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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倪匡] 衛斯理系列 第77集 圈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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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 22:45: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這種情形雖然對我來說不算是甚麼,但是對普通人,尤其是當事人的父母來說,卻驚世
駭俗,十分難以接受。這時,我就想到了這些,而不敢說出來。
  為了證明我的設想,我又問了一些小安安甦醒過來之後的情形。在回答之中,更可以肯
定。
  我吸了一口氣,把有關人等召集到面前來,道:「各位放心,溫寶裕不會對小安安有惡
意,他––」
  我說到這裏,陡然想起了一件事來,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下面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我想到的是,我的推測,是有他人的記憶組,進入了小安安的腦部。記憶可以進入,自
然,可以離去。一旦離去,小安安便又是植物人了。
  剛才,陳太太只不過一時之間,不見了她的小女兒,整個人就像是一頭瘋了的母獅子一
樣(偉大的母愛),若是溫寶裕抱回來的小安安,又變回了植物人,會有甚麼樣的場面,不
能想像,令人遍體生寒。
  我這時,一定「有諸內而形諸外」,陳太太立時覺察到了,她一伸手,全然不顧儀態,
竟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駭然問:「怎麼啦?是不是小安安––有甚麼––」
  她竟至於急得一句話說到了一半,哽住了難以為繼。
  我忙道:「沒事,沒事,不會有事的。」
  說著,我伸手在陳先生的手中,取過了流動電話––這種若干年之前,只是幻想小說中
才出現的通訊工具,現在已被普遍使用了。我知道溫寶裕有一具性能極佳而且精巧之極的,
那是微型儀器怪傑,戈壁沙漠手製的精品。只是溫寶裕不是很肯帶在身邊。
  溫寶裕的說法是:帶了這東西在身上,就像是繫上了一根無形的繩子,繩子的另一端,
不知道抓在誰的手裏,只要牽動繩子,就會給牽動,那是一種令人極不自在的可怕感覺。
  溫寶裕生性愛好自由,不喜被束縛,所以才有這樣的想法,他更把他有這具電話一事,
向他母親嚴格保密,他說的時候神情駭然:「要是給她知道,那我不必做人了。」
  我這時,自然顧不得替他保密了,一面按動號碼,一面道:「我試試和溫寶裕聯絡。」
  在一旁的溫媽媽一聽,立時杏眼圓睜:「小寶不會在那大屋子裏?剛才我打了電話,沒
人接聽。」
  我不理會她,自顧自按了一連串的號碼,溫媽媽神色疑惑之至,欲語又止。
  電話通了,可是沒人接聽––他果然沒將這具電話帶在身上。
  看來,除了等他自動出現之外,沒有別的法子了。
  在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上,我竟得到了一個相當寶貴的人生經驗––使我知道了由於立場
不同,人對一件事的看法,其分歧程度竟可以如此荒唐。
  當時的情形是,我還急著要到機場去,我也認為這裏已經全然沒有我的事了,可不是嗎
?我答應剪綵,已經剪過了,溫寶裕抱走了一個小女孩,我深知他的為人,決計不會對小女
孩作出任何傷害。雖然這個小女孩的情形相當古怪,我也有了假設,但那也不是我的事。
  也就是說,對我來說,我沒有必要再留下來,可以離去了。
  我把電話還給了陳先生,十分自然地向各人揮了揮手,準備離去,可是,我才跨出了一
步,卻有三雙手,同時把我拽住,同時,又有三個人異口同聲叫:「衛先生,你不能走。」
  我大是驚訝:「為甚麼我不能走?」
  陳太太首先慷慨陳詞:「我家安安下落不明,衛先生,她是知道你來剪綵才來的,這–
–你怎麼能走?」
  陳先生忙埋怨他的妻子:「你怎麼能這樣子和衛先生說話。唉,衛先生,你總得幫幫我
們。」
  說法雖然不同,可是用意則一:不讓我走。
  我不是生氣,只是愕然得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天下竟然有用這種歪理來來纏的,
雖然出於父母對女兒的親情,但是也太不像話了。
  老實說,若不是最近我找回了失蹤多年的女兒,深切了解到為人父母者的心情,早已口
出惡言,拂袖而去了,那會浪費時間在這裏。
  可是,陳氏夫婦的歪理還算是好的了,溫媽媽更言出驚人:「全是你來剪綵出的事,你
可不能一走了事。」
  我更是無話可說,只是盯著她看,我自己也不肯定我這時的目光,所表現的是甚麼情緒
,多半是發怒和不屑,或者是冰冷陰森,總之,在我的瞪視之下,溫媽媽駭然鬆手,向後退
去。我再用同樣的目光望向陳氏夫婦,他們也神情駭然,但是卻仍然不肯放手,陳太太哭喪
著臉:「衛先生,我家安安才復原,不能沒人照顧。」
  我真想告訴她,她的安安不是復原,而是有怪異的事發生在她的身上。
  可是在這種情形下,我說出這個假設來,只怕更難出聲了。
  我冷冷地道:「對不起,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
  我一手拂開了陳先生的雙手,再輕輕一掙,掙脫了陳太太,身形略閃,已經在三公尺之
外,轉身就走。在我身後傳出來的呼叫聲,聽來十分駭人,但是我決不回頭,心中苦笑,我
,竟然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誰說太陽之下無新事?
  約莫一小時之後,我已到了機場,最快一班飛往德國的飛機,要在六小時之後才起飛,
我在候機室中要了一杯酒,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不禁用力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心想近來是
怎麼啦,老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播弄––鐵天音騙了我。
  剎時之間,我大是惱怒––有一半是由於剛才已經動怒,但是總不能對陳氏夫婦和溫媽
媽發作,可是鐵天音卻不同,他既然欺騙我,我自然可以向他發作。
  鐵天音騙了我甚麼呢?當時,我由於驟然之間,得到了少年時代好友的消息,心中高興
激動莫名,陡然湧上心頭的往事極多,所以才一時不察,被他騙了過去的。
  我一知道了鐵大將軍的消息,立時想和他電話聯絡。可是鐵天音卻告訴我,他父親徹底
隱居,決不和外界聯絡,除非是到德國去見他––這正是我現在在機場的原因。
  可是,在這之前,我曾問他,關於伊凡那件事,他和甚麼人商討過,他回答是:「家父
。」
  他是怎麼和他父親商量的?當然是用電話。
  可是他卻告訴我,我必須到德國去。
  雖然,和少年時期的好友,又是那麼富於傳奇性的一個人見面,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可
是,再愉快的事,若是被人騙了去做,也就變成不愉快了。
  我一想到了這一點,就一口喝乾了酒,直跳了起來,撥了醫院的電話,找鐵天音:「就
算鐵大醫生在手術室中,也把他叫出來。」
  一分鐘後,我聽到了鐵天音的聲音:「我等你的問罪之師,等了很久了。」他竟然先發
制人,我悶哼了一聲,等他的解釋。
  他只說了幾句話,我就無法向他發作了,他道:「家父每隔一些日子,會打電話給我,
而我無法和他聯絡。」
  這小子,相當可惡,他竟然這樣說:「我以為當時,你就會問我,誰知道隔了那麼久。

  我只好苦笑,現在的後生小子,是越來越厲害了。我含糊地道:「要不是有一些亂七八
糟的事纏住,我也早想到了––我在機場,見了令尊,可有甚麼話要我帶去的?」
  鐵天音忽然歎了一聲:「衛先生,不瞞你說,我和父親之間,並不是很多話說,代溝–
–這種現象,是一種必然的存在。」
  他說得那麼真摯,我也陪著他歎了一聲。他忽然又道:「我才聽得一個同行說起一件–
–醫學上的奇蹟,那是他們說的,我倒認為事情十分蹊蹺,可以用『衛式假設法』來處理。

  我不明白:「甚麼事?甚麼叫衛式假設法?」
  鐵天音的回答,很出意料:「衛式假設法,就是衛斯理式的假設法,也就是想像力天馬
行空,但卻是唯一可能的假設,這是你一貫的作風。」
  我略略一笑:「多謝捧場––那是一件甚麼樣的醫學上的奇蹟?」
  鐵天音道:「一個發高燒破壞了腦部組織的植物人,忽然完全復原。」
  我呆了呆:「那是一個叫陳安女的小女孩。」
  這次,輪到鐵天音發呆了,他道:「你––真像是甚麼都知道。」
  我吸了一口氣:「你的假設是甚麼?」
  鐵天音道:「據當時在病房中的護士說,陳氏夫婦,看到他們的女兒突然醒了過來,高
興得發了狂,把小女孩抱了起來,擠在他們兩人的中間,在病房中亂叫亂跳。那護士想去阻
止,必然要接近他們––」
  由於鐵天音這時說的這件事,極其重要,所以要敘述得詳細一些。
  當時,一發現安安甦醒,陳氏夫婦大喜若狂,只知道抱著女兒又叫又跳,全然未曾顧及
其他,所以他們在自我講述經過時,也未曾說到病房中還有一個護士在。
  陳先生經濟充裕,他把女兒安置在一家貴族化的療養院中,醫院有各個國籍的醫務人員
,那時在病房中的護士,來自法國。
  在機場聽了鐵天音說了一個哽概之後,我感到事態嚴重,所以立時離開了機場,約鐵天
音一起到那家療養院去,會晤那個法國護士––那是一個很美麗的法國女郎,態度親切而溫
柔。
  於是,鐵天音間接聽來的一件事,就變成了曾在場親歷者的敘述了,那自然真確得多。
護士當時,驚愕之極,一則是由於她也絕想不到,由她護理的小女孩會突然醒過來。二則,
是陳氏夫婦的反應,實在太強烈了,在醫院之中,不能有這樣的喧嘩,所以,她忙去阻止。
  當時的情形十分混亂,護士一時情急,自然而然,說的是法語,她是法國南部人,法語
有南部口音。
  她說到這裏時,說了幾句法語,我回了幾句,盡量模仿她的口音,她笑了起來:「學得
很好,但總是不像,那是很難學的,除非是土生土長,自小就講的。」
  她那時說的是:「請不要這樣,把病人放下來。」
  陳氏夫婦正在狂喜之中,根本連聽也沒有聽到她的話,她提高了聲音,再說了一遍,仍
然沒有用。這時候,坐在陳氏夫婦之間的小女孩,忽然向她眨了眨眼,道:「由得他們,他
們太高興了,雖然,我根本不是他們的女兒。」護士十分肯定:「小女孩說的是法語,和我
一模一樣的法語。」
  護士當時並沒有十分留意,事後,才想了起來,對人說起,可是沒有人相信她的話,都
說:「一定是你聽錯了。」
  美麗的護士對我和鐵天音強調:「我沒有聽錯,我肯定沒有聽錯。」
  我之所以離開機場,就是因為聽鐵天音在電話中對我說到「一個護士說那小女孩會說法
國話」時,心中陡然一動,這才有了決定。
  鐵天音在電話中語焉不詳,等到由那位法籍護士親口說來,就更加詳細了。
  我心頭怦怦亂跳,和鐵天音互望了一眼,我相信我們想到的是同樣的事。
  說話的口音,另一種地方的語言,是最難學的。只聽說天才的莫札特四歲會作曲,但是
他再天才,四歲也不可能會說中國浙江寧波話。
  那麼,四歲多的陳安女,怎麼會說法國南部話呢?而且,她還說了,她不是陳氏夫婦的
女兒。
  她不是陳安安,那麼,她是甚麼人?
  我和鐵天音,在又細細問了那護士一會,得不到甚麼新的資料之後,離開了療養院。
  開始兩分鐘,我們走在醫院的滿植花草的花園中,都一聲不出。鐵天音先開口:「這情
形,像是有一個人的記憶,進入陳安安的腦部。」
  這是我早已有了的假設,所以我立即點頭。
  鐵天音沉默了片刻,才問:「是誰的記憶?」
  我聽得他這樣問,就知道他是有了答案才問的。而我心中也有了答案,所以我向他望去
,做了一個手勢,我們倆人異口同聲,叫了出來:「唐娜。」
  唐娜就是伊凡的妹妹,一個極可愛的小女孩,曾隨陶格夫婦在法國南部居住過。
  唐娜和伊凡,不知為了甚麼原因,在大風雨中來找我,沒有找到,離開的時候,出了意
外,只有伊凡一人被發現,在我趕到醫院之後不久,留下了一番不可解的話,死了。唐娜和
陶格夫婦下落不明。
  我和鐵天音的分析是:那又是未來世界的小機械人的把戲,不是我們的力量所能對抗的
,只好再「苟安」下去,無法追究。
  現在,情形有了新的發展––如果我和鐵天音的假設成立,那麼,唐娜一定也死了(通
常只是人死了之後,記憶組才會到處遊蕩)。唐娜死了,她的記憶組在遊蕩的過程之中,遇
到了陳安女,進入了陳安安的腦部,於是,陳安安就「甦醒」了。
  所以,陳安安一醒,才會立刻要見我––真正的陳安女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但唐
娜必然知道,她有話要對我說。
  她要對我說的話,是不是就是伊凡臨死前的那一些?還是她會有再進一步的闡釋。
  不論如何,設法和唐娜見面,太重要了,至少,她能告訴我,那輛在公路上疾駛的客貨
車翻側之後,又發生了甚麼事,她也能告訴我,何以他們一家人,會變得如此之衰老。
  我不禁連連頓足,唐娜一再表示要見我,可惜陳氏夫婦不當一回事,要不是我忽然會去
少年芭蕾舞學校剪綵,就不會有機會見到她。
  當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自然而然想到,溫寶裕必然又會得意洋洋,說他又立了一大功
。但我也想到,溫寶裕的處境十分不妙,他抱走的是唐娜,但是在陳氏夫婦的心目中,他抱
走的是他們的寶貝女兒,要是溫寶裕還不出一個陳安安來,這事情不知道如何收科。
  我也想到了在我剪綵的時候,溫寶裕又叫又跳的情形,他分明是有重要的事去做,想通
知我。但由於當時人聲喧嘩,場面混亂,他無法接近我,做了幾個手勢,我又沒有弄懂(那
時,再也想不到唐娜的記憶組進入了陳安安的腦部),所以溫寶裕就和唐娜先離開了。
  他們幹甚麼去了呢?可以肯定,事情一定極其緊急,要不然,溫寶裕大可以等我一會,
再一起去進行。他自行離去,就表示他要做的事,是一等也不能等的。
  我把自己想到的,對鐵天音說了,那時,已經在鐵天音的車子中,我道:「我要暫緩到
德國去,情形看來十分怪異,我要先把溫寶裕找出來再說。」
  鐵天音點頭:「從何著手?」
  我略想了一想:「到他的那幢大屋子去––等也好,看看在那大屋子中,有甚麼設備可
以和他聯絡也好。」
  鐵天音現出十分嚮往的神情:「溫寶裕的那大屋子,聞名久矣。」
  我笑道:「歡迎你去看看。」
  鐵天音想了一想,用車上的電話,向醫院請了假,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向溫寶裕的大屋
子駛去。
  車子在大屋子門口停下的時候,我就大吃一驚,那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暮色之中,
看到門口,停著七八輛汽車––我一眼就看出陳先生的那輛大房車也在其中。還有兩輛警車
,大屋子中門大開,人影幢幢,有不少是警方人員。
  我失聲道:「糟糕,可能是陳安安出了事,苦主找溫寶裕的麻煩來了。」
  鐵天音也知道唐娜的記憶組既然可以進入,也可以離開的道理,所以他皺著眉:「這倒
不好對付,做父母的,一定不肯接受解釋。」
  我們的車子才一停下,燈火通明的大房子中,就有好幾個人,男女都有,一起奔了出來
,為首一個肥大的身形,倒是動作快疾,同時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叫聲:「小寶,你可回來了
。」
  行動如此攝人心魄的,自然非溫媽媽莫屬。
  聽了這一下呼叫聲,我倒放心了,因為那證明溫寶裕還沒有出現,這些人,是在這裏等
他的。而且,多半是陳氏夫婦報警,所以才會有警方人員在。
  不等溫媽媽奔到近前,我和鐵天音已下了車,溫媽媽一看到了是我們,立時站住,所現
出來的那種失望的神情,真叫人同情。可是她一開口所講的話,又實在令人無法不厭惡。
  她竟然指著我嚷:「你說小寶很快就會回來,怎麼到這時候還不見他的蹤影?」
  我自然不加理睬,看到有很多人自大屋之中湧了出來,放眼看去,豈正是警方人員而已
,絕大多數人,是見也未曾見過的,女多男少,多半是兩家的親戚朋友,一起來助威吶喊的

  在最後的兩個人,遲遲疑疑,沒有別人那麼洶湧,那是黃堂和宋天然。
  竟連黃堂這個高級警務人員也驚動了。我向鐵天音作了一個手勢,向黃堂走去,越過了
那些人,不少人在我身邊七嘴八舌,聒噪不已,我一概不理。
  來到了黃堂身前,宋天然尷尬地叫了我一聲,黃堂向屋內指了一指:「陳先生和陳太太
報的案。」
  我苦笑:「還不到六小時,警方就受理失蹤案?」
  黃堂神情凝重:「他們報的是女兒遭到了拐帶。」
  我心內又增加了幾分惱怒,這陳氏夫婦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我逕自走進屋子,只見老大的客廳上,一張沙發上,坐著陳太太,正在哭泣,陳先生繞
著沙發,在團團亂轉,見到了我,抬起頭,一副欲哭無淚的神情。
  我既然知道陳安安是為甚麼會「甦醒」的,自然也無法說甚麼安慰他的話,因為事情會
有甚麼變化,我全然無法預測。
  那時,那些人自屋外湧進大廳來,我不等任何人開口,就聲色俱厲地宣布:「這屋子,
我也可以作主。你們喜歡在這裏,活動範圍限於大廳,黃主任,希望你的部下,執行任務。

  我說了以後,溫媽媽哇哇叫著抗議,我不理他,和黃堂,鐵天音向內走去,宋天然想跟
進來,被我瞪了他一眼,嚇得他不敢再跟,四個警員立時阻止了所有人跟上來。
  我帶著兩人,進了地窖,才算是耳根清靜。
  黃堂沉聲道:「全體巡邏警員都接到了通知,也通過了電台、電視,籲請溫寶裕立刻回
來,可是卻沒有結果,你有甚麼概念。」
  我苦笑,搖頭。
  鐵天音對地窖中的一切,十分感興趣。地窖中有許多儀器,他都仔細地看著,我和黃堂
互望著,一籌莫展。
  正在這時,忽然一個十分低沉的聲音自角落處傳了出來:「我在樓上,以前那個滿是昆
蟲標本的房間中。」
  聲音雖低,但分明是溫寶裕的聲音,我不禁大是興奮,罵了一句:「這小子。」
  大屋子中的一切,我十分熟悉,可以不經大廳上樓,一揮手,黃堂和鐵天音跟在我的身
後,不一會就到了三樓。溫寶裕曾在這一層的一間房間中發現了超過一萬種的昆蟲標本。
  溫寶裕把這批昆蟲標本送給了生物博物館,所以才和在博物館工作的昆蟲學家胡說,成
了好友。我們才一上了三樓,就看到其中一間房間的門口,溫寶裕正在探頭探腦,一見了我
們,立時招手不迭,低聲道:「快。快。」
  他這樣緊張,倒也有道理,因為雖然在三樓,溫媽媽的聲音,還不時會隱約地傳上來,
聲勢驚人,溫寶裕躲在三樓,看來事出有因,不能叫人發現。
  他平時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這時,也神情焦急,恍若大禍臨頭。
  我一個箭步,就來到了門口,沉聲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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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然知道我所問的「人」是甚麼人,剎那之間,他的神色更是難看,把門打開了些,
向內指了一指,鐵天音在這時候,自我的身邊擦過,先進了房間。
  他的身手如此之好,本來應該引起溫寶裕的詫異,可是其時溫寶裕顯然心慌意亂之至,
他並沒有留意鐵天音的行動,只是一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抓得很緊。
  黃堂也到了,我和黃堂一起進了房間,溫寶裕連忙關上了門,背靠著門喘氣。
  房間中的光線很暗,絕大部分的昆蟲標本搬走之後,也顯得很凌亂。
  我一眼就看到,鐵天音已到了房間的一角,正蹲在一個小女孩的面前,翻起小女孩的眼
皮,仔細地察看著。
  一看到了這樣的情形,我就遍體生寒––最可怕的情形發生了,陳安安又變成了植物人
,唐娜的記憶組,已離她而去。
  種種發生過的事,陳氏夫婦絕對無法接受,所以一切的罪責,都會落在溫寶裕的身上,
除非溫寶裕從此躲在苗疆藍家峒中不出來,不然,說甚麼也脫不了干係。
  本來,我一看到了這種情形,確知溫寶裕惹下天大的麻煩,確然十分緊張。但等到想到
他有藍家峒這個洞天福地可以避難,所以也就不那麼緊張了。
  那時,他仍然緊抓著我的手臂,我反手在他的頭上,輕拍了兩下,示意他不必過分驚惶

  溫寶裕這才結結巴巴道:「你再––也想––不到––」
  我「哼」地一聲:「早就想到了,唐娜的記憶組,進入了安安的腦部,現在又走了,你
惹下了大麻煩,難以向人家父母交代。」
  溫寶裕聽了,口張得老大,喉嚨發出一陣怪聲,在房間的人中,只有黃堂不知道事情的
來龍去脈,所以聽了我的話之後,神情之怪異,不下於溫寶裕。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你––見到了唐娜––她––告訴你的?」
  我搖頭,向鐵天音指了一指:「是我和他一起推斷出來的結論。」
  鐵天音這時,站了起來,歎了一聲:「完全的植物人,真不知如何向她父母說明。」
  溫寶裕忽然激動起來,雙手揮舞,提高了聲音:「她父母算甚麼,你們知道了事情的經
過之後,就會擔心,如何向全人類說明。」
  溫寶裕言行雖然誇張,但是有一個特點,他故意誇張時,絕不掩飾,叫人一看,一聽,
就知道他的誇張。
  可是這時,他脹紅了臉,說的話雖然「偉大」(提及了「全人類」),但是他確然十分
認真,並不是故作驚人之言,倒可以肯定。
  我和鐵天音知道,他既然曾和「唐娜」相處,所知一定比我們為多,所以一起向他望去
。他長歎了一聲,在一隻木頭箱子上坐了下來,雙手捧住了頭。
  心中充滿了疑問的黃堂,到這時才有機會問了一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望了溫寶裕一下,看來他正在組織如何敘述,所以我趁機把發生在小安安身上的事,
向黃堂作了說明。黃堂聽了之後,皺起了眉,顯然,他和我們一樣,立即想到的是,這件事
要向陳氏夫婦作說明,十分棘手。
  溫寶裕放下了雙手,現出一個不屑的神情,我沉聲道:「好,我們想到的是這幾個人的
事,你放眼宇宙,關懷全人類,請你快把要說的話說出來,別再扮沉思者了。」
  溫寶裕挺了挺身,向木然立在一角的安安指了一指:「當時十分混亂,忽然她跑到了我
的面前,用力拉我的衣服,叫我的注意––」
  當時,確然十分混亂,但是溫寶裕的心情,和我不同。我是上了「賊船」,心中怨氣沖
天,又不能發作,那種難受法,得未曾有。
  溫寶裕是隔岸觀火––後來他發了重誓,說他絕無半分幸災樂禍之心,也知道我十分難
受,但是他卻覺得事情極富娛樂性,已經大笑中笑小笑了無數次,並且決定把我當時的狼狽
相,廣為宣傳,不懷惡意,只是極熟的朋友間的取笑。
  正當他興致勃勃,留意著我每一個表情,猜測我那時在想些甚麼,忽覺出有人正在拉他
的衣角,他低頭一看,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當時在學校中,十歲以下的小女孩有七八十個,他自然不在意,只是握住了小女孩的手
,順口道:「小妹妹,你父母呢?」
  那小女孩卻用力拉他的手,同時大聲道:「我認識你,你是溫寶裕。」
  溫寶裕怔了一怔,平時,他有時也頗為自我陶醉:「我也可以算是一個名人了。」
  可是他連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一個小女孩,不可能認識他。所以,他大是訝異:「
小妹妹,你––」小女孩的一句話,把他嚇了一大跳,小女孩道:「我是唐娜。」
  溫寶裕一怔之下,抱起了小女孩來,小女孩直視著他,又肯定地道:「我是唐娜,伊凡
的妹妹,我和伊凡去找衛斯理時見過你。」
  溫寶裕錯愕之至,他的領悟力十分高,立即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
  他失聲叫:「你已死了?」
  在那樣的情形下,這一句話,最能說明問題––幸虧當時十分亂,他的話,沒有別人聽
得到。小女孩一聽,用力點頭,同時現出焦急的神情:「快,快,我帶你去找他們。」
  溫寶裕感到又是興奮,又是刺激。他的古怪經歷,本已不少,也不乏刺激離奇的,可是
這時,抱著一個「鬼上身」的小女孩,似乎比他在苗疆的山洞中,被滿身長了毛的女野人擄
走,更怪異得多。
  溫寶裕上次見唐娜,唐娜已是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人,死亡是理所當然的事,他也不會
感到難過,反而替她慶幸,又找到了這樣活潑可愛的一個身體。
  他不知有多少問題要問,一時之間,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及至聽得唐娜這樣說,他才問:「去見誰,有甚麼要緊的事情。」
  唐娜歎了一聲:「一時也說不明白,見了他們,會詳細對你說。快走。」
  溫寶裕總算在這種情形下還記得我,向我指了一指:「要不要對衛斯理說一聲。」
  當其時也,我正像是傻瓜一樣,手執金剪,被一群肥瘦高矮不一的兒童保護神簇擁著。
  唐娜現出了十分不屑的神情:「衛斯理變了,你看看他在幹甚麼。我們有那麼重要的事
要找他也找不到,他卻在幹這種無聊的事,走吧。」
  一聽得唐娜這樣說我,溫寶裕這小子連屁也不敢放––我之所以會做這種無聊的事,完
全是他這小子苦苦哀求的結果。
  他連聲道:「走。走。這就走。」
  他那兩句話,是直著喉嚨叫出來的,目的是希望我能聽得到。但結果,由於聲波互相撞
擊抵消混雜,我並沒有聽到。
  他又竭力跳高,做手勢,想引起我的注意,我也確然看到了他,可是全然不知道他想幹
甚麼,而唐娜又一再催促,所以他就不再等我,抱著唐娜離開了學校––在別人看來,他是
抱著安安離開的。
  一出了校門,就上了計程車,由唐娜吩咐司機,駛向郊區。當時,那司機用十分疑惑的
神情,從倒後鏡中,打量著他們,並且一再詢問:「照小妹妹所說的地址去?」
  溫寶裕一再肯定,司機才算放了心。
  當學校門口,雙方家長,爆發了驚天動地的爭執之後不久,溫寶裕和唐娜下了車,唐娜
拉著溫寶裕,向海邊飛奔而去。
  車程大約半小時,在這半小時之中,溫寶裕和唐娜已經作了談話。他們的談話,那計程
車司機在事後的感想是:「當時我雖然聽不懂,但是越聽越害怕,這一大一小兩個人––說
的不是––人話。」
  兩個人,一個自然說的是人話,一個說的鬼話,而兩個人的話加起來,就算把那司機的
頭榨扁了,他也不會明白。
  先是溫寶裕問:「我們去見誰?」
  唐娜吸了一口氣:「我的父母,陶格,我和他們,再加伊凡,全是C型的玩具。」
  溫寶裕連連點頭:「是啊,伊凡死了,他臨死之前說了一番話,又說衛斯理一定明白,
可是他說不明白。」
  唐娜現出熱切的神情:「伊凡說了些甚麼?」
  溫寶裕就把伊凡臨死時所說的那番話,重複了一遍,望向唐娜。他心想,唐娜的遭遇和
伊凡一樣,她自然可以作進一步的解釋。
  唐娜長歎了一聲:「衛斯理不明白嗎?」
  溫寶裕用力點頭:「圈套,是甚麼圈套?」
  唐娜的回答,卻令溫寶裕大失所望:「我只知道有這回事,可是不知道具體內容,所以
才要帶你去見他們,讓他們告訴你!」
  唐娜口中的「他們」,自然是指陶格夫婦而言,也就是在大風雨之夜,在客貨車中的那
一雙更老的男女。溫寶裕更多疑問:「那晚上,車又無人駕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和伊
凡––」
  他本來想說「你和伊凡死了」的,但是注意到了司機的神情之怪異莫名,所以沒有說下
去,改口道:「他們反倒沒有事?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唐娜抬起頭來,默然半晌,才長歎了一聲:「一言難盡啊。我離開他們,也有好多天了
,不知道他們的情形如何。最可恨是那對姓陳的夫妻,我第一時間提出要見衛斯理,他們卻
不加理會。」
  溫寶裕對這種無頭無腦的話,只好憑他高超的領悟力來體會,他又問:「你不是不會長
大的嗎?怎麼忽然衰老成那樣。」
  唐娜道:「只知道未來世界出了事,出的是甚麼事,我們不知道,因為我們一直只是他
們手上的玩具,身在羅網之中,逃不出去,身不由主,是小孩還是老人,都由人家擺布。」
  溫寶裕大是感歎,同時也安慰唐娜:「其實,豈止是未來世界的你們,就算是我們,還
不是一樣,各種各樣的因素,在擺布著每一個人。」
  他並且還舉了一個近在眼前的例子:「連衛斯理,都被擺布得去為少年芭蕾舞學校剪綵
。」
  溫寶裕說著,有不勝欷歔之情,而唐娜接下來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唐娜「啊」地一聲:「原來你早知道了。」
  溫寶裕愕然:「我知道了甚麼?」
  唐娜道:「剛才是你說的,你們每一個人,也都受種種因素的擺布,完全不由自主。我
不是很清楚,但是聽父母說,人本來不是這樣,自從他們布下了那個圈套之後,就人人鑽進
了圈套之中,再也沒有一個可以倖免。」
  溫寶裕一聽,當時就心頭怦怦亂跳,他自然立即就想起了伊凡所說的那番話––看來,
正是有一個巨大的圈套,令得全人類無一倖免。
  他急忙道:「請你說得明白一些。」
  唐娜神情茫然:「我只知道那麼多,我––的智力––為了適合我的身分,一直不是很
高,後來雖然在急速的衰老之中––知識有增加,可是所知還是很少。」
  她說到這裏,現出抱歉的神情,又補充了一句:「我父母一定可以給你圓滿的解答––
他們執意要見衛斯理,也就是想把這件重大的事告訴他,希望通過他,使人類有脫出這個大
圈套的機會。」
  溫寶裕聽得吃驚莫名,想起等一會就可以見到陶格夫婦,知道這個全人類都無法避開的
大圈套的秘奧––那可能是人類自有歷史以來,最大的秘奧,他不禁心癢難熬,恨不得立刻
就到達目的地。
  他又問了一下那晚客貨車出事的經過,唐娜歎了一聲:「他們––衛斯理見過的那種小
––機械人,雖然仍一直把我們當玩具,可是在我們開始迅速衰老之後,我們都知道他們的
能力也在迅速減退––如果他們的能力依舊,我們就不會老。」
  唐娜說到這裏,仍不免現出駭然的神色,溫寶裕摩拳擦掌:「於是你們就開始反抗。」
  唐娜皺著眉:「我不是很清楚––我和伊凡都小,但是我的父母,卻做了一些事,他們
商量著,一定要來見衛斯理,那時,父母甚至可以利用小機械人––做事,例如叫他們駕車
,可是機械人不是很聽話,那情形,有點像馴獸師和猛獸,馴獸師在一些事上,可以要猛獸
聽命,但是始終敵不過猛獸。」
  溫寶裕一時之間,也無法消化那麼多古怪之極的事,他只是不斷點著頭,並不提出問題
來討論,因為唯有這樣,才能在唐娜的口中,得到更多的資料。
  唐娜又道:「客貨車撞上一輛車子之後,兩個小機械人就發出黃色的光芒,罩住了我們
,衛斯理在格陵蘭,就被這種光芒罩住過––」
  溫寶裕道:「我知道這情形,凡被黃色光芒罩住的人,就會隨它們的意志移動。」
  唐娜點頭:「是,可是由於它們能力衰退,一下子,伊凡竟掙出了光芒的範圍,跌了出
去,它們也沒有再理他,只帶走了我和父母。」
  伊凡何以會留在車子滾下山崖的現場,唐娜的話,自然是最好的解釋。事實上,當時的
情形,我們經過分析,除了不知道小機械人能力大衰退的事實以外,其餘可推測的,都接近
事實,可知我們的推理能力不弱。
  唐娜吸了一口氣:「黃色的光籠把我們帶到了海邊的一個岩洞之中,光籠斂去,我身子
才落在一塊岩石上,岩石十分清膩,我一個不小心,滑跌了下去,撞在另外一塊岩石上,我
死了。」
  那計程車司機在聽到了唐娜的這句話之後,陡然停了車,唐娜也在這時叫道:「到了。

  溫寶裕付車資,司機本來有點臉無人色,可是看到了多出好幾倍的車資,他才吁了一口
氣,忍不住問了一句:「剛才你們的––說話中,有好幾次提到了––衛斯理,你們就是他
常說的外星人?」
  溫寶裕不想多說,只是連連點頭,就和唐娜下了車。
  他們向海邊奔去的時候,看到計程車在離去的時候,簡直和跳扭腰舞差不多。
  唐娜領著溫寶裕,在海邊奔著。這一帶的海邊,全是大塊的石頭,海水衝擊,濺起老高
的水花,十分靜僻,不見人影。
  不一會,唐娜就指著前面的一處臨海懸崖:「那山洞就在那裏。」
  溫寶裕循她所指看去,不禁呆了。
  她所指的那個所在,根本無路可通,要游水過去,才能到達,或是先攀上山去,再落下
來,也可以到達。
  這時,溫寶裕也想起了一個十分關鍵性的問題––照唐娜的敘述,她在進了那個岩洞之
後就跌死了,所以她根本沒有出來過。
  出來的,只是她的靈魂。
  靈魂是用甚麼方式離開的,不必深究,別說這小小的險阻,就是千山萬水,也阻不住靈
魂的自由來往。
  可是現在,她卻是頂著陳安安的身體回來的。
  別說陳安女自小嬌生慣養,就算她天生是個體育健將,也沒做手腳處––溫寶裕身手靈
敏,敢到苗疆去「盤天梯」,可是這時,不論是下水也好,攀山也罷,只怕都要大費周章,
十分難以達到目的。
  溫寶裕看了一會,回頭望向唐娜,搖頭道:「去不了,我和你,都去不了。」
  唐娜皺著眉:「我想,我應該可以去,你在這裏等我,我去看他們。」
  溫寶裕的思緒十分亂,剎那之間,他想到的事極多。
  首先,他明自唐娜的意思––她去得了,當然不是身體去,而是她的靈魂,離開陳安安
的身體,到那山洞去,看她的父母。
  問題極多,之一,她的靈魂去了,她的父母如何和她溝通;人和靈魂之間,並沒有可靠
的、必然的溝通方法。問題二:唐娜的靈魂,如果隨時可以離開身體,她為甚麼早不去看她
的父母?又為甚麼不用她的靈魂和衛斯理取得聯絡。
  他望著唐娜,只問了一個問題:「你可以隨意離開,為甚麼早不離開?」
  唐娜的回答十分簡單,但也是唯一的可能:「我害怕,我進入這個身體的經過––我並
不能掌握,我怕離開之後,就再也回不來。現在你已知道了情形,我回不來,也不要緊了。

  (我們聽溫寶裕的敘述,聽到這裏,我和黃堂互望了一眼,只是苦笑––溫寶裕沒有想
到唐娜回不來的大麻煩。但我又感到,溫寶裕沒有想到這一點是對的,他年紀輕,目光遠,
放眼天下,正如他剛才所說,陳氏夫婦明白不明白,算是甚麼,全人類如何明白墮入了一個
甚麼樣的圈套,那才重要。)
  溫寶裕當時根本沒考慮別的,只是道:「好,你去。你會成功,自然也可以回來,我等
你。」唐娜深吸了一口氣,走前幾步,伸手扶住了一塊大石,突然之間,就一動不動。溫寶
裕握住了她的手,伸手在她的面前搖晃著,她只是機械地眨著眼。
  溫寶裕心下駭然:一個植物人。
  他當初想,唐娜一定倏去倏回,可是等了又等,等了五十二分鐘之久。
  這五十二分鐘,對溫寶裕來說,簡直比他一輩子等候的時間更久。這時,他總算想起,
他抱了安安離開,已經很久了,久到足夠在學校引起天翻地覆的混亂了。
  一想到了這一點,他就抱起了安安來,準備回來。同時,他也想到,自己根本不應該在
此久等,早就應該回來,因為對靈魂來說,並沒有距離這回事,近在咫尺,和遠隔萬里,都
是一樣,何必在這裏死等,惹安安的家長擔心?
  他還十分輕鬆,抱著安安,來到了公路上,當他開始想截停來往車輛時,才陡然想起:
自己抱安安出來的時候,安安伶牙俐齒,甚麼都懂,抱回去的時候,卻變成了一個植物人,
這如何交代?
  他知道,事情會很麻煩,至少,暫時不能回學校去了。所以,當他截住了一輛車子,回
到市區,他先回自己的那幢大屋。
  這時,雙方家長,已經殺到大屋了,溫寶裕是從一條秘道進入大屋的––這幢原來屬於
陳長青的大屋,由於建造者的特殊背景,留下了許多秘道,被溫寶裕發現了幾處,所以可以
神不知鬼不覺溜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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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從他進入大屋,到我們來到,還不到一小時,溫寶裕見了我,自然如見救星。等我們到
了地窖,立時出聲相邀。
  (他在大屋各處,裝了許多隱秘的閉路電視,所以外面發生的事,他全然了解。)
  他把經過說完,攤著雙手,一副任人發落的神態。
  溫寶裕這種心安理得、毫不在乎的神情,除了證明他還沒有成熟之外,不能說明其他,
我們三個成年人的反應,就和他全然不同,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才好。因為溫寶裕帶走的安
安,和帶回來的安安,大不相同。
  除非唐娜的靈魂,或是再有甚麼路過的孤魂野鬼,進入她的腦部,不然,溫寶裕擺脫不
了關係。
  而唐娜的記憶組再進入安安腦部的機會是多少?
  在安安成為植物人的情形之下,溫寶裕除了躲在這大屋中之外,還有甚麼辦法?
  當時,我盯著他,設想著是不是可以使他的處境,有所改善,但結果是搖頭。
  而溫寶裕居然還笑得出來,他道:「我知道自己的處境不是很好,但是愁眉苦臉,也沒
有用處,這間大屋有許多秘道,足可藏身,就算有一百個人來搜索,都找不到我,也餓我不
死,你們可以隨時和我聯絡。」
  我叫了起來:「你就在這大屋中躲一輩子?」
  溫寶裕眨著眼,耍起無賴:「你不會讓我躲一輩子的,對不?不然,要朋友有甚麼用?
何況我的朋友還是神通廣大的衛斯理,還有高級警官黃堂,這位鐵先生,雖然是新相識,也
必然非同凡響。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有這樣的好朋友,怕甚麼。」
  鐵天音首先「哈哈」大笑:「我別的做不到,你在屋子裏躲上三年五載,所需的精神食
糧,由我負責供應,還有,我負責這小女孩的健康保養。」
  黃堂接著道:「我也可以做很多事,譬如避免大規模的搜索,發假誓說沒有見過你,等
等,可以令你安心在這裏,和你的睡公主安享餘生。」
  溫寶裕聽得兩人這樣說,這才笑不出來,苦著臉,向我望來。我來回踱了幾步,指著他
道:「放心,把你弄到藍家峒去,倒不成問題,不過,你這一輩子,也別回文明社會來了。
對了,黃主任,誘拐和嚴重傷人,刑事責任的追訴期是多久?」
  黃堂悶哼:「至少二十年來。」
  我一揮手:「我改正剛才的話,你在藍家峒生活二十年,光陰如箭,日月如梭,彈指即
過,追訴期一滿,不就可以回文明社會了嗎?」
  溫寶裕聲音苦澀:「別調侃我了。你們也不替我想想,我有甚麼辦法?」
  我沉聲道:「到那岩洞去。」
  溫寶裕攤手:「有甚麼用?唐娜離開的時候,我根本看不到她,不通過一個身體,她的
––靈魂,看來無法和人溝通。」
  我揚眉:「那麼,就算在岩洞之中,她見到了她的父母,也無法溝通的。」
  溫寶裕這才大是煩惱:「我不知道,或許他們來自未來世界的人,與眾不同。」
  我吸了一口氣:「你把那岩洞的所在,詳細道來。」
  溫實裕取過了紙筆,不一會,就畫成了一幅簡單的地圖,指出了岩洞的所在,並且註明
了附近的地形。
  我把紙摺好,向黃堂和鐵天音望去,用眼色徵詢他們的意見。
  黃堂先搖頭,鐵天音大有躍躍欲試的神情,但是考慮了片刻,也搖了搖頭。
  溫寶裕沉聲道:「我和你一起去。」
  我並不需要人和我一起去,剛才只是禮貌上的詢問而已,所以我立時拒絕了溫寶裕的自
告奮勇。我道:「不必了,你在這裏,好好照顧安安。」
  溫寶裕煩躁起來,對著小女孩大叫:「你原來的靈魂在哪裏?快回來。」他叫得聲嘶力
竭,小女孩連眼也沒有眨一下。
  我打開門,門一打開,溫媽媽的號叫聲,又隱隱傳了上來。溫寶裕歎了聲:「如何我可
以不露面,而使我媽媽不再保持亢奮狀態?」
  也只有他才把他母親現在的情形,稱為「亢奮狀態」。
  我自問沒有辦法,所以並不作聲,鐵天音卻答應了下來:「沒有問題,我是醫生,那是
我的責任。」
  溫寶裕走過來,雙手一起握住了鐵天音的手,用力搖著,竭力表現他心中的感激。
  等到我們三人,又回到大廳時,由於我們的出現,約有兩秒鐘的寂靜,而接下來,所有
人發生的聲浪,鋪天蓋地,銳不可當,其中最驚人的,自然是溫媽媽。
  鐵天音逕自來到溫媽媽的身邊,在她耳邊說了一兩句話,溫媽媽立時停止出聲,杏眼圓
睜,望定了鐵天音。鐵天音再附耳說了一兩句,只見溫媽媽不住點頭,又伸手拍著她自己的
心口,分明是表示心頭一塊大石,已然落地。
  鐵天音的「醫術」竟然如此精湛,令人佩服,我在眾人對我的包圍圈還沒有形成之前,
向他豎了豎拇指,就一溜急步走了出來。
  我走得心安,因為我知道,安撫了溫媽媽,混亂等於已平定了一半,而且剩下來的一半
,比較容易控制。
  在門口,我和神情焦急的宋天然作了一個請他放心的手勢,一出門,我就用最快的速度
,遠離這幢大廈。
  根據溫寶裕的敘述,我知道要到那個岩洞,需要有一艘性能相當好的小型快艇,我先回
到家中,作了聯絡安排。
  在不到半小時中,我花了一半的時間,望著我書房中的那具電話,心中躊躇,是不是要
和在藍家峒的白素聯絡。使我下不定決心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該對白素說些甚麼好。
  自然,並不是沒有話說,而是一說話,必然是我說我的,她說她的––兩個人的想法,
有了嚴重的分歧,這種情形,會產生「無話可說」的感覺。
  最後,我長噓一聲,還是決定等見了面再說,而我在赴海邊的途中,也改變了決定這裏
的事,告一段落,我先到藍家峒去,再到德國去看老朋友。
  人的生活,會在剎那間有所改變,如果我不是在機場,忽然想起了一個細節,準備向鐵
天音大興問罪之師的話,現在我已在赴德國途中了,而當時,怎麼也想不到會到海邊的一個
岩洞中去。
  我自然而然想起不久之前,白老大這個一生多姿多采之極的老人對我說過的話。他說,
人的一生,就是一個探險的歷程,因為永遠無法知道,跨出了下一步,會有甚麼意外發生。
  溫寶裕的「地圖」畫得相當簡明,不多久,我的車子便到了無法再前進的海邊。
  下了車,就看到海面上,有兩艘快艇,一前一後駛近,前面那艘,有人駕駛,後面那艘
是被拖著的。
  快艇近岸,駕艇的是一個小夥子,大聲叫:「衛先生,你要的船來了。」
  我自岸上的一塊岩石,向後面的那艘快艇跳下去,小夥子又大聲叫:「小心。」
  他可能長期在海上生活,和海風海浪聲對抗慣了,所以幾乎每一句話,都是聲音宏亮的
喊叫。
  等我落了船,他解開了拖繩,而我揮了揮手,等著快艇離去。
  我則沿著岸,駕艇慢駛。沿岸全是經年累月、被海浪沖擊了不知多久的岩石,每一個浪
頭湧上去,都形成無數水花,十分壯觀。
  由於溫寶裕並沒有十分接近岩洞,只是憑唐娜的遠指,所以我只好盡量離岸遠些,去尋
找我那個岩洞。岩石崖上,洞穴還真不少,太小的,自然不用考慮。
  不一會,就見到了一個洞口約有三公尺高的大洞,海水自洞中湧進去又退出來,我小心
駕著快艇,直駛了進去,洞中並不像想像中那麼黑暗。裏面相當廣闊,有一半,是海水進來
時會淹沒,海水後退時會露出來的岩石,高低不平。
  我躍上了這片岩石之後,一眼就看到,在一塊突出約有一公尺高的石塊上,有一個小機
械人站著。
  我對這種小機械人,絕不陌生,因為我曾吃足它們的苦頭,它們有著上天入地、無所不
能的能力,絕不是人力所能相抗。
  一見了這小機械人,我自然而然,生出了一股寒意,立時站定不動,嚴陣以待––這是
一種十分悲哀的情形,我明知只要它一發動攻擊,我根本沒有抵抗的可能,但還是作出了全
神戒備的自然反應。
  約有兩三分鐘的時間,我緊張得除了盯著這個小機械人之外,甚麼也感覺不到。海水湧
進來又退出去,水淹到我的腿彎,我都不覺得。
  那小機械人站在石頭上,一動也不動。
  為了舒緩太緊張的神經,我大聲叫:「你為甚麼不動?你想怎麼樣?」
  明知這樣的呼叫,除了引起岩洞中的陣陣回音之外,沒有別的意義,但是叫喊了幾次,
呼吸也略為暢順,思緒也比較靈活。我立刻想到,根據唐娜的說法,她是被帶進了岩洞之後
跌死的,那麼,他的屍體,應該還留在洞中才是,可是我看不到有人––活人和死人都沒有
,洞中只有我和那個小機械人。
  唐娜的屍體,有可能在漲潮的時候被海潮捲走了,那麼,他的父母呢?是活著離開了這
個岩洞,還是和唐娜的遭遇一樣?
  可以給我答案的,似乎只有那個站立不動的小機械人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步一步,向前走過去。雖然只是十來步的距離,但由於那種小機
械人給我的餘悸太甚,所以,每跨出一步,都像是經歷著一場生死的搏鬥。
  當我終於來到了它的面前,到了伸手可及時,我額頭上的汗,倘了下來,甚至影響了我
的視線。
  我未曾和這種小機械人對過話,但是知道他們有接收人類思想的能力,我抹汗,揮手,
喝:「你––」
  我才說了一個字,由於揮手的動作幅度大了些,碰到了那小機械人,它被我碰得跌倒,
而且在跌倒之後,竟然碎散了開來,碎開了無數小圓粒、小柱狀體、小方粒,和許多形狀難
以形容的小粒子,其中最大的,也不會比針孔更大,一碎,就有一大半自石頭上滾跌了下來

  我反應算是快的了,連忙用手去接,也沒能接住多少。
  眼看著那些細小的粒子––有的還和很細的細絲糾纏在一起,滾下了石塊,落到了岩石
之上,一陣海水沖上來,都捲走了。我提起雙手,剛才由於極度的驚恐,手心都在冒汗,所
以雙手之上,都沾了不少那種細小的粒子。
  我凝視著自己的手掌,思潮翻湧,首先想到的,雖然後來細細想來,很覺得擬於不倫,
但當時,突然想到的確然如此,人在思緒紊亂的時候,思路會不按常軌發展,常有很古怪的
念頭冒出來,和深思熟慮、冷靜思考的時候,大不相同。
  我在那時,首先想到的是甚麼呢?我想到了白居易在李白墓前所作的詩句,所興的感歎
:「可憐荒壟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
  接著,我想到是––那個小機械人死了。用現實世界的觀點來看,機械人本來沒有生命
,無所謂死或活。但是,那種小機械人來自未來世界,現在世界的文字和語言,無法對它有
確切的形容。
  對我來說,那種小機械人非但是活的,有生命,而且統治未來世界,把人類和地球上的
其他生物都當作玩具。它們神通廣大之極,不但每一個都具有通天徹地之能,而且還可以通
過「逆轉裝置」,自由來往於時間之中––它們就是通過了這個裝置,把陶格的一家,自未
來世界放出來,放到現實世界來玩的。
  所以,我想到,那個小機械人死了。若論死亡情況之慘,那麼,它的死法自然列為一級
,因為那是名副其實的粉身碎骨。
  它散裂成了數以萬計的小粒子。
  我也知道,如今沾在我手上的那些小粒子,看起來,每一粒不會比我的毛孔更大,可是
在每一粒之中,部曾經包含過不知多少訊息,數以萬計的小粒子,當它們組合在一起,能夠
有效運作時,就是一個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一個小機械人。
  而如今,只是一堆微塵一樣的小粒子。
  我雙手用力在衣服上擦著,把沾在手心上的小粒子全都抹掉,同時,不由自主喘著氣。
  那時,我腦中一片混亂,我只是繞著那塊石頭,團團轉著,勉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在這幾分鐘之內,我再一次肯定,陶格夫婦不在這個山石洞之中,應該在這裏的唐娜的
屍體也不在,而且,全然沒有他們曾在這岩洞中停留過的痕跡。
  我也曾使自己的思想集中,希望能在這樣的情形下,唐娜的記憶組,可以和我接觸,但
是也沒有結果。等到我可以開始有系統地思索時,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個小機械人,怎麼會
死的?
  以它的神通而論,現在世界之中,決沒有可以毀滅它的力量。
  在現在世界中的小機械人,不只一個,這個死了,其他的是不是也死了?如果是這樣的
話,那麼,是不是危機已經解除?
  我曾在未來世界中,和一個穿著綵衣的老者相會,這個老者,以一種哀傷得心死的平淡
語氣,告訴我未來世界是如何形成的經過,以及未來世界的情形,知道這種小機械人,在未
來世界之中,還是統治層中最低級的一種,在它們之上,還有許多種不同的機械人,神通更
廣大,而最高層次的,則是「控制中心」––一切命令,皆由控制中心所發。那麼,如今的
情形,是不是控制中心改變了命令,派出了更高層次、能力更強的機械人,來替代那種小機
械人?如果是這樣,那就是危機非但沒有過去,而且,更加嚴重了。
  可是,唐娜和伊凡,又都曾提及,未來世界出了問題。假設出了嚴重的問題,導致未來
世界的控制中心無法運作,才令小機械人死亡,那又是幸事了。我思念電轉,剎那之間,作
了種種假設,都越想越不著邊際,只覺得頭大如斗,忽然之間,長歎一聲,感到寧願置身於
鬧哄哄的少年芭蕾舞學校之中,雖然平凡瑣碎,可是何需像現在這樣,殫智竭力,去探索過
去現在未來的奧秘,弄得一時全身發顫,一時汗涔涔下那麼痛苦,又一無結果,所為何來。
  想到了這一點,我不禁長歎了一聲,已經轉身向岩洞口走去。
  到了洞口,迎著海風,深深吸了一口氣。本來,以我的處事方式而論,必然會盡量收集
那小機械人的「屍骨」,設法去作最詳細的化驗。
  可是這時,我卻大有看透性情的靈感,知道那些小粒子,此際無非是一些不同種類的金
屬,再也沒有研究的價值。需要研究的是,那種小機械人的死亡,是由甚麼因素所帶來的。
  慢慢地走向快艇,跨進了艇中,任由海浪搖晃,竟是一片茫然,想不出下步該如何進行
,我一生的經歷之中,有許多束手無策的情形,但是從未有過如今那樣惘然,而且潛意識根
本想放棄,不想再探索下去。
  事實是,如果不是想到溫寶裕的處境十分不妙,如果整件事沒有新的突破,溫寶裕就會
變成無法露面的「黑人」,我也早已把放棄的念頭,付諸實行,駕著快艇離開了。
  而我那時所祈求的「突破」,老實說,也「胸無大志」,無意去破解伊凡臨死之前的那
番話是甚麼意思,無意去思索陶格夫婦的下落,無意去探究未來世界究竟出了甚麼問題。
  我只想能和唐娜的「記憶組」接觸,請她再進入陳安安的腦際,好讓陳安安伶俐活潑地
回到她父母的懷抱,以解溫寶裕的困境。
  可是,就是那麼一點子小的願望,想要實現,談何容易。我曾聽原振俠醫生說起過他的
一段經歷。他的那段經歷是,他要找一個鬼魂,千方百計,要把一個特定的鬼魂找出來。
  他曾在尋找的過程之中,和一個堪稱對靈魂學最有研究,也是和靈魂接觸最多的一個靈
媒合作,那個靈媒的名字是阿尼密,是極神秘的非人協會會員。
  連那麼出色的靈媒也感歎:要隨便和一個鬼魂接觸容易,要和一個特定的鬼魂取得聯絡
,極之困難,排除了偶然的因素之後,可以說,沒有一個人,可以通過他的腦部活動而做到
這一點。
  我同意他的說法,也就是說,不論我如何努力,我都無法主動和唐娜的靈魂聯絡。我唯
一的希望,就是等得唐娜和我聯絡。
  這是唯一的希望––我並沒有絕望,因為我知道,唐娜十分希望和我聯絡,只要有可能
,她會用不同的方式,和我接觸。
  她有可能直接和我接觸,也有可能進入安安的腦部,利用安安的身體組織和我交談。
  這種情形,有可能出現,這是我為甚麼在一籌莫展之中還留在海邊不離去的原因。
  同時,我也想到,在最沒有辦法之中,還是有一種辦法可用,那就是最原始的笨辦法,
或稱死辦法––這種辦法由於太笨,所以往往被人忽略(尤其是聰明人)。
  笨辦法因事件不同而有變化,但是不論在多麼複雜多變的事件之中,必然有一個笨法子
存在。像我這時的情形,笨辦法就是再沿海岸去找,看到每一個可以供人進去的岩洞,都進
去看一看。
  這樣進行,費時失事,可能一無所獲,也可能從此柳暗花明。
  我檢查了一下快艇,有足夠燃料,可以供我進行,我就沿岸慢駛,一個一個岩洞去探索
,有的岩洞,需要涉水,才能進入,我也不放過。到了第十七八個岩洞時,我有了發現,那
是一個十分狹窄的小洞,如果不是我抱定了宗旨使用笨辦法,我會不屑一顧。
  既然下了決心用笨辦法,那就要遵守笨辦法的進行原則––一切都按部就班,明知沒用
的步驟,也不可省略,更不可取巧。
  就是基於這個原則,我才涉了及腰的水,到了那個狹洞的洞口,著亮電筒,向洞中照去

  電筒光照射的範圍之中,有一個小機械人,站在洞中一塊凸出的岩石上,光射上去,頭
部還在閃閃生光。
  我對於這種小機械人死了也要站著的情形,既然已有經驗,也不會太害怕。但我還是相
當小心.取了一小塊石頭,拋過去。
  果然,石頭一砸中了它,它立刻無聲無息,散了開來,「粉身碎骨」了。
  這個發現,給了我極大的鼓勵,我繼續沿岸駛,更大的發現,不在岩洞之中,而是在一
大塊礁石之上,我看到有一個人伏在礁石上。
  加快了快艇的速度駛過去,躍上了礁石,看出那是一個極老的老婦人,起先,我以為那
是唐娜的屍體,可是將她翻過來之後,發現她的眼皮,還在跳動,雖然奄奄一息,已是死了
九成,可是生命還未曾全部離去。那不是唐娜,是陶格夫人。
  這個發現,令我欣喜莫名,此際沒有鐵天音在旁阻止,我托起了她的頭,看來,她連睜
眼的氣力都沒有了。
  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力道,非拿捏得準確萬分不可。不然,一出手,不但不能令她「迴光
反照」,反會使她的生命提前幾分鐘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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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五指虛捏成拳,中指隨時可以彈出,目標自然是她頭頂的「百會穴」。
  當中國傳統的醫療術「針灸」已被肯定之後,人體內有穴道的存在,也已是不爭的事實
,這種刺激「百會穴」而使垂死者有片刻清醒的古老方法,至少已有上千年的歷史,而且十
分有效。自然,這種方法,並不能挽救垂死者的生命,有時,還會使死亡早一些來臨。例如
,這時垂死的陶格夫人,可能還能拖上五分鐘,但是在刺激了穴道之後,她可能有兩分鐘清
醒,然後生命就消失––等於說,她的生命,縮短了三分鐘,確然有一些在觀念上拘泥不化
者,會認為那也是一種「謀殺行為」的。
  我吸了一口氣,這時,我必需要陶格夫人清醒,因為伊凡和唐娜說不清楚的事,只有她
和陶格先生才能告訴我,而我又無法找到陶格先生。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把中指彈出,陶格
夫人雖然衰老之極,可是一頭濃髮還在,只是不如以前那樣,單是一頭秀髮,已美麗得叫人
喘不過氣來,所以我用的力道,也不能太輕。
  「拍」地一聲響,中指才一彈了上去,我就看到陶格夫人的眼皮,陡然跳動了一下。我
忙握住了她的雙手,而且,也立即感到,雖然輕微無力,但是她也在回握著我的手,我再吸
一口氣:「陶格夫人。陶格夫人。」
  她的左眼,先睜了開來。看來,睜眼這樣簡單的動作,她也進行得相當困難––她始終
未能把眼全睜開,而只是睜了一半。
  同時,她的口唇,產生了顫動,這表示她有強烈的意願,想說話,可是她的身子太衰老
,無法配合她要說話的意願。
  本來,這種情形很正常,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她這時的情形,卻有說不出來的
詭異。
  在她努力想睜大眼和努力想說話時,自然同時也牽動了面部的其餘肌肉,也一起有所動
作。可是所有的動作,卻都只集中在她的半邊臉上––甚至鼻孔的翕張,也只是一邊的鼻孔

  這情形,像是她一半的臉活了,而另一半臉卻已然死亡,情景詭異絕倫,尤其是這種情
形,出現在一張老得不能再老的臉上,更加可怖。
  我覺出,我的右手(被她的左手握住),緊了一下,她半睜開的左眼望向我,自她的喉
際,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聲音,我極用心地去聽。
  四周環境,本來十分靜寂,可是當要聽清她在說些甚麼的時候,卻發覺風聲,濤聲,簡
直震耳欲聾。而且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聲音在干擾,連我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也使我聽
不清楚陶格夫人的話。
  那時,心情的焦急,真是難以形容,我連說了幾遍:「請你努力,我聽不清楚,陶格夫
人,請你努力。」
  陶格夫人左半邊臉上,抽搐得更甚,終於,我聽清了她說的一句話,而那句話,使我呆
了至少有十秒鐘。
  她說的是:「我是––唐娜。」
  她是唐娜。
  唐娜和陶格夫人同樣是一個衰老之至的老婦人,雖然說有一個「更老些」,但這樣的情
形下,也很難分辨。我一發現她,就斷定她是陶格夫人,是因為我知道唐娜已經死了。
  如今,她又說她是唐娜,難道唐娜的記憶組,在離開了陳安安之後,又回到了她自己的
身體之中?
  如果是這樣,那麼這種情形,就稱之為「回魂」或「還魂」,也不是沒有的。可是她的
身體已經如此衰弱,而且她死了好幾天,身體早就應該敗壞了,居然還能回魂,這就十分怪
異了。
  那就是使我怔呆了大約十秒鐘的原因。
  而就在那十秒中,情形又有了變化,只見她的右眼也開始睜開來,只睜開了兩三成,而
她的右半邊臉,也有了動作,只是相當緩慢,不像左半邊那樣抽搐,一望而知十分焦切。同
時,她的右手,正吃力地想揚起來。
  這時,她臉上的神情更可怕了––本來是一邊有動作,一邊靜止,卻變成了兩邊的動作
不一樣。
  人的表情再千變萬化,但是這樣子的神情,連想也想不到,別說就呈現在眼前了。
  而在她的喉際,所吐出來的話,卻更令我吃驚,她道:「見到你了,真好。」
  這還不算奇怪,更怪的是,她說了這句話之後,忽然又叫:「媽,你在哪裏。」
  然而,怪事還未到頂,問了一句「媽,你在哪裏?」之後,居然接下來的一句是:「唐
娜,是你?」
  我有忍無可忍之感––她說的話,一下子顯示是唐娜,一下子卻又表示自己是陶格夫人
。雖然醫學上有精神分裂這回事,可是此刻,我卻沒有足夠的理智去從醫學的角度來分析。
  我只是被這種怪異的現象刺激得有點失常,感到如果不大聲呼叫,就會爆炸,所以,我
迎著海風,張大了口,狂呼亂叫了起來。
  這樣的行動,確然能使得人的神智清醒。我大叫了三四下,就陡然止住了喊叫,只是喘
著氣,盯著她看。因為,我已經完全明白,眼前的怪現象是怎麼一回事了。
  老婦人是陶格夫人,可是唐娜的記憶組,卻進入了她的腦部。
  本來,這種情形,被侵佔者的本身腦部活動,就會停止,可是這個情形,有點特別的腦
部,分成左右兩個部分,唐娜的記憶組,一定是進入了陶格夫人的右半腦,而陶格夫人的左
半腦,還在根據她自己的意志活動。
  人體的一切活動,都由腦部控制,右腦控制左半身,左腦控制右半身,這是普通常識,
所以她才會左右兩邊臉,出現完全不同的神情。
  這種情形,在人的身體和靈魂的關係中,奇特之極,一定十分罕見。
  當然,那時我弄明白了這一點,已是十分歡喜,不會去深究,我陡然喝道:「唐娜,你
別說話,你的情形,溫寶裕已全告訴我了。」
  情形是一個身體內有了兩個靈魂,而一個身體只有一個發聲組織,我急於聽陶格夫人說
話,當然要阻止唐娜使用發聲組織。
  我這樣說了之後,只見她的左眼,連眨了幾下,同時,又聽得陶格夫人在問:「唐娜,
你在哪裏?」
  唐娜則回答:「我在衛斯理的身邊,媽,你又在甚麼地方?」
  她們在同一個身體之內,互相之間,自然無法看到對方,陶格夫人立即又道:「我也在
衛斯理的身邊,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知道時間寶貴,決不能由得她們母女「兩人」,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因為那會
浪費很多時間,我再次呼喝:「唐娜,你能不能不再講話?」
  左眼又連眨了幾下,我疾聲問:「陶格夫人,你們要見我的目的是甚麼?快說,我相信
你能說話的時間,少之又少了。」
  她喘了幾下,十分焦急地道:「時間顛倒了,未來世界––為了會有未來世界,他們–
–他們回到了過去––極遠的過去,作了安排––」
  我聽得十分用心,雖然她用的語句,和伊凡不同,但是所說的一定是同一件事。
  這是很難理解的事,如果我第一次接觸,一定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但是我已在伊凡的口中,知道了有這麼一件事,所以比較容易明白。
  我說道:「是,未來世界的統治者,為了未來會有未來世界的出現,所以,利用時間逆
轉裝置,到了過去,安排下了開創未來世界的條件。」
  (我的這一番話,也不容易聽了之後一下子就明白。如果一遍就明白了,自然很好。如
果一遍不明白,就多聽幾遍,也不是那麼難明白的。)
  她連連點頭,氣喘得更甚,我想再去刺激她的百會穴,可是考慮了一下,沒有再敢出手

  她在努力掙扎著,企圖說話,可是卻難以成句。我急得搓手:「伊凡告訴我,有圈套,
他們安排的圈套,圈套的內容是甚麼?」
  陶格夫人的右眼努力睜大,她的右半邊口角,也牽動得劇烈,喉際發出的聲音,卻仍然
一點意義都沒有,我知道她快死了,可是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見她的右手,十分艱難地揚起
,指了指她的頭部,又要向我伸過來,我連忙湊過頭去,她的手,按住了我的頭頂––應該
說,她的手再也無力揚起,垂了下來,恰好落在我的頭頂上。
  我在這樣的情形下,居然還想到了溫寶裕,因此可知,我對這小子,確然十分關切,我
急急道:「你們兩位的靈魂,在離開身體之後,隨便哪一位,請進入陳安安的身體去,請。

  我看到的情形是:右眼沒有反應,目光已然完全渙散,而左眼,卻眨動了一下,想眨第
二下時,已經不能,陶格夫人死了。
  照我的理解,身體死亡之後,靈魂就離體,我自然而然,四面張望了一下,但是我當然
看不到她們的靈魂在甚麼地方。
  呆了好一會,我才把陶格夫人的屍體,推到了海中,一個浪花捲過,就捲了開去。
  剛才,在發呆的時候,我在想:陶格夫人臨死之前,用她的動作替代語言,給了我答案
,可是,答案是甚麼呢?
  她先指自己的頭,又把手按在我的頭頂上,這是甚麼意思呢?
  我對於打這類用手勢來表示的「啞謎」,不是很在行。若干年之前,在我和白素各自駕
車交錯而過時,白素就向我作了幾個手勢,她要告訴我的是「有人在照鏡子的時候,在鏡中
看不到自己」,我就怎麼想都沒有想出來,後來累得白素在日本,以謀殺罪被起訴,可知我
在這方面的能力甚差。
  所以,我想了一會,不得要領,就不再去想。一方面,仍然照我的笨辦法行事––我希
望在發現了陶格夫人之後,還能發現陶格先生,也希望可以再發現多一些「死」了的小機械
人。
  同時,我又細細把陶格夫人、伊凡和唐娜的話,想了一遍,作初步結論。
  陶格夫人的話,其實很容易理解:未來世界的主宰者,回到了過去,做了一些手腳,設
下了圈套,使得世界的發展,到最後,會出現出機械人作主宰的未來世界。
  這個圈套,針對人類而設,而且,人人都躲不過去,圈套的內容,十分複雜,大圈套之
中,還有無數小圈套。
  人類顯然全跌進了這個圈套之中,因為未來世界在許多年之後,順利出現。至於後來,
未來世界又發生了甚麼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了這樣初步的結論之後,我不禁苦笑,但同時也覺得很輕鬆––因為那是無法改變的
事實,不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扭轉未來世界,由機械人主宰的事實(我確知未來世界的存
在),我沒有甚麼可做的。
  陶格的一家人,在知道了有這種的圈套存在之後,急於想說給我聽,那是把我看得太高
了,我有甚麼能力去扭轉世界上必然會來到的發展?
  想到這裏,我長歎了一聲,這時,快艇也已駛完了那一帶沿海的峭壁,並沒有進一步的
發現。我唯一可做的事也做了––大聲疾呼,請唐娜的記憶組再進入陳安女的腦部,只要一
小時就夠,把安安還給他們的父母,一小時後,安安再變成植物人,也就不關溫寶裕的事了

  上了岸,來到了大宅的附近,經由溫寶裕告訴我的一個秘道,進入了大宅之中,上了三
樓,只覺得大宅中出奇地靜。
  我推開了那間房間的門,只見陳安安,仍然像是一截木頭那樣站著。而溫寶裕則坐在她
的面前,雙手抱膝,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望著她,口中在喃喃自語。
  我走進去,溫寶裕轉過頭,向我望來,解釋他的行為:「我在招她的魂,可是沒有結果
。」
  他的處境十分糟糕,居然還有相當程度的幽默感,當真不容易。
  我伸手向下面指了一指:「那些人呢?」
  溫寶裕苦笑:「散了。」
  我揚了揚眉,一時之間,不明白何以那麼混亂的場面,居然在我一個來回,就會煙消雲
散,溫寶裕接著告訴我,那是鐵天音的安排。鐵天音抬出了溫寶裕是「陶氏集團藝術基金會
主席」,可以動用的資金,數以億計。
  這一招,對身為小商人的陳先生,和作為小商人妻子的陳太太,十分有用,因為大商人
是小商人永恆的偶像。像陳先生這種事業略有成功,甚至已超過了豐衣足食階段的小商人,
最終目的,是想使自己成為大商人。
  所以,他們在一知道帶走了他女兒的少年人,竟然有這樣的身分之後,心中所想的,立
刻變成在生意上,可以和陶氏集團有甚麼樣的來往,夫妻兩人,都面色通紅,但至多只有三
分是為了擔心女兒,倒有七成,是為了可以攀附豪門而引發的亢奮。
  而且,溫寶裕的身分,也保證了他不會加害小女孩。溫媽媽那時,自然神氣活現,每一
句話之前,都加上一句,我們家小寶,不在話下,後來,說到興奮處,甚至拍心口宣布:「
你們家安安,要是舊病復發,就嫁給我們家小寶好了。」
  此言一出,陳氏夫婦更是大喜,陳太太拉住了溫媽媽的手,無限親熱。黃堂看到了這種
情形,自然下令收隊,兩家親戚,也喜氣洋洋,好像溫寶裕和陳安安已在拜堂成親了一般。
  在那間房間中,當溫寶裕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忍不住轟笑––他通過閉路電視,下面大
堂發生的事,他都立刻知道,據他說,他一聽到他的令堂大人,向陳氏夫婦作了這樣的保證
,驚駭得足有三分鐘,連心臟都不敢跳動。
  我一面笑,一面看著哭喪臉的溫寶裕,又看了看木頭一樣的陳安安,仍然覺得好笑,調
侃他道:「好啊,妻子是植物人,保證不會意見不合。」
  溫寶裕雙手抱住了頭,悶聲叫:「上天保祐你們夫妻天天吵架。」
  溫寶裕自然不是有心詛咒我,而且,就算是有心詛咒,也不會變真的。
  可是他的話,卻真的觸動了我的心境––我感到我和白素的意見不合,幾乎已無可避免
地會演變成一場劇烈的爭吵了。
  而那使我感到戰慄,因為我知道,我和白素,不爭吵則已,一旦發生了爭吵,那就會無
可收拾,所以,可以讓爭吵不發生,我願盡一切努力。
  那時,我默不作聲,當然,也笑不出來,神情也陰森得很,溫寶裕不知我的心事,他感
到奇怪。
  過了一會,我才歎了一聲,把我的經歷,向他說了一遍,道:「我請求唐娜的靈魂,再
進入安安的腦部。如果那樣,安安當然不是『舊病復發』,令堂的承諾,也就自動取銷了。

  溫寶裕苦笑,指著安安:「你看她這樣子,唐娜的靈魂,不知飄到哪裏去了。」
  我只好安慰他:「等多幾天看看。」
  溫寶裕焦躁起來,狠狠地道:「唐娜的靈魂如果不來,我就設法找能人招魂,不管是甚
麼孤魂野鬼,兇魂厲鬼,只要肯借身還魂的都好,好歹有一個會說話走路的女兒還給他們就
完了。」
  溫寶裕這時所說的,我只當是他心情不佳,說的狠話,沒想到後來,事情的發展,竟然
十分可怕––那當然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他說了狠話之後,又歎了一聲:「鐵醫生教了我一些如何照顧一個植物人––安安的情
形比較特殊,其實她不是植物人,她可以動,只是腦部完全沒有思想,你推一堆,她就會動
,像是一個活的玩具。」
  溫寶裕這時,說到「玩具」,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我揮了一下手:「我急著到苗疆去
,可不能陪你等唐娜的靈魂了。」
  溫寶裕拍胸口:「放心,也到了給我獨力處理事情的時候了。」
  他雖然皺著眉,可是在這樣說的時候,充滿自信,看來艱難的環境,會使人較易成熟。
我離開了大宅,回到住所,神思仍不免恍惚。
  一進門,我就大吃一驚––身軀龐大的溫媽媽,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和沙發渾然一
體。一時之間,我連門也忘了關,可是我也立刻感到事情有點不對:為甚麼那麼靜呢?溫媽
媽所在之處,必然有耳膜可以抵受極限的聲波衝擊,何以現在那麼靜?莫非是一進來,耳膜
就被震破,以致甚麼都聽不到了?
  正在我疑神疑鬼時,我見到了另一個人,鐵天音正站起來,向我道:「衛先生,請告訴
溫太太,溫寶裕和陶先生在一起,決不會有事。甚麼時候回來,不知道。」
  我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但是立即照鐵天音所說的話說了,溫媽媽十分高興,笑容滿面,
用聽來很溫柔的聲音道:「你們兩位都這樣說,那是靠得住的了,小寶這孩子,行事有點出
神入化。不過,倒也真是人見人愛。」
  鐵天音忙道:「有出息的青年人,都是那樣的。」
  溫媽媽更是眉開眼笑,站了起來,蓮步輕移,向外走去,到了門口,轉過身來,向鐵天
音道:「謝謝你的指點,謝謝你。」
  鐵天音笑:「我是美容專科,使美麗的女性長期維持美麗,是我的責任。」
  溫媽媽心滿意足地離去,我望向鐵天音,掩不住欽佩的神色。鐵天音失笑:「簡單之極
,我只不過以專家的身分告訴她,每大聲講一百句話的結果,是可能在臉上出現一條皺紋–
–我保證她以後再也不會發出過高的聲音。」
  我也覺得好笑:「不止這一點吧。」
  鐵天音更笑:「這年頭,有財有勢真好,我告訴她,小寶帶著安安,去見陶氏集團主席
,是陶超級巨富見了他們喜歡,帶著他們度假去了。」
  鐵天音居然撒了這樣的一個彌天大謊,令我瞪著他,說不出話來,鐵天音也望著我。我
想了好一會,也覺得這種處理方法,對我來說,匪夷所思,但確然是十分好的好辦法,除此
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以使溫、陳兩家對他們的孩子暫不露面不作追究。
  對望了半晌,我們同時笑了起來––人各有不同的性格,所以也產生不同的處事方法,
我對鐵天音了解不是太深,這算是我對他的第一次認識。
  我再把在海邊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鐵天音沉吟不語,緩緩搖頭:「捱得一天是一天,真
正不行了,只好另外想辦法。」
  我擺手:「我要到苗疆去,不管甚麼圈套不圈套了。」
  鐵天音又想了一回:「小機械人死了,是不是表示未來世界已經完結?」
  我沒有回答,因為沒有誰能回答。
  鐵天音忽然又伸手指著他自己的頭,再指我的頭,這正是陶格夫人臨死時的手勢。他再
把手放在他自己的頭上:「顯然,圈套和人的頭部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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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瞪大了眼睛––並不是我不同意他的話,而是覺得他說了等於沒有說。
  鐵天音急速地來回走動,可以看得出,他想到了甚麼,可是卻又抓不住中心,所以十分
著急,他轉了足有三分鐘,才又重複了剛才的話一遍。
  然後,他又打起轉來,忽然又站定,大聲道:「假設圈套置於很久之前,那時,人還是
原始人。」
  鐵天音顯然是想把事情在只有很少資料的情形下,作一個全面性的假設。一般來說,這
樣做,吃力不討好,但對於分析能力特強的人來說,自然是例外。
  所以,我向他笑了一下,鼓勵他說下去––在才一開始的時候,鐵天音多少還有點猶豫
不決,但這時,則已充滿了信心。
  他先用力揮了幾下手,才道:「我的假設,請用最簡單的方法去接受,別在邏輯上糾纏
,不然,會越來越糊塗,不能理解。」
  我向他作了一個「請說」的手勢。
  鐵天音又重複了一句:「假設它們在人類還是原始人的時候,就布下了圈套,目的是使
未來世界出現,而結果,未來世界果然出現了,這說明了甚麼?」
  我回答得很快:「說明他們的計劃成功了。也就是說,他們的圈套成功了。」
  鐵天音抿著嘴,用力點了一下頭:「這就是伊凡所說,『沒有人逃得出』的意思,因為
人類的發展,完全是依照它們布下的圈套在進行。」
  我皺起了眉,我已經隱約感到他想說甚麼了。
  鐵天音繼續道:「未來世界,是由機械人替代了人類,成為世界的主宰。而機械人不會
自己產生,是由人類製造出來的,人類從原始人到懂得製造機械人,一直以為那是人類的進
步,卻不知道已進入了圈套,正在不斷地自掘墳墓。」
  鐵天音用十分低沉的聲音,語調也不急不緩,但也還可以顯示他心情的沉重。
  我一面聽他的分析,一面心念電轉,知道我所想到的,和他的分析,已十分接近。
  他深吸了一口氣,停了片刻:「人類從原始人開始「進步」,變成了文明人,開始的時
候,自掘墳墓的行動還相當緩慢,到後來,卻越來越快––記得一句對近六十年人類進步的
評語嗎?」
  我點頭:「是,當美國太空船登陸月球時,科學界一致認為,人類近六十年的進步,比
過去六千年更多。因為從有正式紀錄的第一次飛行,到人踏足月球,只不過花了六十年的時
間。」
  鐵天音不勝感慨:「科學文明的進步速度,以幾何級數在加速,終於,未來世界出現了
,一切都依照圈套的安排進行。試想,最初,當人類還是原始人的時候,未來世界的主宰,
安排了甚麼樣的圈套,才能達到目的?」
  他望向我,我也望向他。
  我們互望了好一會,才同時開口,聲音都高亢得有點異樣:「智慧。它們給了原始人–
–智慧,引誘人類走進發展文明的圈套。」
  在我們這樣說了之後,鐵天音氣息急促,說的話也快了起來:「那是最原始的大圈套–
–原始人一有了智慧,就開始發展文明,而各種各樣充滿了智慧的文明,同時也附帶產生了
各種各樣充滿了智慧的罪惡,人類的各種大大小小的罪行,都是人類有了智慧之後才產生的
。」
  他說到這裏,神情變得十分激動,甚至連臉色也變得青白。
  我和他的想法一樣,可是由於長期的文化背景影響,所以想到的略有不同。
  他胸脯起伏,雙手握著拳:「未來世界主宰,布下的圈套,就是在伊甸園之中,蛇所做
的事。上帝不讓人類去碰禁果,可是蛇卻引誘了人類。」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一字一停地道:「他們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
  我知道那是基督教聖經上的句子,鐵天音又道:「眼睛明亮了,就是有了智慧,也就是
踏進了圈套。」
  我緩緩點頭,一字一停地唸:「絕望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
,盜賊無有。」
  鐵天音點頭,表示他明白我唸的,是老子《道德經》中的句子。
  我道:「聖、智、仁、義、巧、利,全是人類有了智慧之後的產物,也不是全人類個個
都進了圈套的,至少李耳先生,就早看穿了那是一個圈套,可惜沒有人聽他的,或是入迷途
太深,根本不知道他在說甚麼。」
  鐵天音大是感歎:「故絕望棄智,大盜乃止––莊周先生也明白,明白人類的行為非徹
底在根本觀念上予以改變不可,但是,少數人的覺醒,畢竟敵不過精心布下的圈套,人人洶
湧地向圈套中擠進去,名的圈套會套,利的圈套,權的圈套,智的圈套,進步文明的圈套,
科學飛速發展的圈套––」
  他略停了一停,我接了上去:「流芳百世的圈套,想君臨天下的圈套,唯我獨尊的圈套
,無窮盡追求的圈套,大大小小,一個套一個,最後,人類就到了被毀滅的境地,機械人主
宰了一切。」
  鐵天音一攤手:「就是這樣。」
  我吞了一口口水:「所以,陶格夫人臨死之前,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頭,她指的是腦,
一切人類的智慧,皆從腦部產生。」
  鐵天音又重複了一句:「就是這樣。」
  我受了他的感染,也在心中說,就是這樣:人類在有了智慧之後的一切發展,都是早已
安排好了的,人類互相殘殺,普通智慧的人受到超級智慧的人役使,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
運,而超級智慧者也一樣,他們的命運,也早受圈套所控制,看看人類歷史上的偉人智者,
他們的行為,簡直愚蠢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就是這樣,可以說全人類都不能避免,就算看出了這是個圈套的人,也不能避免。
  想到這裏,我不禁苦笑。陶格的一家人知道了這一點,想告訴我這件事,我就算知道了
,又有甚麼用呢?
  全人類進入了大圈套,如果是才開始,或許還有得救。而現在,人類文明已開始了六千
年,要人類「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那是絕無可能之事!
  就像是人墮進了浮沙之中。才開始或者還可以獲救。到如今,不但已經沒頂,而且還陷
下去了幾千尺,怎麼還能脫身而出?
  鐵天音想到的,一定和我相同,這可以在他那種古裏古怪的神情上看出來––人所面對
的事,如果是有可能做得到的,那就會咬緊牙關,下定決心去做。如果是明知絕無可能做得
到的,就根本不會去做,雖然無可奈何,但也有異樣的輕鬆。
  這時,我和鐵天音,都非常相信我們的分析,但是也明確知道,絕非我們的力量能挽回

  所以,我們在互望了一回之後,就不約而同,都「哈哈」大笑了起來。呆了好一會,鐵
天音又道:「整個人類的文明大進步,是一個大圈套,而每一個人一生短暫的生命,是小圈
套,沒有甚麼人可以脫得出,反倒是既愚且魯的人」會有希望,聰明人,智慧者,都無可避
免地在圈套之中打滾,罕有能滾出來的––」
  他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一停,有點像喃喃自語:「像我父親那樣,算不算是從圈套之中
滾了出來呢?」
  他向我望來,我卻無法回答他的問題。他父親鐵大將軍,曾經手執兵符,統率雄師百萬
,威名赫赫,權勢無限,可以說是人類中出類拔萃的人物,為眾人所欽仰,但是結果又如何
呢?結果是,隱居在人所不知的小鄉村之中,度其餘年!
  我想了一會,緩緩搖頭:「像令尊這樣的情形,大多數會遁入空門,據說,當年縱橫天
下,斷送了大明江山的李闖王,也以當和尚告終。」
  鐵天音苦笑:「他倒沒有想到這一點,可是真正看透了性情,倒是真的。」
  我長歎一聲,沒有說甚麼,因為我不信鐵大將軍真的「看破世情」––我也根本不相信
在全人類之中,時至今日,還會有真正看破性情的人在。舉我自己為例,道理我全懂,而且
懂得十分透徹,可是我就做不到真正的看破世情,非但看不破,而且還熱中得很,積極參與
,享受人生,離看破性情,差之遠矣。
  當下,我們又說了一會,我拍著鐵天音的肩頭:「我要到苗疆了,溫寶裕那邊,你多照
應他一點。」
  鐵天音笑:「好,可是陶大富豪那裏,你要去打一個招呼,不然,溫媽媽心血來潮,找
上門去,可就拆穿西洋鏡了。」
  我答應,花了十分鐘,就辦妥了這件事,鐵天音送我到機場,到分手時,我又道:「你
能和原振俠醫生在同一個醫院,真是幸事。」
  鐵天音笑:「這位原醫生,是世界上最不務正業的醫生,我到醫院工作已經大半年了,
竟連一面也未曾見過他。」
  我也感到好奇,像原振俠醫生那樣,上天入地,算是逍遙自在之至的了,他是不是知道
,自己也一直在圈套中打轉呢?
  我忽然又想到:我呢?我自己又知道不知道?而且更主要的是:知道了又怎麼樣?有甚
麼方法脫身?即使不想全人類脫身,只求自己脫身,能不能做得到?
  在航程中,我不斷在想著這些問題,神思恍惚,也自然沒有結論。
  到了那個小機場,我見到了白素,由當值警官陳耳陪著她,看來愁眉不展,悶悶不樂,
那架直昇機,就停在機場那一角。
  我急步奔向她,她也迎了過來,兩人相擁著,我不知有多少話要向她說,她看來也有很
多話要對我說,但兩人都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好一會,我才道:「小人兒呢?」
  對女兒,仍然沿用當年的叫法,白素聞言,長歎了一聲:「她不肯跟來。」
  那時,我們仍然擁在一起,我只感到,白素全身乏力地依在我的身上,從她的聲音、神
態來看,她實在是疲倦之極––我從來也不知道,她竟然也會如此疲累。
  那使我感到十分難過,因為不論是為了甚麼,都不值得她這樣心力交瘁地去應付,不值
得!
  剎那之間,我百感交集,最主要的,自然是對白素的愛憐,我歎了一聲:「怎麼一回事
,好像快樂已經遠遠離開了我們。」
  白素垂著頭,我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不住抖動,她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平靜:「誰說
的,我––沒有––不快樂。」
  我又歎了一聲,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平靜:「為了我們的小人兒?」
  白素不出聲,也不否認。
  我歎了第三聲:「你安排了一個計劃,要把另一個人完全納入你的計劃之中,這種行為
,必然失敗。」
  白素的聲音無奈之極:「可她是––我們的女兒。」
  我提高了聲音:「誰也不行,就算你的女兒自小在你身邊長大的也不行,別說她是由猴
子養大的。」
  白素默然不語,我擁著她向直昇機走去:「要安排人如何在計劃中生活,人做不到,只
有未來世界的主宰才做得到,事實上,人類的所謂歷史文明的進化,就是一個計劃,一個圈
套。」
  白素抬起頭來,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你又有了甚麼奇怪的遭遇?」
  她對我了解深切,知道我忽然有了這樣的議論,自然是有了新的經歷之故。
  我略想了一想,在登上直昇機之後,就開始把我的遭遇,向她說了一遍。
  等到我把經過講完,直昇機正在千山萬巒的上空飛行,白素看來,正在專心駕駛,但是
我知道她一定在思潮起伏。過了一會,她才道:「這一切,只不過是你和一個小朋友,根據
少量資料而作出的大膽假設。」
  我點頭:「是,我們所得的資料極少,也不知道未來世界發生了甚麼問題,使小機械人
死亡和失去了它們對陶格一家的控制。但是陶格一家所透露的訊息,已足可以作出假設。」
  白素又靜了片刻:「事實上,我很佩服你們所作出的假設,也可以投贊成票。」
  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輕拍兩下,表示我的欣慰。
  白素又道:「可是我卻看不出,這件事,和我們切身的問題,有甚麼關係。」
  我自然知道,白素所謂「切身問題」,是指我們對紅綾的態度問題。這一點,我在旅途
上,已經想了好多遍,早已有了答案。
  我道:「如果全人類都進了早已安排好的圈套,一切的行為都在圈套之中進行,那麼,
我們的女兒紅綾,就是極少數,能夠脫出圈套的人之一,因為她自小就和人類社會完全隔絕
,我不知道這一點有甚麼意義,或許,將來未來世界的解體崩潰,就靠這極少數未入圈套者
的努力,如果她自己喜歡把自己納入人類生活的範疇之中,那沒有話說。既然她不喜歡,又
何必非把她也拉進圈套來不可呢?」
  我一向喜歡長話短說,但是這個「切身問題」,關係到了兩個和我關係最密切的人,我
也不免長篇大論起來。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怎麼知道她不喜歡?」
  我歎氣:「從你的神態上可以看出來,你已經筋疲力盡了。告訴我,你們之間的關係,
壞到了甚麼程度?」
  我一問,白素先是震動了一下,然後,神情黯然之極。這不禁令我大吃一驚,失聲道:
「你們––不至於互不理睬了吧?」
  白素聲音苦澀:「更糟。」
  若不是身在直昇機的機艙之中,我一定直跳了起來。我瞪大了眼,望著她,白素歎了一
聲:「早幾天,她離開了藍家峒,和一群猴子,不知跑到甚麼地方去了,好不容易盼到她回
來,卻遠遠看到我,就奔了開去,當真是望風而逃,我真的那麼可怕?」
  白素的話,令我又是難過,又覺得好笑。
  白素努力想把自己的女兒訓練成文明人,開始,紅綾由於好奇,也很有興趣,但顯然,
白素的努力,很快就不被接受。
  紅綾要按照自己的方式來生活,不肯接受他人的安排,即使是親如母親的安排。
  我正想說「由得她去吧」,白素接下來的話,真正令我大驚失色。
  白素道:「這孩子,她縱躍如飛,要避開我,我哪裏追得上她?我想過了,把良辰美景
找來,請她們兩人,不離左右看著她,不能由得她去野,老和猴子在一起。」
  一點也不誇張,我聽了之後,冷汗直冒,雙手亂搖,一時之間,竟至於一句話也說不出
來,好一會,才發出了一下嘶叫聲:「萬萬不可。由得她去。」
  白素道:「她是人,總得過人的生活。」
  我疾聲回答:「她是一個不在圈套中的人,沒有必要和別人一樣。」
  白素的神情委曲之至:「良辰美景在那樣奇特的環境中長大,她們也知道到瑞士去求學
。」
  我說得十分緩慢:「如果你認識到人類一直在追求的一切,在歌頌的一切,都不是人的
本性,都只是為了能在未來世界出現,都只是人類在自掘墳墓,那麼,你就會為我們的女兒
慶幸,她會是陰謀詭計的倖存者。」
  白素呆了片刻,這時,直昇機在藍家峒的上空盤旋,並不下降。白素道:「你這種想法
太古怪了,我實在無法接受得了。」
  我攤開手:「沒人要你接受,只是要你不再做吃力不討好的事。相信我,紅綾很快樂,
我們作為父母,何必要她到文明世界去爭名奪利,出人頭地?」
  直昇機陡然傾斜,迅速下降,不一會,就降落在藍家峒的空地上。
  我才一探頭出機艙,就看到了奇景。我看到十二天官,圍成了一個圈子,把紅緩和兩隻
銀猿,圍在中心,看樣子是不讓突圍。
  紅綾和銀猿在包圍圈之中,左衝右突。十二天官各有非凡的技藝,只見人影縱橫,耀眼
生花,雙方的勢子,都快疾無倫。
  倏忽之間,只聽得紅綾一聲長笑,已和兩頭銀猿,三條身形,電也似疾掠出了三丈開外

  然後,陡然收勢,二猿一人,摟作一團,不但紅綾在哈哈大笑,連兩頭銀猿,也在發出
類似人笑的「咯咯」聲,令人駭異。
  我早就看出,十二天官的身法雖然快,而且合圍之時,還大有陣勢,但是也圍不住紅綾
,紅綾先不突出,只是在逗著好玩。
  這時,看十二天官時,神情狼狽,很有幾個累得臉紅氣喘的。
  白素在我的身邊,躍到了平地上,十二天官看到了她,都有尷尬的神情現出來––這種
情形,一望而知,是白素離開的時候,曾要十二天官看住紅綾,可是結果是十二天官根本看
不住紅綾。
  我也一躍而下,只覺得高興莫名,和白素大有懊喪的神情,完全相反。我是真正感到高
興,看到紅綾拍著手,又笑又叫的情形,我才知道甚麼是天真爛漫,甚麼是真正的快樂。她
的快樂,渾然天生,完全不受任何羈絆,她的快樂,是肆無忌憚的,無拘無束的,這種境界
,據稱要經過不知多麼辛苦的修為,才能達到目的,但紅綾卻早已獲得了。這豈不就是人生
的最高境界?
  我心中高興,一面鼓著掌,一面向紅綾走去。這時,白素也走向紅綾,在又叫又跳的紅
綾,一看到了白素,竟一下子就靜了下來,睜大著雙眼,雖然她沒有甚麼特別的動作,但是
那種戒備之情,誰都可以看得出來。
  我看到了這種情形,心往下一沉,走近白素,低聲道:「看,你成了快樂的破壞者。」
  白素不說甚麼,站定了腳步,我也不向前去,只是向紅綾招手––因為她如果不想接近
我,我也追她不上,她如果想接近我,自然會走向我。
  紅綾遲疑了一下,慢慢向我走來,一面仍不住地望白素,大有忌憚之色。
  我抓住了她的手,笑:「媽媽的功課太多?」
  她立時大點其頭,口中咕咕發聲,我抓摸著她的頭髮:「看來,你還是一個野人。」
  紅綾咧著嘴笑,我不禁感歎:「一個快樂的野人,比一個不快樂的皇帝更幸福!」
  白素也上來握住了紅綾的手,看來她們之間的衝突,未至於不可開解,實在是白素對紅
綾的要求,太不符合紅綾的本性了。
  後來,我才知道白素要紅綾學的知識之多,實在令人吃驚,終於使紅綾叫出了:「這些
知識都沒有用處,一點用處也沒有。」從此拒絕再學。
  當天晚上,我、白素、紅綾和那兩頭銀猿,在溶溶的月色之下,紅綾已經睡著了,白素
道:「我要把她帶到文明社會去。」
  她說這話的時候,堅決之至,顯得毫無商量的餘地。
  我想了一想:「好,但是以一年為期,如果她不喜歡文明社會,要回來,就要由得她。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揚起掌來,我們兩人,就擊掌為誓。
  大家當然可以想得到,紅綾到了文明社會,會生出甚麼事來––當時,我也以為我可以
想得到。可是結果,我所想到的,根本不對,也就等於,我甚麼也想不到。
  當然,那是另外幾個故事了。
  而且,在紅綾去到文明社會之後,在苗疆,又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是另一個離奇的故
事––會按照事情發生的次序來敘述。
  我在藍家峒三天,實在不捨得離開,紅綾雖然抗拒學習,但是她天資聰穎,過目不忘,
懂得的東西,當真不少,在我要白素和我一起到德國去時,白素不肯,她道:「我保證不再
要她做她不願做的事,用你的話,把她和全人類分開來,只有她一個人不在圈套之內。」
  白素的話,多少仍有點負氣,但她已經作出了這樣的承諾,我也就不好再說甚麼了。而
且,我也沒有理由不相信白素的承諾,雖然她在這樣說的時候,有好幾次並不直視我,像是
有意在規避我的視線––這種情形,使我知道她必然另有一些話,未曾向我說出來。
  我當然可以向她追問,但是一來,人與人之間,要是一方面有話不說,而要有勞另一方
追問,那是人際關係之中最無趣的一環,我不會那麼做。
  二來,白素算是已對我作了最大的讓步,這已是她的性格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同時,在苗疆的三天,我十分感慨,我和紅綾之間,本來就只有血緣的關係,不可能在
短時間內,建立起正常的父女關係。白素總算努力使她對父親這種生物,有了基本的認識。
而我也沒有硬要她做不願做的事,所以她看到我,還不至於要躲避。但是我自己心中明自,
我在她心中的地位,絕不如那兩頭銀猿之中的公猿。
  我自認生性豁達,能把多年不見的女兒在這樣的情形找回來,已經心滿意足,不會去強
求其他,令我感慨萬千的是,我和白素之間,卻因此生出了一層無形的隔膜。
  我們都知道,雙方都十分努力,想打破這層隔膜,可是任何的努力,看來卻又如此軟弱
無力。
  我們並不放棄努力,可是對這種情形,卻又無可奈何。我曾在一個晚上,向紅綾提到文
明社會中的一些生活情形,紅綾睜大了眼,聽得十分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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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 22:46:28 |只看該作者
  她有一項相當特異的本領,能把她腦中所產生的印象,十分精確地畫出來。
  這使我們之間的交談,變得十分有趣,譬如我向她說汽車,先是通過語言,使她明白汽
車的外形,她就根據自己的領會,把汽車畫出來––她第一次畫出來的汽車,十足是一隻烏
龜。
  白素在一旁看我們談話,也興趣盎然,可是不久,問題就來了。
  在紅綾對文明社會中的一切事物有了初步認識之後(她畫出來的摩天大廈,具有聳天峭
壁的氣勢,很可以供建築師參考),她忽然發起愁來,發出了一下呼叫聲,兩頭銀猿在不遠
處蹲著,一聽呼叫,立時疾竄過來,在她的身邊蹲下。
  紅綾摟住了她們,我一看到這種情形,首先想到的是良辰美景這一對雙生女,因為銀猿
剛才,在掠過來的時候,身形快絕,眼前一花,兩道銀虹過處,她們就來到了近前,所以我
想到了行動也快絕的良辰美景,看她們行動,很多時候,也只是紅影一閃。
  生物的進化過程中,有遺傳因子突發的「返祖現象」,良辰美景的輕功,練到了這種出
神入化的地步,是不是基於她們具有的猿猴因子突發的結果?
  如果承認人是由猿猴進化而來的,這種假設就可以成立,同時也可以說明,何以有些人
怎麼練,也練不出甚麼輕功來,而有的人,就容易成功,用傳統的術語來說,是有的人「根
骨好」、「資質天生」,那還不就是遺傳因子在起作用?
  我一下子從銀猿到了紅綾的身邊,就想到了那麼多,自然興致勃勃,也就沒有注意白素
的神情,就向紅綾介紹起良辰美景來。
  紅綾也聽得十分有趣,聽了一會之後,她忽然面有憂色,道:「我到––大城市去,還
不要緊,我會講話,可是牠們怎麼辦?」
  我一時之間,還未曾意會紅綾這樣說是甚麼意思,白素已疾聲道:「牠們不會去,在文
明社會,沒有人到哪裏都帶著兩隻––」
  我在白素一開口時,就向她望去,只見她的臉色,難看之極,我連忙握住了她的手,感
到她手冰涼,我又伸手掩向她的口,因為我知道,她對那兩頭銀猿,不會有甚麼好聽的稱呼
,多半是「猴子」、「猢猻」之類,雖然紅綾未必明白含義,但白素的神情已極度不滿,紅
綾一定可以覺察得到的。
  白素被我掩住了口,她也沒有再說下去,可是面色仍然難看,那是我以前未曾見過的情
景。
  而紅綾也低下了頭,不再說話,可是她雙臂卻把兩頭銀猿摟得更緊,用行動來表示抗議

  於是,剛才興高采烈的情緒,一下子就沉寂了下來。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我伸手在紅綾
的頭上輕拍了兩下,站起身,和白素一起走了開去。
  白素默然無語,走出了十來步,再去看紅綾時,她已和銀猿在一起翻觔斗了。
  我向紅綾一指:「看,煩惱全是人自找的,像她那樣,自由自在,多快樂。」
  白素聲音平淡:「如果允許她帶了兩頭猿猴到城市去,那才真是自尋煩惱。」
  我本來想說「她帶到城市去,才是真正的自尋煩惱」,可是這句話,在我喉際打了一個
滾,就咽了下去,因為如果說了出來,白素必然不同意,這就演變為吵架了––我和白素,
有不同的意見,但絕不願吵架。
  白素似笑非笑的望著我:「在腹誹甚麼?」
  我忙道:「不敢。不敢。」
  白素忽然長歎,我明白她的意思是:「不會」才好,「不敢」,還是腹誹了。
  我自然也只好苦笑。
  等到我要離開時,我真想拉白素一起走,可是我還未曾提出,白素已經把話說在頭裏:
「我要留在這裏。」
  她的神情,告訴我她心中在想些甚麼,我又把一句話在舌頭下打了一個轉,沒有說出來
,那句話是:何必和兩頭猴子去爭。
  白素駕著直昇機,送我到可以通向外面世界的機場,反正我隨時可來,而且,直昇機上
的通訊設備也可以使我們經常聯絡,所以說不上有離愁。但是。當我下機之前,我和白素互
望著,雙方都分明有話要說,但又不知如何說才好。
  過了一會,白素才道:「你先說。」
  我雙手一攤:「我要說的,我認為我已全說了。」
  白素低下頭一會,才道:「我還有一些話沒有說,那是關於我將會去做的一些事。」
  我皺著眉:「和我的意見有強烈的衝突?」
  白素側著頭:「和紅綾有關,但是和你的意見,沒有衝突。」
  我望著她,想弄明白她究竟是在打甚麼啞謎。可是她避開了我的眼光。
  我無法設想她要做些甚麼,明知問了也沒有用,我試探著問:「不需要我參加?」
  白素拒絕得斬釘截鐵:「不需要。」
  我只好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本來我還想告訴她,如果溫寶裕的處境沒有改善,可
能會把他窩藏到藍家峒來,但繼而一想,白素已經夠煩的了,何必再增添她的煩惱,所以也
就沒有說––這就是所謂「無形的隔膜」了。
  後來,白素照她的意思行事,當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她行事所導致的結果,就算是
她自己,也未曾料得到。當然,如果那時,她就告訴了我,她將會怎麼做,我非但一定反對
,而且會加以破壞。
  以後發生的事,以後自然會敘述。
  和白素分手之後,又是一連串的飛行,在旅程中,我思考的自然是人類文明的發展過程
––還是我和鐵天音所作出的假設。
  未來世界的出現,是人類的絕路,照說,人類若真有智慧,不應該走向絕路。可是歷史
事實。現在所發生的事,和可見將來的趨勢,卻都證明,人類正大踏步,勇敢洶湧地邁向絕
路。
  那不是具有高度智慧生物的作為,所以,人類的「智慧」來源,不但曖昧,簡直可疑。
  圈套!
  在德國萊茵河邊的一個村莊中,我找到了童年好友鐵旦,兩個人並坐在一個小湖邊上垂
釣––目的是找一個幽靜優美的環境閒談。
  我把我在旅程中所想到的結論告訴他,他坐在輪椅上,半晌不語,只是望著粼粼的湖水

  我們分別雖久,可是我的經歷,他知道很多。他的經歷,更是舉世皆知,所以免去了介
紹多年來的生活情形,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訴說自己的感想。
  過了好一會,直到已有魚上鉤了,他才輕輕提了釣桿一下:「魚被魚餌引誘得上釣,和
人類被一些餌引進圈套,情形完全一樣。」
  他雖然半身不遂,坐在輪椅上,而且頭髮也白了,可是我才一見他時,還是可以感得出
他馳騁沙場,統率大軍,在鎗林彈雨之中,衝鋒陷陣的那股氣概。
  可是當他說那兩句話時,我卻感到他是一個疲倦透頂的人。
  我安慰他:「你現在隱名埋姓,不問世事,可以說脫出圈套了。」
  鐵大將軍一聲長歎:「我是死過來的人,當然容易看得透,可是也有很多人,到死都看
不透的,這是一個矛盾:在圈套中的人,活得極起勁,名、利、權,都有爭奪的目標,所謂
『有積極的人生意義』,而跨出了圈套的,生活就是剩下時間的消磨––那是好聽的說法,
說得直接一些,就是等死。」
  他的遭遇,使他有這樣的感歎,我並不同意:「像你這樣的情形,正好可以思考,把你
想到的記錄下來,影響他人。」
  鐵旦哈哈大笑:「想我做聖賢,別忘了絕聖棄智,人類才不受擺布。」
  我長歎一聲,他提起了釣桿,取下了魚,又拋進了湖水中,轉過頭來:「打電話給天音
,這孩子,唉。」
  我笑了起來:「這孩子很好,你完全不必為了他唉聲歎氣,我剛才還以為你真的脫出了
圈套了。」
  鐵旦自己也笑了起來。
  和鐵天音通電話,我首先問:「那小女孩怎麼樣了?」
  鐵天音聲音苦澀:「沒有起色,而溫寶裕也很難再躲下去了。」
  我也只好苦笑,鐵天音卻又告訴了我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找到了陶格先生。」
  我「啊」地一聲:「他––怎麼樣?」
  鐵天音的回答,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艘遊艇在海面上把他救起,他還活著,我得
到了訊息去看他,他說,他一定要見了你才會死。」
  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常言道: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陶格已經衰老
到了這種程度,他怎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死亡時間?
  我沒有立刻反應,鐵天音多半知道我在想甚麼,他道:「陶格先生的情形有點怪,無論
如何。你要盡快趕回來。他說,雖然他勉力堅持,但也不能堅持多久,我曾和苗疆聯絡,尊
夫人說你到家父那裏去了。」
  我吸了一口氣:「我才和令尊相會––」
  鐵天音打斷了我的話頭:「請你和機場聯絡,盡快來,陶格有事要告訴你––他只肯告
訴你。」
  我歎了一聲:「好。」
  和機場聯絡的結果,是兩小時之後,就有班機,於是,我和鐵大將軍的相聚,只好提前
結束。先回到了他簡樸的居所,他斟了兩杯酒,一人一杯,他道:「看你這種趕來趕去的情
形,就覺得––」
  他頓了一頓,我問:「是感到可憐還是可笑?」
  鐵旦舉起了杯,長吟:「莫思身外無窮事。」
  我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接了一句:「且盡生前有限杯。」
  唸著老杜的詩句,我們兩人都有無限的感慨。可是感慨還感慨,該甚麼時候起飛的飛機
,還是不會等人,我擁抱了這位退隱的大將軍一下,就匆匆告辭。
  在機場,我又和鐵天音聯絡,告訴他我的行蹤,鐵天音也告訴我:「我通過關係,把陶
格搬到我們的醫院來了,他虛弱之極,可是還活著。」
  陶格還活著,這確然出人意表。到了目的地,下機不久,就見到了鐵天音,鐵天音雖然
行事老練鎮定,可是這時。他也像是忍住了小便的孩子,在團團亂轉,而且不時跳動,見了
我之後,拉著我就奔:「快!快!陶格隨時會死!」
  他把車子駕得飛快,幸虧正當午夜,才能容他以這樣的速度趕到醫院去。
  當他推開病房的門時,我搶步進去,看到床上的那個老人,和伊凡相比,實在很難分得
出誰更老一些。
  我一近床,他就睜開眼來,口唇顫動,說了一句話,聲音十分低,可是聽得清:「他們
告訴我,你來了。」
  我一時之間,也不明白這句話是甚麼意思,覺得他說的話,我可以聽得懂,已經是上上
大吉了。
  我並不隱諱他快死的事實,所以催他:「你有甚麼話,要快點說,你時間不多了。」
  陶格點頭:「未來世界的主宰完了。」
  未來世界完了。是怎麼完的?是他們在萬年之前布下的圈套有甚麼漏洞,還是它們自己
犯了甚麼錯誤?
  這都是我急於想知道的問題,可是我不認為他還有時間去敘述。所以我做著手勢:「你
先說,它們為了未來世界的出現,布下了甚麼圈套?」
  陶格的答案一出口,我和鐵天音自然而然,揚掌互擊了一下。陶格說的是:「它們使人
有智慧––」
  他說的,正是我和鐵天音的推論。不過,陶格繼續所說的,也還有我們沒有想到的情形

  他道:「它們在人類的遺傳密碼上做了手腳,使人類完全按照它們的安排發展,進化,
並且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罪惡出現,不定期地有可以役使成千上萬人聽命的暴君產生,發動大
大小小的戰爭,就像是編劇和導演,在盡心盡力炮製一部電影,務求這電影緊張刺激殘暴血
腥色情曲折離奇古怪,好讓未來世界的主宰,在回顧人類的歷史中,得到高度的娛樂,看人
類是如何地被擺布,如何愚蠢,如何冥頑不靈,身在圈套之中,全然不知。」
  陶格先生一口氣說到這裏,氣喘不已,我和鐵天音聽得目定口呆,全身透涼。
  整個人類的命運,竟是如此悲慘,不但是未來世界倖存的一些人是玩具,根本整個人類
的發展史,也是未來世界主宰的一種娛樂,難怪在人類的歷史上有那麼多荒誕得完全無從解
釋的行為,原來那全是未來世界主宰愛看的情節。
  我只能極無力地說了一句:「可是––它們也完了。」
  陶格喘著氣:「它們完了,並不代表人重新成為世界的主宰––我把話說明了,衛斯理
,你能盡力使人明白,有這樣的事實在?」
  我緩緩搖著頭,表示我不能,我無能為力。
  陶格長歎一聲,閉上了眼睛:「我去了,他們正在等我哩。」
  這已是他第二次說到「他們」了。我疾聲問:「他們?他們是誰?」
  陶格道:「伊凡、唐娜,和他們的媽媽––他們的靈魂在等我。」
  我和鐵天音互望了一眼,雖然陶格的話,意外之至,但我還是有了極快的反應:「如果
你和唐娜的靈魂有接觸,請她再進入那個女孩的腦部。」
  陶格約有十秒鐘左右沒有回答,我又道:「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為你們找四個適合的
身體,讓你們仍然可以做人。」
  陶格笑了起來:「不必了,使人貪戀生命,甚至一個階段的生命結束之後,還要通過輪
迴,再來一遍,好讓它們一遍又一遍地玩下去。不了,我們都不想再做人了。」
  這個回答,又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我不禁駭然自問:「難道連輪迴這種情形,也屬於圈
套的範圍?人在生,脫不出圈套,死了,靈魂也脫不出。」
  這令人十分難以設想,我思緒紊亂,望著陶格。
  陶格又隔了幾秒鐘,才道:「唐娜完全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她說,她不想和別人––不
––別的靈魂去爭。」
  我聽得莫名其妙:「甚麼意思?」
  陶格道:「已經有一組記憶組,進入了那小女孩的腦部––這是唐娜說的,她說,她也
不想再有形體,所以就不嘗試了,她說,你能理解的。」
  我不由自主,張大了口,還覺得我的呼吸困難。是的,我可以理解,陶格轉述唐娜所說
的話,我聽得懂,有一個靈魂,已進入了陳安安的腦部。
  也就是說,溫寶裕的難題解決了。
  當時,只想到了這一點。而陶格在長長吁了一口氣之後,生命結束,鐵天音拉起床單,
蓋住了他的臉。
  鐵天音有事要處理,我心急去看溫寶裕,在走進大宅時,我忽然想起:進入了陳安安腦
部的那一組記憶,本來是屬於誰的?
  那是一個甚麼樣的鬼魂,借了陳安安的身體還了陽?
  這種情形不但詭異,而且可怕––那靈魂可能屬於一個千年老鬼,也可能屬於一個十惡
不赦的歹徒,當然也會是厭世自盡的癡男女,或者是從不知哪一層地獄之中脫身而出的冤鬼

  當我推開了門時,我看到的情景是,溫寶裕神情欣喜,正在和陳安安說話,說的是:「
我不理會你原來是甚麼孤魂野鬼,你現在是一個叫陳安安的小女孩,有很好的家庭,會有許
多人都夢想不到的生活,你要好好地做好你這個新的角色。」
  陳安安眨著眼,溫寶裕說完了話,才轉過頭來看我,就在那一剎間,我看到在陳安安的
臉上,現出了一個狡詐陰森至極的神情,雖然那種神情,只是一閃而過,可是也使我感到了
一股寒意。
  溫寶裕沒有看到,他興奮得脹紅了臉,大聲道:「我一直在用我的方法招魂,原來並不
困難,我想,扶乩和碟仙,都可以請到鬼魂,我一定也請得到的,果然,有了信心,就會成
功,你看,我可以交差了。」
  他手舞足蹈地說著,又拉了陳安安,來到了我的面前,陳安安十分柔順,看來是一個乖
女孩。
  可是,我忘不了剛才她現出的那種可怕的神情。
  溫寶裕道:「看來她很聰明,我教她認識她的父母,教她適應她的新生活,她都能領會
。」
  我吸了一口氣,溫寶裕這小子,可能還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麼事,當然,他可以向陳氏夫
婦交代了。
  那時,安安來到我的身前,叫了我一聲:「衛叔叔。」
  我蹲了下來,盯著她看,她也回望著我,目光之中,有著小女孩不應有的鎮定。
  我一字一頓地問她:「你是甚麼人?」
  她一字一頓回答我:「我是陳安安。」
  我沒來由––不,大有來由地感到了一股寒意。




  【全文完】       這個帖不只是為了現在的會員,也是為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未來會員的"現在"會員而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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