不改的模樣;我,沒變的心。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

    一陣狂熱誠懇的掌聲把我從迷惘的回憶中喚醒。台上的他,站起來,修長的腿更美,緊緊里在剪裁適度的褲管里,顯得有力、踏實而又穩健。微一欠身,嘴角又掀起那永遠教人忘不掉的謙恭,卻帶半點狂傲的微笑。他還是左手提結他,右手插進褲袋里,走下舞台。

    音樂會在成功的壓軸表演後結束了,觀眾魚貫離去,都在我身旁擦過,不期然投下個莫名其妙的目光。這才使我意識到自己如呆雞般站在禮堂門口,帶著滿臉的興奮、激動,卻又躊躇、落寞的矛盾表情,一眼的失神、惶恐與緊張。

    十五年,我等的是這一天?我冒冒失失的一定要往美國來,為的是這一刻?我手心冒汗,背上陣陣發冷,我把圍緊在頸項上的紅色羊毛領巾圍得更緊。

    該走了,心想,卻恨透了那雙釘在地上,動彈不得的腳。我簡直又恨、又急,本就不該把我帶到這兒來,為什麼還是要在音樂會結束前急著跑來?跑來了,怎麼又跑不回去?呆在家里不是很好嗎?反正論文等著我去做……真是活見鬼的。誰會比我更清楚,我不像他們,出國是為那頂炫目又夠闊氣的博士帽,我從來沒有黃金夢,也不喜歡循著大眾愛走的路走,我……可恨的該不是兩條腿,而是我這不中用、早熟而不易忘情的腦袋,我恨得用手-著頭,-著,-著,竟沒有注意到黑壓壓的一群人就停在我跟前來。

    “沒想到你來了。”是為傑興奮的聲音,“怎麼?你頭痛了?”

    “啊!沒有。”我極力鎮靜,因為我看到人群中有那雙穿了深藍褲子的修長的腿。

    “要是為傑知道你今天晚上來,剛才應該彈得更出色。”那該是華珍的聲音。

    我仍然微低著頭,雙手托額,只消頭一揚,十五年魂牽夢縈的一張臉就可映入眼簾了。

    “噓!少廢話。我的結他怎麼也比不上傅教授的。”

    心想,他回報的應該是那個不在乎的笑意。

    “鳳姿,你們還未認識吧?”

    這該是個多大的笑話。

    “讓我們來介紹。”

    介紹?介紹?應該怎麼介紹?這個是隔壁穿了一身俗紅色衣服,拖著兩條土氣辮子的丑小鴨;這位是不改俊朗英挺,心高氣傲,眼里沒有旁人的年青教授。

    “這位是……”

    多不爭氣的嘴巴,為什麼不就大大方方的說,我們原就認識的,然後報上一個甜甜的、友善的,甚至乎迷人的微笑。成長後的恬靜嫻雅,修養得來的雍容氣度,往哪兒跑了?干麼在他面前,總是徹頭徹尾的一名土包子,笨丫頭?

    “不用介紹了,我想我們是認識的。”是那個聲音,像來自遙遠家鄉,依稀難辦,卻又始于如音的震透心弦。

    我緩緩的、勇敢的抬直了眼,正視著他。再不是夢里迷糊的影像,再不是那褪了顏色,始于保存在我抽屜底的兒時舊照。眼前的,是活生生,真實到可以觸摸抓牢的一個血肉之軀。

    “你們早認識了嗎?”顯然,同學們有的是微微驚駭。

    “是的,早就認識了。”我竭力聚斂心神,使自己的聲音如常平靜,不能再放過一個表現風度的機會,“你好,沒想到你還能認出我來。”我淡然一笑。這一笑,有多苦!

    “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你。”他用手指把額前的那綹散發擺到後面去,現出好看的額,再跟著秀氣的眉毛往上一揚,像要讓我看清楚那闊別經年的眸子,深遽的明眸,比清溪還淨,比晴天還朗。

    “你,比小時候變得多了,我差點沒有把你認出來,要不是他們提起你的名字……”

    這回是我微微提起嘴角,有意無意的顯露著我那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他的話語,我的笑意同樣是那麼諷刺。難道在你心目中,我永遠是土頭土腦,只會抿著嘴,瑟瑟縮縮站在後園牆角,或躲在街頭柳樹底看你打球的鄉下姑娘?當我煥然一新,把豬尾辮、長馬尾,變成了微鬈的垂肩秀發;脫去了火豔的紅裳,穿上淡雅的米白衣裙,襯托出醉人的一個笑靨時,你就差點沒把我認出來了?要不是為了我的名字,我那個平凡而帶點俗氣的名字……

    (二)

    零度以下的天氣,走在回家的路上。真不明白我怎會早了一個站下車。一雙手直在手套里發抖,陣陣寒意透過沉重的雪靴湧上腳心。

    今夜無雪,路旁積著一堆堆灰暗的、-髒的泥沙鹽雪,相隔丈來遠的一支支孤寂的路燈,勉強地散發出一度度殘弱淒惶的燈光,冷得真沒意景,也最易使人心直往下沉。我不怕嚴冬,只要冷得有景致;正如我不懼人生有蹂躪,只要苦得有意義。

    十五年無處傾訴的衷曲,無法斗量的摯愛,無人與共的幽情,何嘗不是折磨。然而,我總還覺得踏實,心里始于有個寄托。只懂吃甜的,豈是食家?只有坦途,算什麼人生?十五年,在我的生命中還能有多少個十五年?我不知道。我只肯定在往後的不論多少個十五年里,我還是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一起嘗。只願歡樂時別忘形高歌,悲苦時休灰心惆悵便好。

    我沒見他兩個多星期了。我知道他常到圖書館的地庫,常出沒于藝術系大樓,我就絕跡于這兩度熱門地方。他知道我慣常到學生的合作社午膳,我偏跑到麥當奴食店去。

    雖說是不怕澀,我還只願默默地躲在自我的天地里承受,正如這十多年來一樣,又何必一定要在那比清溪還淨,比晴天更期的眸子里抖擻。

    我承認自己有多矛盾,還記得赴美前,霈緊握著我的手,不置信卻又無可奈何的問我:

    “難道你遠涉重洋,跨山越嶺,為的只是看他一眼?悠長的歲月不能使一個人什麼也沒變,更何況……”

    更何況我未必找到他,也不知如何去找他。縱使找著了,又如何?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像他這樣的人,得著他的女孩子除了感恩,難道還能自私嗎?但,當時,我還是對霈的問題認認真真的點了頭,然後說一聲再見。

    咬了咬下唇,別過年邁的父母,頭也不回地走了。踏長云,過山岳,人海茫茫,插著美國旗的土地有多廣,我的心志有多堅,就只為尋著他一見?三年時光流逝,今天,我尋著了,跟著就是躲著、避著。誰說人生不是奈何與矛盾的交織。此際此時,還能要我如何?難道還奢望他背著妻兒為我營上金屋一所?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又如何?

    “刷”的一聲,一輛汽車煞地停在我身旁,差點沒有把沐浴在沉思中的我嚇個膽碎。頭一抬,觸著了剛把頭伸出車窗外的他。架了眼鏡的,稍為顯得老成,但總還算是個使人近乎難以置信的年青教授。那挺直的鼻梁承托著眼鏡的重量,益發覺得筆挺、有力。醉人的笑意蕩漾在嘴角唇間,襯托起清亮的嗓子,教我頓時呆住了好一陣。

    “要上車來嗎?”他重複著問話。

    “不,謝謝了。還只有一會便到家門。”我的笑容定是僵硬得像冷凝在冰雪底下。

    “外面很冷。”他好象沒聽到我的答複,把車門打開了。

    我那雙永遠不會跟自己合作的腳,很快地便踏進汽車里。

    原只是兩分鍾的行車路程,在我的感覺上像兩個世紀,尤其是誰也沒開口說話,車廂內的空氣不覺得比車外溫暖多少。

    “最近很忙嗎?十多天沒有碰上你。”本來是關懷的問候,但經過他的嘴,永遠顯得那般隨意、無奈和不經心。

    “還是老模樣。”我笑笑,眼角觸到他優美的側面輪廓。

    “漂亮的女孩子應該是忙碌的。”他把車子停在我家門前,回過頭來,摔去額前那綹松散散的頭發。

    我無言。從心底綻出了多年來少有的微笑,真真摯摯的甜笑。

    “你小時候真不是現在這樣子。”他定神的、毫無回避的、任情的在我臉上瀏覽,“那時,你眼睛很小,-縫起來,很難看,而且總難得笑一笑。”

    “就像天要塌下來的緊繃著臉,是吧?”我的笑意更濃。

    “你不怪我這樣無禮的肆意批評?”

    “那是對現在的我的恭維。”

    “為什麼到美國來?”

    好狠的一個問題。我的笑意隱埋了。他那深沉的眼神像穿透眼鏡玻璃般要穿透我心深處。要我向他撒謊,我不忍;要我從實招來,又教我如何啟齒,何必在今天、今時。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拿起了放在膝上的書簿。

    “你不請我到尾于里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

    “那麼,明天中午我在學生會的合作社和你午膳。”

    看看他把車子開走後,回到屋里來,過我那慣常的、無眠的夜。

    (三)

    學生會的飯堂座落在湖邊,每年五月到十月,樓下露天的座位,准不愁空著,縱不是午飯的時刻,也可以清茶一杯,或是咖啡一壺,坐在那兒,仰藍天,浴和風,對碧湖,看泛舟。何處不是美景,舉目盡是閑情。嚴冬,桌椅就只得蕭條孤寂的躺著,帶了滿身白雪。誰不往屋子里鑽?三文冶夾雜雪片,算什麼味道?熱湯掙紮在寒風中,送到肚子里時,好難受的半涼不冷的滋味。

    二樓飯堂的靠窗角落是我午膳的小天地。幾幅中古時代歐洲帝王的暗色油彩畫像掛在鑲牆的木板上,襯托著天花板垂下來黑鐵色的舊款吊燈,這兒有它的韻味。熱騰騰的湯端到自己跟前,才啜了一口,對面椅子上也就不出所料地給人坐了下去。那一口湯,滾流在脾胃之間,溢出一股柔然暖流,溫熱熱的從小腸直冒上胸際,再凝聚臉龐。

    “你快要瘦得剩下一把骨頭了,每天都只一小碗湯,難道除了它,你不能吃些什麼其它的?”少見他眉峰相聚。

    “像你吃得這麼豐富,”我瞧瞧放在他面前的托盆,托盆上有一碟燒牛肉伴薯泥,雜色的蔬菜沙律。加上一片厚厚的朱古力奶油蛋糕,旁邊是一杯加了奶的咖啡,“還不見得長上一身肉。”

    那正要往嘴里送的沙律停在半空,骨碌碌的眼珠兒瞟了我一下,滿含善意的懊惱。

    “我只想證明體重與食量不一定成正比,甚至不一定有關連。”我吃吃笑,像打了一場勝仗。

    “你小時候嘴笨得很,撈撈叨叨好半天都不知所謂。沒想到大了,一張嘴比鋒刃還利。”

    “你沒想到的事情可多著……”

    “真的嗎?可否請教?”一點不含糊,嘴角一提,笑得醉人,笑得狡猾。看著我征了一下,他便學著我輕咬下唇。雙眼一眨,散發出熠熠光芒,織成一度無形天網,豈容帶著隱情的我輕易逸去。

    頭一垂,我一口氣喝下剩在碗里的蕃茄湯,好酸,真是自侮失言。

    再度微抬眼,無語,四日交投,誰也沒逃避。窗外,蕭瑟的寒風卷白雪;室內,滿目生輝,意態柔然。

    “我沒有打擾你們吧!”留了一頭差點兒齊肩長發的佐良,捧著一大杯可樂,把鄰座的一張椅子挪過來,就坐在我們中間。

    “沒有。”我收回凝注的目光,收回奔馳浮蕩的心神,“我正好用過午膳,你來跟傅教授聊聊天。”我正要站起來告辭,佐良一手搭在我肩膊上,把我按下去。

    “慢慢來,我來找的是你。”他慢條斯理,有氣沒氣的說,又啜了一口可樂。

    我扭動一下,坐直了身子,趁勢把他逗留在我肩上過久的手輕摔下去。

    “華珍對我們說,你看完劇本,退了回來,說怎麼樣也不能替我們演出這出中國同學會的賀歲“名劇”!我們都很失望,希望你重新考慮。”佐良是中國同學會的會長,他很賣力,但不一定討好。

    “華珍不是給你說了,我無論如何也得辭謝你們的盛意。”

    “為的是什麼?”

    “劇本跟演員的問題!”

    “那才怪。多有意義的劇本,道出我們這一代的心聲,外國留學生盼望早日學成回去中國人的社會服務,字字真情,句句激昂……”他演說式的昂著頭,挺起胸,差點沒噴了若文滿托盆的口沫,“至于演員方面……”

    “我還有下午的課要趕著去呀。”我站起來把大衣穿上。

    “別跟我們鬧弩扭,好嗎?找演員很難,找好的演員更難,像你這般美,又是一根眉毛兒都能演戲的更少……”佐良不遺余力地鼓其如簧之舌。

    “如果你一定要演出這出話劇,我相信還有很多女同學會欣賞你這篇台辭。”我圍上領巾,撇下佐良張大了的嘴巴,和若文一臉的敬佩與疑惑,頭也不回的走出飯堂。

    (四)

    開學後的四個星期,天氣突然反常的回暖,柔和陽光取替勁疾的寒風,不用穿笨拙“拍克”的學生們都顯然變得輕盈瀟灑了。

    竟想不到的可愛二月天。

    由突然的意外相逢,變作相見曾如不見,再發展到這些天來似是無意的密密聚首,還只不過是一個多月的光景,心頭卻承受著從未有過的悲喜跌宕,迷離撲朔。

    我們又一次的在湖邊堤岸碰上,他手里拿著炭筆和畫簿,我懷中是厚厚的一疊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慣常的,我走下兩步石階,坐到最低的一層。把書翻開,平放在膝上,吸引我的卻是含笑遠山,一列列隱現的平湖對岸,懷情的是淒疏禿樹,一排排伴在兩旁。湖平如鏡,照得見稀洛的三五個溜冰小孩,穿紅著綠,點綴了過分蒼涼的白雪。

    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挺起胸膛,我重重吸了一口仍嫌寒冷的空氣,渾身清新可喜。回頭望正在堤邊聚神描畫的他,那深深的眸子,豈只比春天,比碧海,縱然是旭日初升,抑或夕陽西下,映成天邊五彩云霞,投映在清明透澈的鏡湖之上,怕仍要給比了下來。

    “別動!”他看我回轉頭,不由輕喊。

    “畫我嗎?”

    “嗯!”

    “我臉圓,側面難看死了,別畫成嗎?”

    “一定要美的東西才可以上我的畫簿?”他放下筆,走到我身旁坐下,“美的界線如何定?實質能占多少分量?我想最主要看欣賞人的標准尺度,是嗎?”

    “你看來不只是個藝術家。”

    “告訴我,女孩子們都這麼緊張美丑嗎?”

    “是男孩子太緊張女孩子的美丑之過。”

    “何必一定要為人而活。”

    “毋須一定要為人而活,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恒古常理,無可厚非吧!”

    “你也不能例外?”

    “別把我看得這麼不平凡。”

    “不見你這麼多年,你不是出落得與眾不同了嗎?”臉上兩度男性的優美弧線隨著笑意呈現。

    我怠倦地緩緩站起來,他把手伸過來拉住了我。

    “告訴我,為什麼不答應他們演那出話劇?”

    “我不會演得好。”

    “我相信你的演技。”

    “何以見得?”

    “觀察。加上,有靈黠的大眼睛,應該懂得演戲。”

    “缺乏真摯情感的交流,空有秀慧的眼睛。”

    “這話怎講?”

    “你難道還不懂藝術嗎?他們好高昂的志氣,好偉大的心靈,出國為的是充實自己,學到了西洋文化,便趕緊回去為中國人服務,造福社會,效力人群。私底下,畢業證書還未拿到,急著的卻是多方設法,用盡手段,哪怕是跟沒感情,卻有居留證的人談婚論嫁,抑或是一年又一年的念下去,腦海里不是學海無涯,原是蹉跎歲月,直到把一張美國永久居留證拿到手。口里念著人材不應外流,寫方字的該回去寫方字的台辭,心里直為隨時可至的時局變遷而發抖。你想,跟他們一起演那出戲,成功是對自己的諷刺,失敗是意料中事,何苦。”

    “我能不能說你與眾不同?”

    “哪里,還不是個庸俗人,不能超脫自在的平常人。”

    “難得的知己知彼,可能只差有點偏激。”

    “我無意為自己的缺點辯護,我只是盡可能不唱高調,對嚴肅的事物,更不想放松。”

    “包括愛情?”

    我,放眼前望,山遠天高,歸鳥翱翔,想著故園,紅葉,黃花,秋意,千里行客。回轉頭來,眼前故人,眉峰緊緊,無語,含情瞳眸,含情相覷,一片蒼涼,周遭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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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2:03 |只看該作者
(五)

    窗前吊蘭,柔垂著蒼翠新枝,兩旁伴著幾盆非洲紫羅蘭,綠油油的厚葉中央綻放出嫩紫微紅,細瓣重聚的小花,細致可愛。滿屋芬芳,一室皆春,小閣樓像從未有過如此郁郁蒼蒼,生氣勃勃,哪怕是一時錯覺,還是值得珍惜。

    燉好了冬菇雞湯,捧出了青菜牛肉,簡單的家庭小菜,好一個小妻子的模樣,心底漾開柔情,腦際展呈幻想。一頓晚飯在輕柔的燈光下,和著娓娓音樂與笑語中用畢。茶香撲鼻,我們相對。他從不在我面前提起傅太太,只偶然給我說說小兒子的頑皮相;我也沒問他能逗留多久,直到他欠身告辭。

    “我送你。”

    “要嗎?車子就停在門前。”

    我把衣櫃拉開,素色一片,明顯地掛著一件紅裳。

    “你也有紅色的衣服?”

    “我從小就愛穿紅的,記不起來了嗎?”我賭氣地咬咬下唇,“俗,是嗎?”

    他雙手放在我肩上,把我扳向他,臉兒瞧臉兒,迷惘。

    “什麼時候開始,你不再穿紅的?”

    “你沒有知道的必要。”

    “我看了你的詩。”

    我的詩?

    “自君之出矣,濃抹成淡妝,思君如簷滴,日夜淚成行。”

    我的詩?我的詩?怪道夾在書中的詩箋掉得無影無蹤。

    眼眶一陣溫熱,我強忍著要流下來的淚水,氣派凜然,無所逃避的望向那瞳眸深處。雙臂一陣疼痛,他驀地把我握住,緊緊擁在懷里。

    “為什麼不能讓我早點知道?”低沉的聲音發自喉間,絞痛了我的心。

    為什麼不能讓你早點知道?這該是個天大的笑話。

    十五年前那一天,你走,沒有道別,一聲不響的就跟著你父母舉家遷美。十月初涼的天氣,天才泛著魚肚白,橫伸到窗前的樹枝輕敲著玻璃窗,逼卜逼卜,跟豎立在牆角的古老大鍾配合著,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敲痛我的心。躲在被窩里哭濕了半邊枕頭的我,知道分分秒秒接近分離。披衣下床,伏在窗前看你離去。紅了的楓葉滿山,新浴在初升旭日中,映入紅了的眼簾。寂寞小巷,階旁楊柳,枝枝葉葉盡是離情,對戶簷前燕子,開始振翅高飛。眼看著你提了心愛的結他,踏著輕松的腳步,離家門,繞楊柳,出小巷,遠去,遠去。留下門前草淒淒伴我滿臉悲惶失意。多少回金風楓楓,多少次燕子翱翔,飛云過盡,歸鴻無信,我們與你家失去聯絡。

    五年後,我們搬家了,我還是偶然回去,躑躅于兒時一起玩耍的小巷,徘徊在你我舊居的門前。屋後小溪,流水淙淙,似說著人生聚散無常,何須悵惘!何須淒惶!過盡悠悠十五載,今天你來問我怎麼不能讓你早知道。我要不能縱聲狂笑,就只能惘然悲傷!

    “你教我如何表達?如何?”他輕輕放開了我,瞳眸無奈,無奈……

    “為什麼?”胸臆中一陣難仰的激動,我緊握雙拳,手心冒汗,意氣激昂,“答複我,為什麼要在今天……”

    又是那無言淺笑。

    “因為我美?”我目不轉睛的逼望著他,“因為我聰明,有智能?因為……”我開始半崩潰地沖到他面前,瘋狂的搖撼他的手,“說啊!說啊!”

    “因為你是你。”

    沒有了忘形,沒有了奔放,我有如瑟縮在戰壕中戰敗待俘的士卒,渾身冰冷,血液開始在體內凝固,聲音從抖著的雙唇微弱地擴散出來:“你早就認識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嗎?不是嗎?”

    “從前我知道你,如今,我才認識你。”

    我無力頹然地跌坐在梳化上,淚像崩堤的瀑布,毫無保留地一瀉千里。

    “別哭,鳳姿,別哭。”他緊緊地重新把我擁在懷里,讓我埋首在他的小腹上,“別哭啊!你教我如何?”

    教你如何?又教我如何?讓我哭盡年來的寂寞、淒苦,哭出今天的欣愉、慰安。

    “我不甘啊,不甘啊!”我抽咽著。

    “你在怪我?你能怪一個當時什麼也不知不覺,只懂打球和玩結他的小男孩嗎?”他的手輕輕地、溫柔地在我頭上輕捏,“如果哭了令你舒服些,你哭好了。”

    淚慢慢的流,流出我的不甘與無奈,流出我的堅忍與摯愛。他在我身旁坐下,手仍放在我頭上輕輕按摩,良久良久,哭聲隱沒,房內回複了平靜,只隱隱約約徘徊著微弱的抽咽聲,我把手握著了他的。

    “你的頭在痛了。”

    “嗯!你怎麼知道?”

    “我哭過。”

    我駭異的望著他,心里一陣刺痛。

    “這可能對我們兩人都是諷刺。一個曾經是我喜歡的女孩子離我而去,所以……”

    “啊!”心里的刺痛實在了,加重了。

    “所以別把我看得過高。”他苦笑。

    “沒有。”我肯定的搖搖頭,“就像你說過的,不一定是全美的才能上你的畫簿,那要看欣賞的人的尺度。”

    “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你是你。”

    “鳳姿……”

    “從前我知道有你,也認識了你。”

    “鳳姿……”

    故園,楓樹扶疏,燕子回翱,窮巷,小溪,兒時同伴笑臉;異邦,明月,白雪,瞳眸無奈,長相憶。我倆從前沒有金玉盟。

    (六)

    我躊躇,不知是否應該叩門。門,分明是虛掩著,靜靜的,無聲無息的。半晌,我輕輕推門進去,不大的一間辦公室,觸眼就是斜靠椅背而睡的他。晚上十時多了,累了要睡,應該早回家去。

    我靜靜垂注眼前這個熟睡的男人——默默的秀氣點綴著壓翠眉峰,眼簾覆蓋的瞳眸,隱埋多少深情,挺直鼻梁下向嘴角兩旁展開的柔和弧線,像我倆——調協、平穩、深摯,卻永不相聚,兩頁薄薄的略帶潤紅的唇,微微張開,還在呢喃訴念嗎?

    睡得好酣好酣的一張臉,誰能說他是個年近三十的父親。那一臉的坦然、純情,還是個大孩子,十五年前在柳蔭屋簷下打球的大孩子。我差點按捺不住要把他吻醒過來。何必?好夢難尋,驚擾了它,只惹來夢醒的惆悵與握別的淒涼。我那麼不忍就此離去,心里從未有過的平靜,站著凝視了一會又一會,這張教我心折了十五年的臉,何日再相見?又一個十五年?也許,但願我們永不相見。

    我垂首苦笑,咧開的嘴角嘗到掛下來的淚的微微咸味,觸到地面上一頁淺藍詩箋,拾起來,零亂的我的字跡,哀美的顧瓊的詞:

    “永夜-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火相尋?怨孤裘?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我閉了閉眼睛,把詩箋折好,放回大衣的口袋里。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相憶深。乏力的腳步,踏沉了我的心,踏碎了我的夢。那夜在我家門階前,我告訴了他我將離去。

    “你恨我了,你要停止愛我了。”他那麼稚氣,那麼純真。

    “要恨的早就該恨了,可以停止的也會停止下來,還會待到今天?”

    “原諒我的自私。我從來未有過夢,如此美麗的夢,我……不想醒來。”

    “放心,你一直擁有著,以往,現在,直到將來。”

    我們手牽著手。

    “我……是否得著太冬,而回報過少?”

    “夠了,我要得著的都已得著了,不是嗎?”

    “還好,你自負得可愛。”

    “難得在你跟前,我還可以有自負的時刻。”

    細細凝望,他吻在我的臉頰上。

    “嘗試去愛我以外的人。”

    “我但願我可以愛上兩個男人。”

    “正如我希望只愛一個女人一樣麼?”

    白雪輕柔,留下我步步清楚的足印。陌生地,漫大風雪,這最後的一夜。

    (七)

    一飛沖天的是坐在飛機上的我。

    打開手袋,取出信箋,我寫上了這封信。

    “霈:

    抱歉,很久沒回你的信。沒有什麼值得動筆的。你問我,孟姜女可

    好?生活和心情如何?正如你所說,茫茫人海,何處尋覓。孟姜女除了

    依然故我,懷著一片永不灰心的誠信以外,生活還是平淡得無以寄筆。

    你問我,美國如何?我更無辭以對,有的話,早在初抵異邦時已給你報

    道過了。熱情、單純、年輕和富有,不錯是有令人欣賞的地方,只可惜

    我才情有限,不懂如何運用生花妙筆去重複描寫美國的這些長處。兼

    且,紅番帳幕怎比明清遺跡,更遑論悠悠四千載文化。我無意輕蔑,更

    非存心毀謗。說實在的,寄人籬下的我,哪來這份心情,這番資格。

    畢竟,今天我到底執筆了。為的是孟姜女覓到了萬喜良,故事算有

    一個段落。

    猶記得我出國時,機場握別,你真個把我握得好痛,也許為的是想

    喚醒我這個癡迷愚憨的人。你硬了心腸罵我:

    “你這瘋子,你以為現在還可以當孟姜女?縱使你尋著萬喜良,只白

    人家也不一定願意讓你陪著殉葬!”

    霈,你可知你說這話時有多狠,我還是掉頭走了。

    三年,時光荏苒,想不到一個偶然,我們見著了。你推測得對,他

    已婚,兼且有子。但,我緊記著,我們沒有金玉的盟誓,他有充分自由

    和權利去愛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正如我有充分自由和權利去愛他一

    樣。業這一總橫豎在我們面前的可笑可悲的事實,不可能使我門忘情,

    不可能轉變成痛恨,只平添著淡淡的愁哀與默默的無奈。

    我曾夢想過當他的妻子,與他共組一個明月,好花,屬于我倆的小

    天地,養一兩個像我又像他的小孩。私心里,更重要的只是希望彼此赤

    誠相愛。婚姻原屬制度,夫妻本是形式。制度與形式的形成與可貴,在

    于無變愛心的維系,我尊重源遠流長的禮制,卻不能為了得不著名義的

    保障,而屈辱年來自我的感情,那才真是舍本逐末,輕重倒置。

    重聚後,我們突破了桎梏,感悟出真情。我愛他,因為他是他;他

    敬我,為的我是我。摯愛發于胸臆,敬重出自肺腑;無妄想虛榮,無濫

    用情欲。我們的故事不是電影中的“魂斷藍橋”,有踏實璀璨的愛情。

    更非“羅密歐與失麗葉”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抵死纏綿。要說的話,只

    如FrancoisTruffaut導演的一出JulesetJim。愛,無由無故,淡淡而

    來,含真、著實。好比茫茫沙丘中的一顆小沙粒,渺小,不為人知,甚

    或不值一提,但卻能與天地長存。

    霈,相信你看到這里,已經想象出我寫封信的最終目的了。

    我給你的最後答複,還是正如三年前給你的一樣,只有比那時更堅

    穩、更確切。不要等我回來,縱使你等著我回來,我還只是個永恒心有

    所屬的人。

    人生價值因人而異,我沒有炫目的黃金夢,沒有成名的狂想曲,只

    有他緊緊懷抱著我的一刻,只有他那句“你怎能怪一個當時只管打球和玩

    結他的小男孩”,孟姜女千年以前能為一點婦道,從容殉夫。千年後的今

    天,如果我還有半點點靈慧,一如你對我的恭維,我能不為那一刻,那一

    語而堅守終生嗎?別以為我瘋狂,不切實際。剛相反,我只抓緊慢長人

    生中難得的美好片段,多少人的生命能比我的更有付托?當然,如果你

    仿以為我是瘋子,那就毋須再為我婉惜。倘若你仍相信我明慧如昔,那

    更毋須替我難過。自己選定的路自己走,光明黑暗,歡樂悲苦,全都默

    默款嘗。

    信寫在飛赴英國途中,當在抵倫敦後寄出。我決然離美,為的是我

    滿心充足,為的是讓他重過平靜幸福的家庭生活。我知道,再留下去,

    只有玷汙了一段純情,影響了一頭婚姻。我走得瀟灑,我走得暢快。抵

    英後,再給你報道我的新生活,相信我,我會活得快樂的。

    末了,我不想以要求你忘掉我作結,要忘掉一個人、一段情,談何

    容易。似乎忘不了的始終無可奈何,我身在其中,豈能不律己而律人。

    想著你上次寄來給我的你的新作:

    “人生不如意,遇事輒書空。屈子悲讒害,宣尼歎道窮。浮名實魑

    魅,閑樂抵王公。泛擢長歌去,滄波萬里風。”

    頓覺滿心歡朗,你能夠開懷大度若此,情愛私心能影響你前程多

    少?也好減我對你的擔掛與歉疚。我才真比不上你,浮沉于世途俗浪當

    中,不能超脫自解,想來鳳姿二字,豈是鳳凰之姿,原是天地間平凡一

    鳥而已。

    鳳姿”

    窗外,不再是柔美白雪,卻是輕輕白云,藍天無際,白云凝聚、擴散、凝聚、擴散……懷著給霈的信,踏在米字旗的國土上。倫敦的霧,霧里的“希複”機場,機場內鬧烘烘的人群,人群中,平凡的我。

    寫于一九七四年十月

    美國威斯康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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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6 14:22:28 |只看該作者


    紐約,上午八時多一點。

    霍子明恨死了這大城市的地底火車。

    霍子明還未到三十歲,走過的埠頭卻不少。最低限度小時候念書念過的五大名都,英國的倫敦、日本的東京、法國的巴黎、美國的紐約和中國的上海,他就曾到過四處,不消說,只有中國的上海他沒有到過。每逢想到這里,子明總會用他那只寫得一手好方字的右手,抓抓烏亮亮的頭發,有點莫名其妙與無可奈何。

    單說去過的四個名城,數來數去,還是要數紐約的地底火車最髒、最討人厭。沒有道理由著大部分車窗給人家塗得亂七八糟也不打理的。上班下班的時候,坐車的人活像罐頭沙甸魚般就自不在話下。最難受的還是萬一站的位置欠佳,直把你一頭一臉壓向車窗玻璃處,那種劣等油漆的味道夾雜著陣陣汗臭和口氣,老天,准昏得你死去活來。

    霍子明在人前是出名的斯文靚仔,加上高貴大家庭出的身,叫他養成平日不講粗言埋語的習慣,但也會禁不住暗地里罵一句:

    “他媽的紐約地底火車!”

    這不能怪他,每天要由曼赫頓區來往皇後區凡兩次之多,這段路程可真不是鬧著玩的。

    好不容易才擠出地底火車,走向地面,吸一吸世界金融貿易權威地帶——紐約華爾街的空氣,霍子明有一種自豪感,因為被公司派到這兒來工作,不是一件簡單事。今天的霍子明雖是華爾街銀行內的無名小卒,誰知道明天的霍子明會不會成為金融銀行業臣子。每當想到這些,霍子明的工作效率就特別高,埋頭埋腦地工作,甚至可以忘掉午膳時間。

    但今天他一定得記住在下午十二時四十五分到證券交易所門口等一位旅游至美國來的有趣人物。說起來,這個人物在霍子明印象中已跡近模糊,這也難怪,中學時候的同學,單說中學畢業至今已逾十年,何況這位同學早在中二時就轉了學校。還好霍子明對有幾分姿色的女孩子,無論如何也容易記得一點,否則就算昨天聽到她的電話,說是來到紐約了,他也可以茫然不知是誰。

    霍子明平日很守時,這是他天賦的優良本性,但對女孩子的約會,循例要遲五分鍾。據他自己的解釋,女孩子通常遲到十分鍾以上是等閑事,要他等多過五分鍾,似乎是一種可惜與委屈。說真的,霍子明有足夠的條件自負,先不用說他年輕,能干,富有,單看他那雙濃密眉毛下時刻閃爍著信心光芒的眼睛,和那個掛在嘴角唇邊的斯文儒雅的笑意,相信願意等候他超過半小時的大不乏人,要霍子明等上五分鍾實在很夠了。

    霍子明手腕上那薄薄的康斯丹頓金表,剛好過了十二時五十分,他便來到證券交易所門口了。觸眼就是一個苗條的身影,踏著輕捷的步伐朝著他迎面而來。

    “子明,你好。”水蔥兒似的手伸過來,讓霍子明握著,柔若無骨。

    “對不起,我遲到了。”霍子明心想,杜懿翎變得很美,把她從頭打量,一種水秀的清麗,濃濃的將她里著,美得有資格讓自己等上半個小時。

    “要帶老同學到哪兒去吃午飯?”一句親切而大方的說話,陪上個淺淺的笑意,教子明思考了上分鍾,才決定得去處。

    華爾街距離紐約的“中國城”並不遠,叫了部出租車,子明把杜懿翎帶到唐人街一家四川的小館子去。

    “不怕吃辣的吧?”子明看著對方一張白里透紅,吹彈欲破的粉臉,心里有點後悔,似乎不該帶她來吃這麼刺激性的食物。

    “不怕,我不容易長暗瘡的。”她拿起筷子,輕盈的伸出去撿起了一顆鹽爆花生,送進嘴里。

    “會來紐約多久?”

    “幾天,然後到華盛頓去。”她又呷了一口茶,薄薄的紅唇上沾上一層濕潤,更覺性感。“我外子在華盛頓等我,他有個業務上的應酬,要我陪伴出席。”

    “哦!你結婚了?”子明突然有點婉惜的駭異。

    “結婚兩年了。”她的聲線很平淡、很輕,幽幽的聽得叫人怪舒服。子明禁不住有點羨慕娶了這個女人的那個男人。

    “你……有太太沒有?”

    “沒有。”他答得很爽快。

    “不要太挑剔。”

    “我?怎麼會?”子明有點無可奈何的揚揚眉,他的眉毛濃濃密密,少許的一動也洋溢著一股青春的活力。

    “當然,那要講緣分。”她垂下了眼皮。奇怪,沒有塗眼蓋膏的,居然會有那麼深邃的眼線。

    當杜懿翎再度抬起眼來時,那水靈靈的大眼睛浮動著薄薄的一層感慨,直感染得子明也渾然忘掉應該把瀏覽在她臉上的視線收回來。

    “不要讓菜冷了!”

    他們邊吃邊談,話題涉獵之廣,令子明滿意得有點震驚。子明最怕蠢女人,婆婆媽媽的胡扯,簡直費時失事。杜懿翎不單只不是個蠢女人,她的智能和聰敏,在在都通過她的言語表露無遺,怎麼會連談到他自己的本行生意,她也能應對得頭頭是道。聽她分析英國工黨執政的時勢,香港政冶和經濟間的微妙關系,歐洲各國的文化狀況,真使子明越聽越有味道,這個女人就是不簡單。

    一頓午飯在極端愉快和融洽的氣氛中用完。杜懿翎要到第五街買衣服,還是她用出租車先把子明送回華爾街去的。

    這一天下午,子明完全提不起勁工作,他托著頭,一直在想,想想他中三那年,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的午飯吃了近個半小時,回來後又發白日夢,戀愛了?”坐在他對面的美國女同事珍納在向他調笑。

    珍納有一般美國女孩子擁有的親切和熱情,她濃眉大眼,高挺的鼻子,分明的輪廓,再添上一臉AVON的化妝品,豔!還忘了形容她一身健美誘人的身裁。那件恤衫,鈕子扣得很低,有意無意的讓你看到深深的乳溝,讓你去想像她值得引以為傲的一對豐滿乳房……

    “緣分還沒有來。”子明對珍納笑笑,心里就只管想著今晚跟杜懿翎的約會。當然,子明知道他自己決不會跟結了婚的女人鬧戀愛,但他覺得自己跟杜懿翎在一起,總有一種惺惺相惜、等級齊量的滿足感。

    下午五時,霍子明離開華爾街。

    下午六時多,他已經換上了一套Pierrecardin的藍色西裝,杏白色的襯衣,沒打領帶,卻結上了一塊紅黃色碎花的真絲頸巾,再披上在英國購買的燕子牌淺銀灰色大衣,一身的英挺俊拔、瀟瀟灑灑的走出家門去。

    下班後不用再受地底火車的氣,從車房中開出那部爸媽送的生日禮物——淡綠色的林肯,直駛向紐約希爾頓酒店。

    房門開處,杜懿翎已經穿扮妥當,一件月白色的絲綢中國旗袍,細致地捆了邊的,在襟頭鏽上兩朵黃色的小雛菊。她的頭發不長,可還要攏到後面去,毫無保留的把姣好清靈的臉蛋顯露出來。

    “進來坐坐。”她招呼著子明坐下。

    房間很雅致清潔,地方可不大,價錢一定昂貴,應該不會少過五十元美金一天。子明心里想:杜懿栩嫁了個什麼樣的丈夫?在他印象中,這位女同學以前的家境不像很富有的。

    “要喝些什麼?”

    “不用了。”子明看看手表,“該是吃晚飯的時間了吧?”

    “那我們走好了。”

    杜懿翎拿起了搭在床頭的一件“藍色影子”明裘,子明慌忙走上前去幫她穿上。輕裘錦服,冰肌玉骨,真個相得益彰。子明順手給她拿起了放在床頭櫃上的手袋,卻看到一個用鏽紅色皮造的相架鑲著的兩張有趣照片,他不期然地拿在手里看。

    “還認得你自己來嗎?”杜懿翎嫣然一笑,默默地望了子明一眼。“看,你就站在柏文的旁邊。”

    子明細看著,原來其中一張照片是他們中三的全體照。子明怎麼會認不出自己來。那年才不過十五歲,渾身的俊朗挺拔,瀟灑自如,早已是鶴立雞群,傲視同儕。回心一想,為什麼杜懿翎這麼懷舊?十多年了,還要把這樣一張陳年舊照帶在身邊,中三時的一群同窗,果真值得如此珍惜?就子明本身而言,除了像柏文這一兩個交情特別深厚,或者是當年班中真個出類拔萃的,還能記得一二之外,其余的只怕在街上碰個正著,亦不能叫出名字來了。杜懿翎會如此長情,抑或是其中有什麼風流人物,讓她好久好久也忘不掉……子明抬眼望清楚這面前的故人,但見她那對深邃而若有所思的眸子,罩上一層煙霧似的,迷離若夢。

    子明頓時間幾乎要聽到自己的心跳,他肯定自己的眼神一定流露著一份頗為狼狽的興奮。子明只得挺挺胸膛,倒抽一口氣,把自己的浮蕩心神平定下來,再瞥向另一張照片趕快找話題去。

    “這位是……”另外一張照片里,他看到一位矮矮胖胖、六十開外的紳士型男士,親切地摟著杜懿翎合照。“你爸爸?”

    “我總是替祖林叫屈。”當他們用完晚飯,坐在餐廳一角喝甜酒時,杜懿翎才輕描淡寫的答複子明剛才的問題。“我跟他在一起時,不相識的人總愛把我們認作兩父女。我和祖林結婚時,人家也以為是我爸爸把我帶進教堂去。”

    子明正在呷著餐後酒,頓時間,都嗆進他的喉嚨里。他竭力的忍耐著,用餐巾掩著嘴,不讓自己咳出來,可也無法掩飾已漲紅了的臉。

    杜懿翎是輕松如昔的坐在那里,在燭光下,精明有致的眼睛,猶如迷迷蒙蒙,平添一份落寞無奇、飄飄嫋嫋的情意。

    子明看得一口就干掉自己的杯子。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子明直覺地感到原來她還不過是個拜金主義者,不惜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但為何還能揮灑自如若此?

    “你喜歡跳舞嗎?”杜懿翎把眼光移到舞池上,正有幾對男女,踏著有節拍的舞步,親切而其風采地跳著華爾滋。

    “不,我很少跳舞的。”子明很迅速的回答。心里明顯的對眼前這個女人起了芥蒂,曾經是使自己-那傾心的,卻可以在霎時間罩上一層俗氣,千萬則讓自己成為她排遣寂寞的工具之一。“走了一整天,你會不會很累?我送你回去吧!”

    “嗯,也好。不過……子明。”杜懿翎凝望著他,“好不好先把我載到洛克菲勒中心走一圈?”

    子明沒有辦法反對。誠然,在幾乎否定了杜懿翎的高尚人格之後,他感到彼此之間有著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但他總得維持自己一貫的風度。

    當他們到達洛克菲勒中心廣場時,時間不早了,可還有不少行人,團團圍繞著黃金色的紀念像,大概希望今晚能做個黃金夢。

    他們倚著欄杆,久久沒有說話。

    “要回去了嗎?”子明有點莫名的不耐煩。“我怕入夜了你會冷。”

    “不,子明,難得今天我見到你。”她的說話似乎有點唐突,可是語音還是淡淡的,保持著一股磁性的定力。“我必須把握著這個機會。”

    子明錯愕地望著她。

    “我不想這麼早回去,十多年了,我一向睡得很少。”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夢。睡覺只成了維持生命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環節,完全沒有享受可言。”她柔美的望著他,眼波很清很媚。“你奇怪?自從中三那年我離開了母校,我就一直過著無歌、無詩、也無夢的日子。”

    子明感到一陣陣的寒意,宛似被遺棄在撲朔迷離的五里霧中。他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打從心底里冷出來。

    “子明,如果你愛了一個人十多年,一旦有機會讓他知道,你會怎麼樣?”

    “我,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說我沒有這種經驗。”子明在心里詛咒自己,從來沒試過應對得這樣沒意思。“也許你應該……告訴他的。”

    “我很傻,放在心里十多年的一大堆話,日夜希望在重逢的時候對他說。可是,見面了,就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談別的卻談得起勁,唉!”她幽幽地歎一口氣,聲音放得更輕、更柔、更清晰。“我很後悔。難道真要等到六七十歲了,不再感到什麼是女人的矜持時,才拿著手仗,一拐一拐的跑去叩他辦公室的門,告訴他:

    “自從中三那一年,我一直沒法子忘記你。”

    “人生是什麼?是一千個抑或一萬個無可奈何?我那麼不願意只能愛一次,偏就是只讓我愛一次。”

    “那麼……”子明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在戰抖著,他的心在怦怦亂跳,眼看著那對水靈靈的含情眸子,要把他引進一個什麼樣的感覺的感情陷阱里。

    “你丈夫……”

    “我一定得嫁祖林。”她把薄薄的嘴唇一提,出現一個慘淡無奈的微笑。

    “他是一個只需要人陪伴而無需要我去愛的男人。我沒有多余的情愛,只有一具無靠的軀體,這不是很公平嗎?況且,怎麼可以叫我這樣一個不中用的女人去承受精神和物質兩方面的沉重負擔,我既不能擺脫感情的羈絆,最低限度我希望在生活上無牽無掛。”

    子明把手從大衣口袋里伸出來,考慮了一下,就扳在杜懿翎的肩膊上,讓她瞧著他。水柔柔的眼睛蒙上一層淚霧,一臉的秀麗,再加上一份寥落無依的清冷,好令人遐思,好惹人憐愛。

    子明忽然間覺得如果再想著那張曾令自己反感的老夫少妻照片是何等多余與愚昧。現在他腦子里只有一個清純可喜,晝夜希望能活在夢中,有詩有春風的日子里的小人兒。為什麼不讓他在中三時就知道?

    “子明,我應該讓他知道嗎?”

    “當然該讓他知道。為什麼不?總不會為他帶來痛苦,極其量是遲來的春天要平添一點點惆悵,加上七分的喜悅,也還是值得有余。”

    “我提不起勇氣。”她垂下了頭,像個可憐巴巴的小女孩。“好不好有機會你就讓他知道,在這世界上,有人一直保存著他從學校後出給我摘過的那朵蒲公英?”

    “好的。”不錯,子明念中學時最喜歡跑到學校後出去玩。可是,他不斷的思考著,曾幾何時自己給她采了一朵蒲公英?那兒長有蒲公英嗎?

    “你不問問他是誰?”

    “他是誰?”子明機械化的重複著。

    “袁柏文。”

    “袁柏文?”子明嚇得縮回了搭在懿翎肩膊上的手。

    他腦袋白茫茫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恢複知覺。

    袁柏文,杜懿翎一心一意愛的是他?想的是他?袁柏文是子明的好朋友,他之所以跟袁柏文合得來,完全是因為袁柏文有一份愚憨的真誠,和從小就對子明五體投地的敬佩。不論在才、貌、家勢上,子明比袁柏文高出不知多少倍。現在要子明去形容袁柏文,也真叫他為難。總之,他長了一張非常平凡的臉,一對不大的單眼皮眼睛,不高的鼻子,略厚的嘴唇,個子不高,皮膚紮紮實實的。隨便在街上拉一個中國男人,也能有三分像他。

    袁柏文算是很勤力讀書,用以補救他的不足天分,成績總還能維持中庸。待人接物,溫和不失,屬于不會開罪人,也不會叫人記得的那一種。中學畢業後,袁柏文嫁到加拿大的姐姐把他申請去了,就在多倫多工作,熬到今天大概可以有資格維持一個中等小家庭。

    到了這個時候,杜懿翎就告訴他自己愛著這麼個袁柏文十多年?

    “我在多倫多逗留過兩天,見著他,可總提不起勇氣。袁柏文告訴我,他過些時會來紐約看你,你們是好朋友嘛!”

    當然,子明和佰文是好朋友。

    當子明踏著油門,把車子駛向希爾頓酒店時,腦子里一片渾噩,他竭力在思考中三時的袁柏文和杜懿翎,甚至乎自己……子明有點啼笑皆非。

    車子停在希爾頓酒店門口。

    “明天還有時間跟我吃午飯嗎?”子明把頭伸出車窗外問。

    “看看吧!我再給你電話。”杜懿翎回頭向他笑笑。“明早我還得去Tiffany買點小首飾。”

    寫于一九七五年初夏美國紐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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