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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倪匡] 衛斯理系列 第77集 圈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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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 22:43:0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序】

【第一部】風雨故人來

【第二部】不是人間偏我老

【第三部】疑義相與析

【第四部】人皆養子望聰叫

【第五部】但聞人語響

【第六部】可憐荒壟窮泉骨

【第七部】茫茫宇宙人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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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象預報說下禮拜一天氣又要變冷了)天氣好會變

《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3-2 22:4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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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 22:43:21 |只看該作者

  寫完《圈套》之後,曾和幾個朋友討論這篇小說的主題。
  這其實不是一個好現象,因為小說,可以根本不必有甚麼主題,只要好看就行。自然,
也可以有主題。但如果刻意處處突出主題,就很容易使小說變得不好看,因小失大。希望
《圈套》不致於如此。
  《圈套》的主題是:人類自遠古開始,就已進入了一個步向徹底毀滅,自掘墳墓的圈套
之中。
  一位先生說:太悲觀了吧?
  請看看人類的歷史––從古代到最近,如果能得出別的結論,當然最好,可惜很難。
  至於小說中一再提及的未來世界出了事,究竟出了甚麼事,衛斯理精神不死,總有水落
石出的一天。
  另外,白素所要做的,正是「天下父母心」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為人子女,當人父母
,都能了解的,是不是?
  衛斯理  一九九一‧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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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 22:43: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布置一個圈套,讓目標鑽進去,是生物行為之一,脊椎動物中靈長類的人,最擅這種行
為。節肢動物中的蜘蛛,也優為之,牠的方法是織一張網(那是生物界的極品藝術,人的本
事再大,也織不出一張蜘蛛網來),等食物投入網中,可是那並不是圈套行為的典型,因為
觸網的昆蟲並非自願,只是出於意外。
  而靈長類的生物,智慧遠在節肢類的生物之上,所以,人布成的圈套,叫進入圈套的人
,心甘情願,以為中了圈套之後,會幸福快樂,無與倫比。所以,當圈套行為在進行中的時
候,已進入圈套,或正準備進入圈套的,都懷有極度的憧憬。當其時也,一旁若有人大聲提
醒:「這是圈套。別中了圈套。」會一點用處也沒有––非但大聲叫沒有用,就算用力去拉
,也一樣拉不回來。
  很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會進行圈套行為的生物,自然不只靈長類的人和節肢類的蜘蛛,
還有許多類別不同的生物,也有同樣的行為,但是只有靈長類的人,所進行的圈套行為,是
要來對付同類的。
  幾時看見過一隻蜘蛛苦心經營,結了一張網之後,目的是為了使另一隻蜘蛛墮入網中的

  可是,人所設置的種種圈套,卻都用來對付人。那麼,是不是可以說,靈長類生物中的
人,基本上可以分成兩類,一類布置圈套,另一類,則被誘進圈套之中。
  當然,事實上不會那麼簡單,再擅於布置圈套的人,也有可能被誘進他人所設的圈套之
中––圈套是一個套一個,用無窮無盡的形式存在看,仔細想一想,任何一個靈長類生物的
人,他的一生,也可以說,就是一個設置圈套和進入圈套的歷程,沒有人可以避免。這樣說
,是不是可以列出一個公式:「圈套=人生」?
  題目好像越說越大了,必然地,題目越大,就越是枯燥乏味,所以還是少說為妙。
  和一切故事一樣:閒話少說,言歸正傳。
  苗疆回來,我們確定了紅綾就是早年突然失蹤的女兒,當真是百感交集。但不論是喜怒
哀樂,一起湧上心頭,總是高興莫名的事。
  雖然在整件事中,還有一些謎團,未能揭開,像裸裸人在產生烈火女的過程之中,如何
會產生有火焰包圍身體的現象,等等。
  但是既然知道了事件之中,有外星人參與,總可以作出設想,外星人有許多能力,超乎
地球人的想像力之外,地球人無法了解,這才形成了謎團。若是從外星入超特能力這方面去
設想,就容易有可接受的假設。
  我就假設,那種扁圓形的飛船,和那種銀光閃閃,可以高速飛行的外星人,並不是第一
次出現在苗疆,可能來過許多次了,並且曾接受裸裸人的崇拜,所以才在裸裸人之中,留下
了「烈火女」這樣的制度。
  苗疆這個地方,可能有特別吸引外星朋友之處,那個「古怪的杜令醫生」,不折不扣是
個外星人,他們的總部,就選擇了苗疆。
  別怪我把許多事都推在外星人頭上,事實上,牽涉到我們全家的種種遭遇,也正是因外
星人引起的––若不是那艘天殺的扁圓宇宙飛船,恰好在那時降落,怎會引得鐵頭娘子和白
老大相會?怎會叫大滿老九和陳大小姐看到了那樣的情景?
  若不是這樣,一切都將改變––變成說不定我和白素連見面的機會也沒有,若是白老大
滿足於苗疆的神仙生活,只願在那裏生兒育女的話。
  現在不算太壞,甚至很好,人生既然如此難以逆料,最好的對付態度,就只有聽其自然

  又到歐洲轉了一轉,會晤了年事已邁的白老大之後,回到家裏,白素有點坐立不安。老
是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欲語又止。有時,坐在那裏發怔,卻又口角帶笑。更多的時候,伏案
疾書,也不知寫些甚麼。又弄了一副電腦來,從頭學起,用心之極,前後不過三天,我長歎
一聲:「你想去,就去吧。」
  白素一聽之下,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她甚至不過來親我的臉,只是向我拋了一個飛吻,
叫了一聲:「我去教她用電腦。」
  然後,大約不到十分鐘,她就一切準備妥當,衝出門口去了,我總算十分識趣,早就在
門外,發動了車子的引擎在等她。
  上了車之後,她才問我:「你不去?」
  我嘆了一聲:「有你這樣的母親去,已經夠了––我的提議是,如果她對電腦沒有興趣
,千萬別強迫她學。」
  白素之所以坐立不安,自然是記掛在苗疆的女兒。
  我的想法和她不同,我們的女兒,既然自小和靈猴在一起,在山野之中長大,我認為她
更適合在苗疆生活。在藍家峒,人人都對她好,十二天官更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女兒一樣,她
的生活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快樂逍遙,那簡直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多少人在紅塵中打滾,
一輩子智慧的運用,想過這樣的日子而不可得,而紅綾天然就有這樣的生活,何必非把她「
文明化」不可呢?
  這就是我堅決主張把她留在苗疆的原因。
  白素和我的意見相反,她說:「我們對她,可以說完全沒有盡到父母的責任,所以我們
應該加倍,如十倍地關懷她,照顧她,把她培養成一個出色的人,她也有條件,有足夠的智
力,成為一個出色的人。」
  我曾和白素有過激烈的爭辯,結果是各自讓了一步,所以紅綾變為了「暫時留在苗疆」

  我一再告訴白素,紅綾,我們的女兒,有著極強烈的反叛性,親情在她身上的作用不大
,那是由環境造成的。雖然她一見白素就十分親熱,但那只是天性的一小點,不能想藉這一
點天性,就勉強她去做她所不願做的事。
  我並且一再指出,紅綾如今,對文明世界的一切,表示極度的興趣,那只是好奇。等她
的好奇心一過去,或不再那麼熱切,情形就不同了。
  白素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再爭下去,她只是道:「到她自己可以決定的時候,讓她自己
決定好了。」
  我只好暗暗歎息:她現在是一個快樂人,等到她越來越文明化之後,她的快樂,也會隨
之減少,我敢說白素錯了。可是又沒有力量可以阻止她去發揮多年來被壓制著不能發揮的母
性,所以也只好聽之任之了。白素第一時間上了機,我在離開機場的時候,不由自主搖著頭
,飛機明明還有二十分鐘才起飛,她急於去見女兒的心情,於此可見一斑。
  回到家中,我有一件事情要處理,這件事有點古怪,本來,事情在昨天已經是起端,我
應該和白素商量一下的。可是看到白素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也懶得開口––就算說了,
她也不會聽。天塌下來,她也不會管了,何況只是兩個舊相識要來拜訪。
  然而,這兩個舊相識,卻非同等閒––別以為我完全不想去看女兒,但是這兩個人,既
然說要來看我,我卻無法拒絕,非要留在家中等他們不可。
  昨天早上,圖文傳真機發出聲響,表示有訊息傳來。知道我這具儀器的訊息傳遞號碼的
人不是太多,我期待著會收到熟人的訊息。
  可是等到全部訊息都顯露之後,我先是呆了一呆,對著訊息的具名,怔呆了幾秒鐘,才
發出了「啊」的一下低呼聲。
  整個在紙張上出現的訊號如下:「衛斯理先生,亟希望能和你晤面,有重要訊息奉告,
陶格先生和夫人。」
  我就是對著「陶格先生和夫人」這個具名,呆了幾秒鐘的––一時之間,想不起這個用
十分優美的英文書法所簽的名字是甚麼人。
  當然也只有幾秒鐘的時間,我就立刻想起來了:這一雙夫婦,在我一次怪誕莫名的經歷
之中出現––一直到現在,我還在懷疑,那一次經歷,究竟從頭到尾,只是一場惡夢,或是
一種幻覺,還是真有過這樣的事實。
  會有這樣的疑惑,自然是由於事情實在太不可思議––這一段不可思議的經歷,記述在
《玩具》這個故事之中。
  一提起《玩具》,熟悉我經歷的朋友,一定是可以想起「陶格先生和夫人」是甚麼人了

  陶格先生一家四口,陶格先生、夫人、和他們那一雙可愛的兒女。
  陶格先生一家人,究竟是何等樣人呢?要簡單地介紹他們的身分,相當困難––嗯,他
們來自未來世界,通過了時間運轉裝置,來到了現代。
  而那個未來世界,卻是一個悲慘世界––機械人統治了地球,所有的生物絕滅,只保留
了一小部分,都變成了機械人的玩具。
  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就是玩具,他們離開了未來世界之後,還一直在逃避,以為可以逃
得過去,他們甚至避到了格陵蘭的厚冰層之下。
  可是,最後,他們(也包括我),終於明白,根本逃不出去,所有逃亡過程,也是玩具
玩法的一種,那股強大的,來自未來世界的,無可抗拒的控制力量,早已跟蹤而來,在繼續
玩它的遊戲。
  於是,陶格夫婦就開始酗酒,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是在印度孟買的貧民窟中,他們蜷
縮在用紙盒搭成的「屋子」中,狂灌最難入口的烈酒,他們的一對,可愛得如同金童玉女一
樣的孩子,淪為乞丐。我曾和他們共醉一晚,第二天早上,頭痛得像是被劈了開來,他們一
家也不見了,不知道又躲到甚麼地方去了,明知躲不過,還是要躲,真是悲哀。
  這一段經歷,在當時只覺得奇幻莫名,並不覺得特別恐怖,可是事後回想起來,卻是一
想到就不寒而慄,十分叫人害怕。
  因為未來世界的情形,必然會出現,到時,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會絕滅。
  這種未來,是如何逐步形成的?是不是可以有辦法挽回,都虛無縹緲得無可追究。
  忽然之間,陶格夫婦竟然又向我傳遞了這樣要求見面的訊息,實在令我緊張得全身肌肉
僵硬––我首先想到的,是那種只有二十公分高,來去如電,能力大到不可思議的小機械人

  (如今的先進微型科技,已經可以製造出小如蚊蚋、性能非凡的微型機械人了,不知是
人在玩它們,還是它們在玩弄人。)
  我曾被這種小機械人俘虜過,甚至被它們帶到了未來世界,所以心中一直存在著相當程
度的恐懼。在那次經歷之後不久,我曾在原振俠醫生處,知道有一種「新的宇宙生命形式–
–活了的機械人」,我就曾想,那個和真人一樣的機械人,不知是否可以對付這種小機械人
,實行「以夷制夷」。
  不過,我一直無緣和這位叫作「康維十七世」的宇宙新形式生命見面。而且,自從那次
離開了印度之後,我沒有再見到陶格先生的一家,也沒有再見到那種小機械人,所以已經把
事情漸漸淡忘了。
  突然之間又接到了陶格夫婦的訊息,確然給我帶來震驚,我也不及細究他們是如何得悉
我那具圖文傳真機的號碼的了,只是迅速地憶起他們的外形,他們都極其俊美,在未來世界
對玩具的分類之中,他們是屬於俊美型的––而當我身陷未來世界時,作為玩具,我的分類
是強健型的。
  玩具各有分類,就像現實世界中一樣。色彩繽紛的布娃娃是一類,供小女孩玩;合金鑄
成的怪物又是一類,供男孩子玩,等等。
  而且,連陶格先生的一家自己都不明白,他們的外型不會改變,小孩子也不會長大––
這也是他們不得不在現實世界之中到處躲來躲去的原因,他們無法在一處地方住得超過兩年
––十歲不到的孩子,要是兩年間一點也沒有改變,鄰居會怎麼想?
  我想了很多,單是要不要和白素商量一下,就考慮了很久,因為我那次經歷,白素完全
知道,而且在事後,白素有她十分獨特,值得深思的見解。
  但是白素為了女兒的事,全副心神都投了進去,我知道她必然在最短期間,就有苗疆之
行,所以還是決定這件事,由我單獨來處理––當然不是完全不要助手,我把溫寶裕和胡說
找了來,先不說甚麼,只是把陶格夫婦的訊息給他們看。他們都熟悉我過往的冒險經歷,只
要有普通程度的記憶力,就應該可以知道陶格夫婦是甚麼人。
  果然,一看之下,三秒鐘之內,兩人就都有了反應。胡說吸了一口氣,神色變得十分凝
重,溫寶裕的反應,自然是一貫的緊張,他先發出了一下驚呼聲,然後,伸手在自己的額頭
上,「拍」地打了一下,再大聲道:「他們那一雙可愛的子女呢?名字是伊凡和唐娜,對不
對?他們––他們––」
  他說到這裏,多半是想到了他們特殊的身分,所以也有點駭然,就略停了一停,用十分
疑惑的神情望向我。
  我攤了攤手:「從那次之後,我沒有再見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來找我幹甚麼,更不知
道他們甚麼時候會來,所以要請你們暫時在我這裏等候他們。」
  胡說和溫寶裕對我的這個要求,並不拒絕,只是溫寶裕反問:「你呢?你有甚麼事要做
,以致不能在家裏等候老朋友?」
  我嘆了一聲,確然,我另外有一些事,不能在沒有確切時間的約定下,二十四小時在屋
子中等客人來,雖然這客人不但是舊相識,而且我十分渴望再見他們。
  那「另外有一些事」,當然十分重要,要我親自去處理,但我並沒有回答溫寶裕,也不
打算在這裏作任何透露,但當然,在整件事解決之後,當然會把全部經過披露出來的。
  溫寶裕究竟成熟了不少,他見我沒有回答,雖然神情疑惑,但是也沒有再問下去。
  我又告訴他們,白素到苗疆去了,我又怕老蔡得罪了來人,我再重申最後見到陶格夫婦
的情形,他們是一雙無可藥救的酒鬼,所以他們可能以十分潦倒的外觀前來,絕不可怠慢,
而且,可以盡量用好酒款待他們。我會盡可能多回來,同時,也會和他們保持聯絡。
  胡說十分認真地點頭,實實在在,接受了我的委託,溫寶裕欣喜若狂。用他自己的話說
,這幾天,他正無聊得「悶出鳥來」,又不能離開去探望藍絲,所以有了這樣的差使,雖然
也是悶差使,但總比完全無所事事的好。
  聽他發表了這樣的「謬論」,我不禁搖頭:「紅綾的事,還不夠刺激、不夠回味嗎?怎
麼那麼快,就要追求新的刺激了?」
  溫寶裕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人的一生歷程,就是探險和繼續探
險的歷程,自然最好每天都有新的刺激,花樣翻新,五時花,六時變,絕不雷同。」
  我用力揮了一下手,不再和他胡扯下去,溫寶裕隨著我出了門口,大聲叫:「要不是我
上山去探險,紅綾還在山上做野人。」
  我搖頭:「你提了多少次?要不要把這樁功勞,用刺青的方法,刺在你的大腿上?」
  我這樣說,當然是反話。可是溫寶裕聽了,卻大是認真,低下了頭,雙手在自己的大腿
上撫摸著,像是還在考慮我的提議,是否可行。
  我當然知道,他這時的行動,是心中另有所屬––他的小情人藍絲,大腿上就有刺青,
左邊是一隻蠍子,右邊是一條蜈蚣,十分大而鮮明,初見的人,會嚇上一大跳,但習慣了之
後,會感到那就是藍絲身上的一部分,像是她與生俱來的胎記。
  果然,溫寶裕的心事被我料中了,他正在想念藍絲,他喃喃地道:「連女野人的身世,
都有真相大白的機會,藍絲究竟是甚麼來歷,是不是也會有水落石出的機會?她到底是甚麼
來歷?」
  藍絲的來歷神秘,十二天官認為她是「蠱神的女兒」,當然不會真的如此。
  溫寶裕提起這個問題,不止一次了,每次,我總勸他,藍絲的來歷是不是弄得清楚,根
本無關緊要,絕不影響他和藍絲之間的情意。
  但這一次,我卻沒有說甚麼。因為有了最近的經歷之後,我覺得世上簡直沒有不可能的
事––一個在苗疆滿山亂竄,身上全是長毛的女野人,追查她的身世的結果,竟然可以是我
的女兒,那麼,順河飄流下來的藍絲,自然也可以是任何身分了。
  我只是伸手在溫寶裕的肩頭上,輕拍了兩下,表示對他的安慰:別心急,有機會,或是
機緣到了,你心中的疑問,總會有一天,能有答案的。
  溫寶裕嘆了一聲,我已推開了門。外面風很強勁,從昨天起,天文台就有颱風來襲的警
告,我還問白素是不是等颱風過了再成行––當然是白問,白素連三分鐘的時間都不肯耽擱

  我出門去辦事,天氣越來越壞,不但風勢加強,而且大雨如注。
  我第一次打電話回去,是在離開七小時之後,當時,我身在一幢極高大廈的頂樓,從寬
大的玻璃窗看出去,風大雨大,手中的一杯酒,放在桌上,居然在不斷地晃動––大廈的「
搖擺系數」相當大,整幢大廈都在強風的吹襲下搖擺,不習慣這種情形,或是不明白高聳的
建築物必需有這種搖擺的人,會十分恐懼。
  接電話的是溫寶裕,他道:「沒有人來,我和胡說,在討論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有關
人生哲學。」
  我悶哼了一聲,不表示意見,只是說:「你們慢慢討論吧。」
  第二次打電話回去,是在凌晨時分,我在一架車子中,車子正行駛在一條十分空曠的公
路上,風勢更強,雨勢也更大,車子不像是行駛在路上,倒像是在大海的巨浪之中顛簸一般

  聽電話的仍然是溫寶裕,我本來想表示歉意,那麼晚了又吵醒他。可是溫寶裕的聲音,
一點也沒有睡意,反倒興奮之極,叫著:「他們來了。陶格先生和陶格太太來了,才到了不
久。」
  我看著車外的風雨,想像著在這樣的壞天氣去探訪老朋友的情景。
  我道:「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回來,你好好招待他們。」
  溫寶裕在叫:「不。你最好立刻趕回來,因為情形––有點怪,有––你所意想不到的
事發生。」
  我吃了一驚,失聲道:「那種小機械人又出現了?千萬別和它們對抗。」
  溫寶裕大聲道:「不是,我說事情是你意想不到,那就真是你意想不到的。」
  我怒:「別賣弄了,快說是甚麼。」
  溫寶裕遲疑了一陣,我連連催促,電話中傳來了胡說的聲音:「真是要你來了,才能明
白。」
  胡說人很穩重,和溫寶裕截然不同,說的話很實在,而且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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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 22:43:43 |只看該作者
  連他也那麼說,可知事情必有怪異之處。我停了一停:「我盡量在天亮之前趕回來,我
現在有事。」
  胡說道:「好,盡量等你來。」
  我放下了電話––在這樣的大風雨中駕車,要集中精神才行,等到過了幾分鐘,我才想
起,胡說的那句話,大有問題。
  在剛才對話的情形下,胡說應該說:好,我等你來。或,我們等你來。
  可是他講的卻是:盡量等你來。
  那是甚麼意思?是不是有甚麼十分緊急的狀況出現,非立刻處理不可,以致他們只能「
盡量」等我,若是等不到,就只好自行處理了?
  一想到這一點,我自然又取起電話來,可是卻打不通,幾次之後,我焦躁起來,向電話
公司詢問,說是由於狂風暴雨,我住的那一區的電話,全部發生故障。
  溫寶裕有一具極小巧精緻的無線電話,是現代尖端科學的傑作,由科學怪才戈壁沙漠所
製造,可是這具電話卻無人接聽,想是他留在家裏,沒有帶在身上。
  我和他們,竟然失去了聯絡。
  只不過是一場風雨,就會有這樣的結果,這真叫人啼笑皆非。當然,那絕不能歸咎於「
人類的實用科學太落後」––事實上,人類的科學確然十分落後,但是通訊科學的發展,卻
突出於其他類別的科學。
  像這種在風雨中通訊斷絕的情形,只出現在有線通訊的情形下(光導纖維的通訊方法,
也是有線通訊的一種)。利用無線電波的通訊方法,就只受太陽黑子過量爆炸,或其他天體
的異常變化之中,才受到影響,比起人類的其他科學領域來,進步得多。
  這時,我無法和溫寶裕、胡說取得聯絡,只是由於溫寶裕沒有把他的那具精巧的無線電
話帶在身邊。
  我也正是利用無線電話––只要我願意,可以利用這具小小的通訊工具,和地球的另一
邊通話。
  人類在通訊工具上的科學先進程度,如果要比擬,那隨便可以舉出兩個例子來:在醫學
上,要等於早已叫以克服種種致命的疾病。在交通上,也至少要有比現在快上三五倍而更安
全的長途交通工具。
  我忽然在風雨交加之中,想到了這一些,完全是沒來由的一種聯想,並沒有甚麼特別的
意義。我也只是略想了一想,就集中精神駕駛––我要去做的事,自然也十分重要,不然,
不會在這樣的天氣去進行,也不會不在家中等陶格夫婦。
  但既然那件事和這個故事無關,提過就算,以後再也不會囉嗦。
  那次風雨,一直到清晨時分,才稍稍小了一些,雨點打在車子的頂上,仍發出爆豆也似
的聲響,我把車子停在門口,離開了車子,一下子就衝到了門口,還沒有伸手去推門,門就
一下子打開,顯然早已有人在門後等我回來。
  我伸手抹去了臉上的雨水––雖然只是兩步路,也已經一頭一臉是雨水了。我看到開門
的是溫寶裕,神情焦急,看來像是等了很久。
  我一面向屋子中走去,一面道:「客人呢?你怎麼不把那具電話帶在身邊?你可知道這
一區的電話全壞了?」
  我一口氣問了不少問題,同時,也看到胡說背負雙手,正由踱步中停了下來。
  胡說有點「少年老成」,像背負雙手,慢慢踱步的習慣,就古老得很,現代人不會有這
種行為。
  胡說一看到了我,就是一副「你終於來了」的神氣,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神情怪異。
  我一看,別無他人在––陶格夫婦是那麼矚目的一對男女,有他們在場的話,我決無見
不到他們之理。
  不等我再發問,溫寶裕就一躍向前,大聲道:「事情十分古怪。」
  我又抹了抹頭髮上的雨水:「怎麼,他們沒有來?」
  胡說的神情猶豫:「我––我們不能肯定。」
  我一瞪眼:「這是甚麼話,在電話裏,你不是告訴我他們已經來了嗎?還說要我來了才
能明白。」
  溫寶裕遲遲疑疑:「那時候,門鈴才響,胡說去開門,門外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天氣那
麼惡劣,誰會來找你?當然是你所說的陶格先生夫婦了––」
  溫寶裕的推測自然有理,所以他一放下電話,就轉向門口,張開雙臂,大聲道:「歡迎
,歡迎。最是難得,風雨故人來,歡迎––」
  他還想繼續他的歡迎詞,可是這時,他已看清了在門口的那兩個人,胡說正在連連後退
。那時,風大雨大,門一打開,風勢挾著雨水,直撲了進來,地上立時濕了一大片,站在門
口的人,處境自然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溫寶裕住了口,胡說到這時,才道出了一句話來:「請進。」他說著,和溫寶裕一起來
到電話前,和我對話,那時,他們已經知道事情不尋常了,所以才有那一番對話。
  在門口的一男一女,走了進來,胡說還是又呆了三五秒,這才過去,用力頂著風,把門
關上。
  關上門之後,風雨被阻隔在外,可是風聲和雨聲,還是十分驚人,一時之間,屋子中的
幾個人,你望我,我望你,誰也不出聲。
  我聽胡說和溫寶裕,交替地敘述,說到這裏時,就已經知道,來人一定是外形上十分特
別,所以才令得他們舉止失措。
  我皺著眉:「我早已說過,他們長期的酗酒,十分潦倒,是一身酒臭、衣服破爛的流浪
漢!」
  想起了在印度見到陶格夫婦的情形,我又不禁嘆了一口氣。誰知道溫寶裕和胡說的回答
,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們先互望了一眼,接著一起搖了搖頭,胡說道:「不,他們一點
也不像流浪漢!」
  有了我對陶格夫婦描述的先入之主,溫寶裕和胡說,都有一個主觀的印象––陶格先生
身形高大英俊,陶格太太一頭美髮,豔麗絕倫。
  可是這時,一身衣服盡濕,站在門前,在簌簌發著抖的那一男一女,互相緊握著對方的
一隻手,用一種失神的目光望向胡說和溫寶裕,他們每一個人,看起來,沒有一百歲,也有
九十歲。那男人本來可能身形很高大,但無法深究,因為這時,他身形佝僂,像是天生的駝
子,在看人的時候,要很吃力地抬起頭來。
  他抬著頭,燈光正好映在他的臉上,所以也把他臉上重重疊疊的皺紋,看得特別清楚,
鬆弛了的人類皮膚,竟然會形成如此可怕的效果。
  他雙眼渾濁,全然沒有光采,眼珠看來像假的,前額半禿,一頭白中透灰的頭髮,全披
在腦袋的後半部,這時由於雨水沾濕了,都貼在頭上,看起來,也就格外怪異,他像是想說
話,可是張開了口,口中是一副殘缺不齊的牙齒,缺者多而留者少,只是在喉際,發出了一
陣古怪而不可辨的聲音。
  雖然「人老了,牙齒都掉了,舌頭卻仍然在」的寓言,大家都知道,但是老到了一定程
度,舌頭的靈活程度,也必然大大減低,這時眼前的那老人就是那樣,他的舌頭在努力運作
,可是發出的聲音,還是混雜不清,全然不知道他想表達甚麼。
  自他口角處,淌下來的,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涎沫,看起來,更覺這個老人風燭殘年,隨
時會倒下來。
  溫寶裕和胡說,都很有應變的能力,可是看到了這種情形,也不禁手足無措,一時之間
,不知如何才好––他們在打量了那老人之後,甚至沒有勇氣再去打量那個老婦人。如果說
人老成這樣子,是一種相當殘忍的現象,他們心中都在想,老婦人看起來,會更殘忍一些。
  還是胡說先恢復鎮定,他想伸手去扶一扶兩位老人,可是他才伸出手去,就被兩個老人
一起抓住了他的手腕,老人仍然張大了口,努力想說話,但仍然難以清楚地發出聲音來,倒
是老婦人先說出了一句可以聽清楚的話來,她在問:「衛斯理呢?」兩人到這時,才正面去
看那老婦人,她的蒼老程度,和老人一樣,只是口唇上的裂紋更深,抓住了胡說的兩個老人
的手,也是老婦人的那一隻,看起來更形同雞爪,同時也抖得厲害。
  胡說忙道:「衛斯理有事出去了,會盡快趕回來,兩位是––」
  由於眼前的老人,和他們想像中的陶格夫婦,相去實在太遠了,所以胡說不敢肯定他們
是甚麼人。
  兩老人也沒有回答,只是一下子,就現出了十分失望的神情。
  別以為皮膚鬆弛了,皺紋增多了,肌肉不靈活了,人就不能在臉上有適當的表情去反映
心思。至少眼前這兩個老人,他們臉上所顯示的失望神情,就叫看到的人知道他們已處在絕
望的邊緣。胡說和溫寶裕年紀輕,看到兩個老人這樣難過,不約而同地道:「是。是。衛斯
理真該死。他不應該出去,不應該離開。」
  我聽到這裏,悶哼了一聲:「這兩個老人不會是陶格夫婦,他們又沒有和我約定,我怎
知道他們會來?你們不應該責備我。」
  胡說嘆了一聲:「唉。當時看到他們的情形,會用任何語言,令他們心情好過些。」
  兩人一面說,一面已扶著老人,坐了下來,溫寶裕正手忙腳亂地拿了一疊乾毛巾,給他
們抹拭,又想起了他們如果是陶格夫婦,會需要酒,所以又斟了兩杯好酒,遞給了他們這一
下倒做對了,老人接過酒來,立刻各自大大吞了一口。
  那老婦人又問了一句:「衛斯理甚麼時候回來?」
  溫寶裕忙道:「快了。快了。他才打過電話回來。」
  兩個老人又喝酒,溫寶裕再問:「請問––嗯,本來,有一對夫婦,陶格夫婦會來訪–
–事先有約定,請問兩位是––」
  溫寶裕問得十分有技巧,可是兩個老人並不回答––從那時起,兩人竟沒有再開過口,
只是不斷地喝酒,胡說和溫寶裕用盡力法逼他們說話,都沒有結果。
  胡說本來就木訥寡言,倒還罷了。溫寶裕卻是能說會道之至,居然也沒有法子令老人開
口,他事後憤然道:「老實說,那天晚上,如果我想逗兩具木乃伊開口,也成功了,哼。」
  老人不再開口,胡說和溫寶裕無法可施,連他們的身分都不能肯定。那時,他們只盼我
又有電話來,可是偏偏我和他們失去了聯絡。
  我皺著眉,情形很怪,難怪他們說不能肯定陶格夫婦是不是來過。如今問題最重要的是
,那一雙神秘的老人,到哪裏去了?當我在聽他們敘述之時,我心中想,老人一定是在樓上
的房間休息,所以也並不著急。
  可是胡說接下來所說的,卻令我又驚又怒,他道:「我們不住想和他們交談,但是他們
只是喝酒。」
  一直到凌晨四時,溫寶裕說話說得幾乎口唇開裂,兩個老人才放下酒杯,長歎一聲,一
起顫巍巍站起身來,仍然是手握著手,像是要這樣相互扶持,才不會跌倒。
  他們向門口走去,胡說和溫寶裕大吃一驚,連忙攔在門口:「兩位,外面風雨那麼大,
怎麼能出去?」
  說到這裏,他們兩人不約而同,一齊到了門前,做出阻擋的手勢。
  一看到這樣的情形,我不禁大吃了一驚,因為這表示他們的阻攔沒有成功:兩個老人家
在狂風暴雨之中離去了。
  我的目光變得十分凌厲,伸手指向他們,失聲道:「你們讓兩個老人離開了?」
  胡說和溫寶裕互望了一眼,低下了頭,一聲不出,大有慚赬的神情––連溫寶裕也會有
這種神情,這當真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因為他一貫死不認錯,受了責備,說甚麼也要爭辯一
番的。
  這令我感到,事情一定有十分特別之處,所以我盡量令自己的聲音聽來柔和:「怎麼一
回事,你們連阻止兩個老人離去的能力都沒有?」
  溫寶裕神情苦澀:「正因為是兩個老人,一碰就會跌倒,所以無法動手阻攔他們。」
  我頓足:「誰叫你動手來?你們兩個,只要站在門口,他們就出不去。」
  胡說長歎一聲:「衛先生,別說我們了,當時就算你和尊夫人都在場,也阻不住他們。

  胡說特別指出非但我,連白素在場,都不能阻止,更證明事出非常了。
  我瞪著他,等他進一步的解釋。胡說十分難過地搖了搖頭,溫寶裕叫了起來:「他們哀
求,求我們讓開,讓他們出去。」
  他叫完了之後,也回瞪著我,雖然沒有再說甚麼,可是那神氣分明是在說,這樣老的兩
個老人哀求你,你能抗拒嗎?
  我吸了一口氣,搖著頭:「他們一定有事來找我,就算天氣好,也不應該放走他們。」
  溫寶裕反倒埋怨起我來:「那要怪你的不是,你明知他們要來,為甚麼不在家等他們?

  我為之氣結:「我有事要辦,他們又沒有說明甚麼時候會來,我怎能二十四小時等他們
?」
  胡說在這時,又長嘆了一聲,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別和溫寶裕爭,等聽完了他的
敘述再說。
  我也覺得事情必有蹊蹺,也想知道當時發生了甚麼事,所以用力一揮手,請他說下去。
  當時,胡說和溫寶裕一起阻在門口,要不讓兩個老人離去,自然綽綽有餘,兩個老人也
沒有強行奪門而出的意思,只是伸出手來,發著顫,指著他們,老頭子的口中,仍然只發出
含糊的聲音,老婦人的話比較聽得清楚:「讓我們走。」
  溫寶裕說道:「兩位,你們來找衛斯理,他就回來了,天亮前,會回來。」
  那時離天亮,也不過兩小時而已,溫寶裕自認所說的話,很有說服力。可是兩個老人卻
身子一面抖,一面搖頭,老婦人道:「來不及了,––你看我們,還能有多少時間?來不及
了,讓我們走吧。」
  溫寶裕也算是處理過不少棘手之事,胡說更是十分老成的人,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他們也是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才好。
  不論如何,他們都沒有理由在這樣的風雨之夜,任由兩個老人離去的。
  可是兩個老人哀求得那麼懇切,而且,對老人來說,兩小時的生命,有可能就是他們最
後僅餘的生命了。
  要他們把僅餘的生命,用在等候上,當然十分不當。
  溫胡兩人還在猶豫不決,老人又嘆了一聲––他們連歎息都不能一下子完成,而是斷斷
續續的,由此可知他們的衰老到了何等程度。
  溫寶裕還在努力:「你們來找衛斯理,有甚麼事,能不能先對我們說說?」
  兩個老人的神情哀傷,近乎絕望,一起緩緩搖頭,又向門口走近了半步。
  溫胡兩人後退,胡說也在繼續努力:「兩位要到甚麼地方去?我駕車送你們。」
  胡說這個提議很好––老人堅決要離去,難以阻止。就算我和白素在,也只有這個辦法
,至少可以知道老人落腳何處。
  老人卻並不接受胡說的好意,又一齊緩緩搖著頭,老婦人道:「不––不必了,我們有
車子。」
  他們來的時候,一開門,溫寶裕和胡說,發現門外竟然是老得成了這樣子的兩個老人,
驚愕之餘,並沒有留意門外的情形,再加上雨水撲進來,急於把門關上,也不知道老人是用
甚麼交通工具來的。
  這時,老人說有車子,那就再沒有法子阻止他們離去的了。
  胡說敘述到這裏,略停了一停,苦笑:「老人的神情悽苦哀傷之極,他們一定要離開,
我們實在無法阻止他們,真的無法阻止。」
  我暗歎一聲,明白在那樣的情形下,任由老人離去,並不能算是他們兩人的過失。我道
:「你們應該跟蹤他們,看他們到甚麼地方去,而且,兩個老人––老到了這種程度,怎麼
還能駕車?」
  溫寶裕道:「我們都想到了,可是一開門,由於情景實在太奇特,我們呆了半分鐘左右
,就錯過了時機,無法跟蹤了。」
  我又大是惱怒,因為溫寶裕的話,根本不成理由,我道:「門一開,看到了甚麼?一艘
宇宙飛船飛進來,把他們載走了?」
  我這樣說,以他們兩人和我相處之久,自然可以知道那是我生氣之極,意存譏諷。可是
兩人一聽得我這樣說,卻現出了十分驚訝的神情,倒像是給我說中了一樣。
  我忙作了一個手勢,請他們把當時的情形,速速道來。胡說指著門:「當時,我一面去
開門,一面還問他們,是不是肯定要走––」
  兩個老人的神情雖然絕望,叫人看了神傷,可是他們表示要離去的意願,卻十分堅決,
同時盡他們可能,用力點了一下頭。
  胡說做事穩重,臨開門之前,還和溫寶裕交換了一下眼色,得到了溫寶裕的同意,這才
打開了門。
  風勢仍勁,雨也很大,門一打開,站在門前的兩個老人,就被風吹得一個踉蹌,幾乎站
立不穩。
  溫寶裕在這時,踏前一步,想去扶兩個老人。可是他手還沒有伸出,只是向門外看了一
眼,就現出驚呆之極的神情。
  那時,胡說開了門之後,他人在門後,看不到門外的情形,但是在溫寶裕的神情上,也
可以知道門外一定有十分怪異的事情。
  也就在這時,撲進門來的風雨,勢子也陡然小了許多,胡說一個箭步,跑到了溫寶裕的
身邊,向門外看去。
  接下來發生的事,就令他們兩人「呆了半分鐘」。他們看到(溫寶裕先看到,胡說接著
看到,其間也不過相差了一秒半秒,所以他們兩人看到的情形一致)在門外,停著一輛車子

  那應該是一輛客貨兩用車,在各處都可以見到,所不同的是,這輛車子的門,開在車廂
的後面––這種情形,也並非稀罕。
  車子是倒退駛到門口的,車廂後的門,正好對住了門口,也由於車子的阻擋,所以阻住
了風雨。
  兩個老人走到門口,車廂後面的門,自動打開,車廂中有燈光,兩個老人已互相攙扶著
上車。胡說和溫寶裕兩人,向車廂中看了一眼,都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他們看到,車廂中另有兩個老人在––他們以為來訪的兩個老人,應該是老人之最了,
可是車廂中的那兩個老人,看來還要老,老到了難以設想的地步。
  車中的兩個老人,還想伸手去接登車的兩個,可是等他們伸出發抖的手來時,那兩個老
人,已經互相扶持著,登上了車子。
  這時,雖然風雨被車子阻住,但風雨聲仍然十分驚人,胡溫二人,看到四個老人之間,
口唇顫動,像是說了幾句話,但是一點也聽不到他們講了些甚麼,只是看到登車的兩個老人
搖了搖頭,在車上兩個更老的老人,也登時神情變得絕望之至。
  胡說在講到這裏的時候,補充了他自己的意見,他道:「我認為在車上的老人是在問:
見到衛斯理沒有。登車的老人給了否定的回答,所以車上的老人,哀傷欲絕。他們來找你,
一定有性命交關的要事。」
  我心情複雜沉重,一時之間,不表意見。
  當時的情形是,胡、溫兩人為眼前的情景怔呆間,車廂的門已關上。他們本來已準備跟
蹤,可是車廂門一關上,車子就以相當高的速度駛開去,撲面而來的風雨,令得兩人連眼也
睜不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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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溫寶裕在這時候,張口大叫了一聲,吞進了一大口雨水,他一面叫,一面向外衝了出去
,可是在狂風暴雨之中,人怎追得上車子?
  只見車頭燈的亮光,照射出急驟的雨花,車子一下子就駛遠了。
  我又不禁大是惱怒,冷笑一聲:「你們兩個人的敘述,頗得『屢敗屢戰』之三昧。」
  「屢敗屢戰」是曾國藩的故事,在最初和太平軍的交鋒中,一直處於劣勢,他上奏摺,
稱自己「屢戰屢敗,但他幕下的一個師爺,將四個字的位置,調動了一下,變成了「屢敗屢
戰」,事實一樣,但是在氣勢上,大不相同,表現了他已盡力而為。
  溫寶裕和胡說,在敘述這件才發生的事件時,確然也大有此風––他們明明沒能留住那
兩個老人,卻一再暗示自己已經盡力,在說到兩個老人離去之時,細節說得詳盡之至,可是
卻故意把他們最大的疏忽,提也不提。
  在他們的敘述中,我立即知道,他們竟未曾看到那車子是由甚麼人駕駛的。
  給我這樣諷刺了一句,胡說紅了臉,一時之間,難以再說下去。溫寶裕顯然也知道我何
所指,可是以他的性格而言,他自然不會臉紅氣喘,他分辯道:「車子就頂在門口,看不到
駕駛座位上的情形––車廂和駕駛室是隔開來的,等到車子駛走,我追出去,已經追不上了
。」
  我沉著臉,神色很難看,溫寶裕又道:「別說我和胡說追不上那車子,就算良辰美景,
也無法在這樣的大風大雨之中,追得上那車子。」
  溫寶裕很能猜度他人的心思,我那時正在想,若是我在場,是不是可以追上車子呢?結
論是如果不是狂風暴雨,我可以有機會,但是風雨如此之大,我只怕也沒把握––既然如此
,我自然不能深責溫寶裕。
  一想到這一點,神色自然緩和了不少,溫寶裕又道:「而且,我們奉命,等的是陶格夫
婦,對陶格夫婦,我們所知很多,沒有半分半毫可以和來的兩個老人扯上關係。」
  我的思緒十分紊亂,嘆了一聲:「別解釋了,事實是,這兩個––四個老人的去向,一
點可追查的線索都沒有,除非他們自己出現,不然,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胡說發出了「嗯」地一聲,表示同意我的說法,溫寶裕卻急速地眨了幾下眼睛,我立時
伸手,直指向他的鼻尖:「你玩了甚麼花樣,說。」
  溫寶裕得意洋洋笑了起來:「他們身上透濕,我和胡說給他們乾毛巾,也幫助他們抹去
頭臉上的雨水,我碰到老頭子的身上,好像藏著甚麼硬物––」
  他說到這裏,略停了一停,我知道接下來發生了甚麼事,悶哼了一聲:「越來越有出息
了。」
  溫寶裕攤了攤手:「不能怪我,這兩個老人來得這樣突兀,又不肯表明身分,只說要見
你,我有預感––他們會離去,所以先做了些準備功夫。唉,古九非真了不起,他教我的一
些小法門,居然一試就成功,唉。」
  溫寶裕口中的古九非,是大江南北第一扒手,曾和溫寶裕因一件奇事而相處過,以溫寶
裕之「好學」,豈有不央求古九非授藝之理,他施展的手段,當然是古九非這扒手之王親自
傳授的了。
  至於他連嘆了兩聲,是由於古九非這個扒手之王,就在那樁奇事之中死亡,死得又慘又
冤枉,所以他想起來,不免感歎。
  我伸手問溫寶裕:「拿來。」
  溫寶裕現出尷尬之極的神情––這令我非但莫名其妙,而且十分惱怒,正想發作,胡說
嘆了一聲:「沒有了,拿不出來了。」
  我又是一呆,一時之間,更不明白。
  溫寶裕卻又活躍起來,手舞足蹈:「考考你的智力,我自老人上衣內袋中摸出來的是甚
麼東西?」
  我向胡說望去,見他也有向我挑戰的神情,心中雖然有氣,但也不能不認真地想一想。
  首先,胡說的態度一直很怪––從兩個老人的離去,到我回來,已經有兩小時,他和溫
寶裕自然商議過,也就是說,溫寶裕的行動,他都知道,但是他也一直不說,要等溫寶裕提
出來,所以事情絕不尋常,不能從正常的途徑去猜測。
  而那物體是「硬」的,隔著濕衣服,也可以感得到,溫寶裕也把那東西弄到手了,可是
這時,卻又「沒有了,拿不出來了」。
  那東西不是被老人搶了回去,也不會是被他們拋棄,那麼,是自動消失的。
  有甚麼堅硬的東西,會自動消失呢。
  想到這裏,範圍已十分狹窄了,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但推理的結果,確然如此。
  我悶哼一聲:「一塊冰?」
  老人的懷中會藏著一塊冰,當然匪夷所思,但若不是事情很怪,溫寶裕也不會提出來要
考我的智力了。
  我一道出了推理的結果,溫寶裕和胡說,都「啊」了一聲,這證明我猜中了。
  我更是惱怒:「你自老人的身上,弄到了一塊冰,你竟然由得那塊冰溶化消失?」
  溫寶裕直到這時,才現出慚愧的神色來,長歎了一聲:「是我處事不當,我絕想不到–
–那會是一塊冰。」
  我凝視著他,等候他作進一步的解釋。
  溫寶裕吞了一口口水,做著手勢:「我毫不費力,就把那件東西弄到了手,抬了抬手臂
,使它滑進了我的衣袖之中,那是即使搜身,也不容易被人發覺的所在。」
  我冷笑:「別賣弄你的扒手經了,你難道不知道滑進袖子的是一塊冰?」
  溫寶裕苦笑:「一開始,確然不知,有衣服隔著,等到感覺到不對了,又不能當著老人
的面弄出來,因為畢竟是在人家身上弄來的東西,不過,的確,直到那時,我還是沒有想到
那是一塊冰––誰會放一塊冰在身上呢?」
  我嘆了一聲:「你就不會走開一會,看看弄到手的是甚麼?」
  胡說代溫寶裕辯護:「他怕走開了,我一個人難以獨立應付兩個老人家。當時的情形是
:兩個老人不開口,我也不善詞令,是小寶用盡了方法在逗他們開口。」
  溫寶裕苦笑:「等到我肯定弄到的是一塊冰,而且這塊冰正在溶化時,我自然採取了行
動,說了一聲『對不起』,就入了浴室。」
  溫寶裕一進浴室,就一抖手,令得他扒到手的那塊冰,自他的衣袖之中滑出來,落進了
洗臉盆之中。
  儘管他無法相信,可是那確然是一塊冰,冰雖然已溶了不少,但是原來的形狀還在,那
是只同一包香煙大小的一塊,略薄。跌進臉盆時,邊緣部分,都已溶化,但是整塊冰,看來
還是十分晶瑩。
  就是因為冰很晶瑩,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只是一塊冰,除此之外,不會是別的東西

  聽到這裏,我又不禁發怒:「笨東西,你難道不知道有方法可以令冰不繼續溶化的嗎?

  把冰放進冰箱的低溫部分,冰就不會再溶化,這辦法再簡單也沒有,溫寶裕沒有道理想
不到。
  溫寶裕神情無可奈何:「其一,我想不到保存這塊冰有甚麼用處。其二,胡說正在叫。
『小寶快來,我們的客人堅持要離去。』所以我就急急離開。」
  我悶哼一聲:「真好,不但冰沒有了,連冰溶成的水也消失了––冰塊留在洗臉盆中,
化成了水,自然不會留下甚麼來。」胡說吸了一口氣:「我和小寶認為,老人的身上藏了一
塊冰,那是表示一種訊息。」
  我咳嗽了兩聲,胡說繼續道:「你和陶格夫婦,曾在格陵蘭的冰原之下相遇?」
  我點了點頭,同時又揮了一下手,知道胡說的進一步分析是甚麼。
  那次,在格陵蘭的冰原之上,是陶格夫婦出手救了我,印象十分深刻。
  老人的身上帶著一塊冰,是不是目的在於一向我展示冰塊,就可以提醒我這段往事。
  但是,他們只要隨便說一句話,就可以令我記起這段往事來,何必要用冰塊來作特別的
提示?
  唯一的可能是,他們的外型,有了極度的改變,改變到了我見到他們,根本無法相認,
所以如果取出一塊冰來,就有利於證明他們的身分。
  我失聲道:「那一雙老人,就是陶格夫婦。」
  溫寶裕和胡說兩人一起點頭。
  胡說進一步分析:「那冰塊之中,沒有別的秘密,只是普通冰塊。老人帶著它,目的是
要證明他們自己的身分,因為他們變得那麼老,你認不出他們,怕你不相信他們所說的話–
–事實上,他們已經老得失去了適當的言語能力,給你看一塊冰塊,可以替代很多語言。」
  我完全同意胡說的分析,而在那時,我陡然又靈光一閃,叫了起來:「進屋子來的老人
,不是陶格夫婦。」
  剛才我還說那一雙老人是陶格夫婦,忽然又加以否定,胡、溫兩人自然大為詑異。
  我覺得喉頭有點梗塞:「在車廂中那兩個更老的老人,才是陶格夫婦,進屋子來的兩個
,是他們的孩子,伊凡和唐娜。」
  胡說和溫寶裕都現出駭然之色––陶格夫婦突然衰老,固然令人駭異,但他們本來就是
成年人,變成老人,似乎並不突兀。
  而伊凡和唐娜,本來是活潑可愛的兒童,突然衰老,就在感覺上十分怪異,難以接受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們一家,都––在變老,相信那是一次突變。」
  溫寶裕叫:「所以他們向你求助。」
  我閉上了眼睛一會,心中難過之至。雖然我不知道真確的經過情形,但是他們一家,亟
需幫助,殆無疑問,而我竟未能和他們見面,使他們失望之極。
  我不以為我可以和未來世界的主宰力量對抗,但至少可以弄明白在他們身上發生甚麼事
之後,盡力去幫助他們。而現在,他們上哪裏去了?失望之餘,是不是還會再來找我?
  老人身上的冰塊,已經可以證明他們的身分,他們是在甚麼處境之中?
  我的思緒紊亂之極,勉力定下神來,覺得有必要把事情從頭到現在,想上一遍。
  陶格的一家,是未來世界的玩具。他們之所以會出現在現在,是通過了時間運轉裝置的
結果,而他們之所以能通過這種裝置,也是未來世界主宰者的安排,是主宰者對玩具的一種
玩法。對主宰者來說,這種玩法,或者可以稱之為「寵物歷險記」––我曾到過未來世界,
也曾成為這種「歷險記」中的主角,所以當後來,陶格夫婦知道怎麼逃也逃不出去時,我很
能了解他們的心情。
  作為「玩具」,他們不會衰老,孩子不會長大––主宰者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控制這一點
,使他們「青春不老」。
  十分諷刺的是,青春不老,一直是人類自古以來追求的目標,但等到真正可以享受到這
一點時,人類都已淪為玩具了,這算不算是巨大的諷刺?
  如果那四個老人,正是陶格的一家(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一點),那麼,他們顯然衰
老了,和現在所有人一樣,而且,老得十分可怕,已經到了風燭殘年。
  這個事實說明了甚麼呢?
  他們已不再是「玩具」?終於擺脫了未來世界主宰者的追蹤?他們已經自由了?還是未
來世界又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自顧不暇,再也不能控制「玩具」了?
  還是主宰者的控制,有一定的期限,現在已經過了這個期限,所以他們開始衰老,那情
形就像是人間的玩具,也必然會殘舊一樣。
  在人間,廢物堆中,常可以見缺手斷腳少了頭的人形玩具,陶格的一家,是不是也已到
了這種境地之中了?
  剎那之間,湧上我心頭的疑問之多,幾乎無法一一列舉,而我相信,陶格夫婦急於來見
我,一定和他們這種特別處境有關?
  我一面想,一面又上上下下,沒有目的地走著,眉心打結,神情憂鬱,胡說和溫寶裕看
到這樣的情形,也不敢對我說話。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我的視線又盯住了那份圖文傳真來的訊息,用手拍了一下紙張:「
很奇怪,他們的簽名,仍然書法優美,一點不老。」
  胡說應了一句:「就算是一個十分衰老的人,要簽出一個漂亮的名字來,也不會太困難
的。」
  我陡然之間,感到了十分疲倦,向他們揮了揮手:「你們走吧。」
  胡說欲語又止,溫寶裕比較真率,他來到了我的身前,逕直地問:「你在害怕。」
  我陡然抬起頭來,無法知道我是不是流露出驚恐的神情,但是我知道,自己頰邊的肌內
,有著輕微的顫動,而且竟無法由意志來控制。
  在這種情形下,自然不必否認,所以我用手在臉上重重撫摸了幾下,緩緩點了點頭。
  見我那麼坦然承認了害怕,胡說和溫寶裕不禁神色駭然––他們自然知道我絕不是輕易
會感到害怕的人。
  在驚駭之中,他們也不免有疑惑之色。
  我知道他們在想甚麼,歎了一聲:「你們未曾到過––所有生命絕滅,剩餘的都被機械
控制的未來世界,單憑想像,難以體會這種恐怖。」
  (《圈套》並非《玩具》這個故事的另一半,但是卻和《玩具》這個故事,有許多聯繫
。不知道《玩具》,一樣可以明白《圈套》說的是甚麼。但如果知道《玩具》,看《圈套》
會更可喜,有老朋友久別重逢的樂趣。)
  胡說和溫寶裕都表示可以理解我的話,溫寶裕提出了我剛才想到過的問題之一,他道:
「現在陶格一家人都老了,是不是表示機械人也不再控制他們了?」
  我嘆了一聲,先是自然而然地道:「如果是那樣,那倒好了––」
  可是我的話才一出口,我感到十分之不對頭,非常的不自在。
  我向胡、溫兩人看去,他們也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定了我。
  有極短的時間,我思緒又紊亂了起來––剛才說的話不對,可是不對在甚麼地方呢?
  陶格的一家,如果能擺脫控制,自然應說是一件幸事。可是比較一下他們的情形,就知
道不對。
  在受控制的情形之下,他們青春不老,男的英俊挺拔,女的美麗動人。兩個孩子天真活
潑,人見人愛。作為不會老也不會死的人,他們可以說擁有生命所能享受到的一切,唯一所
不能享有的,就是自由。
  而如果控制的力量消失,他們迅速地進入了風燭殘年,死亡近在眉睫,生命就要消失。
當然,他們會有自由,但是對死人來說,自由又有甚麼意義呢?
  我神色陰晴不定,雜亂地在想著,胡說和溫寶裕和我一起相處久了,他們明白我的思想
方法。所以就在這時,他們石破天驚地叫了出來:「不自由,毋寧死。」
  我已恰好想到了這六個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溫寶裕又道:「人人都在不斷衰老,他
們就算立刻衰老至死,也比別人活得長久得多了。」
  我嘆了一聲:「可是他們的一生都是玩具,都在機械人的控制之下。」胡說同意溫寶裕
:「最後有了解脫,總是好事。」
  我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說甚麼,因為問題牽涉極廣,許多有關人生意義,生命目的,
生活方式,人追求的是甚麼,種種問題,卻牽涉在內,即使只是三個人,如要各抒己見,也
可以說上幾天幾夜了。
  我又揮了揮手:「既然找不到他們,只好等他們再來找我––如果他們認為有需要的話
,你們走吧,我不會離開,等他們。」
  胡說和溫寶裕互望了一眼,在那一剎間,我感到他們兩人之間,稍有意見分歧,可是一
交換了眼色,兩人就意見一致了,他們向門走去,門打開,暴風雨已成尾聲,空氣出奇地清
朗,我在門上站了一回,看著他們離去,才轉身關上門。
  這時,老蔡才揉著眼走出來,含糊不清地問:「好大的風雨?咦,有些人來過?」
  老蔡年紀已過古稀,耳聾眼花,所有老年人的現象,在他身上都可以找得到。我看著他
,忽然想到,四個老人,衰老程度如此之甚,應該走到哪兒,都惹人注目。雖然他們沒有留
下甚麼線索,但要把他們找出來,也不是甚麼難事。
  尤其,宵來一夜風雨,海空的交通完全斷絕,他們不可能走得太遠。想到了這一點,我
明白胡說和溫寶裕兩人臨走時交換眼色的目的了––他們自然是去追尋陶格一家的下落了。
看來不用我親自出馬,他們會有成績。
  我隨口敷衍了老蔡幾句,就到了書房中,半躺在一張安樂椅上,設想著白素到了苗疆之
後的情形,心中著實盼望白素能明白我的意思,別去強迫紅綾做太多她不喜歡做的事,不然
,母女二人之間,可能會起大衝突,紅綾會寧願跟著猴子,去過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

  我從這一點想開去,恍惚之間,想到了一些事,但是又難以捕捉到一種確實的觀點。
  我想到的是,紅綾由於在那麼獨特的環境中長大,人世間一切的觀念和概念,對她的影
響,微弱到了接近零。人的性格各有不同,且由遺傳密碼決定,但是環境對人的影響也不可
忽視。一個思想、觀念成熟的人,他的思想方法、觀念,必然受環境的影響。
  在某些環境中成長的人,會認為個人微不足道,人人必須為一個組織劾忠,甚至聽到了
「交心」這樣的字眼,也覺得理所當然––最近,原振俠醫生就告訴我他的一次經歷之中,
就遇上了一個成了「烈士」、死了變成仍然對組織忠心的鬼魂。
  在另一些環境中長大的人,自然會致力於科學知識的探索,為個人的前途而奮鬥,十分
勤奮地工作,孜孜不倦地吸收知識。
  自然,各種環境,會形成各種不同的思想意識,而紅綾成長的環境,如此異特,可以說
是在世上獨一無二的了,她所經歷的,甚至不是人類的環境;那麼,她自然能擺脫人類社會
的一切羈絆和影響,自有她自己的一套原始的、可能更接近人性的觀念,和在任何環境中成
長的人類觀念,大不相同。
  現代人,不論是在甚麼樣的環境中成長,總有一個「人生目標」,向著這個「人生目標
」努力前進,達到的,被目為成功,達不到,被視為失敗,目標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但人
人都有一個。
  至於為了達到這個目標,要付出多少代價,犧牲多少快樂,就算計較了,也被認為那是
必須的付出,前仆後繼,沒有人後悔。
  紅綾有甚麼目標沒有?看來不會有,她需要的,只是生活的最低需要和快樂。要她變成
知書識禮,文明得懂得用電腦,那全是白素替她訂下來的目標,不是出於她的本意。
  想了雜七雜八的一大堆,我最後想到的是:紅綾有可能抗拒他人代訂下的目標,可是其
他種種環境中的幼年人,有能力抗拒嗎?
  這又使我想起當我從未來世界「歷險」回來之後,白素曾感慨地說,沒有一個人真正自
由,每一個人都是另外一些人的「玩具」。
  我霍然站起,失聲叫:「有一個人可以例外,紅綾可以例外。她可以完全不受任何人的
影響,做母親的要她怎樣怎樣,她可以不聽從。」
  我叫出了心中所想的,隱隱感到,白素越是想紅綾「文明化」,危機就越甚,我應該立
刻也到苗疆去,當著紅綾的面,說說清楚。紅綾既然有那場特異的遭遇,她就可以有不做他
人「玩具」的幸運。
  我團團打了幾個轉,正準備離開書房,電話響了起來,按下掣鈕,聽到了溫寶裕的聲音
:「有一輛客貨兩用車,於風雨中,在海邊的公路失事,我正趕去看。」
  當我雜七亂八想到那些事的時候,我感到震撼,更隱隱感到,有一個巨大的陰影,正籠
罩在所有現代文明人的身上,而不為人所知,似乎除了紅綾這樣的野人之外,沒有人可以逃
得開去。這種巨大的陰影,是如何形成的?是和人類文明逐步進步而慢慢形成,還是一下子
就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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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 22:44:13 |只看該作者
  我其實還不是很捉得住問題的中心,只是雜亂地想著,我只想到,要快點到苗疆去,不
然,白素會把紅綾也推進那個陰影之中去。
  所以,一時之間,我把那四個老人(陶格一家)的事,擱在一邊,直到溫寶裕的電話中
提到了「客貨兩用車」,我才陡然一怔:「證實了就是那一輛?」
  溫寶裕道:「還沒有,我正趕著去看。」
  我有點惱怒:「每天都有這種車子失事,你去看了再說,別動不動就來煩我。」
  溫寶裕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不是有甚麼特別的事,使你覺得困擾?」
  溫寶裕有如此敏銳的感覺,可知他確然與眾不同,我以一下歎息,作為回答。
  雖然只是一下歎息,但是也表達了我複雜之極的心情,也確然證明真的有嚴重的精神困
擾。
  溫寶裕有一會沒出聲,我以為他已離開了,正待放下電話時,卻又聽到了他充滿焦慮和
關切的聲音。他道:「我不知道甚麼事,可是我––似乎自我認識你以來,你從來也沒有這
樣––沮喪過。」
  我又嘆了一聲:「不是沮喪,是––唉,我也說不出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極想抓
住點甚麼,可是伸出手去,用的力道再大,看得再準,抓到的,只是一團空氣,空有一身力
,卻發不出來。」
  溫寶裕的年紀還輕,而且,在這種情形下,在電話中,也不是很適宜於傾訴心事,可是
我由於心中實在感到不好受,所以就自然而然,把心中的感覺,向溫寶裕說了出來。
  溫寶裕又沉默了片刻:「有任何要我幫助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苦笑了一下:「連發生了甚麼事,我都不知道。」
  溫寶裕又活潑了起來:「如果沒有甚麼重要的事,我提議你到苗疆去看望紅綾,或者,
把她帶到城市來––女泰山大鬧大都市,哈哈,我可以––」
  他話還沒有說完,我只覺得聽了他的話之後,越來越是煩躁,他還有興致打哈哈,我已
覺得氣往上衝,不等他說完,就大喝一聲:「住口。」
  我真是感到了少有的煩躁,一喝之後,用力放下了電話,還重重在桌上,敲了一拳,令
得桌面上的一些東西,都彈跳了起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情形––這時,如果有人問我,為甚麼生那麼大的氣,我一點也答不
上來。事實上,我立即用這個問題問自己,也沒有答案。
  一定要答的話,那就是剛才我對溫寶裕說的那番話:明知有些事正發生,想阻止,可是
空有此心,空有一身力,卻不知出在何處才好。
  這是一股令人不安、焦躁、無所適從的情緒,以我的意志力,竟然也無法克服這種情緒
,那就更令我覺得不安。
  我手放在電話上,足有兩三分鐘,沒有收回來,等著溫寶裕再打電話來。
  可是電話鈴卻一直沒有響起。
  在相當日子之後,我問溫寶裕:「那次,我大喝一聲,放下電話,以你的性格而論,必
然不服氣,會立刻再打電話來,為甚麼忽然性格改變了,竟然沒有立刻再打電話來和我爭辯
?」
  溫寶裕先是長歎一聲,又大大地扮了一個鬼臉,才道:「做人真難啊,我聽出你有極大
的煩惱,想安慰你幾句,想來你才找回女兒,提起她,應該最能令你心情愉快了,誰知道馬
屁拍在馬腳上,才說不了幾句,就給你大喝一聲,嚇得我膽戰心驚,當時也想不出你為甚麼
會發那麼大的脾氣,我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最好是悶聲大發財。」
  溫寶裕的這一番解釋,十分合理。事實上,非但他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會發那
麼大的脾氣––自然,所謂「沒來由的焦躁」的說法,不能成立。情緒上的焦躁,必有來由
,只不過由於未知來由為何。
  感覺敏銳的人,會有「第六感」,有時強烈,有時微弱,那是一種實用科學還無法解釋
的「超感覺」。我自然屬於有超感覺的人,可是卻也從來沒有如此強烈過,強烈到了令我產
生了為此不安的情緒。
  後來,自然證明了我的超感覺有這樣強烈反應,大有來由,絕非事出無因。
  當時,等了幾分鐘之後,我走開幾步,拿起一瓶酒來,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皺著
眉,心想,溫寶裕的提議,不是沒有理由,在他電話之前,我不是正想到苗疆去嗎?而且,
還感到,我越早到苗疆去,就可以更早制止一些事發生。
  但這時,我又猶豫起來,陶格的一家究竟怎麼了?他們是不是還會來找我。就此棄他們
於不顧,說不過去,因為他們一定有重要的事要我幫助。
  就算我不刻意詳細描述那時的心情,各位自然也可以了解我思緒,實在是紊亂之極,我
可以不十分地肯定事情和紅綾有關,但究竟有關到甚麼程度,為甚麼會有關,我還是說不上
來。
  (我一再反覆地敘述我思緒的紊亂,在當時,確然一片惘然,直到後來,到我自己也恍
然了,各位自然也會「真相大白」的。)
  我再喝了一大口酒,決定我要等候陶格的消息,但是以四十八小時為限。
  過了四十八小時,再沒有他們的消息,我就起程到苗疆去。有了決定之後,心情略見輕
鬆,我坐了下來,勉力使自己鎮定,就在這時,電話鈴又響起,這次,是胡說打來的,他第
一句話是:「溫寶裕和我在一起,他才捱了你的罵,不敢再打電話給你。」
  我的回答有氣無力:「有甚麼新的發現?」
  胡說先吸了一口氣:「失事的那輛客貨車,衝出了公路,跌進海中,車上原來有多少人
不知道,只有一個人獲救,是一個老人,極老的老人,送到了醫院,我們正趕到醫院去,你
––」
  他不敢問我是不是要到醫院去。我忙道:「在哪一家醫院?」
  電話中傳來溫寶裕的高叫聲:「就是原振俠服務的那一家,我曾和他聯絡,但找不到他
。」
  我疾聲道:「我立刻來,醫院見。」
  放下電話,我立刻驅車到醫院去,沿路上,許多工人正在整理夜來被狂風暴雨摧毀的一
切,交通並不是十分暢順,我盡我力量,用最快的時間趕到醫院––最後一段路,我棄車跑
步,越過了好幾棵橫亙在路上的大樹。
  我一到醫院的門口,就看到溫寶裕在門口團團亂轉,紮紮跳,揮著手,見到了我,發出
了一下含糊的叫聲,轉身向醫院就奔,我跟在他的後面,進了醫院的建築物,一個人迎面而
來,正是警方的高級人員黃堂。
  我和黃堂一起經過許多奇幻莫測的事,所以十分熟悉,他一見我,就道:「那老人––

  他可能想問我那老人究竟是甚麼來歷,可是溫寶裕卻立時搶著問:「那老人是死是活?

  黃堂有點惱怒:「我不是醫生––」
  溫寶裕也不再理他,一揮手,急急向前奔了過去,進了電梯,黃堂在電梯門合上的一剎
間,擠了進來。電梯門打開,溫寶裕大叫一聲:「快。」
  黃堂在我身邊,一起向前奔,溫寶裕道:「老人叫你的名字,一定有極重要的事告訴你
。」
  黃堂終於問了出來:「這老人是甚麼人?」
  溫寶裕大叫了一聲:「玩具。」
  黃堂向我望來,神情疑惑,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自然無法詳細解釋,只好點了點頭。
  黃堂還想問,可是不等他開口,我們已到了一間病房的門口,胡說正在和兩個警員爭執
,看來,他才被警員從病房中推出來。
  胡說是極沉得住氣的人,可是這時,他也臉紅脖子粗,正在大聲道:「老人快死了,他
有重要的話要說,你們甚麼也不懂。」
  警員則叱責著:「快走開。」
  我看了這種情形,知道吵也沒有用,就一拉黃堂,把他一堆,推到了那兩個警員面前,
在那兩個警員向黃堂行禮時,我、胡說和溫寶裕三人,已經一湧而入。
  病房中,有醫護人員在,一個醫生對我們怒目以視,我先去看儀器,看到病人還有心跳
,這才疾趨床前。
  床上是一個極老的老人,任何人都看得出,生命正在迅速離開他衰老的身軀。
  他本來閉著眼睛,溫寶裕進來就叫:「衛斯理來了。」
  溫寶裕一叫,醫護人員都現出訝異的神情,看來我名頭響亮。那垂死的老人,也睜開眼
眼。
  我已來到床前,看到老人睜開眼來,眼中一片灰黃,真懷疑他是不是可以看到甚麼。
  在那張皺紋重疊的臉上,我實在找不出絲毫熟悉的影子,我先向胡說和溫寶裕望了一眼
。他們兩人都點頭,表示床上的這個老人,他們是見過的。
  這時,我又接觸到了黃堂十分疑惑的目光––其實,我一見到了他,就一直十分疑惑:
交通意外之中獲救,有警方人員在,現在,又何勞他這樣高級,又專門處理「疑難雜症」的
人在場呢?
  那時,我自然無法詳細向黃堂問,因為那老人看來,隨時可以斷氣,當真是分秒必爭,
一秒鐘也耽擱不得。連有些話,我要問胡溫二人的,例如那老人是進過屋子的,還是在車上
等的,我也沒時間問。
  我在病床前,身子向前略俯,保持著使老者可以容易看到我的距離,盡量使我的聲音鎮
定,沉聲道:「我是衛斯理,衛斯理。」
  我重複著自己的名字,吸引著老人的注意。果然,老人有了反應。
  先是在儀器的螢光屏上,看到移動的曲線,速度在加快。在旁的一個醫生,年紀相當輕
,他一直皺著眉,顯示他並不歡迎有閒雜人等,來騷擾他的病人。這時,他現出很驚訝的神
情,同時又搖了搖頭。
  我也知道,一個垂危的老人,心跳率突然加強,那並不值得恭喜,這種情形,有一個專
門名詞:「迴光反照」,這只說明他加速在迎接死亡。
  如果是一個有秘密要告訴他人的垂危者來說,有這種現象,卻又很有用,因為在短暫的
迴光反照期間,垂危者就算原來是昏迷的,也會有短暫時間的清醒,把他心中的秘密說出來
––這種生命處於生死邊緣時所產生的奇異現象,或許就是冥冥中的安排。
  由於那老人實在老得可怕,所以我會產生許多聯想,那是其中之一。別的也不必詳述,
總之所有的聯想,都和生命,以及生命的安排者,冥冥之中的那股神奇力量有關連。
  老人的眼珠,也開始轉動,他的視線焦點,看來無法集中,我忙略微搖擺一下自己的身
子,可以使他比較容易發現我的存在––弄蛇人不住搖擺身子的作用,就是使視力不佳的蛇
看到他。
  老人的眼珠總算有了固定的目標,他的手發著抖,向上伸來。看起來,他像是想來摸我
的臉,但是人人都看出,他實在無法達到這個目的,我在他努力了二十秒之後,伸出手去,
讓他握著。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無法在他的手上,感到任何生命的力量。
  他先是在喉際,發出了一陣咕咕的聲音,接著,說了一句話,雖然聲音十分虛弱,可是
由於病房中人人屏住了氣息,十分寂靜,倒也人人可聞。
  他說的那句話,也使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極度的意外,他說的是:「衛斯理,你––
也老了。」
  這句話,本來十分普通,多年不見的朋友,在又見面時,都會有這樣的感歎。可是此情
此景,卻再也想不到他會那樣說。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最普通的回答,自然是「是啊,大家都老了」。歲月催人,過
一年,人人都老一歲,絕無例外,可是我又沒有他老得那麼厲害(我假定他是陶格先生),
所以,不但無法接腔,臉上的神情,也不免大是古怪。
  老人像是看出了我神情的猶豫,他又道:「你不認得我了。」
  我忙道:「不,我––認得––你是––」
  我實在是不認得,可是為了避免刺激他,卻又不能直說,然後我又真說不出他是誰來,
所以也就更尷尬。
  還好,這時他自己先開了口:「怕你不認得我,我帶了一塊冰來––當年在冰原上––
衛斯理––你躺在睡袋中,我和妹妹走近你,你還以為我們會殺害你。」
  這一段話比較長,老人說來,十分吃力,但總算掙扎著講完了。
  由於我和胡溫二人,已經進行過討論分析,所以對於這時,老人表示了自己的身分,不
是很詫異,我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平靜,拍著他的手背:「當然,你是伊凡,伊凡,你––也
老了。」
  那老人不是陶格先生,正如我所料,他是陶格先生的兒子伊凡。我見他的時候,他是一
個可愛俊美之極的男孩子,如今躺在床上的老人,絕沒有半絲半毫當年活潑可愛的伊凡影子
,雖然兩者之間的組成細胞,現在的是那些,過去的也是那些。
  老人一聽得我那麼說,居然點了點頭,臉上的皺紋,一陣波動。
  他又想掙扎著說話,我不等他開口,就用十分堅決的語氣道:「伊凡,你父母曾向我發
出訊息,說要來見我,究竟是為了甚麼事?」
  在講完了之後,看到老人沒有甚麼反應,我就又重複了一句:「你們找我,為了甚麼?

  第二次發出了問題之後,老人忽然激動起來,另一隻手也揚了起來,我忙又伸出另一隻
手去,讓他握著。他道:「他們––他們––他們––」
  他連說了三聲「他們」,卻沒有下文,而且,聲音越來越是怪異––並不是越來越低,
或是恐懼,或是發顫,只是聽來更空洞,不像是從人的口腔之中直接發出來。
  我看到,溫寶裕在一旁,急得脹紅了臉,我立時用眼色示意他千萬不要催促。
  老人的喉間,又發出了一陣咯咯聲,那年輕的醫生,用雙手去按摩老人的胸口,老人才
能繼續:「他們––臨滅亡之前––布下了––許多圈套,一個大圈套––大圈套––許多
小圈套––」
  老人的話,病房中人人可聞,但是我相信連我在內,沒有人明白是甚麼意思。
  老人又道––我們都不懂老人的話,但是都知道他的話,一定十分重要,所以都凝神聽
著,老人說的是:「他們知道過去未來,知道他們有輝煌的時代,他們––要他們的時代–
–來臨––所以––布下了那個––大圈套––大圈套––又布下了許多––小圈套,叫人
人都––」
  他說到這裏,好像還有一句話,可是給他喉際的「咯咯」聲蓋了過去,全然聽不清楚。
  老人的話,疑問重重,我們都在等著他作進一步的說明,可是接下來的一分鐘,他只是
喘氣和發出「咯咯」聲,這一分鐘,對老人的生命來說,珍貴之極,居然就在等待中浪費了
,事後,我們都十分後悔。
  當時,我只是感到,我們不能等下去了,有許多問題要問,最先應該問的,自然是「他
們」究竟是誰。可是我對這個問題,已略有概念,所以一看到溫寶裕想問,就立刻阻止了他
––我假定他要問的,就是這個問題。
  我疾聲問的是一個更直接的問題:「甚麼大圈套?甚麼小圈套?」
  老人的雙眼盡量睜大,可是他的目光仍然渾濁,但是倒也可以感到他那焦切的眼神,他
道:「大––小圈套––你知道––別人不知道,你知道。」
  我發急,提高了聲音:「不,我不知道,你告訴我。」
  老人又發出「格格」聲,渾濁的目光,竟也開始散亂。我反握他的雙手,輕輕搖著,又
連聲問:「甚麼圈套?甚麼圈套?」
  老人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全––人類––都不能免––大圈套––小圈套––一個
套一個––全人類––」
  溫寶裕看著情形不對,從一旁的一隻盤子中,拿起一支注射器來,向那醫生示意。我明
白溫實裕的意思是要醫生替老人打強心針。
  這是一個很好的提議,可以使老人有機會透露更多秘密。可是那醫生卻一伸手,搶下了
注射器來,神態極不友善,狠狠地瞪了溫寶裕一眼,同時,現出了十分不屑的神色。我吸了
一口氣,騰出一隻手來,按向老人的頭頂。
  我的想法是,醫生不肯注射強心針,我唯有用「土辦法」,發力去刺激老人頭頂的「百
會穴」,那也可以起到注射強心針的作用。
  可是我手才伸出去,那醫生就冷冷地道:「別亂來。雖然他快死了,但如果由於你的行
動而導致他的死亡,一樣是謀殺罪。」
  我聽了之後,心中陡然一凜––那醫生竟然知道我伸手的目的。
  當時的情形是:我的心中已經充滿了疑問,而那醫生,又使我更加了一重疑問。我並沒
有多去想新的疑問,只是向那年輕醫生望了一眼。
  那醫生並不迴避我的目光,而且,很有迎戰和挑戰的意味。
  我只有時間向他看一眼,看了一眼之後,迅速地轉著念––先肯定我以前未曾見過他,
再把他給我的印象加強,然後,我又集中精神去應付那老人。
  這時,黃堂提了出來:「醫生有甚麼法子,可以使老人臨死之前有短暫的清醒。」
  那醫生竟然冰冷地回答:「生命是由上天主宰的,我沒有權利去改變。」
  如果他不是醫生,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能會叫人覺得他大有哲理。但是他是醫生,醫生
的責任就是要盡一切可能改變生命中的生老病死,所以他這樣說,給人的唯一印象,只是「
混帳」。
  溫寶裕首先忍不住,一揚頭,我知道他這時如果開口,說出來的話,必然不會娓娓動聽
,所以大聲咳嗽了一下以阻止。連胡說也沉下臉,發出了一下悶哼聲。
  也就在這時,老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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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 22:44: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老人的死亡,本來是意料中的事,可是當死亡終於降臨之時,也仍然使人愕然。
  先是突然靜了下來––自老人喉際所發出的古怪的聲音消失。接著,他的雙手,已再也
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和地心吸力作抗衡,所以垂了下來,落到了床上。
  再然後,大家都覺得特別靜的另一原因,是幾副儀器中,沒有了任何聲響。
  老人的眼仍然睜著,我第一個伸手,想去撫下他的眼皮來,那醫生和我幾乎同時出手,
所以一剎那間,我和他的手,伸向老人臉部,相距極近。
  就在那一剎間,我忽然起了一個念頭,那是一種衝動。源於剛才,我想伸手去按老人的
「百會穴」,卻被那醫生一下叫破。
  這證明這個醫生對於中國的傳統武學有很深刻的認識,那可以說是一個奇特的現象,用
現代的教育制度訓練出一個醫生來,先要經過小學、中學的階段,再要經過大學階段,至少
要佔據人生十五年的時間(是不是真需要那麼多時間,那算不算是一種對生命的浪費,那是
太嚴肅的討論題目),而要在中國武學上有造詣,也要花同樣的時間,絕難同時進行。
  但當然也不是不可能––可以做得到這一點的人,必然有異常人,十分了不起。
  那醫生的年紀很輕,看來從大學出來不多久,他五官端正,可是樣子普通,和原振俠醫
生那種異乎尋常的俊美,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可是在他青春煥發的臉上,有著一股充滿了自
信,不怕接受任何挑戰的神情,那並不是咄咄逼人的挑戰(有那種神情的青年,十分可怕,
就像是鬥雞一樣,層次甚低),而這個青年醫生,他的神情,是十分肯定地在表示:他有信
心接受任何挑戰,不論是甚麼難題,是甚麼困境,他都可以應付。我們才一進來時,雖然注
意力一直集中在床上的老人身上,但也看了他幾眼,很直接地,就可以感到這一點。而且,
當時我心中就動了一動:曾在甚麼人的臉上,看到過同樣的神情呢?
  想不起來了,只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個醫生,對我們闖進來的行為,看來頗不以為然,所以他十分冷淡,也不出聲,後來
,他對溫寶裕的話,對我的話,也不能稱為友善。我之所以比較詳細地記述那青年醫生,原
因是當時我的那一種衝動,正是由於他這種神情所引起的。我的手和他的手,同時伸出,想
去撫下已死的伊凡的眼皮,我並沒有改變我的動作,只是小指在那一剎間,忽然彈出,彈向
他的掌緣。
  人的手掌緣上有三個小穴道,不論彈中了哪一個,都可以使被彈中的人,手臂一直發麻
,發不出力來,那麼,對這個看來十分冷傲的青年,多少也是他剛才出言沒有禮貌的代價。
  我出手極快,而且可以說是偷襲,因為事先,一點跡象也沒有––連我自己,也是伸出
了手去之後才起意的。
  可是,我這裏尾指才一彈出,他手輕輕一翻,大拇指翹了起來,迎向我的尾指。
  這一下變化,著實令我吃了一驚。
  非但是他的應變如此之快,而且,他應變的方法,是如此之巧妙。
  他用大拇指來對付我的小指,就算他功力不如我深厚,但由於人體結構的必然結果,他
佔上風的機會自然也高得多。
  我自然不會和他硬碰,一下子就縮回手來,向下略沉,撫下了伊凡的眼皮。
  青年醫生也縮回了拇指,和我同時,也撫下了伊凡的眼皮,然後,兩人同時縮手。
  我敢肯定,剛才那一下「過招」,由於屬於高深的中國武術,旁人決難覺察,所以我不
必顧及他人的反應,逕自向我的對手看去。
  一看之下,只見那醫生像是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只是目光和我接觸了一下。
  我疾聲問:「醫生貴姓?」
  那醫生一面在處理病人死亡之後醫生所應該做的事,只是用手中的筆,向他扣在白袍上
的名字牌,指了一指,似乎怪我多此一問。
  我多少有點狼狽,但確然是由於剛才吃了一驚,才有此一問的,也無話可說,我向那塊
名字牌看去,上面寫的是「鐵天音」三個字。
  這是一個很傳奇化的名字,類似武俠小說內的人物,當時,我看著他吩咐了護士幾句,
護士拉過床單,蓋住了伊凡的臉,他向外走去,推開了病房的門之後,才道:「人死了,你
們也可以離開了。」各人都悶哼了一聲,我皺著眉,只覺得這青年醫生鐵天音,一定不是普
通人。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也無法作進一步的探究,我只是對著他的背影叫了一聲
:「好俊的身手。」
  鐵天音並沒有轉身,只是高舉了一下右手,情形如運動員出場時向周圍的人致意。
  溫寶裕和胡說看出了我對這醫生加以特別的注意,他們同時用眼色向我詢問,我只是緩
緩地搖了搖頭,指著床上,已被床單覆蓋了的伊凡,問:「這––他––臨死之前說的話,
有誰明白?」
  黃堂不懷好意地望著我:「他說你明白。」
  我沒好氣:「我不明白––我甚至不明白,交通失事何以會有你這個專司疑難雜症的高
級警官在場。」
  給我一問,黃堂現出極度疑惑的神情。受了他的感染,我也立刻覺得要問的問題,不知
多少––伊凡在這裏死了,他的家人呢?陶格夫婦到哪裏去了?唐娜又到哪裏去了?車子是
怎麼失事的?
  這時,一定是由於每一個人的心頭之中,都充滿了疑問,所以反倒沒有人出聲。等到溫
寶裕想開口說話時,卻又被黃堂搶先了一步。
  那時,又有醫護人員走進病房來,黃堂道:「別妨礙醫院工作,我們找一個地方去談話
。」
  胡說道:「可能還會有失事的生還者送到醫院來,我們不可離開。」
  黃堂立時望向胡說,神情訝異,立時問:「還有甚麼是我不知道的?」
  我大聲應道:「沒有甚麼是我們知道的,到現在為止,我只知道死在床上的老者,名字
是伊凡。幾年前我見到他的時候,還是一個一頭金髮,極度可愛的小男孩。」
  我這兩句話一出口,黃堂也不禁「啊」地一聲,他至少立刻明白了伊凡是甚麼人,所以
,他也自然而然,向溫寶裕望了一眼。
  因為我們一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問老人是甚麼人,溫寶裕的回答是:「玩具。」
  當時,他不明白,但現在,他自然明白了「玩具」是甚麼意思。
  一時之間,他眨著眼,神情更是怪異。
  就在這時候,那個叫鐵天音的青年醫生,又走了過來。這一次,他卻相當友善––可又
絕不是前倨後恭,這青年的一切行為,都表示他有充分的自信,這種印象,在日後的交往中
,也越來越深刻。
  他走了過來,道:「你們要找地方休息,可以到原振俠醫生的辦公室去––他常常不在
,所以也經常由我佔用他的辦公室。」
  他說著,已把一柄鑰匙交給了胡說,看來他和胡說由於天生性格較近,所以也比較親切
。我忙道:「謝謝,如果還有傷者送來,也是那麼老的,請立刻通知。」
  鐵天音揚了揚眉,忽然笑了起來:「原來真是有那麼多古怪的事,真有的。」
  我歎了一聲:「只怕事情太古怪了,歡迎你參加。」
  鐵天音笑了起來,笑得十分爽朗:「一家醫院之中,有一個古怪的醫生已經足夠了。」
  他說的,自然是說原振俠醫生已經夠古怪了,他不必再參加了。
  他走進病房,溫寶裕領著我們,走向原醫生辦公室––他和原振俠混得很熟,來過不止
一次,進了辦公室之後,還公然翻箱倒籠,找出了三瓶酒來。
  原振俠有一個時期,情緒極度低落,徘徊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日夜都在醉鄉中,這三瓶
酒,自然是那時的剩餘物資了。
  我提醒溫寶裕:「別太過分,這裏,現在是鐵醫生的辦公室。」
  溫寶裕卻自有他的一套,不理會我的提醒:「怕甚麼,原醫生肯把自己的辦公室給他用
,可知他必然也是同道中人。」
  胡說吐了吐舌頭:「說得好可怕,倒像是梁山泊好漢聚義一樣。」
  黃堂的神情很不耐煩,各人之中,竟是他先伸手抓過了一瓶酒來,向口中倒了一大口,
把警務人員在工作時間不准喝酒的守則,拋在腦後。他道:「先說我為甚麼會在這裏,你們
會有興趣聽。」
  各人望向他,他又喝了一口酒:「先是警方接到了四個報告,說是在風雨之中,有一輛
客貨車在九號公路上行駛,速度極高––」
  他才說到這裏,我就忍不住道:「現在和警方合作的好市民越來越多了,這也值得向警
方報告?」
  黃堂冷冷地望了我一眼,不急不徐地道:「三次報告,內容都一樣,這輛在風雨中疾駛
的客貨車,沒有司機。」
  一下子,各人本來有動作的,也都凝止。
  客貨車沒有司機!
  這客貨車,自然應該就是接走了唐娜和伊凡的那架,當時,溫胡二人都沒有看到駕車的
是甚麼人,如果一直就沒有司機的話,那麼,他們當然看不見。
  黃堂吸了一口氣,只是向我瞪了一眼,沒有進一步責怪我剛才太早發出的諷刺。
  本來,就算接到了這樣的報告,事情一時之間,也傳不到黃堂這裏,可是湊巧那天大風
雨,黃堂留在警局,沒有離開,當值日警官接連收到三宗報告,說看到「無人駕駛的客貨車
在九號公路疾駛」,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看到黃堂走過,立時把報告交給了他。
  黃堂的第一個反應是:「豈有此理。」
  正在這時候,第四個報告又來了,黃堂親自接聽,聽到了一個氣急敗壞的男人聲音:「
我目擊一輛客貨車,以時速約一百公里在行駛,才經過九號公路的交匯點,這輛車––沒有
司機,沒有人在駕駛位上。」
  黃堂急道:「請你說詳細些。」
  那男人怒:「還不夠詳細嗎?我正在調頭追這輛車,快派人來,我是施組長。」
  黃堂這時,也聽出了這個報案人,是一個同僚,同樣是高級警官。
  黃堂知道施組長精明能幹,行事踏實,斷然不會胡說八道,所以他一方面自報姓名,一
方面道:「我立刻趕來,施組長,小心。」
  當時,他又說不上來為甚麼要特別叮嚀一句,多半是為了事情十分怪異––風雨之中,
無人駕駛的車子在疾駛,這可以是任何怪異事情。
  黃堂立刻駕車到九號公路,在車上,他調動了一小隊警員,也和施組長繼續聯絡。
  施組長本來是和那輛車子對面交錯而過的,他一眼瞥見那客貨車的駕駛位上根本沒有司
機,第一眼,他以為自己是眼花了。
  (在我們進了原振俠的辦公室不久之後,黃堂把施組長也請了來。所以,我們聽到的,
是施組長的第一手敘述,而不是黃堂的複述,自然更加精確。)
  他是一個有十分敏銳觀察力的警務人員,雖然事情難以令人相信,但也肯定其中必然大
有蹊蹺。所以他一面報案,一面運用高超的駕駛術,立刻在公路上作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去
追那輛客貨車。
  在這時候,他知道自己的報告已引起了黃堂的注意,黃堂專負責特種事務,這令他感到
安心。
  他開始在公路上追那輛客貨車時,風勢和雨勢雖然已過了全盛時期,但依然有風有雨,
一邊山崖上,雨水如瀑布一樣衝下來,橫過公路,又向公路另一邊的山崖瀉下去,有時,公
路上積水相當深,車子駛過,濺起老高的水花來,相當驚險。
  施組長在才一調頭追上去時,兩車間的距離約為三百公尺,他估計無人駕駛的車的時速
達到一百公里,所以他用更高的速度追上去。
  兩車的距離漸漸接近,到了追到只有一百公尺之際,前面的客貨車,陡然加快速度,像
是知道了有人追蹤,想要擺脫。
  當施組長敘述到這裏的時候,我們曾有過一場討論。那時,那位鐵天音醫生也來了,他
不是很出聲,可是聽得很用心。
  小小的一間辦公室中,可算是人才濟濟,若是原振俠醫生忽然出現,那才更是熱鬧。
  溫寶裕最先說:「車子沒有司機,無人駕駛,怎麼會知道有人跟蹤?」
  胡說道:「車廂中有四個老人,客貨車用高速行駛,十分危險。」
  我的意見是:「車子一定有人駕駛,只不過我們不知道駕駛者的情形。」
  黃堂和施組長神情怪異莫名,低聲互問:「隱形人?」接著又道:「太刺激了。」
  我繼續:「可能是隱形人,可能是遙遠控制,可能駕駛者的體型十分小,可能車子經過
改裝,可以由車廂中控制駕駛––還有許多可能,施警官的經歷,證明有人––有力量在控
制著那輛車子。」
  各人對我的這個結論,都沒有異議,於是施組長繼續說下去。
  施組長見對方加快了速度,心中又是驚駭,又是惱怒,他並不知道車廂中有人,只是知
道,客貨車以這樣的高速行駛,十分危險。
  他也再加快速度追上去,一面不斷和黃堂聯絡,把情形告訴他,希望他加快趕來。
  施組長的車子,在十分驚險的情形下,追上了客貨車,那時,客貨車只怕無法再提高速
度了,明知沒有人在駕駛,在快追上的時候,施組長還是狂響車號。幸好在一長段的追逐之
中,公路上別無他車,不然非出意外不可。
  客貨車自然沒有減慢速度的意思,施組長追得很艱難,簡直是一公分一公分地逼近對方
。終於,他自客貨車的側邊,超越了客貨車。
  正由於那時兩輛車子都高速行駛,所以,施組長在客貨車的旁邊,和客貨車一起前駛,
足有三分鐘之久,在這段時間之中,他有充分的機會,可以看到客貨車駕駛室中的情形。
  施組長說得肯定之至:「沒有人。在駕駛位置上,絕沒有人。」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猶有餘悸,聲音也變了,面色發白,拿起酒瓶來大口喝酒。可知當
時在看清這種情形時,他感到了震撼。
  一輛車子,看不到司機,卻在公路疾駛,論恐怖程度,自然比不上忽然有一隊宇宙飛船
載來了許多奇形怪狀的外星人。但是更多的情形下,簡單的怪異,會比聲勢浩大的怪異更令
人悚然––看到一隻斷手在地上爬行,就比看到整個僵屍,更具恐怖感。施組長雖然震駭,
但是也發揮了他優秀警務人員應有的鎮定,他硬是超越了客貨車,而且又趕在前面三十公尺
左右,這才陡然全車子打橫停下,他則自車門的另一邊,滾翻了出去。
  這一連串動作,說來聽來都簡單,但若沒有極好的身手,根本做不到,而且,這也是當
時阻截這輛客貨車的唯一辦法。
  所以,當他並不渲染地說到這一部分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一起鼓掌,表示欣賞,他
顯得十分高興。
  施組長的身子兀自在公路上翻滾間,一下隆然巨響,已經傳了過來,施組長只見自己的
車子,被撞得也在公路上翻滾,竟像是一頭翻滾而來追噬他的怪物,嚇得他連滾帶爬地逃避

  他的身子,足足翻了七八個觔斗才停下來,在這期間,施組長無法看到客貨車的情形,
只是又聽到好幾聲巨響,等到他躍起身來去看時,公路上已經沒有了客貨車的蹤影,而在路
下的山崖中,還有乒乓巨響傳上來,顯而易見,客貨車滾跌下山崖去了。
  施組長奔過去,向下看,還看到有兩隻車輪,以十分快疾的速度,滾跌進山崖下的海邊
去,在岩石上彈跳了一下,墮進了海中。
  而那輛客貨車,已不再存在,跌得粉身碎骨,東掛一片,西掉半截,成了無數碎片。
  施組長呆了片刻,才聽到有一下微弱的呻吟聲傳來,他低頭一看,吃了一驚,看到就在
他的腳下,有一個老人,被一叢灌木阻擋,未曾跌下去。
  施組長一上來就著遠處,再也想不到那麼近就有一個人在。而他看到了那個人之後,一
時之間,也無法將這個人和失事的車子聯繫起來。
  他拉起那人拖出了幾步,到達安全的所在,這才發現那是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
  他還想使用自己的車子去和黃堂聯絡,但是他的車子,在表演了連續接近十個前滾翻之
後,和一堆廢鐵也差不多了。
  這時,先是黃堂調派的一小隊警員趕到,接著,黃堂也趕到了。
  接下來的事,全是例行事務,在這段時間中,胡說和溫寶裕正在到處找四個老人的下落
,從警方的通訊網中,知道了客貨車失事和傷者到了醫院的消息,兩次和我聯絡,這才在醫
院見面。
  所以,當我在醫院見到黃堂,覺得怪異之至,黃堂見了我,更加奇怪,他心中第一時間
所想到的是:怪事,必然和衛斯理有關。
  然後仍是施組長的敘述:「我知道事情古怪,就命那一小隊警員攀下去搜索車子的碎片
––」
  我道:「重要的,是還有三個人。」
  施組長道:「在搜尋碎片的過程中,如果有人,一定會被發現。但是我不認為在這樣的
情況下,還會有生存者,尤其,另外三個人如果也這樣老的話。」
  接下來,我和溫寶裕,也把陶格夫婦說要來的情形,說了一遍。
  黃堂和施組長自然駭異莫名,我留意鐵醫生,看他十分沉穩地皺著眉。我提醒了他一句
:「你知道那種把人當玩具的小機械人?它們只有二十公分高,可是卻上天下地,無所不能
。」
  鐵醫生的回答,出乎意料之外:「所以,它們輕而易舉,控制一輛車子高速前進。」
  這一句話,令得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要是忽然有這樣的一個小機械人,響著嗡
嗡聲,飛了進來,那我們這裏所有人都不是對手,它是典型的能力高超的妖魔鬼怪,取人性
命於瞬息之間。
  施組長先開口:「駕駛位上––沒有司機。」
  鐵天音道:「客貨車比較高,你當時的情形,看不到駕駛位內的下半截。」
  我也揚了揚眉,不錯,施組長當時,雖然曾和客貨車並列前進,但是他看不到駕駛位的
全部。
  如果當時駕車的是一個正常人,他自然可以看得見。但如果駕車的是一個二十公分高的
機械人,由它在控制油門,決定速度的話,施組長就看不到它。
  問題是:如果是小機械人控制車子,它神通廣大,可以輕易托車子上天,何必在公路上
失事?
  可知事情還不是那麼簡單。
  各人的想法倒相同,溫寶裕一揮手:「最重要的,是老人的遺言,他們原來想見衛斯理
,也一定是想說這一番莫名其妙的話。」
  一直沒有說話的鐵天音,這時沉聲說了一句:「那一番話,不能說是『莫名其妙』的話
。」
  溫寶裕立時向他望去,並且做了一個「那麼請你解釋那一番話是甚麼意思」的手勢。
  鐵天音微笑:「我只是不同意說老人臨死的話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老人的話是甚麼意思
。老人說衛先生知道,我想衛先生一定知道。」
  鐵天音的回答無懈可擊––我發現對一個自己不知道的問題,最好的回答,就是「不知
道」,令得挑剔的對方,不能再挑剔下去。
  溫寶裕只好攤了攤手,這時,所有的人向我望來,我再次聲明:「不,我不明白。」
  鐵天音卻道:「你一定明白,只不過現在你想不起來,不然,老人不會那樣說。」
  我嘆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是不是明白伊凡的話,我自己再清楚也沒有。全世界人都
說我知道又有甚麼用,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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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 22:44:40 |只看該作者
  對著各人望著我的眼神,像是在等著我解釋伊凡的遺言,我再歎了一聲:「我可以把伊
凡的話,一字不漏地重複出來,但我再說一遍:我不明白。」
  在我這樣說了之後,各人都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仍然是我先打破沉寂,我道:「聽
起來,像是一個老套的幻想故事––有一個巨大的陰謀正在進行,所有的人,都會進入一個
圈套之中。進了圈套,自然不會有甚麼好結果,於是,由我來出力,和這個陰謀對抗,消滅
陰謀,大功告成。」我一口氣說下來,各人仍然瞪著眼望著我。胡說道:「那是老人想要告
訴我們的事實,也正是他想你去做的事,不能說成是老套的幻想故事。」
  我高舉雙手:「別把我看得太偉大了,訊息雖然來自一個身分如此奇特的人,但是單憑
那幾句無頭無腦的話,我無法和這個虛無縹緲的『陰謀』作鬥爭––再偉大的拳師,也無法
向空氣發拳,而且還要戰勝空氣。」
  各人又靜了一會,黃堂嘆了一聲:「老人臨死時,無法把話說得明白,要是他們來找你
的時候,你在家裏,那就好了。」
  我不禁焦躁起來:「這不是廢話嗎?」
  多半是由於我的神情很難看,黃堂沒有再說甚麼。施組長吸了一口氣,想說甚麼又沒有
說,又是我說了話:「警方要做的是,把那輛客貨車的殘骸,一塊不留地搜集起來,一小片
也不要放過,進行徹底的化驗,有可能的話,讓潛水人下海去撈碎片。」
  黃堂揚眉:「目的何在?」
  我用力一揮手:「看看這輛車子是不是有甚麼特別之處––如果警方做不到全部,可以
負責搜集碎片,我來負責化驗工作。」
  黃堂吸了一口氣,伸手在自己鼻子上用力捏了一下,又大動作地點了點頭。
  我站了起來,準備離去,來到門口時,才轉過身,向鐵天音望來,鐵天音竟機敏到了立
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道:「我會十分詳細地剖驗死者,並且第一時間把結果告訴你。」
  我輕輕鼓了兩下掌,溫寶裕有點不甘後人:「我們再去找,還有三個老人,下落不明。

  當時,我沒有在意溫寶裕的話。後來才知道,警方並沒有答應海中的搜索,溫寶裕聘請
了一個專門潛水打撈公司的八個潛水人,潛入海中打撈––在暴風雨過後,進行這種工作,
十分困難。
  經過了三天的努力,在海中沒有找到人,但是找到那輛車的一些比較大件的碎片,一起
交給了警方。
  那些從海水中撈起來的碎片,和警方在山坡上找到的那一些,都被裝入一隻大箱子,等
候我的處理。
  我當初在表示我可以負責化驗工作時,就已經有了主意––把碎片送到法國的雲氏工業
組合去,雖然路途遙遠些,但雲氏工業組合有最好的化驗室,費些周章,也是值得的。
  所以,我設法和雲氏工業組合的負責人之一,雲四風聯絡。
  雲四風在第二天下午時分來電,我花了五分鐘,把事情告訴了他。他不愧頭腦清晰,思
想敏捷,立時提出了問題的中心:「是想發現特殊的金屬、特殊的結構,以證明該車子曾受
過外來力量的控制?」
  我大聲道:「是,和你合作真愉快!」
  雲四風說:「你懷疑未來世界的小機械人,還在世上為禍人類?」
  我嘆了一聲:「我不知道,只有盡一切可能去探索,想弄明白何以陶格一家人,會短短
幾年,就變得那麼衰老,也想弄明白那番遺言是甚麼意思。」
  雲四風想了一會,才道:「祝你成功––我會派人來處理那箱化驗品,一有結果就通知
你。」
  我道了謝,雲氏工業組合在世界各地都有辦事處,辦事十分乾淨利落,那一部分的工作
,我不必再費心,只需靜待結果就可以了。
  事實上,在那三天之中,我心煩意亂,真想立刻到苗疆去,和白素會合,把我日前所想
到的一些概念,和她好好商量。
  而且,我也感到這件事十分棘手,白素已經好幾次表示她的計劃,要把女兒在最短時期
,訓練成為一個現代人,就算我和紅綾完全站在同一立場,只怕也不能使她改變主意。
  一半是由於感到就算去了苗疆,目的也難達。一半是由於溫寶裕和胡說,正在盡一切可
能,在尋找另外三個失蹤的老人。溫寶裕更堅持,三個老人如果在車子失事之中遇難,就算
屍體跌入了海中,也總有一點跡象可尋。而今甚麼也找不到,大有可能三個人並沒有死,有
可能再次出現,所以要我不要離開。
  還有一個令我留下來的原因,是我還在等著鐵天音的剖驗報告。三天之後的晚上,鐵天
音提著一個公文箱來找我,神情極其疲倦,眼中布滿紅絲,可以看得出,他這幾天,心力交
瘁放在工作上,休息得極少。
  我先向他望了一眼,他嘆了一聲:「一點也沒有可疑之處,身體所有機能都因為年老而
衰竭.那是由於衰老而死亡的一個典型。剖驗的結果全在這裏,你可以看。」
  我搖了搖頭,表示相信他的判斷。
  他眉心打結,沉默了片刻:「有一件事十分怪,老人的身上,沒有外傷,一點外傷也沒
有,而他被發現時,應該是車輛失事之後被拋出去的––在那樣的情形下,不會完全不受外
傷––」
  聽得鐵天音這樣說,我也大是疑惑。當日趕到醫院,看到了伊凡,所有人都集中精神,
想聽伊凡在臨死之前有甚麼話說。按著伊凡就死了,誰也沒有注意他的身上是不是有傷。
  鐵天音望著我,等著我的解釋。我知道他必然已經全盤設想過,所以我作了一個手勢,
表示要先聽他的意見。
  鐵天音和我只不過是第二次見面,可是我對他印象很好,感到他可以共事。
  鐵天音立時有反應:「施警官跳出了車子,客貨車撞上來,那其間估計有三四秒,施警
官看不到客貨車,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我點頭,這說明他有十分精細的觀察力。我問:「你以為在這三匹秒,會有甚麼事發生
,而是施警官沒有看到的?」
  鐵天音先用一句簡單的話,說出了他的結論:「車廂中的四個老人,得到了處理。」
  他的這種說法,十分奇特,我等他作進一步解釋。他略想了一想:「小機械人。」
  他說了這四個字,又停了下來。每次,當我聽到「小機械人」這個詞的時候,都不免感
到一股寒顫,這次也不例外。
  而且,雖然他只說了四個字,但是我已經明白他的設想是甚麼了。
  他的設想是,有一個或幾個小機械人,在控制著整件事,駕車飛駛的是小機械人,由於
小機械人只有二十公分高,控制車子行進時,看起來就會是司機座位上沒有人。
  當去路被阻的一剎間,小機械人就抓起了四個老人,離開了車廂。
  小機械人的行動快,所以施警官沒有看到事情發生的經過。
  而伊凡之所以會留在山坡上,可能是小機械人故意如此,也可能是由於意外,而留了下
來––他不是在撞車之後被拋出來的,所以並無外傷。
  我把這些向他說了出來,一面說,鐵天音一面點頭,表示他正是這樣想。
  他又加了一句結論:「三個老人並沒有死,小機械人在繼續玩他們,可能又把他們帶到
未來世界去了,可能把他們留在戈壁大沙漠之中,或者任何地方,會繼續把他們當玩具。」
  鐵天音的性格,一定十分沉穩,他在說有可能發生的那麼可怕的事時,居然平靜之極,
一點沒有異樣。
  我則半晌說不出話,越想越覺得事情的可怕。
  鐵天音沉聲道:「所以,我認為事情已告一段落了。情形就像當年你在印度見到了他們
之後,第二天酒醉醒來,不見了他們一樣。」
  我搖頭:「當然不一樣。」
  鐵天音堅持己見:「表面上看來不一樣,但實際上是一樣的––來自未來世界的小機械
人一直在,陶格一家,也一直是他們的玩具。」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陶格一家會成為玩具,我們一樣是人類,也會淪為玩具。」
  鐵天音攤了攤手:「誰說不是呢?」
  他的這種反應,令我直跳了起來,無論如何,一個二十歲才出頭的青年,不可能有那樣
深沉的看破性情的想法,這種想法,不但成熟,而且悲觀,和青年人的進取、積極背道而馳

  上次,我從印度回來之後,整理記述奇異的經歷,為陶格一家的「玩具」身分而感到悲
哀恐懼,白素就曾喟歎,她曾同意陶格的話––陶格說,每一個人都是玩具,是另一些人的
玩具,同時,也把另一些人當玩具。
  陶格曾激動地發表了長篇大論,解釋他的觀點,白素則說得很簡單。她道:「陶格說得
對,沒有一個人完全為自己活著,可以完全不受外來任何關係的播弄而生活。」
  我也同意她的話,得出的結論是:人,根本就是玩具。
  可是,那是我和白素的看法,尤其是我,在有了這樣的經歷之後,自然會有傾向悲觀的
想法。鐵天音就不應該有。
  剎那之間,我思緒紊亂之極,首先想到的是,鐵天音自己單獨一個人,不可能會有這樣
的想法,他一定曾和甚麼人商討過。
  我性子急,想到甚麼,就說甚麼,所以伸手向他一指,疾聲問:「你和誰商量,才有這
樣的看法?」
  看鐵天音的反應,顯然是被我一下子說中了,他再沉穩,也掩飾不了陡然現出來的驚愕
之色。
  可是,他還沒有回答,我的思路,一下子又跳了開去––這是一個人在思緒紊亂的時候
常見的情形,我陡然想到的,是白素現在的行動,豈不就是把自己的女兒當作了玩具,正在
播弄著她?
  本來,紅綾是自由自在的野人,雖然一身是長毛,但她完全獨立自主,自己是自己的主
人,而現在,她是我們的女兒,要做許許多多她不想做不肯做不願做而我們卻千方百計要她
去做的事––例如寫字。
  從她被發現開始,她就和所有人一樣,進入了她的「玩具」生涯。
  是不是可以趁她「入玩具世未深」,而把她拉出來呢?如果要那樣做,該採取甚麼行動
?該放她回去,由得她變回深山大野人?
  那自然不可能––我雜亂地想到這裏,不由自主地搖著頭。而忽然又想到,人的一生之
中,所有的行為,真正是自己樂意去進行的,又有多少?為甚麼一定會有那麼多自己不願做
的事,卻偏偏要做?是誰定下的規矩?為甚麼像是天條一樣,人人遵守,竟沒有人反抗,甚
至沒有人質疑,為甚麼!
  我當時的想法很凌亂,而且,都以紅綾為中心,覺得她應該可以不要許多桎梏,而作為
她至親的父母,卻正把種種束縛加在她的身上,養大她的靈猴就不會那麼做,如果她天性不
受束縛,那麼,遠父母而親靈猴,定是必然的趨勢。
  我所想的事,既然如此雜亂,抓不到中心,神情自然也不免古怪,有點心不在焉的茫然
。直到我略定了定神,才看到鐵天音正注視著我,道:「能令你想得那麼出神的事,一定很
有趣了。」
  我苦笑:「一點也沒有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甚麼!」
  鐵天音沒有再問,可是他分明不相信會有「自己不知道自己想甚麼」的情形發生。他道
:「你的問題,我已回答過了,不過你正在出神,一定未曾聽進去。」
  我又苦笑––因為我確然不知道他已經回答了。由此可知我神思恍惚到了甚麼程度,我
道:「能不能請你再回答一次?」
  當我這麼說的時候,我要集中精神想一想,才記得起我問了他甚麼問題。
  鐵天音的答案:「家父,我曾和他討論過。」
  我順口問:「令尊是––」
  這個問題,我雖然只問了三個字,可以說還未曾完成,可是包括的範圍卻極廣,等於要
答的人把有關這個人的一切,都大略告訴我,不是只答姓甚麼名甚麼做甚麼那麼簡單。鐵天
音吸了一口氣,神色莊重,這表示在他的心目中,對他的父親十分看重。
  他的回答簡直明了:「家父是軍人,他常說,和你是舊相識。」
  這兩句話,鐵天音用我十分熟悉,聽來極其親切的鄉音說出,說完之後,他望定了我,
明顯地表示,他不會再說甚麼了。
  我感到意外之極。一時之間,腦中更是紊亂,不知道從何處想起才好。
  我先想到,我離開家鄉很早,鐵天音用鄉音來回答我的問題,當不是偶然,而是有強烈
的提示作用的。
  那麼,這個「舊相識」,竟是我在家鄉時的相識,是我少年時的朋友。
  鐵天音姓鐵,那麼他的父親,當然也姓鐵––這兩句話,看來是十足的廢話,但是我當
時,確然是這樣想下來的,而且,立刻有了答案。
  我伸手指著他,張大了口,由於實在太意外,而且也實在太激動,竟至於講不出話來。
  鐵天音一看到我這樣情形,他當然可以知道我已經明白他的父親是甚麼人了,他顯出十
分高興的神情,「家父也常說,雖然多年不見,但只要有機會,向你一提起他,不必說名字
,你一定立刻會回憶起來。」
  我本來想笑,可是喉際一陣抽搐,反倒變成了劇咳。一面咳,一面仍然心急地叫了出來
,「你是鐵大將軍的兒子,太不可思議了。」
  鐵天音笑:「我以為你會叫:你原來是鐵蛋的兒子!」
  我這時,總算一口氣緩了過來,走向前去,用力拍他的肩頭,一面不住笑著。忽然之間
,有了少年時舊相識的消息,而且,這個當時名字叫鐵蛋的少年人,早已成了鼎鼎有名的將
軍,生命歷程,傳奇之至,雖然當年分開之後,一直沒有見過,但是他的一切活動,都被廣
泛傳播,我自然也知道。
  鐵大將軍後來改名鐵旦,戰功彪炳,威名遠震,他少年時就從軍,身經百戰,聽說在一
次戰役之中,受了重傷,從此就銷聲匿跡,音訊全無,為他傳奇的一生,更增添了神秘的色
彩。很多人以為他已不在人世了。
  現在,鐵天音這樣說,這位傳奇大將軍,自然還在人世,只是隱居得十分徹底而已。我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好一會說不出話來。少年時的相識,很有幾個成了名人、偉人的,鐵
大將軍是其中之一,我和他同學的時間只有幾個月,可是印象卻深刻無比,所以一下子就想
得起來。
  (熟悉我敘事作風的朋友一定可以知道,鐵蛋也好,鐵旦也罷,自然都不是真名字。大
將軍的身分是真的,隱居和銷聲匿跡,真多假少,在戰役中受了重傷,也可以作多方面的了
解,戰役並不一定是戰場上的廝拚,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鬥爭,都可以廣義地視為戰役。

  (而忽然出現了這個同學少年,和這個故事的主旨,也有關係,不是平空添加的。)
  (這個故事的人物有點怪,範圍廣得出奇,有風燭殘年的老人,有豹隱多年的大將軍,
下文還會出現一個學跳芭蕾舞的小女孩––不可思議吧?)
  等到驚訝的情緒平復下來之後,我大大吁了一口氣:「令尊究竟隱居在甚麼所在?」
  鐵天音的回答,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德國,萊茵河畔的一個小鎮。」
  我再問:「他的傷勢––」
  鐵天音緩緩搖了搖頭:「一直坐輪椅,他固執得不肯裝義肢,我在醫學院畢業之後,告
訴他現代的義肢製作精巧無比,可是他還是不要。」
  我十分感歎:「我想,他要藉此表示一種抗議?」
  鐵天音抿嘴不語,顯然他不明白他父親的真正想法是甚麼。
  要詳細敘說鐵旦大將軍的一切,可以寫好幾十萬字,自然這個故事不是為他寫傳,只揀
和故事有關的和極駭人聽聞的,簡略說一下––那也有表示自己的同學少年之中有這樣的人
物,引以為榮的意思在。
  我伸手取起了電話來,望向鐵天音,意思是這就要和他父親聯絡,鐵天音搖頭:「他把
自己與世隔絕,不過,如果你去找他,他會肯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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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連想也沒多想,就道:「好,我這就去––立刻出發,我實在想見他。有一些疑問,
多少年了,只有他能解。」
  我決定得如此之快,很令鐵天音感動,他拍了拍身邊的公文箱:「這件事––」
  我道:「正如你所說,這件事告一段落了,就像當年我從印度回來一樣,到現在,又苟
安了好些年。」
  鐵天音取過紙筆,寫了在德國的地址。
  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但是轉念一想,大可以去問鐵旦,何必問青年人,有很多事,小孩
子是不懂的。
  我也想好了,先到德國,和鐵旦暢敘幾日,再直接到苗疆去。
  我算是最沒有俗務纏身的人,想去哪裏,就可以動程。可是有時,也不免有點意外。
  就像這時,我和鐵天音才分手不久,溫實裕就找上門來,愁眉不展,好一會沒開口,只
是把指節骨捏得「拍拍」作響。
  看他的樣子,自然是有話要對我說,可是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而且,我還可以肯定,他要說的話,一定是異想天開的非分之想。他這種為難的神情,
多半也是偽裝出來,博取我同情,希望我可以答應他的請求。
  所以,我只是冷冷地望著他,看他可以玩出甚麼花樣來。我就要出遠門,總有些準備工
作要做,我當他不存在,自顧自忙著,溫寶裕像影子一樣跟著我,仍然不開口。
  過了一會,他才道:「有遠行?」
  我只是「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又過了一會,他再問:「到哪裏去?」
  我「哈哈」一笑,把他嚇了一跳:「德國。這就動身,你有甚麼話,要快點說。」
  溫實裕這才長歎一聲:「有一個不情之請––」
  我不等他講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頭:「既是不情之請,免開尊口。」
  溫寶裕大聲道:「不情之請,是我的私語,對我母親來說,卻合理之至。」
  聽得他這樣說,我不禁大是訝異,事情怎麼會和他的那位令堂大人扯上關係的?
  我向他望去,示意他可以進一步解釋。
  以溫寶裕的性格而論,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他應該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了。可是這時
,他在得到了我的示意之後,仍然愁眉不展。可知事情必然不尋常。
  我又向他作了一個手勢,又一次示意他有話儘管說。他這才又冒了一句話出來:「都怪
我和我舅舅多口。」
  我又呆了一呆,先是他的母親,又是他的舅舅,我實在不知道他在玩甚麼花樣,就冷冷
地回了他一句:「你才參加完家族會議?」
  溫寶裕長歎一聲:「實對你說了吧,我,我母親,舅舅,三個人在閒談,忽然談起了你
––」
  我一揚手:「且慢。」
  溫寶裕的舅舅叫宋天然,我是認識的,在一樁奇事之中,宋天然曾被東西方兩大陣營的
特務,誤會成一個神通廣大之極的同行而遭到綁架,溫寶裕和他閒談,談到了我,還可以設
想。
  可是,溫寶裕的母親,那位美麗而又肥胖的溫門宋氏,我想絕不會在閒談中提到我。因
為我和她,雖然一起生活在地球上,但就像是兩個不同星體上的生物,絕無共通之處。她也
決不會在對牛黃狗寶、鹿茸虎鞭有興趣之餘,對我也有提及名字的可能。
  溫寶裕瞪大了眼,用力點了點頭,表示確然事情是這樣,三個人的閒談,提到了我。
  我也不禁歎了一聲,因為很不平常,急於想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溫寶裕也原原本本講了出來,聽了之後,我呆若木雞,足足有好幾秒鐘,不知道該如何
反應才好––千萬別以為事情十分古怪、恐怖、離奇或者是刺激萬分甚麼的,絕不,事情只
不過是意外,隨便我怎麼設想,也想不到會是這麼一回事,且聽道來。
  溫寶裕雖然天性好動,見了他母親就頭大,可是很有中國傳統,雖然不能晨昏定省,母
親大人一旦宣召,倒也不敢耽擱,立刻前往。
  一到,看到舅舅也在,甥舅二人,十分合拍,一見面就說個沒完,溫門宋氏發話了:「
別只顧自己講話,替我想想辦法。」
  溫寶裕這才叫了一聲「媽媽」,又拍胸口,故意拍得「蓬蓬」作響,惹他媽媽心疼,捉
住了他的手。溫寶裕道:「有甚麼為難事,包在我和舅舅身上。」
  溫媽媽皺著眉,卻不說她有甚麼為難的事,先問:「你認識那個姓衛的,叫衛甚麼的,
算不算有名氣?」
  溫寶裕一聽得這樣問,大出意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宋天然在一旁,大笑
了起來:「那個衛甚麼,不是有名氣––」
  他說到這裏,故意頓了一頓。溫媽媽立時現出了失望的神情。這時,溫寶裕立刻接了上
去:「他是大大有名,太有名了。」
  溫媽媽轉悲為喜:「真的?」
  溫實裕和宋天然齊聲道:「真的。連你也知道他叫衛甚麼,怎麼不真。」
  溫媽媽仍然握著兒子的手,眉開眼笑:「那就好,叫他來替我們剪綵。」
  溫寶裕和宋天然兩人,面面相覷,知道自己雖然不是闖下了彌天大禍,可是卻也像是生
吞了一枚有刺海膽,兩人齊聲叫:「剪綵?剪甚麼綵?」
  那叫聲之乾澀,大有悽慘之音,決不悅耳,宋天然手腳自由,已經悄悄移動身子,到了
門口,準備事情再進一步發展時,可以拔腳就走,三十六著,走為上著,脫出干係,跳出是
非。可憐溫寶裕也正有此意,只是他的一隻手,還被他的慈親,緊緊握在手中,難以掙脫,
所以他只好轉過頭去,望向宋天然,希望能得到救援。
  宋天然看出外甥正在求助,但是他也無能為力,只是搖頭,表示大難臨頭,也只好各自
飛了。
  溫媽媽卻興致勃勃,道出了前因後果。
  事情原來是這樣:溫家三少奶奶和一班志同道合,身分地位相等的女性,開辦了一個「
少年芭蕾舞學校」––接近三百磅的溫三少奶,和芭蕾舞發生關係,這就已經是匪夷所思之
事。
  (溫寶裕為他母親辯護:「我媽媽年輕時,一樣苗條漂亮得緊。」)
  這個學校的規模,當然不是很大,可是一班女性,辦事認真,有一個開幕儀式,一干人
商量,要找一個名人來剪綵,溫三少奶拍心口,說她交遊廣闊,由她負責去找剪綵的名人。
  答應了之後,才發現要找名人剪綵,還真的不是容易的事,眼看開幕日子越來越近,名
人還沒有著落。偶然想起了我,若是當時,宋天然和溫寶裕說一聲:「誰知道那個衛甚麼是
甚麼人」,他就沒事了。可是他們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下文,大大為我吹噓,溫三少奶自然
大喜,有「得來全不費功夫」之感。
  當時,這一段經過,溫媽媽只說到了一半,她的兄弟宋天然,早已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溫寶裕心中一且聲叫苦,但是卻走不脫。
  溫媽媽最後下結論:「你去對他說,叫他來一趟,會有利市封給他。」
  溫寶裕抽出被他媽媽緊握的手來(因為他手心手背都在冒汗,所以起了滑潤作用,摩擦
力減弱,這才容易把手抽出來了––很簡單的一個動作,也可以涉及物理學),用十分真摯
誠懇的聲音道:「媽,他不會來的。」
  溫媽媽大怒:「你都未曾對他去說,怎麼知道他不會來?越大沒有孝心,小小事情叫你
去做,就推三搪四。」
  溫寶裕的聲音更誠懇,幾乎沒有聲淚俱下:「媽,我和他熟,知道他不會來。」
  溫媽媽更怒:「你和他熟,你是他肚子裏的蛔蟲?那樣出風頭的事,報上都會有得登,
他會不來?快去告訴他日子、時間。」
  溫寶裕急得滿頭大汗,叫了起來:「這種事,叫我怎麼向人家開口?」
  溫媽媽叱道:「你們不是好朋友嗎?好朋友不應該互相幫忙嗎?不然,算甚麼朋友?」
  溫寶裕知道,和他的令堂大人是說不明白的了,所以他不再推搪,只是道:「好好好,
我去說。不過人家不肯來,我可不能把人家綁了來。」
  溫媽媽笑了起來,如子莫若母,她焉有不知自己的兒子是小滑頭之理,只笑了三聲,就
沉下了臉:「你別耍花樣,根本不去說,卻回頭對我說人家不肯來。你非得替我去說,哼,
叫那個衛甚麼來剪綵,總不成要我親自出馬。」
  溫寶裕大吃一驚:「不必不必,我去說我去說。」
  溫寶裕答應了「去說」,才得以脫身––那是大半個月之前的事,他想來想去,還是決
定不說,盼望事情可以有轉機。
  幾天之前,他還對媽媽說:「別找那個衛甚麼了,他沒有甚麼名氣,找一個電影明星多
好。」
  溫媽媽笑嘻嘻地指著兒子:「我和所有人說了,人人都說這個衛甚麼有名,又很難請到
,說我的面子大,你一定要請到他,別出花樣,要是說好了人不來,我面子盡失,怎麼見人
?要自殺了。」溫媽媽說要是我不去剪綵,她大失面子,會得自殺,人人聽了,都知道她絕
不會真的去死。可是溫寶裕是她兒子,聽了之後,感受和別人大不相同。
  當時,他把經過向我講完,攤開雙手,一臉苦惱,望定了我,鼻尖和額角上,都有汗水
滲出來––那真是假不了的。
  我想像力再豐富,也料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簡直難以形容,無法分類
,所以我才呆了三五秒鐘之久。
  接著,我轟笑起來,大聲叫:「我提議你替令堂去一次英國,去請瑪哥芳婷來,比我適
合多了。」
  溫寶裕仍然苦著臉:「好提議,可惜時間來不及了。開幕的吉時,就在一小時之後。」
  我用力一揮手,不準備再理睬他,溫寶裕展開游說:「若是她老人家再度光臨府上,只
怕你也不會歡迎,倒不如跟我去走一遭,不過是一舉手之勞。」
  我大喝一聲:「別浪費唇舌了,我不會去。」
  溫寶裕約有一分鐘之久,沒有出聲,我已經可以出門了,把老蔡叫出來,有一些事要吩
咐他。老蔡一出來,看到溫寶裕這副樣子,就吃了一驚。
  老蔡對溫寶裕並沒有好感,可是這時,溫寶裕的情形,實在令人同情,所以老蔡忙道:
「小把戲,怎麼啦?」
  為了「小把戲」這個稱呼,溫寶裕就曾和老蔡發生過不少衝突。老蔡是揚州人,「小把
戲」是對小孩子的親暱的稱呼,可是溫寶裕卻不懂,一直以為那有侮辱性。這時,他卻再不
計較,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救星,一把扯住了老蔡:「小把戲大難臨頭了。」
  老蔡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我,竟大有相信的神情。我忙道:「別聽他胡說。」老蔡還來
不及有反應,溫寶裕把他拽得更緊,看來他也真著了急,語帶哭音,一面還頓著腳,說出了
一連串我聽了真是不能入耳,但是老蔡聽了卻大是動容的話來。他道:「蔡老伯,這次我遇
到了難關,過不去,只有死路一條。我死了倒不打緊,可憐我那身重三百磅的老娘,必定痛
不欲生,再也活不下去,一屍兩命,人間慘事。只要他肯幫我,抬一抬手,我就能過這個難
關。」
  老蔡在溫寶裕說的時候,又摸他的頭,又拍他的背,看來同情之極,同時,又向我怒目
而視。
  等溫寶裕說完,老蔡斜睨著我,連聲冷笑:「小把戲,是甚麼事,老蔡替你去辦,水裏
水裏去,火裏火裏闖,辣塊媽媽,皺眉頭的是王八蛋。」
  溫實裕哭喪著臉:「不成啊,這事,還只有他一個人做得成。」
  老蔡轉過頭數落我:「怎麼啦,多少不相干的人的閒事,你都沒少管,自家小把戲的事
,你倒不管了。」
  老蔡要夾纏起來,世上沒有人可以弄得他明白。我知道最好的解決辦法是揮拳把這一老
一少兩人,一起打昏過去,然後離開。等他們醒過來時,甚麼芭蕾舞學校開幕吉時也早已過
了,我絕不信會有甚麼人因我不到場剪綵而死於非命。
  我不單是這樣想,而且真準備這樣做。
  我把這一段經過,寫得如此之詳盡,是由於想說明,我本來確然不願去剪甚麼勞什子的
綵的,但是後來,事情有了變化,也正因為有了變化,所以才使這個故事,有了突破性的發
展。
  偶然的一個決定,一念之差,可以使許多事起改變。
  溫實裕十分乖覺,他可能看穿了我的心意,所以不等我揮拳,先後退了幾步來,他說我
當時一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的表情,目露兇光云云。
  老蔡還在仗義發言:「小把戲再不好––也是自家人,就不肯幫他一把?」
  就在這時,樓上書房中,電話聲響起。
  那電話知者甚少,沒有人打來則已,一有人打來,就一定是關係密切的人。
  所以我悶哼一聲,轉身向樓梯上竄了上去,溫寶裕接著跟了上來,我用力關上了書房的
門,將他屏諸門外,不理會他在門外發出了一下又一下的慘叫聲。
  按下電話掣,出乎意料之外,我竟然聽到了白素的聲音,她十分興奮地告訴我:「我發
現,那直昇機上的通訊設備,性能絕佳,可以和二百公里外的無線電台聯繫,接通國際長途
電話,現在我在藍家峒,可以和你通話,清楚不清楚?」
  有了這樣的方便,我也十分高興:「清楚,不但可以聽到你的話,還可以聽到猴子叫。

  白素又叫:「紅綾,過來,你爸爸和你講話。」
  過了幾秒鐘,才聽到紅綾不情不願地叫了我一聲,還不等我說話,她發出了一下猴子叫
,聲音已分明遠了開去,接著,便是白素的一下責備聲:「這孩子。」
  我想起這些日子來所想到的,雜亂的一些事,想趁機對白素說,可是事情又十分複雜,
不是電話裏所能說得明白的,所以我只是說了一句:「別太勉強她做她不願意做的事。」
  白素這時有了反應,而且十分強烈:「那怎麼行?她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白素在這樣說了之後,又遲疑了一陣,這才長歎了一聲,可知她在這方面,遇到了不少
困難,這正是我擔心的情形。我只好再次道:「不要太勉強她了。」
  白素的聲音中十分無可奈何:「只聽說慈母嚴父,我們怎麼調轉來了?」
  她竟然這樣說,我更是吃驚,忙道:「萬萬嚴不得,別忘了不久之前,她還是野人。」
  白素又歎了一聲,忽然問:「你那裏有甚麼怪聲?」
  我道:「溫寶裕在書房門外慘叫,他要我為他媽媽開辦的少年芭蕾舞學校去剪綵,我沒
答應他。」
  白素聽了,也駭然失笑:「怎麼給他想得出來的,不過,還是去一次吧,沒有他,我們
找不回女兒來。」
  這時,門外的溫寶裕又是一下嗥叫,聽來的確也頗為感人。
  我歎了一聲:「好,我去一次。素,記得,別太勉強紅綾,我有事到德國去幾天,直接
來找你––是不是通過陳耳,可以找到你?」
  白素道:「是,德國方面––」
  我大聲道:「去看我少年時的一個同學––」
  白素也時時聽得我說起少年時的情形,她立時說出了幾個人名來,等她說到「鐵蛋」的
時候,我道:「對了,就是鐵大將軍。」
  鐵大將軍的名頭,當真是非同小可,連白素在那麼還聽到了,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
氣。
  我又道:「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見面詳談,這就要出門了。」
  白素又歎了一聲,聽起來,像是欲言又止。我知道那一定是由於紅綾抗命,不肯聽從她
編排的「學習日程」之故,所以,又重複了一下那句話。
  白素道:「這孩子,聰明才智,真是上上之選,一定可以出人頭地,可以的。」
  我提高了聲音:「我倒寧願她笨一點,生兒愚且魯,兩代上下都幸福。」
  白素再歎一聲:「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就是不想自己的孩子不如人。」
  我大叫起來:「紅綾哪樣不如人了?她比任何女孩子可愛。」
  白素連聲道:「好了,你去剪綵吧。」
  我答應著,放下了電話,走過去打開門,卻看到溫寶裕已擺出了一個雙膝下跪的姿勢–
–看來,他擺這個姿勢很久了,雖然明知他不會真的下跪,我還是一把拉起了他:「去吧,
去剪綵。」
  溫寶裕一見我答應,大叫一聲,躍上了樓梯的扶手,一面呼嘯著,一面向下滑去––這
是老蔡最討厭的動作,所以他立時罵:「這小把戲,不成體統。」
  等到我和溫寶裕,到了那間少年芭蕾舞學校前的時候,居然還早了十五分鐘,可是一馬
當先,站在門外的溫媽媽,已在頻頻抹汗,精神十分焦急。
  溫寶裕碰了我一下:「看,你要是不來,急也把她急死了。」
  在溫媽媽身邊身後的,是許多花紅柳綠的女性,各種各樣的語聲,喧嘩得叫人頭昏腦脹
,她們一湧而上,自顧自說著歡迎的話,我只好現出笑容,連連點頭,曾上天入地的衛斯理
,這時正在他畢生第一次這樣的經歷之中,看起來像是傻瓜。
  我看到溫寶裕正努力咬著下唇,在忍住笑––他要是敢笑出來,我必然打破他的頭。
  溫媽媽把我領到辦公室,各色女人又湧了進來,溫媽媽大聲對各人說:「我們家小寶真
是能幹,連衛先生這樣的人都請得到。」
  她總算不叫我「衛甚麼」了,我坐了下來,問:「可以開始了吧。」
  溫媽媽和一班女士,十分迷信「吉時」,所以又有七八個人齊聲道:「還有十分鐘。」
  我只好等著,也沒有話可以說,女士們自顧自攀談,在這種環境中,真是度日如年,如
坐針毬,比進了一群吃人部落中還不舒服。
  就在我的身後,我聽到了兩個女土的對話。一個道:「你家的安安也來了?不是聽說她
發高燒,昏迷不醒了好久嗎?」
  這個雖說問候,可是語氣中,大有幸災樂禍之意。那一個也不甘示弱:「我們家從祖上
起,就沒有做過缺德事,自然吉人有天相,連瑞士來的專家都說沒有希望,可是幾天前,就
醒了過來。她爸爸說,這叫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我聽到這裏,轉頭看了一下,一位女士立時對我道:「她一醒就要出院,而且一出院,
就吵著要來見你,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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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我回頭看一下,是無意識的行動,因為那時我無聊至於極點。
  我再也想不到,這兩位女士的交談,會和我有關係。
  我還未曾有反應,那位女士又道:「我和安安的爸爸,雖然都曾聽過衛先生的大名,可
是只當那是小孩子胡鬧,所以沒作理會。」
  直到這時,我才問了一句:「令嬡多大了?」
  那女士:「快五足歲了。」
  一聽到了這樣的回答,我一下子呼吸不暢順,以致想出聲,卻發不出聲音來,腦門中「
嗡嗡」作響,真想站起來就走,一生的經歷再豐富,也沒有比這時更尷尬的了。
  口中雖然沒有出聲,可是在肚子裏,還是罵了一句粗話:真倒霉,甚麼樣的新鮮事,全
叫在今天發生了。一個不足五歲的小女孩,竟然吵著要見我。
  這女孩的母親,還說得如此一本正經,這才更叫人啼笑皆非。
  我沒有出聲,臉色也肯定不會好看,可是那一大班女士,顯然都不是很善於鑑貌辨色,
尤其是那小女孩的母親,滿面笑容,熱情之至:「這下可好了,等會衛先生剪完了綵,可以
和我們安安見面,我們安安為了今天可以見到衛先生,興奮得早餐都不肯吃,還打翻了一杯
牛奶––」
  那位女士還在繼續,我已下定決心,一剪完了綵,半秒鐘也不會逗留,立刻離開––事
實上,這時我對於自己竟然會上了這樣的「賊船」,懊喪不已,要知道,我一向是做事絕不
後悔的人。
  就在這時候,多半是吉時快到了,溫門宋氏龐大的身軀,站了起來,眼前浮起了一片綠
影––她特別喜歡穿鮮綠色的衣服。
  也就在那一刻,在我身後的那位女士,大叫一聲:「衛先生,看,那就是我們的安安。

  她一面說,一面向前指著,還唯恐我不向她所指的方向看,竟然肆無忌憚地來推我的頭

  我忍無可忍,正準備伸手在她的手背,隨便揀一個穴道彈上一下,稍施懲戒。可是也就
在那一剎間,我看到溫寶裕,一手抱著一個小女孩,一手高舉,而且人還在不住地向上跳。
  他一定還在不斷叫著,但是由於製造噪音的女士實在太努力,而且成績斐然,「人聲鼎
沸」四字,不足以形容於萬一,所以溫寶裕的叫聲,全被淹沒。他可能已叫了我好久了。
  這時,引起了我注意的,是溫寶裕的神情,極其迫切,他抱著一個小女孩,還要努力向
上跳,揮手,來吸引我的注意,那是十分吃力的事,所以一看到我見到了他,高興莫名,又
張開了口,大叫一聲,伸手,指著他所抱的那個小女孩。
  那小女孩看來和別的小女孩沒有甚麼不同,我一時之間,不知道溫寶裕這樣子是甚麼意
思,身後的那女士又拉著我的衣袖:「看,溫家少爺抱的,就是我們的安安。」
  我對於「她的安安」一點沒有興趣,所以一甩手,身子移動了一下。溫媽媽已發出了驚
天動地的一下叫聲:「吉時到了。」
  號令一下,我身不由主,被眾多女士擁簇著,走向一條綢帶,原來剪綵的不止我一個,
只是以我為主。接下來的事,全然由人擺布,剪刀是怎麼到我手中的,如何揮剪,都不記得
了,因為又亂又鬧,而且不耐煩至極,等到把剪刀放回盤子上,我已幾乎窒息,雖然身邊還
是有很多人,我也不顧一切,橫肘開路,擠了出去。
  在我擠出去的時候,聽到那位女士和溫媽媽同時在叫。那女士叫的是:「衛先生,等一
等,我去找安安來見你。」
  溫媽媽叫的是:「衛先生,等一等,我們學校的學生,要為你表演舞蹈。」
  我怎能停步,不顧一切,向外擠去,只當聽不見。等到我發現自己終於到了校舍之外時
,不是誇張,很有點再世為人的感覺。
  我迅速奔過馬路,在對面馬路的一根燈柱之旁站定,調整了一下呼吸。
  一來,在經過剛才如斯可怕的經歷之後,需要休息。二來,剛才溫寶裕的動作相當古怪
,一定是有甚麼事想對我說,他應該看到我擠了出來,自然也會來找我,要等他一等。
  我作了兩下深呼吸,忽然想到,如果瑪哥芳婷有類似那批女士的母親,只怕也成不了偉
大的舞蹈家。
  (很奇怪,這個故事第一次提到瑪哥芳婷是在若干日之前,忽然就傳來了她逝世的訊息
,原來她在巴拿馬,不在英國。)
  我當然不打算等多久,至多一兩分鐘吧,如果溫寶裕不出來,我也離去了。
  而就在這一兩分鐘之間,事情又有了意外的變化。先是在校舍之中,響起了一下尖厲之
極的尖叫聲––我有經驗,聽得出來,不是溫媽媽所發,但是效果的威力相若。
  接著,又是另一下尖叫聲,這一下,肯定是溫媽媽所發出來的。
  再接著,是許多下尖叫聲,自校舍之中,直湧了出來,先是尖叫聲,再是許多女士,在
最前面的兩位,一位是溫媽媽,一位是那個女士。兩人不是乾淨利落走出來,而是拉拉扯扯
,跌跌撞撞,拖泥帶水,糾纏不清地出來的。這情形,一望而知,是兩個女士之間,有了不
能用語言解決的矛盾,所以在她們身邊的其餘女士,有的動口,有的動手,七嘴八舌,七手
八腳,亂成了一團,很難想像還會有甚麼生物,能夠形成這樣的大紊亂。
  一看到這等情景,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快逃。雖然後來想想,十分窩囊,可是當時的情
形,確然叫人感到,別說是我這個區區衛甚麼了,就算是釋迦牟尼下凡,以菩薩心腸,佛法
無邊,只怕也平息不了這樣的紛爭。
  我不但想到了快逃,而且真的拔腳就奔,可是卻已遲了一步,兩個正在糾纏不清的女士
,卻有眼觀四方的本領,各自發出裂帛也似的叫聲:「衛先生。」
  隨著那一聲叫喚,兩位女士看來都想擺脫對手,但是都不能成功。溫媽媽又在大聲叫:
「衛先生,你說,我們家小寶是甚麼樣的人?」
  我本來,已準備不顧一切,脫離現場,不再理會。可是一聽事情又和溫寶裕有關,所以
我遲疑了一下––就這一個遲疑,就喪失了可以脫身的一線生機。
  溫媽媽已來到了我的身前,滿面怒容,不住喘氣。那位女士也殺到近前,一樣氣吁吁,
可是說話十分流利,正在嚷叫:「衛先生,你見過他家小寶抱著我家安安的,你見過。見過
。」這位女士的神態,簡直比像章魚一樣的外星怪物還要可怕,我本來不想在女士面前失儀
,但是真忍無可忍,所以發出了一下巨喝聲,先把那女士的聲音鎮壓了下來,才疾聲道:「
我是見到溫寶裕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不知道那小女孩是甚麼人。」
  那女士的聲音只被壓制了兩秒鐘,就宣告復活:「那就是我家安安。」
  我再斷喝:「是你家的安安又怎樣?沒有人會搶你的。」
  那女士一疊聲地叫:「就是有人搶,就是有人搶,叫他家的小寶搶走了。」
  溫媽媽一頓腳,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叫:「胡說。小寶搶你的安安幹甚麼?」
  那女士又揮著手,動作的幅度之大,一時無倆,同時還在直著嗓子叫:「有人看見了,
好幾個人看見了,是你家小寶,抱著我家安安,匆匆忙忙出了校門,有人看見的,有人看見
。」
  溫媽媽還沒有反擊,另外有幾個女士都叫了起來:「是,我們看到。」
  溫媽媽雖然還氣勢洶洶,可是卻再也叫不出來。那位女士佔了上風,更加手舞足蹈,嚷
叫不已。這時,我總算明白發生了甚麼事,溫寶裕抱了人家小女孩,不知道到甚麼地方去了

  這本來是極小的小事,不知道為甚麼那位女士(安安的媽媽)會那麼緊張。我忍不住道
:「小寶抱了女孩去,也不會有甚麼意外,你那麼緊張幹甚麼?」
  那位女士真的緊張,甚至於淚流滿面,她道:「衛先生,你不知道,我家安安––才恢
復––還不是十足恢復,她––唉,真叫人擔心。」
  說到這裏,她的那種神情,雖然一樣惹人厭惡,但是一想到她是出於偉大的母愛,也就
可以接受了。
  我安慰她:「派幾個人去找一找,快把他們找回來就是了。」
  那位女士還在哭,溫媽媽已在吩咐女僕司機,快去找溫寶裕。那時,我想,多半是溫寶
裕帶著小女孩,去買零食吃了,沒有甚麼大不了的。
  而那麼多人聚在路邊,我夾在中間,實在不成樣子,我也準備離去了,可是正在哭著的
那位女士卻道:「衛先生,你別走,我家安安真的想見你,她一醒過來,就說要見你。」
  我用力一揮手,轉過身去,那女士叫:「她不是一覺睡醒要見你,而是昏迷了一個多月
之後,忽然醒來,就說要見你。」
  我怒道:「哪有這樣的事?」
  在我的身後,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就有這樣的事,衛先生,如果你肯給我們幾分
鐘,聽一聽,我們會感激不盡,終生感激。
  我轉過身看去,看到一個中年男士,正從一輛大房車中出來,說話的就是他。這人看來
有點面熟,多半是商界聞人之類。
  我望著他,還未曾出聲,他又道:「我叫陳普生,衛先生的大名久仰了。」
  這個名字聽來也很熟,我估計他的身分,自然錯不了。
  我仍然直視著他,不出聲。
  我的態度很明顯:你有話,說罷,反正我也豁出去了,你們家五歲不到的安安,既然指
名要見我,那我也只好聽你們說幾分鐘。
  陳普生先向那位女士(自然是他的太太)招了招手,兩夫妻並肩而立,我忙道:「我相
信由陳先生來說,會比較有條理。」
  陳太太想提異議,但陳先生已經同意:「當然。」
  發生在陳安女這個小女孩身上的事,其實十分簡單,可是也有相當程度的怪異,本來和
我全然無關,但卻又和我有了關係。
  陳先生事業有成,夫妻恩愛,五年前有了女兒,自然寶愛之極,陳安安在幸福的環境中
生活,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在兩個月前,突然發高燒,以致昏迷。
  這一個變故,給陳先生夫妻的打擊之大,無出其右。陳先生在向我提起之時,仍然眼中
淚花亂轉,陳太太則早已淚流滿面。
  他們因女兒發生了變故而傷心,我十分理解––當年,我女兒神秘失蹤時的情形,正是
如此。
  陳先生自世界各地,請了最好的醫生來。可是再好的醫生,也難以創造奇蹟,陳安安被
宣布腦部死亡,成了「植物人」,被無情地認為,再無復原的希望。
  可是陳先生夫婦卻不肯死心,陳太太一面求神拜佛,聽到甚麼寺廟的神佛有靈,間關萬
里,都去祈求。
  這樣子忙亂了一個多月,陳安安了無起色,醫院方面不反對陳安安留醫,並且告訴陳先
生,小女孩在悉心的照顧之下,一樣會發育成長,只不過她沒有知覺而已。
  陳太太索性也搬進了醫院床房陪女兒,他們經濟情形許可,陳先生比較理智,可是也在
哀傷的心情下,盡可能在醫院陪伴妻女。
  奇蹟出現了。
  那天晚上,夫妻兩人,手握著手,望著在病床上的小女兒,欲哭無淚。忽然之間,兩人
同時看到小女孩倏然睜大了眼睛。
  小女孩的眼睛一睜開,像是想不到在那麼近的距離正有兩個人盯著看,所以一下子,現
出了吃驚的神情,立時又閉上了眼睛。
  由於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夫妻兩人一時之間,驚喜交集,呆若木雞,全然沒有反應。
  足足過了三秒鐘,陳太太和陳先生,才異口同聲問對方:「你看到了?」
  陳太太更看到,小女孩閉著眼,但是和她是「植物人」時,大不相同,那是小孩子裝睡
的閉著眼,眼珠在眼皮下,有輕微的顫動。
  作為一個傷心欲絕的母親,陳太太這一喜,實是非同小可,她雙手齊出,握住了女兒的
一隻手,喉頭哽咽,叫:「安安,你醒了,你醒了,你怎麼還閉著眼嚇爸爸媽媽,快睜開眼
來。」
  陳先生在妻子的身邊,不由自主發著抖,但是他立時高興得用力拉扯自己的頭髮。因為
陳太太的話才一出口,小安安立時睜大了眼,眼珠靈活地轉動,哪裏還是甚麼植物人,簡直
比以前還要聰明伶俐,而且,她還十分可愛地現出了一個甜蜜無比的笑容。
  接下來的時間,大約有好幾分鐘,陳先生夫婦,只是腦中轟轟作響,把女兒抱了起來,
把連在她身上的那些管子全都扯掉,在病房中又叫又跳。
  由於他們所發出的聲浪實在太大,所以不一會,就已驚動了醫院中的人,他們看到的情
形是,兩個大人,一個小女孩抱在一起打轉,跳動,兩個大人的口中,發出全然聽不清,但
是卻一聽就可以知道那是代表了歡愉的聲音。一個小女孩,則用她的童音在叫:「放我下來
,我肚子餓死了,放我下來。」
  (這情形,後來我到過醫院去求證,確是實情。)
  醫院中的人也呆住了,他們以第一時間通知了陳安安的主治醫生,陳先生的一家人,和
醫生就在醫院的門口相遇,醫生阻住了他們:「不能就這樣離去,我要替病人作詳細檢查。

  陳先生「哈哈」大笑:「你沒聽安安說她肚子餓了嗎?安安,把那些笨醫生的頭切下來
吃,好不好?」
  小女孩叫了起來:「不好,笨醫生的頭一定不好吃。」
  在這種情形下,醫生的臉色,自然要多難看就多難看,而且,也無法阻止陳先生一家人
離開。
  一家三口,先去飽餐一頓,到了飯後甜品時,安安忽然現出沉思的神情––一種不應該
出現在小女孩身上的成熟神情。
  陳先生夫婦不禁又心頭狂跳,唯恐又有甚麼變故發生,兩人一起叫:「安安。」
  安安歎了一聲,抬起頭來,望向陳先生夫婦,十分認真地道:「有一個人,名字是衛斯
理,請帶我去見他。」
  小女孩的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清楚,也表示了她想見衛斯理的決心。
  陳太太愕然,因為她不知道衛斯理是甚麼人。
  陳先生也愕然,他聽說過這個名字,可是不能肯定女兒所說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我。
  當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我也不禁大是愕然。這是一個難以想像的情景––一個才從「植
物人」狀態中甦醒過來的小女孩,竟要求見我。
  我作了一個手勢,敘述得相當激動的陳先生停了下來。我需要設想一下究竟發生了甚麼
事,但是暫時無法作出任何結論。
  陳先生於是再講下去,他神情十分疑惑,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確然令人難解。
  陳安安這個小女孩,在提出了這個要求之後,看到父母有愕然之色,她向餐室的侍者要
來了紙筆,在紙上清清楚楚寫下了「衛斯理」這三字,接著,用更堅定的語氣說:「我要見
這個人。」
  陳先生知道事情不尋常,但他當然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他反應敏捷:「好,今天晚
了,我們先回家去,明天一早我就去進行。」
  陳安安道:「要見他不容易,你要盡力。」
  小安安畫蛇添足,又加了這樣的一句話,這就使得陳先生在以後的日子裏,可以諸多推
搪––決定推搪,是當晚安安睡著了之後的事。
  安安在睡覺之前,還重複了她的要求。而在她睡著了之後,夫妻兩人,又有好一陣驚恐
,他們怕女兒又不會醒過來。
  然後,他們就在女兒的床邊,先開始悄聲地討論。陳太太先問:「安安要見的那個人是
甚麼人?」
  這個問題,還真的不好回答,陳先生想了一想才道:「是一個神通廣大的傳奇人物。」
  陳太太有她的主意:「我家安安怎麼會知道這樣的人?別讓她去見。」
  陳先生有為難之色,陳太太獻計:「不是說很難見這個人嗎?告訴她找不到就是。」
  陳先生同意了陳太太的辦法。
  所以,他們並沒有來找我,只當小安安要見我,是小孩的胡思亂想,他便把小安安嚴密
看守起來。雖然小女孩一天至少提出十七八次要見我,但他們相應不理。
  小女孩很乖,不吵不鬧,但是陳先生夫婦,卻覺得女兒太乖了––本來,小安安相當任
性刁蠻,那是父母太溺愛的結果。
  而自從甦醒過來之後,用他們夫婦的話來說,是乖得叫人擔心,好像整個人都變了,而
且,記性有時好,有時不好。由於怕她舊病復發,所以對她呵護備至。
  那天,小安安翻著報紙,忽然在社團活動欄中,看到了「衛斯理將為少年芭蕾舞學校剪
綵」的消息,她就高興得大叫了起來:「可以見到衛斯理了。」
  那時,由於溫寶裕媽媽對我的渲染,陳太太也知道我的名字了,陳太太也是這間學校的
股東,和溫媽媽本來是好朋友––至於後來,會發展到了在街頭惡言相向,大打出手,那是
各為其子女,母愛的偉大,沒得說的。
  她也和丈夫商量過,陳先生由於小安安一直堅持要見我,也曾託人廣泛地搜集我的資料
,而我常把可以公開,有記述價值的怪異經歷記述出來,所以要明白我是一個甚麼樣的人,
再容易不過。
  於是陳先生道:「安安非見他不可,就在那天,帶她到學校去見一見好了。」
  兩夫婦作了決定,這就是那天剪綵之前,陳太太對我提出,她的女兒安安,要見我的原
因。
  本來,陳先生也配合得十分好,他算好了時間,準備來會合,以了解何以女兒一定要見
我的原因。
  卻不料等他來到時,情形卻已發生了變化:溫寶裕帶著陳安安,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聽陳先生說這段經過,他大約用了半小時左右,溫媽媽的手提電話不斷在運作,仍然沒
有溫、陳兩家第二代人物的消息,溫媽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斷走動,一身肥肉,抖著如
同果凍,看來,若不是陳安女年紀太小,她準會倒咬一口,說她的小寶是被陳安安拐走的。
  我絕不擔心溫寶裕和陳安女,我知道,溫寶裕的離去,一定有原因。他在抱著陳安安離
去之前,曾向我作了幾個手勢,可惜我不明白是甚麼意思。反倒是陳先生的敘述,令我呆了
半晌,甚至不敢正視他們夫妻兩人。
  因為我所想到的念頭,怪異莫名。
  我想到的是,那個在醫院中醒過來的「植物人」,不是他們的女兒。
  這種情形雖然怪異,但是在我的經歷之中,倒絕不少見,這種情形是,不知道甚麼人的
記憶組(靈魂),進入了陳安安的腦部。
  這個記憶組,一定是屬於我的一個熟人的,所以她才急切地要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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