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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倪匡] 衛斯理系列 第72集 真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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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第一章】一個古怪之極的容器

【第二章】時間和生命的關係

【第三章】發現第二個怪容器

【第四章】一隻布包袱

【第五章】哈山的父母

【第六章】尋到海底容器

【第七章】八十年前一場海戰

【第八章】容器內藏有外國女人

【第九章】轉移裝置出現毛病

【第十章】父子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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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相》的故事,是《錯手》的延續。
  失散了許多年的父子,本來早有重逢的機會,可是陰錯陽差,由於極其細微的一些變化
,結果卻大不相同。世上很多事都是這樣,甚至許多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一樣––往往
一件十分細小的事,可以改寫歷史。所謂「造化弄人」,大抵就是這種意思。
  或曰,真相還不是完全大白––真正的真相大白是不存在的,只要一件事,有兩個人以
上參與,就永遠沒有真正的真相大白機會。這是由於人與人的溝通,不是直接溝通,而是間
接溝通之故。沒有一個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的真正思想,所以,也就沒有真正的真相大白這
回事。所以,如果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類的歷史,都是在一種若干程度上必然有虛假
成分在內的情形下進行的話,這種說法,可以成立。
  人類一直有追求真相的執著,但是天性又無法追求得到––忽然發現這種情形十分悲哀
,類如誇父追日。
  衛斯理(倪匡)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二日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2-27 12:1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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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09: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先看一段新聞,刊在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九日的香港《明報》上。
  (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九日,對我來說,是一個極重要的日子。許多許多莫名其妙的事加
在一起,形成了一樁蠢事,蠢事又像滾雪球一樣,愈滾愈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大雪
球」忽然爆了開來,爆得如此猛烈,身在其中,根本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感覺如同世界末日
一樣。)
  (上一段括弧中的文字,看得不是很懂?不要緊,那件事我不打算記述出來,也和這個
故事以及以前的和以後的故事,完全無關。)
  新聞如下:
  百慕達三角有奇聞
  發現海葬死者復生
  文件證明六十三年前死於癌症
  (本報百慕達航訊)百慕達三角發生過許多神秘和不可思議的事,據說,最近又出現了
一宗科學難以解釋的事情,一艘巴拿馬漁船在百慕達三角附近發現了一名「死而復生」的男
子。
  漁船於二月廿六日在百慕達以南七十五哩發現一個白色帆布袋,打開時竟是一個活生生
的男子。據船長表示,該男子自稱米高﹒維爾斯﹒基恩,並說自己六十三年前已死於癌症,
但對死後一切已很模糊。後來他被送往百慕達醫院,然後又轉送蘇黎世精神病研究中心,企
圖找出他「死而復生」的原因。
  百慕達醫院的贊臣醫生說,死亡證上的名字和指模確實與被救的基恩相同,他說「不要
問我為何能復生,這問題有待比我更聰明的人解答。」
  資料顯示,基恩在一九一八年移居百慕達、一九二三年患癌,要求死後海葬。一九二六
年三月廿四日妻子執行了他的意願,把他裹在帆布袋中,拋下百慕達南的海裡。
  大家剛看完了我記述的題為《錯手》的故事,當然一定記得航運業鉅子哈山,在百慕達
附近的海面上.撈起了一個外形看似凍肉櫃一樣的大箱子,箱子打開,裡面走出了一個人來
,竟然是百年之前,中國上海小刀會的一個重要人物!
  若是那一則新聞早發佈三個月,自然人人都以為《錯手》這個故事,是由那則新聞得來
的靈感了,因為兩者之間,的確頗多相同之處。
  但當然完全不同,《錯手》故事中那個小刀會頭目的情形,要複雜得多了。
  百慕達附近的海域,素有「神秘海域」或「魔鬼海域」之稱,有許多怪事在那裡發生過
,每一宗怪事,都可以化為一個故事。
  好了,不說那個復活了的,還是說哈山、白老大、白素、戈壁沙漠和我的事––當我想
起那個小刀會的頭目劉恨生是一個極重要的人物,不能讓他再度消失之際,便追出去,卻再
也沒有了他的蹤影。工廠中有人說看到他走出工廠去,我一直追到工廠的大門口,這家工廠
的保衛工作做得十分嚴密,要進進出出,並不容易。
  可是由於來的時候,是我帶他來的,所以,門崗在他離去的時候,沒有加以阻攔!
  一出了廠,道路四通八達,誰能知道他到甚麼地方去了?
  我在工廠大門口,悵然呆了半晌,想到這個神秘之極的人物,可能再也不會出現時,心
中更是不自在。多少年來,神秘莫測的事情,不管經歷了多麼艱苦的過程,總有水落石出、
真相大白的一天。而加今,劉根生這傢伙,要是從此不再出現,那麼,他的遭遇究竟是怎麼
一回事,也就永遠是一個迷團了!
  雖然他人走了,還留下了那個古怪之極的容器,可是又給他在我們毫無防備的情形下,
取走了動力的來源––一輛最先進的坦克車,如果沒有燃料動力,也就只是一堆廢鐵。
  那容器可能有上萬種作用,但是沒有了動力,也就只是廢物了。
  我一面想著,一面回到了廠房之中,聽到哈山和白老大這一對老朋友,又在爭吵。用的
仍然是上海話。另一邊。戈壁沙漠卻在那容器的旁邊,在研究討論。他們討論的事,我十分
感興趣,所以不理會哈山和白老大的爭吵,我也來到了那容器的旁邊。被劉根生取走的動力
來源是什麼,無從得知。很可能那小小的裝置之中,是地球人還不大懂得使用的新能源。問
題是,原裝的能源被取走了,是不是可以用別為來替代?
  只要找到了替代的能源,這個古怪容器的許多作用,就一樣可以發揮。
  劉根生說過,這容器能起許多作用,匪夷所思,至少已經知道了其中一項作用,是能把
人化為億萬分子,然後再復元––哈山由於是在「休息」狀態之中起了這項變化的,所以他
對於「化身億萬」,一點感覺也沒有,但如果人在清醒狀態之中,化身億萬,那是一種什麼
樣的感覺?
  一定要親身經歷過才知道!
  單是這一點,也足以令人心癢難熬,明知危險之極,也要去試一試,誠如白老大所說:
要是沒有冒險精神,人類何來進步?
  而能源代替,也不是什麼難做得到的事,當汽油缺乏的時候,酒精,甚至木炭,都會被
用來替代,一樣可以使汽車行駛。
  戈壁的建議十分好.他大聲叫:「兩位老人家,請聽我講一句話。」
  哈山和白老大瞪了他一眼,居然住了口,這令戈壁也很感意外,所以他立即抓緊機會說
話:「我––我們認為,若要繼續研究這個容器,世界上不會再有比這個工廠更適當的地方
。」
  哈山的臉色很難看:「什麼意思?這東西是我的。」
  沙漠忙解釋:「沒有人想要你的東西,只是放在這裡研究。」
  哈山顯然不同意,可是他還沒有開口,白老大已不客氣地道:「算了,研究那怪容器,
是他們的專長,我和你另外有事情要做。」
  我才進來的時候,看到白老大和哈山正在爭吵,可是並沒有留意他們爭吵的內容,這時
白老大這樣說,我才知道了另有行動計劃,所以我向他們望了過去,白老大一揚手:「這個
劉根生,既然是當年小刀會裡面有頭有臉的人物,總有點記留下來,我們去查歷史文件,查
看有關小刀會的一切資料,總可以找出一點線索來。
  哈山對白老大的計劃十分同意:「這叫『兜篤將軍』法,希望可以弄清楚這人的來龍去
脈。」
  我聽得他們這樣說,忍不住要開聲,可是白素已輕輕用胳臂肘撞了我一下,當然她知道
我要說的是什麼。
  我要說的是,小刀會留下來的資料不多,又過去了那麼多年,只怕想在文件中找劉根生
,會徒勞無功!白素不讓我說出來,自然也有她的理由,兩位老人家難得意見一致,而且興
高采烈,就讓他們去忙一場好了,何必去掃他們的興。
  所以我立時改口:「劉根生一從容器中出來,就說有要緊的事,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好
像到了一次上海,不知他在上海要辦什麼事。」
  哈山和白老大都感興趣,哈山道:「小刀會全盛時期,根據地就在上海,他回上海,是
去尋根去了。」
  白老大皺著眉:「都過去一百年了,還有什麼根可尋?當時的人,現在還在的,怕只有
他一人了,那時,你我都不曾出世,現在你我也已經變成老妖了。」
  哈山瞇著眼:「難說得很,反正你我都決定到上海去搜集資料,順便查訪一下他在上海
的行為,也是好的。」
  戈壁沙漠駭然道:「他––是一個一百多年前的人,哪來的旅行證件,怎麼能要來就來
,要去就去?」
  白老大瞧了他一眼,大有不屑回答之勢,我怕他們發窘,就道:「劉根生一定大有奇遇
,不能把他當作普通人看待。」
  戈壁沙漠仍然不住搖頭,覺得事情十分不可思議。白老大和哈山,又來到了容器之前,
看了一會,白老大道:「我感到睡得很沉,你們看起來怎麼樣?」
  白素道:「就像熟睡一樣。」
  白老大感到可惜:「要是劉很生遲一點來,我可能化身億萬,那不知是什麼滋味?」
  哈山一揮手:「什麼滋味也沒有,根本不知道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白老大點頭:「一有眉目,就通知我們。」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指了指我和白素。戈壁沙漠沒有答應。哈山神情雖然不是很願意,
但是想到可以和童年好友舊地重游,也大是興奮,這東西放在工廠研究,也就變成了一件小
事了。
  當下,我們四人告別了工廠,到了哈山的別墅之中。一路之上,兩位老人家大談當年上
海的掌故和生活的情形,白老大曾身為七幫八會的大龍頭,對於幫會的活動,自然了如指掌

  他說:「小刀會以前干海盜的勾當,忽然在上海崛起,幾乎連過程都沒有,勢力就大到
幾乎可以和官兵作對,公然造反。後來,又忽然失敗,連渣都沒有了,過程十分神秘,我早
就想好好去研究一下,這次好了,可以趁機了卻這宗心願。唉,年紀大了,要做的事,也只
好隨機緣,做得哪件是哪件,要是全想做,哪有這麼長的命!
  他忽然傷感起來,我和白素自然不敢搭腔,哈山隨著感歎了片刻。
  在哈山別墅住了兩天,兩位老人家仍然意見不合。哈山要大張旗鼓地去,理由是:在那
地方,能不能享受特權,十分重要。他若以世界著名的航運業鉅子身分,帶著那艘船,駛進
吳淞口,把船泊在外灘,那自然風光之至,想做什麼都可以了。而白老大卻贊成「微服私訪
」,理由是兩個人年紀都那麼大了,絕無時間做沒意思的事,悄悄進去辦事,時間寶貴,不
應該浪費。
  他們一直在爭論,我對白素說:「不管他們怎麼去,這件事,總算告一個段落了。我們
––」
  白素伸了一個懶腰:「我們該回去了!」
  我輕輕抱了她一下。第二天,我們就回來了,溫寶裕一知道我們回來,就和胡說一起找
上門來,他嚷叫著:「究意情形怎樣?我聽了之後,還得立刻打電話到瑞士給良辰美景,她
們等著聽答案。」
  我把經過情形一說,溫寶裕頓足:「不該放走了那小刀會的頭目。」
  我苦笑:「誰不知道?可是他的行動快,當時又混亂之極,一下子就不見了他。」
  溫寶裕側著頭:「他若是沒有那容器中裝置的幫助,也能在時間、空間中自由來去,那
就找不到他了。」
  溫寶裕的話,令我心中一動,劉根生不靠裝置,未必有能力在時間和空間中自由來去,
但那又怎樣?世界之大,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溫寶裕這時,取出了一頁剪報來,報上刊載著一開始就介紹了的那段新聞,他又道:「
那容器撈起來的海域有點古怪,可以派人去那裡探查一下。」
  別看溫寶裕有時胡思亂想,但有時的提議也很好。反正哈山手下有的是船,派幾艘出去
,日夜在發現那怪容器的海域搜索,說不定會有什麼發現。一想到這點,我立時打電話到哈
山的別墅,可是管家的回答是:「主人和白老先生在八小時之前就離開了。」
  我吸了一口氣,他們已經走了,看來是白老大的意見佔了上風,他們「微服私訪」,並
非大張旗鼓。我對於他們兩人的上海之行,一點也不寄什麼希望,估量他們不幾天就會敗興
而返,到時再向哈山提議在海上搜索不遲。
  溫寶裕卻對小刀會的事大感興趣,嚷叫著:「上海這個大城市,居然還叫一個幫會佔據
過,真是稀奇稀奇又稀奇,我怎麼不知道會有一個幫會叫小刀會?」
  他這句話說得有點得意忘形了,我冷冷地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何只是小刀
會!」
  溫寶裕倒也識趣,他知道我的這句話,簡直無可辯駁,所以就立刻轉換了話題:「劉根
生一出來之後,立刻回上海去––」
  我一揮手,不想和他討論下去了,所以我道:「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到過上海,只是
推測大有可能,這傢伙十分可惡,什麼也不肯說。在他的神情上,我看出他像是並未達到目
的––這種事討論到這裡為止,好不好?」
  我以為這樣一說,溫寶裕和胡說兩人,必然會同意,誰知道連一向不愛說話的胡說,也
和溫寶裕一起叫了起來:「當然不可以。」
  我悶哼了一聲,瞪著他們,溫寶裕揚起手來:「從來也沒有一個衛斯理故事,是有頭無
尾的。」
  我想了一想,事實倒確實如此,可是劉根生一走,找不出他來,事情就不會有進展就算
找到了他,他什麼也不肯說,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我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令他吐露秘密。
  我不以為哈山和白老大到上海去會有什麼收穫,也不相信戈壁沙漠可以找到動力的替代
品。
  整件事,沒有一條路可以走通,使我感到十分厭惡,因此也破天荒有了想放棄的念頭。
  我冷笑地道:「就讓這件事破一個例如何?」
  胡說和溫寶裕互望了一眼,大搖其頭,溫寶裕甚至還故意氣我:「你想放棄,我們找原
振俠醫生商量去,他一定有興趣追查下去。」
  白素這時柔聲插言:「也不一定每個故事都要有水落石出的結局。」
  溫寶裕沉聲道:「好故事就一定有。」
  白素笑道;「《雪山飛狐》的故事不好嗎?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和飛狐胡斐比
武,胡斐那一刀終究會不會砍下去,就是千古之謎。」
  小寶翻著眼:「記得有一位金學專家說,這是作者故弄玄虛,這個故事始終不完整。」
  胡說忽發奇想,雙手揮動,要大家都注意聽他的話:「如果在比武過程中,忽然有一股
力量,使得時間就此僵凝,或者就在那一個特定的時間之中,時間失去了作用,一切都變成
靜止,而這種情形,又恰好發生在胡斐的那一刀將砍之際,那會怎樣?」
  溫室裕對各種各樣古怪的假設,有著天然的適應力,胡說講得十分複雜,我才會過意來
,小寶已拍著手叫:「好設想,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只要這種情形不變胡斐的這一刀,
也就永遠砍不下去,不是他不想砍,是砍也動不了。」
  我悶哼了一聲:「在這樣的情形下,人還會有思想嗎?」
  溫寶裕忽然機伶伶打了一個寒戰,神情駭然:「要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人還有思想,那
太可怕了,一直僵在那裡,八百年,動也不能動,那比死亡可怕多了!」
  小寶說話誇張,表情十足,我斥道:「真有這種情形,當然思想也會靜止,什麼都不知
道。」
  溫室裕向我望來,雖然他沒有開口,可是神情顯然在問:「憑什麼說得那麼肯定?」
  他的這種神情,十分可惡,我脫口道:「在那容器中,哈山就是處於休息狀態之中,被
分解成了分子,他卻一點不知道。」
  我在說的時候,不過是隨便舉一個例子,而目,這例子倉促拈來,也有點似是而非。可
是話一說出口,我們四個人,不約而同.發出了「啊」的一聲低呼聲,我們同時想到了十分
重要的一點。
  胡說剛才假設了一種情形,在這種情形之下,時間突然消失––時間本來就看不見摸不
著,十分抽像,似乎用不上「消失」這樣的形容詞,但是時間既然是一種存在的現象,自然
也可以消失。
  或者說,在這種情形下,時間不再存在,時間停頓了,時間不再運作了,意思都是一樣
的。
  這裡,又有一個十分矛盾的情形出現,由於人根本不知道那種情形是什麼樣的,在那種
情形下,一切都靜止了,也只是一種設想。
  但如果在這種情形下,一切都靜止,而不處於這個情形下的特定空間之內,時間仍然在
進行,那麼情形又會怎麼樣呢?
  哈山、我、白老大,都曾進入那個容器,在那容器之中,處於靜止狀態,是不是按下了
那幾個制鈕之後.在那個容器之內,時間就消失,因而造成了胡說所假設的那種特殊環境?
  我們四人同時想到的是:就算不是百分之百符合這個假設,至少也是一種相類似的情形

  那樣說來,在那容器之中,不論多久都一樣,因為在那容器之中,沒有時間,那是一個
沒有時間的環境!
  那麼,劉根生是一個百年之前的古人,也就十分容易接受,如果他一直在這容器之中,
或者經年累月在容器之中,時間也就對他起不了作用了。
  無意之中,有了這樣的一個假設,而這個假設又和劉根生的謎團有關,這都令得我們很
興奮。
  溫寶裕揮著手:「那個小刀會的頭目,可能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經得了那容器,靠那容
器,他才活了那麼久,那容器是長壽之寶。」
  胡說反駁:「一點也不寶,你想想,時間不存在,人就在靜止狀態之中,那和死了有什
麼不同?」
  溫寶裕道:「當然大大不同,死了不會醒,他可以隨時預校醒來的時間;而且那容器還
不知道有多少其他作用,唉!唉!唉!」
  他說到這裡,連唉三產,一副心癢難熬的神情,呆了一會,又補充了一句:「那東西,
比陳長青的那幢屋子,還要好玩,好玩得多了。」
  我問哼了一聲:「做人要知足。」
  小寶踱來踱去:「要是戈壁沙漠可以找出替代的動力來,那就好了。」
  我冷笑幾幾下,未表態。整件事,有了這樣的假設,固然令人振奮,但是,對整件事的
進展,一點用處也沒有。使人處於靜止狀態、時間消失(假定),只不過是那容器的作用之
一,另一項已知的作用,是可以把人分解為億萬分子,那又是一種什麼作用?什麼力量?
  單是這兩項功能,也無法作出完全的假設,若加上許多作用,更是複雜,地球上再優秀
的科學家,在這個容器之前,只怕也如同穴居人在一具大型電腦之前一洋,根本無法理解。
  溫寶裕忽然又一拍大腿:「這東西在我們手裡,要是研究不出一個名堂來,真是枉然為
人也。」
  我瞪了他一眼,「從現在起,你什麼也不做,專門去研究,只怕到頭髮白了,還是什麼
也研究不出。」
  這句話,溫寶裕倒十分接受,或許是他生性懶,根本不想花時間去研究,所以他又道:
「能把那個小刀會的頭目找出來就好了。」
  他說出這種廢話來,我更懶得去理睬他,不過我也想到了一個問題:劉根生得以長命,
得以有許多能力,全靠這個容器中的種種裝置,若是離開了容器,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懂得武
功的普通人,可是他走得如此之急,只是卸了動力裝置,是不是他有什麼極重要的事,非要
他趕著去處理不可呢?
  事情看來,愈來愈撲朔迷離,才作出了一個可接受的假設,接著而來的問題,卻又多了
許多。
  溫寶裕和胡說又商量了一些什麼,發表了一些什麼,我都沒有注意,只聽得他最後大聲
說:「我猜劉根生一定又到上海去了,他的老巢穴在上海,他主要待辦的事,自然也在上海
。」
  過了一會,他又道:「要是哈山和白老爺子湊巧能在上海遇到他,那就好了。」
  我冷冷地道:「上海有超過一干萬人口。」
  溫寶裕道:「他們雙方都為同一目的而去,遇到的機會就很大。」
  這小子,這句話倒說得大有道理。哈山和白老大去找小刀會的資料,若是劉根生也想找
當年的文件,在圖書館或檔案館中相遇的可能性,自然大大提高。
  上海還有些古舊的建築物,和小刀會的活動有關,被列為古跡,若是他們都去看了,自
然也有機會相見。
  溫寶裕見一句話令我暗暗點頭,更是得意:「那動力裝置,不知重不重?我看他不全帶
了它到處旅行,說不定就順手埋藏在工廠的附近––」
  他說到這裡,手舞足蹈;大是歡喜:「叫戈壁沙漠派幾輛探測車出去,可能會大有收穫
!」
  我也同意溫寶裕的想法,所以心中才暗暗吃驚,劉根生一定是為了怕有人亂按制鈕,才
拆走了動力裝置的,他曾屢次告誡,說會闖禍,要是真找到了動力裝置,落在溫寶裕他們手
中,只怕就要天下大亂!
  不過我也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制止他去通知戈壁沙漠––溫寶裕和白老大有很多相似
之處,要做一件事的時候,不怎麼去考慮後果、這一老一少兩人,十分投契,原因也在於此

  看溫寶裕這時的情形,像是已經找到了被劉根生帶走的動力裝置一樣,我也懶得理他。
  事情討論到這裡,很難有進一步的發展,溫寶裕又作了許多天馬行空的假設,可是我們
三個人,沒有一個對他的說法點頭,他自己覺得有點洩氣,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又高興起
來––這正是他性格的可愛之處,永遠不會讓沮喪佔據太多的時間。
  他又指手劃腳地道:「至少我們可以假設在那容器之中,可以制造出一個時間停頓的環
境來!使得人的生命,可以分段進行!」
  溫寶裕在這裡,又創造了一個新的名詞;「生命的分段進行」。
  他所創的這個名詞,倒也十分生動,很能具體說明這種怪異的現象。以劉根生為例,如
果一百年前,在他二十歲那年,他有了怪遭遇,進入了那容器之內,時間對他來說,停頓了
,而外面已過了二十年,他從容器中出來,仍然是二十歲。
  然後,他在離開容器之後,又在正常的情形之下,生活了兩年,那麼,他是二十二歲。
他又進了那容器,再處在時間頓的狀況之下,而外面又過了二十年––
  如此類推,他每隔二十年,離開容器,活動兩年,那麼,一百年對他的生命來說,只是
十年。劉根生看來像三十歲左右,他的生命,就是「生命的分段進行」。
  自然,他的分段生命,不一定是二十年,也可以是三十年、十年,或一百年一個整段。
  總之,當他置身於那個容器中的時候,他的生命,處於暫停的狀態之中。這種情形,怪
異之極,我們四個人將這種情形想了一想之後,各自的神情,都相當古怪,而且,顯然同時
想到了一個相當接近的情形,四個人同時開口:「那好比––」
  白素先停口,我和胡說也停了口,溫寶裕照例一開口就無法停止,所以接下來的話,就
由他說下去:「那好比一盒九十分種的錄音帶,每播上九分種,就按下暫停制,暫停三十分
鐘,然後再播九分鐘,又暫停三十分鐘,那麼,等錄音帶播完,錄音帶的播出時間,仍然是
九十分鐘,可是時間已過了三百三十分鐘!」
  胡說的臉色十分白,當然是由於他想到這種「生命分段進行法」的極大伸縮性的緣故:
「理論上如果成立的話,一個人的生命,豈不是可以延長到––」
  我吸了一口氣,補充了他未曾說完的:「可以延長到無限期,一千年。一萬年,五萬年
––」
  胡說不由自主,身子顫動了一下,孤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從容器中出來的是小刀會
頭目,那不算稀奇,從容器中出來的也有可能是八十歲才遇文王的姜太公!」
  那麼多古人可以說,他何以偏偏撿了這位姜先生,不得而知,當然是由於那時大家的思
緒十分紊亂,隨便撿了一個古人來說,沒有什麼特殊意義的。
  可是胡說舉出了姜太公來,又引起了溫寶裕的聯想力來了:「最好是哪吒!」
  溫寶裕十分喜歡哪吒這個神話人物,常常羨慕他可以切肉還母,切骨還父,了結了血肉
之軀,從此自由自在,再也不必受父母所生肉體的束縛,荷葉化身之後,用溫寶裕的話說:
「進入了生命的高級形態,以靈魂為主的生命形式,拼棄了百無一是的臭皮囊!」
  (中國傳統的神話故事,想像力豐富無比的極多,哪吒故事,只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我怕他再列舉他喜歡的古人,那麼真沒完沒了,所以我忙道:「當然劉根生就是以這種
方式,跨越了一百年時間的。」
  白素直到這時,才得以發表意見;「照情形看來,劉根生在時間停頓的環境中相當久,
其間,他離開容器時,可能又有別的奇遇。」
  我們向她望去,白素解釋:「那容器有許多功用,他曾對哈山說,哈山太老了,不夠時
間學,可知他曾花了不少時間,學習使用那容器!」
  白素的假設,又提出了新問題來了:那時,這容器是在什麼地方?他從什麼人處學會使
用這容器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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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和白素互望,神情有點苦澀,提出了一個可接受的假設,並沒能使事情有進一步的發
展,而是產生了更多的疑問!
  各人都有沉默了片刻,都在設想著劉根生第一次見到那容器的情形。
  我的設想是,不論劉恨生是在什麼地方見到那容器的,一個一百年前上海小刀會的頭目
,在太西洋上見到了那容器的可能性,雖然小之又小,但也不是絕無可能。
  可是,他見到了那容器之後,要弄明那容器的功能,並懂得一一使用,是絕無可能的事

  別說是他這個一百年前的幫會頭目,一百年之後,我、白素、白老大、戈壁沙漠,以及
那工廠中的那麼多人,可以說全是聰明才智之士,有的更具有現代科學專業知識,可是面對
著這古怪的容器.也有原始人面對大型電腦的感覺。
  由此可知,劉根生絕無可能無師自通,弄明白這容器的許多功用。
  而如果有一個人,肯悉心指導他,他要學會,倒也不是難事。那兩排按鈕,控制著一切
功能,只要記性好,記住如何循序,按動哪幾顆按鈕,就可以產生什麼功能,誰都可以學得
會。
  當然,學會施展那容器內許多功能是一回事,要瞭解何以那容器會有這樣的功能,又是
另一回事,這就像誰都可以按下一個制鈕,令一台電視機出現畫面,但是要明白電視機何以
會出現畫面,那是另一回事一樣。
  而且,也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劉根生只會使用那容器,不明進一步的道理,所以,其實
他對那個容器,存在著相當程度的恐懼感,這才使他一再告誡「碰都不能碰」、「一碰就會
闖禍」。
  劉根生對那容器,根本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絕不是容器的第一手主人。
  我一想到這裡,立時把自己想到的叫了出來。
  溫寶裕立時同意:「你們上當了。」
  他不說「我們上當了」,而說「你們上當了」,那相當可惡,暗示他當時不在現場,又
暗示如果他在現場的話,可能不會上當。
  我冷笑一聲:「上什麼當?他雖然不明白原理,但容器能發生什麼作用,他總是知道的
。」
  我臉色不善,溫寶裕也知道自己剛才的態度太過分了一些,所以縮頭縮腦,不敢搶著發
表意見。胡說忽然笑了一下:「情形很古怪,極可能,當劉根生發現那容器的時候,一打開
,裡面也有一個人走出來,那個人是若干年之前進去的,那情形就像––」
  溫寶裕終於忍不住了,搶著叫了起來:「情形就像哈山看到劉根生從裡面出來一樣,所
以,當然是那個人教會了劉根生一切。」
  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只是疑惑:「真奇怪以劉根生當時的知識程度而言,如何接受這種
不可思議的事實––那時,連汽車都還未曾有。」
  這個問題.自然也無法有答案,白素繼續她的想法:「他可能一直在學習如何使用這個
裝置,一直到最近,所以,他才會一見哈山,就急急離去,那當然是有十分要緊的事,等著
他去做。」
  溫寶裕搖頭:「那事情未必重要,若是重要的話,他一定早去做了。」
  白素笑:「這情形有點像武俠小說中的情節:得到了武功秘笈的人,為秘笈的內容所吸
引,如癡如醉,專研武功,什麼事都可以放得下,等到武功有成,才覺察到時光的飛逝。」
  聽得白素打了這樣一個比喻,雖然由於種種謎團,真相無從得知,心中十分郁悶,但是
我也禁不住「哈哈」大笑:「近來者赤,近墨者黑,真是不錯,和小生來往多年,說話就有
他的風格。」
  白素微笑:「我的譬如不合格?」
  我想了一想,倒也挑剔不出什麼不是來,白素又道:「在這個過程中,我相信劉根生一
定通過容器中的裝置,得到了極其豐富的現代科學知識.說不定遠遠超過了現代人類的科學
水準,也正因為如此,才能吸引他繼續鑽研下去。」
  白素這一番話,有相當的說服力,我失聲道;「我們太小看他了,只當他是一個有了一
段奇遇的人,沒想到他在這段奇遇之中,已脫胎換骨,再也不是當年的小刀會頭目,而且有
可能是地球上最出色的人。」
  溫寶裕不住眨著眼,我盡量回想和他在一起時的情形,卻又感覺不到他有什麼特別之處
,所以我對自己的推惻,又不禁疑惑起來,有點無可奈何:「看來,問題又兜回來了,仍然
需要劉根生出現來解答一切問題。」
  溫寶裕打了一個哈哈:「矛盾之極,他已說過什麼都不會說的。」
  我悶哼了一聲,用力揮手,真有點後悔當日他出現的時候,沒有用一切方法使他說出他
的經歷來。
  不過,那時我雖然有點設想,卻沒有現在這樣具體––現在已經有了「時間停頓」、「
分段生命」等的假設,也假設了劉根生在初見這容器時,容器中有人,這個人給與他很多知
識等等。
  有了這些假設,軟硬兼施,逼他說出實話來,自然容易得多了。
  無論如何,劉根生已消失無蹤,再要找他,十分困難,我們所作出的假設,就算再接近
事實,也無補於事,至多只有一直假設下去。
  一想到這點,我的神情,不禁大是沮喪,白素笑了一下:「如果他的生命,離不開那容
器,那麼他始終再會利用那容器。」
  溫寶裕直跳了起來:「對啊!他會帶著動力裝置,回到容器中去,就算他一進入容器,
就會沖天飛走,他也必須先接近容器。」
  我明白溫寶裕和白素的意思,笑了起來:「這使我想起『守株待兔』的寓言。」
  白素道:「大體相同,肯定了劉根生不能永遠離開這容器,只要守著它,就始終有等到
他出現的一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說法,相當有理,溫寶裕又問:「那動力裝置的體積有多大?

  我比了一下:「大約比普通的壓縮空氣筒細一點,一共由四個圓柱形組成,他取下來之
後放在外衣下面,就頗為吃力。」
  溫寶裕拍著手:「那他當然不能帶著這樣的東西去這裡去那裡,我們可以雙管齊下」
  他說著,就取過電話,放在我的手中,我略想了一想,覺得那「雙管齊下」的方法,並
沒害處,所以就撥了法國那工廠的電話。
  那電話號碼是臨走時戈壁交給我的,那台微型流動電話是他和沙漠的傑作,二十四小時
不離身,要和他們聯絡,十分容易。
  不一會,就聽到了戈壁的聲音,我先問:「有什麼進展沒有?」
  戈壁的聲音聽來十分苦澀:「一點也沒有,我們嘗試在幾個接觸點上,接通電壓不一的
電流,但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有點駭然:「小心一點,別冒險使用太高的電壓。」
  戈壁苦笑:「我想不會有危險,也不會有作用,不然.那個百歲人魔,也不會放心把這
東西留在我們這裡了。」
  聽他稱呼劉根生為「百歲人魔」,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可是溫寶裕在一旁,卻已鼓起
掌來,大聲道:「百歲人魔,可圈可點。」
  戈壁又吸了一聲:「我們也只是死馬當活馬醫,實在不想放棄。」
  我頓了一頓:「我們商量下來,有一個雙管齊下的可行之法。」
  戈壁對我十分有信心,忙道:「好極了,說來聽聽。」
  我道:「這兩個辦法,倒有一個是溫寶裕想出來的,讓他來和你說。」
  我把電話交給了溫寶裕,他大喜過望,一手接過了電話。
  多半是由於興奮過度,溫寶裕手心在冒汗,一手又在褂子上用力擦了擦,開始向戈壁敘
述我們的假設,和要做的事情。
  他說的「雙管齊下」的進行方法,的確十分合乎情理,才說到一半,就聽到有許多掌聲
、喝采聲傳來。溫寶裕更是高興,俊臉漲得飛紅,把應該進行的事,說得十分詳細。
  他一說完,戈壁就道:「沒有問題,立刻可以進行探查被帶走的動力裝置的行動,至於
守著這容器––我想每天我們抽出幾小時來、假裝不研究,看起來像是沒有人,但佈置人暗
中監視。這百歲人魔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就很難再逃走。」
  溫寶裕也興奮得像是已等到了劉根生,竟然念起戲白來:「且看老夫手段,手到拿來。

  我一直以為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並沒有寄以多大的希望,當然也不會那麼興奮。等
到胡說和溫寶裕走了之後,我另外有一點事要做。溫寶裕走時,說他會負責把這件怪事告訴
在瑞士求學的良辰美景,也會向原振俠醫生轉述一下,以聽取更多人的意見,集思廣益雲雲

  我和白素在書房中對坐了片刻,我來回踱步,白素自然在我的行動中,可以看出我另有
主意,她靜靜等著我發表意見。
  我把自己所想到的整理了一下,才道:「假設那東西每隔一百年出現一次,或是一百一
十年、一百二十年才出現一次,又假設這東西在地球上存在已久,那麼,這應該多次出現過
,我想廣泛地查一下歷史上的各種正式記錄或是裨史野聞,看看是不是有相類似的記載,提
及一個這樣的容器。和一個––百歲人魔的。」
  白素皺著眉:「這是一項極其繁重的工作。」
  我笑:「當然不是我們自己來進行,可以委託多個有電腦儲存資料的機構進行,有結果
最好,沒有結果,也不見得有什麼損失。」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想:「好,你閣下貴人事忙,就交給小可去辦吧。」
  我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多謝娘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忽發奇想:「這個容器,可以輕易把人的壽命––」
  我本來想說:「可以把人的壽命延長」,可是一想,「延長」這個形容,不是十分恰當
,因為處於「時間停頓」狀態之際,人和死了差不多,一個人,該活八十歲的,還是八十歲
,並不能延長壽命。
  所以我想了想,覺得用「拉長」一詞,比「延長」這個詞好得多。
  我改口道:「這容器可以把生命––拉長,要是我們一起擠進去,處在時間停頓狀態之
中,過十年出來一年,豈不是可以看到一兩百年之後的情景?」
  我說得十分熱切,可是白素的反應冷談:「那不見得有趣,人總是屬於自己的時代的,
退後和超前,都是十分痛苦的事。」
  我還想說服她,如果有機會玩這樣的游戲的話,要她和我一起進行,不然,我一個人成
了「百歲人魔」,她卻早已生命結束,那真是悲慘之極了。可是不等我開口,她就淡然道:
「還記得偉大的宇宙飛行員革大鵬嗎?他是那麼出色,我們遇見他的時候,他是一百年以後
的人,他有機會回到我們這個時代,可是他堅持要回到他自己的時代去,儘管前途茫茫,他
也要去冒險。」
  我歎了一聲,自然未曾忘記下一世紀地球上的宇宙航行員革大鵬。他在宇宙航行之中,
遇上了不可測的一種震盪波,把他震回了一百年前,遇到了我和白素,以他的一百年之後的
知識和能力而論,如果他在我們的這個時代留下來,那他不拆不扣是個超人。可是他堅決要
尋回屬於他的時代。
  可知時間和生命之間,有著難以分隔的關係:是這個時代的生命,就必須在這個時代之
中生長和結束,不能跨躍這個時代。
  (偉大的宇宙航行員革大鵬,和我和白素的故事,記述在《原子空間》這個故事之中。

  白素又道:「我不覺得劉根生超越了時間一百年,會有什麼快樂。」
  我不禁孤憐伶地打了一個寒戰,想想我就算能和白素,出現在一百年之後,那時,什麼
親人朋友都沒有,我們是兩個和時間完全脫節的人,哪裡還有什麼人生的樂趣可言。
  當然,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而我又生出了一個新的疑問:「可是,劉根生看來十分
起勁,並不感到有什麼痛苦。」
  白素秀眉微蹙,她的這種神情,十分動人,我伸手在她的眉心輕撫了一下。
  她道:「我料想劉根生一定有一宗十分重要的任務沒有完成,他心中只想完成這任務,
沒有時間感到不適應。一等這件任務完成,他可能會感到失去時代的痛苦!」
  白素的假設,純粹從心理學的觀點出發,相當空泛,我不是十分同意,用懷疑的口吻問
:「你的意思是,他如今正在進行那項任務?」
  白素笑了起來:「這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希望他能再出現在我們面前!」
  當天,對這件事的討論,到這裡為止。
  以後,每一天,不用我和戈壁沙漠聯絡,溫寶裕每天都向我報告。
  開始兩天,溫室裕對戈壁沙漠還很客氣;「和他們聯絡過了,沒有發現。」
  接著,他開始稱他們為「這兩個人」,進而為「這兩個傢伙」,一個星期之後,戈壁沙
漠變成了「這兩個笨人」、「笨蛋」––。
  我在兩個星期之後,忍不住責斥他:「小寶,你怎麼能這樣子稱呼他們?」
  出乎我的意料,溫室裕道:「不是我要這樣稱呼他們,那是他們的自稱––他們找不到
那動力裝置,就這樣責備自己。」
  我苦笑:「或許我們的估計不對!」
  溫寶裕道:「不,我們的估計是對的,劉根生絕不可能帶著那動力裝置到處走,譬如說
到上海去,他一定將之藏在什麼地方,只不過我們找不到。」
  我歎了一聲:「可能藏在幾百公里這外,並不真正在工廠的附近。」
  溫寶裕默然無語。
  而在我這方面,搜尋資料的工作,也進行得並不順利,得到的資料,連《聊齋誌異》上
的,在半夜海上忽然大放光明的記載都有了,就是沒有類似的一個容器可供人坐進去的或同
類的記載。
  事情全然沒有進展!
  連白老大和哈山,在離開了之後.也音訊全無,不知道他們在上海的「尋根」,是不是
有成績。
  我在提到「尋根」這個通用的名詞之際,溫寶裕哈哈大笑:「真是名副其實的尋根––
他們要找的人,名字就叫劉根生。」
  溫室裕很想也到上海去,和那兩個老人家一起去瘋瘋顛顛,可是他父母說什麼也不讓,
而不久之後,他倒替我去了一次台北,這是題外話,表過就算。
  在接下來的幾天之中,我和白素自然不會是閒著等這件事的發展,而是另外有許多的事
在忙,可是這件事,並沒有什麼進展。
  倒是在這期間,在沒有我們參與之下,另外有一些事發生,很和這個故事有關。
  還記得那個倒霉的船長嗎?
  我稱那艘大輪的船長為「倒霉的船長」,自然大有理由。在哈山和白老大的打賭行動之
中,哈山由於對他的信任,所以他成了唯一知道哈山躲進了那容器的人,結果,他卻經不過
半條船的巨大利益的引誘,把哈山的秘密,出賣給白老大。
  白老大和哈山的打賭,後來產生了那樣意料不到的變化,大家早已把這場打賭的勝負忘
記了。白老大和哈山有這樣的交情,再加上他們的性格,自然不會再把什麼賭注放在心上,
早就把整件事當作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們的興趣,轉到了小刀會的身上去了。
  也就是說,我既然不必陪哈山去說八十天的故事,哈山也不必把那艘豪華大郵輪轉名到
白老大的名下。
  整件事都過去了,唯有那位倒霉的船長,卻完全改變了他的命運。
  哈山知道船長曾把秘密告訴白老大,任何人,在一開始知道自己被信任的人出賣時.當
然會不高興,哈山也不能例外。
  可是哈山立即原諒了船扶,再加上整件事情已告一段落,哈山也沒有任何責備加在船長
的身上,還是繼續讓他當船長。
  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倒霉!是的,如果船長不是那麼自負的話。
  在整件事中,船長雖然由於本身的缺點,不能堅決拒絕引誘(有多少人能受得注這樣的
引誘?)但是他是事件的受害者––他什麼也沒有得到,卻損失了他的人格。儘管沒有人責
備他,他卻深深自責。
  船長算是一個十分正直的人,如果是奸佞小人的話,才不會感到什麼痛苦,正因為他一
生正直,從來也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所以在這種情形下,他才會覺得難過之極,再也無
法從那種精神狀態之中解脫出來。
  於是,他開始喝酒。
  (當白老大和白素商量著要用天文數字的金錢收買船長的時候,我曾經竭力反對過。)
  (看來我的反對十分有理。)
  (別去測試人性,千萬不要!像劉根生警告別去碰那容器中的按鈕一樣,一碰也不要碰
!)
  一艘大客輪的船長,工作十分繁重,責任也十分巨大,幾乎要二十四小時都保持百分之
一百的清醒。而船長由於精神上負疚,在短短一個月之內,就變成了酗酒之人,如何能負此
重責?
  而且更可怕的是,由於自責和酒精的雙重刺激,船長患上了急性精神病。這種急性精神
病,正式的名稱是「酒狂症」,患上了這種病的人,比普通的癲狂症更可怕,它間歇性發作
––每當體內的酒精積聚到一定程度時,一個平時十分正常理智的人,就會突然變得瘋狂.
完全無從防範,而且行為怪異,完全和這個人平時的行為不同。那是酒精完全破壞了人腦的
正常運作,使人徹底改變行為的結果。
  船長的酒狂症第一次發作時是在船上,恰好是八十日航期中的第四十天,他忽然和兩個
也喝了酒的水手大打出手,弄得鼻青臉腫。
  船上的醫生已經診斷酗酒過度,於是嚴禁地喝酒,可是只禁了兩天,他不知道從哪裡弄
到了一大瓶伏特加,一口氣灌進了肚裡,滿臉通紅地在餐廳中「發表演說」,粗言粗語,聽
得連最沒有教養的人也不能忍受,幾個紳士起來制止,船長又和人大打出手。
  等到酒醒之後,他隱約知道了發生過什麼事,懊喪到了極點,不知如何向人道歉,他把
自己鎖在船長室中足足兩天,當然,那是一個惡性循環––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更需要酒精
的刺激,於是又有了第三次的酒狂症的發作。
  這一次,他竟然堅持說兩個艷麗的女乘客是妓女,要把他們趕下船去。
  那時,船才離開新加坡不久,正航行在汪洋大海之上,發狂的時侯,他倒沒有忘記自己
是船長,充分行使他船長的權力。而被他指責的兩位女土,一位有著男爵夫人的頭銜,另一
位是著名的女時裝設計師。
  這件事,發展到了船長揪住時裝設計師的頭髮,又打碎了玻璃,硬要把女設計師從窗口
塞出去的程度––當然,他又被制服,這一次.他不被當成船長看待了,由幾個身壯力健的
船員輪流監視,不准他出船長室半步,船上兩個醫生商量之後,還是供給他酒,但不讓他喝
醉,讓他和別人接觸,他的酒狂症自然也只好害他自己。
  高級船員在開會之後,向總公司請示,由於哈山不在,船長又是十分高級的人員,總公
司方面也沒有主意,只是指示:到下一個港口時,請他上岸,而由大副代理船長的職務。
  看,故事兜來回去,又兜回來了,下一個港口,就是我長住的城市。
  也不是船長一上岸就立刻和故事行接上的,這個城市有船公司的分公司,分公司的負責
人自然不知道船長何以會變成這樣,只知道船長是哈山十分敬重的人,所以不敢怠慢,把公
司招待賓客的一幢小洋房拔出來給他住,派了司機、僕人給他。船長索性大喝了七八天,喝
得天昏地黑,然後,他又覺得一個人喝酒,十分無趣,所以每天都到一個專供高級海員喝酒
的俱樂部去消遣。
  那個俱樂部之中,幾乎什麼樣的消遣都有,但是船長去的,目的自然只是為了喝酒。有
些酒量好的人陪他喝酒,而且全是同行,話題投機,酒自然也喝得格外暢快,酒狂症間中發
作,反正大家全是酒鬼,各有輕重程度不同的酒狂症,所以大家也不以為意。
  那一天下午,船長照例和幾個人,一杯在手,在俱樂部的一個起居室中喝酒。那起居室
的佈置,十分古典,沙發全是那種很硬的真皮,釘上了銅釘的那種,光滑得可以當鏡子來刮
胡子。
  也不知是怎麼開始的,先是進來了三個人,很明顯,三個人之中,兩個人在不斷巴結另
一個人,那個被巴結的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一看就就知道是一個長期在海上討生活的人
,衣著隨便,可是趾高氣揚.說話聲音極大,一來就吩咐酒保:「拿最好的酒來!要找最好
的女人,該到哪裡去找?」
  酒保懶洋洋地答應了一聲,卻沒有什麼行動,另外兩個人向酒保一瞪眼:「聽到了沒有
,快去,拿最好的酒來,要最好的!」
  酒保是一個六十左右的老人,在這家俱樂部服務已超過三十年,什麼樣的陣仗沒見過,
他雙眼向上翻,望也不望向那三個人,卻向船長望來:「船長,請問你還要酒嗎?我們這裡
,講話都要先說一個請字,對不對?」
  船長也看著那三個人討厭,一聽得酒保這樣說,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三個人立時大怒,滿臉通紅,其中有一個掄起拳頭來想去打那酒保,可是看到另外至
少有七八對憤怒的眼光射過來,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船長這裡還不是很醉,所以他不想事情鬧大,他揮了揮手:「你們另外找地方去喝酒吧
,這時不適合你們。」
  那第一個開口要酒的人還不服氣:「為什麼?我們很快有的是錢––」
  講到這裡,他忽然有點氣妥,改了口,連酒保在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誰都可以分得出「有的是錢」和「很快有的是錢」之間的分別有多大。酒保在大笑之後
,甚至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表示同情。
  那人的臉漲得更紅,用力揮著手,宣佈:「至多三天.我們就可以撈起那艘沉船來。」
  一個坐在角落中的人用十分不禮貌的語氣道:「哦,三位原來是專來打撈沉船的?」那
人拍著胸口:「怎麼,那不是海員嗎?」
  有幾個人,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另有人道:「只有會員才能簽帳,據我所知,這裡最
好的酒,每瓶價值五千美元以上,請問三位用現金來支付,需要多少瓶?」
  那人的臉色難看之極,可是他還是十分有信心,「哼」地一聲:「三天之後,沉船中的
財富,可以使我買下整個俱樂部來!」
  看他的神情語氣這樣肯定,一干人等,倒也不再去取笑他,都互望著,他們全是十分有
經驗的海員,自然對於一切海上活動,也十分留意,可是這時,看他們的神情顯然都不知道
在附近的海域之上,有什麼大規模的打撈沉船工作在進行。
  凡是航海者,對沉船都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每一個航海者都知道,不論現代科技把船隻
制造得多麼安全堅固,可是事實上,任何在海上航行的船隻,在不可測的大海之中,都隨時
有變成沉船的可能––自然,那也代表了每一個航海者的生命,隨時都有被大海吞噬的可能

  那並不危言聳聽,核子動力的潛艇,應該是人類造船技術的最高峰了吧?可是近三十餘
年來,沉在不可測的海底,永遠沒有再見天日的機會的核於潛艇,超過十艘之上,有的,連
出事的原因,都無法查明!
  再加上,沉船上的財貨,也很動人心弦,若是打撈起一艘沉船,船上載有價值可觀的財
寶,自然可以使人突然之間成為富翁。
  由於有這兩點吸引,所以一時之間,起居室中,有了一個短時間的沉默。然後,才有一
個人問:「附近有人打撈沉船?好像沒聽到什麼消息?」
  這人這句話一出口,那冒冒失失進來的三個人,臉色陡地為之一變。本來,可以看得出
他們嚷叫著要拿最好的酒來的時候,已經有點酒意了。
  (不是有了幾分酒意誰會叫出「拿最好的酒來」這種妄話?)
  這時,看來他們的酒意也消退了,甚至還有點慌慌張張,他們三個人齊聲道;「沒有,
沒有,當然沒有人在附近打撈什麼沉船!」
  三個人忽然改了口,倒令得別人十分驚訝,他們不但否認,而且立時再也不想停留,轉
身就向外面走去,他們三個人才一出去,就有兩個人,心血來潮一樣,也跟著向外走去。
  船長在這時候,陡然喝:「站住!別出去向他們追問有關沉船的事!」
  那兩個在門口給船長喝住了,神色很是尷尬,看來他們正是準備去向那三個人追問有關
沉船的事,他們一起向船長望來,船長先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哈哈大笑了十來秒鐘
才道:「你們出去一問,這三個傢伙一定先神神秘秘不肯說,後來才勉強透露,說他們在海
底發現的沉船中,看到金塊,只怕有八十噸,不過他們沒有本錢投資打撈––」
  船長說到這裡,其餘的人,也明白船長想表達什麼了,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在門口的那兩個人,也聳肩笑著:「如果我們投資的話,永遠也不會有機會看到那些黃
金,是不是?」
  船長打了一個呵欠,一面向杯中倒酒,一面道:「是,這種把戲,是上幾個世紀的玩意
兒了,想不到現在還有人在玩,而且,也幾乎有人要上當。」
  在門口的那兩個人,滿面通紅,訕訕地走了回來,其中有一個,年紀較輕,臉上有點掛
不住,低聲說了一句「或許是真的,也說不定。」
  誰料就是那樣的一句話,卻激怒了船長––船長的精神狀態真的處於一種十分可怕的情
形之下,他的行動之激烈,簡直超乎想像,他陡然吼叫了一聲,直跳了起來。手中的一杯酒
,連杯子向那人擲了過去,那人絕想不到會有這樣的變故發生,「叭」地一聲響,杯子已在
他的額上碎裂,有少量的血流出來,杯中的酒,也灑了他一頭一臉。
  船長接下來的咆哮聲,即使是講慣租話的航海者,也聽得驚心動魄,他罵道:「你他媽
的賤種,不相信我的話,只管去找那三個狗娘養的,看你口袋裡那些––錢是不是合––只
管去,不去的是––」
  這一連串「––」要說明一下,像是《潔本金瓶梅》之類的刪節本一樣,全是刪去了的
髒話。
  那人沒來由地捱了這樣一頓臭罵,又受了傷,還被酒淋了一身,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才
好,其餘的人也絕料不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一時之間,也嚇得呆了。
  可是,船長還不肯就此罷休,他操起酒瓶來,一揚手,酒瓶順手砸在一張幾上,碎裂了
開來,他竟然挺著破酒瓶,就向那人沖了過去!
  如果不是我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相信船長的下半生非在瘋人院度過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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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10: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我是如何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呢?純是一個「巧」字。我到這裡來,是來找船長的。
  我知道船長在這個俱樂部,每天都喝得大醉,醉了就罵人,被他罵得最兇的人之中,有
白老大、白素和我,有一個晚上,被已成了著名私家偵探、有偵探事務所很具規模的電腦室
的小郭的一個職員聽到了,知道小郭和我的關係,所以告訴了小郭,小郭又特地打了一個電
話,告訴了我。
  (至於小郭事務所的那個職員,如何會在這裡出現的,那自然不必細表了,否則一個故
事,只怕敘述十年八載,都講不完!)
  收到了小郭的電話之後,我和白素商量了一下,我們都不知道詳細的情況,但是一個人
若是每天都喝醉酒,而且醉了就罵人,那麼這個人的情形很差,是可以肯定的事了。而船長
的情形一至於此,這原因,我和白素,當然也可以理解。
  白素歎了一聲「船長––十分無辜,事情既然由我們而起,我們應該盡量幫助他。」
  我對於當日的行動,始終不滿,所以又咕噥了一句:「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位船長
先生,可以說是無辜之極了,我這就去看他。」
  白素蹙著眉,沒有出聲,過了片刻,才道:「不論他受到什麼傷害﹒我們都會設法補償
。」我沒有再說什麼,雙方的意思,既然已經通過語言得到了交流,就沒有再多說的必要–
–再說下去必然是不愉快的爭吵,那是我和白素之間絕不會發生的事。
  於是,我就到了那個俱樂部,俱樂部有幾個大航運公司資助,設備相當好,一進去就給
人以豪華舒適的感覺。所以,當我首先看到了那三個人,急急自內走出來時,我心中也在奇
怪:這三個人,看來雖然像海員,可是,絕不夠級可以出入這樣的俱樂部。
  這時,有一個職員走過來,問我找誰,同時也看了那三個人一下,皺著眉問:「三位是
怎麼進來的?」
  三人中的一個沒好氣道:「走進來的,怎麼進來,難道爬進來的?」
  這人一開口,像是才吞下了一斤火藥一樣,後來看到的船長,則像是才吞下了一顆原子
彈。職員很沉得住氣:「我的意思是,俱樂部,要由會員介紹才可以進入。」
  那人一揚頭:「哈山這老傢伙,是不是會員?」
  若是航海者沒聽說過哈山這個名字,那就像共產黨員沒有聽說過馬克思一樣不可能,那
職員略怔了一怔才回答;「哦,是哈山先生介紹來的?有介紹文件嗎?」
  人人都可以說是哈山介紹來的,當然口說無憑,職員的要求又很合理。我在一旁等著看
那人受窘,因為我想他當然不會有哈山的介紹文件。
  可是世事往往出人意表,那人伸手自後袋中,摸出了一個又髒又舊的小皮包,打開,取
出一張有膠封套的名片來,交給那職員。
  我斜眼看了一下,那是哈山的名片,職員把名片翻了過來,後面寫著幾行字,我看不真
切,可是職員一看,神情立時變得恭敬無比,他雙手把名片還給那人,連聲道:「請進!請
進!三位可以隨便享用一切,哈山先生會負責費用。」
  我「旁觀」到這裡,裡面已經響起了船長暴雷似的呼喝聲和叫罵聲。我一認出那是船長
的聲音,心中暗叫一聲不好,立時急急向內走了進去。
  那三個人對職員的態度怎樣,我沒有繼續留意,但是猜想起來,一定好不到哪裡去,因
為那人的聲音在我身後傳來:「我們自己的花費自己會負責,別以為我們沒有錢。」
  後面還有一些什麼話,也沒有聽清楚,因為船長的叫罵聲,簡直驚天動地,而等我推開
門的時候,船長正好拿著破酒瓶去對付那個已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的人。
  我一看這情形,自然非出手不可––在這種時候,再不叫船長理智一些,那簡直是船長
的幫兇了。我一躍向前,飛起一腳,踢在船長的右手碗之上,踢得那個破瓶,直飛了起來,
船長的手上沒有了兇器,自然好對付得多了。我一面向他走去,一面叫了他一聲。
  船長轉過身,一看到我,又是幾下怪吼聲。我一接觸到他的眼光,便愣了一下,因為他
眼中的那種光芒,可怕之極,他給人的印象,一直是一個十分穩重的彬彬君子,可是此時,
卻哪裡還是一個正常人。
  我心中十分難過,可是一時之間,也想不到他病情如此嚴重,所以還好整以暇地在心中
歎了一口氣。誰料就在這時候,船長一聲怒吼未畢,雙手已經向我的脖子上,直抓了過來。
  他用的力道是如此的大,以至才被他抓中脖子的時候,真像是兩個鋼箍,直箍上來一樣
,雖然不至於眼前發黑,卻也好一陣金星亂冒。
  船長是絕對想將我抓死的,這時他處在那麼嚴重的酒狂症症象之中,狂亂得完全失去了
理性,什麼事做不出來?這一點,從他瞪大了的眼睛中可以看出來,他認為令得他處境完全
改變的人之中,我也有份,所以才一見了我,就有那麼多的怨毒。
  這時,旁邊的人也呆住了,我當然不會容許這種情形持續超過五秒鐘,我立時雙手同時
彈出一指,恰好彈中他的肘上。
  那一彈,令他雙手鬆開,然後,我伸右手按住了他的心口,推著他前進,左手順手在旁
邊的一個人處,搶過了酒。
  我把搶過來的酒,遞向船長,船長十分自然地接過了酒杯,一飲而盡,我右手再一發力
,他後退兩步,頹然跌進了一張沙發之中。
  我立時到他的面前,盯著他,用十分誠懇的語氣道:「沒什麼,任何事都沒有什麼大不
了!」
  一面說,一面向身後連做手勢,示意拿酒來,因為船長這樣的情形,令他盡快安靜下來
的方法,是再讓他喝更多的酒,使酒精令他昏迷!
  等到船長又喝了近十杯酒之後,他的頭向旁一側,呻吟聲大作,雙手揮動著,可是連講
話的能力都沒有了!
  這時,那個被船長攻擊的人(也是一個高級海員)仍然站著,又驚又怒,不斷無意義地
揮著手,想說什麼,可是又氣得說不出話來。我指了指船長,問他道:「你看到他的情形了
,希望你別和一個酒狂症患者計較。」
  那人歎了一聲,一副自認倒霉的神氣,一面抹著臉上的血和酒,走了開去。
  幾個船員走了進來,神情驚惶,不知如何才好,我問:「有醫生嗎?」
  有一個人在門口搭口:「這樣的情形,神仙也沒有用.別說醫生了!」
  我循聲看去.看見剛才我一進門就遇到的三個人,正在門口,可能是喧鬧聲吸引了他們
來看熱鬧的,那句話,就是其中一個人說的。
  那個捱了罵的的人,到這時,才算是緩過一口氣來,指著那三個人,十分不滿:「你們
快離開吧!就是因為我對你們所說的事表示了一點興趣,才會有這種倒霉的事發生!」
  我在這時,並不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而且也不想去研究,因為對一個酒狂證的患者
而言,任何細小的事故,都可以演變為不可收拾的大禍害。我只是在考慮,該把船長送到什
麼醫院去,替他進行徹底的治療。我考慮到的第一人選,自然是原振俠醫生。
  原振俠醫生其實亦不能算是一個好醫生––他的雜務太多了,但是他有一個長處,像船
長這樣,由於心理沉重的負擔而形成酗酒,以致成為酒狂症患者的情形,堪稱疑難雜症,原
振俠醫生對付疑難雜症的本事,倒還在一般醫生之上。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大呼小叫的聲音:「天,你是衛斯理,我認出你來
了,你是衛斯理!」
  我不禁皺了皺眉,任何人都不喜歡被人指著這樣叫嚷的。我用不是很友善的眼光去望著
那個十分興奮、幾乎手舞足蹈的人––他就是那三個人之一,剛才在門口,拿出一張哈山的
名片,令得俱樂部職員對他前倨後恭的那個人。
  我冷冷地道:「認出什麼人.值得那麼高興?像開了一個金礦一樣。」
  誰都聽得出我是在諷刺他,那人卻一點也不覺得,而且更加興奮,他真的手舞足蹈起來
,而且叫:「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到這個城市來?就是想找你,見到你,比開金礦更好!」
  從他的神情和動作來看,他是真的感到高興,而且是異乎尋常的高興,那不禁使我莫名
其妙,自然,我也不免多打量了他幾眼,這個人身形十分強壯,一望而知是長期在海上討生
活的人,他有著一頭紅髮,本來有著一股剽悍的神情,這時卻快樂得像小孩子一樣。
  我迅速地在記憶中搜索,想知道以前是不是見過這個人,可是沒有結果。
  在這時候,那人已大踏步向我走了過來,不由分說,雙手一起抓住了我的右手,用力搖
著,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熱情,簡直叫人受不了。
  這種情形,相信很多人都遇到過!人家把你當作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可是在你的記憶之
中,根本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我本來想跟他客氣幾句,可是又急於把船長送到醫院去,所以我抽出手來,十分冷淡地
道:「對不起,我好像並不認識你!」
  那人在我抽開了手之後,雙手仍然維持著握住我手的姿勢,叫了起來:「我是毛斯,毛
斯﹒麥爾倫!」
  他在叫出了這個名字之後,臉上所表現出來的熱情,有增無減,一副希望我撲上去擁抱
他的樣子,那真令人又好氣又好笑,我歎了一聲向其餘人望過去。
  那人一叫出了我的名字之後,周圍的人,都曾發出一些表示知道我是什麼人的聲音,這
時,我向各人望去,是想在各人的反應之中,看看各人是不是也知道毛斯﹒麥爾倫是什麼人

  可是很顯然,各人和我一樣,根本不知道毛斯是何方神聖!
  一時之間,大家都靜下來。
  這時,氣氛相當尷尬,那自報了姓名的毛斯,窘得一頭紅髮,幾乎都要豎了起來。
  他搓著手,仍然用十分殷切的目光望著我:「衛先生,你至少應該記得麥爾倫這個姓氏
!」
  他的聲音,又誠懇又充滿了希望,這倒令我產生了絲歉意、又想了想,可是仍然沒有任
何印象。
  這時候,在旁觀者之中,已經有笑聲傳了出來.有一個人叫:「如果你的姓氏是麥哲倫
,衛先生一定有印象!」
  麥哲倫是歷史上著名的航海家,我自然知道。那人一叫,毛斯用十憤怒的目光,瞪了那
人一眼,我不想再有沖突,只好道:「還有什麼提示?」
  這樣一說,氣氛就輕鬆了不少,毛斯指著自己的頭髮,連聲道:「紅頭髮,紅頭髮是麥
爾倫一家的特微!」
  我又盡量在記憶中搜尋,可是仍然找不出兩者之間的關係,所以只好向他十分抱歉地搖
頭,這時,另外又有人開玩笑地叫:「再來一個提示!」
  毛斯的神情有點咬牙切齒,他叫了出來:「潛水!」
  而不等我再說什麼,他又道:「我叔叔保留了和你一起拍的照片,所以我才從出你來的
!」
  看樣子,我要是再認不出他是什麼人來,他會把我當作大仇人,但是這時,我己經想起
他該是什麼人了!
  並不是我的記憶力不佳,而是一來,事情相隔得相當久遠,有若干年了。二來,我根本
沒有見過他,我曾認識的是另一位麥爾倫先生,應該是他的叔叔!
  而單憑這一點,這個人一叫他自己的名字,就希望我認出他是什麼人來,也未免自視太
甚,令得他發窘,是他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他的叔叔,麥爾倫先生,曾是出色的潛水家,在若干年前,我、麥爾倫和另外一個叫摩
亞的年輕人,曾在大海之中有一段奇詭莫名的經歷,在這段經歷之中,我,衛斯理,由於極
度驚恐的刺激,而變成了瘋子,在進了瘋人院,若不是萬分之一的幸運機會,只怕我就會一
直在瘋人院中度過。
  而那位曾經是世界最出色的潛水員的麥爾倫,當時已經退休了大半年,那年他三十八歲
,仍然體壯如牛,可是同樣由於受不了恐怖的刺激,情形比我更壞!把一支來福槍的槍口,
塞進自己的口中,然後,再用繩子連結槍機,放槍自殺!
  那件奇詭莫名的事,我自然記得,曾記述在《沉船》故事之中,印象異常深刻,可是麥
爾倫這個姓氏,畢意淡忘了,不是那麼容易想得起來。
  這時,我全想起來了,不由自主地長歎一聲:「令叔自殺那年,你還是個青年吧!」
  一聽得我這麼說,毛斯知道我想起了他是什麼人來了,他顯得極其高興,忙道:「那時
,我也已經開始潛水了,半職業性,我們全家都酷愛潛水。」
  我又歎了一聲:「是,令叔和我說過,你們是北歐威金人的後代!」
  我連連歎息,自然是由於麥爾倫的確是十分出色的潛水家,他英年早逝,十分可惜––
那種恐怖的景像能令我得發瘋,自然說明麥爾倫因這自殺,自不是他特別軟弱的緣故。
  毛斯見到我終於想起了他的叔叔,十分高興,但是他的神情,立時變得十分鬼頭鬼腦,
四面看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衛先生,有十分重要的事,關係到––嗯,我們是不是可以
找一個地方詳淡?」
  我皺了皺眉,我一向不喜歡行事鬼頭鬼腦的人,所以我搖頭,指著船長;「他變成這樣
子,我多少有點責任,我要把他送到醫院去!」
  我拒絕了他,誰知道毛斯很會利用機會:「好極,我幫你送他進醫院,在途中,我們正
好詳談!」
  他說著,不等我有反應,就向另外兩人招手;「大半、小半,扶起這位先生命!」
  那兩個和他在一起的人,十分聽話,立即一邊一個,扶起了船長,他們顯然對付爛醉如
泥的人很有一手,扶住了船長之後,又伸手略為托住了船長下垂的頭––爛醉的人,完全沒
有控制自己的能力,很可能在頭部的擺動之中,折斷頭骨!
  我看到這種情形,倒也不便再推辭,反正我也需要他幫助,我們一行人等,出了俱樂部
,那職員恭而敬之地送了出來。自然是由於毛斯有哈山名片的緣故。大半小半––他們是兄
弟,有十分古怪的名字,本來是流浪兒,從小跟著毛斯,所以對毛斯十分尊重,他們兩個人
把船長夾在中間,坐在後面,我駕車,毛斯就坐在我的身邊,我第一句話就說:「從這裡到
醫院,大約是二十分鐘的車程,希望你要說的話,在這二十分鐘內可以說得完。」
  毛斯十分感激:「足夠了!足夠了!」
  接著,他介紹了大半和小半,又解釋自己何以會有哈山的名片:「哈山喜歡稀奇古怪的
故事,我一直在世界各地從事潛水工作,海面上固然風雲莫測,海底更是千變萬化,有的是
怪事,我曾對他講了許多怪事,他就送了這張名片給我!」
  這時,我已經駕著車,駛向原振俠醫生服務的那家醫院,我好意地提醒他:「你只有十
七分鐘了!」
  毛斯吸了口氣,居然又沉默了半分鐘之久,我也由得他去,不去催他,他取出了一支煙
來,想吸煙,可是看到我的臉色並不同意,又放了下來,這才開了口;「衛先生,我不知道
我將會成為什麼樣的富翁!」
  一聽到這樣的「開場白」,我真想立即停車,把他一腳踢下車去!
  我問哼了一聲,冷冷地道;「為了能使你盡量利用這十幾分鐘的時間,我盡量不發問,
由你來說!」
  潛水人多半做這樣的夢:「打到一艘沉船,沉船上有著數不盡的金銀珠寶––雖然不是
沒有這樣的例子,可是成千上萬的潛水人,能有這樣幸運的,屈指可數。不錯,在汪洋大海
之中歷年來,不知有多少船沉在海底,也真的不知有多少金銀珠寶靜靜躺在海底,可是,也
永遠不會被人發現。
  毛斯一開始就那樣說,我自然不感興趣,所以在講完了那幾句話之後,就大大打了一個
呵欠,希望毛斯能夠知趣,別再繼續下去。
  可是毛期依然如我所料地繼續下去:「我找到了––一些沉船––幾艘船,沉在一起。
看來是在一場海戰之中,一起沉進海中的,其中的一艘船上,有著一個十分巨大的鐵箱子,
裡面有可能是數不盡的珠寶!」
  我連「嗯」一聲都省了,只是自顧自駕車。
  毛斯嚥了一口口水,神情一如他已找到了那大箱子,也變成了「不知是什麼樣的富翁」
一樣。「照我的推測,這艘船,遇上了海盜,在和海盜的抗爭之中它被毀下沉,另外有三艘
海盜船也沉沒,所以才會有四艘船沉在一起的情形。」
  我這時,正轉了一個急彎,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毛斯沒有注意我的神態,顯然他認為自己的故事,十分動人,繼續道:「那艘船是西方
的船隻,而幾隻海盜船,是中國式的木船––」我一聽到這裡,勃然生怒,幾乎要用粗話罵
他,雖然我終於沒有罵出口,可是我的語意必然不客氣之極:「為什麼中國船就是海盜船?
你對中國人的評斷是根據什麼而來的?」
  毛斯看到我聲色俱厲,著實吃了一驚,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那三艘中國船,
也有武裝––有炮,還有––一些標志,是銅牌,我拾了一塊上來,請人去鑒定過,專家說
:「銅牌上銹著的字,說明這––些船,屬於一個中國的海盜組織所有,叫做《小刀會俱樂
部》。」我陡地呆了一下,這時,車子正在紅燈前停著,找由於驚呆,以致轉了燈號之後,
忘了開車,令得後面的車子,喇叭聲大作。
  「小刀會俱樂部」,自然就是「小刀會」!
  小刀會在以上海作大本營之前,曾長期在海上進行活動。當其時也,在海上作些沒本錢
的買賣,自然也大有可能,如果那是小刀會的船,事情就值得聽下去,因為我正為小刀會的
事在傷腦筋!
  (各位讀者看到這裡.一定會說:太巧了,怎麼剛好莫名其妙遇上了三個人,就和故事
有關?)
  (要說明一下的是,情形其實並非如此,是因為後來事情的發展,這幾個人和故事有關
,所以我才把遇見他們的經過記敘出來的。)
  (我每天不知道要遇見多少人,若是和故事無關的,當然提也不會提,提到的,必然有
或多或少的關係。)
  (所以,就算在馬路上迎面遇上了一個人,和故事有關,也並不是碰巧,而是由於與他
有關,他才會在故事之中出現。)
  毛期說著,又道:「我有許多照片,是和那四艘沉船有關的,可惜沒有帶在身上。」
  我開始有了興趣,就問:「那個組織叫小刀會,的確會和西方人有過交往,在上海,他
們還和支持清朝政府的西方軍隊打過仗!」
  毛斯的神情十分吃驚:「真的?那艘沉船,卻不是兵船,只是運輸船,不過也有多少有
些武裝。」
  我沒有表示什麼特別的意見,主要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作討論。當時,在東方進行貿易
的許多西方商船,例如屬於「東印度公司」的船隻,豈止有「多少武裝」而已,連大炮都有
的。
  醫院已經快到了,我直接地問:「你把這些告訴我,目的是什麼?」
  我在這樣問他的時候,已經注意到毛斯十分攻於心計,因為他向我說了他發現沉船的大
致情形,可是對於發現沉船的地點,絕口不提,那自然是怕我知道了地點會對他不利之故。
  所以我問他的時候,口氣也十分冷漠。
  毛斯立即回答:「希望能和衛先生合作,一起去打撈那艘沉船。」
  我一口拒絕:「對不起,我對打撈沉船,簡直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你真是找錯人了
,打撈沉船,也不是我的專長!」
  毛斯有點發急:「我想到要和衛先生合作,是由於還發現了一些十分神秘的情形,接觸
和解決神秘現象.那正是閣下的專長。」
  我有點生氣:「那你為什麼不先把神秘的情形說出來?」』
  毛斯的神情十分尷尬,支吾了一陣,才道:「我––怕你不相信。」
  我大喝一聲:「那就別說了!」
  一直在後面一聲不出的大半和小半兩人,直到這時,才有一個開了口,也不知是哪一個
:「是真的,衛先生,在其中一艘木船的甲板上,有著十來只木箱一」
  我不耐煩道:「又是大鐵箱,又是大木箱,大木箱中的自然也是金銀珠寶了?」
  從倒後鏡中,我看到說話的是大半,他道:「不是,全是步槍和炸藥。」
  我心中有數:若是小刀會和一艘軍火載運的洋船發生了沖突,那麼,多半是在小刀會佔
領上海,清政府借助洋人力量對付小刀會的時候。
  而且,那也不是什麼海盜的劫掠,必然是一場十分慘烈的軍事行動!
  這四艘沉船撈起來,所花的人力物力,絕不簡單,世上決不會有什麼人,為了弄清楚這
段歷史而肯付出這樣的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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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10:11 |只看該作者
  根據我的推測,洋船運軍火來支援對付小刀會的軍隊.必然以上海附近為卸物目的地,
也一定要沿海駛進長江口,事情不會發生在長江.一定是在接近長江口的海域上,那一帶海
域,海水並不深,這自然也是毛斯他們能發現沉船的原因。經過迅速的思考,我已經有了一
個概念,所以我裝著十分不經意地道;「你們找沉船,找到了南水道和北水道一帶.也真可
以說神通廣大!」
  「南水道」和「北水道」是專門的地理名詞,要沿海進入長江口,必然要經過崇明島,
崇明島橫在長江口的中間,把長江前後的出海口隔成南北兩部分,在北的就叫北水道.在南
的是南水道。南北水道以東,就是黃海。
  如果我的推測不錯,這場海上的軍事行動,必然就在這附近的黃海發生。
  果然,我的話才一出口,大半和小半兩人,首先發出了「啊」地一聲。毛斯從頭到尾,
沒有說過沉船是在什麼地方,忽然聽到我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神情如見鬼魅,盯著我,身
子不由自主在發抖。
  一看到這樣的情形,我知道自己料中了,我進一步搜尋我對那一帶的地理的知識記憶,
又不急不徐地道;「如果那是一場伏擊戰,我想.雞骨礁和牛肉礁之間的海道,是最理想的
地點!
  毛斯直到這時,才發出一下呻吟聲:「我什麼也沒說過,你怎麼知道?」
  我攤了攤手,一下子就把車子停在醫院門口:「到了,我去請醫院派人抬擔架來!」
  我下了車,召來了醫護人員,原振俠醫生不在醫院中(早就說過他不是一個好醫生),
等到安置好了船長,我十分不客氣,並沒有再請他們三個人上車的意思。
  毛斯大概也知道沒有什麼希望了,神情十分沮喪,我安慰他:「我建議你去找哈山先生
––他現在行蹤不明,遲早會出現的,他不但財力雄厚,而且對小刀會的事,十分感興趣,
你去說,至少有六成把握!」毛斯歎了一聲:「可是,哈山不能解釋和何以至少有一百年的
船上,會有一只凍肉櫃。」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沒有會過意來,而等我會過意來時,我失聲大叫:「你說什麼
?」
  在一剎那間,我真的非需要大叫不可!
  毛斯忽然提到了一只「凍肉櫃」,而劉根生的那個容器,在外形看來,就十足是一只凍
肉櫃!劉根生是小刀會的頭目,沉船中有三艘木船,屬於小刀會。
  這期間,可以搭得上關係的線索太多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容器,一只還在法國的工廠之中,大家正在研究,會不會另外還有
一只,至今還沉在海底?
  我失聲一叫,毛斯、大半和小半都嚇了一大跳,我忙問:「你說什麼?什凍肉櫃?」。
  毛斯生怕自己說錯話,所以說得十分小心:「在那西方船隻上的一個大鐵箱,看來就像
一只––凍肉櫃,我拍了照––」
  他才講到這裡,我就一揮手:「快上車,去看你拍的照片去!」
  毛斯大是高興,和大半小半上了車,告訴了我他們所在的地方。一聽到他們現在的住址
,我就知道他們何以會在接近長江口的黃海海域之中,發現沉船了。
  他們現在所住的地方,屬於一間石油勘探公司的賓館,他們當然是受雇於這家石油勘探
公司,在黃海潛水作業,尋找海底是否蘊藏有石油。
  當然是在他們潛水作業的過程之中發現了沉船的。
  我自然而然地問:「發現沉船的事,還有別的人知道嗎?」
  毛斯神情凝重:「只有我們三個人,現在加上你,我們發過重誓,絕不對外洩露,你–
–你––」
  我悶哼了一聲:「我不會對人說起。不過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找我。」
  毛斯的回答有點吞吞吐吐,可是我還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道:「那一帶的海
域––有項規定,在海中如果發現了什麼的話,當地政府––」
  我不等他講完,就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們來找我,原來是怕在海中撈起了物件
之後,礙於當地法令,無法據為己有。
  那麼,我在他們的心目之中,是什麼樣的人物?是闖關走私大王?
  如果不是知道在海底,另外有一只「凍肉櫃」,而且又恰好和小刀會有關的話,毛斯只
怕會有點小苦頭吃。但這時,我自然不和他們計較,只是悶哼了幾聲,毛斯卻用充滿了希望
的神色望著我,等候我的答覆。
  我只好道:「那不成問題,我有兩個朋友,他們自製的小型潛艇,性能極其優秀,發現
了什麼東西,根本不必令之浮上海面,就在海底拖走,拖到公海,再準備船隻接應,萬無一
失。」
  我的幾句話,講得毛斯和大半小半眉飛色舞,興奮莫名,因為我提供的辦法,的確是十
分好的辦法,再妥當也沒有。
  毛斯忽然神情十分嚴肅,望定了我:「衛先生,利益怎麼分法?」
  我呆了一呆,反問:「本來,你們三個人,協議是怎麼分法?」
  毛斯沉聲道:「我占一半,他們兩人占一半。」
  我想了一想,雖然我其實並不想分什麼利益,也知道那「凍肉櫃」之中,並沒有什麼金
銀珠寶,多半里面是另一個生命處於停頓狀態的人,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認真,他們會以
為我沒有誠意。
  我需要在他們的發現上,發掘出更多的真相來,這個送上門來的機會,可萬萬不能錯過
,所以我開了條件:「我和你各佔三分之一,他們占三分之一。」
  毛斯顯然可以決定一切,不必徵求大半小半兩人的意見,他沉吟了片刻,又問:「一切
費用––」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自然是除卻一切費用之後再分––據我所知,費用會相當昂貴
如果沉船之中找到的東西,不足以支付費用,那由我負責。」
  我最後兩句話,十分有效,毛斯表示滿意,但他還是過了十來秒,才點頭表示同意。他
道:「本來我想找哈山先生的,他對這種稀奇古怪的事,最有興趣,一定會資助我打撈,可
是我怎麼也找不到他。」
  我只是冷冷地道:「原來我只是副選,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找到了我是對的,哈山有
興趣,可是未必有能力做這件事,尤其是把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出來。」
  毛斯居然十分同意我的意見,或許他是為了消除我心中的不快,所以連連點人:「是!
是!一切都要仰仗衛先生的大力!」
  這個人,在外形看來,十分粗獷兇悍,可是從他的言談上,又可以看出他十分老謀深算
,並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物。好在我和他們的「合作」關係,就算成立,也十分簡單,也
就不必太放在心上。
  我也沒有告訴他哈山到上海去了,而且目的正是去尋找小刀會活動的資料去的。
  說話之間,已到了那賓館,毛斯等三人住了其中的一層,想來他門的工作十分重要,所
以受到厚待。一進屋子,毛斯便提過一只公事包來,放在桌上,手按在公事包上,望向我。
  我道:「我不會隨便對人說,但是對一些要參加打撈工作的朋友,我也無法隱瞞。」
  毛斯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就打開公事包來,裡面是許多文件夾,他打開了其中
的一個,放在我的面前。或許是現代海底攝影設備,已經十分進步的緣故,我看到的照片,
拍得十分清晰。
  先是遠景,木船和商船,只有極少部分埋在沙中,絕大部分都在水中,很令人驚訝的是
,小刀會的那三艘船,雖然是木船,可是在海水之中浸了上百年,還十分完整。可知中國人
在長期采用木料制船的過程中,對於木材的防腐方法,已經有了十分豐富的經驗。
  一點也不錯,船是小刀會的,在一張照片上,可以看到船頭上釘著一塊銅牌,依稀是一
柄小刀,那是小刀會的標志。在另一張照片上,斷了的主桅之上,還有「忠勇」兩個字的鐫
刻。那三艘船並不大,船首高高翹起,樣子十分奇特,看來是海上的快船,是攻擊型的。
  而那艘商船,則已是當時十分進步的「鐵甲船」,如何會和三艘木船一起沉在海底的?
想來當時必然有極其強烈的爭戰。
  我急急看著照片,不多久,就看到了那只「凍肉櫃」。
  我屏住了氣息,「凍肉櫃」在商船的甲板上,一個十分奇怪的位置上。先說明一下,一
見到這「凍肉櫃」,我的面色,一定曾變了一變,因為一眼就可以肯定,這正是那個容器,
那個哈山自大西洋上撈起來,劉根生自內走出來的那只容器!
  它放在甲板近右舷處,從甲板上,有一根鐵柱,那鐵柱原來的用處,可能是栓錨上的鐵
鏈用的,而那容器,被鐵鏈橫七豎八地鎖著,鎖在那鐵柱上。
  毛斯在我盯著照片看的時候,用十分疑惑的聲音問:「這––大箱子怎麼會鎖在甲板上
,不放在艙房中?」
  我已經有了答案,可是我回答他:「不知道。」
  我這樣回答,並不是有意要隱瞞什麼,而是要解釋起來.實在太複雜了。
  我已經有了的答案是,這容器,可能是商船在航程之中撈起來的。由於商船上沒有人可
以打得開它,又不知道它是什麼,也不肯放棄它,所以才將它鎖在甲板上,等候處理。
  我又想到的是,是不是當時撈起來的一共有兩隻呢?不然何以劉根生會有這樣的奇遇,
進入了那個容器之中,開始了他停頓的、間歇的生命?
  一想到這裡,我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事情本來一點頭緒也沒有,可是只發現了一點線索,就一環扣著一環,可以解開不少謎
。我想到的是,作為小刀會的頭目,劉根生是不是曾參加這次海上襲擊運軍火的洋商船的行
動?
  他極有可能參加了這次行動,更有可能就是在這次行動之中,得以進入那容器的。
  毛斯他們自然不明白我何以忽然發出驚呼聲。我在繼續想,如果劉根生一出容器就到上
海,為的就是要找尋這一段歷史,我的發現,是不是對他有足夠的誘惑力,引誘他出來見我
呢?
  毛斯連聲在問:「衛先生,以你的經歷來看,這是什麼––容器?」
  毛斯的問題,問得十分小心,我估計他已經從我的神態之中,知道了我多少對這東西有
點認識,所以他問的時候,緊盯著我看。我仍然不打算在這個時候告訴他什麼,因為事情十
分複雜,而且說了,只怕他也不容易接受事實,所以我仍然道:「現在來猜測,並無意義,
一定要把它撈起來再說。」
  毛斯答應著,我又問:「你們曾潛進船艙去?有沒有什麼別的發現?」
  毛斯搖頭:「沒有,最奇怪的就是這只大箱子。」
  我又把全部照片再看了一遍,有不少,是在船艙中拍攝的,確然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而這四艘沉船,對我來說,有特別的意義,是由於其中有三艘,曾屬於小刀會所有之故

  毛斯顯得十分心急,一個人有了發財的夢,總希望早一點實現,他問我:「你要準備多
久?」
  我想了一想,我剛才對他說的朋友,是指戈壁沙漠而言,他們擅於制造各種各樣的古怪
東西,又和世界第一流的各種制造廠有聯絡,我想通過他們,弄一艘性能良好的小型潛艇,
不是難事,可是需要多久,我也說不上來。我的回答是:「盡快,我怎麼和你聯絡?」
  毛斯指著幾上的電話:「十天之內,我會留在這裡,然後,我又要工作。」
  我問:「還是在老地方?」
  毛斯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他還是十分小心,雖然我已知道了沉船的所在地點,但
那只是大致的地方,精確的所在,仍然不知道,要找,自然還得費一番功夫,毛斯為了保護
他自己的利益,不肯透露精確的所在,倒也無可厚非,我道:「十天之內,我相信一定可以
出發了。」
  毛斯的神情十分興奮:「我早就說過了.找到了衛先生,比找到了個金礦更好。」
  我忍不住說了他一句:「別希望太大,那容器之中,可能什麼也沒有。」
  毛斯用力眨著眼,像是我的話,是最不可相信的謊言一樣。我伸手在那疊相片上拍了一
下,告辭離去。在回家途中,我真是興奮莫名,在出發去看船長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會有這
樣的奇遇!
  一進門,我就大聲叫白素,可是白素不在,我奔進書房,立時拿起了電話來,我不知道
法國那時正是什麼時間,可是沙漠的聲音,聽來有氣無力,弄清楚了是我,才有了一點精神
,而在兩分鐘之後,他的聲音,聽來簡直龍精虎猛,因為我已把我的發現,告訴了他。我聽
到他在叫:「快起來!衛斯理發現了另外一只古怪容器!」
  接著,我又聽到了戈壁的聲音.我不等他們多問,就提出了一個要求:「替我準備一艘
性能良好的潛艇,我不想多惹麻煩,在海底把那容器拖到公海,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我聽得戈壁沙漠低聲商量了一陣於,戈壁就問我:「衛先生,你聽說過『兄弟姐妹號』
?」
  我「啊」地一聲。我自然聽說過「兄弟姐妹號」,那是雲氏兄弟以他們的精湛技術和工
藝為基礎,用龐大的工業機構作支持,制造出來的一艘奇船––堪稱是世界第一奇船。
  這艘長度只有三十分尺的奇船,從外形看來,並不十分突出,可是它性能之超卓,卻是
世界之最,它能在水上起飛,又能潛下三百公尺的深海,甚至可以在深海中直接起飛,破空
直上九霄,有點類似神話中的產物。曾經是木蘭花、穆秀珍姐妹和雲氏兄弟最得意的交通工
具!
  我忙道:「我自然知道,如果可以借用它,那真就最好了。」
  戈壁沙漠齊聲道:「我想沒問題––如果我們兩個一起借用的話。」
  我哈哈大笑了起來:「沒有問題,買肉,總要搭些肉骨頭的,你們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沙漠道:「一點進展也沒有,悶得幾乎自殺了,幸虧你的發現救了我們。我看,三天之
內,我們可以來到,當然是連船一起來。」
  我放下了電話,由於心中實在太高興,所以雖然只是一個人,可是仍然連連搓手,大聲
說道「好極!好極!」
  我又立刻打了電話給毛斯,告訴他最遲三天之後,我們就可以出發,毛斯聽了之後,好
像有點不相信.最後才道:「你真是神通廣大!」
  我呵呵笑著,很有點自鳴得意,「神通廣大」這個形容詞,放在我身上,誰曰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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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10: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當天傍晚,白素回來,我和她一說,她也感到意外之極,詳細問了我經過。我道;「可
惜聯絡不到兩位老人家,不然,倒可以邀他們一起去。」
  白素聽了之後,神情有點古怪,我一看,就知道她必然有話要說,所以就不出聲,等她
先說。
  白素吸了一口氣:「你走了之後不久,我就收到了一個電話,是一個帶上海口音的中年
人,他說,他才從上海回來,在上海,他遇到了一位白老先生,白老先生托他帶來了一點東
西,要轉交給我,要我去拿。」
  一聽到有了白老大的消息,我更是興奮:「帶來的是什麼東西?」
  白素的神情更古怪,我知道事情一定有非常奇異之處所以急得連連揮手。白素卻又笑了
起來:「隨你猜,你都猜不出來。」
  我歎了一聲:「你知道在這種情形下,我沒法猜。」
  白素作了一個示意我略等一等的手勢,她走了出去,我連忙跟出去,看到她在門口的樓
梯扶手上,取下了一只布包袱來。
  那布包袱所用的布,竟然是久已未見的藍印花布,那種藍印花布,曾是中國農村中最普
遍的花布。
  我一把搶過那包袱來,那包袱十分輕,三下兩下解了開來,裡面的東西,連我看了,也
不禁發呆。
  包袱中的東西,一點也不古怪,只是我絕想不到,白老大特意托人自上海帶來的,會是
這些物事而已。確然,如白素所說,隨便我怎麼猜,也猜不出來的。
  要我用簡單的話來形容包袱中的東西,我還得想一想才說得出來。那是一些小孩子的衣
服,或者正確一點說,是嬰兒的襁褓––記述了那麼多故事,寫的字數以千萬計,還是第一
次用到這兩個字。
  這些嬰兒的衣服.包括了一件小小的上衣,一條開檔褲(沒有尿布),還有一塊一面有
繡花的布,這塊布,是用來包嬰兒用的,上海的嬰兒,如果在冷天出生,就會用這種布包起
來,手腳都被包得緊緊的,不能亂動,只有頭露在外面。
  這種包嬰兒來的方法,有一個專門的名詞,叫「蠟燭包」––由於包好之後,是圓柱形
的一截,看起來像是一段蠟燭之故。
  除此之外,還有一只小鞋子,鞋頭有黃色的老虎頭裝飾,那是「虎頭鞋」,也是上海小
孩子常穿的鞋子。
  我眼定定地看了這些東西半晌,才問出了一句話來:「什麼意思?」
  白素笑了起來:「帶東西的那位先生,說爸沒說別的,只請他把東西帶來,看來,爸是
考驗我們的智力來了,是不是?」。
  我不禁苦笑:「不必考驗,我認輸了。這是一套嬰兒的衣服,夾爽裹部分的白布已經發
黃,歷史悠久,可以放在民俗博物館作展覽,我實在無法在其中看出一些什麼來。」
  白素不是怎麼敢表示不滿,可是顯然她也十分困擾,皺著眉,抖抖這件,又拍那件。我
揮手道:「別傷腦筋了,見了他,他自然會說。」
  白素也笑了起來:「人年紀愈大,愈是像小孩子,真古怪。」
  我不是不想知道白老大弄了一套嬰兒的衣服來是什麼意思、但實在無從設想起,又有什
麼辦法?
  白素隆而重之把包袱又包好,而那些衣服,年代確然相當久遠,一條小開檔褲,在攤開
又折好的過程中,折痕處竟然碎裂了開來。
  白素在當晚,忽然對我說:「你在三天之內,反正要去撈沉船上的那個容器,我想趁機
到上海去。」
  我立時盯著她:「你知道老爺子在什麼地方?」
  白素道:「並不確切,可是根據帶東西來的那人的話,多少有點頭緒。」
  我皺起眉:「有什麼特別的原因要令你前去?」
  白素歎了一聲:「唯一的原因是,爸年紀已經那麼大了,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正在迅
速減少,我很想盡量爭取和他在一起的機會。」
  白素說得十分認真,我聽了之後,也覺得心情十分沉重,所以,只是用點頭來表示同意
,白素向我靠了一靠;「明天我就動身。」
  白素說明天動身,可是到了晚上,事情就有了意外的發展,將近午夜時分,門鈴響了之
後不久,就是老蔡的歡呼聲,和白老大「呵呵」的笑聲。白素自書房中直撲了出去,行動不
比良辰美景慢。
  我也忙跟了出去,白老大精神奕奕,正大踏步走了進來,白素自樓梯撲下去,白老大向
我揮手:「收到我叫人帶來的東西沒有?」
  白老大問著,神情中大有挑戰之意。
  我立時道:「收到了,十分有趣.難道是老爺子嬰兒時期的用品不成?」
  在白老大問我之前,我連想也沒有想到過這套嬰兒衣服和白老大有關,這時他問,找答
,純粹是一時之間想到的,只是說來玩玩而已。
  白老大聽得我這樣回答,卻怔了一怔,才道:「當然不是我的,是哈山小把戲的用品。

  他這句話一出,我和白素都驚訝不已,白素忙道:「哈山先生呢?」
  白老大道:「他留在上海,還在繼續找!」
  白素道:「找什麼?」
  白老大兩道銀白色的濃眉皺在一起,神情十分古怪。這一點,他們父女兩人,頗有相似
之處,一有疑難問題在心裡,就會有那樣的神情。
  這時,我已下了樓,白老大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坐下來,我先去斟了兩杯酒,才和他
面對面坐了下來,白素靠著他坐。
  白老大喝了一口酒:「哈山和我差不多年紀,快九十歲了,他卻像發瘋一樣,要找他的
父母。」
  我不禁歎了一聲,真是怪事愈來愈多,亂七八糟,不知從哪裡說起才好。白素比我鎮定
:「哈山先生是個孤兒?在孤兒院中長大的人,總是想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哈山先生
也不能例外,倒也是人之常情。」
  白老大「哼」地一聲:「人之常情?他早六十年怎麼不去找?」
  白素道:「你怎知他沒有找過,或許沒有結果呢?」
  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那套小孩子衣服是怎麼一回事,怎麼知道是哈山的?」
  白老大揮了揮手:「說來話長,也十分湊巧,我們決定了不招搖,只當是普通人,到上
海去,兩個糟老頭子,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招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小客棧,在南市,總算
不至於露宿,你們再也料不到,那小客棧,還是用馬桶的,沒有現代衛生設備。」
  白老大又大大喝了一口酒。
  兩位老人家平時的物質生活,屬於世界第一流的水準,這時睡在晚上還要起來找臭蟲的
小客棧中,倒也不以為苦。上海市的南市一帶,近年來,並沒有什麼發展,一切和幾十年前
沒有多大的不同,只是人更擠,一切更加殘舊。
  熟悉的環境,帶給他們太多年輕時的回憶,他們有太多的地方可去,可消磨時間,在一
幅殘破的磚牆之前,他們可以站上老半天,啼噓時光之流逝,自然環境差些,也不以為苦。
  等到三天之後,他們跑遍了上海各處,才定下心來,找到了一個收藏近代史中有關上海
部分的機構,兩人又埋頭埋腦研究有關小刀會資料。
  在這三天之中,機構的主持人,看出這兩個老人大有來頭,對他們十分客氣,他們透露
了要找小刀會詳盡資料的意願,那文史館的館長道「有一位文史委員會的會員,和兩位差不
多年紀,專門研究小刀會的歷史,兩位是不是見一見他?」
  白老大和哈山大喜:「我們應當去拜訪,請先代我們聯絡一下。」。
  於是,三個老人,在一所可以列入國家一級保護文物的屋子中見面,互道慕之情––其
實在這以前,誰也沒聽過誰的名字。
  那位老人家的名字是史道福。年事雖高(比哈山、白老大更老),可是身體硬朗,思路
清楚,和哈山白老大,正是同一年代的人,到了他們這種年紀,能遇到同一時代的人,也是
非常不容易的事,三個人講起上海的舊事來,忽然提到上海有一處地名叫「鄭家木橋」,三
個人都異口同聲地道:「那裡其實有過一座木橋的。」
  三個人互望著,感到世界上知道在鄭家木橋真的曾有過一座木橋的人,可能已不超過十
個,而他們三個居然能聚在一起,那真是難得之極,所以更加莫逆,真正的一見如故。
  可是雖然如此,史道福老人在那種每個入都懷疑另一個人的環境中生活得久了,心裡話
,還是不會立即向別人說出來。他們先就小刀會的歷史,高談闊論了三天,然後,到了第四
天,三個老人都略有酒意時,史道福才問:「兩位知道我為什麼會對小刀會的歷史感興趣嗎
?」
  白老大和哈山是何等樣人物,早就感到,在這三天之中,史老頭雖然和他們傾心相交,
也提供了不少小刀會的歷史,可是總有點吞吞吐吐,有好幾次欲語又止的神情,落在兩人的
眼中。
  兩人也私下商量過,一致認為史道福的心中,另有秘密,未曾說出來。
  他們自己是老年人,自然知道老年人的心理,老人如果有心要隱藏什麼秘密的話,那除
非他自己願意說出來,不然,沒有什麼人可以強迫他講。要是他自己不主動說,那麼這個秘
密,也就永遠不為人知了!所以,哈山和白老大十分小心,絕不試探,唯恐打草驚蛇––雖
然他們當時不知道史道福究竟有什麼秘密。
  直到那天,史道福這樣一問,哈山和白老大互望了一眼,白老大打了一句蘇白(蘇州話
):「來哉!」意思是史道福快要說出他的秘密來了。
  哈山裝作若無其事:「不知道,如果你不方便說,不說也不要緊。」
  愈是叫別人不要說秘密,人家就愈是要說,這是人的通病,史道福也不例外,可是他又
呷了一口酒,添了半天嘴唇,把口中的幾隻假牙拿下來再放上去,足足過了兩分鐘,哈山和
白老大兩人都幾乎忍不住要罵髒話了,他才道:「我上代,和小刀會––有過一點糾葛,由
於我上代––做了對不起人的事,不是很光采––這是一個大秘密,至少有七八十年沒人提
起了!」
  白老大和哈山等了半天,憋了一肚子氣,卻聽得他扭扭捏捏,講出了這一番話來,不禁
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哈山首先忍不住,發言「觸霉頭」:「是不是你上代曾經告過密,把
小刀會送到官府去過?」
  上海話之中,說話「觸人霉頭」的意思,就是不客氣,不說好聽的話,故意令對方難堪
,再俚俗一點,可以說成「煤球一噸一噸倒過去」,有種非令對方下不了台不肯休止的刻薄

  哈山這時候的話,也就夠刻薄的了。因為根據中國民間的傳統,同情總是放在造反的一
方,不會放在官府的一方,那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統治所形成的一種民族叛逆心理。小刀
會在上海造反的前因後果不必深究,敢於和官府對抗,而且官府又和洋人勾結,那就足以令
小刀會在傳統之中變成英雄。
  哈山那兩句話,等於是說史道福的上代,幹過官府的狗腿子,這侮辱可算是相當大。史
道福一聽,立時瞪大了眼,漲紅了臉,十分生氣,可是他在喝了一口酒之後,怒氣消失,歎
了幾聲:「不至於那麼不堪,可是也––實在對不起人,我說的上代––是我的叔叔和阿嬸
,我自小喪父,娘走得不知所終,是叔叔和阿嬸養大我的,當時,我叔叔是一個手藝人,專
替人補鞋子,在一個弄堂口,擺一個小攤子,事情發生那年,我四歲,已經有點記性了!」
  他說到這時,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像是對於自己能保持四分之三世紀的記憶,十分
自傲。
  而哈山和白老大兩人,在這時,不禁面面相覷,啼笑皆非。
  他們絕未曾想到,史道福竟然會「從頭說起」,他四歲時發生的事,如果一直說到現在
,那什麼時候才能說得完?而且,這種陳谷子爛芝麻的事,聽來有什麼味道?只怕會把人悶
死!
  兩個人都是一樣的心思,所以不約而同,一起張大了口,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這樣的
「暗示」,一般來說,都相當起作用,可是在史道福面前.一點也沒有用,史道福一面指著
自己的腦袋,一面繼續道:「那天下午的事,我還記得,我剛把一個客人的皮鞋,送到一間
大菜館子裡去回來。大菜館子裡食物的香味,令我一直嚥口水,嚥到了弄堂口的鞋子攤前。
  哈山和白老大苦笑,互相舉杯,喝了一口酒,心想沒有辦法,只好聽下去了。想想一個
窮孩子,進入大菜館子(西餐廳),聞到了食物的香味而大是垂涎的情景,倒也相當動人,
所以第二個呵欠,就沒有打出來。。
  史道福繼續道:「一到弄堂口,我就看到一個人,抱著一個『蠟燭包』,在和我叔叔說
話,叔叔的樣子,像是十分為難,那人好高,我要抬高頭,才能看到他的臉,我及不到他腰
高,所以一走近他,就看到他腰上,別著一把雪亮的小刀,刀柄還掛著紅綢,神氣得很。」
  史道福講到這裡,停了一停,向哈山和白老大兩人望了過來。
  兩人在這裡,非但不打呵欠,而且聽出點味道來了。史道福所說的那個人,顯然是小刀
會的人,那時正是小刀會在上海風雲際會的好日子,何以一個小刀會的人,會和一個嬰兒連
在一起?
  (哈山和白老大是上海人,自然一聽到『蠟燭包』,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知道包中一
定是一個嬰兒。)
  他們正是為了追尋小刀會的資料而來,有了這種活生生的資料,自然求這不得。
  所以,史道福一向他們望去,兩人就連忙做手勢,請他說下去,尤其是哈山,天生最喜
歡聽稀奇古怪的故事,態度也就大是前據後恭,連聲道:「請說,請說!」
  史道福側著頭,畢竟年代久遠,他要搜索記憶,才能說得下去。
  「那人把那『蠟燭包』向叔叔手裡送,叔叔卻不接,我看到包著的那個小囡,眼烏珠轉
動,樣子十分可愛,就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頭.那人卻順手把『蠟燭包』送到我手中!」
  白老大「啊哼」一聲:「小刀會的人托孤,這倒有點意思。」
  哈山一下子拍在白老大手背上:「你別打岔!」
  史道福反背雙手,擺出了一個抱住了嬰兒的姿勢來,還左右搖了兩下。
  (中國的武土拉弓射箭的時候,標準的姿勢是「一手如抱嬰兒,一手如托泰山」,可見
抱嬰兒,是有一定的手勢的。)
  史道福的神情,完全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之中,他道;「那時天十分冷,弄堂口的風很大
,那小囡的臉,凍得通紅,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臉,去貼了貼,小囡反倒笑了起來,我感到有
趣極了!」
  他說到這裡,忽然吸了一口氣:「當時我只顧逗小因玩,沒有注意那人和叔叔說了些什
麼,只是忽然覺得手中一緊,那人又把嬰兒抱了過去,抱了好一會,才交給了我叔叔,就大
踏步走了開去。我叔叔抱著小孩,神情十分緊張,忽然道:『快收攤子,回去再說!』攤子
我是收慣的,收了攤子,跟著叔叔回去,叔叔把小孩交給我抱著,我一路逗他玩。」
  白老大聽到這裡,略為不耐煩:「請你說得簡單一點,不必太詳細了!」
  史道福「嗯」了一聲,好一會不言語,哈山瞪了白老大一眼,怪他不該打斷了話頭,過
廠幾分鐘,史道福才道:「當時我年紀實在太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後來長大了,想想
,知道那個人––一定給了我叔叔不少好處,托我叔叔照顧這個嬰兒,因為不多久,我叔叔
就忽然有錢買房子了,嗯,就是現在我住的這房子,歷史悠久,他的日子也好過起來,不再
擺補鞋攤子,可是,他並沒有好好照顧那小囡。」
  哈山可能是由於自己是孤兒出身的緣故,所以十分緊張嬰兒的遭遇,忙問:「你叔叔把
那孩子怎麼樣了?」
  要知道,那時的人沒有現在文明,路上有個死嬰,決不會有人去過問,都當垃圾處理,
若是他叔叔受了人家好處,又起了壞心,那嬰兒可危險之極。
  史道福對哈山的問題,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別急,然後才道:「那嬰
孩在叔叔家三天,阿嬸不喜歡他,十分嫌他,反倒是我,覺得多一個小弟弟很有趣,有一天
晚上,我聽到阿嬸和叔叔的對話,才知道阿嬸不喜歡那孩子的理由。」
  史道福說到這裡,五官擠在一起,顯得他臉上的皺紋更多。任何老人當然都曾年輕過,
有過童年,當他聽到他叔嬸對答時候,他就不過是一個四歲的孩子。
  當時,他叔嬸的對話,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聽得懂的,自然只有三四成,可是由於
這一番對話,在他腦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一直在反覆琢磨,隨著漸漸長大,終於領悟了
其中的意思。當他在那麼多年之後,向哈山和白老大說出來的時候,他自然是已經領悟了意
思,懂得了當年他叔嬸的對話的。
  他先聽得嬸嬸說:「你真準備把這小赤佬養大?」
  他阿嬸自然是在和他叔叔說話,他叔叔沉吟了一下才回答:「他留下的錢,養一百個小
孩都夠,總不能––答應了人家不算!」
  史道福的評語是:叔叔是老實人,可是阿嬸十分精明,唉,窮透了,精明全是窮出來的

  阿嬸立時道:「不行,第一,小刀會造反,捉住了是要殺頭的,你收留小刀會的小孩,
不殺頭,只怕也要吃官司,坐監牢!」
  叔叔咕噥了一句:「小刀會的錢你倒要!」
  阿嬸的回答:「錢上沒有刻著名字!」
  叔叔辯了一句:「這孩子的額頭上,也沒有刻著是誰的兒子,就當是你和我生的好了!
」阿嬸叫了起來:「你要死快哉!你不看看,這小兒鼻頭高、眼睛大,皮膚的顏色象皮蛋,
十足是個雜夾種,你同我生得出?」
  史道福的阿嬸講這一番話的時候,自然是道地的上海話,(雜夾種)者,混血兒之謂也

  阿嬸這樣一說,叔叔也猶豫了起來:「看看倒真有點像,人家說,雜夾種愈大,愈是看
得出來,唉,這––怎麼辦才好?」
  阿嬸十分果斷:「摜脫伊。(扔了他。)」
  史道福又有補充:「我聽到這裡,幾乎直跳了起來,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說扔掉就扔
掉?可是我很怕阿嬸,假裝睡著,一聲也不敢出。」
  哈山聽到這裡,更是緊張:「後來怎麼了?」白老大呵呵笑:「哈山,你遇說故事的老
手了,他不會爽快說出來的,一定要吊著你的胃口。」
  史道福大搖其頭:「不是吊胃口,事情總要來龍去脈說清楚了,聽的人才有味道,一部
(紅樓夢),也是這樣子羅羅嗦嗦說下來的,若要直截了當,說幾句話,就可以說完,還有
什麼看頭?」
  哈山高舉雙手,作投降狀:「好––好––由得你把來龍去脈說清楚。」
  史道福歎了一聲:「我叔叔當時也反對。」
  他叔叔說:「讓我想一想。」
  這一想,好久沒有聲音,史道福畢竟是小孩子,也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嬸嬸叫醒,看到嬸嬸正在床板上,用一條破棉胎把那小男孩包起來
,那條棉胎的棉花,已硬得和石頭一樣,顏色發黑,上面的網絡,也破的破,斷的斷,包好
之後,用一條草繩,扎了幾轉,這時,叔叔從外面進來,拿了一張報紙,報紙包著兩根油條
,所以有一大半被油浸得成半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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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11:02 |只看該作者
  叔叔把油條拿出來,遞了一條給史道福,自己咬著另一條,一面把報紙折得很小,塞進
了棉胎之中。
  嬸嬸問「這是干什麼?」
  叔叔道:「這孩子,也不知是哪天生的,那男人說是他的父親,可是連姓名也沒有留下
,父母都不知道,這張舊報紙上的日子,就算是他的生日吧。」
  當史道福講到這裡的時候,白老大就發覺哈山的神情不對頭了––他面色蒼白,手不住
地發抖,手中的半杯酒,不斷在灑出來。
  他雙眼發直,望定了史道福,看來他想伸出另外一只手來指向史道福,卻說什麼也抬不
起手來。
  白老大大吃一驚,忙喝道:「哈山,你怎麼了?」
  他一面說,一面走過去,托住了哈山拿酒杯的手,把酒杯托向他的口邊,哈山大大喝了
一口,可是有點力不從心,一大口,只有一半進了他的口,一半流了出來。
  白老大更吃驚,忙把手按到他的頭頂上,用力搓著,一面道:「你要中風,也等聽完了
故事再說––」
  哈山直到這時,才緩過一口氣來:「我沒事,我沒事。」他撥開了白老大的手,又問:
「那包油條的報紙,你記得是幾月––幾號的?」
  史道福也看出了哈山的神態大是有異,可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發生了什麼事,反是白老
大,有了幾分感覺,他不由自主,「嗖」地吸了一口涼氣。這時,哈山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手竟是冰涼的––在白老大的記憶之中,只有一次,哈山這樣緊握著他的手,手是冰涼的,
那是他們都十一二歲的時候,和一個近二十歲的兇惡青年打架之前,那一次,他們兩人合力
,把那個以為兩個小孩子好欺負的傢伙,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
  史道福點頭:「我那時認字不多,一二三四是認得的,那是十二月二十日。」
  哈山的喉嚨發出了「咯」地一聲響,雙眼向上翻,看樣子要昏厥過去。白老大也不由自
主,發出了一聲驚呼,伸手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彈了一下,這一下急救手法,總算把哈山
向上翻過去的眼珠,彈得落了下來,他望著白老大,出氣多入氣少。白老大忙道:「哈山,
鎮定一點,只怕是湊巧,只怕是湊巧。」
  哈山氣若游絲:「湊巧?」
  史道福大是奇怪,不知道哈山犯了什麼邪,睜大了眼,不知如何才好。白老大忙道:「
你只管說。」一聽到「十二月二十日」,白老大就知道事情實在太匪夷所思,太奇妙,太湊
巧無法理解了。
  白老大和哈山從小認得,幾十年的交情,自然知道哈山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日,也知道
他這個生日不是他真正的生日,是他在孤兒院門上的木箱子(專門用來放置棄嬰的,放了棄
嬰之後,拉一根繩子,就有鈴會響,孤兒院中的人就會出來看,棄嬰的人,拉了繩子之後,
要趕快跑開,不然給孤兒院中的人看到了,就不肯收棄嬰)中發現的,在包扎他的舊棉胎中
的一張舊報紙上的日子。
  那間孤兒院十分開明,盡可能保存著孤兒被發現時的東西,那張舊棉胎自然無法保存,
那張舊報紙卻還保存著,在哈山十歲那樣,給他看過。報紙上的油漬還在,一看就知道是包
過油條的。
  哈山還曾對白老大恨恨地說過:「你知道我為什麼只吃大餅,不吃油條?就是因為我還
不如油條,油條不會被人扔掉,我卻被人扔掉了。」
  孤兒的心情,大都十分偏激悲憤,哈山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史道福講著他家和小刀會
的關係,講到了那個嬰兒被棄之前的詳細經過時,哈山愈聽愈是心驚––他畢竟年紀老了,
未免難以負荷這樣的刺激!當年那個嬰兒,竟然就是他!如今的世界航運業鉅子哈山。
  白老大也有天旋地轉的感覺,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久已淹沒的,至少八十年之前的事,
以為再也沒有人知道了的事,竟然在閒談之中,一點一滴地顯露出來,這不是太奇妙了嗎?
  白老大知道,自己口中在說「碰巧」,事實上不可能有那麼多「湊巧」之處。他極力要
哈山鎮定,然後才問:「那嬰兒,後來不是隨便扔掉,而是送到孤兒院去了,是不是?」
  史道福神情訝異:「你怎麼知道?叔叔帶我去的,他在對面馬路等我,我抱著小囡,放
進孤兒院門口的木箱子,我還看了小囡的面孔一次,拉了繩子,就和叔叔一起飛奔了開去。

  哈山的聲音像是垂死的青衣:「那孤兒院在––什麼路上?」
  史道福一揚眉:「梵皇渡路,隔壁是一座教堂。」
  哈山的身子,像是篩糠一樣,那是再也假不了,白老大忙在他耳際道:「不必讓別人知
道!」
  哈山勉力點了點頭,又問:「那一天是––」
  史道福道:「是十二月二十四號,外國人的節日,冷得要命。」
  哈山還是受不了刺激,昏了過去。
  白老大等了一分鐘才施救,因為他知道,這刺激對哈山來說,實在太大,立刻將他救醒
,他還會再昏過去,對一個老人家來說,多昏一次,可能離閻王就多近一步!
  史道福訝異莫名,連聲問:「怎麼了?怎麼了?他像是受了大刺激?」
  白老大掩飾:「不知道為了什麼,他有這個毛病,你別多問他,一問,毛病更容易發作
!」
  史道福雖然疑惑,可是也不敢出聲。
  一分鐘之後,哈山悠悠醒轉,大叫了一聲,手舞足蹈,如同鬼上身一樣,舞了一陣,才
算是鎮定了下來,大大喝酒,又催:「快說下去!」
  那天晚上,史道福又聽到了叔叔和嬸嬸的對話。
  阿嬸道:「我們搬一搬,上海那麼大,搬了就沒人知道,有了錢,買房子、做生意,什
麼不可以做?道福是我們的孩子,不論怎樣,總比養大那雜夾種好!」
  (聽到了『雜夾種』,哈山發出了一下憤怒的悶哼聲。史道福曾形容過他小時候的樣子
:高鼻、大眼、膚色黝黑,他確然如此,外形一看,就可以看得出他有中東人的血統。)
  叔叔歎了一聲:「要是他父親找到了我們,那可糟糕了,那人腰上的那把小刀,利得可
以刮胡子!」
  阿嬸罵:「沒種!誰叫他在上海灘做這種事,自己太笨!」
  叔叔不住唉聲歎氣。
  後來買了房子,又開了一間鞋舖,生活自然好了許多,可是叔叔似乎沒有以前開心,總
是唉聲歎氣,又喝酒,在史道福十八歲那年死了。
  阿嬸又多活了幾年,臨死的時候.才對史道福說:「道福啊!做人,真是不能做虧心事
。唉,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有幾天,我們家多了一個小囡?」
  史道福十分記得:「是我把他送到孤兒院去的。」
  阿嬸吩咐史道福打開一只箱子,在箱子底下取出了一只小包袱來:「這就是那孩子來的
時候的衣物,不知道為什麼,他爸不要他––也不是不要,是把他留給你叔叔,那人說過要
回來接孩子的,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提心吊膽,哪裡有好日子過?小刀會的人,紅眉毛綠眼
睛,殺人不眨眼的啊!」
  史道福雖然鄙夷阿嬸,可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史道福也很難過。
  阿嬸又吩咐:「你––把這些保存好,那人要是來了,就給他,那孩子在孤兒院,要是
他命硬,也會長大,好讓他們父子團聚。」
  哈山聽到這裡,已是淚流滿面,史道福笑:「那是超過一甲子之前的事了。那些嬰兒衣
物,我倒還保存著。」
  哈山直跳了起來:「快拿來看。」
  哈山的態度這樣奇異,史道福就算是笨人,也看出點苗頭來了,他盯著哈山,好半晌,
才拍著自己的額頭,像是在自言自語:「不會吧,不會吧。」
  他一面說,一面望著哈山,現出疑惑之極的神情來,一面連連搖頭。他一定也想到,那
個被他放進了孤兒院門口木箱子中的那個嬰兒,此際就在他的眼前。
  但是那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他向兩個才認識的人,講起一件八十多年前的往事,可是聽
眾之一,競然就和那個故事有關。
  史道福指著哈山,想說些什麼,可是說不出來,他伸出來的手,也在發著抖。由於他張
大了口,可以看到他已掉了一半的牙齒,白老大也難想像他當年還只是一個小孩子時所發生
的事。三個老人誰也不出聲,因為事情巧得有點妖異,氣氛自然也十分古怪。
  還是哈山最先打破沉默,他有點聲嘶力竭地叫:「你剛才說還保留了––衣飾––快拿
出來看。」
  史道福站了起來,有點站不穩,一伸手,按在張八仙桌上,又喘了幾口氣,仍然盯著哈
山:「你––你就是那個嬰孩?」
  哈山發出了一下類似呻吟的聲音來,白老大忙道:「很可能是。」
  史道福像是著了魔一樣,神情也興奮之極,指著哈山的手指,抖得更厲害:「一定是,
一定是。」
  他由於激動,臉上的皺紋看來都擠到了一起,聲音也變得怪裡怪氣:「我記得你的鼻子
,那個小囡的鼻子就是你這樣又鉤又高,不像中國人,也不能太怪我叔叔阿嬸,要是你是中
國人,他們不會把你送到孤兒院去。」
  白老大聽得史道福這樣說,十分惱怒,兩道白眉一揚,用力一拍桌子,喝:「你想要什
麼條件,只管說好了,哪有那麼多的羅嗦。」
  白老大一發怒,十分凜然,史道福打了一個呃,神情十分委屈:「我––連家中上代做
過這樣的事都對你們說了,你們––倒不肯對我說什麼,我已經這麼老了,還會開什麼條斧
?」
  (「開條斧」在上海話中是「敲竹槓」者,有所持而威脅要得到金錢上的利益的一種行
為。」)
  白老大想想自己剛才的話也是說得重了一些,所以悶哼一聲,沒有再繼續發脾氣,只是
向哈山望去。
  哈山歎了一聲:「你說的那個嬰兒––我想是我,我是在那間孤兒院長大的,能判別我
來歷的唯一證據,就是那張有油漬的報紙,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
  史道福「啊啊」連聲:「真是,真是。這真是太巧了。」
  哈山緩了緩氣,又道:「你敘述的往事,對我來說,重要之極,你能不能把每一個細節
再仔細想一想,那個––把我托給了你叔叔的男人,他說是我的父親?」
  史道福連連點頭:「我叔叔是那麼說,他給我叔叔的錢還不少.不但可以買房子,還可
以開鞋舖,所以把你送到孤兒院去之後––做了這種虧心事,他們都十分不安,怕你父親找
上門來,會對他們不利。」
  哈山盯著史道福看,雖然一時之間,他沒有出聲,可是他想問什麼,實在再明白也沒有
,他想問的是:「那個人,我的父親,後來來了沒有?」
  可是就在這時,史道福轉過臉去,嚥了一口口水:「我就去拿那些東西給你,嘿,真是
想不到,會––隔了那麼多年,還會物歸原主。」
  他說著,轉身走了開去。他的屋子雖然舊,但是格局還在,他們談話之處,是客廳旁的
一間房間,一般作為小客廳或是古董間,他走了出去之後,走過客廳,上了樓梯,木樓梯舊
得格吱格吱直響。
  史道福一走,哈山立時向白老大望來。白老大也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在問:「這人說
的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白老大的回答是:「你的事,沒有人知道,他也不可能造出這樣的一故事出來。」
  哈山的神情怪異之極:「那麼––我是中國人了?」
  白老大道:「至少,令尊是中國人。對了,史道福再回來時,我們可以叫他盡量記憶令
尊的樣子,照他的描述,畫出令尊當時的樣子來。」
  哈山揮著手,顯然他的思緒,紊亂之極,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站了起來,團團亂轉:
「我父親竟是一個小刀會的會員,他––為什麼把我托給別人呢?」
  白老大的分析是:「說不定那時小刀會潰敗,那鞋匠多半樣子還老實,所以先把你托給
了他再說。」
  哈山站著發怔,過了一會兒,才長歎了一聲;「不論當年又發了什麼事.當然是俱往矣
。」
  白老大也歎了一聲:「你在這裡的孤兒院中長大,才會有你過往的一生,要是被鞋匠養
大,大不了和史道福一樣。」
  哈山面肉抽搐了幾下:「我當然不會怪任何人,唉,要是在衣物上,能有多一點線索就
好了。」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木樓梯上又傳來了格吱格吱的聲響,不一會,史道福又走了進來。
他的手中拿著一只包袱,解開來之後,攤在桌上,就是後來我和白素看到的那一些嬰兒用的
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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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老大和哈山,翻來覆去地看,又希望能在夾層之中,發現什麼密藏著的秘密文件,可
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哈山捧著這些東西,神情激動之極,老淚縱橫,忽然大叫一聲,又昏了過去。
  白老大再次將他救醒,堅持要他進醫院去休息,哈山卻說什麼也不肯。白老大指著那些
衣服道:「先把這些派人送到我女兒那裡去,然後我先走,找地方詳細化驗,看看是不是會
有什麼新發現。」
  哈山一面同意,一面道:「就算查出點什麼來,也沒有用了.過去了那麼多年。」
  白老大豪氣干云:「能查出多少就查多少,一點一滴,也許可以把事情弄明白。」
  史道福也十分有興趣,說起來,他有一個熟人恰好要回我住的地方,所以就托他先把那
個包袱帶來。這就是那包袱先到我手中的緣故。
  由於和那幾件嬰兒衣服有關的故事.實在太複雜了,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的,所以白
老大索性什麼也不說,由得我們去亂猜。
  而情形是,隨便怎麼亂倩,都情不到那竟然會是哈山先生小時候的東西。
  托人帶走了包袱之後,哈山的情形相當不妙,他情緒激動之極,身體又十分虛弱,連坐
也坐不穩,只好半躺著,繼續要史道福說下去。
  他本來就最喜歡聽別人講稀奇的故事,何況這故事和他有關,自然更是精神亢奮之極。
  史道福喝了一口茶,才道:「就是因為找家裡和小刀會有這段淵源,後來我讀的又是近
代史,就自然而然,專攻小刀會的歷史了。」
  哈山終於問出了那個問題:「那個––我父親,後來又出現了沒有?」
  史道福有點答非所問:「上海那麼大––叔叔阿嬸又搬得遠,從洋樹浦搬到了南市,當
然不是那麼容易找得到,所謂人海茫茫啊。」
  哈山閉上眼睛一會,白老大已找來了紙筆,他有多方面的才能,繪畫也有一手,他開始
詳詳細細問史道福,那個小刀會成員的樣子,照著他所說的描繪。
  在開始之前,他先說:事情隔了那麼多年,當時你又小,記憶上可能有點模糊,你只管
想當時的樣子,每一個細節,都不要錯過。」
  當白老大說這番話的時候,史道福的精神。多少有點古怪,可是也不知道他為甚會這樣

  於是,史道福就開始說,白老大就根據他所說的,在紙上畫著。那張紙相當大,白老大
用來作畫的是鉛筆,在紙上,先出現了下一個上海弄堂口常可以見到的鞋匠的攤子,一個鞋
匠昂頭向上看,那是史道福的叔叔。
  史道福在一旁看了,不禁贊歎:「真是多才多藝,簡直就像照片一樣。」
  接著,又在鞋匠攤邊,出現了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看來也十分傳神,面目依稀和如今
老了的史道福,有那麼一點影子。」
  然後,史道福說,白老大畫,就到了那個關鍵人物了,那人的身形,相當高,腰細膀寬
,扎著一條腰帶,那柄小刀,就在他的腰際。
  再接下來,史道福就說著他的臉部特徵––史道福的記憶力之強,出乎白老大和哈山的
意料,連那人臉上的細微特徵,也記得十分清楚。當白老大開始要史道福說出當時的情形,
他畫下來之前,哈山曾苦笑:「那有啥用場。」白老大想了一想:「當然,現在再也找不到
認識今尊的人了,可是小刀會的資料之中,有不少圖片,甚至是照片留下來的––」
  白老大講到這裡,哈山就叫了起來:「我不會在照片中去找他。」
  哈山這樣說,也十分有道理,因為其時,攝影術絕不普遍,民間絕無僅有,只有洋人才
有,所以留下來的不少照片,全是小刀會員被俘之後,被洋槍隊處決的場面,洋人拍了來留
念的,其中尤以殺頭的場面為多。
  雖然事隔多年,可是哈山若是知道了自己父親的一點線索,竟然在殺頭的照片之中,找
出了自己的父親來,那滋味自然不會好到哪裡去。
  白老大明白他的意思,揮了揮手:「小刀會員成千上萬,在資料上找得到的可能,百萬
分之一也不到,你倒先著急起來了。」
  哈山哭笑不得,也就沒有阻止白老大那麼做。
  這時,史道福詳細說著當年那個手抱嬰兒的男人的特徵,白老大畫了又改,改了又畫,
畫到史道福點頭為止,才把那人的輪廓畫出來,再加上五官。還未曾完成,哈山已經全身都
發起抖來,白老大一停筆,只向哈山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一點哈山認識這個人。
  白老大向我們敘述當時的情形,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望著我和白素。
  白素一下子握緊了我的手,我失聲叫了起來:「不!不可能!」
  白素柔聲道:「天下沒有不可的事。」
  我苦笑:「這––怎麼全都湊到一塊去了?真的就有那麼巧?哈山認識的小刀會員,只
有一個。」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就是這一個。」
  他一面說,一面取出了一疊折起的紙來,一層一層打開,於是,我們看到了鉛筆繪出的
鞋攤、鞋匠、小孩、那個嬰兒和那個男人。
  白老大的繪畫造詣竟是如此之高,以至任何人都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個男人,正是劉根
生:就是哈山撈起那個容器之後,從容器中走出來的那個上海人,那個小刀會的頭目!那個
教會了哈山使用若干按鈕的人,那個叫哈山碰也不能碰其他按鈕的人,那個後來又出現,大
斗狼狗,和我又打過交道,甚至到了那座工廠,取走了那容器的動力裝置的那個劉根生。
  這個劉根生,在上一個題為《錯手》的故事之中,是一個關鍵性的人物,現在,在這一
開始,哈山和白老大就到上海去,想找一點和他有關的資料的故事之中,他又無可避免地成
為關鍵人物。
  就是這個劉根生。
  在和所有人討論那個容器之際,都一致認為不把劉根生找出來,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在
這時候,如果竟然有誰想得到劉根生會是哈山的父親,我願意輸任何賭!而如果這時我把這
種情形說給溫寶裕他們聽,別人怎麼反應我不知道,溫寶裕一定會用力把頭往牆上一撞,而
不知疼痛。
  哈山回上海去,竟然會有那麼突兀的發展。
  如今,更非把劉根生找出來不可了。
  我雖然沒有把頭往牆上撞,可是那種驚愕的神情,也就叫人看了感到我可能會發神經病

  白老大也望著我們––就是這樣望著全身發抖的哈山的他想到了哈山認識這個人,可是
還未曾想到那人是劉根生,因為當日在工廠中,劉根生一到就取走了動力裝置,白老大從「
休息狀態」中醒過來,根本沒有注意劉根生其人。
  他一看到哈山這副腔調,就大聲提醒他:「你一天昏過去兩次就夠了,再來一次,只怕
就這樣玩完了。」
  哈山指著他畫出來的人,上下兩排牙齒相叩,「得得」有聲,說不出話來。
  白老大忙道:「你認識他?」
  哈山只有點頭的份兒,白老大在這時,才想到了他認識的唯一一個小刀會會員是劉根生
,所以又追問:「就是那個從容器中走出來的上海人?」
  哈山終算哇地一聲,叫了出來,但是仍然不能說話,只是連連點頭。白老大也呆住了,
他想說一兩句話,把氣氛沖淡一點,例如「原來你們父子早就見過面」之類,可是一生經歷
何等多姿多采,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有見過的白老大,這時也有點受不了刺激而說不出話來

  在一旁的史道福看到了這種情形,更是駭然之極,連聲問:「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對
?」
  白老大和哈山仍然處在極端的震驚之中,根本無法回答他的問題,而且就算想回答,也
無從回答,事情那麼複雜,怎麼向史道福解釋哈山不久之前見過這個人?這個人到現在,也
還只不過三十來歲。
  過了好一會,白老大才鎮定下來,同時,他也感覺事情有點不對勁,他指著他畫出來的
劉根生,用十分嚴厲的目光盯著史道福:「你四歲時見過他一次,現在還能把他的樣子記得
那麼清楚?」
  史道福面色一變,道:「這––這––那次,我印象十分深刻––」
  白老大不等他說完,就伸手在他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別再隱瞞了,你後來,又
見過這個人。」
  白老大不問史道福是不是又見過這個人,而肯定地說他又見過這個人,這種心理攻勢,
十分厲害,史道福整個人震動了一下,垂下頭去,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居然紅了起來。
  哈山一聽,更是激動,他大聲叫:「快說!快說你後來見到他的情形。」
  哈山在這樣叫的時候,樣子十分可怕,史道福向他看了一眼,身子居然縮了一縮,他忙
不迭道:「我說––我說,那––是我叔叔死了之後不久,我在鞋店裡,忽然一抬頭,就看
到他走了過來。」
  那年,史道福十九歲,四歲的時候,見過這樣的一個人,記憶自然不是那麼模糊,他一
看到那人,便呆住了。
  那個人和他小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老過,甚至連打扮都差不多,只是腰際
沒有掛著小刀。那人一進來,看樣子不是想買鞋,樣子疲倦之極,只問了一句:「請問是不
是認識曾在元裡弄口擺皮鞋攤的那個皮匠?」
  史道福一聽,就心頭狂跳,知道那個人一定是找不到他叔叔,可能把全上海的皮匠攤和
皮鞋店全都找遍了。史道福那時,只想到自己的叔叔已死了,那人再也找不到他不會有事的
。他的樣子古怪,那人瞪向他,他也瞪著那人,兩人互相瞪了片刻,史道福什麼也沒有說,
那人也沒有認出長大了的史道福來。他臨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句話:「如果有人認識那個鞋
匠,把他找出來我有重賞,我住在三馬路的興福旅店,我叫劉根生。」
  史道福答應了幾聲,那人就走了。
  史道福送走了那人,立刻到店舖後面,把經過告訴他阿嬸,還問:「是不是要告訴他–
–我們把孩子送到孤兒院?」
  從史道福的口中,道出了「劉根生」這個名字來,哈山和白老大,又不由自主,發出了
一下聽來十分古怪的聲音,面色煞白。
  史道福的阿嬸一聽,嚇得站不穩,雙手亂搖:「你發神經––說給他聽,他鐵定一把火
燒掉房子,把你我兩人燒死在裡面。」
  史道福當時倒不明理:「要不,秘密去通知他,孩子送到孤兒院去了,他找到孤兒院去
,要是能令他父子團聚,也是一件積陰德的好事。」哈山聽到這裡,罵了一句極難聽的上海
話:「你結果當然沒有去。」
  史道福被哈山的那句話罵得臉色鐵青,吭聲道:「我去了,我寫了一封信,信上寫某年
某月某日,嬰兒被送到孤兒院,我估計他至少曾見過上海幾千個皮鞋匠,也不會知道是誰告
訴他的,我拿著信,送到三馬路––他說的那家旅店––」
  史道福拿著信,本來準備一進門把信交給櫃台,轉給劉根生的,可是他為人精細,一想
不對,劉根生要是向櫃台去問送信人的樣子,也還是可以把他找出來的,所以他伸手招來了
一個小癟三,給了他兩角洋錢,叫小癟三送信進去,並且告訴小癟三,送了信之後,三天之
內,非但不要再在三馬路出現,連大馬路、二馬路、四馬路也別逗留。
  小癟三一口答應,信送了進去,史道福躲在對馬路,小癟三出來不久,他正准備離去,
就看到一輛馬車,來到旅店門口,車子停下,走出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來,那男的正是劉根生
,那女的卻著洋服,看來不像是中國人,史道福一時好奇,就站住了來看。
  劉根生的神情,仍然十分疲倦,那洋女人不不白種人,一頭頭髮,棕色而又捲曲,極可
能就是他的母親。
  哈山閉上眼睛一會,搖了搖頭:「那年你十九歲?我應該是十五歲,雖然已經離開了孤
兒院,但是他們看到了你那封信,到孤兒院去一找,很容易就可以將我找出來的.他們為什
麼不來找我?」
  史道福搖頭:「我不知道。」
  哈山:「你吹大牛!你根本沒有寫那封信。」
  史道福又發了急:「我要是亂話三千,叫我絕子絕孫,不得好死。」
  白老大歎了一聲;「你說下去。」
  史道福仍然怒視了哈山一眼:「我看著他們進了旅店,想他們一定會看到我的信,就沒
有我的事情了,所以就回去了。」
  哈山冷冷地道:「就這樣少?」
  史道福也怒:「你還想怎麼樣?你在我這裡,得了那麼多消息,還想怎麼樣?」
  哈山想想也是.就沒再說什麼,只是喃喃地道:「他們為什麼不到孤兒院來找我?他們
為什麼不到孤兒院來找我?」
  一個從小就是孤兒的人,心裡上必然十分渴望得到父母的愛,兒童時代如此,少年時期
和青年時也一樣,甚至到了老年,這種心態,仍然不會改變,而且更加濃烈––多少年來的
盼望,一旦成為事實,心情的激動可想而知。哈山兩度昏厥,固然由於他年紀老,可是心情
實在太激動,也是原因之一。
  而當他,知道他的父母當年應該可以到孤兒院去找他,卻沒有采取行動之時,他更有加
倍的被遺棄的傷心,連問了兩三遍之後,竟然抽噎起來。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心中又是難過,又是生氣,大聲道:「好了,哭什麼?他們為什麼
不來找你,你可以去問他,你老爹又沒有死,你哭什麼?」
  白老大在氣頭上的一句話,倒提醒了哈山,劉根生沒有死,非但沒有死,而且看起來,
像是三十來歲的人一樣––這種情形,怪異之極,當時由於一下子湧出來的怪事,實在太多
,哈山和白老人兩人,都有頭昏腦脹的感覺,也無法進一層去分析這種怪現象何以會發生,
只是覺得怪不得可言喻而已。
  自然,那時他們不知道我、白素、溫寶裕和胡說,已經分析了那個容器的功能之一,是
可以使人的生命形式變成「分段式」––生活一年,「休息」十年,過了十一年、等於一年
。這種分段生活式的生命形式,自然可以使早已超過一百歲的劉根生,看來只有三十來歲。
  當時,哈山和白老大都沒有想到這一點,雖然事情怪異之至,但哈山一想到自己的父親
沒有死,而且曾和自己相處過,只不過當時隨便怎麼想,也想不到自己和對方,竟然是父子
關係而已。
  多少年來,連做夢也在想的父子重圓,以為根本沒有希望了的事,忽然大有可能實現,
如何不喜。
  再加上他一直最喜歡聽種種怪異莫名、曲折離奇的故事,如今忽然之間,他自己成了這
樣一個故事的主角,而且其怪異之處,只怕比他一輩子聽過的怪事更甚,那自然也令得他樂
不可言。
  所以,白老大的話才一住口,他就破涕為笑,連連道:「真是,真是,哭什麼?那是大
喜事那是大喜事啊!」
  他一面說,一面又望著白老大傻笑。
  白老大後來對我們笑著說:「人真是貪心,你們猜當時哈山望著我,對我說什麼?」
  我們都一起搖頭,表示不知道。
  哈山當時,望著白老大,道:「我爹還在,不知道我娘––還在不在?」
  白老大當時,一口氣噎了上來,沒有能立時回答,在一旁的史道福,在一聽到白老大說
哈山的父親還在的時候,就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直到這時,才緩過一口氣,尖聲道:「老太
爺還在人世?他––該有多大年紀?」
  哈山呵呵大笑,白老大忙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怕他得意忘形,把真想說出來。哈山喉間
發出了一下怪聲,看來是把要說出口的一句話,硬生生吞了下去,他用力拍著史道福的肩頭
,由衷地道:「我們父子兩人,要是可以重聚,你功不可沒。」
  他這樣說了之後,忽然又傷感起來:「當年他們知道我被送到孤兒院了,為什麼不來找
我?」
  他這樣說的時候,望著白老大,想白老大解答他的這個疑問。
  白老大雖然神通廣大,可是這時也不禁搔著頭,皺著眉,答不上來,過了一會,他只好
道:「我說不上來,只好求教令尊了。」
  他講到這裡,不禁更是眉心打結。
  白老大不開心,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他無法回答哈山的問題––這個問題,在當時看
來,確然十分神秘,難以有答案,可是後來弄清楚了,又簡單之極,像「一」字一樣簡單,
那是後話。
  二來,他不開心的是,他是一個江湖人物,對於人物的輩分,十分重視,他和哈山兄弟
論交數十年,哈山的父親,當然是他的「爺叔」輩。可是這二十年來,白老大在江湖上德高
望重,唯我獨尊已慣.忽然又冒出了一個爺叔輩的人物來,要是一個百歲以上的老人,倒也
罷了,偏偏卻是一個精壯的中年人,這見面時的稱呼,卻如何可以叫得出口。
  雖然這時,能不能找到劉根生,一點把握也沒有,但人總會在一些時候,想到一些全然
無關的問題,卻又為此緊張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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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老大當時沒有把自己的心事講出來,只是似笑非笑地望著哈山:「你們父子團圓時,
你有一句話,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說過的,有機會說了。」
  哈山自然知道,自己一生之中沒有說過的話,就是沒有叫過人爹娘。哈山也知道白老大
這樣說的用意,他也不禁笑了起來:「爹倒也罷了,要是我娘的情形也和他一樣,這一聲娘
,倒真的不易叫出口。」
  他的意思是,如果他的母親,也和劉根生一樣,看來只是三十歲左右的話,情形就尷尬
了。
  這意思,史道福自然絕不明白,所以他道:「那有什麼叫不出的,二十四孝之中,老萊
子七十還彩衣娛親哩。」
  哈山和白老大都笑,哈山忽然向白老大和史道福拱手;「拜託拜託,你們兩人一個說,
一個畫,再把我娘的樣子畫出來看看。」
  白老大笑罵:「你怎麼啦,那女人準是你的媽?」
  史道福一揮手:「我看是!」他指著哈山:「他小時候,眼睛大鼻頭高,看來不像中國
人,那次我看到從馬車上走下來的那個女人,就覺得嬰兒的輪廓十分像她。」
  史道福開始詳細描述那女人的樣子,白老大才畫到了一半,和哈山兩人,都已傻住了說
不出話來,反倒是史道福,看來畫出來的女人,再看看哈山,只是一個勁搖頭,覺得不是很
像。是因為史道福看到的哈山,已經超過了八十歲,任何人一到了這個年紀,樣子自然和以
前有了極大的差別。
  白老大和哈山自己,當然知道哈山少年的時候什麼樣,青年時候什麼樣,那個畫出來的
女人和哈山年輕時,簡直一模一樣。
  哈山對著白老大完成的畫像,張大了口,喉內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響,像是一個「娘」字
,硬在喉嚨口,吐不出來一樣。
  這種情景,發生在一個老人的身上,看來也格外令人感動。尤其,史道福見到那女人的
時候,那女人的神情焦急,白老大把這種神情也表現了出來,那女人看來十分美麗,所以她
那種焦急的神情,也格外動人。
  白老大吁了一口氣:「看來,他們兩人,都為什麼事,十分焦急––很可能是由於找不
到兒子。」
  史道福忙道:「天地良心,我在那封信中,寫得再明白也沒有,他們為什麼不找到孤兒
院去?」
  白老大和哈山自然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來,哈山長歎了一聲:「這些年來,我當孤兒,自
然痛苦,他們失去了孩子,自然一樣痛苦。」
  白老大望著她,想說幾句「現在好了,總算苦盡甘來」之類的話,可是事情之中.又有
那麼多的怪異,他想想也說不出口。
  哈山的精神狀態十分不穩定,白老大急於和我們相見,邀他一起先離開上海再說,可是
哈山無論如何不肯,他堅持說:「他從那容器一出來,就急急離去,我想信他一定到上海來
。他在上海,我要留在上海。」
  白老大提醒他:「上海有一千多萬人口。」
  哈山笑:「我有辦法把他找出來,只要他在上海,我就有辦法把他找出來。」
  白老大也注意到了,哈山在談話之中,稱劉根生為「他」,當然是改不過口來之故,等
到他們見了面,事情怕會自然得多。
  於是白老大也不再堅持,只是對他道:「你自己身體要多保重!」
  就這樣,白老大和哈山分手,白老大來找我們,把他和哈山所發現的告訴我們,而我們
也把我們的分析和毛斯發現了另一個容器的事,告訴了白老大。
  白老大呆了半晌,才道:「真是神了,我忽然想到,你們猜,我想到的是什麼?那另一
個容器打開,起出來的是––」
  我和白素齊聲道:「哈山的母親。」
  然後,我們三人,以不可思議的神情互望著,想笑,又笑不出來,可是實在又十分想笑

  這時,我們當然也已看過白老大所畫的那個女人的畫像,也曾有過一番小小的討論。
  我的意見是:這女人看來像是中東一帶的人,那也正是哈山在生理上的的特徵。
  然後,新的謎團又產生了,將近一百年之前,一個小刀會的頭目,是在什麼樣的情形和
機緣之下,認識一個中東美女的?
  我和白素,都是想像力豐富的人,可是也百思不得其解。
  想像力更天馬行空的溫寶裕的「高見」是:「聽過水手辛巴德的故事?天方夜譚!小刀
會長期在海上活動,劉根生一定有相當多的航海經驗,那女人,哈山的老娘親,多半是他在
航海到阿拉伯時––遇到的––」
  溫寶裕發表他的偉論時,哈山也在場,所以他措詞相當客氣,後來他又偷偷對我說:「
那時,阿拉伯是有女奴販賣的,哈山的母親,會不會是他父親買來的女奴?」
  我本來想斥責他的,可是也感歎於他想像力的浩翰如海,所以只是長歎了一聲算數。
  當時,我們和白老大作了種種分析,第二天,所有的通訊社就都從上海發出了電訊:「
世界航運業鉅子哈山,突然秘密造訪中國,在上海出現,受到熱烈歡迎。」
  白老大一看到這個消息,就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好傢伙,準備大干了。這一
來,他通過官方找劉根生,自然十分容易。」
  講了之後,他又想了想:「不過,我倒不方便去和他在一起了,我脾氣不好,對官府的
應酬,尤其討厭––他要是打電話來找我,就回答他我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白老大料事如神,在他講了這名話這後,不到一個小時,哈山的電話就來了,由我接聽
,我照白老大的話回答了他,他和白老大幾十年的交情,自然知道怎麼一回事他有點生氣:
「他不能怪我結交官府,我實在心急想把––他找了來。」
  我忙道:「自然,誰也不會怪你,恭喜你身世大白。」
  哈山有點啼笑皆非:「恭喜個屁!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到我父親怎麼會勾搭上一個中東
女子的?」
  我不禁呵呵大笑:「關於這一點,我們也想不出來,但是令尊一定肯告訴付的。」
  在我和他通話的時候,白素寫了一個字條問我:「是不是告訴他發現了另一個容器的事
?」我搖了搖頭,表示暫時不說為好,因為我和毛斯他們,還要到黃海口去潛水,如果這時
告訴了他,他一高興,漏了口風,可不怎麼好。哈山在電話中又道:「那些小孩子的衣服,
請去幫我化驗一下。」
  我自然答應,可是也表示我的意見:「已肯定是你嬰兒時期的用品,只怕也化驗不出什
麼名堂來。」
  哈山歎了一聲:「我也知道,唉,多少年都這樣過去了,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真正
心亂如麻。」
  我同情他:「你的情況最特別,因為令尊實際年齡雖我超過了一百歲,可是看起來只有
三十來歲,對這種情形,我們有一個假設––」
  哈山大是興奮:「什麼假設?怎麼會有那麼怪異的情形?快告訴我。」
  我就把「分段間歇」的生命方式,告訴了他,哈山呆了好一會,才道:「也只有這個辦
法了。」
  他又說了一些在上海的情形,說官方已在幫他尋找劉恨生,他也在報上登了廣告,除作
劉根生不在上海,不然一定會露面的。
  (哈山登的廣告,十分奪目:八十五年之前,將嬰兒交付給上海楊樹浦來元裡弄堂口一
個鞋匠的劉根生先生,請迅速和本人聯絡,本人就是那個嬰兒,如今經營航運業,頗有成就
。)
  (這個廣告登出之後,據哈山說,至少有七個八十以上的老人,由年輕力壯的人扶了來
,自認就是當年托嬰兒的那個人。)
  (哈山在講述這段經過的時候,足足上海粗話罵了十八遍,罵那些人的卑鄙。)
  當時,我們也心急地等劉根生出現,因為他是關鍵人物,他不出現,什麼問題也不能解
決。
  可是等了三天,每天哈山都有電話來,劉根生卻並沒有出現。
  哈山的語調愈來愈焦急,並且頻頻責怪他自己,如何在劉根生從容器中出來的時候,竟
然會和他失之交臂,沒有來個父子相認。
  我聽了之後,實在想笑,但是又怕他生氣,只好道:「哈山先生,那時,要是有什麼人
指著劉根生,說他是你的父親,只怕你非和他決鬥不可。」
  哈山聽了,也只好苦笑。
  而另一方面,住在賓館中的毛斯,也日日來催,都給我推了回去。
  到第四天傍晚時分,忽然有電話來:「衛斯理先生?我姓雲,雲五風。戈壁沙漠叫我來
找你的。」
  我「啊」地一聲:「久仰久仰,要借用一下你們的天下第一奇船。」。
  雲五風的聲音聽來十分文雅:「豈敢,船泊在七號碼頭,有兩個船員在,嗯,不論衛先
生要船來作什麼用途,我們都是可信任的人。」
  我忙道:「謝謝你,我們是不是––」
  雲五風的聲音聽來仍然柔和:「啊,我人在丹麥,一時走不開,下次有機會一定向衛先
生請教。」
  我自然客氣了幾句,就結束了通話。我放下電話之後,想了一想,自從白素和木蘭花在
聯絡了之後,不論有什麼事找他們幫忙,都幾乎是一口答應,可是,木蘭花姐妹也好,雲氏
兄弟也好,都不露面,十分神秘。
  在法國那個工廠那麼多天,我曾想過,雲四風應該會到工廠來一下,可是工廠方面,一
點也沒有這樣的表示,雲五風也沒有出現。
  他們曾在世界各地十分活躍,可是近幾年來,近乎銷聲匿跡,是不是真有驚天動地的大
事在做?不然何以如此神秘?木蘭花曾和白素聯絡過,是不是知道他們在做的是什麼事?
  我又想起,連白素也有點神神秘秘地不肯多說,不免心中有氣。
  不過,「兄弟姐妹號」已經來了,我似乎也不應該再等下去了。
  當晚,白老大、白素和我,還有每天來打聽消息的溫寶裕,都聚在一起,我一提起「兄
弟姐妹號」,溫寶裕首先起哄:「去見識一下那天下第一奇船。」
  白素笑道:「小寶,那船的性能.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要用的時候才發揮出來。不過
,去見識一下也是好的。」
  白素竟然這樣有興致,我立時想到,一定和她曾和木蘭見面有關,所以我立時狠狠瞪了
她一眼,可是,她裝著看不見,轉過了頭去。
  溫寶裕自然叫好,那次胡說沒去,四個人到了碼頭,碼頭上泊著不少游艇,說起來無法
相信,我們竟未能一眼就認出「兄弟姐妹號」來,因為它的外形,看來普通之極。
  溫寶裕在碼頭上東張西望,指指點點間,忽然有一個水手模樣的人走過來,十分有禮貌
地問:「衛先生,衛夫人,白老爺子?」
  我們答應著,看這個人,雖然作水手打扮,可是英氣內斂,顯然不是普通人物,雲五風
曾說過他留下了兩個船員,都是絕對可信任的人物,我也不敢輕視他們,忙道:「雲先生說
船已到了?」
  那人向海面上指了一指:「就泊在那邊,隨時可以用,我叫陳落,還有一個伙伴叫李平
,衛先生請先上船。」
  我點了點頭,看到他向海面打了一個手勢,這才看到了外觀並不起眼的「兄弟姐妹號」
,這時,正有一艘快艇,自船邊駛向碼頭。
  溫寶裕也走了過來,那個自稱陳落的船員,似乎認識每一個人,看到了溫寶裕就笑:「
溫先生也一起出海?」
  我忙道:「我要船,另外有用途.上了船再詳細說。」
  快艇一會兒就駛近碼頭,駕駛快艇來的那個,自然是李平,他看來年輕得多,至多二十
出頭,見了我們,也–一招呼。
  我深明「強將手下無弱兵」的道理,心想這次出去遠征,這兩個人一定可以成為我的好
幫手。所以在簡單參觀了一下整艘船之後,我就把要這艘船的目的,向陳、李兩人,說了一
遍。
  兩人之中,看來是李平年輕,比較喜歡說話,他道:「沒有問題,可以整艘船潛下水去
,在海底潛航,到出了公海再升上水面。」
  溫寶裕聽得鼓掌:「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我瞪了他一眼,他才沒有繼續說下去,又
搓手又頓足,很懊惱,他不能和我們一起去潛水。
  當晚回去,我就和毛斯聯絡,要他明天一早,和大半小半一起在碼頭會合。
  哈山又打了電話來,聲音沮喪之極:「上海的官員說,這樣子找法,別說一個人,就算
一只蒼蠅,也應該找出來了,他一定不在上海。」我安慰他:「放心,不在上海,可以全中
國範圍地找,不在中國,可以全世界範圍地找。」
  我這樣安慰哈山,應該是再恰當也沒有的了,溫寶裕在一旁卻多口說了一句:「要是不
在全世界呢?到整個太陽系去找?不在整個太陽系,到––」
  我不等他再講下去,一伸手,就捏住他的臉頰,不讓他再講下去了。
  溫寶裕眼珠亂轉,等到我放下了電話,也鬆開了手時,他才大是委屈地道:「哈山自己
就曾化為億萬分子,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過,劉根生大有可能不在地球上。」
  我笑了一下:「我並不是不同意你的話,只是何必讓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失望。」
  白老大在一旁,也歎了一聲:「若是一直找不到劉根生.哈山只怕比根本不知道自己的
身世更難過。」
  我不是很相信會找不到劉根生,因為這個人,曾實實在在,在我們面前出現過,他又無
法再去利用那容器,怎麼會找不到他?
  溫寶裕當晚逗留到相當晚,看來很想我出言邀他一起去潛水,我則呵欠連連,根本不去
睬他,他才知道沒有希望,黯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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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7 12:11:3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我到碼頭時,毛斯他們已經到了,還攜帶了大批的潛水工具。我記得毛斯
的叔叔曾向我說過,一個好的潛水人,永遠只相信自己的潛水用具,那樣才可以把在海中出
差錯的可能減到最低,而在海中,什麼樣意料不到的差錯,都有可能發生的。
  我和他們見面之後,先用最簡單的方式,向他們介紹了「兄弟姐妹號」的情形,他們三
人聽得目瞪口呆。我叮囑他們:「這艘船,完全是憑我個人關係借來的,希望你們不要多問
什麼,還有,船上的兩位船員,我估計也不是等閒人物,別得罪他們。」
  毛斯連聲道:「怎麼會?怎麼會?能有這樣的幫助,真正太好了。」
  說話之間,陳落已駕著快艇來到,戴著我們上了「兄弟姐妹號」。
  然後,李平過來問目的地在什麼地方,我望向毛斯,毛斯猶豫了一下,才道:「在長江
口,詳細正確的位置是這裡。」
  他說著,打開了一只文件夾,揭開了一疊海圖,指著其中的一處。
  我也看著,看到他指的所在,正是我那日提到的兩個瞧石的中間,難怪當日我一提起來
的時候,他就驚訝得直跳了起來。
  這時,毛斯也抬頭向我望了一眼:「衛先生,你估計得一點也不錯。」
  我淡然一笑「如果是一場海上伏擊戰的話,這是一個理想的所在,猜到這一點,並沒有
什麼了不起的。」
  陳落和李平看了海圖一會,互望了一眼,陳落道:「我們先啟航,到了晚上,這船可以
在海面上起飛,那就節省時間。」
  當我向毛斯和大半小半講到我借來的船,可以在水面上起飛,達到普通噴射機的速度時
,他們三個人顯然都有不信的怪異之色。
  這時,船雖然還沒有飛起來,可是他們連連點頭,不再表示不信了。
  毛斯在猶豫了一下之後,把海圖留在駕駛室,陳落顯然看出了他不放心的神情,所以冷
冷地道:「你可以收回去,我航海久了,任何海圖,經過我一分鐘的注視,就再不會忘記。
」毛斯有點尷尬,訕訕地道:「哪裡!哪裡!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李平已駕著船向外駛去,出了海不久,船的速度就相當高,乘風破浪,我留在甲板上,
喝著酒,十分舒適,趁空又把事情從頭至尾,想了一遍,只覺得事情之離奇,當真是到了極
點。世上能把整個事情的真相,作徹底的揭露的,也只有那個「百歲人魔」劉根生一個人了

  劉根生在什麼地方呢?他應該在上海的,可是哈山又找不到他。
  等到天色漸漸黑下來時,極目都看不見陸地了,李平走過來,先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在
昏暗的光線下,他年輕的臉,看來十分英俊,他像是下定了決心地問:「衛先生,或者我不
該問,可是我聽說你和許多怪事有關,這次我們要進行的,也是怪事?」
  我脫口道:「非但是怪事,而且怪之極矣。」
  李平一副想知道的樣子,我想了一想,要把整件事告訴他,實在太複雜了,所以只揀有
關那容器的部分,向他敘述了一下,告訴他那怪容器的作用,又告訴他,在海底,又發現了
相同的一個,我們這次去,就是要去把那另一個同樣的容器撈上來。
  單是這一段話,已經把李平聽得不斷歎息、搓手,神情興奮之極,連聲道:「能夠和衛
先生一起參加這樣的怪事,真是太好了。」
  我笑「你能夠在這艘船上工作,怪事當然也遇得不少了。」
  李平還沒有說話,我忽然聽得身後響起了毛斯的聲音,他顯得極不愉快:「衛先生,原
來你早就知道那大箱子是什麼東西。」
  在我和李平開始敘述不久,我就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也知道必然是毛斯他們,我想
,那容器究竟是什麼東西,遲早是要告訴他的,不如讓他一並聽聽,不必再多說一遍了。
  毛斯的性格一定十分深沉,他竟然一直等我說完,才提出抗議來。
  我回頭向他看了一眼,看到他一臉不滿之色:「你為什麼早不說?」
  我笑了一下:「早說,遲說,我認為沒有什麼不同,這容器能給你帶來巨大的利益,可
是你如果擁有它,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毛斯踏前一步:「你怎麼能這樣說?這是我發現的,正確的地點,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我站了起來,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下:「你放心,我知道,真正的地點,你還保留著,
還沒有說出來。我問你,當你發現那些沉船的時候,你一定想到,自己會發一筆橫財,是不
是?」
  毛斯問哼一聲:「人人都會那樣想。」
  我笑:「你夢想的橫財是多少?」
  毛斯呆了一呆,脫口道:「一千萬。」
  他說了之後,看到我一點沒有吃驚的神情,又十分狡猾地補充:「當然我是指美金。」
  我哈哈大笑「毛斯先生,你指美金?我和你有不同的意見。」
  他一聽,立時漲紅了臉。
  我伸手指著他的鼻尖:「我的意思是英鎊。」
  他一聽,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喉間發出「格格」的聲響,模樣怪到了極點,我向他約
略解釋:「這個怪容器,和一個大豪富的身世有關,這個大豪富,就是哈山先生,我當然拿
不出一千萬英磅來,可是對哈山先生來說,那不算什麼。」
  毛斯聽得亂吞口水,可是人的貪念毫無止境,他忽然又啞著聲道:「或許,那容器中的
東西,不只值一千萬英鎊,那––我不是吃虧了。」
  我冷冷地把我們打開第一個容器的經過情形告訴他,然後道:「你可以試著保存那容器
,我甚至要求我該得的那一份。」
  毛斯神色不定,顯然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自始就對毛斯沒有多大的好感,這晚更到了
有厭惡感的地步,所以不再去睬他,問李平:「我們可以起飛了?」
  李平笑:「隨時可以,請到起飛艙去。」
  我跟李平走開去,毛斯也急急跟了上來,不一會,大半和小半也來了,起飛艙中有二十
多個座位,坐下之後,有一道箍,把人固定在座位上,顯然是防止起飛時的震盪的,可是事
實上,起飛時,十分平穩,比普通的噴射機更穩,陳落的聲音在起飛之後傳來:「可以鬆開
安全扣了,但是在飛行途中,最好留在座位上,我們估計飛行的時間是兩小時半––我們會
早一點降落,維持海面航行到適當的距離,再潛入海中,在海中,各位可以通過管道,進行
潛水。」
  我答應著,斜眼望了毛斯一眼,故意大聲道:「有了一千萬英鎊,你們三個人怎樣分?

  毛斯還沒有反應,大半和小半在一呆之後.已怪叫了起來:「一千萬英鎊?哪裡來的?

  我向毛斯指了一指,大半小半一疊聲追問,他就把情形說了一遍,這兩兄弟大聲歡呼,
可是毛斯的神情,還是十分難看。
  我望著他:「如果你不同意,只管提出來。」
  毛斯大聲道:「我不同意。」
  我早就知道他會這樣的回答,所以一點也不奇怪,大半小半卻嚇得冒汗:「你不同意?
那––你想要多少?想––怎麼樣?」
  毛斯的神情更是陰森:「我現在還不知道,這––東西是我發現的,我有最大的處置權
。」
  我雙手一攤:「隨便你,我答應了和你一起去把那容器打撈出來,一定實行我的諾言。

  毛斯用不相信的神情望著我,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不過你要注意一點!當你發覺你
得了那大箱子,一點用處也沒有,再來求我的時候,它的價值,就只有萬分之一,一千英鎊
!」
  毛斯轉過頭去,我已有了對付他的辦法,而且,為了懲戒他的貪心,我已打算對付他。
毛斯自然也聽出了我語氣的堅決,他仍然不出聲,我冷笑:「你可以慢慢考慮.直到容器搬
上船為止。」
  毛斯仍然不出聲,我也不再和他討論下去,只聽得大半小半不斷地在嘰哩咕嚕,我忽然
笑了起來:「毛斯先生,根據我們的協議,我、大半小半三個人,占的比例比你大,你少數
反對也無效。」
  毛斯狠狠地道:「他們一定聽我的話。」
  我沒有說什麼,自顧自閉目養神,到了飛行結束,船又開始在海上航行時,陳落和李平
才輪流來陪我說話喝酒,毛斯始終不出聲。
  等到離長江口還有六十公里時,「兄弟姐妹號」就潛入水中,毛斯被請到駕駛艙去,把
他發現沉船的正確地點,告訴控制駕駛的李平。
  大約在一小時之後,我們就通過駕駛艙中的觀察艙,看到了在強力的探射燈光照耀之下
的海底沉船的景像。情形和毛斯所形容的一樣.毛斯這時,神情變得十分興奮:「這幾艘船
,在海底船了幾百年,才被我發現的。」
  我冷冷地糾正他:「不到一百年。」
  毛斯強調「不管多少年,不是我發現了它們,會一直在海底躺下去。」
  我呵呵笑著:「我同意,所以,發現的一切全屬於你,我負責幫你打撈,分文不取。」
  毛期用力眨著眼,想不明白我這句話的真正意思,可是我這兩句話的真正意思,就是要
把那容器的擁有權完全讓給他,他自然琢磨不出別的意思來。
  船停定,毛斯和我準備潛水,大半和小半也參加,李平主動要參加,說:「我也是一個
很有資格的潛水員。」
  我們進入一個隔水艙,先放進海水,等到隔水艙中全注滿了海水,平衡了海水的壓力之
後,一扇門才緩緩打了開來,毛斯在這時,發揮了他第一流潛水的本領,率先游了出去,我
、大半小半和李平路在後面,不一會,就游到了那艘鐵甲船的甲板之上,看到那容器,被鐵
鏈綁在甲板的一個鐵柱上。
  那鐵柱原來的作用,是用來系纜繩的,可知這容器不是這艘船上原來的東西。
  我當時想到的是:哈山先生既然可以在海面上撈到一個這樣的怪容器,這艘船,自然也
可以由海上撈起一個這樣的容器來。
  在撈起了容器之後,船上的人當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也打不開它,所以就將它暫時綁在
甲板上。一直到海戰爆發,船沉沒,那容器自然也就跟著到了海底。
  我們幾個人繞著那容器轉了一轉,毛斯已指揮著大半小半,使用海底燒焊器,一下子就
燒斷了綁住容器的鐵鏈,在他們這樣做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什麼不對,因為在感覺上,那
容器沉重之至––我曾經把另一個自大郵輪上搬下來,知道它的重量。
  我卻忘了哈山是在海面發現它的。
  綁住容器的鐵鏈,本已十分腐朽,一燒就斷,斷鍊的一剎那間,那容器突然自水中向上
浮起來,帶起十分強烈的漩渦來。
  那帶的海域,有許多礁石,海中的暗流本就十分多,而且很強勁,我們游過來的時候,
要和暗流對抗.才能依方向前進,這時,巨大的容器忽然向上浮起來所帶起的漩渦,令得在
海中的幾個人,身子全都翻滾著,一時之間,全然無法控制自己。
  我在翻出好幾公尺之後,眼看著那容器向海面上浮去,在潛水之前,我們探測到的海水
深度,接近七百公尺,容器的上升速度十分快,人絕對無法在深海潛水之中,用那麼快的速
度升上海面去的,在海水中的幾個人,都深深明白這一點,所以儘管著急,也無可奈何。
  為了怕被發現,我們打撈沉船的工作是在晚間進行的,所以,當那容器,一浮出了探躲
燈照射的範圍之外,就再也看不見了。
  一切,都只不過是十來秒鐘的事,直到容器不見了,李平才游到了我的身邊,向找作了
一個手勢,示意我們先游回去再說,可是毛斯此時竟不顧一切,以相當高的速度,向上升去
,他顯然是想憑他豐富的潛水經驗,盡可能用最短的時間,升上水面去!
  他這樣做,自是危險之極,所以大半和小半兩人,一起拖住了他。
  等我和李平游到了他身邊時,還可以看出他面肉扭曲,用力在掙扎。我幾乎想把他一拳
打昏過去,他看到無法強得過我們四人,這才停止了掙扎。
  不一會,我們就回到了隔水艙,等海水抽出,到了可以露出頭部時,他就急叫:「怎麼
辦?這一帶水流相當急,海面上全是回流,那大箱子怎麼會浮起來的?唉,不知道飄到什麼
地方去了。」
  李平十分鎮定:「不要緊,這船上有最好的追蹤設備,陳落一直在注視我們,自然可以
知道那容器浮上海面之後,飄向何處的。」
  毛斯聽了,喘了口氣,不再說什麼。等到海水抽乾之後,我們一出隔水艙,就聽到了陳
落的聲音:「有一個相當大的目標浮上了海面,順海流飄向東,那是不是重要的物件?」
  毛斯聽了,才吁了一口氣,想望我又不敢望我。我笑了一下:「不論打撈那東西的過程
多麼困難,我都遵守我的諾言。」
  毛斯沒有說什麼,不一會,我們進了駕駛艙,陳落已使船升上水面,他指著熒光屏上的
一個亮點:「這就是那目標,電腦的分析,竟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性質的金屬。」
  直到這時,我才算是真正知道:「兄弟姐妹號」的設備是何等先進,竟然可以根據探測
所得,立即進行電腦的分析。
  我向李平望了一眼,覺得很奇怪,因為聽陳落說的話,他像是全然不知道那容器的來龍
去脈,而我是曾向他說過的!
  李平一看到我向他望去,立即就明白我的意思,他笑了一下:「你沒有告訴我可以轉述
你的話。」
  我歎了一聲,李平這樣做,自然是對的,就是由於有這種操守的人太少了,所以才會使
我感到驚愕,於是我又把那容器簡單介紹了一下。
  等我說完,船已完全升上了海面,探測儀顯示那容器只在三百公尺開外,我們在這時,
再也想不到會有什麼意外,因為三百公尺的距離,手到拿來,容易之至。
  當我們來到甲板上,卻都傻住了出不了聲,只見海面上,距離我們只有兩百公尺處,有
一艘巡邏船,正用強烈的探射燈,照住了海面,在燈光照射的範圍之中,那只容器,正在海
面之上載浮載沉。
  而那巡邏艇上的士兵,顯然已經發現了那容器,正在叫嚷指點。
  一看到這種情形,毛斯首先發出了一下慘叫聲,向我望來。我雖然知道,「兄弟姐妹號
」可以輕易把這艘巡邏艇擊沒,可是我當然考慮不能這樣做。
  而且,我還十分慶幸我們升上水面的時候,沒有被這艘巡邏艇發現,不然,真不知道如
何解釋才好,只怕得進行一場小型的海戰不可了。
  我一時之間,沒有出聲,毛斯啞著聲問:「怎麼辦?」
  我反問他:「你和東海艦隊的司令員有沒有交情?」
  毛斯知道我是在說沒有辦法了,他雙手抱住了頭,沮喪之極。這時,我想到的是:「這
容器落到了海軍的手中,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他們是不是可以打開它?打開了它,會有什麼
後果?
  而就在這時候,那巡邏艇上的官兵,也發現了我們,李平疾聲問:「是立刻逃走,還是
搶了那東西再逃?」
  李平問得十分理智,如果是溫寶裕這闖禍胚,他一定會問:「是不是沖過去開火?」
  我問:「有機會搶了再逃走嗎?」
  李平點頭「有,這船的速度快,他們追不上,只要我們的行動快,我想沒問題。」
  我吸了一口氣:「那就請立刻進行。」
  李平作了一個手勢:「大家到駕駛艙去。」
  等我們進入駕駛艙時,通訊設備已收到了巡邏艇的警告:「船隻主表明所屬單位,請立
即表明所屬單位。」
  李平已和陳落迅速說了我們的決定,陳落笑,十分幽默,臨危不亂之至:「我竟不知道
這艘船的所屬單位是什麼。」
  他說著,叫了一聲:「坐穩一些。」
  船速隨著他的一下呼叫聲,陡然加快,船頭激起的海水,足有三十公尺高,簡直形成了
一股暴泉,隨著向巡邏艇接近,激起的海水,沖向巡邏艇,令巡邏艇的甲板上一陣混亂。而
就在這時,船已經接近那容器了,湧起的海浪.把那容器湧得向上拱了起來,在洶湧的海水
浪花之中,看到有兩個槓棒自船首伸出,那是兩個巨大的機械臂,一下子就夾住了那容器,
在速度未減的情形下,一下子就把容器移到了甲板上。
  前後的過程不超過三分鐘,「兄弟姐妹號」已完成了任務,掉轉船頭,高速而去。
  不過,巡邏艇的反應也絕不慢,炮聲響起,第一次幾枚炮彈.落在離「兄弟姐妹號」後
面,只不過二十公尺處––也就是說,如果行動遲上十秒八秒,就會被炮彈射中。
  不過,第二次的炮彈,已經離船有一百多公尺,第三次的炮彈,根本一點威脅力也沒有
了。高速航行維持了一小時,才漸漸減速,陳落十分為難地道:「那––東西太重了,增加
了那麼多的重量,無法起飛,也不適宜潛航。」
  我笑了起來:「反正已到了公海,就慢慢航行好了。」
  這時,正當午夜時分,月白風清,海上十分平穩,速度恢復正常之後,我們又一起到了
甲板之上,去察看那容器,除了我曾見過同樣的容器之外,其它的人都十分好奇,大半和小
半不斷地去拉門,想打開門來,但當然不成功。
  我伸手在那容器上拍了幾下:「這裡面可能會有一個人。」
  雖然已聽我說起過有關這容器的情形,可是聽得我這麼說,每個人的臉上,都還是現出
十分怪異的神情來。大半和小半齊聲問:「會是誰呢?」我的回答是:「會是任何人。」
  我那時的回答,十分合理,因為的確可以是任何人,可是我那時,再也想不到,容器中
會有什麼人,這個人,照說是不應該在「任何人」之列的。
  容器已順利到手,毛斯緊靠容器站著,我也不去理他,和陳落、李平,看了一會,就回
到了駕駛艙中,那容器仍然由兩個機械臂固定在甲板上。我把有關容器的更多資料告訴李平
和陳落,兩人聽得稱奇不已。
  飛行時間不到三小時,船航行,卻要兩天,到了第二天,毛斯才遲遲疑疑地來向我說:
「衛生先,你的提議是不是還有效?」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別強迫自己接受不想接受的條件!」
  毛斯的神情貪婪之極,本來,他一頭紅髮,樣子並不難看,可是這時,他臉上蒙著一層
卑劣的油光,眼球如同受了驚的蜘蛛一樣亂轉,十分醜惡,他靠近了我一點,要不是我想聽
他說些什麼,一定毫不猶豫地把他推開去。
  他用鬼頭鬼腦的聲音道:「你知道,衛先生,即使是一千萬英鎊,也不算什麼。」
  他的口氣如此之大,那自然更令人厭惡,可是接下來,他舉出的例子,又相當令人信服
,表示了這個年代金錢和數字之間的關係,他道:「一幅畫,可以賣到接近五千萬美金,一
件瓷器,也有值到千萬美金以上的,一千萬英鎊,實在不算什麼。」我只好冷冷地回答他:
「我不知道你是一個藝術品的收藏家。」
  他又道:「就算如你所說,那箱子只是一個容器,像是––太空船?這是我的想像,那
就––本身就夠值錢了。太空船飛行工具的價值駭人––美國的穿梭機,每架是十二億美金
。」我聽得哈哈大笑了起來,這人竟然財迷心竅到了這種地步,他或許以為把這容器拿去賣
給美國國防部,或是蘇聯的國防機構,可以賣得好價錢?
  當他說了之後,繼續用十分貪婪的目光望向我之時,我已經決定,若是打開了那容器,
就傚法劉根生在法國那家工廠所做的一樣,把那個動力裝置卸下來,不然,這個容器不論落
到了哪一個軍方之手,都可以闖大禍。
  我干笑了兩聲:「你可以向各國政府去兜售。我建議你去找阿拉伯國家的政府,他們花
錢不用什麼議會批准,也有太多的錢,沒地方去花。」毛斯這次,總算聽出了我是在諷刺他
,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過了一會,像是實在憋不住了,他才道:「我得得一億英鎊,大半、
小半那裡,隨便你給,這容器就––歸你所有了。」聽他這樣說,我甚至發不出怒來,只是
十分疲倦地笑了一下:「你請便吧。」
  凡是貪心得不到滿足的人,都會有一股狠勁,他咬牙切齒,又咕噥了一陣,可是我根本
懶得聽他的,自顧自走了開去。
  在這時候,我已經有了決定,船一靠岸,用「兄弟姐妹號」上的運載設備,把那容器弄
上岸去,然後,就提議毛斯在碼頭上搭一個營帳,先住下來,然後再在碼頭上就地主持拍賣
––因為我估計他根本連運走那個容器的能力都沒有。
  唯一可慮的就是哈山知道了另有一個這樣的容器,會急於想得到手,那麼,毛斯就有了
敲竹槓的機會。哈山為人雖然精明,可是事不關心,關心則亂。事情和他的身世有關,一生
的遺憾,有希望補救,他就會不借任何代價。我很後悔把和哈山有關的事情告訴了他,得想
一個什麼法子補救才好。
  當天色黑下來時,我和陳落、李平一起用了一餐豐富的晚餐,又交談了一會,喝了一些
酒,準備睡覺了,我喜歡聽船頭沖破海水所發出的水聲,所以把艙房的一個圓形的窗口,半
打開著。
  那窗子的直徑,約是三十公分,窗子對著船的左舷,如果探起身來,可以看到冷冷的月
色,和平靜的水面被船身劃出來的粼粼水波。
  我躺在舒適的床上,在有規律的海浪聲中,正朦朧想睡去,忽然一下子,我陡然睜大了
眼。
  這時,我其實全然不知道有什麼事發生了,我之所以驚醒,全然是多年來的冒險生活,
使我憑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感到有事情發生了。
  我睜開了眼,艙房中自然沒有著燈,很黑暗,我一動也不動,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在
未曾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之時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的辦法。
  所以,我能看到的,只是艙房的一個角落,在視線所及的範圍中,一點異狀也沒有。
  而就在這時,我已經知道發生的是什麼事了。
  因為在一剎那間,一睜開眼來,我就屏住了氣息,所以我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聲,自我
的左側傳來。
  我也立即可以肯定,那個人並沒有進艙房來,他只是把臉湊在我半打一的窗前在窺視我

  我如果要看到這個人是什麼人,就必須半轉過頭去。我首先想到的是:這個人一定是毛
斯,我準備立即轉過頭去,大聲叱喝他。
  可是一轉念間,我忽然又想到,這個人,如果不是毛斯,那會是什麼人呢?他半夜三更
來窺視我,又有什麼目的呢?自然非要弄清楚不可,轉頭轉得太快,若是一下子把他嚇走了
,可能連他是什麼人都看不清,因為他既然把臉湊在窗前,就必然揹著光。
  所以,我先不轉過頭去,只是盡量使眼珠向左移,我受過這種「斜視」的訓練,受過這
種訓練的人,可以藉著眼珠的移動,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角度。
  這時,我自然不能單憑眼珠的左移就看到窗口,但我只要略轉動一下頭部,就可以達到
目的,這種小動作,窗外的那個人就算緊盯著我,也不容易覺察。
  後來,我想起來,心中很有點慚愧。因為在一剎那間,我心念電轉,想著在窗外的會是
什麼人時,竟想到了大有可能是陳落或是李平。
  船上一共只有六個人,我躺在床上,沒有化身。不會是大半和小半,他們兩人笨頭笨腦
––凡是笨頭笨腦的人,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會鬼頭鬼腦,很少兩者兼備的。
  最有可能是毛斯,而我之所以不一下子就轉過頭去的原因,就是因為想到:如果不是毛
斯,那就是陳落或者李平了。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由於陳、李兩人,是雲四風的手下,我始終覺得雲四風雖然
盡力幫忙,可是總是十分神秘,雲氏兄弟、木蘭花姐妹,他們一定在從事一項十分秘密的工
作––白素可能知道一些,可是也無意告訴我,這是我產生反感的原因。
  那麼,會不會是陳、李兩人在船上,另外有窺視我行動的任務呢?
  當時,想到了這一點,並不算過分,但事後想想,總有一點慚愧:竟然這樣不相信人。
  閒話少說,當時,我極小心地把頭偏移了一些,由於眼珠早已盡量移動,所以,已經可
以使我看到窗口了。
  正如我所料,有一張人臉,湊在窗口上,正在向我看。而由於窗口不是很大,那人的一
張臉幾乎佔據了窗子的整個空間,揹著光,我看不清他是什麼人。
  這時,我也知道何以我一下子驚覺過來的原因了,因為我本來只是半打開窗子的,這時
,窗子卻是完全被推開了的。
  一定是那人推窗子的時候,令我驚覺的––就算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他的動作也未免
太大了一些,怎能不使我產生警覺?
  我看不清那是什麼人,但是在黑暗之中,也可以感到他目光灼灼。
  雖然這個人在窗外,而且窗子相當小,這個人想從窗中鑽進來,要很花一點功夫,可是
這種情景,還是十分駭人。我沉住了氣不出聲,看他有什麼進一步的行動。
  那人向艙房中看了一會,像是醒起自己的臉,遮住了光源,以致看不清房中的情形,因
此他的臉向後略仰了一仰,離開了窗子一些。
  這個動作,令得月光和燈光都立刻映在他的臉上,我自然也一下於看清楚了他是什麼人

  在我看清了他是什麼人之後,我估計,我至少有十秒鐘之久,呆若木雞,一動也不能動
––在那十秒鐘之中,他如果向我采取行動的話,只怕任何行動,我都沒法子防範,因為太
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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