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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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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馬榮成]驚世少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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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11:34 |只看該作者
第04章 鬼在哭
    眾生必死。
    然而死後的眾生,到底所歸何處?
    五經之一的禮記曾載,眾生死後盡皆歸土為「鬼」。
    佛說,眾生死後必須投生六道,其中一道,曰之——鬼。
    由此可知,「鬼」,原出於人,可是人卻怕鬼,甚至比虎猶甚。
    其實,鬼是否一如傳說般可怕?抑是可憐?可悲?
    當一個生不如死之時,他寧願繼續做人?做虎?還是做鬼?
   
                  ※               ※                 ※

    聶風呆呆看著聶人王那張凶暴的臉,他的臉此刻儼如一頭張牙舞爪的瘋獸,像是把
世間萬物全都吞噬,撕碎。毀滅!
    再看其手中雪飲,亦在散發著它主人相同的光芒,它不需飲恨,它的刀鋒已飽飲鮮
血,雪中之血!
    聶風只覺父親的眼中有一股無法想像的恨意,可是未及細想,一陣凜冽的北風掠過,
挾著滿天飛雪,向他矮小的身兒刮過來。
    任其意志如何堅定,奈何小小的生命,如何敵得住天威?在風雪宰割之下,聶風不
由得哆嗦而抖。
    但眼前的聶人王絕對不會任從宰割,他一直只宰割萬物!此際他身上雖然衣裳衫單
薄,但在刺骨的寒風中,一雙厲目流露的意志比虎更為頑強,他冷冷朝聶風顫抖著的身
子一瞥,霍地揚起雪飲,狠狠把那頭虎屍的腔腹剖開!
    熾熱的鮮血仍未冷,聶人王一手挖出當中虎心,側頭以厲聲對聶風道:「血腥可暖
脾胃,別發抖,吃掉它!」
    虎心仍在淌血,心脈糾纏,就像他自己那一顆曾一度為情滴血的心,恨不得與顏盈
繾綣一生,可惜情深緣淺,綿綿心意頓化恨鎖情枷,自拔無從!
    聶風雖已習慣血腥場面,惟血淋淋的虎心送近眉睫,瞧著也沉毛骨悚然,連忙搖頭
道:「孩兒不喜血腥!」
    聶人王乍聞兒子拒吃,雙目怒睜,冷哼一聲,忿然運腿踢起地上積雪,猛濺向兒子
臉上!
    聶風只給冰雪濺得頭昏腦脹,聶人王乘勢抓其長髮強扯向後,聶風逼得小頭一仰,
其父已不由他同意與否,硬把那顆虎心向其小嘴塞下!
    聶風急欲閉口不納,聶人王喝道:「吃過虎心,便是鐵錚錚的硬漢子,再無懼風吹
雪打,快吃!」
    然而虎心碩大,縱是大人也無法一口嚥下,何況是個小孩?霎時間,聶風被虎心塞
得透不過氣,滿嘴滿臉都是血!
    虎血腥臭無比,聶風一陣噁心,嘔吐大作,就連被塞進一半的虎心亦給吐出來!
    聶人王眼見虎心落地,雙眉倒豎,暴喝:「小子,你果真和你娘一樣不識抬舉,把
心肝看作狗肺!」
    聶風聽其提及顏盈,私下不禁一酸。是的!他爹為娘親拋棄一切,對她的情意,她
確是毫不領情!
    怔神間,聶人五突然騰身而起,手中雪飲赫朝聶風劈下,使的正是傲寒六訣第二訣
之——「冰封三尺!」
    傲寒六訣,每訣均含凌厲殺意,其中「冰封三尺」更是以刀法所散寒氣把對手動作
封鎖,繼而任已宰割、屠殺,威力驚人!
    聶風但見頭上白光閃動,雪飲未至,刀鋒寒氣已先至,冰封三尺所綻放的奪目寒光,
直教人瞧得——眼寒!
    身寒!
    心寒!
    聶風整個人更如同被凍僵一般,動彈不得,惟有眼巴巴瞪著聶人王的刀向自己劈下
來!
    卻原來聶人王這一刀並非要取其小命,刀勁僅劃衣裳而過,聶風身上渾無半分刀傷,
上身衣衫卻忽然隨風片碎!
    聶風為之一愕,他也曾旁觀父親練刀,深明他的刀法素來極盡凶殘,豈料用勁之巧
及拿捏之準繩,亦達神而明之的超凡境界。當今天下,若論刀法,誰人能出其右?
    聶人王著地同時,已自嘿嘿而道:「如今漫天風雪,你又身無寸縷,若還不吃下那
顆虎心,我看你仍能逞強多久?哈哈……」說罷縱聲狂笑。
    狂笑聲中,忽地傳來一陣「嗚嗚」低鳴,但見洞內正爬出數頭小虎。
    小虎們甫發現地上虎屍,急忙上下班前圍著虎屍哀號,聶人王一瞥數頭小虎,登時
目露凶光,握刀之手迅即收緊,聶風驚見父親殺意暴湧,私上暗叫不妙……聶人王倏地
彈跳而起,叫道:「斬草要除根!」說著向數頭小虎力砍而上!
    就在此間不容髮之際,一股森寒氣勁從後撲來,聶人王心中一愣,連隨回刀擋格。
    「噹」的一聲!來勁在雪飲刀鋒上激烈迸射,卻僅是聶風擲來的一團小雪球,聶人
王一頓之下,聶風已飛快橫在小虎跟前,張手攔阻道:「爹,別要殺它們啊!」
    聶人王感到適才雪球襲來時帶著一股獨特內力,訝然道:「好小子!想不到你僅憑
偷學,已學得此等內力!但單憑你這點微未道行,如何來管老子的事?」
    聶人王一邊說一邊舉掌欲摑聶風,聶風為著那數頭小虎的安危,居然舉臂就格,小
臂上且是內氣充盈,一時間,父子倆宛如仇敵般對峙。
    聶人王怒不遏,吼道:「啊,你是吃了豹膽熊心,竟敢阻我?」
    聶風滿臉無奈,哀求道:「爹,它們死了至親,求你放它們一馬吧!」
    聶人王道:「呸!世上儘是背信輕諾之畜生,禽獸更是無行!全都該殺!」
    聶風正待出言相勸,不虞小腿一痛,定神一看,原來那群小虎目睹巨虎慘死,不知
就裡,見人就咬,聶風右腿頓遭咬了一口!
    聶人王嘿嘿笑道:「看吧!這群畜生全都像你娘親一樣忘情負義,你今日厚待它們,
它們總有一天會反噬你!」
    聶人王一句說話,聶風的心立時痛得像抽搐一般!他並非為那群小虎恩將仇報而感
到心痛,而是在痛惜父親的命運!
    這世上有一種恨,喚作「悔恨」!當一個人被自己最愛遺棄,甚至反噬反擊的時候,
內心怎能不悔?怎能不恨?
    他也曾如此地呵她護她愛她寵她,直至最後,她竟然逼他恨她!
    真是悔不當初,但願今生今世,從來也沒有愛過她!
    但願今生今世……
    悔,令聶人王難以自控!恨,更令聶人王遷怒天下萬物。
    悔恨焚心,聶人王再不對兒子有半點留情,他忽然運腿向兒子一踢!
    這一腿力貫千斤,聶風根本無法閃避,「啪」的一聲巨響!小身兒頓被聶人王踢飛
丈外,倒地後且翻滾數周方止,受創非輕!
    聶人王暴吼道:「天下間沒有人能阻老子!」接著高舉雪飲,再向數頭小虎劈去!
    聶風強忍痛楚高呼:「爹!」
    然而,普天之下,又有誰可制止聶人王這無情至絕的一刀?
    沒有人!
    「刷刷刷」的數聲!幾頭小虎立被斬至支離破碎,其中一頭的頭顱更滾到聶風面前
不過數寸,小虎的眼睛仍未合上,它看來比聶風更年輕……
    到了這個地步,聶風已救無可救,一顆淚珠沿著他的臉龐滴到小虎的眼睛上,虎目
隨即合上,像已感受到他那顆曾竭力相救的心,雖死無憾!
    淚熱,心更熱!
    聶風心力交瘁之下,一口氣接不上來,鮮血從口中「嘩啦」噴出,終於昏了過去。
    昏去之前,還聽得聶人王瘋狂而殘酷的笑聲。
    「倒下了就必須自己站起來,沒有人可以幫你,就連你老子也不會幫你!」
    可是,聶人王自己又如何?
    他為情而倒,是否能夠再度站得起來?
   
                  ※               ※                 ※

    風雪依舊咆哮!
    皚皚白雪不斷打在聶風的身上,早把其大半個身子埋在雪中,但他仍然知覺未復,
若再如此下去的話,他的血勢必凝結成霜,小命不保!
    聶人王卻已坐到那頭巨虎的虎穴洞口,且生了一堆小火。巨虎一家大小既命喪其手
上,當然雀巢鳩佔!
    洞口僅距聶風不及兩尺,委實不遠,但聶人王雖見兒子危在旦夕,卻始終無動於衷,
漠然如故,只是以雪飲串著虎屍燒烤,看來煞是專心。
    他是真的對親生兒子如此心狠,還是在他瘋狂的心中,也想看看聶風有多大能耐?
    聶風並沒有讓其久等,他那雙被雪覆蓋的小手驀地緊握為拳。他,並沒有因此死去,
他終於甦醒過來。
    聶風隨即嗅到從洞口傳來的陣陣烤肉之香,此際他正饑寒交逼,倘若還沒有東西下
肚,必在此地僵斃無疑。
    堅強的求生意志,驅策著聶風再站起來,蹣跚地、一步步地向洞口走去。
    虎穴之中,正有一頭比猛虎更可怕的野獸在等待著他!
    聶人王甫見兒子步進,雙目閃現一股異樣光芒,是嘉許?還是火光在其眼中的倒影?
    他的臉看來已沒有先前那樣猙獰,每次殺戮之後,他的情緒都會稍為平復。
    聶風坐近火堆,一邊擦掌一邊呵氣,企圖就火取暖。
    他這才發覺聶人王原來已把四頭虎屍搬了進來,虎皮亦早被剝下,虎頭則留在洞外,
聶風更發覺正給雪飲患著燒烤的赫然是條小腿,一條小虎的腿!
    聶風內心不禁一陣惻然,雖雲猛虎嗜食人畜,但在這片冰天雪地之中,又何來人畜
給這數頭老虎殘害?它們其實不必慘死。
    小小的心靈忽地感到,倘若適才他比聶人王更強,這些老虎便不用無辜慘死。不錯!
只要他比聶人王更強……
    就在此時,聶人王把一張虎皮向他當頭仍雲,道:「披上它!」
    聶風如言披上虎皮,驟覺暖了不少。
    聶人王再從地上撿起那個聶風曾反吐出來的虎心,遞給兒子道:「不想凍死就快吃
掉它!」
    言罷臉上露出一絲試探的獰笑。
    虎心未經火烤,依然腥臭無比,聶風無言地望著那顆虎心,霍地一把接過,大口大
口的嚙吃起來。
    眼見兒子毫不考慮便大吃虎心,聶人王霎時滿臉失望之色,鄙夷地道:「呸!好窩
囊!剛才你不是寧死也不要吃,如今又為何改變主意?你怕死?」
    反問之間聶風竟把整個虎心吃個精光,跟著緩緩抬首,圓圓的眼睛綻放一股凌厲光
芒,不比聶人王的雙目遜色,道:「錯!」
    一個「錯」字,聶人王不由冷笑一聲。
    聶風道:「我吃虎心,只因我知道自己絕不能死,總有一天,我會比你更強,我要
擊敗你,阻止你再瘋狂的殺戮!」
    總有一天?
    聶人王一怔,他料不到兒子小小年紀,居然會口出豪言。
    他哪會想到聶風雖年僅十一,但家破後五年來顛沛流離的生涯,早使他學懂了許多
尋常孩子學不懂的東西。
    當大人們都自私地不負責任,為著自己愛惡或痛苦而忽略孩子時,那麼,也就只好
被逼迅速長大,適者生存。
    聶風眼中的厲意未減,續道:「不單要阻止你,我還要阻止天下間所有濫殺無辜的
人!」
    這番話才是真的有志氣,真正的男兒本色!聶人王聽罷登時一樂,狂笑聲響徹雪地,
道:「好!不愧是我北飲狂刀之子,有種!」
    誰知聶風倔強地道:「不!你不是我爹!我爹早已隨娘親一起死了!」
    這句說話一針見血,聶風說來也覺心痛。
    是的!五年前的聶人王確是一個尋常的。安於現狀的父親,可惜北飲狂刀與雪飲再
生之時,也正是聶人王的未日!聶風一直熟悉的父親早已含恨而終!
    聶人王被這針狠狠刺中,頃刻怒火中燒,口中像要噴出熊熊烈火把兒子燒為灰燼,
他用力抽扯聶風的長髮,恨不得將之一手抽光,高聲嚎叫:「小子!你瞎扯什麼?你敢
再說一遍!」
    聶人王喝聲如雷,聶風卻毫無畏色,心頭有話不吐不快,果真一字字地再說一遍:
「我說,我的爹早隨娘親死了!」
    難得他父子仍念念不忘顏盈,嘴邊還不斷提著她,好一個顏盈,雖然負情棄子他去,
卻經常「榜上有名」,真是音容宛在,可見她對他倆傷害之深。
    聶人王聽聶風提及顏盈,怒上加怒之下,本應即時發作,然而他沒有!
    但見他素來獸性畢露的臉孔於此瞬間陣紅陣青,陣紫陣白,顯見被這一激之下,平
復的腦海又再次波瀾起伏,忽地把雪飲重重插在地上,人亦頹然跪倒,整個人陷於失常,
口中喃喃道:「不錯,聶人王已經死了,聶人王已經死了……」
    說著說著,嗓門漸漸哽咽,惘然落下了淚。
    聶風但覺老父神色異常錯亂,目光一片呆滯,混沌不堪,自覺適才出言確是重了一
些,歉疚之情油然而生,遂上前搭著聶人王的肩膊,輕喚一聲:「爹……」
    聶人王卻毫無感覺,繼續自言自語,跌入回憶的深淵中。
    五年經來,聶人王一直生人勿近,聶風還是首次與老父如此接近,他的手心可以感
到父親的身體如火灼般熱,足見他的血並未冷,在這個熱血漢子的背後,究竟是什麼把
他變為冷血嗜殺的狂魔?
    他太明白了,把父親弄至如斯模樣的,是那無法擺脫,深入骨髓的痛苦,是痛苦!
    聶人王的痛苦,聶風簡直感同身受,因為,他也是被顏盈拋棄的其中一個!
    他多麼想念娘親,每當記起她曾把自己擁進懷中的那股溫暖,他的心便在一下一下
的絞痛!
    是五年冗長的痛苦令他加速長大,是五年冗長的痛苦令他不得不領略人性!
    想到這裡,兩行淚已沿著他的小臉涔涔滴下。
    聶風定定的看著散發日漸枯白的聶人王,看著這個命途坎坷。半癡半呆的老父,清
澈透明的眼睛猝然流露一股像已看通一切痛苦世情的慧黠,一種近乎慈悲的慧黠。
    聶人王還在喃喃低語,倏地又抬起頭來,神色迷惘地聲聲自問:「聶人王既然死了,
那麼,我……是誰?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聶風赫見老父雙目又再湧起一種令人心悸的瘋意,額上青筋暴現,忽然猛用頭向洞
壁一下下地撞去,撞得血花四濺,聶風深覺不妙,正想拉著父親,誰知聶人王突又翹首,
仰天狂笑道:「哈哈!我記起來了!我是北飲狂刀,殺盡天下萬物的北飲狂刀!殺!殺!
殺!我如今立即去殺!」
    喊殺聲中,聶人王把雪飲從地上一抽而起,獸性大發地衝出洞去!
    「爹」聶風哭著大叫,聶人王又豈會被他輕易叫止?
    聶風情急之下,急忙站起追他,可是身子元氣未復,跑不了數步便一個踉蹌摔倒地
上,昏了過去!
   
                  ※               ※                 ※

    夜,深不可測。
    雪地的夜,更是深不可測,詭異地分著黑白。
    冰雪依然不分晝夜地漫天飄蕩,在那呼嘯的風聲中,似是夾雜著一些若斷若續的哀
鳴,宛如鬼哭。
    當中,可有一頭無家可歸,身世可憐的鬼。
    鳴聲如泣如訴,聶風是被這些鳴聲弄醒的。
    眼前是漆黑的夜,聶風勉力站起,緩緩步近洞口,只見撲面而來的都是風雪,聶人
王已不知去向!
    聽真一點,那些斷續的哀鳴竟是哭聲,淒厲非常,也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莫非是那四頭老虎化作四縷虎魂,為自身之慘死而怨忿啼哭?
    聶風愈聽愈覺心寒,忙以冰心訣收攝心神,內心如同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他靜靜的
聽,一顆心像在這咆哮的風雪中馳騁著,尋找著……
    這正是冰心訣獨妙之處,無論身處任何環境,皆能平定心神,靜聽萬物動向。可惜
聶人王習此冰心訣時年屆雙十,早已不復冰清,又何來天塌不驚之心?縱使持之以恆,
也是進境不大。但聶風自少更習此訣,加上天資聰敏,若單論冰心訣之修為,實比其父
猶有過之,即使是絕世高手,也未必能如聶風般在咆哮的風雪中耳聽八方。
    陡地,聶風小耳一動,腿亦立隨耳動,向雪地高處走去,似已發現了哭聲出處。
    由於負傷在身,聶風沒法走得太快,不過走了十丈開外,未見聶人王棄在洞外的四
個虎頭,也不知被積雪所蓋,不是因為……不期然心內一陣忐忑不安!
    這樣又走了廿丈路程,愈走愈高,幾達雪嶺之上,週遭且佈滿大大小小的雪丘,聶
風終駐足在一高約三丈之雪丘前,因為他已可清清楚楚聽得,哭聲仍傳自此雪丘之後。
    聶風好奇之下,盡量放鬆腳步潛到雪丘之後,接著,他就看見了一幕駭人奇景!
    原來並沒有虎的鬼魂在哭泣!雪丘之後,只見聶人王所砍下來的四個虎頭,竟被整
齊的排放在雪地上,虎頭之前,正有一個人背朝聶風盤坐。
    在這翻飛的風雪中,此人仍在專心哭泣,就連聶風步近亦未察覺,聶風心中一懍,
在此世上,竟然還有人會像聶人王般,獨居在這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
    這人身上的衣衫破舊異常,布條在冰雪中飄揚,宛如旗幟,一頭散發不讓聶人王的
散發專美,髮絲更長,更散,整個人活像一頭厲鬼!
    聶風正想再踏前一點,豈料甫一踏步,卻誤踏一雪窪之中,「撲通」一聲,待要抽
腳再上,那人即時驚覺,也不回頭看看來者是誰,身形急展,閃電消失於風雪之中!
    聶風為之一呆,此人身法快絕,料不到在此荒蕪雪地會居此異人!
    他沒有追,只是徐徐向那四個虎頭步去,發現每個虎頭之畔,均插著一根腐朽不堪
的木條,木條之上,赫然以血書著「大貓」、「二貓」、「三貓」、「四貓」八個鮮紅
的字!
    聶風但覺觸目驚心,這是虎血?還是人血?
    這個人竟會視虎為貓!眼前恐怖情景教聶風益覺好奇,於是便再靜心一聽,不消片
刻,便聽出此人匿藏於兩丈外另一個雪丘後。
    他慢慢地走近,一邊走一邊聽,發覺此人並沒再動分毫,似乎認為聶風僅是一個小
孩,根本無法可知其藏身何處,因此在雪丘靜立不動!
    聶風惟恐嚇怕那人,步履放到最輕最慢,他偷學自聶人王的輕功本是不弱,就在距
雪丘拐彎處數步之時,為要出奇不意,猝然加快步法,一個轉身,便轉到雪丘之後!
    那人怎料到一個小孩在大風大雪中會聽知自己所在,更沒料到他會如斯的快,倏忽
間要急退已來不及,終給聶風窺見全豹!
    那人見廬山真面被揭,霍然慌張失措,怪叫一聲,連忙一手掩面,另一手揮前示意
聶風別要再看,人亦向後急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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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這剎那之間,聶風已把此人的臉瞧得一清二楚,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張臉,令人一邊看一邊心跳,卻並非美得令人心跳,而是醜得令人心跳!
    這張臉,依稀是個男的,然而這張臉,可還算是一張人臉?
    這張臉,像獸,像夜叉,像鬼,卻絕不像人!
    不應說不像人,而是根本便不是人!
    這張臉似曾遭火灼,糜爛不堪,某些臉肉像會隨時掉下來般,可怖非常!聶風的心
雖然狂跳不休,同時間,忽然感到擁有這張臉的人一定極不好受,誰都無法容忍的醜陋,
去到哪也會被排斥到哪,難怪此人甘願活在這片冰天雪地之中!
    這漢子一直情不自禁地向後退,終於退至兩個雪丘間的塊積雪山壁,已是退無可退,
聶風見其如此愴惶,為要表明絕無惡意,正欲踏前一步解釋,誰知那漢子霍地舉掌欲劈,
欲要阻止他再行步近!
    聶風惟有止步,道:「叔叔,我並非存心冒犯,只是……一時好奇……」
    這理由連聶風自己也感牽強,深覺自己適才冒昧,確是傷害了此人自尊,不期然對
眼前之人憐惜起來。
    那漢子從指縫中窺視聶風,只見這孩子雖遭阻嚇,但並未懼怕離去,相反小臉上流
露的竟是一片憐惜之情,漢子雙目不由得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古怪眼神!
    就在二人互相呆視之際,不遠處驀地傳來人聲,似有人正向這邊步近,那漢子見有
其他人等,更是發了狂般撞開聶風往前疾奔,瞬間無影無蹤!
    聶風心忖,自己一個小孩獨留在孤寂雪地未免使人生疑,且未知來眾是何方神聖,
也是不便露面,遂也隨即匿藏於兩丈外的一塊大石之後。
   
                  ※               ※                 ※

    只見來著一行四人,三男一女。
    為首一男年逾四十,身材魁梧,眉吊劍,不怒而威,一派尊貴風範。
    站在第二的漢子卻甚矮胖,但眉目與首男頗為酷肖,似是兄弟。
    二人腰間均有佩劍,劍柄及劍鞘俱是真金所鑄,一望而知系出名門!
    另外一男約莫三十來歲年紀,雖然手執單刀,一身獵戶裝束,但仍掩不住滿臉秀氣,
面如冠玉,整個人看來竟帶著七分懦弱之色。
    站在其身畔人村女打扮之女子卻是美得驚人,但見她杏臉朱唇,柳腰娉婷,嬌軀在
風雪中柔若無骨,觀其外表實與那俊男天造地設,極為匹配,然而眸子隱見憂色,心事
重重。
    聶風在石後暗中窺視一干人等,心想這雙男女雖然美極,畢竟只是尋常的獵戶和村
女,與那兩名腰掛金柄佩劍的江湖漢子根本風馬牛不相及,四人怎麼會走在一遭?
    眾人本是向前進發,當步至距那四個虎頭五丈之遙時,那矮肥漢子突然奇道:「咦?
大哥,你看!」說時指著那四個虎頭。
    那魁梧漢子原來是那人胞兄,不禁朝其弟所指一望,即時眉頭大皺。
    那面如冠玉的獵戶卻像如獲至寶一般上前細看,一面看還一面念著木條上的血字:
「大貓、二貓、三貓、四貓……不錯!風大俠,是我義兄干的!」
    他這句話是向魁梧漢子而說,魁梧漢子其實是一度顯赫江湖之風月門第三代門主—
—風清鷹,矮肥漢子則是其弟風清和。
    風月門原是江湖十大名門正派之一,可惜時移世易,至今已經式微,早淪為江湖一
代大幫天下會之旗下!
    此時,風清鷹忽向那面如冠玉的漢子問了一句使聶風難以置信的話:「泠玉,你怎
確信這人定是你的義兄——鬼虎?」
   
                  ※               ※                 ※

    泠玉?
    鬼虎?
    躲在石後的聶風當場一怔!
    想不到眼前這個面如冠玉的獵戶居然會有一個如斯貼切的名字——泠玉。
    而自己適才所遇的那個如鬼似虎的漢子,當真喚作——鬼虎?
    觀乎二人一俊一丑,直有天淵之別,很難相信他們會拉上義結金蘭兄弟關係!簡直
難以置信!
    只是,世情大都荒誕,每多如此。
    更令聶風難以置信的世事還在後頭。
    泠玉答道:「風大俠,我不是早向你提及的嗎?我和義兄鬼虎本是在這雪嶺下村莊
長大的尋常村民,十三年前他神秘失蹤,直至半月前我來此人跡罕至的雪嶺狩獵,慘被
一群猛虎追襲,傷重欲昏時卻見一人出現喝止群虎,醒來後已身在家中,我認得,那個
人便是我的義兄鬼虎,他不知於何時已故地重回。」
    風清鷹道:「即使你真的被你義兄鬼虎所救,也並不表示這個虎墓是其所立!」
    泠玉道:「風大俠你有所不知,當日我義兄喝止那群猛虎時,它們居然馴服如貓,
如見故人般蹲伏於他腳下,故我深信這個視虎為貓,為虎立墓的人必是我義兄無疑。」
風清鷹微微點頭,似覺有理。
    聶風亦深表認同,他曾聽見那醜如厲鬼的鬼虎為虎而泣,可見人虎情深,為虎立墓
絕不稀奇。
    此時肥矮的風清和插嘴道:「我有一個疑問,從來猛虎兇惡食人,為何會甘願馴服
於鬼虎腳下,且成為他的朋友?」
    泠玉解釋道:「我義兄生來指力驚人,十歲已可一爪破壁,失蹤後或許更學得不凡
本領,故能以武馴服猛虎何足為奇?至於為何猛虎會與之為友,我想大抵因他天生其貌
不揚,那回我見他的臉越來越醜,怪可憐的,可能那些老虎同情他,又或許誤認他是同
類吧!」
    泠玉邊說邊露出一絲得意淺笑,像是幸災樂社禍,接著斜睨他身畔那名美貌女子。
    那女子本來默默不語,乍見泠玉笑臉若此,芳容陡變!
    聶風也覺心寒。這個泠玉既然為其義兄所救,也應感恩圖報才是,如今卻反而笑談
自己義兄的醜陋,未免薄情寡恩,不期然憤憤不平!
    幸而已有人代抱不平,只見風清和贅肉橫生的臉上驟現一絲輕蔑,冷言譏道:「我
倒覺你義兄鬼虎也非可憐透頂,相反能夠得到猛虎同情,與虎為伍,總較遇人不淑為佳,
有時候,與人為伍未必儘是好事!」
    何謂遇人不淑?泠玉是聰明人,怎會聽不出他話中含意,登時俊臉一沉!
    在旁的風清鷹忙向風清和使個眼色,似乎因他兩兄弟尚有事倚仗泠玉,故示意其弟
別再出言相激,但風清和心中有話恍如骨鯁在喉,衝口而出道:「你義兄救護你,你明
知我兩兄弟此行尋他來意不善,卻願以白銀一萬兩的酬金帶我倆來此找他,你這個當義
弟的倒是對他孝敬得很,真是義薄雲天!」
    此語一出,泠玉隨即滿面通紅,那美貌女子反露出欣慰之色。
    暗裡竊聽的聶風更想拍掌叫好,這個肥矮漢子雖自稱對鬼虎不利,也會為他說句公
道話,這漢子倒很耿直,只不知他兄弟二人為何要與鬼虎為敵?
    同是姓風,風清鷹見其弟出言不遜,制止道:「二弟,不得無禮。」
    風清和道:「不是嗎?大哥,這種人倒是十分罕見!」
    風清鷹道:「二弟,難道你忘了我們為何而來?我們此行必須找出鬼虎,再從他口
中探問其主人墓穴所在,不要節外生枝!」
    風清和聽罷仍是不忿,道:「大哥……」
    風清鷹惱其北冥頑不靈,不俟他再說下去,逕自搶著道:「二弟,我問你,你可還
記得父親因何而死?」
    風清和聽其兄提及父親之死,知其動了真氣,遂低下頭道:「記得……」
    風清鷹鐵青著臉:「是嗎?那你再說一遍,讓我知道你多年來未有半點遺忘!」
    風清和腆道:「八年前,鬼虎主人在武林正如日方中,後來其餘九大名門正派硬要
我們風月門聯手圍剿他,爹便囑咐我倆留守風月門,自己則去出戰。一眾人等遂乘鬼虎
主人單獨路經黃山時撲出截擊,豈料他不畏不懼,不作任何辯駁便與十大派盤腸血戰,
三日三夜後,十大派全軍覆沒,父親亦在此役中傷重而死……」說罷一臉惻然。
    聶風暗裡卻想,所謂名門正派也不外如是,以眾凌寡,真是枉稱英雄好漢。又想鬼
虎的主人竟獨自力挫十大門派,豪氣可想而知,可惜天妒英才。
    風清鷹道:「好,只要你記得便好!當年我倆羽翼未豐,況且仇人武藝高絕,惟有
苦練劍法以待他朝親手報仇!誰知睛天霹靂,同年歲暮,仇人死訊傳遍江湖。二弟,你
可記得八年前我倆得知他死訊後何等失落?」
    風清和怎會忘記?他倆大仇未能親報仇人卻死,那年過了一個很淒慘的年頭。風清
鷹繼續道:「好不容易才查悉其僕鬼虎八年前在主人身故後便回鄉,並探知其家鄉就在
此帶,然而在這八年之內,我倆多番搜尋此帶村落仍然不獲,料不到鬼虎會匿居在這不
應是人活的雪嶺之上,幸得泠兄弟意外地發現了其行蹤,難得他還趕來報訊!今日我們
並非必要殺鬼虎不可,只希望從他口中探知其主人葬身何處。若仇人真的死了,便拿其
屍首回去祭亡父之靈,若然未死,父仇當然非報不可!」
    風清和亦深明其兄報仇心切,但他一直懷疑其兄找著鬼虎後將會如何將之逼問。無
論用何種方法,此舉一早就不應該,若非風清鷹時刻以父死相逼,他亦不會跟其一起前
來,便何況心中對泠玉此人終究不屑,故兀自堅持:「大哥,父仇固然不共戴天,但若
靠不義之徒來達致目的,恐怕……」
    一語未畢,忽聽得泠玉笑道:「風二俠此言差矣!我看你對在下成見之深,實不亞
於我身旁這位杞柔姑娘了。」
    好一個泠玉!雖然適才遭風清和氣至面紅耳赤,不消片刻即回復態度自若,臉露輕
松微笑地斜瞥身旁那名女子。
    這女子原來名為杞柔?聶風心想,好溫柔婉麗的一個名字!好溫柔的一個人!但聽
得泠玉侃侃而道:「這位杞柔姑娘本與在下及鬼虎青梅竹馬,情誼甚深,自他於十三年
前失蹤後,她一直苦候我義兄歸來。故這次我帶你倆登此雪山尋我義兄,她亦甚為齒冷,
遂也跟來看個究竟。不過風二俠和她有所不知,在下此舉實另有苦衷,唉!看來今日不
說不行了……」
    泠玉一語至此,當下搖頭歎息,狀甚無奈。
    那一直沉默不語的杞柔終於按捺不住,冷冷道:「苦衷?出賣義兄也有苦衷?」她
不單人如其名,聲音也如其苦,冷中隱滲溫柔。
    泠玉訕訕地笑道:「柔,你記否七日前村中發生何事?」
    杞柔愣愣道:「你是說老李一家七口被殺之事?」
    泠玉點頭:「不錯!眾所周知,老李髮妻早死,他自身年僅四十多歲,膝下六名兒
子全是廿來歲之壯丁,可是一家七口在七日前卻被神秘屠殺,腸穿肚爛,死狀恐怖非常,
村民盡皆不知行兇者到底是誰!柔,你又可知道是誰下的毒手?」
    杞柔搖了搖頭,柔若無骨的身子打了一個寒顫,像有預感泠玉將會說些什麼。泠玉
道:「那晚碰巧我想找老李的兒子們賭幾手,誰料剛步至其家門,卻見大門虛掩,屋內
傳出連聲慘叫,我急急從門隙一看,只見屋子內正有一散發漢子用刀把老李一家斬殺!
那人雖背向我,我亦仍感到他意態瘋狂,手中刀森寒勝雪,老李等人根本毫無反抗之力
便被殺個精光,那人跟著衝門而出,我慌惶躲到屋畔的草叢中窺視,你猜從屋內衝出來
的人是誰?」
    泠玉言罷側頭看著杞柔,她的臉越發蒼白。
    在石後的聶風不禁暗暗推詳:「散發、瘋狂、刀寒勝雪,這人若非我爹又會是誰?
唉,想不到爹早於殺虎前已在村內屠殺一番!爹,你到何時方會回復本性,與風兒重過
從前的生活啊?」
    念及往昔一切再難自復,小小的心靈不由得一陣黯然。
    此時泠玉見杞柔默不作聲,又見風氏兄弟目露好奇之色,便道:「你們既然不猜,
我也不想再將此事隱瞞,殘殺老李一家的兇手是——」他語音稍頓,環顧眾人表情,只
見三人全在屏息靜氣,遂一字一字的道:「我的義兄——鬼虎!」
    此六字甫一出口,杞柔蒼白的臉恍如無血,風清和的肥臉所泛起的驚訝更不比其兄
遜色,但他們三人俱非最震驚的人,最震驚的人是聶風!
    不,絕不是他!只有聶風的心頭最清楚明白,這個冷血兇手是他的老父聶人王!泠
玉所說的全是謊話!他為何要如此誣陷自己義兄?
    杞柔那雙明亮的眸子頓呈灰蒙起來,她呆了半晌,終於淒惶的搖頭道:「不,不會
是……他!我……等了他十三年,他絕不是那樣的人!玉,是……你看錯了,是你看錯
了……」她反反覆覆說的都是這些話,顯見已六神無主,芳心紊亂!
    泠玉道:「柔,我也不想這是真的,可是事實卻鐵一般擺在眼前!他既殺光老李一
家,難保他朝不會屠殺全村,屆時只會殃及無辜,故這次我甘願背負出賣義兄之罪名助
風大俠二人上山,也是為了村民設想,希望借風大俠二人之力將其擒下,必要時我會親
手把他剷除!」
    好一句「親手把他剷除」縱是小小年紀的聶風對泠玉也鄙夷已極,這個不忠不義看
來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還在假裝大義凜然,仗義除奸,簡直厚顏無恥!
    三人聽罷泠玉所唱的這聲獨腳戲,風清鷹立時一拍風清和的肩膊,笑道:「二弟,
你如今總算明白底蘊了吧?其實單看泠兄弟一臉正氣凜然,便知其絕非如你所想般賣兄
求榮!我倆此行雖僅為探知仇人墓穴而來,但若見人殘害弱小,我們身為持劍衛道之士,
亦好應挺身而出,為民除害!」
    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風清和心忖自己大哥為何愈活愈糊塗了?他雖覺泠
玉那番義正辭嚴的說話有點不妥,一時間又不知從何辯駁。
    泠玉見杞柔芳心大亂,也不介意風氏雙雄在旁乘虛道:「柔,話說回來,正如風大
俠所說,鬼虎可能已於八年前回此雪嶺匿居,此處與山下村莊僅是高低之隔,他無論如
何也應回來見你一面,可是他沒有!顯見你在他心中早已不復重要,枉費你白等了他十
三年……」
    十三年?聶風不禁暗中讚歎,這個杞柔姑娘能苦候鬼虎十三年,足見情之所鐘,倘
若自己娘親也能對爹如此,就不會把聶人王害至「人不像人」的田地!
    杞柔一聽泠玉之言,鬱鬱不樂的她倍呈悲慼,道:「鬼虎這樣做……必定有他的原
因!他一定有他的原因!」
    泠玉道:「他當然有他的原因,因為他早把你忘得一乾二淨……」
    杞柔不給他把話說完,先自否定:「不!不會的!」
    泠玉卻鍥而不捨:「不會?他既把你忘掉,你又何須再死心塌地的等其回來?更何
況,他已變得醜陋異常,今日我攜你一起上山,就是要你瞧清他的真面目,好叫你對他
死心!」
    泠玉為何要杞柔對鬼虎死心?一旁的風氏兄弟也屬過來之人,這種男女情結,倒算
略懂一二,暗處的聶風因曾目睹雙親情親,亦明個中緣由。當然,最清楚明白的還是當
事者杞柔,她那雙令人迷醉的眼睛怔怔的看著泠玉,泠玉的心意,她是最明白不過的!
    可是縱然她明白又如何?由始至今,她對泠玉那張俊美不可方物的臉孔從未有半分
動心!緊緊繫於心頭的,僅是相貌平庸,甚至可以說得其貌不揚的鬼虎!
    她堅定的道:「無論他變得怎樣醜陋,我仍會等他回來,我一定會等他回來!」
    泠玉道:「那你未免太低估他那張醜臉了!你知道嗎?他的臉簡直無一完膚,不堪
入目!試想想,他臉上的肉會隨時掉到你身上,宛如厲鬼一般,只怕你未走近已被嚇昏,
又如何再續前緣?」
    泠玉危言聳聽,杞柔卻並未為其所唬,她猶自搖首:「不!我絕不相信這是真的!」
    泠玉眼珠一轉,道:「好!既然你不信我,我如今就設法引他出來,讓你仔細看個
清楚,你可別怪我對他心狠!」
    杞柔一愕,風清鷹猝聞泠玉信心十足,不期然道:「泠兄弟,你看來胸有成竹,不
知有何妙法可把鬼虎引出?」
    泠玉指著那些虎頭後的四根木條,道:「風大俠,你瞧!這些木條上的血字仍未凝
結,顯見新書不久,我看鬼虎還未去遠,也許一會仍會折返,又或許,他根本一直躲在
附近窺看……」
    泠玉說到這裡,風清鷹與風清和不由得遊目四顧,在茫茫風雪之中,像有一雙陰森
鬼眼暗暗監視眾人,且早已看透了此番人情險惡,怨恨難平……
   
                  ※               ※                 ※

    泠玉看了看依舊愕然的杞柔,嘴角泛起一絲笑意,接著道:「倘若他真的在此附近
的話,那麼,這個方法可能奏效!」
    說話同時,泠玉驀地揮舞手中刀向其中巨虎之頭劈去!
    「刷刷刷」之聲不絕於耳,泠玉當場把那個巨虎頭顱劈個稀爛,瞬間血肉模糊!
    風清鷹及風清和雙眉一皺,倒未想過這會如此落刀。聶風則心知泠玉所料非虛,他
早以冰心訣聽出鬼虎仍在附近。
    泠玉正欲從地上拾起另一虎頭,杞柔連忙上前拉著他,勸阻道:「玉,別這樣!你
這樣做如何對得起鬼虎?」
    泠玉用強甩開她的手,道:「柔,我今日所作全為村民安危,出師有名,別再嚕嗦
不完!」
    杞柔還想拉扯泠玉,忽覺腰際被人一點,頓時渾身發麻,動彈不得,癱倒地上,原
來是風清鷹怕她糾纏不休,遂出手制其麻穴。
    風清鷹道:「杞柔姑娘,此刻務以大局為重,此番出手實是逼不得已。」
    接著轉臉對泠玉道:「泠兄弟,請快動手!」
    泠玉也不遲疑,向風雪中吆喝:「大哥,我知你就在附近,我如今高呼三聲,若你
不想看著你其餘虎友的頭顱被劈成肉醬的話,就乖乖的出來見見大家,否則,莫怪我—
—刀下無情!」
    一邊喝一邊已提起另一小虎之頭,繼而高呼:「——一」週遭未有任何動靜,風氏
兄弟互望一眼,各人緊握劍柄。







   「二」泠玉眼看四方,其實他自己的掌心也在冒著冷汗。
    聶風卻在琢磨,到底鬼虎會否為救虎頭而現身?他忽然感到自己父親殺掉鬼虎的虎
友,他很應該代其父為鬼虎他點補償,可是風氏兄弟顯非庸手,他若出手相助,恐怕一
被發現後勢難全身而退。
    就在此時,冷玉終於吐出第三個字:「三」跟著手起刀落,狠狠向小虎頭顱砍去!
    聶風暗嚷不妙,情急之下,也不再顧慮自身安危,抓起一因雪便猛擲向泠玉的刀鋒!
    其時聶風的內力雖然尚淺,但適才見泠玉劈虎頭的手法僅是一般獵戶的皮毛功夫,
窩囊得很,和其義兄鬼虎的身法簡直差以千里,這一擲定可將其刀勢遏止!
    「噹」的一聲,不出聶風所料,泠玉手中刀頓被震脫!
    可是同一時間,風清鷹與風清和已辨知方向,閃電拔劍向聶風所在殺去!
   
                  ※               ※                 ※

    金色劍柄!
    金色劍鞘!
    就連劍鋒也是金色!
    他兄弟倆可有兩顆金色的心?
    頃刻之間,白茫茫的雪地彷彿被兩根金箭劃過,箭速快若奔雷!
    聶風心知行藏敗露,身形急退,正要回走,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他縱有不錯之輕功
底子,卻並不慣於踏雪,一個踉蹌滑倒地上,甫抬首已見風氏兄弟破空而至!二人在撲
眼風雪中依稀見有一團人影,風清和因始終未能瞧清人影是誰,本想收劍,豈料雪地實
在太滑,劍勢在倉卒間根本無法可止!
    風清鷹則心想出手之人非鬼虎莫屬,不由分說,刺中再說,劍勢益超狠烈!
    兩柄金劍分別朝聶風左右雙臂刺去,劍速之快,顯見二人是一等一的高手,聶風根
本未及站起,如何能避?
    眼看他的兩條臂膀必遭二劍廢掉當場,驀地,一聲刺耳尖嘯響起!
    這聲尖嘯有如夜鬼啼哭,聽得人好生心寒!
    與此同時,一條人影突如流星般撲至,雙手一抓,緊硬如鐵的雙爪立把聶風一把抽
後,風氏兄弟之雙劍頓時刺進雪中。
    那人更把雙足向前一蹬,剛好踏著風氏兄弟之金色劍鋒,接著借劍身柔韌之反震力,
雙腿一彈,一個「鯉魚翻身」,抱著聶風落到丈外。這一下連串動作,功夫乾淨利落,
可見來者身法詭奇快絕!
    風氏兄弟定神一看,只見來人奇醜無比,天下間除了一個「鬼」字以外,相信已沒
有別個字可以形容他的醜陋,當下明白眼前是誰,齊聲高呼:「鬼虎?」
    泠玉已在旁緊張大叫:「不錯!是他,他就是我義兄鬼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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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14:06 |只看該作者
躺在地上的杞柔聽知自己癡候十三年的男人終於出現,一顆心霎時怦怦亂跳不停,
他是否變得真如泠玉所說般醜陋?他是否消瘦了?他可還記得自己?林林種種的問題一
時之間在她的腦海不住盤旋,可是她渾身酸軟乏力,眾人又躍出其視野之外,只得干睜
著眼瞪著漆黑的夜空,空自為鬼虎焦急如焚!
    鬼虎並沒有理會風氏兄弟和泠玉,他放下聶風,在其小肩上輕拍一下,再向前方一
指,示意他逃走之路,跟著即掉頭向地上其餘兩個小虎頭竄去!
    風氏兄弟怎會不明鬼虎此舉是要奪回虎頭?豈會讓他如此輕易得手?當下刻不容緩,
兵分兩路,向其左右包抄!
    然而鬼虎輕功快如鬼魅,明顯在二人之上,倏忽間掠至虎頭之前,飛快把兩個虎頭
挾在脅下,正想再掠到泠玉那邊搶回仍在其手中的虎頭,誰料風氏兄弟的雙劍已然從後
殺至!
    二人所使的正是風月門獨傳子孫之「風月劍法」;此套劍法本由「風花「和」雪月
「兩套劍法融合而成。當年風月門始祖擅使雙劍,右使風花,左舞雪月,曾在武林享譽
一時,直至風清鷹一代,為求把風月劍法推上巔峰,遂將其一拆為二,由風清鷹習練風
花,風清和則練雪月。二人早已各自把這兩套劍法練得滾瓜爛熟,且合使時亦配合無間,
較之一個獨使,威力高出一倍!因此,二人此際二劍齊攻,來勢異常急勁狠辣。
    鬼虎豈容怠慢,猛地回身把兩個虎頭向前方半空一拋!這一著大出風氏兄弟意料之
外,心想鬼虎本欲救回虎頭,如今卻為何得而復棄?心神稍分,鬼虎已一個箭步向二人
劍鋒衝上,此舉無異送死,二人雖覺有異,但劍勢一發難收,也由得劍鋒向鬼虎繼續刺
去。不虞就在劍尖距鬼虎不及三寸時,鬼虎陡地足下一扭,身形立繞著風清和身邊急轉
至二人身後,雙爪暴伸,頓時分搭二人雙肩,風氏兄弟旋即愴惶急退,但風清和身法稍
慢,」啪」的一聲膊上厚衣頓遭鬼虎撕破,肩胛上留下五道鮮紅血痕!
    此時鬼虎才飄然掠至前方把適才所拋的兩個虎頭接回,所有動作一氣呵成,所使的
急轉步法詭異得令風氏兄弟咋舌!
    風清和察看自己膊上之爪痕,想到鬼虎其實只須爪上吐勁,這條臂膀定當廢掉,但
他顯然對自己爪下留情,僅是略施小戒。試問這樣的人,又怎會如此冷血,把尋常村民
的一家七口屠殺?
    風清鷹所想的則和其弟截然不同!他料不到鬼虎果真人如其名。身法詭譎如鬼,雙
爪猛如虎爪,今日若要擒他,非要出盡人力不可,當即向其弟呼道:「二弟,我倆再上!」
    風清和本在猶豫,在乍聞其兄戰意高昂,心忖無論如何也是先擒下鬼虎再說,於是
和其兄又再運劍如盾向鬼虎蓋去,霎時間兩輪金色劍圈在雪地上飛舞,一時蔚為奇觀。
    可是二人雖屬高手,鬼虎亦非弱者,當下又把手上虎頭拋來拋去,以詭異步法在二
人之間穿來插去,單憑一人之力,竟與風氏兄弟二人鬥個旗鼓相當!
    在旁的泠玉卻因自知武藝低微,一直沒有上前加入戰圈,但見三人鬥了十餘招,仍
未分出勝負,心道以風氏兄弟之力,根本無法可以擒下鬼虎,推詳之下心生一計,迅即
撿回給聶風震脫地上的單刀,並高舉虎頭喊道:「大哥,你看這是什麼?」說著揮刀作
勢欲劈虎頭。
    此計果然生效,鬼虎遙見此情此景,心下一急,霎時陣腳驟亂,風氏兄弟雙劍刺來,
他為顧慮在泠玉手上的那個虎頭,身形閃避略遲,兩柄金劍頓時誤中他脅下兩個虎頭,
強橫劍勁當場把兩虎頭咂個稀爛!
    鬼虎的醜臉驟然湧出一陣悲慟之色,醜臉更醜,但來不及定神,風氏兄弟雙劍又到,
惟有勉力再戰下去!
    泠玉見狡計得逞,心頭竊喜,遂又是把虎頭高舉,狡獪地笑道:「大哥,我這次是
真的要把這個虎頭毀掉,你快來見你朋友的最後一面啊!」泠玉的笑容是多麼的燦爛,
多麼的愜意!他太高興了,因為鬼虎如今正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將要輸給他吧!
    果然,鬼虎在心神大亂之下,迭遇險招,腿上先後被劃了兩道劍痕!
    泠玉正欲重施故伎,驀地,一條身影閃電撲至,一腿踢在他的手腕上,泠玉虎口一
麻,手中虎頭即時脫手,那條身影未待虎頭墮地,已然搶前把其接著。
    是聶風!他雖然仍負傷在身,卻並未因眼前凶險而就此離去!他早已不是那種躲在
娘親懷中啼哭撒嬌的孩子!
    泠玉驚見來人是適才鬼虎打救的那名長髮小孩,不禁怒喝:「小子,你好斗膽,竟
敢阻本少爺的好事?」
    怒喝聲中,利刀順勢便向聶風一劈,惟他身懷的僅是尋常獵戶的粗淺功夫,又怎可
與聶風偷學自聶人王的身法相比?連劈兩刀,盡皆落空!
    這邊廂,鬼虎於激戰中瞥見聶風並未離去,且還出手相助,臉上立時流露感激之色。
    網清鷹亦見聶風搶回虎頭,心中琢磨縱合兄弟之力也僅與鬼虎打個平手,如此下去
實非致勝之道,不若一不做,二不休,也學泠玉般攻心為上,倘若能把聶風手上碩果僅
存的最後一個虎頭一併毀掉,那鬼虎必會方寸盡失,到時要擒他只怕手到拿來!
    一念及此,風清鷹身隨念動,迅即後躍退出戰圈,餘下其弟風清和與鬼虎繼續周旋,
自己則突然回劍向聶風那邊刺去!
    這一劍出人意表,風清鷹的目標眾人皆見,乃是聶風手中的虎頭。
    劍招勢道之急就連風清和也沒料到其兄會對一個虎頭下此重手,真是大材小用,這
一劍是非要得手不可了。
    誰知劍至半途,聶風身影驟移,輕輕避過來襲,風清鷹這一劍竟然刺空!
    風清鷹勃然變色,想到自負必中的一劍赫然刺空,不禁惱羞成怒,心道:「啊,此
子年紀小小已有這等身法,天資何其異稟?必須以快打快!」
    風清鷹心念一轉,手中金劍劃個半弧,驀地幻化無數劍花,宛如滿天金色花雨,向
聶風迎面罩下。
    風清和一面與鬼虎周旋,一面朝聶風那邊斜瞥,但愈看愈是驚愕,此式乃是風花劍
法最快的一式——「花雨驚風」,看來其兄是有意和這小孩一較快慢了。
    聶風只覺萬點劍花迎面襲來,好不眼花繚亂,縱然負傷亦強鼓真氣,身形急展,僅
堪避過萬點劍花,但這引起原來僅是擾亂前奏,在那襲來之劍花深處,忽然一柄金劍如
驚風般直向他手中的虎頭搗去。
    這一劍,才是真正的——驚風!
   
                  ※               ※                 ※

    這一道驚風來勢之急,就是有不錯輕功底子的聶風亦再難閃避,風清鷹只一意欲毀
虎頭打擊鬼虎,本無要傷這手無寸鐵的小孩之意。因此聶風只要任他搗毀虎頭,自身必
定無恙。然而在此毫髮之間,聶風念到鬼虎若失虎凍定倍添神傷,心中不忍,偏不信自
己救不了這個虎頭,於是不敢怠慢,小腳急動,身形向後飛快倒退,滿以為退出丈外待
他劍勢一老,便可借身避過!
    誰料這一道驚風既是風花劍法最快一招,全因為其劍勢可以愈使愈快,眨眼間二人
一追一退,已至丈外一塊平滑如鏡之冰地。聶風此時因身上之傷漸呈不支,但「花雨驚
風」在平滑地上更趨急快,突然已逼近咫尺!
    風清鷹心中暗喜,沒料到「花雨驚風」在此地上簡直如虎添翼。眼看尚有尺許便可
刺中虎頭,就在此時,由於地面過於平滑,他腳下一個踉蹌,劍勢一偏,竟誤向聶風的
胸膛刺去。
    風清鷹一驚,他堂堂門主如非必要,怎可傷此小孩?只是劍勢太急,就連他自己亦
抽手不及,這一劍,勢必刺穿聶風的胸膛!
    就在生死存亡之間,霍地一條快絕的身影撞向聶風,把聶風撞出丈外,劍勢直刺在
那人身上,當場血花四濺!
    來救聶風的人正是鬼虎!只見風清鷹那柄金劍已深深戳進其胸膛內,看來痛楚已極,
他卻不哼一聲,好一條硬漢!
    風清鷹不虞此劍會刺中鬼虎,心中一怔,鬼虎乘其一怔之間,虎爪暴然伸出抓著他
握劍之手,運勁一扭,當場把他的手扭斷,風清鷹痛得呱的一聲慘叫,鬼虎順勢再添一
掌,他的人和劍迅即如斷鳶般倒飛至丈外雪地,翻滾呻吟,可知他並不如鬼虎般可以忍
受痛楚。
    鬼虎亦不好過,血不斷從其創口淌下,他的胸膛急速起伏,顯見受傷之深,翻滾中
的風清鷹對站於另一邊的風清和道:「二弟,要擒下他如今正是千載良機,快!」
    但風清和居然沒有絲毫反應,呆立原地!
    就在風清和發呆剎那,一條人影忽從旁殺至,刀光一閃,向鬼虎背部偷襲!
    鬼虎未及回復,這一刀頓時劈進他的背門,鬼虎轉臉一看,偷襲他的人竟是泠玉,
雙目霎時閃過一絲悲愴之色。
    若論武功,泠玉根本毫無資格動手,但他卻乘人之鋮,而且還毫無悔意,恃勢道:
「大哥,你下了黃泉別要怪我,只怕你所做的事天地不容!」
    誰個天地不容?鬼虎沒有出言辯駁,僅是淒然苦笑,泠玉正欲舉刀再劈,此時聶風
已然抱著虎頭再上,也不理會鬼虎還有能力反抗與否,情急之下催動全身功力直貫右腿,
狠狠往泠玉胸膛一蹬,立把他踢飛老遠,當場昏厥!
    聶風連忙察看鬼虎的傷勢,只見他在嚴寒下大汗淋漓,背門的刀傷源源淌出紫血,
心知泠玉刀上淬有劇毒,他此行是誓取鬼虎的命而來,忙在鬼虎背門數個大穴一點,阻
毒性蔓延,接著對鬼虎道:「叔叔,你可還走得動?」
    鬼虎並沒回答,只是點了點頭,跟著仰天大叫一聲,宛如一頭向天地控訴的厲鬼,
似在狂催全身真氣,倏地虎爪搭著聶風,拉著他閃電消失於風雪之中。
    風清和一直呆然站立,在地上的風清鷹問:「二弟,你在幹什麼?難道你忘了殺父
之仇?」
    風清和依舊緘默,口角卻滲出一道血絲。原來他適才與鬼虎周旋時腹中早吃一爪,
雖然鬼虎爪下留情,沒有取其性命,他此際亦受創難追!
    偌大的雪地中,除了餘下受創的風氏兄弟和昏去的泠玉外,還有軟臥不遠處的杞柔。
    淚,正從她那雙明眸中涔涔而出,可是……
    當年曾為她抹淚的人,又再次離她遠去了……
   
                  ※               ※                 ※

    人在哭
    風雪纏綿。
    纏綿得像是一個癡情女子的眼淚……
    在茫茫風雪之中。
    人和鬼,可還知道自己該魂歸何處?
    鬼虎拉著手抱虎頭的聶風跑了足有半個時辰之遙,終於跑至雪嶺深處一山洞前。這
山洞位處一雪丘之後,隱蔽非常。鬼虎跑至洞前已呈不支,拉著聶風一起翻滾進洞中。
    洞內,是一片無底的幽黑,黑如遊魂野鬼所處的漆黑幽冥。
    鬼虎正是活在這冥中的一頭不見天日的鬼。
    聶風但覺渾身濕濕黏黏的,極不自在,用手抹了一點湊近鼻子一嗅,只嗅得一陣濃
烈的血腥味,看來是鬼虎的血流到他身上所致。
    他連忙在鬼虎背上一摸,觸手處是一條深長的刀痕。泠玉這一刀,劈的竟是如此之
深……
    好深好狠的一刀!
    鬼虎在黑暗中痛苦呻吟,聶風隨即摸黑在地上撿拾一些枯枝,再從腰間取出火摺子,
他雖然明白生火或會招引敵人注意,然在這一年四季滿天飛雪之地,要憑火尋至絕非易
事,於是火光一燃,洞中一亮。
    聶風不由得驚駭當場!洞中遍地都是鬼虎的血,但最使聶風驚駭的是,這個山洞赫
然掛滿,佈滿了蛇屍體,甚至鬼虎如今亦倒臥在一大堆蛇屍當中。
    這些蛇屍看來存放了不少時日,因此地位處嚴寒,未有腐爛。
    這裡,竟然就是鬼虎棲身的家。
    聶風定定看著眼前的情景,看著想著,兩行淚不禁掉了下來。
    自從家破後,聶風一直孑然一身,天涯流落。他想,自己可算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孩
子了,今天方才發覺,有家可歸又如何?
    鬼虎,他是多麼的孤立無援!他擁有一張如鬼魅般的容貌,被逼遠離人群,活在這
荒蕪的雪地中,他甚至連天涯流落的機會亦沒有,他只能與虎為伍!
    也許,只有老虎,才不懂得取笑他的醜陋。
    天道何以如此不公?他那個不中用的義弟居然還領他的敵人前來擒他!他為何不給
這個義兄半絲喘息餘地?
    陡地,一直面如死灰的鬼虎半張眼睛,虛弱地指了指地上一條蛇屍的七寸之位。
    聶風不明所以,於是把其中一條蛇的七寸之處撕開只見當中有一顆類似肝膽之物,
頓時明白這是蛇膽,遂連忙挖下數個蛇膽,餵給鬼虎服下。
    鬼虎服過蛇膽後,精神稍復,但適才在中毒下強運真氣逃亡,中的毒已深入五臟,
此刻渾身酸軟乏力,就連坐起來也感困難,逼於躺在蛇屍上運氣調息,不一會,忽地
「嘩啦」吐出一口毒血!毒血紫而冒煙,毒性非同小可!
    「叔叔,你沒什麼吧?」
    鬼虎搖頭,又歇了半晌,頹然道:「你……名字……?」
    聶風這還是首次聽見他話聲,只覺他說話似甚艱難,像鼓足全身力氣才能吐出一些
若斷若續。簡單的字,渾不成句。聲音且異常沙啞低沉,儼如老虎學說人話,令人聽來
毛骨悚然,好生心寒。
    聶風答道:「我叫聶風」
    鬼虎並沒再說什麼,卻是靜靜的看著聶風,看著這孩子剛留下的兩道未干淚痕,似
要為這兩道淚痕尋出端倪,可惜看了良久,不單他的身子乏力,就連雙目也感乏力,不
知不覺昏睡過去。
   
                  ※               ※                 ※

    翌日,當聶風睜眼的時候,鬼虎已比他他先醒過來,正背向他面壁盤坐。地上布有
數灘紫血,看來鬼虎昨夜雖然昏睡,內息仍不住自行調運,把體內殘餘毒血盡數逼出。
    他因身上要害中了一刀一劍,受創非輕,故始終全身發軟,若非耗盡九牛二虎之力,
恐怕也未能再坐起來。
    聶風一坐而起,鬼虎立有所覺,卻未回首,不知因為無力,抑或無心?只見鬼虎身
畔正放著聶風昨夜拚死亦要保存的小虎之頭,虎頭伶仃,鬼虎的身影更伶仃。
    聶風望著他那可憐佝僂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下一片側然。
    陡地,鬼虎張口道:「你……虎……皮……怎得……來?」
    聶風一愣,沒料到鬼虎一張口便相問此事,卻也不欲隱瞞,直言道:「是……我爹
給我的!」
    鬼虎霍地回頭,側臉一瞄聶風,滿目凝然,不再多話。
    要取虎皮,當然須殺虎,連三歲小孩也懂的道理,鬼虎怎會不明?若鬼虎忿然相斥,
痛哭一頓,聶風倒會好過一點,如今鬼虎如斯悽慼,反令聶風不安,遂道:「叔叔,我
爹……他……他是……」
    他很想告訴鬼虎自己的父親是個瘋子,卻又欲語還休,只得道:「對不起……」
    鬼虎不怒,反問:「因……此……你……阻我……義弟……毀頭?」
    聶風滿以為鬼虎並不太懂人情世故,孰料自己昨夜因內疚而出手救回虎頭的心意,
鬼虎完全猜透,不禁訝然點頭:「正因如此,你也拚死為我……擋了那風大俠刺來的致
命一劍?」
    鬼虎沒有回應,沒有點頭,沒有搖頭。
    聶風所說的僅是其中一個原因,鬼虎心中卻另有一個原因。一個十分特別的原因。
    就是這樣,聶風便留在洞中和鬼虎一起運氣療傷,直至黃昏,他給聶人王所擊之傷
幾已痊癒,可是鬼虎的傷勢卻進展不大,看來在短短數日內未必傷癒。況且毒血雖去,
毒性未去,身軀依然軟綿無力,僅可作點輕微動作,聶風於是自告奮勇,替鬼虎埋掉那
個小虎之頭。
    這山洞公似乎極具隱蔽之地利,泠玉及風氏兄弟並未尋至,二人也大可安心在此繼
續逗留。只是因寒交煎,聶風也不理會那些蛇屍如何可怖,撿了數條褪皮烤之,但覺肉
香四溢,便與鬼虎一同大嚼蛇肉。
    聶風終究不慣啖蛇,吃時一直戰戰兢兢,鬼虎卻而不改容,彷彿早已習以為常,這
些蛇屍本來便是他的家常便飯。
    聶風把他的食相看在眼裡,不禁鼻子一酸,他本應盡速去找回聶人王,但目下鬼虎
傷勢未癒,即使是過路人也不能見死不救,何況鬼虎這回重傷是為自己擋了那一劍,他
斷不能就此不顧而去!
    他暗暗決定,必須在這期間照顧鬼虎,直至他功力盡復後方才離去。然而,鬼虎除
甦醒時和他談了數句外,便絕少再張口說話。
    聶風心想,或許鬼虎不願多話,皆因他每次說話都必須出盡全力,令人聽來也為其
感到辛苦,且現下在療傷期間,這等說話之力,還是可省則省。聶風同時發覺,鬼虎原
來並沒有正面看人的習慣,他一直都是側著臉看聶風,不知是因久未見人而感害臊,還
是也自覺面目猙獰,生怕會嚇壞人?究竟他的臉為何會變得如此醜陋?他為何說話困難?
這個孤單而醜陋的男人,背後到底藏有多少辛酸往事?
    聶風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問,不過,他看見鬼虎在調息之餘,竟無聊地以指頭在
地上的砂石中勾勾畫畫。
    這個男人,一個字兒也沒說,手指卻是寫了又寫,似在勾劃著他的一些心事……
    聶風好奇一瞥,只見他寫的竟然是「主人」二字。
    想不到他主人的影響如此深遠,他的敵人固然對他永誌不忘,但是他的僕人鬼虎也
如斯憶念他,於受傷的當兒仍在寫著「主人」二字。
    他的主人單人匹馬力挫十大門派,武藝蓋世可想而知,可是那份「一夫當關,萬夫
莫敵」的氣概,是否又更使人欣賞、佩服?但鬼虎主人早在八年前忘故,他也不用如此
憂悒,聶風看著地上的字,忍不住衝口而出道:「主……人?叔叔,你想念你的主人?」
    提及主人,鬼虎死魚般的目光驟現一種興奮之情。
    聶風道:「能夠令你這親追憶思念,你的主人除有過人之處,也一定待你很好!」
    鬼虎沒作聲,醜臉上卻浮現引主為豪之色,似在回憶著當年跟隨其主人的那段日子。
    聶風道:「可惜事隔八年,你也用不著終日介懷,畢竟人死不能復生啊!」然而,
倘若還未有真正過去的呢?那麼,又是否更值得懷念?
    鬼虎淒然一笑,半晌,居然打破沉默,道:「他……無名……無姓,死……與……
不死,沒……分別……」
    無名無姓?聶風愈聽愈覺悟迷惘,鬼虎的主人武藝超群,本應名動江湖,怎會無名
無姓?莫不是早看透江湖糾紛,寧願無名無姓于江湖?聶風沒有再問下去,他發覺鬼虎
已不在寫著「主人」二字,而是在勾劃著一些腳印。
    細看之下,這些腳印似是一些輕功步法。
    鬼虎指了指那些步法,示意聶風照著來練。聶風更摸不著頭腦,但橫豎在這洞中閒
極無聊,也樂得依其所示去練。
    誰知跟地上的步法踏了數踏,轉了數轉,只覺這些步法看來簡單,每一步卻變化無
窮,最大的變化乃在習者於毫髮間只要足下一扭,身形便可急轉,較諸他偷學自聶人王
那種只管求快的輕功,層次自是不同,當下大喜道:「叔叔,這些步法很精妙啊!是誰
教你的?」
    鬼虎毫不遲疑,答:「主……人……」
    聶風一怔,鬼虎的主人能有如此神妙的步法,確是厲害得很!難怪十大門派要聯手
圍剿他,想必是盛名招妒!
    他其實自少極愛習武,只是遭聶人王多方禁制,此刻乍遇如此高深步法,簡直喜極
忘形,愛不釋手,沉醉地習練起來。
    鬼虎在旁瞧著聶風,瞧著這孩子那而純真的表情,忽然記起了一個人——他的主人!
    這個世上,沒人不怕不笑他的醜臉,惟獨他主人初睹他這張醜臉時,反流露無限憐
惜,正如昨夜他乍遇聶風,他在這孩子的臉上也找到和其主人相同的憐惜神情。
    難得他還是個小孩!
    這正是鬼虎捨命相救聶風的另一原因!這孩子令他想起他的主人!他懷念他的主人!
    一念及他的主人,時光彷彿回溯到久遠的從前,眼前的聶風亦逐漸模糊起來……
    鬼虎還記得,十三年前的自己,本是居於此帶村落的一名尋常青年,除了生來指力
驚人,長相卻異常平凡,混在人叢之內,簡直面目模糊,誰也不會把他輕易認出來!
    但是這樣一個平凡的人,卻有一個俊美不可方物的義弟——泠玉。泠玉面如冠玉,
外表正直,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能言善道,故一直深受村民愛戴。
    本來兄弟倆並沒什麼衝突,鬼虎素來安份守已,甘於平凡,一切鋒芒皆由泠玉佔盡,
毫無怨言,可是,忽然有一天……
    泠玉向村長女兒杞柔求親,杞柔原與他兩人青梅竹馬,她的答覆非常直接!她只坦
白道出一直藏於心中的一句話,她喜歡的是泠玉的義兄——鬼虎!
    正因為這一句話,這一天,終於……
    想到這裡,鬼虎全身不禁一抖,手心冒著冷汗,瞿地從回憶中驚醒過來,不願再想
下去!一切一切,都是因為那一句話,都是因為那一天……
    世上並無不勞而獲的事,習練輕功步法亦非一朝一夕可成,聶風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且自覺小孩畢竟腿短,故更在將勤補拙,於是不斷地練個不停。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鬼虎為何會以步法相授,不過困在專心苦練,也無暇多想。就在
他留在此洞中的第二夜,他終於明白了。
    因為,當他正烤著蛇肉,預備晚膳的時候,霍地,赫然有一頭巨熊衝進洞內!
    聶風雖是泰山崩於眼前也不畏之小孩,如今乍見此頭巨熊,亦不由得嚇了一跳!
    這頭巨熊高逾丈五,爪長半尺,比鬼虎那頭冰川巨虎還要碩大,張牙舞爪,饞涎欲
滴,顯是為烤蛇的肉香引來。
    巨熊看來異常餓,窮凶極惡,行動亦甚敏捷,甫見洞中二人,先向烤著肉的聶風狂
噬過來。
    鬼虎連忙鼓起一口氣嚷:「步……法……」
    聶風乍聽上即時明白,逕使鬼虎所授之步法,足下一扭,身形急轉,步法雖然生疏,
卻已可貼著巨熊的身軀趕到其後!本來鬼虎不便於行,巨熊若要襲擊他實易如反掌,但
聶風既然急竄,撩起它的獸性,遂發足窮抓聶風。
    巨熊的行動雖不及聶風刁巧敏捷,但恃著身軀龐大,一步抵他四、五步,轉瞬間,
一童一獸追到洞口,此時鬼虎突又叫道:「左……十……步……」
    聶風心知鬼虎是在暗示些什麼似的,但究竟是指洞內左十步,還是洞外左十步?也
是不容細想,倉促間,惟有先奔出洞外左方!
    甫一奔出洞口,巨熊尾隨殺至,蒲扇般大的熊掌頓向其小腦砸下。存亡之間,聶風
不顧一切遽施鬼虎的步法一轉,無意中同時使出聶人王的輕功。
    鬼虎的急轉步法本已能令自身意轉,如今意外地加上聶人王以快見稱的快步,快上
加快,轉上加轉,聶風霎時人化一陣旋風,這股旋風快如閃電,就這樣貼著沿左雪壁前
卷十步。





    聶風旋到十步之位,還未及弄清楚自己適才為何會身化旋風,已驚已眼前是一片絕
壁盡頭,更未見有任何異狀,猜疑暮莫非是右十步?當下暗叫不妙,與此同時,那頭巨
熊正向聶風所站的十步之位撲來,聶風身後就是絕壁,無路可退,眼看就要被巨熊攫著!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聶風走投無路,把心一橫再度急旋,身形又如旋風般反向巨熊
脅下空隙衝去!
    「嗖」的一聲,聶風也沒料到自己會如斯的快,居然輕易衝過巨熊脅下,旋至其身
後七步以外。
    同時間,巨熊衝勢難收,已踏在適才聶風所立的十步之位,驀地「隆」然巨響,巨
熊足下的雪地赫然崩塌,露出一個寬若六、七尺的大穴,巨熊腳下驟空,再無立足之地,
霎時,龐大的身軀便直墮深穴之中,聽其慘嚎之回音,這個洞穴似乎很深。
    很深,深不見底。
    縱使冰雪嚴寒,聶風仍難免抹了一額汗,幸得先前鬼虎早傳他步法,否則單以聶人
王的輕功,根本無法可引這巨獸墮地洞穴。
    他再步近洞穴細察,但見雪下藏著一些枯枝,猜想鬼想可能於偶然下發現這個深不
可測的洞穴,遂以枯枝編成一個縱橫交錯的樹網,並將之架在穴上,當冰雪愈積愈厚時。
洞穴表面便形成一片薄薄的雪地,僅可容人踏過而不裂,倘若遇上龐大的野獸,勢必難
以負荷而倒塌,顯見是個陷阱!

    聶風深深吁了一口氣便跑回洞內,鬼虎已閉目調息。
    聶風問:「叔叔,你早知此帶有這巨熊存在,因此傳我步法?」
    鬼虎「嗯」的應了一聲,繼續道:「還要……兩天,我……才……痊癒。」
    他說著張開眼睛,用枯枝在地上畫了一些圖像。
    看清一點,鬼虎畫的竟是一些熊、狼的圖像,當中更有三十六點穴,聶風不由一愣:
「穴位?這是野獸的穴位,猛獸也有穴?」
    鬼虎無言點頭,這兩天內他能否順利痊癒,便要看聶風如何應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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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14:31 |只看該作者
聶風能在危急間把鬼虎所授的急轉步法,與家傳輕功融匯為一,身化旋風,自創一
格,已令鬼虎十分訝異,但最令其訝異的,反而是這孩子那驚人的毅力,他竟然徹夜不
眠,孜孜不倦地鑽研那三十六點獸穴。
    鬼虎原預料聶風能領會其中神髓五成左右已敷應用,豈料經其通宵達旦苦研,早把
所有穴位捉摸通透,記心與悟性之強實屬罕見,美中不足的是內力尚淺而已。
    不過在繼之而來的這一夜,聶風並無用武之地,因為並沒有任何猛獸或狼群侵近,
一切相安無事。
    可是,就在鬼虎療傷的最後一個黃昏,聶風忽聞洞外傳來一陣異聲。鬼虎依然在閉
目調息,正處於療傷的最後緊張關頭,聶風也不打算騷擾他,於是便獨自踏出洞外一看,
誰知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驚!
    只見一條黑影正從五丈開外一步一步逼近,卻並非什麼巨熊猛獸,而是一頭比任何
猛獸更兇猛的猛獸,他的爹——北飲狂刀聶人王!是聶人王!
    這山洞本藏於一雪丘之後,等閒不易發現,聶人王卻不知何故會繞過雪丘。最可怕
的還是,雪飲刀上仍殘留未乾血漬,不知他剛才又殺了什麼東西,此刻他雙目通紅如火,
足見殺意未平,瘋態依然。若聶風給他瞧見或許尚能倖免於難,但負傷的鬼虎勢難逃出
生天!
    這一驚非同小可,聶風也顧不得鬼虎在緊張關頭,急忙跑回洞內驚呼:「來了!」
    鬼虎雙目一睜,他和這孩子相處的時日雖短,亦知其甚少驚懼,只見他如此慌張,
儘管傷勢尚存一絲未癒,也先把正運行全身經脈的氣息所攝,問:「野獸?」
    聶風忙不迭搖頭道:「不!不是野獸!但比野獸更可怕萬倍!是我爹!」
    鬼虎一怔,天下孩子全都怕爹,怎麼這孩子會怕得如此要命!他的爹到底是誰?未
及深思,洞口地上乍投入一條欣長人影。聶風反應奇快,連忙把鬼虎推向洞壁一深深陷
下之處,以蛇屍將其重重覆蓋。
    就在此時,聶人王已踏進洞內!
    但聽他喉頭發出一般瘋獸般的喘息,恍如沉雷迭響,一雙眼珠血絲賁張,濃烈殺意
迅即籠罩整個山洞,使人窒息。
    聶人王目如鷹隼,一眼已發現洞中的聶風,也不和兒子說半句話,只大步直衝洞內
深處!
    聶風並沒阻撓,事實上,也不知如何阻撓!
    聶人王甫闖洞中深處,厲目即時四顧,目光在每個角落肆意狩獵,似乎一發現獵物,
便要當場展開屠殺!
    誰是他的獵物!
    過了良久,聶人王眼中湧起極度失望之色,索性緊閉雙目,氣沖沖坐到地上!他一
坐,身上殺氣更熾盛張狂,激盪得洞壁沙沙作響,聶風簡直喘不過氣!
    蛇堆中的鬼虎終於明白聶風何以會如斯害怕;回想跟隨主人的那段日子,自己見的
武林高手已是不少,卻從未有人能散發如此駭人的殺氣!這股殺氣蘊含無限瘋狂怨恨,
彷彿殺氣的主人和他手上那柄刀之存在目的,就是為要殺盡天下萬物一般!
    聶風根本不明白老父為何會在誤打誤撞下,繞過雪丘尋來此處,更不明白他為何又
會猝地坐下!
    兩父子沒有任何言語,聶風亦不知該說什麼,惟恐一言之失,又會使聶人王如上次
般瘋上加瘋,狂上加狂!
    洞內,忽然一片死靜,靜得可怕!
    在洞內來回輕蕩著的,只有——聶風急速的呼吸聲。
    聶人王沉重的呼吸聲。
    還有……
    對了!是呼吸聲!
    聶人王在聽呼吸聲!
    本來以鬼虎這樣一個高手,呼吸聲未必易覺,不過,聶人王也是高手!高手中的殺
手!
    他陡的雙目一睜,楮光一閃,狂暴目光如箭般射向鬼虎藏身的那堆蛇屍上,跟著一
聲不作,猛然抽刀向蛇屍叢中劈去!
    事出突然,聶風立即上前阻止,可是已來不及!
    誰料聶人王刀劈至中途,那堆蛇屍赫然紛紛如飛劍般向雪飲刀鋒迎去,硬生生把雪
飲刀勢阻截,無數蛇屍登時給刀勁震至稀爛翻飛詭異非常!
    就在滿洞蛇屍翻飛之際,一條人影從洞壁凹陷處電射而出,向著洞口奔去,此人正
是鬼虎。
    聶人王微微一愣,咧嘴狂笑道:「哈哈!老子早在廿丈外已強烈感到此處藏有高手,
果然沒錯,殺!」
    到了這刻,聶風總算明白聶人王為何曾尋至此隱蔽山洞,他是憑借本身野獸般的本
能,找出鬼虎所在。
    殺聲震天!聶人王殺人並不問青紅皂白,亦不理對手傷勢如何,他飛快地從後窮追
鬼虎。
    鬼虎本在緊張關頭,只是見鬼虎適才一刀來勢之勁,根本無法躲避,惟有忍著傷強
催內力推動蛇屍空群迎襲,自己則發力朝洞口跑去,可是由於妄動真氣,內息一滯,傷
上加傷,奔至洞口又呈不支倒地!
    但聶人王已經殺到,見這個倒下的高手如此醜陋也是一懍,但無論多醜亦要殺!正
要舉刀,同一時間,聶風閃電竄於其前,攔道:「爹,不要……」
    聶人王未給他把話說完,暴喝:「你武藝原偷學於我,要阻我談何容易,滾!」
    右腕一扭,以刀柄重重擊向聶風胸膛,聶風不虞有此一著,頓被擊倒一旁!聶人王
笑道:「嘿,敗軍之將,何足言勇?若有本事便親手制我!」
    說著再不遲疑,又舉刀向鬼虎迎頭斬去!
    這一刀凌厲無匹,鬼虎傷上加傷下根本無從反抗,只得望著聶風,高叫:「穴……」
    一聲鬼叫,聶風就在鬼虎等死之瞬間,霎時明白他這個穴字之意,於是遽使他別創
一格,二合為一的步法,人如旋風般貼著聶人王身軀急轉!
    聶人王萬料不到兒子所使的步法並非源於自己,為之一怔,手中刀卻未有半分遲疑,
仍向鬼虎力劈而下!
    但聶風的身法迥異難測,倏忽間竟轉到聶人王右側,小指一戳,便以鬼虎所授之獸
穴法向其父右脅一點。他所點的穴位並非一般正宗穴位,怪誕非常!聶人王自恃內力強
橫,量他也制已不住,索性由他亂點,誰料身上從沒想過的部位被其一點,以兒子小小
內力,竟令他右臂一麻!
    一麻之下,刀勢一偏,雪飲澎拜的刀勢頓劈在鬼虎身旁,直竄洞外的小雪丘上,
「隆」然一聲巨響,登時把那個雪丘轟個四分五裂!若此刀劈在鬼虎身上,必定血肉橫
飛,死無全屍!
    聶風沒料到本用以對付猛獸的點穴法,對聶人王竟然奏效,心中竊喜,也不知是因
為老父本來便是一頭猛獸中的猛獸,還是這套穴法根本便是一門極為高深的武學?
    無論人和獸,盡皆要受制於它!
    這套點穴武學,鬼虎當然亦是師承其主,其主人武藝之高深淵博可想而知!
    聶人王見兒子令自己出刀失准,怒叫:「小子!你敢造反?」
    正想勁聚右臂再劈鬼虎,鬼虎又嚷:「三……十……六……」
    聶風明白鬼虎是要自己用獸穴法盡封老父全身三十六穴,不由得一陣躊躇,但亦知
若不制住父親,鬼虎今日勢必死於他的刀下,於是不再多想,即時出手!
    就在聶人王勁聚右臂的當兒,聶風已飛快點了他三十六個大穴,可是以他小小內力,
怎可制牢聶人王?聶人王僅覺全身一軟,剛要倒下之際,雄厚內力復再衝破被封穴道要
站起來,鬼虎忙嚷:「再……點……」
    聶風惟有再點,聶人王剛衝開的穴道又被封鎖,更是怒不可遏,一邊欲提氣抗衡一
邊悍然吆喝:「小子!你敢再點,我立即宰了你!」
    聶人王但覺渾身逐漸酸麻,此時儘管多使勁亦再難衝破制肘,頃刻怒火中燒,獸性
大發,不住狂叫吶喊,一時間叫聲響徹整個山洞,震得洞壁砂石簌簌落下,整個山洞似
將倒塌!
    聶風並沒給他的撕天狂嚎嚇倒,他依然不斷來回在聶人王的身上點著,直至聶人王
內力盡失癱坐地上,直至聶人王嚎叫的氣力亦不繼,他才放手!洞內又回復死寂!
    他呆立原地看著這個向來獸性難馴的父親,想到他今日竟然會栽在自己手上,簡直
難以置信。
    聶人王內息衰竭,胸膛一起一伏,狠狠逼視聶風,像是要把兒子吞掉一般!鬼虎勉
力站起,一步一步的接近這頭瘋獸,他嘴角滲出血絲,傷勢又再加深,這傷,真不知到
何時何日方能痊癒?
    他仍是強自支撐,蹣跚地步至聶人王跟前,一雙眼珠瞪視著他,一字字問:「是……
你……殺……虎?」
    聶風私下一懍,似預感他會幹些什麼,連忙站近老父身畔。
    聶人王狂性難收,無所畏懼,鼓起一口氣,凜然答:「不錯!是我聶人王殺的又怎
樣?」
    鬼虎聽後臉色陡變,頓時運起僅存內力,舉爪便要向其腦門砸下,欲把它砸個爆裂,
可是同時間眼角一瞟其身旁的聶風,像要作勢欲擋,又回看那目光如炬的聶人王,虎爪
竟然凝留半空,良久良久,忽然撒爪,緩緩道:「我……內……力……不足,罷……了……」
    說罷走到半丈之外坐下,低首不語。
    他說的可是真話?
    聶風凝視鬼虎,清澈的眸子不期然泛起一絲感激之色。
   
                  ※               ※                 ※

    本來死寂的山洞,多添了一個不速之客——聶人王,再難死寂。
    聶人王喉頭經常發出獸性般的喘息,急速而沉重,令整個山洞充斥著一股無形的壓
力,聶風與鬼虎同感惴惴不安!而鬼虎因在最後關頭妄動真氣,如今又要重新調息,約
需一晝夜方能復元。
    故此,兩名大人如今均是不能動彈,僅得聶風一個小孩在旁守護,他為防再有別的
猛獸或其他人等來襲時束手無策,索性把鬼虎和老父移往那洞壁深處,若有風吹草動,
便立即把二人用蛇屍覆蓋。
    再者,聶風素知老父內力霸道無倫,惟恐時間一久,他會自行衝開穴道,於是待休
息一夜後,翌晨終決定再行封其穴道,以策萬全。
    頭一回以此獸穴法制服聶人王乃因情急所需而毋庸細想,如今形勢非急,聶風一邊
點,內心一邊感到歉意,畢竟,聶人王是他的親生父親。
    聶人王亦感兒子對自己的留手,嘿嘿笑道:「小子,你不是早說過要阻老子殺戮嗎?
若真是這樣便使勁點,否則便非男子漢!」
    聶風亦不容情,立時重點兩遍。
    聶人王哈哈笑道:「好!大義滅親!不愧男兒本色!可惜你仍未有救天下蒼生之實
力,制我僅止一時,我看你能制我多久!嘿嘿……」
    聶風看著老父那張狂態畢露的笑臉,一片擔憂之色,就在此時,突聽洞外傳來一些
微不可聞的異聲,同時間,聶人王的笑容轉趨僵硬,似亦聽聞了這些異聲!
    聶人王原亦曾習冰心訣,只是荒廢太久,一顆心又不如自己兒子那般冰清,故冰心
訣之修為一直次於兒子,不過也非等閒,聽聞異聲亦不足為奇!
    三人之中,只有鬼虎沒有察覺,他並沒習什麼冰心訣!
    聶風連忙用冰心訣靜心一聽,私下一愣,回望老父,他的訝異絕不比兒子遜色!
    此異聲竟是一些胡琴之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隨著風雪送來,琴音似有似無,若隱
若現,無限低回,聶風雖是小孩,也可感到琴音所含那股蒼涼落寞之意,心中奇怪,這
個操琴人何以會在這偌大的雪地操琴?
    更奇怪的是,此人操琴竟是朝著山洞這方而發,似在向原本居於洞中的鬼虎一抒落
寞情懷,但因距離太遠,琴音又極輕,操琴者似又不想鬼虎及其餘人等聽見身身此番蒼
涼,心境異常複雜無奈!
    只是,操琴者也許未能預料,自己的琴音巧遇上聶風及聶人王的冰心訣,一切愁緒
無所遁形!
    此是,鬼虎亦發覺聶風二人在全神聆聽,神態有異遂問:「什麼……事?」
    聶風道:「是琴音!我倆聽聞一些胡琴之音!」
    鬼虎乍聽此語,臉色陡喜,不可置信地道:「胡……琴……之音?是……是……他!」
    聶風自遇上鬼虎以來,除提及他的主人外,就不曾見過他如此興奮,如今他面上又
露出相同的雀躍,莫非……這個在雪地操琴的人會是他的主人?可是,他的主人不是早
已辭世的嗎?
    就在狐疑之間,聶風忽又聽見琴音漸漸消沉,愈轉愈緩,愈轉愈輕,終於,一曲冉
冉散盡,恍如一個顯赫一時的薄命客的最後一聲嗟歎,黯然曲終魂斷……
    鬼虎罕見地關切,問:「他還……在操……琴?」
    聶風搖首道:「不,琴音消失了。」
    鬼虎目露異常失望之色,低下頭,斷斷續續的深吟道:「他既退隱,又……何必……
捨不下……我?何……必?何……必」他喃喃自語,聶風還是首次聽他說了這麼多的話。
    聶人王卻一直默然不語,自聽聞琴音後,他竟是出奇的沉默,喉頭的喘息亦不復見,
相反臉上卻流露無限蒼涼,這陣落寞的琴音像是勾起了他一些不願記起的回憶……
    他也曾是群刀之首,他也曾退隱歸田!可惜,「揚名立萬」本已極難,「埋姓退隱」
更是難上加難,到頭來一切事與願違,今日落得如此瘋狂收場,豈是始料所及……
    陡地,聶風臉上驟變,像又聽聞一些聲音,鬼虎忙問:「琴……音……回……來……
了」聶風道:「不是琴音,是腳步聲!兩個人的腳步聲!」
    語聲方歇,逕自展身跑向洞口看個究竟。
    鬼虎乘他極目遠眺之際,斜睨聶人王,道:「聶……風,三耳……聶風,好……名
字,如今……已鮮有……如此……熱心的……人……了……」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本在苦思的聶人王給他如此打擾,頓時橫他一眼,但向來
瘋狂的目光也不免流露少許以子自豪之色。
    聶風在洞口遙望一會,只見兩條人影從遠至近而來,逐漸可以辨清容貌,赫然是鬼
虎的義弟與那個杞柔姑娘!
    二人已步至距洞口十數丈外之地,但本來在遮掩洞口的那個雪丘早給聶人王一刀轟
碎,洞口勢必被泠玉發覺。
    聶風奔回洞內,道:「叔叔,糟了,你義弟來了。」
    鬼虎為之變色,道:「只……他……一人?」
    聶風道:「不單是他,還有杞柔姑娘!」
    鬼虎乍聞杞柔亦至,醜臉登時益發難看,道:「她……也來……了?不……我們……
先避一避……」
    聶風見他竟不怕泠玉發現後去通風報信,反害怕再見杞柔姑娘,也是一怔,但亦如
他所言,跑往洞口抄了一團雪把洞中火堆撲熄,跟著對聶人王道:「爹,對不起了。」
    旋即封了聶人王的啞穴,只因怕他會突然無故狂叫,誤了鬼虎。
    聶風接著再以殘餘蛇屍堆在鬼虎及聶人王身處的凹陷之處,自己也一頭鑽進二人之
間,剛剛把蛇屍覆妥,泠玉和杞柔便走了進來!
    原來上回夾攻鬼虎以後,風氏兄弟各有所傷,立遣屬下趕回風月門召集過百精英,
一眾人等浩浩蕩蕩,於昨午抵達此雪嶺山腹,為免費時失事,風清鷹便和門眾在山腰駐
腳,再委熟悉地勢的泠玉深入雪嶺之中先行搜尋,待發現鬼虎行蹤便即來通報。而杞柔
雖不屑泠玉所為,但因掛慮鬼虎,也甘願與他聯袂找尋,心忖先找著鬼虎再作打算。
   
                  ※               ※                 ※

    泠玉看來十分疲倦,甫進洞便即倒坐地上,杞柔剛徐徐坐在一旁,突聽泠玉「嘩」
的一聲,原來他瞥見洞中滿佈蛇屍,嚇了一跳,看真點便知全是死蛇,奇道:「咦?這
山洞怎會有這麼多的蛇屍?」
    杞柔道:「玉,這兒很可怕,我們還是走吧!」
    泠玉道:「我們在這雪地已找了他一晝一夜,絕不能功虧一簣,好歹也在這裡先歇
一會再找!」
    杞柔勸道:「玉,罷了!鬼虎畢竟是你義兄,你又何苦如此待他?」
    泠玉扳起面孔道:「嘿,義兄怎樣?他屠殺村口老李一家七口,嗜殺凶殘,人人得
而誅之,我雖與他結義金蘭,但此慘劇是我親眼所見,試問大義當前,我又豈能坐視?」
    泠玉此語一出,蛇堆中的聶風頓覺左右兩旁的鬼虎及聶人王身子同時一顫,足見二
人心中有數,但顫抖最烈的還是鬼虎,也許只因他蒙上不白之冤。
    杞柔一聽泠玉提及大義,花容一沉道:「大義當前?我看未必!你如此不遺餘力,
不過是想得到風氏兄弟那筆一萬兩白銀的賞金罷了。」
    泠玉狡辯:「那筆賞金並非主因,不過我既行仁義,受之不愧!」
    杞柔道:「即使你並非全為錢財,但你可還記得當年結義之情?你倆本來無父無母,
二人相依為命,那一年村裡鬧著荒,誰也無法兼顧你們兩個小孩,你倆又只餘下兩個饅
頭,你吃掉自己那個饅頭後還在抱著肚子喊餓,鬼虎看著不忍,便把自己僅餘的饅頭給
了你吃……」
    如斯雞毛蒜皮的瑣事,杞柔如今幽幽道來,亦覺無限唏噓……
    泠玉理直氣壯地道:「這個我倒記得,但後來這個饅頭亦非由我獨享,我還是分了
一半給他!」
    往事如煙。
    蛇堆中的聶風傾聽著這些別人的陳年往事,只覺世間一切恩恩義義,怎麼如斯難以
算清?不過見泠玉如此理直氣壯,心中卻想,他不應把一半饅頭給回鬼虎……他應該把
整個給回他!整個給回他!
    然而,聶風又可會明白,所謂人情世故,能夠給回半個已是極度奢侈?
    忽地,聶風聽見身畔的鬼虎竟傳出「滴」的一聲,這聲音是如此的輕,輕得就如是
一顆眼淚掉到蛇屍上的聲音。
    是一顆眼淚。
    這也許是泠玉對鬼虎所幹最具血性的一回事了,可見當年他對他倒還有半絲真情。
    只是,忽然有一天,他長大了……
    他驚覺,當年與自己分吃一個饅頭的鬼虎,是一個平庸無奇,其貌不揚的義兄。
    一切一切,都因為這張臉……
    杞柔雖亦知當年泠玉所幹確屬事實,但終究已成過去,眼前的泠玉已「今非昔比」,
「判若兩人」,她不忿道:「縱使你為顧存大義而不念結義之情,可是鬼虎在半月前還
在虎口邊緣救你一命,你斷不該那樣爽快便應承風氏兄弟的!」
    泠玉本是擅於辭令,但杞柔語中要害,此事確實理虧,不期然惱羞成怒,道:「枉
我多年來對你百般呵護,希望總有一天你會站到我的身邊,豈料到了此時此地,你還是
如當年一般,站在他那邊偏幫他!」
    杞柔給他一說,粉靨一紅,道:「玉,你何出此言?一直以來,鬼虎總算對你時刻
照顧,他本性淡泊,故暗中以自己天生驚人的爪力對村民所除的猛獸,盡皆讓你獨攬功
勞,所有讚美之辭全都落在你的身上,大家都對你青眼有加,試問在你受村民愛戴,自
鳴得意之餘,可曾有半點念起這個義兄?那時候,只有我依然站在他的身邊……」
    泠玉道:「對!村內所有人都對我青眼有加,可惜,我最希望獲得的那雙青眼,卻
獨落在我義兄身上,哼,他憑什麼可以得到這些?」
    杞柔被他一問,一時結舌,支吾:「他……他……」
    泠玉奸狡地道:「你答不出?嘿,天下美女鍾情醜男,大都因他心地善良這些陳舊
理由,但單有顆善良的心有啥有?一個人沒智慧,沒銀兩,到頭來還不是淪為賤民?你
看鬼虎,無論他如何重情重義,今日還不是窮途未路?你看我,不正是憑這張臉得到村
民愛戴?」
    杞柔簡直不敢相信泠玉會說出這樣的話,道:「玉,你太過份了,別要人心不足!」
    泠玉憤然:「不錯,是我人心不足!我本應可以得到一切,卻又得不到一切,我不
甘心!」
    杞柔見他動氣,糾糾纏纏的說個沒完沒休,遂別過臉道:「別要再說下去了,那……
已是許久以前的事。」
    泠玉卻扳過她的身子,道:「不!我仍是記憶猶新!倘若鬼虎比我好看,我輸給他,
總算心服口服,但他生來其貌不揚,你為何偏偏要選他?你為何偏偏不選我?」
    泠玉愈問愈是幼稚、激動,竟然一邊問,一邊猛搖晃杞柔的身軀!
    杞柔無奈嬌呼:「天下美女俯拾皆是!玉,我問你,你又何苦偏要選我?」
    真是一語中的!泠玉登時一呆,表情一片迷惘。
    是了,他又為何偏偏要選杞柔?
    他本是聰明人,可惜遇著的對手並非和他半智,而是斗情!情,多麼銷魂蝕骨的一
個字,只要「心中垂青」,便是情!
    可是,面對情字,聰明絕頂的泠玉也迷糊了,迷失了……
    他不明白,為何他偏要對杞柔有情?為何十三年來,她偏又無法對他日久生情?
    不過又何須明白?
    他只想問,最後一次,也許亦是令他徹底心死的一次!
    泠玉終於問:「那,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選我的了?」
    杞柔歎道:「玉,這個問題我早在十三年前答了無數次,想不到今天你又逼我再答
一次……」
    她凝眸注視泠玉,極端無奈地續道:「我的答覆,依舊和十三年前一樣。」
    答案,其實在未問前已心中有數,泠玉始終期待著會有驚喜,卻未料到得到的竟是……
    他呆然半晌,最後才木無表情的道:「你好狠的心!」
    杞柔道:「不及你待鬼虎那麼狠!」
    此語一出,恩斷義絕!
    狠?
    泠玉忽然發覺,他原來恨她,很恨很恨,因愛成恨!
    既然始終得不到她,那麼,一切都不怕她知道……
    他豁出去了。
    若要恨她,便要恨得徹底,他要她知道一切,他要她傷心、害怕、流淚……
    驀地,泠玉發出一絲獰笑,他殘忍地道:「嘿嘿,是我心狠手辣又怎樣?有許多事
你還沒知道呢!」
    泠玉語調陰冷,聽得杞柔內心發毛,他似要告訴她一些十分可怕的事!
    泠玉笑道:「老李一家並非鬼虎所殺,那晚我看見的,只是另一個散發漢罷了!」
    杞柔怦然一驚,她早覺事有蹺蹊,但從未想過他會誣害自己義兄,她連想也不敢去
想:泠玉對她臉上驚詫的表情欣賞極了,他索性變本加厲:「小事而已!你知道嗎?為
了得到你,十三年前我所幹的事更精彩呢!」
    十三年前?杞柔心中一沉,鬼虎正是在那年失蹤,難道……
    泠玉續道:「那一年,我向你求親不遂,心中又妒又恨,既然我得不到你,鬼虎就
更不配得到你,終於有一晚,我在他的酒中下了劇毒!」
    杞柔全身皆在震慄,她緩緩站起,一步一步向後退。
    「鬼虎喝罷那杯酒後便倒地翻滾呻吟,不一會已僵止不動。我以為他已氣絕,遂把
他拖至這雪嶺埋在雪下,更為防其屍遭人發現,便以火燒燬其貌,本是其貌不揚的他就
更不似人形,即使被人發現,也認不出是他,哈……」
    泠玉的笑聲是那樣陰險,猶如毒蛇響尾,聶風聽罷此番前因後果,不禁毛骨悚然!
    難怪鬼虎的聲音如斯刺耳,他喝下的劇毒,沒有令他啞掉已算萬幸!
    聶風身邊的老父早已聽得胸膛起伏,這種恩將仇報,來絕人性的所為,任誰聽了皆
會齒冷,何況是聶人王?
    鬼虎卻是出奇平靜。
    杞柔已泣不成聲,不知是為鬼虎的遭遇而泣?不是因為自己是禍水紅顏?
    她淒然地、反反覆覆地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泠玉見她傷心,意態更狂,站起來步步幾她進逼,道:「確是你害了他!因此你也
得到應得的報應,正如風氏兄弟所言,他早於八年前已回來此雪地匿居,可是你等他十
三年,他居然不回來見你一面,你說,這可是你的報應?」
    杞柔梨花帶雨,搖首:「不,他一定會回來!」
    泠玉冷笑:「我也是這樣的想,不過他只是回來找我!我把他棄屍雪地,他總有一
天會回來找我報仇!」
    就在此時,一個如夜鬼般的聲音突從泠玉背後冷冷傳來,道:「你……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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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雪在哭

泠玉回頭一望,只見一人正背向他與杞柔,站在洞中最陰暗之處。
    此人一頭散發如同鬼魅,背影稔熟,一看之下,泠玉足下一軟,仆倒地上驚呼:
「是……你,鬼虎!」
    鬼虎本與聶風父子藏身蛇堆,誰知卻驀地現身,聶風想制止也來不及,此刻就連他
父子倆亦在泠玉及杞柔面前無所遁形!
    想不到,鬼虎此番現身,只為對泠玉說「你錯了」這三字……
    泠玉不料鬼虎會棲身此洞,更不料洞內還有當晚搶救虎頭的長髮小孩,最令他震愕
的是,坐在這小孩身旁的,正是屠殺老李一家的瘋漢,此際正目露凶光地瞪著自己,那
柄丟在他身旁的寒刀,彷彿亦在靜靜的冷視著人間恩怨……
    杞柔卻毫不害怕,反之無視聶風父子,雀躍地向鬼虎走去,但鬼虎即時喝止她:
「別……過……來……」
    杞柔愕然頓足,他的喝止聲是如斯急切,聽來甚怕她看見什麼似的,她忽然明白了
一個她一直耿耿於懷的疑問,恍然道:「我明白了。虎,八年來你從不回來見我一面,
就是不想給我瞧見你……這張臉?」
    鬼虎的語氣出奇的冷淡:「你……明白……更好……」
    杞柔柔聲道:「虎,別傻!由始至今,我對你,都不是因為你的臉,無論你變得多
丑也毫無分別,你應該比我更明白……」
    鬼虎無語搖頭,看來並不認為她不會因這張醜臉而變。
    就在二人悵然之際,泠玉已乘鬼虎不覺,躡手躡足地爬向洞口,剛想溜之大吉,倏
地一條小身影如風撲前把其攔阻,泠玉抬首一望,正是當晚的長髮小孩!
    鬼虎陡然道:「由……他……去……吧……」
    他頭也不回,已知發生何事,此語一出,不僅聶風、杞柔及聶人王為之愕然,泠玉
的錯愕更不比眾人遜色。
    杞柔急道:「虎,風氏兄弟已夥同過百門眾於山腰駐足,泠玉必會去通風報信,你
怎可如此便放他離開?」
    鬼虎沒有反應,卻從懷中掏出一殘舊布包扔給泠玉,泠玉慌忙接過,拆開一看,只
見布內的竟是半團灰白之物,枯乾不堪,看來保存其久,如今猝然重見天日,頃刻隨風
而化,撒了一地白色的灰,宛如一段久遠的、逝去的情……
    然而泠玉在這半團物體曇花一現之間,早看清了那是什麼,此際他的臉色甚至比遭
人掌摑更為難看,錯綜複雜,呆立良久,才道:「原來你當初並沒有吃下它,好!既然
你已把它還給我,此後我倆扯平,下次見面時,你不需要再扮作既往不究,我亦絕不因
此對你留情!」
    他說罷看了看鬼虎,又看了看杞柔,終於轉身悻悻離去。
    聶風雖沒瞧見那半團東西,也略猜知一二,故亦沒再阻撓泠玉,只是回到聶人王身
畔,但見老父面色一抹鐵青,呼氣如雷,連忙解開他的啞穴,豈料聶人王即時暴喝:
「禽獸!」
    喝聲震天,洞中砂石又再飛揚!
    他斜瞅鬼虎,怒道:「你義弟是一頭禽獸,你今日不殺他,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鬼虎斷續道:「這是……給……他的……最後機會,正……如……先前……我不殺……
你,也……是……給你……一個機會」鬼虎說著把臉轉向聶人王,他看著他,瞪眸不轉,
一字一字續道:「但……願……你倆……都不會……令我……失望……」
    此番肺腑之言,聶人王聽罷勃然變色,一時間無辭以對,索性閉目裝作不聽。
    聶風只覺老父自聽罷琴音及鬼虎的過去後,雙目流露的瘋意似漸有改善,他但願自
己並沒有看錯,此時杞柔卻道:「不!泠玉絕對會令你失望!我相信他已趕去出賣你,
虎,我們立即走!」
    鬼虎道:「走?好,你……自己……走吧……」
    杞柔一怔,道:「我不走!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鬼虎道:「你……為……何……要……與我……一起走?」
    杞柔急道:「虎,我如今開始明白了,若你是因害怕自己的臉會嚇怕我而不敢回來
再見的話,那麼……你在此雪地匿居,或許只因這裡是最接近我的……」她本想說這裡
是最接近她的地方,卻欲言又止,害怕此語一出,鬼虎會當場否認……可是她的話,縱
是聶風父子亦完全領會,更何況是鬼虎?
    鬼虎瞿地冷笑一聲,冷地根本不像他自己!
    「別……自作……多情!我……主人……在此……救我,且……傳我……武藝,情
深……義重,我……回來此地……只為紀念……他……」他說的也是情理之言,聶風曾
見他如何思憶主人,故他為其主人匿居於此亦不足為奇!
    杞柔固然不信,道:「無論如何,我等了你十三年,只要你願意,我倆還是可以回
頭!」
    回頭?
    她仍是昔日的她,他卻已非昔日的他,如何回頭?
    他這張如鬼醜臉只會令她受盡人間羞辱恥笑,難道真要跟他一世活在此雪地不成?
    鬼虎道:「誰要……你……等?你……早……應嫁給……泠……玉,免得他……把
我……糾纏……」
    「不!」杞柔忽然搶前,從後攔腰緊抱鬼虎,兀自堅持道:「我不喜歡他,他的心
太醜陋!我只對你……至死不渝!」鬼虎的身子一陣顫抖。
    到了此時此地,他還能說些什麼,但有一番話,他不能不說,他已有所決定!
    他陡地仰天狂笑,淒厲非常,道:「嘿,你……真的……對我……至……死……不……
渝?」
    杞柔把臉埋在他的虎背中,柔聲道:「你明白的,又何必問?」
    鬼虎冷笑道:「好……」說著突然甩開杞柔的擁抱,回頭盯著她!
    杞柔當場呆立,他的臉近在咫尺,她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太清楚了!
    無論男女,當有天發覺自己深愛的人竟然變醜,而且醜得難以忍受的時候,到底該
如何辦?
    倘若勉強勾留,那自己每夜夢迴之時,一睜開眼便面面對一張如惡鬼般的醜臉,簡
直是一個一生一世也無法擺脫的夢魘,寢食難安!
    可是,倘若一走了之,那自己當初所說的一切海誓山盟,豈非變作慌言,化為泡影?
真是費煞思量!
    到底應否繼續留在自己深愛的人身邊,還是——逃之夭夭?
    杞柔的肯眸睜得如銅玲般大,但目光卻在不斷收縮,目瞪口呆!
    鬼虎皮笑肉不笑地道:「他……心……丑,我貌……丑,你……真的……跟我?」
    杞柔簡直無法相信世間真有這樣醜的臉,小腳一直的向後退……退退退退……
    她終於退至洞口,淚,恍如江河缺堤,滿她的面頰衣襟,她霍地轉身離去……她終
於逃了!
    鬼虎靜立如故,但聶風瞥見他雙目泛起一片淚光,這片淚光並沒有淌下來,僅在眼
眶內自生自滅,無奈隨風而干……
    想不到結局竟然會是這樣的!竟然會是這樣的!
    洞內一片悄寂,悄寂得近乎死,一個癡情女子的心死!
    還是聶人王首先打破悄寂,他倏地喟然歎道:「所謂至死不渝,鶼鰈情濃,到頭來
敵不過醜臉猙獰,也都不過如此……」他向來高亢瘋狂的情緒此刻竟是出奇平靜,彷彿
完全變為另一個人!不錯,到了最後,海枯石爛。永不磨滅的並不是「情」,而是臉,
一張醜臉!
    鬼虎回望這個生人勿近的聶人王,發覺他的語氣不無唏噓之意,他的背後,可也有
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癡心往事!
    他沒有細想下去,只覺血氣一湧,連忙坐下調息。
    適才他本在緊張關頭,卻妄自現身,還說了這麼多話。沿幸仍能把持,一會已然平
復,徐徐道:「我……還要……六個時辰……方才……行功……完畢,此刻不……能走
動,無……法……離去,你們……還是……走吧……」
    聶風走到鬼虎跟前,並沒有張口說半句話,他以行動來代替說話。他坐在地上。
    失望,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
    當一個人對某人或某事懷有抱負和希望時,倘若得不滿意的結果,便會感到無限失
落,甚至悲哀……
    故此,打擊對手的其中一個方法,便是叫對手失望。
    泠玉,又會否叫鬼虎徹底失望?
   
                  ※               ※                 ※

    雪嶺孤寂。
    雪嶺的夜,似乎較其他的夜更快降臨,轉眼間過了五個時辰。
    夜幕已深。
    泠玉他果然沒有辜負杞柔的「慧眼」,他將要徹底的讓鬼虎失望!在這寥寥五個時
辰當中,他盡快趕去山腰通風報信,且更已領著風氏兄弟及過百精英上山,他把這五個
時辰的作用發揮至最高境界!
    只因為心頭一股不可告人的恨!
    鬼虎在風清和身上所留的爪傷已癒,風清鷹的右手雖給扭斷,經駁骨後漸無大礙,
更何況,他未必須用右手才能舞劍,他左手所使的風花劍法,比右手毫不遜色。
    如今萬事俱備,獨欠鬼虎,他問泠玉:「泠兄弟,還有多遠?」
    泠玉道:「不遠了!再繞過這個山頭便是。」
    說著向身後過百精英望去,但見眾人神色剽悍,心忖鬼虎即使傷癒,甚至加上那個
長髮小孩及那名瘋漢,也勢必劫數難逃!
    他滿意極了,他早已把那撒滿一地的白灰忘掉!
    唯一令他不滿面的是,杞柔始終不願站到他的身邊。
    他身旁的風清和心中對泠玉厭惡已極,若非其兄風清鷹如此執意要倚仗泠玉,他絕
不會與之並肩同行,有失身份。
    就在此時,前方不遠正有一條人影搖搖晃晃的步近,柔若無骨,竟是……杞柔!
    杞柔一見泠玉,芳容乍驚乍喜,揮手大叫:「泠玉哥!」一邊向他奔去。
    這一著大出泠玉意料之外,杞柔甫走近便投進他的懷中,飲泣道:「玉,我終於看
清楚他的臉了,他……確是醜得很,我當場給他嚇昏,暈了大半天才醒過來,玉,我這
次是死心塌地的跟你了……」
    泠玉溫香滿懷,好不心旌搖蕩,正當他飄然之際,杞柔突如其來的從懷中取出一柄
護身匕首,狠狠向泠玉刺去,泠玉身手平庸,怎及閃避?眼看要被她刺中咽喉……
    電光火石間,一隻冷靜的手緊扣杞柔手碗,透勁一扭,匕首隨勁墮地!
    出手的是風清鷹,他甩開杞柔的手,冷峻的道:「我不管你倆恩怨如何,但泠兄弟
絕不能死!」
    杞柔恨恨道:「我就是要他死,只要他死了,你們便再難找出鬼虎!」
    她聲聲嬌叱,大義凜然,很難想像一個如此柔弱弱的女子,居然也有英烈的時候。
    原來杞柔並沒有給鬼虎嚇倒,她只是恨泠玉為何如此沒有人性,把與他同甘共苦的
義兄燒至不似人形,她趕來,只因要他以命償還!
    泠玉大難不死,吁了口氣,一聞她的痛罵,不禁勃然大怒,道:「呸!賤人,你找
死?」說著向杞柔拳打腳踢,把對鬼虎的妒恨,全都發洩在她身上,拳拳到肉,不消片
刻,杞柔已給其打至狂噴鮮血,五臟恍要爆裂,飄飛開去。
    泠玉還想窮追猛打,風清和終於看不過眼,一手擋著他的拳頭,道:「男兒漢如此
欺負弱質女流,不羞恥嗎?」
    泠玉見風清和出手相護,二人早有心病,更是怒不可遏,睜目叱喝:「呸,這是我
倆私事,與你何干?」
    風清鷹見二人如此下去不是辦法,立上前勸止道:「泠兄弟,此刻務以大事為重,
若在此耽誤下去而給鬼虎走脫,反而不妙!」
    泠玉亦覺言之有理,如言收手,揪起杞柔,瞪著她道:「賤人,本少爺今日就要你
看看他有何慘淡收場!」
    杞柔還想以眼還眼,可惜,她已還眼的氣力也沒有……
   
                  ※               ※                 ※

    洞內,經過五個多時辰的調息,鬼虎已近功成,頂上正冒出梟梟白煙,顯見正如火
如荼!
    在旁的聶風瞧見如此情況,不由得喜形於色,道:「叔叔,你傷勢進展如何?」
    鬼虎徐徐道:「我……已……盡力,可惜……功力只回復……九成……左右……」
    然而,九成功力總較動彈不得為佳,聶風其實曾心生要把老父穴道解開的念頭,希
望借聶人王之力為鬼虎解厄,但又怕其一旦行動自如,必會殘殺眾生,甚至狂性大發時,
就連鬼虎也一併幹掉,故這念頭僅是一閃即逝,不敢多想!
    就在鬼虎聚精會神之際,一條人影突如敗絮般給拋了進來,三人一驚,定神細看,
赫然是黯然離去的杞柔!
    鬼虎瞧見她遍體鱗傷,口角溢血,氣息敗壞,似已猜知發生何事,連忙上前扶著她,
問:「你……去殺……泠……玉?」
    杞柔虛弱地點了點頭,口角的血仍在不斷淌出。她的心,可也在同時淌血。鬼虎一
反上回對她的冷漠,滿臉哀憐,慨然道:「柔,你……這……樣……做又……何苦?」
    杞柔強顏擠出一絲笑意,道:「我……我只……是干自己……應做之事,虎,我……
多麼希望……可以與你……在此山洞……守終生,可惜,他們……已經……來……」
    她沒有把話說完,已痛極昏倒過去。
    鬼虎緩緩把她放到地上,面容悽慼,聶風也是一片惻然,只有聶人王,臉上卻毫無
表情,他冷冷睨著這個女子,不知是否在後悔自己曾為她所下的斷言?
    正當三人惘然之際,洞外忽傳來哈哈的大笑聲,是泠玉的聲音:「大哥,你快些出
來啊!這裡有許多大俠們想見識見識你的面孔呢!」
    泠玉語調極為意氣風發,鬼虎心知他有意相激,遂沉氣不發。隔了良久,又聽泠玉
在嚷:「大哥,你怎麼還不出來啊?你再不出來,我便命人將火把拋進洞中,屆時只怕
會連累你的杞柔姑娘,和你那兩名朋友!」
    此著正是泠玉的殺著!他曾目睹聶人王屠殺老李一家子之厲害,也曾領教聶風的武
功,況且洞內陰暗,敵暗我明,故寧願與風氏兄弟等人於洞外引鬼虎出來,總較深入洞
口為佳!
    為怕泠玉真的會如言縱火,鬼虎再難遲疑,縱使僅得九成功力,也誓要出去不可!
    他轉臉對聶風道:「孩子,謝謝……你……一直……照顧……我……」
    說著貿然掉頭離去,聶風卻拉著他殘破的衣角,道:「叔叔,我和你一起去!」
    鬼虎回首凝視這孩子的那雙眼睛,心中不無感動,於是一手握著他的小手,放到自
己糜爛的醜臉上,溫言道:「孩……子,你……很……懂事,那……你……便和我……
一起……去……吧……」
    「吧」字剛脫口而出,鬼虎陡地一指戳向聶風腰際,聶風不虞有此一著,但覺渾身
一麻,當場動彈不得,不禁叫道:「叔叔,你幹什麼?快解開我的穴道啊!」
    鬼虎道:「他們……僅為……我而……來,你們……不用……陪我……一起送……
死……」
    此時,一直出奇沉默的聶人王突然道:「好!我聶人王敬重你是條好漢,但你若讓
我出手宰掉你那頭畜生義弟,我更多敬你一分!」
    鬼此怎會不明他想出手相助之意?但想及聶風幾經艱苦才把其父制服,只為阻止他
再度殺戮,倘若因自己安危自解其穴道,恐怕再難把他輕易制服,屆時若他再發瘋起來,
只會貽誤蒼生,心中實在不忍,搖了搖頭道:「不……用了,但願……待……杞柔……
醒來……後,你們……能代我……好好照顧她,我……我辜負了……她……」
    他說罷回望昏躺地上的杞柔,淒然一笑,也許,這已是他最後一次如此望她……
    接著,他黯然轉身向洞口走去,聶風慌忙吶喊:「叔叔,不要!不要啊……」
    可是,任憑聶風在身後喊得如何力竭聲嘶,他也沒有回頭!
    也許,他本來亦想回頭多看他們一眼,可惜,他已無回頭的餘地!
   
                  ※               ※                 ※

    鬼虎甫一出洞,但見泠玉正站在風氏兄弟二人之後,身後更有過百持劍人馬把他重
重保護,好不安全!好不威風!
    泠玉一見鬼虎,登時眉開眼笑,道:「大哥,我們又見面了。」
    鬼虎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像是把他視作死人一般,他的臉容沒有失望,也沒有怨忿,
他只是瞪著風氏兄弟,道:「我……來……了,你們……要殺……便殺吧……」
    風清鷹也沒料他會如此爽快,笑道:「鬼虎兄,我兩兄弟與你素無過節,此行並非
要取你性命,弄至此番僵局實屬逼不得已,今日只要你能說出令主子墓地所在,我保證
不損你半根毛髮!」
    泠玉也在旁插嘴道:「是了!大哥,只要你能把墓穴說出,我放你一條生路又如何?」
    生路?泠玉也會放他一條生路?鬼虎苦笑,道:「我……確實……知道主人……葬
身……何處,但……絕不會……告訴……你們的……」
    風清鷹見其如此堅絕,登時目光如炬,道:「鬼虎,開門見山,今日我給你最後一
個機會,別要敬酒不喝喝罰酒!」
    泠玉飛揚跋扈,慫恿道:「是呀!大哥,若你觸怒了風大俠,可有你的好受呢!」
    泠玉根本就不關心鬼虎會否洩露墓穴所在,他只是在煽風點火,冀求激戰一觸即發,
他要他——死!
    鬼虎毫無懼色,道:「那……就……看看……你們……可以把……我怎樣……」說
罷身形急展,沉嘯一聲,竟向旁直衝而去!
    風清鷹早已注意他的一舉一動,鬼虎一動,他亦即時隨之一動,一旁的風清和亦無
奈中跟著長兄而動,那過百人馬見二人急動,全都一起動了起來!
    轉瞬間,一眾人等盡揮劍朝鬼虎圍攻,頃刻殺聲嘶天……
    聶風和聶人王雖不是親見洞外形勢,在洞內亦把眾人的說話聽得一清二楚!
    俟聽得清楚又有何用?父子倆如今穴道被制,只得干睜著眼,靜等待結局!
    一眾人等在洞口鬥了一會,殺聲便逐漸遠去,聶風愈聽愈是心焦如焚!
    就在他空自焦急的時候,地上的杞柔驀地發出一陣呻吟,逐漸甦醒過來。
    她緩緩坐起,一雙剪水秋瞳朝四周流轉,卻已不見鬼虎影蹤,驚道:「哎……鬼虎……
他……他在哪?」
    聶風急道:「鬼虎叔叔已經去了!杞柔姑娘,若你立即替我解開穴道,也許我還來
得及助其一臂之力!」
    杞柔訝異於一個孩子竟會言要助鬼虎,他有足夠的實力麼?可是也無暇細想,剛想
問聶風究竟如何解法,瞿地,一個人從洞外閃了進來,一旁的聶人王喝道:「小心!」
    但杞柔剛自甦醒,驚魂未定,頓給扯著如絲秀髮,來人正是泠玉!
    原來泠玉自量並非鬼虎敵手,犯不著加入戰圈送死,心想不若進洞捉回杞柔,或許
在危急時可以用她威脅鬼虎。但其對聶人王父子甚為忌憚,故亦步步為營,誰知進來後
見這一老一少穴道被封,又見杞柔意圖相幫,遂即時上前阻止!
    泠玉奮力拉扯起杞柔的長髮,把她硬拉向後,咬牙切齒道:「嘿,賤人,你總是偏
幫外人,真是活得不耐煩啦!」說著一手把杞柔拋向身後,跟著緊盯著聶人王父子道:
「又是你們這一老一少,今日遇著我可算你們遭殃!」
    聶人王喝道:「若老子穴道未封,你早已碎屍萬段!」
    泠玉哈哈笑道:「好狂妄!就讓本少爺先解決這小子再把你碎屍萬段!」
    他轉向聶風,陰陰地道:「小子瞧你年紀小小,武藝卻很不錯呢!上次那一腿令本
少爺傷得很啊,無論誰曾犯我,我都要他付出代價。」泠玉小氣記恨,說話間已舉刀劈
向聶風,但刀勢未去,左腿卻被人緊抱,原來是倒臥地上的杞柔。她哀求:「你要殺便
殺我好了。」
    泠玉「呸」的一聲踢開她,「賤人!用不著爭先恐後,橫豎你怎樣也不選我,待你
利用價值完畢,我早晚會把你一刀了結,省得你回到村裡把我的事四處張揚。」言罷迅
即回刀再劈聶風,但杞柔甚為頑強,又再撲上死命抱著他的腿不放。泠玉一個踉蹌,身
子向前俯衝,撲下之前雙手愴惶在半空發力亂舞,刀柄恰巧打正聶風腰際要穴,聶風登
時血氣一暢,穴道頓解。
    但泠玉這道蠻勁委實不輕,聶風解穴之餘,人亦被擊飛撞向身畔之聶人王,兩父子
一同翻滾地上!
    聶人王被兒子整個身子飛撞,也是全身一震,似乎撞開了不少穴道,但聶風點了他
三十六穴之多,也並非一撞便可完全解穴!
    聶風迅即彈起欲向泠玉撲去,泠玉見他能夠動彈,不由得大吃一驚,但反應亦甚機
伶,他深知此子武功遠勝自己,連忙滾到杞柔那方,以刀抵著她的脖子,喝道:「別過
來!」
    杞柔已奄奄一息,無力反抗,聶風被逼止步,道:「你太令鬼虎叔叔失望!」
    泠玉被一個小孩如此一說,臉上一紅,可是隨即化紅為笑,獰笑!
    「嘿嘿,失望?我如今就立即去令他失望,你別尾隨不捨,否則別怪我對她手下無
情!哈哈……」
    到了這個地步,泠玉甚至連所愛的女人亦可殺,這個他曾一度深愛的女人!
    聶風無計可施,惟有眼巴巴看著這頭禽獸挾著杞柔,揚長而去!
    他心知泠玉尚要以杞柔為脅,一時三刻不會殺他,眼前急務,還是先去助鬼虎一臂
之力再說,然而他這一去,也許會……不!此去之前,他必須先幹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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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15:56 |只看該作者
一念及此,聶風不禁回望聶人王,只見老父居然在閉目調息。他不知自己適才一撞
已意外撞開了聶人王不少穴道,如今他其實在全身運功,企圖憑內力衝開穴道!
    聶風走到老父跟前,忽地「伏」的一聲,竟向老父下跪!
    聶人王雙目一睜,眼見兒子向自己下跪,也是一怔,道:「小子!你不是寧死也要
打敗老子,阻止我瘋狂殺戮的嗎?如今又為何如此如此卑躬屈膝?」
    聶風雙目隱泛淚光,道:「爹,風兒年紀雖小,但亦知有些事非幹不可,所謂……
有所為有所不為……」
    聶人王愕然,他猜不透兒子將要說些什麼?
    聶風繼續道:「鬼虎叔叔曾捨命救我,如今他身處險境,風兒是誓不能讓他一個戰
死的了,只是風兒此去,恐怕……以後再難有機會侍候爹爹左右……」
    聶風說著仰首,凝眸看著聶人王,眼中的淚已狠狠滑下他的小臉,他哭著道:「養
育之恩未能報答!爹,請……受風兒一拜!」
    「哺」的一聲,已向聶人王重重嗑了一個響頭,這一記磕頭聲,聽得聶人王那顆鐵
石的心,也要狠狠碎盡!
    聶人王喝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小子,你哭哭啼啼的……胡說些什麼?快……快
給我起來……」他雖喝令兒子別哭,語氣雖硬,但說著說著,聲音已漸漸開始哽咽,一
時間老淚縱橫!
    聶人王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當年只是呱呱墮地的小小物體,就在自己瘋狂殺戮
的五年間,已經逐漸懂事,他已開始懂得去選擇自己的路……可是聶人王自己卻仍是渾
渾噩噩,漫無目的地去殘殺眾生,他把他生了下來,可對得起這個兒子?
    聶風緩緩站了起來,看見瘋了五年的老父首次為自己淚流披面,一直埋於心底的一
番話再難按捺,他悠悠道:「爹,你知……道嗎?自從娘親……離開我們後,風兒……
一直在想,若有天……爹能回復本性,與風兒重過從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縱然沒有娘親,也較目前的生活……更為寧靜……幸福,可是……」可是?可是如今他
要去了,而此去吉凶未卜。
    聶風無奈地續道:「爹,若風兒此去……不死,誓必回來……等你再過從前的生活,
但……若風兒死了,請爹爹……你……」
    說到這裡,眼淚流到聶風的小嘴裡,他已泣不成聲,然而時間緊逼,再難久留,他
惟有強忍眼淚,咬著牙吐出最後一句說話:「請你……好自珍重!」
    他說罷立即掉頭而去,只怕自己不捨。
    珍重?聶人王笑了,眼淚也流到他的嘴角,他終於笑了。
    五年前,顏盈離他而去時,也是叫他好處珍重,今夜,他的兒子也要離他而去,說
的竟然也是一聲珍重!但他可知道老父的心?為父的雖然瘋瘋癲癲,若兒子真的死了,
他自己還能怎樣珍重?
    眼看著這個出於自己,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稚子仗義而去,聶人王的胸膛忽爾急劇地
起伏,潛藏的強橫內力霎時間運遍全身,一直催動著他,催動著他,催動著他……
    他,他,他要爆發!
    聶風含著淚剛好走出洞口,洞內驀地傳出一聲撕天暴吼,吼聲如雷貫耳,甚至蓋過
風雪怒嚎,直轟諸天……
    這吼聲之巨、之怒、之狂、之烈,儼如一個沉睡多時的魔神終於甦醒,將要對世間
所有不義作出最後審判!
    聶風不期然回頭一望,他還未看見聶人王,已覺一股奪魄氣勢自洞中洶湧而出!
    一股森寒勝雪的氣勢,冷得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刀!
   
                  ※               ※                 ※

    就在此轟天怒吼發出的同時,鬼虎與風氏兄弟及其門眾早斗至半里之外。
    風氏兄弟自從上次失手,這回出劍更是小心奕奕,加上帶來的過百精英紛紛搶前向
鬼虎攻擊,簡直強弱懸殊!
    但鬼虎素以虎爪取勝,雖僅餘九成功力,但因步法奇詭,不時以「轉」字訣在百多
人當中左穿右插,虎爪逕施,且戰且退,依然未呈敗象!
    只是他出手竟帶著半分留情,僅傷對手而不奪命,故風月門眾依舊前仆後繼,陸續
而來。
    激戰當中,風清和看似無心戀戰,只是馬虎出招,風清鷹不禁趨前道:「二弟,你
怎麼如此提不起勁?這人僅隨其主人短短數年,足可與我們百多風月門眾相持不下,資
質極高,必須小心應戰!」
    風清和有氣沒氣地答:「也許並非全因其資質高低,而他主人所修的根本便是一門
很厲害的武學!」
    風清鷹心想有理,道:「既然如此,好!就這樣吧!」
    語畢即時向門眾暴喝一聲:「風月重重!」
    所謂「風月重重」,乃是風月門下一個從未一敗的大陣!此陣是以七七四十九名修
為不弱的門眾,分別以七重人牆把敵人圍在中心,倘若前排門眾久戰不下,第二排隨即
補上,跟著是第三排,第四排……直至第七排又再來一次,如此循環不息,直至敵人筋
疲力盡為止。
    此聲一出,百餘門眾其中四十九名已陡然躍前圍向鬼虎,倏忽間把鬼虎重重圍在陣
中!
    鬼虎深知不妙,即時縱躍向前,欲想逃出陣中,豈料一眾門眾竟也跟他一同躍身,
整個風月重重陣隨著鬼虎的身形於半空一翻,落地後居然依舊整齊不紊!他的人翻到哪
裡,這個陣就翻到哪裡,一時間脫身不得!
    而風清鷹就在陣勢之間穿來插去,風清和看來則甚不積極,仍然留在陣外,惟獨單
以風清鷹一人領著此陣,還有游刃有餘!只見他偶爾一劍攻向鬼虎,偶爾又以陣勢掩護,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鬼虎已被刺至傷痕纍纍!
    一眾人等逐漸斗至一斷崖邊緣,風清鷹不由一凜,心忖鬼虎果然了得,他把「風月
重重陣」引向崖邊,此陣自會不攻自破,否則所有人勢將同墮崖下!
    如此下去不是辦法!風清鷹一陣猶豫,與此同時,忽聽陣外一聲高呼:「大哥,你
且看看我手上的是誰!」
    鬼虎於百忙中向陣外一瞟,只見泠玉竟挾著杞柔而至,且還笑道:「大哥,若你還
對這賤人的生死有半點關心,立即束手就擒!」
    杞柔已傷疲無力,但還鼓起一口氣大叫道:「虎!別……要理我!你……快走……」
    語聲未歇,猝地一柄利刃刺進她的胸膛,杞柔嬌呼一聲,痛得死去活來,卻原來刀
鋒僅是輕刺,並未全刺進她的心房!
    泠玉卑鄙地叱喝:「大哥,我言出必行!你快罷手,否則……」
    說著握刀之手旋即收緊,杞柔霎時滿臉都是汗珠。
    風清鷹也不虞泠玉會以此為脅,不過也任得其如此施為,似乎並不怕會辱及「風月
門」正義之名。
    風清和則覺以弱質女流為脅,簡直非俠之所為,正想上前制止泠玉,豈料就在此時,
鬼虎身形驟止,一雙虎爪放了下來,同一時間,七柄利劍架在他脖子之上!
    泠玉狡笑一聲,笑道:「好!不愧義重情長!那你快告訴風大俠,究竟你主人葬身
何處!」鬼虎冷冷道:「別……白費……功夫,我……寧死……也……不……會……說……」
    泠玉面色一沉,道:「還嘴硬?嘿,即使你豁出性命,但你真的不怕我會殺了她?」
說著刀鋒又再向杞柔心房刺進半分,然而她緊咬著牙,怎樣也不哼一聲!
    風清和簡直忍無可忍,正欲出手,誰知身旁之風清鷹突伸掌攔阻,沉聲道:「二弟,
別太婦人之仁,我絕對不容此行攻敗垂成!」
    風清和陡地一怔,想不到其兄會容許如此卑污手段!雖然並非親自力行,但假借他
人之手,又和泠玉有何分別?
    在泠玉刀下的杞柔卻面無懼色,她清深款款的凝視鬼虎,虛弱地道:「虎,你……
寧死也不說……出主……子屍骨所在,男兒……漢……本該如此,可……是如今……卻
為了我的生死,而不知……該怎麼辦……」
    鬼虎悵然道:「柔,若……你……死……了,我更……不知……該怎麼辦……」
    杞柔一陣感動,可是心中還有一個疑團,不能不問:「那……你……是因為……我……
才……會……回來這雪地?」
    她此刻命處生死邊緣,卻仍忘不了這個問題,可見她的心始終不死,鬼虎凝望著她
那蒼白的臉,道:「柔……你……明白……的……」
    是的!他的心意,她怎會不明?
    杞柔苦笑點頭,道:「很好,也……不……枉……我等你……一場了……」
    她說著猝地自行向泠玉的刀鋒一挺,「刷」的一聲,利刃赫然穿心而過,登時血花
四濺!
    鬼虎驚呼:「柔……」
    變生肘腋,泠玉也是一驚,想不到向是柔弱的她竟會性烈至此,心怯抽刀,豈料杞
柔雖是氣若游絲,仍死命捉緊他的手,瞪著泠玉道:「玉,你……可知道……為何……
我……只喜歡……鬼虎……?」
    她一邊說,嘴中已血如泉湧,似將在堵塞她的朱唇,叫她永遠也再說不出半句話,
但她最後還是把這句話吐了出來:「因為……他……有的……東西,你……永遠……也
不……不會……有……」
    她說罷幽幽的回望鬼虎,血紅的嘴唇流露一絲平和滿足的輕笑,接著,緊抓著泠玉
的手逐漸鬆軟,嬌軀亦緩緩的、緩緩的倒了下來,終於含笑而逝。
    雪又在哭。
    風清和眼見杞柔如此飲恨而歿,不由得低首輕歎……
    鬼虎,卻沒有衝上前去,並非因有七柄利劍架於脖子上。
    他只是呆然落淚,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她死了?
    她死了?
    她死了?
    這個癡心的女子,她一直在苦苦等他。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直至第十三年……
    她終於等到了他!
    可是,這匆匆一會之後,她自己也要死了。
    到頭來方始發覺,原來她只是在等——死!
    是蒼天弄人,總叫緣份飄渺?
    還是冥冥中早有定數。
    叫天下有情人全都身不由已。
    好夢難圓?
   
                  ※               ※                 ※

    鬼虎冷冷瞪著泠玉,泠玉在他臉上根本找不到任何表情,僅聽得他那雙虎爪在「叻」
作響!
    心虛之下,他不俟鬼虎發難,自己先行發難,執刀向鬼虎衝去,一邊道:「她死了,
你一定會殺我,不若我先殺你!」
    他恃著風月門眾的劍制著鬼虎,故此先發制人,免得節外生枝,心計極為歹毒!驀
地,劍光一擋!
    風清和終於出手,目對泠玉道:「不許殺!」
    泠玉見其如此疾言厲色,一時間呆在當場,此時風清鷹卻道:「二弟,我早對鬼虎
聲明,叫他別要敬酒不喝喝罰酒。但他寧死不說,甘願喝這杯罰酒,你也別太枉作好人!」
    他語調極為輕鬆自若,風清和愈聽其兄這番說話,愈是心寒,道:「大哥,到了此
時此刻,我只想問你一句,你可記得,當年爹為何會與九大門派圍攻鬼虎的主人?」
    風清鷹沒料到其弟在此緊張關頭會重提舊事,沒好氣地答:「是九大派威逼他的!」
    風清和道:「這就是了。我記得,當年爹曾向我倆提及,我們本和鬼虎主人無仇無
怨,只是因為此人盛名而招惹九大派的嫉妒、九大派便合力威逼我們風月門一起參戰。
爹雖覺以十派圍攻一人,實非英雄好漢,但礙於勢孤力弱,若違拗其餘九大派便必遭滅
門,故最後還是被逼率眾去了……」
    他一面說一面斜睨正在悲慟著的鬼虎,其實,此番因怨,他不單是向其兄重申,也
是說給鬼虎聽的。
    鬼虎只是惘然。
    風清和續道:「後來十大派全軍覆沒,爹回來不久便傷重不治,他瀕死時告訴我兄
弟倆,那人以一敵萬面不改容,豪氣干雲,這樣的人才配稱一代英雄,其餘九大門派僅
是恃勢橫行的窩囊鼠輩!」
    風清鷹愈聽愈不耐煩,嗔道:「二弟,你兜兜轉轉的想說些什麼?別再拐彎抹角!」
    風清和道:「大哥,我只想說一句,大丈夫必須恩怨分明,殺父之仇固然要報,可
惜仇人已死,我們與鬼虎向無過節,前來逼問他本已極不應該,更帶來過百弟子把其圍
剿,試問又與九大派圍攻其主人有何分別?如今你屢逼不遂下還要殺他,實在於理於俠
不容,我相信爹在九泉之下,亦不希望我們淪落至此,若你還堅持下去,我……惟有棄
劍!」
    風清和一言既出,當下義不容辭,把手中劍插在地上,以示與其兄立聲絕對不同。
    其餘門眾但聽副門主一番慷慨陳辭,有些開始猶豫。那七名以劍架在鬼虎脖子上的
弟子,七條手臂更逐漸放鬆。
    風清鷹眼見眾心動搖,目光一轉,道:「二弟,難道你認為為兄此行僅是為報仇雪
恨而已?我身為風月門第三代門主,所作一切,無非為了本門設想。」
    「設想」二字,不單門眾感到奇怪,風清和亦感奇怪。
    風清鷹道:「其實,我早料知鬼虎這類人未必會透露其主人墓穴所在,故在動身前
已計劃若其寧死不說的話,索性把他了結。倘其主人真的未死,必會前來尋仇,屆時便
可與其算清所有恩怨,若其主人真的死了,那鬼虎亦不會枉死,因為能夠擒殺鬼虎,虎
舉必定響遍江湖,屆時風月門在江湖上的地位將會再度提升,重振風月門指日可待!」
    風清和一聽之下,一顆心直往下沉,辯道:「大哥,重振風月門亦是為弟多年心願,
只是……若犧牲無辜者的性命來作自己扶搖直上的踏腳石,那……到底非俠所應為!」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人在江湖欲謀霸業,必須不計任何犧牲,何況這次我們犧
牲的並非本門之骨!大家可記否風月門多年臣服於天下會雄霸之下,那份呼之則來,揮
之則去的屈辱?今日為求重振風月門之聲威,又何妨心狠手辣?」
    本在躊躇及竊竊私語的門下被如此一說,登時意志激昂,紛紛舉劍齊聲高呼:「為
求重振風月門之聲威,何妨心狠手辣?」
    「為求重振風月門之聲威,何妨心狠手辣?」
    百多人眾呼聲震天,氣勢磅礡,架在鬼虎脖子上的七柄利劍復按緊一分。
    鬼虎不期然朝風清和望了一眼,只見這個出言、出手、棄劍相幫的熱心漢子居然滿
臉失望之色。
    他是對其兄感到失望?
    還是對風月門一眾門下感到失望?
    抑或是,人在江湖,他對整個江湖都感到異常失望?
    這人,雖然外貌矮肥滑稽,但比諸其道貌岸然的長兄,比諸鬼虎那俊美非凡的義弟,
他到底還有一副古道熱腸!
    許多時候,最美麗悅目的東西,也是最可怕。最毒的東西!
    風清和亦朝鬼虎一瞄,雙目似是在說,對不起!我救不了你……
    鬼此只是無言感激。
    畢竟,這世上還有熱血沸騰的漢子,這世上還有希望!
    風清鷹向泠玉道:「泠兄弟,此際我們再無異議,你大可安心上前把鬼虎手刃,你
的刀,也即是我們的劍!」
    泠玉笑了,他何等聰明?風清鷹堂堂一門之主,儘管要殺鬼虎,如非必要,也不會
當著門人面前,乘鬼虎毫無還手之力時上前把其一劍了結,這樣做定必有失威信,故他
如此催促泠玉動手,實是借刀殺人,心計之老奸巨猾,更不在泠玉之下!不過,泠玉也
樂於與虎謀皮,因為,他自己也是一頭豺狼!
    豺狼當道!
    泠玉一步步逼向鬼虎,風清和還想上前阻止,但一柄劍已攔著他的去路,是風清鷹!
    泠玉步至鬼虎跟前,手中刀已高高舉起,他神氣十足的道:「大哥,就讓這一刀徹
底證明,真正的勝利只屬於漂亮和聰明的人!厚道愚仁之輩,始終會如你這般下場!哈
哈……」
    泠玉狂笑著,鬼虎卻木無表情的道:「玉,你……會後悔……的……」泠玉仍然狂
笑:「後悔?哈,我根本便不知道什麼喚作後悔!」手中刀已蓄勢待發。
    可是,他還沒有足夠機會劈出此刀,霍地,不遠處傳來一聲——-轟心怒吼!
    轟得泠玉心膽俱裂!
    不單泠玉的心,在場各人的心亦遭同一命運,盡皆被轟至心膽俱裂!
    一眾人等愴惶回頭一望,當場神為之駭!但見一散發漢子正一邊瘋狂揮刀,一邊如
奔雷般向這邊直衝過來!
    好狂的刀!
    好狂的人!
    他的人,要恨盡世間不義之事!
    他的刀,要斬盡天下不義之徒的頭顱!
    他與刀,今日誓要作出血的審判,看誰的心最黑!看誰的心最辣!
    是聶人王!
    是北飲狂刀——-聶人王來了!
    聶人王遠遠已瞥見地上杞柔的屍首,瞥見脖架七劍的鬼虎,更瞥見舉刀欲劈的泠玉,
無論多麼瘋狂,也隨即明白發生何事!
    他的憤怒已達頂點!他恨得牙要緊咬,迸裂出血,他遠遠向泠玉暴喝:「禽獸!我
要你的臉與你的心同樣醜陋!」暴喝聲中,聶人王牙根迸出的鮮血,隨著喝聲向風雪中
四,但其衝勢絲毫未減,依然如狂牛般向泠玉疾衝!
    泠玉當場嚇得魂不附件,慌不擇路奔逃!風清鷹與風清和雖未知來者是誰,但風清
鷹眼見聶人王瘋勢洶洶,為免功虧一簣,當下高呼:「風月重重!」四字一出,當中四
十九名門下立即挺劍而上,團團把聶人王圍在中心!
    眾門下不住在聶人王身邊移身走位,聶人王卻一邊前衝,一邊嘿嘿笑道:「好陣!
可惜普天之下,沒有一個陣可困住老子,破!」破字如雷送出,聶人王猝地把雪飲橫揮,
寒光一閃,正是「傲寒六訣」之——-「冰封三尺」!
    天下所有陣法,無不以詭奇之方位移動,以求擾敵困敵,「風月重重」固不例外!
    今夜,這個戰無不勝的大陣,將遇上所有陣法的剋星!
    真正的剋星!
    就在寒光閃過的剎那,為首七名弟子驟覺被刀中寒氣一侵,全身登時僵止不動,接
著寒光再閃!
    七股滔天血浪突從七人腰際噴出,七人一同慘呼一聲,七個上肢當場離開,下身跌
到地上,慘遭攔腰斬殺!
    這一刀,不單是所有陣法的剋星!也是所有人的剋星!
    風清鷹驚見來人出手如此凶殘,心慌意亂之餘,忽聽背後另一風月重重陣亦傳來兵
刃霍霍之聲,連忙回望,只見一細小身影正以詭奇步法於陣中遊走,身似旋風,正是那
個長髮小孩。
    原來聶人王終憑滿腔憤怒而自行衝開所有穴道,且向雪嶺下發足狂奔。聶風當然再
難制他,惟有緊追其後而至;並乘眾人分神間闖入另一陣內,企圖一舉救出鬼虎!
    風清鷹見形勢不妙,當即叫道:「快拿下那小子!」
    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聶風此時的輕功修為已突飛猛進,快得驚人,眾門下
一時之間豈能擒住他?脅持鬼虎的七名弟子驟覺眼前一花,手腕穴位已被聶風一點,虎
口一麻,七劍同時脫手!
    聶風連忙道:「叔叔,快走!」
    鬼虎向聶風微微一笑,道:「孩子,謝謝……你,但我……還有……一事……未了……」
    隨即也不顧陣中劍來劍往,兀自拉著聶風便向陣外杞柔的屍首衝去。
    聶風頓時明白鬼虎的心意,只是形勢如此危急,鬼虎仍然眷戀關杞柔,聶風瞧著不
禁區眼眶一濕,心想:「鬼虎叔叔原來如此喜歡杞柔姑娘,那她實在比我爹幸福得多了!
可是鬼虎叔叔又為何偏要否認自己是為接近她而回來此地?為何不坦白說?唉……」
    聶風雖已較尋常小孩懂事,但如此錯綜複雜的情愫,縱是當事人也未必完全心領神
會,何況是個年僅十一的小孩?他哪會明白,若一個人的臉已弄至如斯田地,如果真的
愛她,那麼……
    就在聶風與鬼虎差點便衝出風月重重之際,猝地,風清鷹閃至陣前,金劍一揮,便
把二人逼回陣內,自己亦一同縱身入陣,帶領陣中四十九名門下圍攻,轉瞬間,令二人
脫身不得!
    幸而其弟風清和仍在提劍猶豫,裡足不前,因為——一切的變故實在來得太急太快!
    快得就像是聶人王那柄——殺人的刀!
    正當眾人混戰之間,驀地又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繼之而來的是一連串慘絕人
寰的呼叫聲!
    這一連串的叫聲,其實是由十多人齊聲而發!激戰中的風清鷹連忙斜瞥另一風月重
重陣,見陣中十數名門下赫然被聶人王一刀齊頸斬下頭顱,十多道血箭登時射上半空,
宛如人間地獄!
    聶人王此際儼如地獄之王,正於這地獄中狂嚎狂叫:「禽獸!你剛才的威風在哪?
你快給我滾出來!」
    嚎叫聲中,一揮刀又把十數名撲前的門下斬殺,直如斬瓜切菜般,所向披靡!
    他口中的禽獸當然泠玉!這個狐假虎威。欺善怕惡的畜生,早已不知躲在哪兒瑟縮!
    與聶風二人周旋著的風清鷹本以為今夜必可大功告成,殊不知橫裡殺出一個瘋不可
擋的聶人王,真是始料不及!就在其驚愕之間,聶人王仍在不住的殺殺殺,不出數刀,
整個風月重重陣的四十九名門下已悉數給他殺個精光,一個不留!
    聶人王殺罷眾人,忽地翻身一躍,便躍進聶風、鬼虎與風清鷹身處之陣中,兀自狂
叫道:「禽獸!你快給我滾出來!你快給我滾出來!」
    但泠玉這等貪生怕死之徒又豈會留在陣中?聶人王見找泠玉不著,益發瘋狂,一揮
刀又把數名門下斬殺!
    陣中的聶風及鬼虎雖亦想全身而退,見聶人王如此殺法亦覺凶殘不堪,聶風忍不住
嚷道:「爹,算了!我們還是先衝出陣外再說!」
    可是聶人王一怒難收,充耳不聞,繼續殺戮,頃刻血花鋪天!
    猝地,一直領著門下的風清鷹縱身一躍,竟然躍出陣外!
    聶人王正殺得日月無光,根本顧不得他的來去,但鬼虎與聶風對風清鷹的反常舉動
不禁感到奇怪,惟因忙於應付前仆後繼之風月門眾,也是無暇多想。
    風清鷹躍出陣外後即奔往五丈之外,向來道貌岸然的臉上嶄露出一絲罕有的獰笑,
接著伸手入懷掏出一顆金色的。如桂圓般大小的東西!
    一顆金色的珠,金如明月!
    整個雪嶺上的人,只有風清和因不屑圍攻鬼虎等人而呆立一旁,故此一眼便瞧見其
兄掏出的那顆金珠,霎時臉色大變,彷彿看見末日即將降臨似的!
    他惶然撲至其兄身畔道:「大哥,千萬不能使用『月雷』。」
    原來這顆小小的金珠喚作「月雷」,乃是風月門鎮門之寶,本由火藥提煉而成,但
這顆小小金珠的火力遠比火藥高出百倍,一顆足以夷平一個山丘,難怪風清和甫見其兄
取出月雷,立知事態不妙!
    但到了此情此景,風清鷹之門主風範蕩然無存,他獰笑道:「嘿,如今我們已勢成
騎虎,若給這瘋子繼續殺下去,就連我倆亦會給其誅殺!橫豎功敗垂成,不若犧牲『大
我』,成全『小我』!」
    他口中之「大我小我」,風清和當然明白!此際整個風月理重陣在眾人激戰之下,
已不知不覺移抵崖邊,倘若風清鷹欲以「月雷」擊殺聶人王等三人,如今固然是千載良
機,可是月雷一出,整個斷崖勢必崩塌,陣中僅餘的二十餘弟子亦必會墮進萬丈深淵之
下!
    風清鷹不顧勸阻,手裡一揚,欲把「月雷」擲向陣中的聶人王等人,孰料風清和終
也按捺不住,閃電出手抓著他的手腕,道:「大哥,你要殺鬼虎來重振門威已不應該,
如今為了一已私慾,竟連忠心為你賣命的兄弟也親手幹掉,這次我絕不能坐視!」
    風清鷹如箭在弦,本想使勁掙脫其弟制肘,誰知風清和死也不肯鬆開半分,他不禁
大發雷霆,叱喝:「二弟,別再婆媽!快放手!」
    但是風清和為救眾人,豁出了畢生功力緊抓其手,就在二人糾纏之間,陡地金光一
閃,其中一人「吼」的一聲,登時血花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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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16:17 |只看該作者
風清和整條右臂赫然被風清鷹揮劍齊肩砍斷,血淋淋的掉到地上,他的人亦痛極而
倒!
    他做夢也沒料到其兄會如此喪心病狂,居然廢掉他的右臂,兀自震驚:「大……哥,
你……好……狠……」
    風清鷹縱聲笑道:「嘿嘿,要圖霸業必須心狠手辣,自古名門正派的掌門,誰不是
踐踏弟子屍體而扶搖直上?我已對你格外留情!」
    笑聲方罷,也不再與其弟多說半句,手腕一扭一揚,頓把「月雷」向聶人王等人激
射而出。
    激戰中的鬼虎無意間朝風清鷹一瞄,乍見一道金箭般的光芒如電射來,心頭一驚,
連忙一爪提起身邊正與眾人纏鬥著的聶風,高呼:「走!」
    聶風倉卒間不知就裡,但覺得鬼虎爪上勁力像已匯聚全身真氣,未及驚愕已被鬼虎
奮力一拋,小身兒驟如斷線風般向陣外翻飛!
    與此同時,聶人王驀地回頭一望,只見一道金光直飛過來,若是一般刀客當然先避
為快,但聶人王豈是一般刀客可比!
    他是群刀之首,他是北飲狂刀!
    絕不退後的北飲狂刀!
    他意態更瘋更狂,暴喝一聲:「卑鄙」跟著想也不想,迅即勁運全身護體,手中雪
飲已朝射擊來之月雷劈去!
    鬼虎驚呼:「別……輕舉……妄動……」
    可是他距聶人王足有十步之遙,要阻止亦來不及!
    「噹」的一聲!
    雪飲冰冷的刀光劈中了月雷的金光!
    接著爆出了一聲絕天滅地的——「轟」然巨響!
    就像是敲起了一聲斷魂的喪鐘!
   
                  ※               ※                 ※

    巨響過後,是不知止境的沉寂。
    一陣寒風颯然掠過,在風中飛蕩著的,不獨是雪,還有血與死亡。
    「月雷」所爆發的毀滅力,雖然未有絕天,卻已滅地!
    就在斷崖上方圓三丈之地,所有積雪及山石盡遭炸毀。風月門一干門眾,亦全墮至
崖下粉身碎骨!
    只有早躍身陣外的風清鷹和斷臂後倒地的風清和,仍安然留在崖上未遭毀及之地,
此外,崖上還有被鬼虎奮力拋出陣外的聶風,還有杞柔的屍首,還有雪飲!
    雪飲,本來一直都握在它主人手中,可是巨響過後,早被強大的爆炸力彈飛,插在
斷崖邊緣!
    不愧是一柄絕世寶刀!縱使「月雷」的毀滅力足可開天闢地,刀,依舊分毫無損,
依然故我!
    只是,刀和人,未應至死不離不棄,如今刀的主人,卻已不知身在何方?是否也和
風月門弟子同一命運,齊齊魂斷崖下?
    還有,在爆炸前曾欲阻止聶人王的鬼虎,亦是不知去向,是否也和刀的主人一同飲
恨?
    不!他倆絕不能死!聶風在心中吶喊,他驚魂甫定,便立即站起來向崖邊走去,他
要看個究竟!
    他看見了一幕奇景!
    聶人王並沒有死,鬼虎也沒有死,然而,他倆也距死不遠!
    只見筆直的崖邊五尺之下,傷痕纍纍的鬼虎右手正五指箕張,緊抓崖壁嶙峋之位。
五指因用力過猛,正在迸裂出血,因為這五根手指不單要負擔他自己一個人下墜之力,
還有左手緊拉著的聶人王!
    原來就在月雷爆發當兒,聶人王首當其衝,當場被炸至遍體鱗傷,昏厥過去,若非
在出刀前勁運全身護體,早已死無全屍!
    鬼虎亦遭月雷殃及,但傷勢遠遠不如聶人王,就在斷崖崩塌剎那,他一手緊拉聶人
王的手,身形急展,以絕世身法踏著下墮的石頭衝至斷崖之前,右手胡抓,恰恰抓著嶙
峋崖壁,才能倖免於難!
    可是二人目下處境簡直危如累卵,聶人王渾身上下正在不斷淌血,昏迷不醒。鬼虎,
他的五指亦在叻作響不住迸裂濺血,看來亦支持不了多久!
    聶風驚見如此形勢,急嚷:「爹!叔叔!」
    鬼虎往崖上一望,但見聶風的頭兒正伸出崖邊,他竟然微微一笑!畢竟,在這大限
將至的一刻,他還看見了一個他想看見的人。
    就在此時,崖邊亦伸出兩個他不想再見的人!
    一柄金劍瞿然抵在聶風的咽喉上,是風清鷹!他的身畔還有泠玉!
    泠玉,他適才在混亂之際一度不知所蹤,其實是怕得躲在一個雪丘之後,如今喜見
大局已定,又再出來狐假虎威。
    此際他的臉上異常洋洋自得,流露一股不可一世之色,他以一個勝利者的口吻取笑
鬼虎:「大哥,我早跟你說過,最後的勝利僅屬於像我這樣的人,像你這般醜陋的可憐
蟲,還是早死早了!」
    說時突把手中刀向鬼虎一仍,鬼虎雖身負重傷,仍能借身險險避過,只是身子如此
一動,右手抓著的崖壁即時簌簌作響,五指的血流得更急,岌岌可危!
    聶人王就在鬼虎身子挪動之間,猝地驚醒過來,眼見如此形勢,更見泠玉又再現身,
一雙眼睛怒睜至幾欲爆裂,切齒暴喝:「禽獸!」
    他雖滿腔義憤,但因身懸半空,無法宣洩,渾身竟在不住顫抖!
    出奇地,在風清鷹劍下的聶風,小小身兒也如其父一般顫抖著,是因為他與聶人王
本就一脈相連,故此作出相同的迴響?
    還是因為,在他的四肢百脈當中,也流著和聶人王相同之力量,相同之憤怨,和相
同之——瘋狂的血?
    風清鷹並未發現聶風身軀的變化,他只是咧嘴獰笑,對鬼虎及聶人王道:「儘管動
吧!你們愈動便死得愈快,不過黃泉路上也不愁寂寞,我會把這小子送下來和你倆一起
上路,免得他日後將此事公諸於世!哈哈……」
    風清鷹雖犧牲了過百門下,但如今終可得償所願,不禁躊躇滿志,仰天狂笑起來。
    泠玉,又何嘗不是小人得意?他也一起附和風清鷹仰天狂笑,笑聲比風清鷹還要響
亮!霎時之間,整個雪地充斥著他倆的獰笑聲,繞耳不絕,恍如兩頭豺狼飽餐弱肉後的
嗥叫!二人身後,本來還有一個風清和,倒算是條漢子,可惜他一臂被斷,失血過多,
一時間再難站起相幫。
    這個世上,彷彿再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將要發生的一切!
    彷彿……
    就在二人狂笑之際,鬼虎驀地低首朝聶人王一笑。
    他的笑容是多麼的苦澀,宛如杞柔屍首上那絲笑容!
    死人的笑容。
    僅此一笑,聶人王即時明白他將要幹些什麼,急道:「我聶人王與你毫不相干,別
理我!快……快放下我!」
    鬼虎想不到這個一直瘋狂的漢子也會看透他的心意。且還拒絕接受,比諸崖上那兩
頭虛有其表的豺狼,這頭瘋獸是可愛得多了,他道:「毫……不相……干?那……你為……
何要殺……泠玉?」
    聶人王一愕,不知如何回答。鬼虎又是一笑,笑容益苦,道:「柔……死了,我……
活下去……也沒……意思,可是……你對……你兒……很重要,他……他是……一個……
可憐……的孩子。」
    聶人王聽罷,雙目睜得更大,一反以往瘋狂,嚷道:「別這樣!好……漢子!我聶
人王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你快放手!快放手!」他一面叫,一面發力欲掙脫鬼虎的
虎爪,寧可自身隨下深淵粉身碎骨,也不要鬼虎如此做!聶風也明白鬼虎到底意欲何為
了,連忙呼道:「叔叔!不要這樣,不要啊……」
    鬼虎向聶風淒然一笑,此時本在喜極忘形、仰天狂笑的風清鷹及泠玉也注意到他們
的一言一動。鬼虎為怕他倆阻撓,事不宜遲,立即鼓起體內殘餘真氣,雙腿蹬在崖壁之
上,一邊對聶人王父子道:「若……你父子……倆能……逃……出生天,請……把柔……
拋到崖下,只要……跟……著我,她一定……會……喜……歡……」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已逐漸哽咽,但還是仰首凝視崖上的聶風!
    他與這孩子相處僅僅數日,如今竟覺不捨,究竟是為何緣故?
    他不知道!他只希望能多看他一眼!
    最後一眼!
    聶風淚盈於睫,身子仍在不住顫抖,口中不住吶喊:「叔叔……不要,求求你……
不要……」
    可是,一旁的風清鷹大抵已明白將要發生何事,金劍一舉,寧可把劍脫手擲向鬼虎,
也絕不給他倆任何逃生機會!
    但鬼虎比他更快,他的劍猶在手中蓄勢待發,鬼虎陡然潛運畢生功力,左手聚勁一
提,頓把聶人王的身軀提到他頭頂之上,接著把踏在崖壁的雙腿發力一蹬,身形頓借力
向後凌空迴旋,趁著迴旋之力,雙掌向正停留半空的聶人王背門一推!
    這一著迅雷不及掩耳,聶人王於狂叫聲中,當場被鬼虎雙掌打回崖上,可是同時間,
鬼虎因右手無法緊抓崖壁,在半空已無依借,這雙掌推力愈大,鬼虎的身子便向下墮得
更快,聶風哭著驚呼:「叔叔!」
    鬼虎一面下墮,一面依依看著聶風,最後叫道:「孩……子,保重……」
    一聲保重,鬼虎已在聶風眼中閃電消失!
    他消失了!
    聶風呆住,在迴旋而上的氣流當中,送來的僅是一滴眼淚,一滴鬼虎的眼淚,飛濺
到他的小臉之上……
    淚,也和當年聶人王滴在他臉上的那顆眼淚一樣,是熱的!
    是熱血漢子的淚!
    聶風小小的胸膛在一起一伏,雙手也在急劇顫抖!
    淚,洗滿他整張小臉,他咬牙切齒,心中升起千句萬句: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杞柔姑娘要死?
    為什麼鬼虎叔叔要死?
    為什麼好人全都要死,壞人卻可逍遙法外?
    難道,世上真的沒有公理?真的沒有人願站出來評個公道?
    不!縱使沒人會挺身而出,他今夜亦要求一個公道!他要用自己那雙小手判決此番
公道!
    血在燒!
    聶風愈想,心頭愈是波瀾起伏,燒著的血登時由心直向其腦門衝去,燒昏了他的腦
海,一股莫名而可怕的力量突然在他體內暴增,小身兒的肌肉在賁張,要他不能不發!
他的雙手不斷地顫抖著,他的胸膛在急速地起伏著,他的喉頭發出「呀呀」的低吼,他
似乎已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他自己!
    泠玉並沒留意聶風的變化,只是陰險的望著崖下,冷血地道:「大哥,我早對你說
過,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喚作後悔!不過如今,你自己可知道什麼喚作後悔?哈哈……」
    風清鷹也沒留意聶風,他眼見鬼虎已死,心忖重返崖上的聶人王雖重傷在身,但不
知仍存多少實力,故此不由分說,第一時間回身向倒在地上的聶人王挺劍直刺!
    聶人王其實傷勢不輕,此刻除了還可勉強走動外,根本沒餘力可與之比拚,惟有在
地上翻滾閃避!
    只是,風清鷹未把聶風一劍了結,而先去追擊聶人王確實太小覷聶風,和那柄僅距
此小孩數步之遙的雪飲了。
    就在他快可一劍戳進聶人王咽喉之際,倏地,赫覺身後一股森寒無比的氣勁襲來,
私下一駭,連忙回劍擋格,豈料這股森寒氣勁竟是由那柄一直插在地上的雪飲所發,它
此刻來勢之強橫急勁,簡直與握在聶人王手中時不遑多讓!
    它已化為一柄審判一切善惡的刀!
    風清鷹還未及瞧清是誰握著雪飲劈來,手中金劍突遭砍斷,雪飲,已勢如破竹地劈
進他的胸膛……
    與此同時,泠玉還在毫無悔意地仰天狂笑,驀聽「啊」的一聲慘嚎,竟似是由風清
鷹所發,且有一股血霧遍自己背門,心頭登時一懍,急急回頭一望,一柄森寒勝雪的大
刀挾著滿刀義憤,已朝其臉門直劈過來……
    泠玉根本沒有機會閃避,也沒有機會後悔!
    他終於至死也不知道什麼喚作後悔!
    雪依舊在哭,這是一個悲哀的結局。
    聶風緩緩的從地上苦撐而起,也不知自己於何時會昏倒地上,更不知適才發生什麼
事!
    他抬首一看,見雪飲竟插在距自己不遠的地上,傲然迎著風雪佇立,刀鋒飽染鮮血,
儼然剛剛審判了人間不義!
    可是,誰曾執刀?誰曾審判?誰是真正的辣手判官?
    聶風愴惶遊目四顧,赫然發現了風清鷹的屍首,還有泠玉的屍首也距其不遠!
    風清鷹的屍體自胸腹以下盡被一刀剖開,腸臟全都掉了出來,死狀異常可怖,雙目
流露的驚詫之色,像是無法相信殺他的人居然有能力可以殺他一樣!
    泠玉,他死得比風清鷹更慘,他的四肢盡被劈斷,腰際更被攔腰斬開,頭亦被割了
下來,整個屍身碎作七截,但最可怕的,還是他那張本是俊如冠玉的臉,早被千刀萬剮,
化作肉碎!
    他終於得到了應得的報應。
    偌大的雪地中,還有呆坐丈外的聶人王與風清和,他倆「各據一方」,各自怔怔的
瞪著聶風,四顆眼珠同樣充滿不可置信的神色。
    聶風徐徐站起,走到聶人王的跟前,問:「爹,是……誰殺掉他們的?」
    聶人王默然不語,只是牢牢的凝視聶風的臉,心中忽地記起鬼虎死前曾對他說的一
句話——你兒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聶人王想著想著,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杞柔跟前,抱起她的屍首,蹣跚地向著崖邊
走去。
    聶風從後追著問:「爹,你……你要幹什麼?」
    此時聶人王已步至崖邊,他的眼睛遠眺前方,道:「鬼虎死前曾經囑咐,希望我們
能把杞柔拋到崖下,這是他的最後心願。」
    聶風俯首無言,聶人王惘然續道:「也許,亦是她這十三年來……一直藏於心底的……
惟一心願!」
    說罷手上一鬆,杞柔的屍首便沿著崖邊直墮向深淵之中。
    最後,還是由聶人王這個殺人魔頭成全了這雙男女,不知他私下又會怎樣的想?
    可會記起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情?那個美麗但絕情的女人?
    他仍是遙望著遠方,隔了良久,終於茫然道:「風兒……或許你說得對,我實在應
與你一起退隱歸田,重過以前的生活,也許……未晚……」
    也許未晚?為什麼他會感到晚?
    他的語氣是那樣的平靜,往昔的瘋狂已不復見,到底是誰改變了曾瘋狂嗜殺的他?
    是鬼虎?是杞柔?是那蒼涼落寞的操琴者?
    還是適才他在兒子身上,找到了那個凶殘的自己?
    聶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一切,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他不禁喜極而泣:「爹……」
    可是,聶人王隨即又說:「不過……」
    不過?還有不過?
    聶人王斜睨聶風,道:「我還有一心事末了?當年你娘親因我不願與南麟劍首斷帥
決戰而離開,為了抒掉這口郁氣,我決定與斷帥一戰!此戰儘管她已無法得見,我仍要
徹底證明自己的真正實力,方才甘心……」
    「但……若你敗了,那……我……」聶風道。
    聶人王沒給他說下去,果斷道:「我絕對不會敗!」
    絕對不會敗?聶風私下叫苦,世上並無絕對之事,老父此去,可能已是終局……
    但聶人王驀地轉身,抽起地上的雪飲,扔給聶風道:「替我拿著它,你已有足夠的
資格!」
    聶風一手接過雪飲,也不及琢磨老父這句話的含意,聶人王已逕自向前大步離去。
    他惟有把雪飲掮在肩上,緊緊追著聶人王,就在他倆經過傷倒地上的風清和身畔之
時,聶人王竟爾一反過去濫殺作風,也不抽刀將其斬草除根,只管一直看著前方,無視
一切前行!
    風清和的眼神卻又為何如此怪異?聶風只感到他的目光一直都是落在自己身上,這
個叔叔其實不壞,故不自禁的問:「叔叔,你……傷勢如何?要不要幫你療傷?」
    風清和苦笑搖首,口中卻說出一番奇怪的話:「我大哥罪有應得,他的死我也不想
追究,只是……孩子,你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唉……」
    他言畢長歎一聲,聶風便覺悟莫名其妙,但聶人王漸漸去遠,也是不能逗留,只好
無奈的向風清和一笑,跟著便緊追聶人王而去。
   
                  ※               ※                 ※

    崖下。
    本是一個寧逸清幽的世界,如今卻是屍橫遍野,滿佈風月門弟子跌得粉身碎骨的屍
體。
    風雪如前呼呼怒號,在怒號的風雪聲中,可還再有鬼虎半絲如鬼哭一般的哀鳴,泣
訴著自己鬱鬱不如意的一生?
    活著確實太痛苦了!如能再生於這個世間,也不願生而為人……
    可是,他根本無法再生,因為,他並沒有死去。
    就在崖下一個極為隱蔽的洞穴內,竟有一名漢子坐在地上,忘情地操著胡琴。
    漢子之前,正並排躺著一男一女,女的是那含笑而逝的杞柔,男的,卻是為救聶人
王而墮到崖下的鬼虎!
    二人的軀體完整無缺,顯見在未墮至崖底前已被接著,能在如此深不可測的崖底安
穩接著兩條軀體,這人武功之高,簡直令世人咋舌!
    這名操琴漢子身披墨黑素衣,雙目精光內斂,神情雖然平和,卻帶半分落寞……
    他為何落寞?
    早於八年之前,他已放棄一切,更放棄了自己那顆萬丈雄心!
    到了今時今日,他不求勝,也不求敗。
    他只求能平平凡凡、寧寧靜靜地度過餘生!
    可惜,為何江湖人總不給他半點寧靜?甚至亦不給曾追隨他的人半點寧靜?
    一念及此,黑衣漢子的琴音益趨低沉,低沉得就像是聲聲歎息……
    但是,在這些低沉的琴音當中,似乎飄忽著一股柔和的內力,輕緩的、溫柔的滲進
鬼虎的耳內,再廣散於他的五臟六腑、全身百脈……
    過了良久良久,琴音逐漸沉不可聞,終於曲盡,鬼虎亦於昏沉中悠悠的甦醒過來。
    他半張倦眼,瞟了倒臥身畔的杞柔一眼,又瞧了瞧那名黑衣漢子,臉上並無驚詫之
色,只有慼然。
    他斷續地道:「你……早已……借死……退……隱,本……不該……來……」黑衣
漢子苦苦一笑,歎道:「你也本不該匿居於此,你本應隨我退隱而去……」
    鬼虎淒然道:「可……是,這裡……是最接近……她的……地方……」
    衣漢子道:「他死了。」
    鬼虎搖頭,輕輕地抱著杞柔的屍體,道:「那……我更……要……留在……這裡陪……
她,這是她……的畢生……心……願……」
    他說著一望黑衣漢子,目光比真金還要堅固:「你……還是……回……去……吧……」
    黑衣漢子凝視著他,一動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忽地仰天深深倒抽一口氣,
隨著緩緩站起,對鬼虎道:「也許……你是對的。外面的世界並不適合你,許多時候,
人比禽獸更差。」
    他步至洞口,卻仍依依回望,道:「這裡,才是你的世界。」
    他終於黯然離去。
    鬼虎只是看著懷中杞柔,看著她那張堅定的笑靨,癡癡地沉吟。
    「柔,你……知道……嗎?這些年……來,我……多麼希望……再見你……這張笑
臉,但……每次……都不敢……回來,今天我倆……又可……再在……一……起……了……」
    杞柔的臉依舊保持著死前那絲心滿意足的笑意,似在向鬼虎輕輕傾訴,倘若此情不
變,那管它世道滄桑變化,那管是生是死……
    是的!生命苦短……
    他和她,歷劫重重苦難,到了最後最後,終於又可如當年一般緊緊依偎在一起了。
    但願她這絲癡心的笑意可以永遠凝聚臉上。
    但願這一刻永遠也不要過去。
    但願可以天長地久。
    這才是真正的
    生死,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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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17:08 |只看該作者

第06章 不哭死神

明天,是一個無法預測的謎。
    步驚雲的生命中當然仍有明天,而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轉眼之間,他已經十三歲了。
    十三歲的他,到底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是否,他已變為另一個人?
    還是和以往一般。
    依然故我?
    天山,高聳入雲,乃天蔭城一帶群山之首,此處正孕育著一個威震武林的一代大幫!
    「天下會」,其總壇正是設於此天山之巔,壇捨倚山而建,雄偉巍峨,氣象萬千,
令人歎為觀止。
    在近五、六年間,這個如旋風般崛起的幫會,已攻佔了武林中不少大寨小幫,就連
十大名門正派其中之五的玄天、落暮、蒼鷹、風月、靈鶴亦歸順麾下,餘下的五大派,
及其他閉門自掃門前雪的幫派,根本不足為懼。
    反而是江湖另一大幫「無雙城」,歷史悠久,其城主獨孤一方更是智勇雙全,武藝
超群,這個無雙城,才真正是天下會之大患!
    故天下會崛起之後,不斷以威逼利誘之手段招兵買馬,甚至「逆已者死」,便是為
要鞏固實力,以期對付無雙城。
    直至如今,天下會已有三百個分壇遍佈中原各地,只要實力茁壯,時機成熟,便會
立即剷平無雙城,把整個武林吞併!
    據說,這三百個分壇的壇口,全都朝向總壇而建,宛若萬臣朝拜天山總壇,和總壇
上的一座建——天下第一樓。
    這座天下第一樓,樓高三層,堪稱瓊樓玉宇,粉雕玉琢,乃於天山巔上最高之處,
直衝雲霄,倘若置身其中,必可盡瞰蒼茫大地,大有「君臨天下」之勢!
    如此架勢,試問世間一眾平凡蒼生,誰可匹配?
    絕無僅有!
    故,能夠踏進天下第一樓的人簡直寥寥可數,天下第一樓根本不屑給尋常分壇主進
入,也不准尋常門下進入,擅入者——斬!
    然而,此刻正有一名男子步進天下第一樓,他是少數獲准進入樓內的其中一人,只
是他也不配坐臥樓內,他僅配「站」和「跪」!
    他身形瘦削,似乎也有三十來歲了吧?可是那一襲闊袍大袖,黃澄澄的衣衫,和頭
上戴著的黃色無常高帽,使他整個人看來滑稽非常!
    也許,這正是他的謀生技倆,求生技倆。
    黃色,可以令人悅目,滑稽,可以令人賞心。他這副苦心孤詣的裝扮,只為要令某
人「賞心悅目」!
    這個某人,當然就是天下會門眾口中經常嚷著的「雄踞萬世,霸業千秋」的幫主—
—雄霸!
    雄霸,一個當世梟雄,渾身皆散發著一股「上天下地,惟我獨尊」的皇者氣度!也
只有他這樣的人,才配蟠踞於這棟天下第一樓!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配於這天下第一
樓中穩操生殺大權!
    而這個黃衣男子,正是自創會之初,一直立於雄霸身畔,替其捶背、奔走、獻計的
軍師——文醜醜,也可以說,他是幫主雄霸的貼身侍從。
    文醜醜對於自己這個職餃,似乎並無不滿,也許是被逼「並無不滿」。不過話說回
來,像他這樣的庸才,雖不能達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能達至「一人之畔」,也
蠻不錯吧?
    正因他是一人之畔,故他亦擁有在天下第一樓這禁地進出的特權。
    就像此刻,他能踏入天下第一樓,只因他要把天下會去年戰績呈交雄霸過目。他唯
一不喜歡的是「跪」,他要跪至幫主閱畢冊上戰績後方可離去。可是雄霸卻遲遲末把戰
績閱畢,他在帷帳內已閱了許久許久。
    他素來都喜歡在帷帳內處理會務,所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便是這個道
理。
    文醜醜跪在地上,盯著帷帳內的雄霸,雖是隔著一層帷帳,但帷帳薄如蟬翼,他還
是依稀可以分辨雄霸的神色,和他身上的披著的紫緞綿衣。
    這襲紫緞綿衣,緞滑如鏡,上以真金絲縷繡著九條游龍,張牙舞爪,盤身而上,宛
如九龍護身。事實上,披衣人雖非九五之尊,卻比九五之尊的皇帝更具逼人氣度,因為,
他是一條九天之龍,亦即九龍之尊!
    這個九龍之尊仍是仔細地閱著冊上的戰績,炯炯有神的目光帶著萬般小心,在冊上
每一行都停留許久,生怕會看漏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字。
    天下會的一切,他必須瞭如指掌,這樣對於將來所要發生的事,才可成竹在胸!這
就是一代梟雄的作風!
    正因他如此小心翼翼,於是在細閱之餘,他就發現了一樁奇事,只見戰績上寫著:
「正月十八,大舉殲滅黑山塞,黑山塞死傷守半,塞主被擒,臣服。本幫門下,後援一
死一傷,中鋒三傷,前鋒傷亡枕藉,僅得一門下步驚雲安然無事。二月十三,進攻寒山
派,大獲全勝,本幫門下,後援二死,中鋒九死一傷,前鋒再度傷亡枕藉,僅一門下步
驚雲幸全,身上無傷。三月十七,力占廣陵派,終於成功入主。本幫門下,後援七死八
傷,中鋒十死七傷,前鋒除於門下步驚雲仍在,無一生還!四月十五……五月……六……」
    雄霸終於把所有戰績閱畢,沉思半晌,忽然向文醜醜問:「誰是——步驚雲?」
    他的聲音宏亮之極,恍如龍吟,不愧是九龍之尊!
    文醜醜為之一愕,他沒料到以幫主貴人事忙,居然會注意一個小卒,遂道:「此子
三年前曾闖上天下第一天求進本幫,適逢幫主御轎經過,便順道將他納為門下。他入會
已有三年,首兩年僅幹一些低微的雜役工作,直至去年,才正式開始參與本會大小戰役。」
    雄霸聽罷略一皺眉,回心細想,終於記起來了。
    是的!三年前當他經過天下第一關時,確實因聽聞一個孩子喚作驚雲,便毫不考慮
把其納為門下,他甚至沒有掀起轎帳瞧他一眼,便已爽快的下了這個決定!
    只因為這孩子喚作——雲,這個「雲」字,是雄霸心中其中一個秘密!
    想不到於過去一年,在天下會十多場大小戰役中,此子竟然佔了十場,每場俱是身
為前鋒一員。
    須知道,前鋒每每是一場戰鬥中最重要的一環,目的是為先行攻撼敵人軍心,故每
名成員均須驍勇善戰,步驚雲這小子年僅十三,且投效天下會只是三年,卻已可屢次出
征,且儘管其餘前鋒門下非死即傷。但他卻如常無事,顯見定有過人之處!
    雄霸續問:「此子是何來歷?」
    文醜醜搖了搖頭,答:「不知道!據負責訓練門下徒眾的總教秦寧道,這孩子性情
孤僻,不喜言語,而且深諳一套掌法,可說是帶技入門。」
    掌法?步驚雲不是只懂劍法麼?怎麼又會懂得掌法?
    雄霸奇道:「他使的是什麼掌法?」
    文醜醜又再搖頭,道:「無法得知!秦寧說,這孩子每當被問及師承何人,出身何
處時,總是茫然搖首,像是所有前塵往事,全都記不起來似的。」
    雄霸道:「也許他並非記不起來,而是不想說。」
    文醜醜陪笑道:「幫主說得也是!」
    面對雄霸,文醜醜老是不知所措地笑,強笑、乾笑、諂笑、陪笑、甚至強顏歡笑!
    瞧真一點,他的嘴原來不小,而且嘴角上翹,天生便是一張仰月笑嘴,不過,他的
眼睛卻是不笑的!笑,只是他本能的掩飾!
    雄霸突然道:「既然秦寧說得這孩子如此特別,老夫倒想見一見他!」
    此語倒是雄霸由衷之言,這個經歷多場戰役而不傷不死的步驚雲,竟然僅得十三歲!
    這樣一個謎一般的孩子,誰都希望見識一下。
    文醜醜哪會不明幫主心意,道:「這個屬下定當辦妥!」
    雄霸「唔」的沉吟一聲,問:「除了戰績,還有什麼呈報?」
    文醜醜道:「秦霜少爺率眾攻打千峰寨已經報捷,預計將於十日後返回總壇。」
    這個秦霜,本是雄霸早年所收的入室弟子,也是唯一入室弟子,雄霸因無子嗣,故
命下屬均稱呼其徒作少爺。
    雄霸聽得文醜醜所言,嘴角泛起一絲引徒為傲的笑意,道:「好!霜兒幹得好!丑
丑,你先給我滾出去!」
    伴君如伴虎,文醜醜也不想過於久留,於是一面躬身作揖,一面笑道:「既然幫主
沒甚吩咐,那……屬下這就告退了。」
    言罷立即轉身,正想步出天下第一樓溜之大吉,豈料突又聞雄霸從後叫住自己:
「醜醜!」
    文醜醜嚇了一跳,隨即回身低首,囁嚅道:「幫主,可還有吩咐?」
    雄霸沉著臉道:「適才我好像命你滾出去,並非要你站著走出去!」
    文醜醜當下恍然大悟,化憂為笑,忙不迭點頭道:「屬下知罪!屬下知罪!我立即
滾出去!」
    說著即時俯身在地上翻滾出去,剛剛滾出第一樓,文醜醜便聽見樓內傳來雄霸那宏
亮而得意的笑意,心中更寒,慌張夾尾鼠竄而逃!
    這就是權力!
    它最駭人的地方,也是最迷人之處!
    只要有權,若要他滾,他不能站著走!
    若要他死,他就絕不能再——生!
   
                  ※               ※                 ※

    三分教場,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
    這地方位於天下會內,壯闊無比,說它奇怪,只因它雖名為教場,卻並非用作調教
天下會門眾之用,反之,所有門眾僅可在教場外側的樓舍中接受訓練!
    三分教場,其實只為供幫主雄霸檢閱部下及觀看門徒比武而設,一切的堂煌建,都
只為一個「萬人之上」的人。
    因為他是雄霸,他便擁有絕對無上的權威可以享用一切!
    試問誰敢不服?
    今日,三分教場上又聚集了一批過千徒眾,歲數大多在十二至十六之間,可說是正
當旭日初升之年。
    可惜,這些本應向上求進的少年們並沒有胸懷造福社稷之心,卻一心只求功利,故
這麼小的年紀,便已開始浸淫於江湖仇殺之中。
    是誰令他們變成如此?
    如果他們全是大戶的兒子們,早便該享盡榮華富貴,誰希罕加入天下會以身犯險,
以血汗急奪那片刻浮華?
    一切一切,只因為窮。
    蒼茫大地,滿目皆是貧土。神州萬里,儘是充斥著為生計而愁眉不展的老百姓!歷
朝時出庸君,大地有主等如無主,到處怨場載道,苦待浮沉!
    整個神州都在呻吟,滿佈百姓們的呻吟!
    江湖人乘時而興,大家都不腳踏實地地去為民建設,只一心侵奪地盤,滿足私慾。
    正如雄霸這樣的武林人物,也可獨霸一方,其威勢比諸當今天子,簡直有過之而無
不及,否則今日這過千少年也不用在三分教場聚集!
    雄霸早已坐在三分教場當中一張龍椅之上,紋絲不動。龍椅之後站著百多名神色剽
悍的精英弟子,形如半月般在後把其團團拱護,而且還有文醜醜侍候在側,守衛森嚴。
    天下會向來家法嚴厲,若一經幫主傳令集合,所有弟子無論身處總壇哪座建築,都
必須盡速於一個時辰內全部齊集,否則格殺勿論!
    故這些少年徒眾雖然人數逾千,但早已絡繹不絕地魚貫入場。此刻眾少年幾近到齊,
並分排作十行面朝雄霸而立!
    其實雄霸自創會以來,由於忙於籌謀如何可以更為向外拓展,故一直都疏於檢閱一
般徒眾,更遑論這些未成氣候的初生之犢,故這些少年徒眾雖曾在天下會呆了數年,雄
霸還是首次檢閱他們。
    這些少年雖看來神色凜凜,但因今日是第一次可以正面一睹幫主風采,眾人心情不
免緊張,而且在緊張之餘,也在心驚膽戰!
    然而他們並非為見幫主而心驚膽戰,而是因為另一個人!
    所以少年徒眾盡於有意無意之間,側頭斜瞥第十行的最後一個位置,這個位置仍然
空懸,仍欠一人。
    一個很可怕的人——他!
    一個時辰的時限將屆,他們並非是在害怕這個遲遲未至人他會遭幫主嚴懲,而是害
怕他真的來臨!
    雄霸一直在注視著這些神色緊張的少年,如老鷹般銳利的目光在每人的臉上來回急
掃,像在搜尋著什麼似的,可是直至眾人整齊排列後,他雙目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似乎
並未在這逾千少年中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不由得對身畔的文醜醜問:「醜醜,你可看見
他?」
    文醜醜晃頭晃腦答:「不知道,屬下也從未見過他,不過細點人數後,還欠一人。」
    雄霸一愕,沉吟不語,片刻才道:「也好!反正這逾千少年看來雖算精神奕奕,未
致過於差勁,但神色顯見緊張。倘若他們當中,也有那個歷經十場戰役而不損的步驚雲
的話,那這個步驚雲,就未免令老夫甚為失望。」
    是的!一眾皆是凡夫俗子,怎堪入目?
    原來這回檢閱這批少年部屬,全由於在此之前雄霸因一時興之所致,便與心腹文丑
丑來打一賭,看自己能否於逾千少年中把步驚雲認出,若然不能,文醜醜便可獲贈一萬
兩黃金。若然贏了,他貴為一幫之主,既已證明自己眼光獨到,當然不需文醜醜再付出
什麼。
    就在二人言談之間,一條人影已在三分教場的入口緩緩拾級而上。這條人影甫一出
現,教場上所有徒眾登時更呈緊張起來。
    在時限將至的最後一刻,他終於來了。
    他不高不矮,看來只是一個年僅十三的少年,但場中逾千徒眾自踏進三分教場那刻
開始,便目不轉楮地看著他,大家的心都在發寒,就像在看著死神一樣!
    不錯!他是死神!
    他參與天下會十場戰役,所有前鋒同門非死即傷,只有他安然無缺,此事雖使他的
名字蜚聲天下會,然而同時間,大家亦認為他只會帶來死亡,所有聽聞他戰績的人都害
怕和其一起會遭不測,盡量與其遠遠疏離,一些少年徒眾更為他冠以「不哭死神」之謔
號。
    只因他加入天下會已經三年,一直不喜言語,面上更從來沒有半絲表情,而且無論
發生何事,或瞧見同門在戰場中慘死,他也不曾有半分激動,還是一貫的木無表情,更
遑論會為任何人、任何變故而哭!
    他似乎真的不會哭,也從沒有人見過他哭!
    而這個「不哭死神」如今已步至第十行最後那個空懸的位置,霎時之間,方圓一丈
內的少年們,身子盡在微微顫抖,就像懼怕他真的會為他們帶來不幸。
    千百雙眼睛都在盯著「他」,恍如千夫所指,可是「他」毫不動容。
    他一站定,便再也一動不動。
    他,正是已經十三歲的——步驚雲!
    歲月無聲無息地流逝,無聲的孤獨歲月,還有步驚雲。
    他愈是長大,愈是冰冷無聲。
    十三歲!
    十三歲的他比之十歲的他,臉上竟添了一股不該有的莫名滄桑。
    可是,那雙橫冷的一字眉,還是如三年前同樣深鎖,像在訴說著那悲苦的前塵,和
將來決絕慘烈的一生!
    冷冷的眼睛,彷彿瀰漫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一個家破人亡的惡夢。
   
                  ※               ※                 ※

    雄霸甫見這個最後及時進場的少年,雖是年紀輕輕,渾身卻在散發著一股獨特的氣
概,登時眼前一亮,私下大喜,遂對文醜醜笑道:「醜醜,倘若老夫沒有猜錯,今日你
那一萬兩黃金,已經付諸流水。」
    文醜醜亦見眼前少年之獨特,心知準會見財化水,心中其實有氣,仍不脫侍從本色,
涎著臉道:「幫主慧眼高超,屬下輸得心服口服。」
    雄霸笑道「且慢失望,先讓老夫證實此子可是真的!」
    說罷雙足一點,整個身形忽然拔地而起,勢如大鵬展翅般向步驚雲那方翱翔而去。
    這一手輕功之快之巧,瞧得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雄霸能成為當世梟雄,確是實至
名歸。但以其一幫之尊,本可命步驚雲上前普見,此刻卻如此親力親為,見對此子亦異
常重視。
    是因為什麼緣故?
    雄霸自己亦莫名其妙,只覺很想盡快把這少年瞧得清清楚楚!
    其實,是因為緣。
    惡緣!
    冥冥之中,他始終逃不過。
    步驚雲仍是如鐵般筆直挺立,驀見一條人影由遠而近飛快撲來,居然神色未動!
    是他?是他?是他?
    他知道,他來了。
    終於來了!
    自霍家莊慘遭滅門後,他加入天下會當門眾已整整三年。三年以來,首二年他還是
擔當一些粗賤的雜役工作,忍辱偷生,直至年前才開始參與大小戰役,可是,始終仍未
能有機會親睹仇人的真正面目。
    然而今天,他終於可把他瞧得一清二楚!
    閃電之間,雄霸已如泰山般矗立在其眼前!
    他看著他,他也看著他。
    四目交投,卻並非一見如故,而是一切刻骨的前塵恩怨,盡在千絲萬縷地糾纏。
    步驚雲只見眼前人約是四十上下年紀,一張方臉長而起,兩邊額角崢嶸,雙目含威,
氣派非同凡響,不問而知他就是自己日夕痛恨的仇人——雄霸!
    這三年來,步驚雲葉雖從沒眼見他到底怎生模樣,卻已靜靜耳聞他的不少消息。
    他知道,他原名並非雄霸,只因矢志雄霸天下,才會改名易姓為雄霸!
    他知道,他髮妻早死,又無子嗣,僅得一獨女「幽若」,如今尚是年幼!
    他知道,直至目前,他僅納得一名入室弟子,名為秦霜,年方十六!
    除此之外,步驚雲所知不多。
    而雄霸對他,卻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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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0-3-3 13:17:29 |只看該作者
雄霸上下打量著這個獨特少年,但覺其眉宇間所散發的冰冷簡直前所未見,且還隱
隱透著一股死亡氣息!,彷彿不帶任何七情六慾,想不到世間竟有這樣一個人物!
    步驚雲與雄霸面照著面,小臉不露任何表情,他儼如一座冰雕般鎮在原地,若然不
定神細看,還以為他是一尊亙古以來便長存的石像。
    一尊死神的石像!
    雄霸愈看他這副模樣愈是歡喜,嘴角不期然泛起一絲笑意,忽地對步驚雲問:「你,
就是步驚雲?」
    步驚雲雙目仍不離雄霸那張臉,他木無表情地。徐徐地點了點頭。
    雄霸對於這少年沒有張口回答自己的問題頗感意外,但隨即聯想之前文醜醜曾形容
此子不喜多言,也是不以為意,反之更突然縱聲長笑道:「好!不愧是步驚雲,你果然
沒有令老夫失望!哈哈……」
    笑聲宏朗無比,恍如九霄龍吟,且含深厚內力,一時間震得砂石飛揚,彷彿大地也
不敢拂逆其意,逼得與他一起在笑!
    雄霸在笑,大地亦在陪笑!
    眾人對於幫主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均感詫異不已,不過繼之而來的事,更使他們意想
不到!
    就在一片震天撼地的笑聲當中,雄霸倏地出手!
    他竟然笑裡藏刀,舉掌便朝步驚雲腦門力轟而下!
    這一掌蘊含無匹內勁,一望便知是奪命殺著,眼看步驚雲必將被他轟個正著,腦裂
當場……
    「膨」然巨響,這一掌並沒有打在步驚雲腦袋上,卻於間不容髮之際,戛然在其面
前兩寸停下!
    可是這招雖是頓止,餘勢依然未盡,澎湃氣勁竟可沿著步驚雲的腦門順勢而下,猛
然轟在他小腳站立的地上,登時把地面轟至四分五裂!
    好一個雄霸!這一招運勁之準簡直匪夷所思!
    這招本是勢狂力猛,要在步驚雲面前兩寸停下已是甚難,要在面前兩寸停下來不傷
其身更是倍難,要把餘勁沿著其面轟到地上更是難上加難!
    但是此「三難」,竟給雄霸一一辦到,其功力之高簡直無從想像,這個幫主之位實
非幸致,亦不是徒具虛名!
    但任憑他這一掌如何霸道,如何駭人,步驚雲依舊神色未動。
    臉未動。
    手未動。
    腳未動。
    身未動。
    他竟然不動。
    他不動。
    雄霸此舉本為要一試步驚雲的定力,故掌下並無半分容情,心忖饒是一流高手,亦
難免會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一擊震懾!
    孰料,步驚雲卻氣定神閒般站著,仍是木無表情,儼然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這就是——定。
    這三年來,曾經在千多個孤寂的夜晚,步驚雲默默躺在冷硬的木榻上暗暗向自己起
誓,為了要報答繼父霍步天五年的養育深恩,他一定要忍受任何屈辱煎熬,他一定要戰
勝眼前的命運,他一定要報仇!
    要戰勝眼前的命運,他必須把自己的心鑄成百煉精鋼,他必須克服對死亡的恐懼,
只要不怕死,才可不動,才可「定」!
    人定不僅可以勝人,還可勝天!
    雄霸目睹此子當真處變不驚,私下更喜,道:「泰山崩於前而不懼,實屬難得,只
是適才老夫一掌劈下來時,你真的不怕?他太多慮,故此再問一次,步驚雲僅緩緩地搖
首。雄霸道:「為何不怕?」
    步驚雲冷冷吐出一句話:「不怕就是不怕。」
    他終於破例一開尊口,語調卻是又沉又慢,宛如悶吼,發自他心底深處的悶吼!
    是的!不怕就是不怕,如何解釋?
    在這世上,某些人無論怎樣也不會害怕某些人或物,正如許多人會莫名其妙地害怕
某些人或物一樣,根本無法解釋。
    步驚雲只知自己並不害怕雄霸,他只是痛恨雄霸!
    如果恨意可以隔空殺人,雄霸早給他千刀萬剮,死無完屍!
    可是,他可以嗎?即使現下他一劍在握,即使現下他與雄霸近在咫尺,只要他貿然
出手,雄霸必定可閃身避過!
    以他目前道行,根本無法可以一擊把其殲殺,絕不可能!
    不如等……
    等待時機成熟。
    他絕不能失手!
    出乎意料地,雄霸居然看不透這少年眼中對自己的恨意,僅發覺他眼中的冷意,甚
至極為欣賞他眼中的冷意。
    就在與步驚雲面面相覷的此刻,雄霸腦際倏地湧起某名術數高人多年前對他所說的
一句話:「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一遇風雲?
    這是雄霸藏於心底深處的一個重大秘密,他一直沒向任何人提及片言隻語。這個秘
密,除了他自己,就只有當初對他說及這句話的那名術數高人知曉!
    而因為這個秘密,多年前他已不斷在等,等待著兩個人在他生命中出現。風雲。
    他要風雲!
    眼前的步驚雲目如凝霜,冷如死神,雄霸一面盯著他一面在反覆自問:難道是他?
    難道是他?
    難道是他?
    然而他其實不用自我反問也可清楚感到,從這少年堅如磐石的眼神中,他感到他正
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其中之一!
    是他!
    是他!
    一定是他!
    一念及此,這個當世梟雄心意立決,他忽爾又朗聲笑道:「好!不怕就是不怕!有
種!老夫最欣賞你這種人,明天開始,我正式收你為我第二入室弟子,並傳你老夫三絕
之一的——『排雲掌』!」
    此語一出,在場所有人等盡皆震愕莫名,身為幫主心腹的文醜醜更感意料之外!
    雄霸只在三言兩語間,便下了一個如此重大的決定,任何人等亦不禁忖測幫主的心
底在想著什麼?
    只有步驚雲,在眾人震愕猜度之間,依然神色未動,他還是如冰鎮在那裡,定定的
看著雄霸,內心卻湧起了一絲近乎殘酷的冰冷:雄霸,你始終逃不掉!
    步驚雲感到自己已踏出復仇的第一步,可是,在漫長復仇路途上,無論是被尋仇者
仰或是復仇者,雙方都必將付出不菲代價……
    步驚雲,他既然矢志復仇,又如何可以逃掉?
   
                  ※               ※                 ※

    夜。
    月色悠悠地透進天下第一樓,然而帶來的並不是恬靜和寧逸,相反,樓內卻傳出雄
霸那微微動怒的聲音!
    「放肆!」
    文醜醜當場嚇得僕跪地上,一邊俯首,一邊震抖道:「屬下不敢!屬下不敢!」
    雄霸憤憤道:「還說不敢?嘿,你適才不是說步驚雲始終來歷未明,老夫這次收他
為徒,未免有點草率,是不是?」
    文醜醜聽其語氣仍含怒意,慌惶又是一聲「屬下不敢」,窘道:「小人並非這個意
思,只是為了幫主設想!」
    雄霸亦知道文醜醜本是出於一番好心相諫,只是自己適才一時氣上心頭,遂道:
「自古能人豪傑,盡皆英雄莫問出處!老夫不理此子是否真的記不起前塵,也不想追究
他的身世,只要他是可造成之才,便得悉心栽培!」
    文醜醜唯唯諾諾,連忙點頭稱是:「幫主言之有理!幫主言之有理!」
    卻又是口是心非,私下暗想雄霸向來處事萬分苛刻謹慎,今日如此爽快便一口收徒,
實有違其本性,當中到底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
    雄霸續道:「何況,縱然此子有意隱瞞身世,但無論如何,他只是老夫萬千棋子中
的一隻,始終難成威脅,何足懼之?」
    文醜醜見他焦躁漸消,連忙大拍馬屁:「是呀!幫主雄風蓋世,智冠江湖,難道還
防不了此子不成?」
    他雖然盡力奉承,雄霸卻驀露憂色,只因文醜醜話中「雄風蓋世」四字,隱隱挑動
了他的心。
    直至目前為止,雄霸雖已躋身當世梟雄之列,但若論雄風蓋世,似乎仍未完全辦到,
因為天下會還有一個強敵——無雙城!
    無雙城勢強力壯,根基深遠,要剿滅它談何容易?天下會縱在日益茁壯成長,但環
顧所有會眾,真正可用之才並不太多!
    就以雄霸自己招徒一事便可見一斑!他除於早年納得一入室弟子秦霜,打後便再難
覓良才,可見人才如何不濟!
    只是秦霜雖然資質不低,也並非脫穎之選,雄霸收他全因為此子品性忠厚,可堪信
賴而已。
    天下會真正需要的是霸王,為皇者雄霸南征北討江山的霸王。
    步驚雲正是霸王!
    他的冷,他的定,他的一身「死神氣息」,全是霸王的格局,這少年的出現,簡直
就是上天對雄霸的一種恩賜,助他促成萬世基業!
    正如那句話:「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如今雲已暗湧,那,風呢?
    風何時會起?
    雄霸不知道,故惟有等。
    文醜醜深覺幫主今夜乍怒乍憂,情緒波動不定,也知再難擾之,於是識趣地道:
「幫主會務纏身,看來極需休息,時候亦已不早,若幫主無甚吩咐,醜醜也不再打擾,
小人這就告退了!」
    雄霸「嗯」的微應一聲,也不再理會文醜醜,只自顧眺著窗外迷濛的月。
    文醜醜終於離去。
    雄霸這才鬆了口氣,臉上繃緊的肌肉登時鬆懈下來,那股不容侵犯的幫主威嚴隨之
消弭無形,這才是他真正面目。
    他很倦。
    無論他在人前多強,然而在萬籟俱寂的夜晚,當僅餘下他自己一個時,他的臉便
「肆無忌憚」的蒼老起來,半點也由不得人!
    這就是生命!
    即使萬世基業已成,即使萬世基業真的可以長存萬世,但生命,又能否萬世延續?
    絕對不能!
    不單不能,而且要活到百歲,也是鳳毛麟角,難能可貴。
    可是,誰又會徹悟此個中真理?
    故雄霸還是以有限之生命,來爭逐那抓不牢,帶不去的名利,依舊樂此不疲。
    「名利」二字。
    騙盡天下蒼生。
    一樣迷濛的月光,映在另一個人的身上,竟格外顯得冷若玄冰。
    只因他的心也冷。
    月色幽幽,步驚雲正坐於窗旁,定定的看著同一輪的月亮。
    這地方,是一個倉,一個人倉!
    說這裡是個「人倉」實屬無可厚非,這裡是天下會安置少年徒眾之地,雖然廣闊,
當中卻置有過千臥榻,分作十行而排,蔚為奇觀!
    臥榻的位置編排並非由少年徒眾們自行挑揀,而是以抽籤決定榻落誰家。不幸地,
步驚雲被安排睡於這人倉中最僻最暗的一個角落裡,他好像永遠也只能屬於黑暗,生生
世世也無法擺脫!
    他在這個最僻最暗的角落裡,已整整睡了三年。
    三年,確是一段十分冗長的歲月,可是步驚雲已在這暗角裡狠狠熬過,明天,將會
是另一轉折點的開始!
    因為,明天雄霸便會正式收其為徒,並會傳他三絕之一的「排雲掌」。
    所謂「三絕」,乃是雄霸興幫立派的成名絕藝,分為「天霜拳」、「排雲掌」與
「風神腿」,其中天霜拳一路早授予其入室大弟子秦霜,如今步驚雲能獲雄霸垂青授以
排雲掌,在旁觀者來說簡直是幾生修得。
    但步驚雲並沒有深感榮幸,他只是感到滿意,滿意自己這三年所作的一切努力全都
沒有白費!
    當初他加入天下會之初,他還顧慮殘殺霍家七十二口的其中一名殺手「蝙蝠」仍未
死去,惟恐他會回來天下會將他揭發,但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並未見蝙蝠的出現,步驚
雲才較為安心。
    也許,當日蝙蝠給黑衣叔叔封了全身穴道,動彈不得,早就可能給霍家那場滅門大
火燒為灰燼,永不超生。這原本是他應得的懲罰,一切皆是天意!
    但步驚雲也許並未自覺,他自己其實是一個很特別的少年,他默默一站已是異常特
別,其餘少年徒眾全都面目模糊,只有他最不面目模糊!倘若雄霸不選他,還可選誰?
    不過無論如何,這個錯誤的決定將可帶他脫離這個「人倉」。明天,他便會住進專
為幫主繼後招徒而建的「風雲閣」!
    今夜,是他睡在此處的——最後一夜。
    「梆梆」的鑼更聲驀地從外傳來,劃破了黯然寂夜,且夾雜著那個打更侍衛沙啞而
疲倦的叫聲,似在催促著眾生快些死亡,快些死亡……
    已是三更!
    步驚雲卻毫無睡意,他的眼睛依舊在漆黑中冷冷發光,定定的瞅著睡在他週遭的那
逾千少年徒眾。
    他們雖在日間為幫主的決定困擾了好些時候,也曾對步驚雲指指劃劃,竊竊私語,
但事情很快便又過去,且已夜闌人靜,他們早就安寢無憂去。
    這麼多來自不同家庭的少年能夠聚在一起生活,可見是種緣份。
    他們比步驚雲簡單,也較為幸福,因為他們當中有許多還有雙親,還有家!
    這正是步驚雲最不明白的地方,他們為何要拋父棄母到天下會追逐名利?名利,真
的如此誘人?
    步驚雲卻多麼渴望能夠擁有親人,可惜迭遭慘變,與人無緣,縱是最關懷他的霍步
天也難逃厄運,真是造化弄人!
    每次念起霍步天生前那張慈和的笑臉,他的心就恍如被利針刺著般痛!
    他生前對他百般呵護,步驚雲卻從未為他幹過什麼,記憶當中也僅是和他說了三句
話,接著,步驚雲什麼也來不及,來不及回答,來不及笑,來不及喚他一聲爹,霍步天
便消失了……
    徹底消失了。
    他惟有以復仇來報答他!
    如今回想起來,霍步天三字,當中的「步」不正是步驚雲的姓?莫非前世今生之中,
二人早有夙緣?
    他的姓懷著他的名,又似是懷著他的魂,像叫他今生今世,都不要忘記替他報仇!
    一定要報仇!
    可是,在大仇未報之前,這個其實在一步步走近黃泉的少年,到底還要經歷多少考
驗、滄桑、煎熬?
    驚雲,本是指天上的雲呀!世人都不免向天上的雲抬首仰望,真是一個不易擔當得
起的名字!
    故步驚雲未如天上的雲般受人仰望,已如雲般飄泊無依……
    心中有太多猜不透的明天,太多猜不透的命運,惟有常獨坐於漆黑暗角專心苦思!
    鑼更聲逐漸遠去,就在步驚雲思潮起伏間,驀地發現窗外不遠之處,竟有數條黑影
急竄而過,直向天下第一樓那方奔去!
    若是在平凡人的眼中,這些僅是黑影而已,但步驚雲早就慣於幽暗中過活,他的眼
睛在黑暗中甚至比貓還要銳利!他一眼便瞧出這些黑影的裝扮,他們全披著烏黑的夜行
快衣!
    步驚雲眼見這數條人影均作刺客裝束,且向天下第一樓之方向進發,當下暗覺不妙,
不由分說,也即時躍出窗外,窮追而去……
    步驚雲還未追至天下第一樓,已聞警號乍響,遠遠更傳來連串兵刃交擊之聲!他不
禁一怔,難道有人行刺雄霸?
    雄霸這些年來為增強自己勢力,早結下不少仇家,有人行刺實不足為奇!只是天下
會向來守衛森嚴,要來行刺,簡直妄想!
    究竟今夜的刺客是誰?
    及趕至天下第一樓外,便見雄霸早已躍出,正與多名蒙首持劍的黑衣刺客周旋著。
    天下會眾陸續增援而至,文醜醜亦已聞號趕至,霎時之間,兩幫人馬混戰團,情況
異常混亂!
    步驚雲眼見如此情形,當下刻不容緩,忽地搶過自己身邊其中一名侍衛的佩劍,縱
身一躍,立即加入戰圈!
    他並非要殺雄霸,而是要保護雄霸!
    他絕不能讓雄霸死在別人手上,他一定要他死在自己手上,他一定要親手以雄霸的
血來祭霍步天!
    然而,就在他剛躍進戰圈的剎那,一柄劍突然如電攻前攔截他,使的竟然是——霍
家劍法!
    步驚雲不禁一怔,這套劍法霍步天僅曾傳給自己,這個世上,居然也會有別人懂得
霍家劍法!
    一怔之下,步驚雲一時不由自己,挺劍便使出霍家劍法回刺!
    這個蒙面刺客似亦未料到這十三歲的少年也懂得霍家劍法,當場震愕,步驚雲就乘
其震愕之間,劍尖順勢一挑,登時挑起了那個蒙面的黑巾!
    急瞥之下,步驚雲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眼前人赫然是自己朝夕憶念、矢志為其報仇的——霍步天!
    是霍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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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3 13:18:06 |只看該作者
第07章 請你記得我
    「孩子,這些霍家劍法,你全都熟習了嗎?」
    「……」
    「很好,真是一個聰穎的孩子!」
    「……」
    「我希望你能把這些劍法銘記於心」
    「……」
    「那是因為我很自私,只要你能記住這些劍法,便會記得是誰教你的。」
    「……」
    「但願你一生都不會忘記我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
    「……」
    「這個微不足道的心願,你……會成全我嗎?」
    「……」
    「謝謝你!孩子,那請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張臉!」
   
                  ※               ※                 ※

    紅塵僕僕,活著萬千眾生。
    有些人出類拔萃,有些人庸碌無奇,有些人孤苦伶仃,有些人坐享祖蔭。
    各式各樣的人,盡皆充斥於這個紅塵之中。
    故若數紅塵,眾生何止千萬?
    茫茫人海,漫漫歲月,兩個素不相識的人能夠在一點地方遇上,當中要經過多少機
緣?多少巧合?
    然而,亦因為紅塵內有太多眾生,於是也常有許多極盡匪夷所思、不可能的事情發
生!
    就像步驚雲,他正遇上一個他絕不可能再遇上的人。
    這個人竟然就是他死去多時的繼父——
    霍步天!
    臉,如今就在步驚雲眼前咫尺!
    他可以把這張臉看得清清楚楚,就連每根鬚髯亦無所遁形。
    不!
    不是霍步天!
    眼前的人絕不是霍步天,步驚雲可以肯定。
    他只是和霍步天長得幾近一模一樣,但卻不是霍步天!
    最明顯的差別,在於他的那雙眼睛。霍步天的目光永遠都散發著一股柔和,此人的
目光卻猛如烈火。
    可是,這個和霍步天長得幾乎一樣的男人到底是誰?
    他到底是誰?
    步驚雲定定的看著此名漢子,此名漢子也定定的回望他。
    他可以從這漢子的眼神中瞧出,此人似乎是認識他的。
    也許不單認識,且還十分熟悉。
    兩人這一凝望,其實僅在一息之間,接著,週遭驀地響起陣陣的慘叫聲。
    此名漢子這才如夢初醒,急忙環顧左右,可惜已經太遲了……
   
                  ※               ※                 ※

    黝黑迂迴的地下長廊,恍如一條通往地獄的甬道。
    長廊兩邊的牆壁,每隔兩丈方有一盞油燈,當中可有含辛莫辯的冤魂?
    不錯!這真的是一條地獄甬道!
    因為甬通的盡頭,是一個滿佈慘死冤魂的地方——天牢!
    天牢並非在天,反而深入地底。
    此地是天下會囚禁重犯的牢獄,進去的重犯得三條路。
    一是被囚終老,一是被折磨至死,一是被處決。
    此刻,靜如深淵的天牢長廊,赫然響起了寥寥的腳步聲。
    這些腳步聲慢而沉重,儼如死神將要降臨的前奏。
    守在天牢外的百名守衛隨即警覺,此處鮮有來客到訪,此腳步聲到底屬誰?
    他們很快便得到答案,在陰暗的長廊階梯之上,正緩緩步下一條黑影。
    這班門下經年累月於天牢守衛,早已習慣黑暗,但這條人影身上似乎散發著一股無
從想像的黯黑氣度,黑得蓋過了週遭的所有黑暗,他們一時之間竟瞧不清來者是誰。
    此人似已與黑暗融為一體……
    不!不應說融為一體,應該說,他根本就是黑暗與死亡的化身!
    來人冉冉從黑暗中步近,守衛們終於看見他手上拿著的通行令牌,和他那張蒼白得
接近無情的臉。
    果然是黑暗與死亡的化身!他正是蜚聲天下會的不哭死神——步驚雲!
    守衛忙不迭把步驚雲帶進天牢,穿過關隘,只見天牢之內殘破不堪,滿目頹垣敗瓦,
陰冷冰寒,活人簡直難以在此生存多久。
    牢內共有廿一道鐵門,其中十九道敞開,空無一人,可推知內裡的囚犯早已死光。
    這些年來,雄霸盲目剷除異已,枉死的人實在太多;這班囚犯,想必也是雄霸的對
頭吧?
    他們在此被囚被坑被害被殺,死後會否含恨?會否輪迴?會否再生?
    還是始終和步驚雲一樣——
    冤魂不息,矢志復仇?
    偌大的天牢內,僅得兩道鐵門依然深鎖。
    步驚雲今日只需想進入一道鐵門,他惟願能見一個他絕不相信會再見的人,至於另
外一道門囚著的是雄霸那個仇家,他沒有興趣知道,也無法知道。
    守衛長為其中一道松鎖,恭敬得帶著幾分阿諛奉承,涎著臉道:「雲少爺,請。」
    他稱呼其為雲少爺,只因打從今日開始,步驚雲已貴為雄霸的第二入室弟子,正式
入住風雲閣。雄霸下令,誰都不可直呼其徒步驚雲,否則格殺勿論。
    可想而知,雄霸對此子如何器重。
    大家都對這快不哭不笑的木頭極度艷羨,每個人都把「渴望成名」四字寫在臉上。
    當然,在旁觀者看來,以一個年僅十三的少年,能成為一代梟雄雄霸的入室弟子,
前途真是無可限量。
    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認為,步驚雲陡地擁有得太多,太多……
    然而,他所失去的呢?
    他的童年,他的繼父,他的希望,他心中的「燈」……
    大家又能否為他一一算清?
    他但願自己從沒得到眼前這些,也從沒失去以往那些。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寧願一切都沒發生……
    不過,縱然已成為雄霸的入室弟子,步驚雲仍未獲授排雲掌,皆因昨夜來了八名蒙
面刺客行刺幫主,雖然天下會於瞬間穩操大局,五名刺客當場被殺,餘下三名被擒,更
被囚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天牢之中……
    此事卻令雄霸倍添事忙,忙於重新調配天下會的守衛。以求得出更佳的防衛措施,
故一時間亦無暇兼顧步驚雲。
    而且在此當兒,雄霸更授以令牌,囑咐這個新收的徒兒前來拷問餘下的三名刺客,
瞧瞧他們有否其餘黨羽。
    這正恰如步驚雲所願,因在三名刺客之中,有一名正是那個與霍步天長得一模一樣
的漢子。
    他也很想知道這名刺客究竟是誰?
    「軋」的一聲,厚實的鐵門一推而開,步驚雲徐徐步進,冷冷的眼睛在陰暗中炯炯
放光,只見陋室一角,匍匐著三團黑影。
    他側臉斜瞥身後的守衛長,儼如死神下令,守衛長旋即會意,笑道:「屬下這就告
退。」
    言罷躬身而退,順手掩上鐵門。
    室內實在過於昏暗,步驚雲取出火摺子燃著牆上一盞油燈,室內登時一亮。
    一看之下,但見三人手腳同被沉重的鐵鏈緊扣。其中一男年約十七,另一男年廿許,
最後一人,固然就是步驚雲所要見的那名漢子。
    三人渾身傷痕,顯然早被嚴刑拷問了不知凡幾,此際見燈火一亮,精神本來為之一
振,豈料眼前突又一黑。
    卻原來並非燈光再次熄滅,只是他們觸目所見,這次進來的並非一般門下,而是一
個外表異常冰冷的黑衣少年。
    那一身的黑,黑得就如他自己心內的那個寂寞深淵。
    一個永遠都無法填滿、永遠也無法得到諒解的寂寞深淵。
    那名年紀最幼的刺客一臉悍然,勃然罵道:「呸!走狗!別要再來逼問我們了,我
們根本就沒有什麼同黨!」
    那個與霍步天一模一樣的漢子甫見步驚雲,卻說出一句他做夢也沒想過的說話。
    只聽他平靜的道:「驚覺,是你?」
    驚覺?
    驚覺?
    驚覺?
    這兩個字簡直勢如重錘,一字一字,狠狠轟進步驚雲的耳內,叫他向來冷靜的身子
不禁猝然一震。
    驚覺……
    已經多久沒有人如此喚他了?這個由霍步天為他親自起取的名字已然隱沒三年,霍
驚覺這個人亦已消失三年,誰料今日又得以「重見天日」!
    此漢子不單外貌與霍步天異常相似,就連聲音也如出一脈。「驚覺」二字,彷彿蘊
含無限親切,不斷在步驚雲耳邊遊走飄蕩,纏繞不走。
    可是,霍家早已滅門,這世上怎會有人知道他喚作「驚覺」?
    那漢子仍然牢牢的看著步驚雲,看來也察覺到這孩子異常的反應,漢子雙目竟爾漸
漸濡濕起來,道:「我果然沒有猜錯,你真的是——驚覺!」
    步驚雲定定站著,久久不動,全因眼前發生的事太不可能,在末弄清楚如何應付之
前,他惟有冷靜卓立。
    但漢子已急不可待舉起緊系鐵鏈的手,解開頭上的冠,從髮冠中取出一樣東西。
    一紙殘舊不堪的信,信上寫著的收信人,赫然是——「霍烈吾弟」!
    「烈弟:禁宮統領的生活如何?為兄甚念。八月乃為兄大壽之期,你我手足不見六
年,何不趁此良機開倫相聚?可還記得為兄一直來信提及的三子驚覺?此子生性雖僻,
但本質非壞,且我長、次二子悟覺與桐覺盡皆不才,獨此子天賦奇稟,已盡得霍家劍法
真傳,他日定能把霍家劍法發揚光大。故為兄早預於壽宴之上,向所有親朋宣佈,驚覺,
將會是霍家莊未來的繼承人。願烈弟是夜能出席共證。兄步天草」
    烈弟?
    步驚雲小心翼翼地把這名漢子給他的短信閱罷,信上的確是霍步天的筆跡,他那雙
素是穩定非常的手亦難禁微微顫抖起來。
    原來此人是霍步天的胞弟霍烈,怎麼不曾聽他提及片言隻語?
    霍烈道:「自我劍藝有成以來,便在禁宮擔當統領一職,由於事關機密,故鮮與親
友往來,大哥亦不便將我之事過於張揚。但我兄弟倆仍時有通信,大哥一直在信中不斷
提及你。他說,驚覺雖然外表冰冷一點,其實內裡並非如此。他說你是一個很懂事的孩
子……」
    他說,他說,他說……
    念及霍步天生前的一言一語,霍烈霎時有點哽咽,難以再說下去。
    步驚雲的心卻一寸寸的向下直沉。
    天!霍步天竟然預備把繼承權傳給他!
    難怪他要步驚雲於壽宴當晚穿得像樣一點。
    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別具慧眼,早已為他這個「步家子」的前途好好鋪路!
    可惜,儘管霍步天如何費盡心血,如何努力為步驚雲鋪路……
    一夜之間,一場滅門大火便把他所有心血和路焚為一體,化為步驚雲一生也走不完
的——-血路!
    血路茫茫,漫無終點。
    得步驚雲獨自一人孤身上路。
    但他還是感到,自己多年來的忍辱負重完全值得。
    一切一切,都是為了報霍步天的知遇之恩。
    霍烈本以為步驚雲在憶念霍步天時準會淚盈於睫,誰知此子除了適才在細閱其兄弟
手筆時,雙手微微顫抖外,跟著便似對一切無動於衷,心想其兄所言非虛,此子果真冷
得出奇,為了打破此間沉默,於是便指了指身畔兩名男兒,道:「他倆是我的兒子繼潛
和幼子繼念。」
    霍烈道:「大壽當晚,我攜同兩個兒子一起赴會,殊不知到達時已經太遲,霍家莊
早淪為一片火海……」是的,一切都遲了。
    步驚雲知道,因為那時他已被黑衣叔叔所救。
    時間永遠就是這樣弄人,倘若霍烈來得及時,恐怕他已成為今次行刺雄霸的刺客之
一,而不會成為雄霸的弟子。
    刺客與弟子,兩種迥異不同的身份,簡直就是時間的最大諷刺。
    有時僅差那麼一時三刻,便能製造畢生遺憾,步驚雲最是清楚不過。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就在他決將可以喚霍步天一聲爹之際,就只差那麼一丁兒時間,
霍步天便已不能聽見任何聲音了。
    而這遺憾將永遠無法得到補償。
    一切都只因為時間。
    霍烈續道:「後來,幾經艱辛,才得悉雄霸幹的好事,然礙於自己勢孤力弱,未能
即時報仇;直至今年,我有緣遇上數名也曾遭天下會逼害而誓殺雄霸之士,終在昨夜連
同我兩個兒子,一行八人前來刺殺雄霸,孰料……唉……」說到這裡,霍烈不由得長歎
一聲,瞥了步驚雲一眼,發現此子麻木如舊,遂問:「孩子,我真的想不到你居然還能
倖免,你怎會當上雄霸之徒?」
    步驚雲雙目一片茫然,他平素已不喜言語,此番曲折該從何說起?
    但此時霍烈幼子繼念搶著道:「嘿,依我看當然大有因由,也許只因他貪戀虛名。」
言罷面露自以為是之色。
    步驚雲聽後竟毫無反應。
    在旁一直不語的長子繼潛插嘴勸阻:「二弟,別要妄下斷語,我看驚覺並非這樣的
人。」
    繼念鄙夷道:「嘿,說到底,他並非真的姓霍,伯父的死與他何干?試問誰不希望
成為當世梟雄之徒?否則他也不會再喚回步驚雲了,這足以證明他早把伯父養育之恩忘
得一乾二淨。」
    霍烈痛心兒子出口傷人,輕叱:「念兒,別太刻薄,你伯父的眼光絕對不會錯。」
繼念見其父責備,即時噤聲。
    霍念正面凝視步驚雲,一字一字問:「孩子,你加入天下會,是為大哥報仇?」
    甫聞「報仇」二字,步驚雲才真正有所反應,徐徐回望霍烈,漆黑的眼珠閃過一絲
感激之色。
    霍烈豈會不明白他這絲感激之意,心頭一陣抽動,道:「很好,我大哥果然沒有看
錯人。」就在此時,翟地響起一陣拍門之聲,但聽那個守衛長在外道:「雲少爺,幫主
有請。」
    步驚雲瞄了三人一眼,心知不能久留,冷然轉身,緩步而去。
    繼念看著他的背影,始終看不順眼,嘀咕:「啐!走得真慢!」霍烈喟然歎道:
「當一個人一生一世都要背負他自己本來亦擔當不起的重擔時,又怎會不走得慢?唉……」
    步驚雲第二次去探望霍烈父子,是在翌日正午。
    烈陽雖然在外高掛,但斗室昏暗如昔,步驚雲進來後一直如木頭般站在一角,不言
不語,很怪!
    霍烈待他站了一會,忽有所悟,問:「驚覺,看來雄霸昨日派你前來,其實是想你
拷問我們還有否同黨,對嗎?」
    步驚雲沒有作聲。
    「但你卻無功而回,所以,今日他又派你再來?」
    依然沒有作聲。
    霍烈道:「也許情況已漸明顯,若我們再不供出有何同黨,也許會死。」
    猜對了!不過步驚雲並沒回答。
    「孩子,那真是……難為你了。」霍烈無奈的道:「老夫已一把年紀,一死有何足
懼?只是……我兩個兒子若也……那……那霍家便真的後繼無人了……」
    「故我有一不情之請。孩子,你……可有辦法助他倆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
    步驚雲心中苦笑,他自己何嘗不想逃出生天?
    復仇的惡夢已經正式展開,但這將會是誰的惡夢?
    步驚雲的?
    還是雄霸的?
    雄霸身貴如玉,步驚雲卻硬如頑石,也許這個惡夢的大結局只有一個,就是——玉
石俱焚!
    步驚雲心中自知,他今生今世,永遠都無法逃避這個惡夢。
    繼潛聽其父如此一說,連忙道:「爹,即使要死,孩兒亦要與爹一起。」
    繼念推波助瀾:「對了!橫豎是死,也不要向外人求情。」
    「外人」一語異常刺耳,霍烈不由橫目向繼念一曬,接著轉臉對步驚雲道:「孩子……」
    一雙老目蘊含懇求之色。
    天下父母愛子之心盡皆如此,可是子女們都不太明白父母的關懷,動輒便對他們惡
言相向。
    誰憐天下父母心?
    冰冷的步驚雲也會?
    他只是默然。
   
                  ※               ※                 ※

    第二天,步驚雲並沒再來。
    霍烈一直都在靜靜的守候著,口中沉吟:「已經是黃昏了,為何他仍不前來?」
    繼念幸災樂禍,道:「爹,別傻了!他怎會放棄榮華富貴,背叛雄霸來救我們?」
    繼潛勸道:「二弟,為何你總是如此針對驚覺?他也是我們霍家的人!」
    霍烈聽聞長子視步驚雲為霍家一員,不禁老懷安慰。
    繼念卻道:「大哥,虧你也給他迷惑了,他雖裝模作樣故作特別,但絕對騙不了我
的眼睛。」
    「住口!」霍烈終於忍無可忍,厲聲喝止。
    就在此時,鐵門陡地推開。
    門開處,步驚雲已緩緩步了進來。
    但見他今日的臉色異常鐵青,鐵門甫一關上,霍烈連忙趨前,搭著他的肩膊問:
「孩子,怎麼樣?你面色看來很差,沒什麼吧?」
    繼念依然不服,低聲罵道:「呸!貪圖富貴,惺惺作態,他根本便沒資格姓霍!」
    語聲未歇,步驚雲倏地一手捉著霍烈雙折鐵鏈,閃電往自己頸上一絞,接著橫腿飛
出,一腿便把那道鐵門踢開。
    偌大的天下會,忽爾警號大作。
    一眾門下大都不知發生何事,僅知首先傳出警號的乃是向來死寂的天牢,繼而迅速
蔓延,直至天下會每個角落皆警號齊響。
    愈來愈多門下聚至天牢的地面出口,赫見從沒有囚犯能逃越的天牢,今天居然有人
能活著逃出,且還是三個人。
    霍烈三父子!
    天牢的大門甫開,霍烈率先以手上鐵鏈脅持步驚雲而出,兩名兒子緊跟其後。
    天下會素來守衛森嚴,要逃出天牢簡直難如登天,但步驚雲既然在霍烈手上,只要
其鐵鏈一緊,他便立斃當場。
    步驚雲雖是幫主新收弟子,但因地位特殊,眾門下在未清楚此子在幫主心中如何重
要之前,還是別要動手為妙,故一時之間,眾人全不知如何是好。
    霍烈三人挾著步驚雲直向天下第一關的方向闖去,眾門下亦步亦趨,絕不放過任何
機會,只是霍烈稍一鬆懈,便要即時一擁而上。
    霍烈一邊前行,一邊在步驚雲耳邊悄聲道:「孩子,謝謝你!但今次你讓我們離去,
恐怕雄霸會對你有一番責難。」
    步驚雲並沒回頭看他一眼,就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然而這番話聽在繼念耳裡,他
突然道:「爹,別要太早言謝,待我們安全逃出天下會再說吧!」
    事情至此已非常清楚明白,步驚雲並非如他所想,可是繼念始終對其言語刁難,一
旁的繼潛聽著也替其不忿,道:「二弟,你太過份了!」
    他本想斥言幾句,但是天下會眾就在四周,再說下去恐會令步驚雲身份敗露,故亦
不多言,只一瞄身邊老父,卻見老父目光正流露一股對步驚雲異常信任之色。
    天下會所佔地域甚廣,要離開亦非一時三刻之事,霍烈父子一面向前直行,一面又
要顧忌天下會眾隨時發難撲擊,因此速度極緩,好不容易才至天下第一關前,正要步過
關隘之際,驀地,一聲清嘯平地響起。
    清嘯恍如龍吟,九霄龍吟!
    霍烈父子不禁一呆,步驚雲卻深知不妙。
    縱是千軍萬馬,面對如此擄人對峙的場面,盡皆一籌莫展。
    然而,天下會有一個人,他一生經歷的大場面不知凡幾,一切在他眼中看來,根本
毫不足道,任何事情於他可迎刃而解!
    就在清嘯響起同時,霍烈三父子驟覺眼前紫影一晃,接著三道勁風疾撲而至,赫然
是——一拳、一掌、一腿!
    拳是「天霜」!
    掌是「排雲」!
    腿是「風神」!
    霍烈父子還未辨清來勢,身上要穴已閃電被拳、掌、腿三招所制,渾身一麻,即時
僕跪在地上!
    三招同時而發,來人身手之快,環顧當今各派掌門,不出五人。
    此人雖在五人之列,卻位居五人之首。
    紫影站定,出手的正是雄霸!
    跟著一條黃影亦隨後而至,站在雄霸身畔,當然是其貼身侍從——文醜醜。
    雄霸背負雙手矗立,威勢無雙,文醜醜見幫主一言不發,立明其意,轉達臉對一眾
門下罵道:「呸!這等小事也要勞幫主出手,全部都是飯桶!還不快替雲少爺松梆?」
    霍烈已渾身麻軟,因此門下輕易便把鐵鏈鬆開,步驚雲卻仍然站在原地,靜靜的看
著霍烈。
    雄霸見其適才被脅持而始終不露懼色,道:「好!果然泰山壓頂亦不變色,看來老
夫並沒有錯收徒兒!」
    言罷向文醜醜使個眼色,再掃視霍烈三人一眼,文醜醜迅即會意,對三人道:「好
斗膽!你們三人即有膽行刺幫主,就不會再有命出去!」
    他說著一手揪起霍烈的長子繼潛,一爪扣著他的咽喉,喝道:「我問你,你們到底
還有否同黨?」
    繼潛咽喉被扣,痛苦非常,還未張口回答,一旁的霍烈先道:「潛兒,你記著,霍
家男兒絕不能貪生怕死!」
    自穴道被點後,霍烈迄今未有再望步驚雲一眼,當然是怕在雄霸面前露出馬腳,此
刻他如此叮囑兒子,其實是叫兒子寧死也不要洩露步驚雲乃霍家幼子,繼潛怎會不明老
父心意,苦笑一下,道:「爹!你放心,孩兒……並不怕……死……」
    他的氣息已漸粗,呼吸也感困難,因為文醜醜的手已在逐漸收緊,但他仍鼓起一口
氣道:「死……並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最……可怕,他能夠……忍受生不如死……
多年,我……最佩服……他,他其實……比我們更配……姓……霍……」
    繼潛說這話時,不是不真心的,眼神亦散發一片敬佩之色,只是他亦沒有直視步驚
雲。
    步驚雲一臉木然,不知是在無言感激,還是在思索著一句輕輕觸動他心頭的話?
    不錯。
    生不如死……
    繼潛口中的「他」,天下會眾當然不知是誰,但霍烈一聽立時心領神會,心頭不自
禁一陣絞痛,黯然道:「孩子,士可殺不可辱,你……這就去吧!」
    繼潛聞言淺笑,文醜醜愈聽愈不耐煩,喝道:「你兩父子別要瞎扯!小子,你真的
不怕死?」
    說著爪上復又收緊一分,豈料就在此時,繼潛口角滲出一道血絲。
    文醜醜為之一愕,連忙運勁震開其口,一看之下,發現他早已咬舌自盡。
    只為掩飾一個人的身份而不惜性命,繼潛此舉不獨令天下會眾震驚,就連威鎮天下
的雄霸亦不禁有少許變色。
    獨是步驚雲依然靜立原地,整樁事件之中,他最冷,他最靜!
    文醜醜見自己碰釘,老羞成怒,隨即揪起一旁的繼念,又是一爪緊扣其咽喉,道:
「嘿!好英烈的小子!不過人生九品,我偏不信人人都不怕死,少年人,你道是不是?」
    繼念一直說步驚雲不配姓霍,但其兄已死,前車可鑒,難道他不怕死?
    不!他渾身都在顫抖。
    霍烈眼見勢頭不對,道:「念兒,你別忘記自己聲聲嚷著霍家長霍家短,男兒漢千
萬別自摑嘴巴!」
    然而繼念被握得呼氣如牛,他害怕地回望老父,囁嘴道:「爹……我們犯不著為……
他而……死,我……我不……想……死……」
    文醜醜深知這回自己狡計必定得逞,爪勁倍重,還慫恿道:「對了!年輕人沒必要
這樣死法呀!能夠活著真好,我代替幫主應承你,要是你供出誰是同黨,我們賜你一條
生路又如何?」
    言畢回望雄霸,雄霸緩緩頷首。
    「真……的?」繼念喜出望外,興奮莫名,目光即時流轉,雙目在搜索著步驚雲。
    許多時候,根本不須出口出手,目光,已是一種答案。
    步驚雲的心在發冷,他知道繼念為求生存,絕對不會留情,可是自己身份一旦被揭,
霍步天的仇將永遠沉在霍家的滅門大火中……
    就在繼念的目光還距數尺便落在步驚雲身上之際,霍地傳來一聲暴喝,一條人影閃
電掠前,一掌重轟在繼念天靈之上!
    「爹……」繼念僅叫嚷一聲已當場斃命,滿臉難以置信之色,出掌人正是霍烈!
    原來在此毫髮之間,霍烈情急下狂催真氣衝開穴道,他絕不能讓兒子這樣礙了步驚
雲的計劃,他亦絕不想兒子幹出不忠不義之事。
    他寧願他死!
    一掌過後,霍烈不知因為心痛,還是力竭,頹然坐下。
    步驚雲依然不動、不言、不語,然而他能否不視、不痛、不再有感情?
    文醜醜惱怒霍烈壞其好事,心知今日立功無望,一怒之下,舉掌便朝其腦門直劈!
    就在此時,雄霸突然出手格開文醜醜,文醜醜陡地一呆,愣愣問:「幫主,為何不
許……小人殺……」
    雄霸未讓他把話說完,兀自冷笑:「憑你也配?」
    此語一出,霍烈不由回望雄霸,只見雄霸一臉欣賞之色,道:「殺子存義,不愧是
頂天立地的好漢子!我雄霸敬重你!可惜,凡與老夫作對的人都必須死,不過以你此等
人物,怎屑死在販夫走卒手中?」
    文醜醜聞言臉上通紅,此時雄霸的目光猝然落在步驚雲身上,道:「只有死在我第
二入室弟子步驚雲手上,方是你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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