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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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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柳殘陽]霜月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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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山雨欲來

「大金樓」的格局,確實恢宏寬廣,氣勢明爽,但卻並不細瑣複雜,它的建築
線條統一簡單,極有規劃,而且雖然闊幅深廣,卻不至於叫人摸不清路徑。

  展若塵奉命巡視,他注意到金申無痕這批忠耿的手下,都有著極高的士氣與自
動自發的精神,在每一處窗側、門邊,以及任何有慮於出入的所在,皆有人在把守
防衛。這些歷經終宵風險未曾稍歇的豪勇漢子們,個個了無倦容,在—張張沉靜嚴
肅的面孔後,隱隱流露著那等堅毅的意志及亢昂的決心,看得出他們沒有人畏懼,
也沒有人絕望,但他們皆認為眼前的險境,乃是異常嚴肅的,他們的神色,全似在
等待著一場或接續的「公平」交刃一樣,那呈一種樂天知命的神色。

  經過每一處有人防守的地方,展若塵都得到尊敬的招呼與親切的問候,他也再
度認識,飛龍十衛當中不曾有過接觸的「平畏」禹其穆、公孫向月,以及韓彪等四
個人。

  顯然,「飛龍十衛」的首領阮二,是個富於經驗且心思細密的戰陣老手,他將
他目前為數艱窘的手下們,做了最為有效與適當的安排——點及線上都形成了可以
及時呼應支援的一面網,人手的搭配上非常完善。

  從另一側的梯口下來,展若塵沿著左面的通道繞過大廳,做最後一段的查視,
在大廳尾端的一間憩室門口,他遇見於申無求與申無慕姐妹倆。

  站住腳步,他微微躬身,十分禮貌的向金申無痕這兩位同胞手足致意。申無求
首先有些靦腆的朝著他笑,輕聲輕氣的道:「展壯士,多有偏勞了……」

  展若塵道:「份內之事,姑娘何須客套。」

  一聲「姑娘」,不由使得申無求那張圓圓的面龐浮起一抹飛紅,四十出頭的女
人了,聽到別人——尤其一個男子——稱呼自己為「姑娘」,無論心理上、感受上
,多少總有那麼點彆扭味道,然則,在展若塵的立場而言,申家姐妹年紀雖說不小
,仍是雲英未嫁的閨女,不稱姑娘,又叫他如何稱謂?

  紅著臉,申無求眼睛看著地面,訕訕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申無慕也用手擰扭
著一塊絲手娟,羞澀的垂首不語。

  展若塵覺得氣氛未免尷尬,他乾咳一聲,努力擠著笑容:「金老爺子可已歇著
了?」

  申無求連忙點頭,眼睛還是看著地面:「老爺子早已歇著了,他叫我們有事的
時候馬上喚醒他……」

  望了望申無慕手臂上包紮著白布的位置,展若塵又道:「二姑娘的臂傷,如今
可覺得舒坦了些?」

  申無慕抿著嘴唇,只是和她姐姐那樣點著頭,一張微紅的臉兒上,紅霞益見深
濃。

  展若塵搓了搓手,有些微窘:「目前情況尚稱平靜,我們預料對方要在天色大
亮,視界清楚之後,方再展開攻撲,在這段空間裡,二位姑娘不必太過辛苦,能夠
休息還是休息一會,接著下去的辰光,恐怕耗力費神的事情更多……」

  申無求吶吶的道:「謝謝你的關懷,我想,我們還能撐下去。」

  拱拱手,展若塵道:「我還得一路轉過去看看,二位姑娘還是歇片刻吧!」

  不自覺的他加快了腳步,甚至不好意思再回頭看.他十分奇怪,同胞姐妹怎麼
會有這麼大的性情分野?金申無痕身為「金家樓」主,風雲叱吒,豪氣如虹,為人
行事更是如何的果斷英發,豁達明快!這般的女中丈夫,她的嫡親妹子卻竟恁生內
向靦腆,纖柔生澀,莫非真個龍生七子,各有其異?

  剛剛繞過彎角,面對面,施嘉嘉笑盈盈的朝著他走了過來,在施嘉嘉的手上,
還提著一隻大的籐籃,籐籃上面,覆蓋著一方潔淨的棉布。

  吁了口氣,展若塵有著一股情暢的感覺浮溢,他側身一旁,和悅的道:「你的
神氣很安詳,施姑娘,顯然夜來的動亂未曾過於驚嚇到你。」

  施嘉嘉笑著道:「我並不是你想像中那樣膽怯和柔弱,尤其在眼前的這種屬於
整個家族幫會的重大存亡關頭下,我個人的利害得失就更顯得渺小了,倒是你,展
壯士,你為我們『金家樓』的犧牲好大……」

  展若塵道:「怎麼你們都對我說這些客氣話呢?施姑娘,你們應該明白,這是
我份內的事——真正是我的義務和責任,就如同你們大家對『金家樓』的義務與責
任一樣。」

  施嘉嘉輕柔的道:「有一點不同,你原無淵源及血緣上的瓜葛,你大可脫身事
外,免於此劫,但你卻義無返顧的加入了我們——以生命做為代價。展壯士,你是
一位值得我們欽佩的忠義之士,恩怨分明,真正大丈夫!」

  聳聳肩,展若塵無可如何的道:「再說下去,我幾乎就無地自容了,我們別提
這些,算你在幫我的忙,行不!」

  施嘉嘉笑著道:「你剛從那邊繞過來?」

  展若塵頷首道;「整幢樓都看過了。」

  施嘉嘉道:「見到我大姨和二姨沒有?」

  舐舐嘴唇,展若塵擾覺得那股不大自在的拘束味道,於胸隔間凝聚著:「見著
了,還談過幾句話。」

  施嘉嘉微笑道:「她們不大喜歡開口,而且舉止十分拘泥,可是?」

  展若塵道:「一點不錯,弄得我頗為不好意思……」

  施嘉嘉道:「這只是兩位姨娘的個性使然,她們一向就是那樣拙於言詞,拙於
表達,但她們都是最嫻雅溫厚的好人,她們都是如此善良可親……」

  展若塵道:「我明白——她們二位在自己人面前,比如樓主面前,也是這樣內
向的麼?」

  施嘉嘉道:「照樣;兩位姨娘對我義母全很尊敬,尊敬得近乎畏懼了,娘在說
話的時候,她們除了靜聽,就只是俯首從命,娘怎麼交代,她們怎麼辦,從來我還
沒見到兩位姨娘提供過她們個人的意思或看法……」

  展若塵道:「樓主對她們想必極愛護了?」

  施嘉嘉道:「再沒有一個姐姐愛護妹妹,像我娘這麼深摯的了,我常覺得,娘
不止是二位姨娘的大姐,更像她們的母親。」

  展若塵道:「長姐如母,原是親情的擴展又延伸。」

  看著展若塵,施嘉嘉靜靜的道:「但是,一個女人,一個在江湖上負有如許盛
名,手掌著偌大基業財富的一個女人,能夠有著這樣真摯的手足之情,恐怕就並不
普遍了。」

  展若塵笑道:「你已經使我更進一步的瞭解了樓主的為人。」

  微仰著臉,施嘉嘉問:「好的還是壞的?」

  展若塵道:「當然是好的。」

  嫣然一笑,施嘉嘉道:「你可是知道,我就是來找你的?」

  展若塵道:「有事?」

  施嘉嘉點頭:「有事。」

  並沒有什麼詫異的表情,展若塵道:「但請明示,能力所及,無不效命。」

  抿抿嘴,施嘉嘉有些忍俊不禁:「看你那種嚴重味兒——我找你的事,就是請
你多吃點東西,把肚子塞飽,別空著腸胃去和那些人拚命,這該多不上算!」

  本能的撫了撫肚腹,展若塵笑了:「你若不說,我倒不覺飢餓,經你這一提,
才真感到腸胃空晃晃的有些泛酸了……」

  舉高了籐籃,施嘉嘉道:「都是些臨時湊合出來的點心,粗陋得很,你將就著
填飽肚子吧!」

  掀開覆蓋在籐籃上的那方棉布,籃子裡分別堆疊著生煎小包、夾肉芝麻餅、油
炸春卷、核桃酥等幾式甜鹹細點,香味撲鼻,色澤搭配悅目,更且是熱騰騰的,好
像才從爐灶上拿下來一樣。

  才想伸手,展若塵又停止了動作,他慎重的道:「樓主及其他各位可已用過了
?」

  施嘉嘉忙道:「大家都吃過了,只有你還空著肚子,所以我才到處找你嘛。」

  謝了一聲,展若塵就用手拈著籃中點心往口裡送,他吃得很快,卻並不惡形惡
狀,沒有那股子狼吞虎嚥的粗像。

  津津有味的看著展若塵在吃,施嘉嘉流露著一種極其自然滿足的欣慰表情,她
輕聲的道:「還能入口嗎?你多吃一點,後面還留得有好些……」

  嚥下一塊夾肉芝麻餅,展若塵用衣袖抹著嘴唇:「味道好極了,可是你親手做
的?」

  施嘉嘉忽然有些羞赧,她那兩排彎長的睫毛眨垂著,細細的道:「時間不多,
我怕你們餓著了,倉促間做了這些粗點心,要不是廚房裡有淑姑和幾個下手幫忙,
還更要不中吃呢……」

  展若塵緩緩的道:「這一生中,只要能夠經常有這樣的點心享用,我就覺得很
有福了!」

  暗暗震動了一下,施嘉嘉,似乎感到非常愕然又驚異,更有的,卻是那種突兀
湧至心底的激盪與興奮——她一時有著失措的慌亂感覺,臉色古怪的泛白,心臟狂
跳,手指輕顫,但她明白,至少她毫無不快或受到唐突的反應。

  似乎沒有注意到施嘉嘉神情上異於尋常的變化,展若塵低喟一聲,接著又沉緩
的說下去:「人在江湖,身在草莽,歲月渡得何其艱辛,不止是鉤心鬥角的爭紛,
陰詭狠酷的謀箅,血腥漫天的殺伐而已,那種餐風飲露,日炙雨淋的煎熬,更是串
成了生活上的每一時每一刻,想求個安逸已是大為不易,又何敢於奢言享受?縱然
是一般人們慣有的生活條件,在痕跡兩道上的朋友來說,往往都是求之不得……」

  施嘉嘉茫然了,她不知道展若塵為什麼會告訴她這些,也迷惘於方纔那一陣突
兀的激奮裡,但是,她察覺自己好像誤解了一些事情,困惑於某一項情感的變幻中
了。

  微帶蕭索意味的笑了笑,展若塵說出了他這番話,結論道:「所以,我方才說
,這一生中如果經常能有現下的美食享用,業已算是莫大的享受,又何敢嫌其粗陋
?」

  於是,施嘉嘉完全明白了,先時間那一剎的悸震,突然的興奮,俱皆肇因於自
己的錯覺——一種微妙的,屬於綺念的錯覺,事實上,人家並沒有暗示什麼或影射
什麼,只是在平舖直達的解說一個真相,一個苦澀的卻無虛假的真相而已。

  現在,展若塵彷彿才發覺了施嘉嘉的表情有些生硬與不自然,他溫柔的注視著
施嘉嘉,道:「你忽然想到了什麼,或感受到什麼事麼?我是說,屬於令你厭惡的
,不悅的某一類事情?」

  施嘉嘉深深吸了口氣,極為牽強的擠出了抹笑意——無可諱言,這抹笑意又是
透著如何的僵木及冷淡:「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展壯士。」

  微微有點怔忡,只這片刻的前後,展若塵竟興起一股陌生的感覺,好像一下子
對面的施嘉嘉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和他十分疏遠的人;輕輕咳了一聲
,他道:「你的神色透著怨意及失望,也顯露著懊恨,施姑娘,本來我們談得好好
的,我不明白是什麼事情——可能是我說的話使你聯想到某樁不快的過往——你是
在生氣……」

  揚揚臉,施嘉嘉冷冷的道:「我沒有生氣,展壯士,我也設有資格生人家的氣
!」

  展若塵柔和的道:「有事情別悶在心裡,來,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會令
你忽然間氣惱起來?」

  施嘉嘉臉色僵凝,硬繃繃的道:「我已經說過,我沒有生氣,即使有什麼苦楚
,也不須告訴你,因為你根本不瞭解,也根本幫不上我的忙!」

  展若塵低聲道:「人人都有隱衷,不足為外人道:我明白,施姑娘,我們相交
時淺,當不到能夠無話不談的地步,友誼和情感是慢慢建立起來的,我相信總有一
天,你會把我當成一個兄長般的知己,心中有了委屈,積了塊壘,當將傾吐不留—
—」

  咬咬下唇,施嘉嘉表情古怪——古怪得像剛受了一口氣,臉龐漲紅,卻又紅裡
泛青,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音調,吃力的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叫我想不到
的是我們之間竟然如此疏淡——我原以為救命之恩會促使施與受施者彼此的距離接
近,把雙方的關係更加奇妙的諧和,那將不是在一般狀況下的進展所能比擬的。可
是,我顯然錯了,錯得太多,我們仍舊陌生,仍舊隔膜.我們和平常情形下結識的
人毫無二致,我們也僅只有這些天來的一點點認識而已,真的,僅只有一點點……」

  展若塵不但迷惘,更有著訝異,他茫然道:「施姑娘,我不知道我是在哪裡觸
犯了你?」

  呼吸已見急促,施嘉嘉衝口道:「你當然不知道,你把你自己禁錮於純屬個人
的藩籬之內——不,那不是藩籬,那是堡壘,是石牢,是孤塔,你的一切便只限於
你感到的尊嚴,你觸及的冷酷,你認定的道義,你抗拒身外的所有事物,不淪有形
或無形的,你漠視人類情感的自然滋長,你只有自我,你的天地,你的世界,只有
你才是中心,展若塵,你好孤僻!」

  這一回,輪到展若塵說話吃力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一掉頭,施嘉嘉道:「你會懂的,遲早你也會懂的……」

  不待展若塵再說什麼,施嘉嘉已提起籐籃,腳步微見踉蹌的奔了開去,再沒有
回首瞥注一眼。

  呆呆的站在那裡,展若塵心思煩亂,情緒複雜,他不知該如何斷處,更不知要
怎生抽理出個首尾來,事情怎會突兀演變成這個樣子呢?

  頭頂上忽傳來一聲響動.展若塵反應迅速,本能的閃身仰望——上面硬木髻銀
雕花的一塊槽瓦已被移開,現露出一張人臉來,那張臉笑嘻嘻的,充滿了善意。

  申無忌。

  意外的怔了怔,展若塵連忙高高拱手:「前輩未曾歇著?」

  手撫唇上的八字鬍,申無忌笑道:「你怎不問我為何窩在這個地方?」

  展若塵也笑了:「正想請教。」

  一個倒翻身下了地,申無忌用手朝上一指,壓著嗓門道:「上頭對著瓦槽,留
著一排暗窗,不但可以秘密監視外間動靜,更安裝得有十具連珠強弩,做為拒敵之
用,我這陣子橫豎睡不著,便自個上去擔任守衛示警.正覺無聊,卻叫你和施丫頭
惹得我幾乎大笑三聲!」

  展若塵窘迫的道:「不知前輩防守於此,有所攪擾,倒是好生不安,還請前輩
恕過才是……」

  呵呵一笑,申無忌雙手亂搖:「沒有攪擾,沒有攪擾,老弟,我只是覺得好笑
而已!」

  展若塵不解的道:「好笑?」

  點點頭,申無忌道:「不錯,好笑.真正好笑!」

  展若塵謹慎的問:「未知前輩指的是何事?」

  申無忌瞇著眼道:「我是指你們兩個!」

  展若塵道;「我們兩個?」

  申無忌咧開大嘴,道:「你們兩個都使我覺得好笑。」

  宛似滿頭霧水,展若塵道:「前輩,我仍然不明白,施姑娘或我在哪一方面逗
引得前輩如此好笑?」

  忽然歎了口氣,申無忌道:「你是真不明白?」

  展若塵道:「我是真不明白。」

  申無忌直視展若塵,問道:「老弟,你以前有過心上人沒有?更簡單的說,你
曾否和異性有過情感上的牽扯經驗?」

  展若塵尷尬的笑了笑,道:「江湖血刃,風雲起腥,活得夠麻煩,夠辛酸了,
哪裡還有這等的閒情逸致?」

  申無忌嘿嘿笑道:「這不結了!所以說,以你『屠手』一慣精辣之名,居然也
會呆到這步田地,未免令我老漢覺得好笑,而施丫頭心有所思,言中有物,偏又不
能直達平舖,一個不能領悟,—個詞難達意,兩下子一交搭,自便弄岔了路,我如
何不更覺好笑了?」

  展若塵搖頭道:「我還是不瞭解前輩的意思……」

  神色一怔,申無忌重重的道:「老弟,難道你至今尚不能領悟施丫頭的心意?
她是在向你表示——呃,表示她對你的好感呀!」

  笑了,展若塵如釋重負的道:「原來前輩說的是這個,施姑娘對我關懷有加,
相待極善,我怎會感覺不出?承樓主不棄,各位前輩的垂注,多少再加上施姑娘一
點感恩之意,她自然不會虧薄於我——」

  申無忌忙道:「你這腦筋還真轉不過彎來,我說老弟,實情只怕不似你想像中
的那麼單純!」

  展若塵道:「前輩方才大概沒聽仔細,這其中並無如何錯難之處……」

  申無忌又好氣,又好笑的道:「我問你,施丫頭為什麼忽然生了氣?」

  展若塵思索著道:「想是我在言語中,無意觸犯了施姑娘隱諱的地方,或是我
的想法和她的觀念某一項相左,未能印合,使她有了不悅——」

  申無忌又歎著氣道:「老弟啊,老弟,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連一層
緣由也體察不出!」

  展若塵道:「尚請前輩指點。」

  靠近了些,申無忌小聲道:「老實說,施丫頭對你產生的好感,已經不是平常
的關懷或受恩之念而已,她在言詞間已有暗示,但你並無領悟硬繃繃的直來直去,
不啻拒絕了她的心意,再加上前面你所說的那段話——能一輩子吃她做的這種點心
很有福了——使她無形中受到鼓勵,而後來你又偏來上一段與她的想法風馬牛不相
及的解釋,等於後頭再潑她一盆涼水,你想想,叫她如何不氣惱、不羞憤?」

  展若塵呆了呆,連忙急切的道:「前輩,這是一樁誤會,我所說的每一句話,
俱無任何詞面之外的影射或暗示,我也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我只是在說我要說的
話——」

  申無忌攤攤手,道:「男女之間的這檔子事啊,最叫人莫奈何,你是當局者迷
,我乃旁觀者清,我認為我老漢有義務指明這裡頭的玄妙給你聽,以後的發展,全
在你們自己啦,該成的散不了,該散的也成不了……」

  展若塵業已急得額頭冒汗:「這是誤會,前輩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是決不可能
的事!」

  瞇著眼笑了,申無忌道:「陽光之下.哪還有新鮮事?坦白的說,我倒樂意預
見其成——如果這一遭劫難我們尚能渡過的話!」

  展若塵的手心有些濕濕漉漉的,他雙手握緊,腦子裡又是一片紛亂,他好煩躁
、好惶恐——視線朦朧中,彷彿映現出金少強那張扭曲血污的面孔,而更充滿怨毒
意味閃現著的卻是金申無痕那雙冷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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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22:39:27 |只看該作者
三十九、霧裡乾坤

天色大亮。

  嚴密包圍於「大金樓」之外的敵人們並未採取行動,情況依然平靜——卻是一
種窒息般的平靜,人的胸脯宛如被什麼橫壓著,沉悶得連吸口氣都是恁般滯重……

  金申無痕剛從一扇窗口後窺探下來,面色僵凝,沒有絲毫表情。

  展若塵知道金申無痕在想什麼,他站在一邊,默然不出一聲。

  來回蹀踱幾步,金申無痕背對著這邊,低緩的開口道:「天已經大亮了,能見
度也極佳,他們為什麼仍舊按兵不動?他們到底有什麼打算?」

  雖然沒有提名道姓,也沒有面對面的說話,但展若塵明白金申無痕是在問他,
稍稍遲疑了一下,他道:「我認為這有兩種可能,樓主。」

  還是沒有轉身過來,金申無痕語聲微帶暗啞的道:「說說看。」

  展若塵靜靜的道:「其一,他們發覺『大金樓』的本身建築堅固,且防守縝密
,比他們原先的研判更要難攻得多,是而便須另做打算;其二,他們正在計劃某一
樣行動,這項行動的效果可能較之強撲硬攻要省事且有利,總之,他們到現在尚未
發動襲擊,必然有著他們利害得失上的周詳考慮。」

  金申無痕道:「依你看,他們真會愚蠢到使用長期圍困的方法麼?」

  展若塵道:「不可能,樓主,因為他們和我們同樣明白,事情拖延下去,只有
對他們不利,在他們而言,為山已至九仞,這一簣之差,是斷不甘冒險的,兵貴神
速,遲則生變,對方豈會不知夜長夢多的道理!」

  面朝著展若塵,金申無痕沉重的點著頭道:「如此說來,他們已是另有計較了
?」

  展若塵道:「不錯,對方必不會因為『大金樓』難攻便棄而不攻,這個『金家
樓』僅存的最後據點,以及這據點中的一些人,全是他們勢在必得而又視做強仇大
敵者,他們決不會留下這個禍源,因此,剩下的便是他們另有圖謀了;時間的延宕
,只是重新計劃在準備或研議上的緩衝現象,用不了多久,形勢便會大白!」

  扶了扶左眼的黑皮眼罩,阮二小心的接口道:「老夫人,我們便豁上一死,突
圍出去,好歹也比耗在這裡等著挨打強!」

  看也沒看阮二一眼,金申無痕冷冷的道:「『大金樓』不戰而棄,我嚥不下這
口氣;這裡遲早守不住,我明白,但捨要捨得有代價,不叫他們綴上幾條命,我不
退,也不走!」

  阮二不敢多說,唯唯諾諾站向一邊。

  金申無痕神色悒鬱的道:「若塵,你看那些狼梟之屬又會出些什麼詭計?」

  展若塵苦笑道:「這個範圍太廣,不易猜測,但有個原則卻是一定的——他們
將要進行的計劃必然歹毒陰狠,不會給我們稍留余步!」

  沉默了片刻,金申無痕咬咬牙道:「不管他們是什麼陰謀,也不管我們能挺多
久,總要給那些人最大的懲罰——我們力量之內所能辦到的報復手段俱須盡使無邊
!」

  展若塵嚴肅的道:「這一點請樓主放心,我們都會遵照樓主的心意去做,務求
反創叛逆至最大程度!」

  金申無痕喃喃的道:「血債血償……他們播種的是什麼,便要他們收穫什麼,
天道是循環的,報應也該不爽……」

  這樣的一個強人,一個女中豪雄,一個終生也不曾向命運及逆勢低頭的人,此
時此刻,居然也談到了報應,寄望於天道的循環,由此一端,即可見她心境的沉重
與傍徨,亦由此可證當前的局面又是如何的險惡了!

  展若塵不禁心中感觸頗深,他振作起精神,加重語氣道:「樓主不必憂慮,勝
敗不足以論英雄,更且勝敗亦不在眼前這一關.來日方長,青山留在,還怕它將來
不再翠綠滿目,蓊鬱成蔭?」

  唇角微微勾動——也算是聊表笑意吧——金申無痕語調裡眨著淒涼韻味:「但
願還會有那一天,那翠綠滿目,蓊鬱成蔭的一天……」

  展若塵肯定的道:「只要我們堅定信念,全力奮發,樓主,這並不算是奢望;
就如同單慎獨的叛逆行為,他所做到的程度,亦不似某些人想像中那樣艱難一樣…
…」

  猛的打了個冷顫,金申無痕激動的遭:「你說得對,若塵,天下原來少有不可
能的事——無論事情的表面是如何嚴固細密,它的內裡也有著缺陷或疏漏,只在肯
不肯下功夫去探究,捨不捨得豁上精力罷了。」

  展若塵探沉的道:「樓主乃是『金家樓』再興的唯一希望,樓主要有決斷,有
毅力,有信念,大家才提得起士氣來,設若樓主個人亦生了猶豫,趨向悲觀,則就
真個大勢已去,再不可為了,樓主肩荷重任,是匡復基業的精魂,務請樓主振作…
…」

  點點頭,金申無痕道:「我明白……」

  垂手站在一側的阮二,忽然抽了抽鼻子,神色微現迷惑的移目四察,幾乎在同
時,展若塵與金申無痕也聞到了一種特異的氣息——那是一種翳悶的、渾濁的,更
帶得有辛辣味道的氣息。

  守在窗口後面窺望外面動靜的嚴祥,這時候也急切的向下面示警:「察告老夫
人,外頭有古怪,他們由七八個人推著一口大鐵鍋,鐵鍋架在一具四方形帶著兩個
輪子的鐵灶上,正向本樓四周移近……」

  金申無痕道:「如此說來,不止一口鐵鍋?」

  嚴祥目不轉睛的向外查視,極迅速的道:「不止一口,約莫有二十幾口鐵鍋,
鍋底鐵架生著極旺的炭火,鐵鍋裡冒著濃煙樣的白色霧氣,每口鍋旁都有兩個人朝
鍋裡灑些白色及褐色的粉末……」

  金申無痕斷然下令:「射殺他們……」

  緊接著她這句話,阮二反手扯動垂掛於廳門之側的警索,鐘聲急劇中,機括聲
、弓弦聲立時彈震回應,『大金樓』上下的每一個窗口、氣孔、暗隙,全流射著利
矢鏢箭,寒光映著旭日,閃飛如芒!

  於是,外面傳來了騷動,有如喝及嚎叫的聲音,有鍋鐵倒翻的撞震,也有金鐵
交擊的音響,很混亂,但混亂卻持續著。

  對著窗口之外,嚴祥「嗖」、「嗖」、「嗖」一口氣射光了手上連珠弩的利矢
,將弩朝身旁一摔,連腰間的角柄寬刃短刀也飛拋出去,他抹著汗大叫:「射翻了
他們七八口鐵鍋,其餘的都推了過來,那些龜孫子,老早把擺鍋的位置相妥了,鐵
鍋一反,人就往後跑——好,又放倒了十幾個……」

  金申無痕冷靜的問:「擺鍋的位置,可佔著順風吹拂過來的方向?」

  嚴樣左瞄右看,忙道:「可不是,正好順風,鐵鍋裡的煙霧全朝著本樓漫過來
了——」

  哼了哼,金申無痕道:「這大概就是他們避免硬攻的新花樣了……」

  展若塵立道:「樓主,事不宜遲,這股煙霧可能有毒,還請大家即以巾帕或用
布塊浸濕,蒙於口鼻之間,以防不測——」

  金申無痕提高了聲音道:「你們都聽到了?」

  就在各人紛紛掏出巾帕沾水掩住口鼻的時候,展若塵快步來至嚴祥所據守的窗
口之旁,他順著窗後鐵柵的空隙朝外探視,而此刻,但見白滾滾的煙霧迷漫,層層
疊疊,宛如波浪般起伏湧蕩,外面的景色,業已隱入一片朦朧中。

  展若塵稍稍吸了口氣,他察覺這股白茫茫的煙氳竟帶著極為濃厚的蠟味,但又
不是單純的白蠟氣息,其中更滲合著怪異的辛辣,只稍稍吸入一口,便差點忍不住
嗆咳起來!

  白滾滾的煙霧不僅漫罩著「大金樓」的四周,更順著空隙侵入樓內,於是,嗆
咳聲此起彼落的響個不停,大伙任是由濕巾濕布捂著口鼻,那等辣味也相當夠受了
……

  屏著氣來到階下,金申無痕陰冷的道:「若塵,你察覺了些什麼?」

  展若塵眉宇深鎖,道:「煙霧裡有著濃重的蠟味,但卻摻雜有其他辛辣的毒質
——」

  金申無痕雙眸閃耀著狠毒的光彩,銳厲的道:「虧他們想得出這個鬼法子——
鐵鍋燒紅了熱力自高,白蠟研成粉狀灑向白鐵鍋,就會借熱力蒸發成霧氣,那辛辣
的味道,我剛才也嗅辨了一下,似乎是『胡椒子』的氣息,而『胡椒子』的果實也
正好是灰褐色的……」

  意念在腦中連連轉動,展若塵疑慮的道;「樓主所言甚是,然則越是如此,情
形便越可疑——」

  微微揚頭,金申無痕道:「怎麼說?」

  展若塵目注連漸稠厚的煙霧,神色凝重的道:「白蠟經熱,只能蒸發成氣,除
了遮人視線,並無大害,而『胡椒子』性辛辣,味刺激,可予人呼吸器官之暫時不
適外,亦無劇毒。在這種不能造成致命傷害的事實下,對方大費手腳,付出如此犧
牲,又是為了什麼?」

  金申無痕脫口道:「莫非這只是一種掩飾手段?掩飾他們另外更進一步的毒計
?」

  展若塵道:「我想不外如此;樓主,注意他們這個行動的特點——用煙霧遮人
視線.煙霧之後,必然尚有更為惡毒的步驟進行……」

  金申無痕環顧週遭,樓中已是霧氳迷漫,煙氛飄聚,幾步之外,人影便已顯得
隱約模糊了,然而咳嗽聲不停,抽噎聲連連,她不禁怨恨的道:「隨他們搞吧,任
那些畜牲弄什麼玄虛,總也得付出代價,我要叫他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代價的沉重
與慘痛……」

  展若塵冷靜的道:「我們一直就是這個意思,從來也不曾改變過主意,樓主。」

  金申無疽喃喃的道:「來搶吧,來奪吧,『大金樓』就在這裡,姓金的僅存的
命脈也皆殘留於此,你們可以來侵掠擄奪——只要你們有這個本事……」

  展若塵在心中歎息,是多麼沉痛的打擊加諸在這位一代女傑的身上?

  又是多麼冷酷的現勢壓迫著她的尊嚴與豪情?

  大勢難回,壯士無顏的悲涼,不止是男子漢獨有的感觸,真正的女中丈夫,也
同樣有著這等迥異於女性柔婉傳習的心懷。

  一條人影匆匆從廳惻的迴廊那角奔了過來,人未到,大嗓門業已拉開:「我說
大妹子,這是怎麼回事?到處煙霧濛濛,又衝又嗆,活像裡頭加灑了辣椒沫,嗆得
人涕淚齊噴,好不難受——」

  金申無痕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她的老哥申無忌來了,冷冷的,她道:「別問我
怎麼回事,你該去問單老二那干披著人皮的畜牲——煙幕是他們施放的,總歸沒有
向我們道喜的意思!」

  申無忌拿著一塊濕帕捂在口鼻間,聞言之下不由瞪著一雙牛眼道:「敢情你也
吃多火藥沫啦?對老哥哥這麼個沖法?我只不過問上一句,犯得著跟哥哥找彆扭?
!」

  金申無痕沉著臉道:「誰跟你彆扭?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虧你還有嚷嚷的興致
!」

  嚥了口唾液,申無忌連忙岔開來道:「妹子,整幢大樓裡外上下全是一片煙霧
,你到底有個什麼打算?莫不成大家全窩在裡頭挨嗆挨熏?好歹也得想個法子出來
應付才是!」

  金申無痕面無表情的道:「法子早就有了!」

  申無忌急道:「快說,我們也好心裡有數,配合一致!」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以不變應萬變,我們就這麼熬著,等他們來!」

  申無忌錯愕的道:「就這麼熬著等他們來?大妹子,這滿屋的煙,又能挺到幾
時?再要熏下去,不用人家來攻,我們光是嗆也都嗆癱了……」

  冷笑一聲,金申無痕道:「哥哥,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單老二他們豈會如此寬
宏大量?肯把時間延長到等候我們自己『嗆癱』的那一步?」

  申無忌不解的道:「你的意思是說?」

  金申無痕道:「他們早就迫不及待,用不著熏倒我們,對方的毒著就會一步接
著一步逼迫上來,而事實上,這一股子煙幕霧氣的作用亦不在於熏倒我們!」

  申無忌叫道:「然則這些王八羔子到底是在打的什麼歪主意?!」

  金申無痕肅然的道:「不用急,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他們是在打的什麼歪主意,
但無論對方欲待施展的手段如何,包管不會若『天官賜福』般的和悅就是……」

  咧咧嘴,申無忌有些氣惱的道:「這,這還用得著你說?莫非老哥哥我,尚不
曉得雙方正是在拚命的光景?」

  金申無痕重重的道:「穩著點,哥哥,立時就會真正到達拚命的關頭了!」

  站在窗口後面的展若塵,忽地表情一僵,迅速提高了音調;「樓主,他們的後
續行動約莫開始了,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是的,那是一種古怪又密集的聲音,「噗哧」「嘩啦」是好幾樣不同音響的攙
和,而且,像是什麼物體在碰撞之後破碎的聲音!

  瞄著窗外的嚴祥忽然驚叫:「是些豬泡膽,還有好多種不同形式的瓷瓦罐,都
從遠處拋擠過來,撞在哪裡破在哪裡……」

  另一邊梯階上的古自昂也驀而高喊:「油,老夫人;我聞到油的味道!」

  碎裂聲、撞擊聲,仍在不停不絕的繼續著,而另一種更巨大的音響接連而起—
—轟隆隆的震撼裡,更夾雜著宛似車輪滾動的轆轆聲,彷彿有無數載著重物的車輛
正向這邊奔馳而來!

  展若塵的視線全力集聚向窗外,在滾動飄浮的厚重煙霧中,但見層層的霧氳翻
湧,白茫茫的一片翳靄起伏,就在那等煙幕也似的霧氳拂動裡,一團團龐大的車影
破幕而來,急速向「大金樓」四周逼近!

  不錯,是些車子,全是兩輪的椎車,車上並且堆滿了枯枝亂草!

  展若塵叫道:「樓主,宜先阻他一陣!」

  金申無痕叱道:「射死這些畜牲!」

  警鐘又急劇的響了起來,箭矢暗器再度自「大金樓」中朝外飛射,但是,這一
次卻收效不大——車上的枯枝幹草乃是推車人最佳的掩遮物,而煙霧迷漫,準頭更
受影響,除了有數的幾輛車子打橫或翻傾,大多數的柴草都抵達了它們既定的目的
地1豬泡膽與瓶瓶罐罐仍然不停的拋擠過來,黃黑色的油液進濺噴灑,有的更聚成
小泊,婉蜒回流,有的拋高上揚,黏稠的油液垂掛下來,那種濃重的油腥味道,甚
且超過於煙霧中原有的辛辣氣息!

  金申無痕鎮定的道:「他們是要用火攻?」

  展若塵凝重的道:「看情形是如此,樓主!」

  漠然一笑,金申無痕道:「方纔那一陣急射,可曾多少產生了些阻攔效果?」

  搖搖頭,展若塵道:「效果極微,樓主。」

  申無忌大叫:「我們衝出去和那些雜種拼了,豁上七零八碎,也強似封在這幢
鳥樓裡白白被火烤死!」

  金申無痕冷然道:「單老二正希望我們這樣做,如果他未曾設好陷阱,布下圈
套,叫我們一個一個往裡掉,我就剜出這雙眼來給你看!」

  窒了窒,申無忌咆哮:「你到底打算怎麼辦?莫非真個要大夥一口氣全憋死在
這裡?一條命搭上不稀罕,連拼上一場的機會都不可得,這才叫窩囊!」

  金申無痕眼下的肌肉不停的跳動著,臉色已變青,她厲聲道:「這裡的事由我
作主,該怎麼辦我來決定,你別擾我,我再說一次,哥哥,你別擾我!」

  申無忌氣得直挫牙卻只能跺跺腳,咕噥著走到一邊。

  金申無痕揚聲道:「若塵,對方若用火攻,你看我們能守多久?」

  展若塵估量了一下,道:「最多只能拖到火勢方起的時候,待到焰苗包捲,濃
煙拂湧,熱力炙烤與煙硝的熏嗆相加,人就恐難以支撐了!」

  金申無痕果決的道:「好,除了小部分,大家就只守到火勢方起的時候便由秘
道退卻!」

  在一旁干生悶氣的申無忌,忍不住又拉開嗓門叫了起來:「什麼意思?你倒說
說看,哪一小部分留下,哪些人又該退走?」

  金申無痕淡淡的道:「我會決定,哥哥。」

  匆忙來到乃妹身邊,申無忌急促的道:「妹子,我知道你嚥不下這口氣,我也
曉得你不甘就此白白放棄『大金樓』,你一定要撈回點代價,對他們盡量施以打擊
,不管你怎麼想,我們都會照你的意思做,但有一樁,你自己必須退走,這個險不
能讓你來擔!」

  金申無痕冷漠的道:「不該由我來擔,又該由誰來擔?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
的義務!」

  申無忌大聲道:「你的責任不只是把命賣在這裡,你的義務亦非僅逞匹夫之勇
,你還有更大的使命,更重要的負荷——『金家樓』的復起、基業的振興,希望全
在你身上,對叛逆的聲討,弟兄們的血債,也全要你來運籌帷幄,籌謀報仇之道,
如果你不幸躺下了,大家還有什麼指望?這沉淪的一切,豈非亦乃萬劫不復了?」

  金申無痕板著臉道:「我會考慮到這些。」

  申無忌火辣的道:「總之一句話,你非先退不可,要拚命,我來拼,『金家樓
』折了我申老漢仍還是『金家樓』,設若少了你金夜叉,就整個散了檔不說,這深
仇大恨,永遠也不用想再報還了!」

  金申無痕怒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竟對我發號施令起來了?該怎麼辦;我
自有所較,用不著你費心!」

  申無忌臉紅脖子粗的大喊:「平常我都聽你的,以後——如果還有以後的話—
—我還聽你的,就是眼前這一樁,你非照我的意思做不可,說什麼我也不會讓你留
在這裡!」

  重重哼了一聲,金申無痕峭銳的道:「你聽著,哥哥、二叔、你、淑儀夫婦、
雄兒、嘉嘉、無求、無幕和你們偕同三十名孩兒先退,十衛留下四個人來,其餘的
由古自昂帶著也與你們一齊走,這裡由我來殿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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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展若塵走了下來,靜靜的道:「樓主,申前輩說得不錯,樓主肩負重任
,身系『金家樓』興亡之責,實不宜為了一口氣而涉此大險,無論後步是安是危,
俱皆不值——容我獨自留下卻敵,我想,傾力之下,亦不會太使樓主失望!」

  金申無痕冷峻的道:「若塵,你也未免太狂,悍敵如虎,豈是你一己之力所能
抗拒得了的?」

  展若塵道:「盡力而已,樓主。」

  金申無痕的神色顯得有些悲戚——那是一種冷峻與淡漠的外表所不易掩飾的悲
戚,也是一種感受深刻的悲戚,她搖搖頭:「我不能留下你一個人在此賣命,若塵
,『金家樓』所屬各員,比你更具有這樣的責任!」

  展若塵沉穩的道:「蒙恩受惠,這就是該向樓主報還的時節了;『金家樓』僅
存此脈忠良,實力保存最是重要.不宜輕言犧牲——」

  金申無痕動容道:「若塵,你也是忠良之屬,亦乃我所餘實力之根本,我不要
你以這種方式來報答我,我希望你活著,比我都活得更長遠……」

  展若塵懇切的道:「樓主,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們要面對現實,我獨自
留下斷後,犧牲的可能性亦非絕對,我自信身手靈便,在任務完成之後,突出重圍
的希望極大,講句不好聽的話,打不過,還逃不了麼?」

  金申無痕仍然搖頭道:「不,這樣太過冒險,一旦發生不幸,更將令我終生難
安,我想,還是照我方纔的計劃,你跟著我同進退,好歹也有個支應!」

  展若塵憂慮的道:「樓主責任重大,閃失不得,務請樓主顧全大局,以便將來
匡復基業,復仇雪恥著眼,勿因小不忍而亂大謀,則『金家樓』一脈忠良,也就幸
甚了!」

  一個箭步搶了過來,申無忌氣吼吼的叫:「你還要我們怎生求你才肯點頭?這
可是鬧意氣的辰光?你若是一朝有了什麼長短,家裡的老老小小忍辱受屈倒也罷了
,『金家樓』的復起卻是指望誰去?大妹子,你一向是個明白人,怎的偏在這個節
骨眼上腦筋就轉不過彎來啦?」

  金申無痕怒道:「我自有計較——」

  申無忌也似豁出去了,他嗔目咆哮:「不管你有什麼計較,你若不走,就是不
行!」

  雙目倏瞪.金申無痕火爆的道:「哥哥,你不要真個觸犯我,我對你已經夠忍
耐了!」

  狂笑一聲,申無忌叫道:「充其量你宰了我這老哥也就是了,大妹子,我便拼
上一死,也非要推你離開這幢『大金樓』不可!」

  金申無痕銳厲的道:「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麼法子叫我離開!」

  申無忌激動的道:「你馬上就會知道我用什麼法子——這一遭,我是斷然不會
遷就你的愚行!」

  雙目中寒光閃射,金申無痕尖聲道:「你——」

  一聲斷喝,白髮蒼蒼的金步雲不知何時奔了過來,他鬚眉俱張.顫著聲叱喝:
「生死之間,存亡之際,眼看敵逆即將陷門破壁,淪我入萬劫不復的絕境,你們猶
在這裡爭論吵鬧,叫囂不休,莫非真個『金家樓』的氣數已盡,窩裡翻之外,連血
緣相連的親人也都迷了心,失了魂,喪了道?!」

  金申無痕神色修然,沉沉的叫:「二叔……」

  金步雲全身哆嗦,眼含痛淚,他指著金申無痕,噎著氣道:「無痕,你素來鎮
定沉著,果敢堅強,大風大浪全撼你不動,目前既便形勢惡劣,也應該不至令你失
常,然則你為何精氣浮躁,一反干昔的冷靜從容?要知道你是『金家樓』一樓之主
,是一個組合的掌舵者,大家全看你的,聽你的,跟著你走,如果連你都亂了章法
,群龍無首,我們還有什麼指望?」

  金申無痕淒然道:「二叔,事情並非如此,是你老誤會了——」

  申無忌也急切道:「我妹子蠻不講理,一意孤行,她愣要充狠逞能,留在這裡
替大伙斷後,是我不允,這才吵了起來,你老想想,以我妹子的情形,又如何——」

  擺擺手,金步雲道:「事情的經過我明白,你們兄妹不用再爭,這一次,是無
忌有理。無痕,我來作主,你必須先退;要明白,你被坑在這裡,則不啻『金家樓
』的命脈全部斷送於此,你就算不為自己設想,也要為『金家樓』長遠的基業設想
,為『金家樓』千百忍辱之士設想,你一定要先退走!」

  金申無痕忙道:「可是,二叔,我不能……」

  打斷了她的話,金步雲高聲道:「我是你的長輩,是金氏一族碩果僅存的老人
,無痕,你若違背我的意思,即是目無尊上,有悖倫常,你膽敢如此?!」

  金申無痕焦躁的道:「我怎敢違背二叔的交待?只是我一口氣難嚥,不甘就此
退走,將此『金家樓』最後的據點奉送叛逆,我有責任——」

  金步雲大吼:「你的責任不是現在送死,而是將來如何重光江山.再起基業,
無痕,你是要活活氣死我,還是要我一頭撞死在你的面前?!」

  金申無痕凜然道:「侄媳婦不敢——」

  沉重的,金步雲道:「好,那還不走!」

  申無忌咧開大嘴道:「還是二叔明白事理,我說大妹子,要走就得趕緊啦!」

  有「嗖」「嗖」的聲音傳來,也有「呼」「呼」的音響在顫動,於是,隔著窗
戶,頓見紅光升騰,烈焰飛舞,窒息般的熱潮,幾乎是立即的透撲進樓內!

  屜若塵冷靜的開口道:「起火了,油草柴薪引燃火勢,這裡的氣溫很快便會升
高,煙硝熏嗆之下連呼吸都會困難,我們目下人手之中,能夠運用閉氣屏息之功者
不多,再要不走,就會憑遭損害,樓主,請即下決斷!」

  咬咬牙,金申無痕顯得極其艱難的道:「好,我走,但是,卻不能只留你一個
人在此涉險!」

  展若塵嚴肅的道:「我是在貫徹樓主的意志——不能白白拱手讓出『大金樓』
,必須要令對方付出代價,而我,正是要他們付出代價的執行者,況且,純係自願
!」

  金申無痕陰沉的道:「無論怎麼說,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如山的重擔,不該
由你一肩擔承,若塵,不許推拒,我留幾個人在此助你狙殺叛逆!」

  展若塵言自由衷:「不必,樓主,這會多增傷亡——」

  金申無痕迅速的道:「古自昂、簡叔寶、馮正淵、易永寬、嚴祥,你們五人留
下,另外,金申族人中留下一個,看誰自願擔當?」

  申無忌大聲道:「我!」

  金步雲顫巍巍的道:「我來,我老了,死不為天,便拿這付風燭殘年的臭皮囊
,去換他幾個年輕力壯,包是有賺無賠的便宜事!」

  金申無痕專獨的道:「二叔為一族之尊,豈能把老的留下涉險,讓小的苟安逃
命?這等不孝之事,斷不可為,哥哥,就是你留下!」

  雙手重重抱拳,申無忌笑道:「夠意思,妹子!」

  金申無痕立道:「若塵,你與古自昂過來!」

  展若塵與古自昂匆匆走近,金申無痕低促的道:「我告訴你們第三條秘道的隱
密及其使用方式;樓下後廊邊我專用的浴室中,那方以青紋石徹成的浴池,底部便
是秘道的入口,浴池底部並就的方形石塊,從右邊數第三、四兩塊可以移動,但在
移動之前必須用力踩踏左邊第一二兩塊並石,要連續用力各踩一次。踏左邊第一塊
並石的作用是令其下藏機簧松扣,踏第二塊並石的用意是將下面對準入口的十排箭
矢鐵架擋板震落,俾免受襲;你們記住,進達秘道入口之後,務須將池底並石恢復
原狀,並石歸位,則一切機關性能便又如舊了……」

  點點頭,展若塵道:「我們會記得,樓主。」

  這時,簡叔寶在大叫:「老夫人,火箭密集如蝗,火把飛擲漫天,焰苗子開始
朝樓裡躥啦,老夫人,還請快退!」

  先前飄浮在樓裡的霧氣,又加上了更為濃重的煙硝,熱度驟增,呼吸上一口,
連鼻嘴加心肺全是火辣辣的嗆得人發暈,而樓中的空氣也宛似稀薄了,人們濁重的
喘息著,艱難的咳嗽著,眼見烈焰捲舞,火舌飛躥,整幢大樓皆似裹進了一片火海
裡!

  展若塵屏著氣,緩緩的道:「樓主請吧,是時候了。」

  揚起頭,金申無痕的目光環注,神色愴然,語調也變得喑啞了:「我們在往南
六十里處的『駝虎崗』等你們……但願留在這裡是多少人,見面的辰光也一個不少
……」

  展若塵明知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卻只有強笑著道:「樓主寬念,我們會盡量保
護自己。」

  古自昂催促著道:「形勢迫急,請老夫人速退!」

  於是,再沒有多說一句話.沒有回頭看一眼金申無痕下達諭令,在煙霧晦迷中
,一干該退走的人,匆匆離開,片刻間,這幢龐大的「大金樓」便顯得空蕩清冷起
來——除了火焰的燃燒聲,物體的裂爆聲及墜落聲,迷漫的煙火裡,就只剩下了七
個孤伶伶的身影。

  火苗子像是無數個鮮紅透綠的,可以隨意扭曲變形的惡魔,那麼猖狂無忌的伸
縮著、卷揚著、撲騰著。每當它帶著炙熱的氣焰拂掃過某一處,那地方就是一片煙
硝,就多了一個相似的惡魔,焦黑是它的斑印,而張牙舞爪的形像,便擴延伸展,
以至放眼看去,全是那種鮮紅透綠的,足堪吞噬一切的魔影了。

  煙霧是火之魔的虎倀,熱力是它的幫兇,空氣因而稀薄了,人的呼吸也更艱辛
了,焦糊的味道充斥在每一寸的間隙裡,也火辣辣的沖八人們的心肺,焦糊的不止
是一般的物體,亦泛著人身上衣飾毛髮的焦臭氣……

  火與煙交合著,在整個「大金樓」裡逞虐逞暴,還帶著那般可怖的破殘聲響,
呼轟轟的,嘩啦啦的,好一幅人間煉獄圖!

  人眼被煙薰得通紅,淚迷著眼,幾步外便看不真切了,嗆咳甚至也不行,因為
一口煙吸進肺部,很可能便嗆暈窒息,連第二口都來不及吸了。

  不知什麼物體在倒塌,也不曉哪一部分建築在坍頹,雜亂巨大的音浪不時響起
,在陣陣的震撼與顫動中,似乎這幢巨廈也經不起烈焰的捲襲而將崩潰——這不是
一幢石砌的大樓麼?

  唯一可以稍做躲藏之處的所在,是大門後兩側石梯的底下,那是一個死角,人
貼在那裡,雖說仍然涕泗嗆流,炙熱如烤,但要比起其他地方容易忍受得多;展若
塵、馮正淵、嚴樣三個人便隱伏在右邊的梯底,申無忌、古自昂、簡叔寶、易永寬
四位則隱在左邊的石梯之下。

  只有屜若塵沒有用濕巾捂著口鼻,自申無忌開始,每個人全以一塊厚厚的巾帕
浸透了水掩在口鼻間,饒是如此,他們仍免不了時刻嗆咳,雙眼赤紅中淚水汪汪。

  閉氣屏息之術,是一門深奧而艱難的內家吐納修為,不止要經名家指點引導,
個人的狠下功夫,體質稟賦更為重要,並不是每個想學的人都能學得通,學得精的
,尤其這門修為並非武家之必須,肯於下恆心磨練的也就更少於,展若塵曾表示,
留在「大金樓」裡的人,習得此門功夫的只怕「不多」,其實他知道不但不多,恐
怕有數得很,果然,除了他,竟連申無忌也只是淺入而已,古自昂等人一貫研習的
乃是真刀實槍的搏殺之術,有關這種屬於靜態陰柔性質的內家技藝,自就更少涉及
,然則,此時此刻,這門功夫卻確切發揮了它的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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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金家樓中

嗆咳著,馮正淵淚水迷離的望著展若塵,他詫愕不已的道:「展……展爺……
你是真有個挺勁啊……這大的煙,居然嗆不著你一口……」

  閉著眼——展若塵的閉氣功夫練不到眼上……他低沉的道:「淺淺的吸氣,慢
慢的呼氣,馮兄,你就會覺得好過得多。」

  抹著淚,馮正淵道:「淺淺的吸氣,慢慢的呼氣?要淺到慢到什麼程度呢?」

  展若塵平靜的道:「就像沒有呼吸一樣。」

  呆了呆,馮正淵又咳了起來:「我的老天,這……這怎麼辦得到?」

  淡淡的一笑,展若塵道:「可以辦到,但不是一說即會,其中需要一段很長的
日子來磨練。」

  馮正淵又抹了把淚:「展爺,現學現賣是來不及了,活該我們要遭這個罪……」

  展若塵安慰著這位勇士:「再忍一忍,馮兄,對方比我們還急,他們很快就會
朝裡撲了!」

  擤了把鼻涕,馮正淵粗著聲道:「娘的,我恁情和這干叛逆明槍明刀拚個死活
,也不甘受這等活罪,人間地獄吧,也不過就是這種光景了!」

  嚴祥也用濕透的巾,自揩著淚水,沙啞的道:「這股子熱尤其叫人罩不住,活
脫把人擺在火爐子裡烘烤一樣,連一身汗水也都給烘烤乾啦!」

  展若塵道:「我們如今和對方比的就是這股子熬勁,他們以為我們挺不住,我
們偏偏挺了下來,一旦出乎對方意料,他們付出的代價可就大了!」

  紅著雙眼笑了,馮正淵點頭道:「展爺說得正是,只在那些邪龜孫一愣的當口
,咱們奮起發難,就能先放倒他們一大片了!」

  展若塵道:「所以說我們且先忍著點,每忍一刻,便叫對方疏忽一分,也就是
多給我們一個撈本的機會,眼下在這裡忍著,可不是白搭的!」

  馮正淵憋著咳聲道:「待會兒.還得仰仗展爺領著我們干,這條命是不必計較
的了,要緊的是能多擺平對方幾個,也好替『金家樓』掙幾分光彩,為老夫人求點
顏面,好叫那干賊崽子知道,『金家樓』仍有著忠貞不渝的角色在!」

  嚴祥接著道:「咱們既然留下來,便沒打譜活著出去,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平素裡蒙老夫人厚待,眼下正是回報老夫人恩德的大好辰光。」

  語調是含混而帶著鼻音的,濃重又平淡.但卻有著那股子出自內心的坦誠,發
自肺腑的直率,毫無掩飾,毫無矯作,他們說得那麼自然,那麼順理成章.好像為
「金家樓」效死,替主子賣命,乃是生來即有的天職一樣,不懷疑,不猶豫,似乎
他們活著,便端為了等待這一天,這一刻的來臨!

  展若塵笑有得些淒苦,他低沉的:「各位的志節、心意,我全明白,忠義之下
,生死固不足論,然而因時就勢,仍須隨機應變,只要原則能以把握,目的能以達
成,並非唯死方可表志,二位的意願我很清楚,但望不要偏頗成狹義的愚忠才好!」

  馮正淵想了一會,才道:「是,展爺,我想我們可以體悟你的意思——」

  展若塵又徐緩的道:「樓主行前曾經說過,希望能夠再見到留在這裡的每一個
人,她當時形容慘澹,悒鬱凝怖,內心是何等沉痛悲憤!因此我們記住,第一要務
是殺敵致果,第二任務便是盡量活著回去見她;否則,任是我們如何反創叛逆,獲
得多大代價,一朝全軍覆沒,對樓主而言,創敵的歡欣,只怕也比不得哀傷的心懷
十之一二……」

  嚴祥竟有些哽咽的道:「我們知道……老夫人……她……捨不下我們……」

  重重頷首,屜若塵道:「各位能以善體樓主用心,我也就釋懷了。」

  那一聲震天價的巨響,便在這時傳來:「嘩啦啦……」

  「大金樓」的沉厚門扉,整個倒塌,煙火四濺中,冒著焰苗的碎裂木塊飛舞紛
揚,連框帶架,頓時崩散一地!

  濃黑透衣的煙霧瀰漫,火花流躥,一條身影宛若鷹隼般投空穿進,兩抹冷電繞
在那條身影的前後——一抹光芒雪白,一抹光芒銅黃!

  是了,「雙絕劍」唐丹!

  跟著唐丹身後的,是一對滴溜溜飛舞的帶刺鋼膽……

  「鬼旋風」史邦!

  這兩個敵方高手甫始衝進,樓梯兩側也出現了人影,由他們揮舞的兵刃形式,
可以大致分辨出都是哪些人物來:從右側石梯撲落的,是倒提一雙生鐵槳的「鐵槳
橫三江」聶雙浪、九尺「軟鋼帶」的「一丈紅」莫奇、蟒皮倒鉤鞭的「卷雲鞭」蔡
錦;從左邊石梯衝至的是手揮「點鋼刺」的「黑秀才」茅小川、「白鐵扁擔」鐘開
泰、「青五簫」沙侗,這第一波,全是上得台盤的硬把子!

  煙硝晦迷中,「雙絕劍」唐丹振吭大叫:「留神點,死活分清楚,幾個首要的
角兒得先揀出來!」

  一干人宛如虎狼出柙,交縱穿走,四處搜索;煙霧迄未消散,顯然他們也有些
吃不住勁,嗆咳聲一如被困者,那「鐵槳橫三江」聶雙浪高聲道:「唐兄,怎的不
見一具屍體?」

  唐丹正在奔向大廳,頭也不回的道:「熏暈過去的活口也是一樣!」

  「黑秀才」茅小川接聲道:「直到現在連個人影也沒見到,更不用提死的活的
了!」

  站在階下,「一丈紅」莫奇疑惑的道:「我們從樓頂掀瓦而下,就沒見到對方
一個人,莫不成全逃淨了!」

  向空中虛揮著鞭子的「卷雲鞭」蔡錦搖頭道:「不大可能吧?這幢鳥樓一共有
兩條秘道是不錯,但那兩條秘道的出入口單老大全曉得,早已伏下重兵在出口處據
守,除非他們甘心自投網,又能朝哪裡逃走?」

  莫奇嗆咳一聲,道:「但這裡鬼影不見—條卻是事實,該不會通通化風而去吧
?真透著邪門!」

  蔡錦瞪著那雙死羊眼,道:「說不定全竄到某個秘密隱藏處所去了!」

  那一邊,「鬼旋風」史邦吆喝著:「別嘮叨啦,快搜!」

  左側石梯的下面,「嘩啷啷」的金鐵震響有如一連串清脆的炸雷,光華倏現,
又猛又快的劈向正在探頭朝內窺探的「白鐵扁擔」鐘開泰,鐘開泰猝不及防,駭然
驚叫:「有埋伏!」

  叫聲中,他那根寬扁擔飛豎橫掃,一柄「雙刃斧」卻似來自虛無,「吭」的一
記斬入了他的脛骨,身子打著旋轉往後拋退.金環大砍刀挑飛了扁擔,連肩帶肋;
劈樁似的把鐘開泰劈翻於地!

  暴叱半聲,「青玉簫」沙侗身形斜掠,手中那只三尺洞簫飛指活劈了鐘開泰的
申無忌,「黑秀才」茅小川也疾撲而至,「點剛刺」伸縮吞吐,流芒若星,挾擊合
攻!

  古自昴騰空而起,人在空中轉折,「雙刃斧」霍霍如電,摟頭蓋頂便劈斬茅小
川,刃風削勁,疾利無匹!

  嘯聲搖曳,卻以極快極速的勢子自那頭飛來,寒光耀眼中,萬千拳大弧影穿流
交織,急罩古自昂!

  不錯,「鬼旋風」史邦!

  一條影子由下面上,猝然飛射,「雙刃斧」硬砍狠撅,直衝史邦!

  「好狗才!」

  史邦狂吼著,身形驀曲如球,一對「鐵刺蝟」溜體暴旋,卻在光影映現的一剎
,展身橫滾,於是,「雙刃斧」砍空,「鐵刺蝟」的光弧驟雨也似反捲過去!

  側躍數步的古自昂,睹狀之下大叫:「永寬快躲!」

  豁命攻撲史邦的人,正是「飛龍十衛」中的易永寬,對於古自昂的警告,他恍
若不聞,「雙刃斧」起手如虹,衝著那漫空包捲的光弧切入!

  瞬息間,鈍器擊肉的聲響令人作嘔的傳來——那不是一響,而是密集的聲響融
合於一剎,易永寬的身體立刻變了形,變成了一團血肉模糊的扭曲物體!

  簡叔寶的角柄寬刃短刀,便在史邦狠擊易水寬的同時,飛射入吏邦的小腹之內
——冷電倏閃,史邦已嗥號著一頭翻跌下來!

  這是一種殘酷的搏殺,以命易命;史邦的功夫卓絕,身手凌厲,不是「飛龍十
衛」一二人所可抗衡者,因此易永寬便用自己的生命來套牢史邦的手腳,讓簡叔寶
爭取這有限的空間,進而宰殺史邦,求的,只是個同歸於盡!

  「鬼秀才」茅小川拋下申無忌,貼地翻滾,雙刺似盈雪朵朵,急襲簡叔寶!

  腳步微挫,簡叔寶的「雙刃斧」揮霍強攻,猛拒茅小川,往此俱是強攻硬截,
一片劇烈的金鐵交擊聲裡,但見火星四濺,兩個人全移了方位!

  忽地——

  原已踣坐於地的史邦,猛然長身而起,一個虎跳撲上了簡叔寶後背,這位「鬼
旋風」面目歪扭,形容掙獰宛如厲鬼,他才一沾身,便使出渾身力量,死勁用雙臂
勒住了簡叔寶的脖頸!

  窒噎一聲,簡叔寶壯實的身體立即後仰,他瞪眼如鈐,手中「雙刃斧」順掌飛
落,利用斧刃中間突出的尖錐,狠報扎入史邦的右肋!

  於是,史邦的面容馬上變得更可怖,更醜惡了;他口中淌血,五官痙攣,但卻
仍舊發死力勒緊簡叔寶的脖頸,口鼻之間,還發出那種不似人聲的「呵」「呵」音
響……

  精芒閃爍,茅小川的「點鋼刺」已十九次透入被史邦勒住的簡叔寶胸腹,鋼刺
飛快出入於血脂之內,猩赤點點,紅花遍灑!

  一聲怪叫,茅小川狂掠七步——他原先受傷的左肩,又是—片皮肉削落,古自
昂嗔目切齒,狀似瘋虎般再度朝他衝了過來。

  另一邊——

  當鐘開泰剛剛倒地的須臾,「鐵槳橫三江」聶雙浪方始一怔.那麼犀利的一股
銳風已撲體而至,他尚不及驚異於這股銳風來勢之快速強勁,雙槳業已本能的倒翻
後揚!

  那股銳風的勁勢猶在凝形未散,聶雙浪的沉重雙槳已經截空,他人往斜偏,「
呱」的一響,左耳已血淋淋的飛向二尺之外!

  「一丈紅」莫奇面對這邊,陡然間,神色驟變,揚手處匹練也似的刃帶暴射,
口中卻在駭叫:「展若塵!」

  只是在口唇間吐露這三個字音的剎那,展若塵已倏閃而到,「霜月刀」在這三
十字音發出的過程中,有足夠的時間幻為雪片.化做光雨,形成流虹,那般勢不可
當的捲向莫奇!

  莫奇的「軟鋼帶」幾乎不及收回,他拚命騰挪躲避,連翻帶滾下,真個蹦跳如
猴,狼狽不堪!

  抹了一手的鮮血,聶雙浪險些氣瘋了,他嘶啞的連連吼叫著,雙槳縱橫,猛牛
般衝上前來!

  「卷雲鞭」蔡錦一閃摸向展若塵背後,長鞭飛揚,又準又狠的揮向展若塵後頸
1就在同時,蔡錦猛的發覺眼梢冷電炫映,他揚起的蟒皮倒鉤長鞭猝然變式斜抽,
「錚」聲一柄寬刃短刀被捲纏而起,彈撞於壁。

  幾乎不分先後,一把「雙刃斧」已到了蔡錦的後腦!

  矮身挫腰,蔡錦長鞭回帶,騰起反撞斧刃,左掌斜飛,硬將來襲者逼退三步!

  另一抹寒光便又飛射而至,蔡錦鞭梢暴彈,擊落來刃,只這一發的間隙,那退
出三步的攻擊者倏沖再進,斧刃斜起,這位「卷雲鞭」的前胸便立時衣裂肉綻,打
橫多出一條尺許血槽!

  「雜種……」

  尖叫著,蔡錦身形側走,長鞭狂揮,極其勉強的暫且阻住了襲殺他的那兩個人
——馮正淵與嚴祥!

  此刻,展若塵在幅度異常微小的閃騰中,已讓開了聶雙浪的十六槳砍劈,他在
對方第十六槳劈空的俄頃,刀出如電,如石火掣映,聶雙浪竭力招架,一隻右耳又
離了原位!

  「—丈紅」莫奇再也顧不得顏面身份了,他一邊滑溜的纏著敵人打轉,一邊高
亢的怪喊:「來人哪,姓展的窩在這裡打暗算啊……快來了啊,我們挺不住啦……」

  大廳之內,「雙絕劍」唐丹氣急敗壞的奔了出來,口中疊聲的問:「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姓展的人在哪裡?!」

  隨著唐丹的出現,「大金樓」傾頹的門外,也有三個人緩緩的走進來——他們
自煙硝裊繞中現身,不是奔或掠,那三個人只是非常從容緩慢的走進來。

  差點被刀鋒刮落了頭巾,莫奇縮頭曲腰,踉蹌後退,直著嗓門吼:「人就在你
眼皮子上—一唐老哥,你再不來,咱們這裡怕都被姓展的宰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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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掃天星現

原本驚怒交集的唐丹,這時卻突然面露喜色,更停住腳步.他的銀黃兩色長劍
交叉拄地,目光越過莫奇頭頂,模樣十分恭謹的深深躬下身去。

  正被展若塵逼得左支右絀,捉襟見肘的莫奇,見狀之下不禁怪叫起來:「唐老
哥,你還不快上來幫一把?這邊眼看就要被人家擺子了哇!」

  突然間,展若塵凌厲猛辣的攻殺倏忽停止——宛如一陣狂風暴雨的收斂,來得
快,去得也快,他身形一挺,人已站在六步之外。

  滿頭血滴著的聶雙浪,與筋疲力竭的莫奇,頓覺壓力一鬆.奸像卸下了千鈞重
荷也似,兩個人喘著氣,連腳步都有些搖晃不穩了。

  鬆快固然是鬆快了不少,但他們卻不禁大感納罕,這是怎麼事,眼看即將得手
的展若塵,為什麼又在突兀間退了下去?自然明白屜若塵斷不可能是起了憐憫之心
,若非憐憫,則又是什麼誘敵之計?

  那樣—聲冷厲滲著粗啞的嗓調,總算是給了這二位一個解答:「莫奇,算起來
你也是個人物.怎的卻這生個沒出息法?」

  莫奇與聶雙浪立時回首探桃,這一看,兩個人俱不由肋肩塌背,矮了半截,兩
張面孔全是一副既憚忌,又尷尬的窩囊像,衝著那開口的一位,莫奇期期艾艾的哈
著腰道:「這可好了,原來是前輩趕到,我們大伙可真是挺得直梁啦……」

  那位「前輩」,不是男人,是個女人,是個看上去估不透她四十歲或六十歲的
高大女人。那女人不止是高大,更且粗壯,渾健結棍得有如一隻水桶,更像一頭母
牛:她膚色黝黑,濃眉大眼,寬直的鼻準,厚闊的嘴巴,一副尊容異常威猛——問
題是這樣的一張像貌,生長在男人項上就比較適當了,她卻是個婦道人家.配上如
此的面目,叫人第一眼就會產生—種怪誕與不調和的感覺。

  這女人面目膚色雖然黝黑,奇異的卻並不粗糙,透著那等朗潤康強的細緻光澤
,你甚至難以在她臉上找出一絲皺紋來,這大概是她全身上下唯—還有著女性味道
的地方了。

  她的頭髮烏黑濃密,用一枚銀質樓花的發環套夾腦後,一身的黑布衣裳,腳下
蹬著黑色布鞋,那雙腳,乖乖,怕沒有尺把長!

  這女人的左右,也是兩個可當「怪物」之稱的角色;右邊的一位,瘦削精幹,
身材矮,禿著腦門子,卻偏偏穿著一襲袒露右臂的豹皮衣,模樣說滑稽又帶著那股
實在不能令人興起詼諧感覺的殘暴氣息;左邊的那位,也長得不高,卻結實得宛如
山虎,混身肌肉此突彼起,纍纍如栗,套在他身上的那襲猩赤衣靠,幾乎要被他強
健緊繃的肌肉漲破。

  兩個人的面目平板,不見絲毫表情,但是,眉目神態之間,卻自然流露著那種
凶狠粗蠻的野性,這股野性意味的沉重,彷彿凝了形般能叫人窒迫到透不過氣來!

  當他們三位,出現之後,不但展若塵這邊停止了格鬥,他處的拚殺也紛紛住手
,雙方嚴陣以待,互為監視,而彼此全都曉得,這片刻的休止,並非意味著任何和
緩,只是一場更慘烈的血戰前引而已!

  那女人沒有答理莫奇的奉承,她大眼如鐘般瞪著展若塵,好一會,才粗厲的道
:「想來,你就是那號稱『屠手』的角色了?」

  展若塵自若的道:「不錯,我是展若塵!」

  對方濃眉軒敞,重重的道:「姓展的,你可知道我是誰?!」

  展若塵仍然平靜的道:「此時此刻,不速而來者如你,我當不會猜錯——你是
尤奴奴,『掃天星』尤奴奴!」

  那女人……尤奴奴冷冷的道:「倒有幾分眼力!」

  目光掃視左右,她接著道:「更有幾分膽量,——看情形你乃是授命斷後掩護
反襲我方?」

  展若塵道:「並非『授命』,我是自願擔當此任!」

  尤奴奴暴烈的道:「難道你不知道這是個十成十的送命差事?」

  展若塵蕭索的道:「這個差事危險性大,不錯,但未必然就會十成十的送命!」

  尤奴奴大聲道:「你敢頂撞我?」。

  不似笑的一笑,展若塵道:「不止是頂撞你而已,事如如今,你還能期望我怎
樣來尊敬你的輩行?」

  那邊,莫奇叫道;「尤前輩,姓展的膽大包天,狂妄囂張,竟敢不敬於前輩,
若不將他生生剜剮,前輩威信怎能……」

  尤奴奴怒吼道:「閉上你那張臭嘴,哪一個叫你來接話把子?儘是放你娘些腥
騷屁!」

  莫奇估不到竟會挨上這麼一頓火辣,又粗線條的言辭,他大大一愣,一愣之後
.又氣又惱又怕又窩囊的,恨不能自家一頭撞死!

  尤奴奴大眼一瞪道:「業已是一場好殺,姓展的,你們這幾個,大約都豁出去
了?」

  展若塵道:「心理上的準備是如此,當然,我們也更有活著回去的希望!」

  搖搖頭,尤奴奴道;「只憑他們這干打前站的寶貨,我不得不承認你們的希望
很可能實現,但是,現在卻難了。」

  展若塵緩緩的道:「因為你來了?」

  傲然一挺她那肥壯的胸脯,尤奴奴道:「正是,因為我來了,姓展的,其實我
早來了,個把時辰之前我已趕來了;我正好負責直搗你們這座大寨,唐丹他們不過
是打個前鋒而已,我先時便知道,光靠他們成不了事,必得我自己下手才行!」

  展若塵歎息道:「江湖上道行威名如你,竟也甘受單慎獨利用,為虎作張,助
紂為虐?」

  尤奴怒厲聲道:「你懂個屁!要勞動我尤大奶奶,可不是簡單的事,單老二價
錢若是出不到關口,他豈能搬移我分毫?」

  展若塵道:「天下之大,還有許多比利字更重要的事,尤奴奴.你把你的名聲
節譽押在這一寶上,只怕是押錯了!」

  狼嗥般大笑—聲,尤奴奴惡毒的道:「展若塵,你這個傻小子,愣頭青。我尤
大奶奶平生走的橋遠超過你踩的路,世事經多了,世俗也就看得透之又透,人生百
年,到頭來一了百了,什等樣的喜惡名譽名節,是非好歹,全他娘是一場空,只有
活著才是真的,現實才緊要,到了辰光兩腿一伸,管他娘什麼千古留芳,遺臭萬古
,都是那干子活人的事了!」

  展若塵沉重的道:「但是,至少要對自己的身心做個交待,對祖上的傳續.後
世的延綿都該俯仰無愧,來這人間世上一趟,留不下清白,也不必非留下污穢不可
!」

  尤奴奴粗暴的道:「我個人麻煩業已夠了,絕子絕孫正好乾淨,我爹娘生產下
我算他活該,我要怎麼做是我的事,我怎麼想更是我的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姓展的,言歸正傳,今天也饒你不得!」

  展若塵冷硬的道:「這原是你來此的目的,尤奴奴。」

  此刻,唐丹小心翼翼的提高於聲調道:「尤前輩,是不是立時放出『紅光火箭
』向單老大報警?也好多召集些人乒來替你老分勞?」

  大眼一瞪,凶光唬唬中,尤奴奴火辣罵道:「放你個熊!放『紅光火箭』托人
求幫?你他娘的皮厚,我尚沒有你這樣不要臉,我尤大奶奶走南闖北,會龍會虎,
幾時還要別個助了?你們他娘一干三腳貓、半吊子,莫不成把我也看成了一路的貨
?」

  唐丹早已摸清對方的睥氣,一頓好奇下來,他不但不懊惱,反而陪著一張笑臉
道;「是,是,前輩在此,原乃萬無一失,是我多慮了,多慮了……」

  展若塵譏誨的道:「早聞及『雙絕劍』唐丹劍上修為了得,不想這門子涵養功
夫,更是爐火純青,已臻化境!」

  臉上熱熱的,唐丹怒道:「你少在嘴上耍俏皮,姓展的,呆會就有你哭爹喊娘
的時候!」

  展若塵輕歎的道:「但到了那時候,唐丹,也必不是由你的本事所使然!」

  大吼一聲,唐丹氣沖牛斗:「狂妄東西,看我活宰了你!」

  一伸手,尤奴奴吼道:「大膽唐丹,你仗著你手上那兩塊破銅爛鐵,居然就要
在太歲頭亡動土?你掂掂你自己的份量,襯得上我,還是襯得上姓展的?!」

  唐丹用力吸了口氣,退後一步:「前輩言重,如何處置,但憑前輩吩咐就是。」

  尤奴奴大聲道:「你他娘一邊風涼,這姓展的由我這邊來收拾他——你們不聽
招呼不准沾邊,現下有我在,你們會擺威風,先前那股子窩囊勁就忘了?真正不成
氣候!」

  唐丹吶吶的道:「請示前輩,這其餘的?」

  尤奴奴不耐煩的道:「其餘的只不過是些二三流角色,充其量空具一股傻勁之
屬,你們還不知道打發?棘手的貨交給我,剩下的就好吃多啦!」

  唐丹忙道:「是,但候前輩領先,我們即行動手——」

  沒有再理唐丹,尤奴奴打量著展若塵,眼珠轉動:「本來,我還以為會得上金
寡婦那老婆子,如今那老婆娘不知逃到哪裡去了,卻也不算落空,拿你舒發舒發筋
骨倒亦是夠得上份量的一塊材料。」

  展若塵泰山不動的道:「你多少把自己估高了點……尤奴奴,恐怕我這塊料不
止是令你舒發舒發筋骨而已,說不定出乎你的意外,會叫你在舒發筋骨之餘,更搭
配上些別的消遣!」

  尤奴奴哈哈大笑道:「當真?姓展的!你當真認為你會有這個能耐?」

  展若塵道:「我一直就不曾對我的能耐有過懷疑,尤奴奴,因為那不僅是口頭
上的認定而已,我有許多年苦練的實際來做為保證!」

  尤奴奴束在腦後的長髮拋動了一下,她咧開嘴,現露出她嘴內上下兩排闊大但
卻整齊又白潔的牙齒:「打一見到你,姓展的,我就知道你很有幾分膽量,果然不
錯,你是有幾分膽量;然則,但願如你所言,你的膽量需要有你多年苦練的功夫來
支撐才行,我這就要看看,你這多年苦練的功夫,業已到了個什等火候!」

  展若塵沉靜的道:「不會令你失望,尤奴奴!」

  尤奴奴又笑了……但她儘管是—種笑的姿態,卻不能予人絲毫的共鳴……她道
:「我有過許多次不曾失望的經驗,代有人材出,這活不錯,道上的硬把子比比皆
是;尤其後生小輩之中,更有些不信邪的,在道上混,固然打發不易,但我卻喜歡
這樣,我喜歡刺激、爭鬥,以及辛苦的搏殺。因為在這種情形下獲勝,才是真正的
勝利,經過風霜雨雪的果實,才更加甜美,我不要人家認為我白撿便宜,不勞而獲
,我拿到的代價,必須付出同等的精力方始允可——姓展的,你得叫我多耗點神!」

  展若塵道:「你會滿意的,尤奴奴。」

  雙臂環胸——女人採取這種姿勢原是極不雅觀的,但尤奴奴一朝擺出,居然卻
相當切合,看上去並不扎眼。

  她八字分站,大刺刺的道:「光聽你說,我仍不能相信你的斤兩可與我互做掂
量,若你消受得了,沒說的,我他娘大菜侍候不誤。」

  展若塵雙目掃視,道:「兩式小點,大概就是你身側左右的這二位了?」

  尤奴奴道:「說得好,姓展的,可也想知道這兩色小點的名稱?」

  展若塵道:「料是如雷貫耳。」

  尤奴奴大笑道:「好一付伶牙利嘴,然則雖不敢說叫你『如雷貫耳』,也差不
多能令你心裡犯嘀咕。這兩個寶貨,穿豹皮衣的瘦鬼,是我的大師弟『山魅』句未
全,身子結棍如牛的這位,是我的二師弟『流星』巴銳;怎麼樣?這二人對你來說
,有沒有點勁道?」

  有沒有點勁道?展若塵不禁暗裡頭皮發緊,那「山魅」句未全,人如其名,在
雲貴一帶的山區,確確實實是個茹毛飲血,蠻悍似生蕃的山怪魅客;而單憑蠻悍,
也不見得就能揚名江湖,令人聞之喪膽,這句未全除了蠻,除了悍,除了過著野人
一樣的原始生活,還另帶著打家劫舍、擄掠燒殺;在他留居的山區裡,他就是土大
王,是坐地的二皇上,不論哪一行哪一道,哪個幫派哪個碼頭的人物,但凡進入他
的地盤,一旦遭遇,就沒有法子囫圇過關,若是捨不下錢財,便得舍下老命,三山
五嶽,一視同仁,他既能如此硬吃胡搶,便可見他本身的條件更是何等霸道了!

  「流星」巴銳,在川黔一地的「盛譽」比起他的師兄來不遑多讓;巴銳卻不是
佔山為王,他是主動挑揀目標,專門以綁票為業的勒索行家;在他們那個圈子裡,
巴銳乃是拔尖的好手之一,不僅在川黔,便是臨近各省黑道之屬,姓巴的也是亨字
輩的大人物;他號稱「流星」的來由有二:一是他的身手快逾電閃,動作迅捷非凡
;二是他行事犯案,快速銳利,瞬間即做了斷,絕不拖泥帶水……在他手上的買賣
,現銀子拿得又特別快,可是,由於他的急切逼迫,冤死的肉票也就相對的增加了
……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這兩個人,全是典型的江洋大盜,強取豪奪的匪類,名
氣固然都不小,展若塵卻怎麼也想不到他二人會和尤奴奴扯上關係,這關係且竟更
是藝出同門的師姐弟!

  斜睨著展若塵,尤奴奴一隻眼睜得大,一隻眼闔得小,皮笑肉不動的道:「看
來,姓展的,你對我這兩個不成氣候的師弟有點頭痛?」

  展若塵道:「我清楚他們的底細,他們全是黑道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尤奴奴嘿嘿笑道:「說起來,你和他們乃是一樣的出身,可惜彼此遭遇的辰光
不對,同行不能相容,也算是他娘的憾事一樁!」

  展若塵道:「恐怕你錯了,尤奴奴。我和你兩位師弟,從哪一端來說,也扯不
上出身相同的牽連。」

  尤奴奴揚著一雙濃眉道:「你也是黑道中人,可不是?」

  屜若塵道:「對我而言.重要的是個人的良知,講求的乃是義之道,黑白兩路
皆我容身之所,亦皆非我容身之所,只要不違背天理,不逆反綱常,順乎人倫,謹
守節操,出身與派屬並不是絕對重要;換句話說,我從不注意某人的根由,更不拘
限自己於哪一邊,我論的只是我認為該論的,這就好了!」

  眨了眨眼,尤奴奴似有所悟:「娘的,怎麼你在這方面的想法與我頗有近似之
處?這倒十分新鮮!」

  展若塵道:「大概你我的想法仍有分別,尤奴奴,而且分別更不小!」

  尤奴奴慍道:「什麼意思?」

  展若塵直率的道:「你是純粹的利己思想,本位觀念,你不管什麼俠義綠林兩
道,只論你個人的喜惡與自己得失所關,順之者雖奸妄亦友,逆之者便忠良亦仇,
這和我對人對事的看法大相逕庭,是而我們之間並不接近,相反的,差之遠矣!」

  尤奴奴這次卻心平氣和的道:「你說得很有點道理,但是,我仍認為我們兩人
基本的原則一致——哪一道哪一流全去他娘,只揀我們能以接受的去幹,『接受』
的看法雖然不同,彼此行事的脾胃卻無異,姓展的,夠勁道。」

  微微聳肩,展若塵有些無可奈何的啼笑皆非,這位「掃天星」真叫喜怒無常,
令人捉摸不定,此地此刻,她愣是要在打殺之間賣弄這番「友善」,卻委實搞不清
她到底起的哪門子主意。

  一側的唐丹,見到尤奴奴和展若塵居然談得頗似「入巷」,生恐這個老怪物生
了二心,冷汗泛泛中,唐丹趕緊賠肩哈腰道:「前輩恕罪,前輩恕罪,都是我唐某
人冒失,一切但憑前輩作主便是——」

  哼了哼,尤奴奴一擺手:「瘦鬼,咱們領了人家的銀子,就半點馬虎不得,你
們看,只稍稍多說幾句話,就有人給咱們拿言語啦,你辛苦一下,好歹做個交待吧
!」

  那「山魅」句未全點了點頭,聲音低啞沉悶:「師姐放心,我便拿姓展的性命
來堵姓唐的嘴!」

  若是論到江湖上的名譽及身份,「山魅」句未全並不見得能壓下唐丹,唐丹受
尤奴奴的氣乃是無可奈何,但句未全的數落他卻大可頂撞;問題是如今皆屬同一陣
線,誼為黨援,且在強敵對峙之前,實難衝突,更重要的是,句未全或無可懼,不
可忽視的乃是句未全是尤奴奴師弟的這個事實!

  吼了一門氣,唐丹硬把滿肚的怒火壓住,他冷冷一笑,昂起的臉上一片木然。

  句未全慢步走出,一邊移動腳步,兩條精瘦干細的手臂一邊不停揮展活動,那
種煞有介事的模樣,看了委實令人好笑。

  凝視著對方那兩條可憐的.宛如枯枝般揮動的手臂,展若塵卻並無半點好笑的
感覺,他心裡有數,對方這只是個障眼法兒,真正的,突如其來的殺著,只怕不會
是出自那兩條瘦臂上。

  青森的光芒宛如猝射的一抹冷電,冷電映炫中「噹」聲震響,句未全人已到了
展若塵頭頂!

  這時,眼尖的人方才看到一條細若小指的三尺烏黑皮套,索端系連著—枚拳大
的玩意斜撞石壁,又在火花石粉閃濺中反彈回來!

  不知句未全的這件要命傢伙是何時射出的,又是從哪個部位射出的,亦不知展
若塵是怎生攔截的,用什麼武器攔截的,只是這麼「噹」聲交擊。形勢即已另有演
變了!

  人在展若塵的頭頂,句未全手中各拎著一把長只五寸,上尖下豐而寬如人掌的
三角形矛刃,精光閃泛,彷彿流動著波波藍瑩瑩的冷焰!

  展若塵腳步半寸不移,右手伸縮恍同石火爆現,那樣美妙的弧輪便一圈又一圈
,一層又一層的湧凝,瞬息間將那波波冷焰排反於四周!

  雙臂一抖,句未全直衝而上,卻在身形拔起的一剎.猝拳四肢,復又倒翻至側
——一個展若塵肩背之後的死角!

  「霜月刀」像是生有眼睛,像是能夠吸嗅出某一種氣息,鋒刃切割空氣,看見
的只是一抹光束的流幻——自一個倒曲的生硬角度,卻去勢優美的暴飛而出!

  句未全手上的矛刃猛翻,迎接那抹光束,然而,光束卻在陡然間蓬髮為十六條
青瑩的芒光,矛刃揮舞中,句未全一個踉蹌倒了出去,裸露的肩膀上,清清楚楚並
排著三道血口子!

  「喳嚓」一挫牙.句未全身子往下一矮,正待再朝上撲,尤奴奴的聲音已經嚴
厲的響起:「得了,你給我退回來!」

  這位有「山魅」之稱的山大王,聞聲之下絲毫不敢抗逆,他一言不發,仍舊面
無去情的倒退而加。

  尤奴奴望著站在那裡有如淵停嶽峙般的展若塵,似笑非笑的道:「好身手,真
是好身手.不瞞你說,我已經有很長久的一段辰光沒有看見你這種高明把式了;告
訴我,你是跟誰學的呀?」

  展若塵淡淡的道:「我師父領我入門,教給我用刀的要竅,然後,我花了十餘
年的時間來學習磨練,又花了這半生的歲月來融會貫通,我的進步較快,因為我一
向是以活人來試刀。」

  點點頭,尤奴奴道:「難怪這把刀在你手裡也跟活的一樣,好似你身體的一部
分,刀玩到你這種火候,就和不用刀差不多了,你知道,你的刀與你的肢體、你的
心意,幾乎是生而連接在一起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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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鐵膽搏命

展若塵道:「我知道……練刀的人,或者練任何器械的人,終其一生,希望的
就是這個境界。」

  尤奴奴道:「很不容易,你業已具有如許的功力,但我不能向你道賀,卻應該
說一聲可惜,因為憑你這般身手,成之艱難,眼下便得毀於一旦,委實是樁憾事!」

  笑了笑,展若塵道:「這樁憾事不一定能夠形成,尤奴奴,我的刀很快,特別
是在危難降臨的時節,它會更快,而且,它將有許多奇異的變幻來拯救它的主人,
某些情況之下,會連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它已不止是一把刀而已了!」

  濃眉掀動,尤奴奴的聲音已經帶了火氣:「我不會忘記你方才傷了我的師弟,
姓展的,你切莫以為我師弟的血肉價格太賤,不用多久你即將明白,你施之於他的
,必須付出多大的補償!」

  展若塵鎮靜如故的道:「設若我在乎『補償』,尤奴奴,我的刀刃便不會揮斬
,我做了,豈有所懼?」

  尤奴奴大聲道:「你是有種,姓展的,但願你這個種要一直維續才好!」

  展若塵簡潔的道:「我們都會看到的。」

  於是,尤奴奴一揮手,叫道:「巴銳,接著來的這齣戲,該你上台唱了,可給
我好生賣力,別他娘又砸啦!」

  「流星」巴銳呆著一張臉,沉實有力的走上前來,他在隔著展若塵五尺的地方
站定,雙目平視,臉上的肌肉紋路不見半點扯動-一人在那裡,活脫半截鐵塔。

  展若塵卻正好與對方採取的舉上相反,他不疾不徐的左右移動著。青布長衫微
微飄拂,人不像在走,側似隨著空氣在浮行。

  尤奴奴的表情也很凝重,她注視著雙方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亦留神著雙方眉宇
之間的某一種心理反應,她自己曉得,巴銳上場,形勢未必見得就會比句未全來得
樂觀。

  慢慢的,巴銳踏出了-步——十分平穩,也十分著力的一步。

  刀芒恍若突然崩炸了一個琉璃球,就這樣閃耀著冷冷的、透明的、璀璨的青瑩
及寒綠,星星點點又條條線線的飛激卷揚!

  巴銳那一步堪堪踏出,人已倏忽失去蹤影,一蓬青焰也似的刀光籠罩於他先前
站立的位置,而他早巳側出七尺,手腕翻振,兩朵藍汪汪的蓮花形光弧,猝映於展
若塵方纔所立之處——展若塵卻已到了巴銳的背後。

  但見巴銳吸腹凹胸,只這一個小小的動作。整個人已凌空倒翻,在翻滾的過程
裡,藍汪汪的蓮影便炫泛著陰酷的暗藍,漫天交織,呼嘯瀉落。

  「霜月刀」吐射著搖曳的焰尾,又似扭曲的蛇電縱橫,芒矢飛穿,流虹閃掣,
如此準確又如此快速的投擊著蓮影,而金鐵交響之聲彷彿驟雨叩瓦,密集成串……
好似后羿的神箭射日,陡然間蓮光斂滅,雙方卻又在一轉之下再度擦身而過。

  刀刃顫翻中,七十七刀連為一刀,巴銳的一對「雙巧蓮」也在瞬息間做了七十
七次的揮舞,看去只是一閃——火花進濺,鏗鏘之聲宛如金鐘急鳴!

  一剎時,巴銳全身的肌肉墳凸而起,累栗般顫動著,就像無數只小老鼠在皮下
竄走,他驀地吐氣開聲,雙蓮的蓮瓣「錚」聲合併為兩朵尖蕾,而蓮瓣合攏的同時
,人已騰空丈許!

  展若塵垂首合目,半步不移,宛似在這一剎間,他忘卻了眼下生死一發的危機
,而進入某一種老僧入定般的禪境了。

  巴銳凌空的身形猝往下標,「雙巧蓮」隨著他的動作挺前飛刺,蓮尖劃過空氣
,帶起尖銳的嘯聲,嘯聲才只是剛起,已經到了敵人頭頂!

  直覺的感到有些不對,尤奴奴忍不住喝叫出聲:「留神!」

  原來執在巴銳手中,挺前飛刺的「雙巧蓮」,就在這時突然一顫,鋼片打造,
刺似薄刃般的蓮瓣猛而彈散,寒光如雪中,摟頭蓋臉往下罩射!

  巴銳的來勢已快不可言,蓮瓣的飛射,更為加速了攻擊的程序,人眼中只見他
身形掠壓,那閃舞穿織的蓮瓣業已噴洩而至!

  幾乎不分先後,巴銳的四肢拳曲,人又騰空拔起。

  於是,老僧入定般的展若塵,雙臂舒伸,原地暴旋——就在他伸臂與旋回的同
一時間,彷彿龍捲風也似幻成了一縷青森森的,寒氣浸溢的螺影,又似上銳下豐的
一座寶塔。

  刀芒重疊著、翻舞著、閃炫著,組成一圈圈的孤環,圍著他身體飛繞轉動,由
上向下,又由下向上,風車般發出那等尖怖刺耳的聲響,紫電精光,進濺四射!

  是的,「刃疊浮屠」,久已失傳的古刀法絕藏,是刀的形態所能發揮的極致功
效的一種!

  眼看著已似飛鷹般聳拔而起的巴銳,明明在距離上脫開了這一般刃光組合的旋
風幻影,卻又如遭到無比的吸力一樣。在空氣中手舞足蹈的掙扎著,殞石般墜回…
…墜向那疊繞的刀塔之上!

  斜刺裡,一條黑影宛如一條來自地底的怒蟒,挾著雷霆萬鈞之力,仿若攜帶起
風雲,猛烈的朝著,這座旋飛的刀塔撞了過去!

  震耳金鐵交擊聲,就像是推倒了滿山堆疊的鐘台,那樣雜亂又喧囂的揚騰著,
顫蕩著,而光華的變形卻以它的閃動來現示,各種各樣的彩焰在流映,在撕裂,在
躥舞,也在幻滅!

  展若塵連連倒退,臉龐上是一片蒼白,他呼吸得非常迫促,胸口起伏急劇,頭
髮也鬆散了,但是,他顯然並未受到什麼傷害!

  滾跌在地下的是巴銳,這位有「流星」之稱的黑道巨梟,每在身子滾動之間,
地面上便印著一灘殷紅的血跡,但見他週身上下,衣綻肉裂,傷口縱橫,卻不知到
底挨了幾刀!

  那一條黑色的怒蟒,是-根烏黑的,非金非鐵的短杖,長約三尺有半,前粗後
細,杖頭前端,呈現著不規則的自然扭曲,並且佈滿了堅硬的累贅疙瘩,看上去粗
糙干凡,然而,卻不可否認是-件相當趁手的要命傢伙!

  這根短杖.便握在尤奴奴手上。

  尤奴奴的日光正從自家前襟及衣擺部位離開——那裡各有一條斜斜的裂隙,斷
痕處非常整齊的裂隙,但只是衣裳被割破,好像尚未沾及膚肉。

  搖搖晃晃的,巴銳從地下站了起來,縱然受了這樣重的傷,栽了如此的大跟頭
,他的面孔上,仍舊嚴板僵木,毫無表情;鮮紅的血,一滴一滴自他身上往下淌,
看他的形狀,卻宛似淌在另外一個人身上。

  注視著展若塵,尤奴奴的嗓門微微沙啞:「『刃疊浮屠』,嗯?」

  點點頭,展若塵道:「是的,『刃疊浮屠』。」

  像是在思索著什麼,半晌,尤奴奴才緩緩的道:「不久之前,西陲老怪『無極
童子』焦二淳的一個得意弟子,名叫邢蝕影的,聽說也曾敗在一個施展此招刀法的
人物手裡,那個人,可是你?」

  展若塵道:「是我。」

  尤奴奴生硬的道:「姓展的,你可真叫露臉,邢獨影天下聞名,功力卓絕,有
『血魂』之稱,你先擺平了他,今天又將我的師弟巴銳開了力,看情形,你是有心
要把我們西陲一地的顏面掃淨了!」

  展若塵平靜的道:「這只是巧合,邢獨影曾拜師西陲異人焦二淳,你與你的師
弟門人亦是源自於西陲,我與你們先後衝突,起因卻並無牽連;我向不管對方的出
身及派別,只問刀出之下是否順應天理人情!」

  尤奴奴憤怒的道:「少他娘來這套歪問濫調,老實說,我尤大奶奶素宋和焦二
淳河井水互不相犯,平時也沒有往來,他稱他的『異人』,我叫我的『道號』,各
搞各的,但人不親土也親,你連找我們西陲朋友的麻煩,觸我們幾個老不死的霉頭
,任是我和焦二淳沒打過交道,臨到這個節骨眼上,說不得也要連成一體,替他及
替我師弟出出這口鳥氣!」

  展若塵道:「我不曾找過西陲朋友的麻煩,也沒有起意觸犯焦二淳及你,是你
們先來加害於我,主動向我啟釁,我自衛自保並沒有錯!」

  尤奴奴吼道:「你還敢說你沒有錯?你幫著金寡婦那老潑皮和我們作對,就是
殺千萬的大錯!」

  展若塵冷冷的道:「我站在金老夫人這邊,為的是個『義』,你助紂為虐.替
單慎獨做虎倀,其因卻是-個『利』宇,尤奴奴,捫心自問,是誰的不該?!」

  尤奴奴咆哮著道:「我要做的事通通都是該做的事,通通都是無比正確的事,
你和我背道而行,就是大不該,就是狂妄,就是嫌命長了!」

  展若塵道:「你不覺得你的言論也太可笑乎?不但可笑,更且荒謬怪誕之至!」

  濃眉糾結,雙目圓睜,尤奴奴煞氣盈溢的道:「姓展的,西陲一地的人物,並
非都如你想像中這樣不堪,亦不是個個皆同你遭遇過的一般無能,西陲有的是好手
,你之所以一再佔得了便宜,只是因為你還未曾碰上真正的強者!」

  展若塵道:「尤奴奴,不必拉上整個西陲的武林同源為墊背,我無意與西陲的
江湖兩道為敵,我只與侵害我的人抗拒——不論對方是從哪裡來的!」

  尤奴奴狠狠的道:「很好,現就叫你嘗試一下正品大菜……也好叫你明白,什
麼樣的角兒才他娘配稱高手!」

  展若塵毫不怯懼的道:「你早晚也會上場的,尤奴奴,我業已準備多時了。」

  一直沒有開口說過話的巴銳,這時踉蹌著往前踏近幾步,腔調打著痛苦的顫噎
聲,但卻仍然流露著那等的蠻悍與冷酷:「師姐……今天說什麼也得要這個把命留
下,我情願豁上墊底!」

  尤奴奴火爆的道:「你師姐是幹什麼吃的?幾曾讓人佔了上風過?你一邊給我
待著,且看我替你們搏回臉面來!」

  巴銳平板的面孔肌肉痙攣了一下,喃喃的道:「我要他死……我一定要他死…
…」

  展若塵恍如不聞,他靜靜的站在那邊,靜靜的注視著尤奴奴,人在恁般的沉穩
裡,卻顯示出強烈的不屈無畏之慨.完全一派「泰山石敢當」的氣勢!

  尤奴奴手中的烏拐輕輕掂下掂,瞅著展若塵,慢吞吞的道:「無論你是否含糊
,至少你表面上還沉得住氣,姓展的,你懂得這個『挺』字訣的三昧!」

  展若塵冷銳的道:「我所懂的不僅是個『挺』字訣而已,除了這一訣的奧妙之
外,其他方面的要竅倒也領悟得不少!」

  尤奴奴道:「自大並不是樁好事,姓展的。」

  展若塵道:「這不是自大,尤奴奴,我叫它做自信。」

  露齒一笑,尤奴奴道:「你是塊上好的材料,我還真不想要你的命,但是,我
卻不能壞了自家歷來的規矩,姓展的,我從不曾讓我的對頭或仇敵活著,我有個習
慣,一朝動手,不分生死之前,我是決不罷休的!」

  點點頭,展若塵道:「我知道。」

  尤奴奴道:「那麼,你就防範著吧——」

  「吧」字的尾韻,只是輕沉的一抹不著痕跡的自尤奴奴寬厚的嘴唇裡吐出,當
頭的一杖,已泰山壓頂般劈了下來-一空氣中打著呼嚕,強勁的風聲帶著突起的力
道,這一杖,像是連著半片天一同扯落!

  只有白癡才會硬迎這一杖,展若塵並未改換任何姿勢,人已移出三步。

  三步之外的位置上,是那只穿著黑色布鞋的大腳,尤奴奴的腳一-猝來的飛揚
,卻似早就等待在那裡一樣了!

  展若塵順著那一踢的勁勢,彷彿遭至氣流的沖激般飄出,輕柔而自然,看上去
,他的身體宛如在剎那間失去了重量!

  尤奴奴如影隨形,暴進猛攻,短杖揮舞,從不同的角度,不分先後的劈擊,於
是,像一排排的黑樁,一波波的烏浪,虛實莫測又威力萬鈞的罩捲而至!

  青鋒似的冷芒開始閃現,那麼犀利與快速的閃現,明滅游移之間,有如石火電
掣,倏忽穿射,顯然飛舞在風起雲湧般的杖影中截刺翻回。、雙方的遭遇只是瞬息
,纏戰也只是俄頃,尤奴奴短杖突斜,龐大的身子旋轉,左手抖揚,袖口中,-溜
赤光暴襲敵人!

  展若塵的「霜月刀」刀尖微顫,「嗆」的一聲磕開那溜赤芒-一那只是-條三寸
長,兩指寬的紅色絲帶,卻竟然具有鋼鐵銳器般的強悍勁道。

  就在刀尖震飛絲帶的一剎,尤奴奴的短杖已斜掃如風,展若塵吸氣凹胸,猝閃
五步……奇怪的是,尤奴奴的手臂,也猛的長出了一截,這樣一來的後果,便使明
明夠不著位置的擊打變做夠得上位置了!

  刀刃悴偏橫豎……動作之快,令人們的瞳孔來不及收攝,「噹」聲震撞,展若
塵踉蹌歪斜,尤奴奴猛一弓背,後頸衣領內,寒光三抹.再指展若塵!那三抹寒光
映現的同一時間,「霜月刀」直插向地,伸縮如閃,展若塵藉著這一點一戮之力,
人已倒翻而出!

  「好功夫!」

  尤奴奴大聲讚美,然而,攻勢毫不稍停,短杖古怪的揮打向虛串,不可思議的
是,短杖的實體衝擊著虛無,而無形的雄渾力道卻自相反的角度反彈回來,宛如惡
魔的手臂在掃劈,附魂的阻咒的呼嘯,變幻莫測,防不勝防!

  展若塵在疾速的躲挪著,騰躍著,他只能依靠聽覺與觸覺之前的風聲來阻截或
避讓,而那無形卻又完全違反力道慣性的攻擊連串又快捷,在這雷滾風長似的暴襲
下,他的抗拒行動也就變得非常艱辛甚至狼狽了!

  身形在翻騰中,展若塵驀地一挺腰,跟著又痛苦的側曲滾跌——他已一連挨了
兩下,尤奴奴,腳步一撐,短杖有如來自九天的桿棒,當頭劈下!

  那邊,如夢初覺的申無忌,在猛一激靈之後,大吼如雷,揮刀撲救:「你這心
狠手辣的老婆子——」

  申無忌的吼罵尚未及全部出口,勢子也才只拉起滾地的展若塵,猛然身形暴翻
,人竟難以想像的翻到尤奴奴的短杖之上,等於貼著杖身——杖頭觸地,如此堅硬
的花磚地面,頓時有丈許方圓四分五裂,觸地點更是一個人頭般大小的破洞!

  動作是連貫的,先後也是相疊的,展若塵身體翻轉,青華飛現,筆直倒射尤奴
奴咽喉!

  當尤奴奴的短杖擊串,她的反應仿若是理所當然的後續動作——左手再揮,九
條猩紅色的絲帶,像是九溜蛇信的伸縮,倏指對方!

  對於展若塵那一抹刀芒的反襲,尤奴奴亦似胸有成竹,同一時間,她猛一昂頭
,大嘴倏張,一點銀光,準確至極的撞向刀芒的正面!

  但是,尤奴奴錯了。

  那射向她咽喉來的一抹刀芒,竟是虛空不實的,僅是-抹光彩,一抹凝聚過程
稍長的光影,光影逼真至此,像是鋒刃的閃飛,然則,那卻不是實質的,是一種幻
變的炫彩,欺騙人們視覺的異像而已!

  尤奴奴口中吐出的一點銀輝,是一顆牙齒,一顆極似人齒其實卻以硬玉打磨而
成的牙齒,這顆假牙,她用一股內勁噴出,力量之大,足可碎石洞革,只是,如今
卻只射向那抹幻光——幻光是打不破的,只能穿透,毫無損害的穿透!

  大叫聲像煞嗥號,「霜月刀」的刀體竟已神鬼不覺的飛旋向尤奴奴的頸側,她
在驚震中短促吸氣,高大的身材猛然收縮一但仍遲了一步,青芒清燦,刃口擦過她
的額眉,血光進濺,這位「掃天星」額眉綻裂,另加上-顆核桃大小的,紅蠕蠕的
眼球!

  展若塵也在往後抑跌,那九條飛射的絲帶,有四條穿進他的身體——兩條透入
左胯,-條釘在右肋,一條射入右琵琶骨下,這原本軟柔的絲帶,卻發揮了利矢般
的浸徹力量!

  半聲不響,「流星」巴銳突然一個虎跳,奮起全身之力抱撲展若塵!

  穿在展若塵身上那襲陳舊泛白的青衫,就在他沾地挺躍的同時卸脫,「砰」的
一聲迎著空氣抖舞似一塊鐵板,巴銳尚未撲到,人已一個跟頭倒翻出去!此刻,雙
方血戰早已再起,人影奔掠,寒光閃掣,在一片片怒叱厲喝聲中,兩邊全是豁子命
般殺做一團。

  「雙絕劍」唐丹狠鬥著申無忌,「鐵槳橫三江」聶雙浪、「一丈紅」莫奇,在
與嚴樣、馮正淵捉對兒拚殺,古自昂則獨力纏著「黑秀才」茅小川、「青玉蕭」沙
侗、「卷雲鞭」蔡錦三個,這一次,血戰中的敵對者,更是誰也不想要敵人活著出
去。

  尤奴奴獨自一人站在石梯那邊,她背朝外,手扶著牆壁,一動不動的挺立著,
垂下的面孔看不見表情,但由她身體不停的顫抖與抽搐看來,她必是在努力忍受著
痛苦……那種錐心刮骨般的巨大痛苦!

  展若塵在喘息,臉色透著灰白……毫無血色的灰白,額頭上是濕淋淋的虛汗,
青筋一條條的凸起,他兩側的太陽穴在急速的跳動,而每-跳動,他雙頰的肌肉便
不由自主的一再痙攣……透肉穿釘的四條絲帶,像四隻火烙鐵釘一樣紮在他的身上
,釘在衣衫之外,原來還看得清白的帶尾,現下業已被鮮血浸透,早就一片猩紅,
分辨不出了……

  巴銳又從地下爬了起來,搖擺晃晃的再度向展若塵逼近。

  那張面孔……巴銳的那張面孔,完全不像是原來的他了,人的臉,居然會因怨
恨而顯露得如此獰惡可怖,會因仇毒而歪扭得這般凶殘怪異,純係一頭野獸的蠻悍
與暴戾,瀕死前反撲的野獸!

  展若塵的刀,靜靜的躺在離他丈許之外的地面上,刀刃上還沾染著一抹血痕,
但血痕依然掩不住那瑩澈的青寒,刀身閃眨著,炫動著,只是,這丈許的距離,對
於展若塵而言,卻太遙遠了。

  他明白,他的敵人不會容許他有拾刀的空隙,他們必將在他手無寸鐵的這個難
得機會裡,竭力向他展開襲殺。

  丈多遠,只是他一剎間的功夫而已,但這一剎間的耽擱,卻又多麼難求——真
如生死界那般的迢遙。

  於是,巴銳的那張可怖面孔突然擴大了,接近了,雙方手伸做緊抓狀,嗔目切
齒,上下一片血污,幾乎像一頭怒獅般硬衝了過來。

  展若塵身形半旋,手上的衣衫「霍」聲回掃,劃過疾若電閃的一道弧線,卻在
弧線接圓的須臾改為由下往上兜升。

  巴銳悶嗥著,粗橫的身子驀地彈跳翻滾,口中噴血,人在掙扎,卻又強行扭轉
,猛然再次衝撲!

  單膝點地,展若塵衣衫橫飛,左掌暴起,將衝來的巴銳打得全身騰空——巴銳
身體騰空翻滾的一剎,雙手下拋,十指直伸,指端竟然頓時裂開,十股赤漓漓的血
箭,激射而到!

  貼地滑閃,展若塵卻仍然被這死力壓擠出來的血箭噴中兩股,他身形滾動,巴
銳又在重重摔跌之下以爬行向他撲來。

  咬著牙,展若塵奮力躍起——早巳蓄勢待機的「山魅」句未全,便在這時全力
衝刺至前!

  三角形的矛刃流映著冷凜的光華,縱橫交織於破空的銳嘯裡,像隨著北風打旋
的雪花,一股腦捲湧向展若塵。

  在一旁,虎視眈眈的句未全——他絲毫沒有忘記……

  那三角形的矛刃甫始閃映入眼,他已貼著地面往外撐竄,姿勢低到無以復加,
而且不加抵抗的往外撐竄!

  矛刃的寒芒掣掠風華,帶著展若塵背脊上的血肉飛舞,剎時間,他中衣的背部
碎裂飄揚,布條合著鮮血,肌膚一道又一道的綻開——。

  青衫便在這俄頃裡捲著了「霜月刀」,而「霜月刀」彷彿突然活了,刀刃飛彈
,只見那一抹光亮劃過晶閃的尾焰,便已沒入句未全的胸膛——從心臟透出了背脊!

  句末全太瘦了,「霜月刀」貫穿了他,更帶著他手舞足蹈的身子釘上了後面的
石壁!

  青衫又如一朵雲彩罩落,這一次;可以聽到巴銳骨胳的折斷聲,很尖銳又刺耳
,正在四肢爬行的巴銳,猛一下便趴在那裡不動了,他的頭擱在地面,凸目張嘴,
露著兩徘森森利齒,那模樣,宛似憾恨未能生咬展若塵一口!

  眼睛看出去是恁般的朦朧,浮漾著血霧似的朦朧,而內臟卻在抽搐,在絞扭,
吸一口氣,全身的筋脈都在顫震,這樣的滋味,展若塵並不陌生,他已經嘗試過太
多次了,他也知道,每一次遭至如此的情形,都是兩腳分踩在陰陽界上的時刻。

  他覺得很虛脫,很疲乏,他好想躺下來歇一會,哪怕只是一會,然而,他很清
楚絕對不行,除非他這一歇便永不打算再起來了……。

  緩緩的,一步一步的,他走了過去,他要拔回他的刀,他的那把穿透句未全的
身體,正釘在牆壁上的刀。

  目前,他暫不擔心尤奴奴,尤奴奴若想再對他形成威脅,恐怕不是短時間以內
的事了。一個練功的人,尤其是一個藝業精探如尤奴奴這般的練功的人,都會曉得
保氣固本的重要,傷至眼睛,雖然痛苦莫名,卻不一定致命,但是,如果在受創之
後不知靜息調補,反而激怒逞強的話,則自血崩氣洩,萬劫不復——

  展若塵也不傻,他不會在這時去逼迫尤奴奴拚命,以他現下的各般情況來說,
他若去打,算和尤奴奴玉石俱焚。

  於是,他摸到了他的刀。

  刀帶著血拔了出來,他委頓的坐在地下,像是做了一樁什麼十分辛苦吃重的工
作似的,他感到竟是如此的虛乏,如此的睏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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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攻以血肉

在金環大砍刀震耳的響動聲中,申無忌拉開嗓門大吼:「夥計們,加勁給我砍
殺,叛逆這就要朝下敗潰啦,你們沒見著姓尤的老妖婦同她兩個熊師弟全挨了狠刀
?剩下的角兒比他們更是不如,好歹放倒擺平,光彩總不能叫展若塵獨自沾了去!」

  一對長劍翻飛掃劈,騰躍進退,「雙絕劍」唐丹切齒叫罵:「拘娘養的申無忌
,你叱喝吧,看看誰能放倒誰!」

  身形暴旋,二十三刀幻成二十三條瑩亮的匹練,刀鋒破空,夾雜著申無忌的狂
笑:「姓唐的雜種,你們的後台靠山業已垮了,怕你連個褲檔底下求遮攔的所在也
找不到,抬頭不見了那顆『星』,你還真敢用自家的脖子頂?!」

  趁著刀芒閃飛掣掠於甫起的瞬息,唐丹的雙劍上下揮舞,交互反擊,而人卻氣
得嗔目如鈴,幾乎氣炸了心肺:「你個狂言吹擂的老匹夫,一心拿著那姓展的當祖
宗供奉,等下好叫你明白,姓展的救不了你們,他連自己都難保了,不用多久.你
們便將一概死淨死絕!」

  大砍刀「嘩唧!」搠揚橫壓,申無忌同時上攔下截,動作快猛無比:「姓唐的
雜種,不用牽腸掛肚的指點我們是個什麼下場,倒光顧著列位上道的辰光要緊!」

  唐丹驀然吐氣開聲,雙劍交並成一個斜斜的十字,就在雙劍交升的一剎,劍刃
的光華突而映幻耀射,宛若烈日的反照,炫目如一片流燦的火焰!

  全身立定,申無忌大刀豎立面門之的,疑神屏息,絲毫不動。

  那片奇異的反光在猝起的閃映之後,劍鋒已經顫晃著自左右削斬洩落,其勢之
迅捷詭密,便彷彿是反光忽然凝成了實質一銳利至極的實質!

  申無忌的金環大砍刀倏忽翻飛,做著刀刀相連,不容間發的貫串,於是,那翻
飛的刀刃,就不像是刀刃了,看上去是一溜溜打旋的雪花,一圈圈迴繞的白虹。

  飄幻的劍影,猛的收斂消失,唐丹一劍指地,一劍上揚,人就立時變成一個碩
大的劍輪,在須臾裡飛過申無忌的頭頂,尖銳的劍尖朦朧又參差的凝布為弧環——
以他滾動的身體為中心。

  悶哼一聲,申無忌身子往前撞,背上出現了七條縱橫交織的血口子,他在身形
前撞的同時,左手橫拍右肘,大砍刀「嗡」聲回彈,寒光洩空,卻在接觸唐丹那個
劍輪的一剎,「嗆」的震落地下。

  唐丹沒有受傷,只是被申無忌這奮力反抗的一刀碰得劍勢散亂,人也往後退了
幾步。

  大吼如雷,申無忌雙臂抖振,這條老命拼了。

  唐丹雖是手腕發麻,兩臂酸痛,腳步踉蹌中卻大喜過望.他渴盼申無忌情急反
撲,如此,他就可以在對方已失去兵器的有利情況下,再施辣手,強加格殺!

  然而,他不該忘了展若塵。

  展若塵負傷甚重,但卻不到無力行動的地步,他不像尤奴奴那樣損失了身上的
重要器官,他只是流血過多加上虛脫,肉體的痛苦固是錐心刺骨,實則仍能忍受—
—忍受的代價暫時不會太過明顯!

  那幾乎致命的一擊便在此時猝然發動。

  「霜月刀」在穿飛,由於穿飛的速度太快,就只變成一抹光華的掣閃了,在這
樣快速的衝刺裡,恍如把空間縮短了許多倍,對於尚在踉跪倒退中的唐丹來說,無
異形成了一個可悲的災難。

  「嗷啊啊……」

  一聲鬼叫出自唐丹驟然大張的嘴裡,那種尖亢撕裂般的嚎叫,真正不似人的嗓
調……唐丹一條左臂齊肩斬斷,正打著轉子拋空,血水噴灑,像是淋下一場赤雨。

  展若塵人已飛出六步,卻在身形未曾穩定的瞬息騰翻,他瞪眼凸珠,臉龐扭曲
,在雙瞳間那片血漓漓的光芒閃動裡,煞氣沖天的厲吼:「唐丹,我要你死無葬身
之地!」

  正在作勢反撲的申無忌,被眼前的突變一下子驚愣了,他仍維持著伸臂弓腰的
架勢,卻僵了一樣定立在原地。

  又是一聲刺耳的長嚎,唐丹僅剩一把的單劍高舉狂揮-一是付拚命模樣,但出
乎人們意外的是,他卻突兀朝後躍起,以那種確實不易追趕的速度奔逃而去,眨眼
之間,即已無蹤!

  呆了俄頃,申無忌方纔如夢初醒般振吭大叫:「姓唐的雜種,你他娘往哪裡逃
?!」

  艱辛的擺了擺手,展若塵身子搖晃不定,音調低啞:「讓他去吧……只是那條
手臂……便夠他受上這一輩子……」

  申無忌猶自恨得挫牙:「老弟,偏你就有那麼多善心,一刀子戳穿了他,不比
留著這個禍害要強?!」

  舐了舐乾裂的嘴唇,展若塵吃力的道:「不是我要留他……前輩,我已是力不
從心……加上視線有些模糊……方纔那一刀,出手的位置竟斜了幾分……」

  忽然不安起來,申無忌漲紅了臉,歉疚的道:「看我這老糊塗,老弟,你可千
萬別見怪,剛才你乃是在救我的命,若不是你,姓唐的雜種只怕早用那一陣劍輪把
我老漢活剮……」

  展若塵摔了摔頭,強挺著道:「前輩……不須客氣這原是我該做的事……」

  走上幾步,申無忌關切的道:「你傷得真叫不輕再撐下去就要損及根元了,我
看這裡便由我來阻殺,你且先由秘道撤下去吧……」

  展若塵虛乏的一笑,道:「要走,我們一起走……

  臨危退脫,不是我一向的習慣……」

  申無忌忙道:「這怎麼能叫『臨危退脫』?你的本份,更超出了你的本份,阻
截之戰,全虧了你流血豁命,方才佔了上風,要不是你,休說勝負之爭,我們這幾
塊料,恐怕一個活不出去!」

  目光晦澀的回顧,展若塵沙啞的道:「前輩……唐丹這-逃,必須是跑去求援
告警……我們不宜與敵纏鬥,速戰速決,方為上策……」

  連連點頭,申無忌道:「你說得是,我們要在敵逆援兵未至之前,先行脫離現
場,否則,一旦對方大批人馬趕到,就真個一窩子全要坑死此地了!」

  吸了口氣,展若塵道:「敢請前輩協助古兄他們一臂……」

  匆匆上前撿回了自己的金環大砍刀,申無忌一聲暴叱,返身衝回了戰圈——他
的目標,正是對準了那位肩頭一片猩赤血跡的「黑秀才」茅小川!

  雪亮尖銳的「點鋼刺」斜揮,茅小川以一蓬晶瑩透亮的星芒阻截申無忌,一邊
狂亂的吼叫著:「簡直是無恥之尤,暗算偷襲,以眾凌寡,什麼死不要臉的方法全
用上了,這就是『金家樓』的傳統?是你們遼北武林道的風尚?!」

  申無忌揮刀如電,盤旋縱橫中宛似流虹掠舞,飛瀑騰懸,勁風削厲,氣勢萬鈞
,把個早已力竭神虛,五內如焚的茅小川逼得左支右絀,捉襟見肘,連招架躲避也
是恁般吃力了。

  刀光霍霍,猛烈攻撲的申無忌,嘿嘿冷笑道:「什麼傳什麼風尚?對付你們這
干陰毒豺狼,邪惡禽獸,斬盡殺絕就叫不錯,和你們談論道上規矩,也不怕笑掉人
的大牙!」

  不住倒退著,茅小川渾身血混臭汗,氣喘吁吁,他奮力抵擋著,咬牙切齒的道
:「申者鬼,你不要得意……我們馬上就會有人趕到,他們若不凌遲了你……我就
不姓茅!」

  金環震響,刀鋒飛閃,申無忌粗悍的道:「怕你等不及看到那幅光景了,雜種
!」

  便在這時,卸去了茅小川那層壓力的古自昂,突然以他的雙刃斧猛劈叫「青玉
蕭」沙侗的傢伙.在沙侗敏捷的抽開他的兵器於一剎,古自昂已倏滾向地,寬刃短
刀便採取由下往上的角度,暴射而出!

  沙侗身手不弱,短刀仰飛.他的青玉蕭已在一溜淡淡的光澤映幻下反挑,「噹
」的一記便將那柄寬刃短刀磕落!

  力道的運用及慣性的反射是一門學問,尤其難得的是要在頃刻間做準確的判斷
與掌握,現在,古自昂便冒險做了嘗試——他的雙刃斧貼地斜揮,剛好擊在下落的
寬刃短刀刀柄上,而刀柄受到撞擊,猝然倒翻上彈,就那麼恰巧反射進沙侗的小腹
中!

  一聲嗥號,沙侗整個人往後退跌,「卷雲鞭」蔡錦的那條蟒皮倒鉤長鞭借勢斜
卷,怪蛇一樣狠狠抽到古自昂身上!

  鞭上是帶著倒須利鉤的,這一笞,古自昂胸口的一大片皮肉便被血淋淋的揭起
。可是業已受了傷的蔡錦,約莫自家痛暈了頭,他沒有想到他這一鞭下去並不能要
敵人的命,不是他的長鞭要不了敵人的命.而是他下手的部位並非致命的部位
1古自昂胸口那大片吼糊糊的皮內隨鞭帶起,古自昂的身形也隨之躥射,當蔡錦的
長鞭還沾著他的皮肉往上挑揚,他的雙刃斧已經深深砍入蔡錦的胸膛!

  那邊,兩條人影翩飛閃掠,像煞驚鴻,而「黑秀才」茅小川去勢更若流光,他
們的身法都很利落美妙,只是稍稍顯得急迫狼狽了些。

  自然,逃命的節骨眼上.縱算第一流的高手,也難以兼顧那麼多「從容不迫」
——除了茅小川之外,「鐵槳橫三江」聶雙浪、「一丈紅」莫奇也都撤了腿,他們
這三個釜底遊魂,在逃命以前顯然並未有所默契,但行動上一致,心意之連貫,卻
確有「靈犀一點」,至而相通呢。

  揮刀跺腳,申無忌往前追趕,邊破口大罵:「是他娘人生父母養的,便留下來
豁死拼亡,一干孬種貨,下流胚,大話說得震天響,拔腿份人熊的也全是你們,臭
不要面皮的東西……」

  展若塵忍住全身上下那種撕裂般的痛楚,勉強提高了聲音:「前輩……申前輩
……現在不是追人的時候……我們得趕緊退走了……」

  返身回來,申無忌一邊拭著額頭上的汗水,邊悻悻的罵:「狗掀簾子,就指著
那張嘴;又要分我們的屍,又要挫我們的骨,狂話全是他們說的,臨到逃命,卻一
個比一個來得快,什麼玩意,呸!」

  步履蹣跚的走了過來,古自昂扁著嘴巴直吸氣,他低啞的道:「大舅公,展爺
,我們是再截上一場呢抑或現下就退?」

  申無忌一揮手道:「這就退,等他們援兵一到,我們就連半個活口也不存啦;
娘的,先耍孬扮熊的是他們,我們既便走,也是光彩之極,減不了一分英雄氣勢!」

  古自昂又望著展若塵,是請示的口吻:「展爺?」

  展若塵頷首道:「目的已達,申前輩已經做了決定……」

  頓了頓,他又沉沉的道:「古兄,別忘了把戰死的兩位弟兄帶走,他們是樓主
的好子弟,該讓樓主看著他們入土……」

  古自昂噎窒了一聲,忍不住熱淚滿眶,匆匆別過臉去。

  展若塵音調暗啞的接著道:「我瞭解你心中的感覺,古兄,你們一直是親如手
足,骨血相連,是串著命的好弟兄;生離死別總是量斷人腸的,又何況似你們這種
關係,但你必須面對現實,發生的已經發生了,目前你要做的,不是悲悼,而是如
何來為他們討還這筆血債!」

  古自昂咽著聲道:「我明白……展爺……」

  申無忌吆喝著:「既是明白,就別他娘這麼抽噎的哭得像個剛死了丈夫的小寡
婦,古自昂,虧你是個牛高馬大的男人,猶且是個刀頭舐血的江湖漢子,怎的事到
臨頭仍然這般放不開法?」

  抹了把淚,古自昂道:「大舅公,我心裡難受……」

  重重一哼,申無忌道:「孫子才覺得好過,易永寬和簡叔寶不錯與你是老夥計
,但同我的情感又何謂不深?要哭,找個沒人的地方去痛快哭他娘一場,別在這個
光景上丟人現眼!」

  那邊,馮正淵及嚴祥一人背著一個,業已把易永寬同簡叔寶血糊淋漓的屍身背
了過來,兩個人全扭曲著臉,粗濁的呵吸著,就差沒有號啕出聲。

  忽燃跳將起來,申無忌四處投視,邊大喊:「險些忘了——尤奴奴那老婆子呢
?」

  展若塵虛乏的道:「她已不能再戰,她受創的程度自然她心中有數……尤奴奴
精明得很,她會知道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脫離險地,保全自己……」

  猛一挫牙,申無忌怒恨的道;「這個徒放狂屁的老妖怪,老婆娘,老賤婦,她
不是說過從不讓她的對手生還麼?她不是一再表明她沒有活著的敵人麼?到頭來腳
底下抹油開溜的卻是她自己,真正不要面皮之至!」

  展若塵低聲道:「自古艱難唯一死——前輩,別人的命與自己的命總是不同,
骨節建立在生死之上,硬要撐到底就不是一樁容易的事了!」

  申無忌悻悻的道:「也好,叫她這一逃,將來光是用這檔子事來糗她,就夠她
消受這一輩子了!」

  展若塵道:「前輩,我們走吧?」

  挺了挺腰,申無忌道:「走,你這身傷,還撐得住麼?」

  唇角牽動了一下,展若塵轉身行去,他的步伐有些搖晃不穩,但顯然尚能撐得
住一時半刻,於是,由申無忌殿後,這一股精疲力竭的倖存者,踏著敵人與自己滲
和濺流的血漬,那麼沉重的轉向「大金樓」內的秘道。

  「駝虎崗」比一般所看到的崗脊要來得崢奇險峻得多,它更像一座山嶺,一座
由各式灰黑山巖堆疊凝砌的山嶺,陡峭、雄渾、拔挺,有著一種深邃孤寒的氣勢。

  那是一個山洞,隱蔽於一堆嵯峨亂石之間的山洞,半由天然,半是人工開鑿而
成,不很深。從上往下坡度極緩的延展,曲折也少,但洞口的偽裝頗佳,若不推開
那塊磨盤般的大石塊,便不會發現這裡還有這麼一處隱密洞天。

  洞裡因為全乃石質,非常乾爽,毫無土濕之氣,壁間嵌插著鐵鉤多處,幾盞琉
璃燈,便懸掛在鐵鉤之上,映得滿洞皆明。

  金申無痕坐在展若塵面前,深沉的凝視著躺在厚墊上的展若塵。

  眼皮子翕動了幾下,展若塵輕輕睜開眼睛,然後,他閉上,再睜開,一抹笑意
,逐漸浮漾在他的雙瞳中,也逐漸浮漾於金申無痕凝視的眸子裡。

  慈悅的,金申無痕道:「覺得怎麼樣?」

  展若塵試著運動他的舌頭——還好,不算太僵硬,只是喉嚨有些乾啞:「一場
好睡,真舒服……」

  微微一笑,道:「這一次,比起上-次你和那邢獨影他們那場廝殺,你的情形
較好,至少,你是自己走到這裡才躺下來的,不似那次,當場就要挺不住了!」

  展若塵吁了口氣,道:「我很抱歉,也很慚愧,樓主,總是在這種不爭氣的模
樣下與樓主見面……」

  金申無痕搖頭道:「你這麼說,反叫我更為不安了!」

  舐舐乾裂又起了皮屑的嘴唇,展若塵道:「樓主——他們,都好吧?」

  金申無痕道:「全都安好,就數你的傷嚴重,幾個人替你清傷口,敷藥包紮,
就耗了大半個時辰,若塵,你也真挨得住,渾身血肉模糊,肌綻膚裂,一個人身,
我懷疑竟經得起這般的割切撞擊!」

  笑了笑,展若塵道:「習慣也就好了;在我學著如何割切別人的時候,自己多
少亦有點熬勁,天下沒有恁般便宜的事一一-淨把對手當豬宰,而自家卻毫髮不損
吧?」

  金申無痕憐惜的道:「看你還有心情把自己的傷當笑話講,你可委實傷得不輕
,你的後背、左腰,都遭至某種鈍物的重擊,淤浮腫了一大片;左胯、右肋,右琵
琶骨下,也被那幾條貫注以內家功力的紅絲帶釘刺甚深——你該知道,那幾條穿肌
入肉的絲帶,其銳勢並不比真正的利器傷害力小;你的左邊肋骨也斷了一根,另有
一塊宛似強勁力道沖激之後的皮下積血,此外,你背上更有十三條交縱的血口子,
漓赤翻撕,看上去真是肉脂不分的一團糟……」

  雙手合撫,她又接著道:「再加上你原來的腿傷,我更懷疑你內腑也受了震動
,若塵,一個人,怎能經得住這樣的折磨還支撐了下來?如此的創傷,便是銅澆鐵
鑄,只怕也要散了……」

  展若塵低沉的道:「我有過這樣的經驗,樓主,無非是一股精神意志的力量在
挺著罷了。」

  金申無痕慢慢的道:「也只有這樣解釋了,但無論如何,若塵,你是我少見的
一條好漢!」

  展若塵輕聲道;「對樓主,我亦僅有這點心意好盡!」

  從旁邊一具石几上,金申無痕親手端起一隻細白瓷的蓋碗來,親手送到展若塵
唇邊,和祥的道:「先把這個喝了,這是真正的川北通江伏背銀耳,加冰糖燉煮,
我又滲進幾樣補血益氣,潤肺化腸的上好藥材,喝下之後,會越覺熨貼得多……」

  展若塵掙扎著想要坐起來:「不敢有勞樓主,讓我自己來——」

  按住了展若塵,金申無痕道:「給我乖乖躺著,我費了奸大一番功夫,才把你
的傷勢穩住,你別又給我添麻煩,就這麼別動,讓我來餵你喝。」

  展若塵不安的道:「樓主.我怎敢承當樓主如此恩寵!」

  揭開碗蓋,金申無痕把碗沿湊到展若塵唇下,邊笑道:「平時看你蠻爽落,不
想也有這個婆婆媽媽的毛病,少嘮叨了,趨勢喝下去,然後再好好睡一覺,在這幾
天裡把傷勢調養妥當。」

  碗中的濃汁稠而且香醇,但比這更要令人感受貼切的,卻是那股子親慈的關愛
與顧惜,這不止是香醇,尚有著無可比擬的深摯及溫馨。

  又用一塊白色絲巾替展若塵拭浮唇角的漬痕,金申無痕安詳的道:「想吃點什
麼,隨時告訴他們,但記得不能太貪嘴,怕你的腸胃一時還消受不了;我派得有兩
個人專門侍候你,別看我們這是在避難,-應物品都還不算缺。」

  展若塵的精神比剛才又好了些,他道:「這個山洞,樓主,莫非早就準備著萬
一之需?」

  點點頭,金申無痕道:「不錯,這也算是我們在危急時一處秘密隱藏的所在,
一般日常食用物品,早有儲備每三個月一換,都由十衛暗中負責主事……」

  提到十衛,展若塵不禁一陣慼然,他垂下目光,傷感的道:「樓主,簡叔寶簡
兄與易永寬兄……」

  金申無痕平靜的道:「我知道,而且我也親自參加了他們的葬禮,目睹他兩人
入土。」

  展若塵沉重的道:「我對不起他們二位,樓主,我未能盡責掩護他們……」

  金申無痕正色道:「不要這樣說,若塵,你已經竭盡全力了,沒有人——包括
你自己,還能再對你做任何苛求,你為『金家樓』,為了我們,付出已是太多,這
將不是我們用某種有形方式可以補報得了的;『大金樓』殿後創敵之戰,我對你們
最大的祈望,井非什麼勝負之爭,我只盼你們自己照應自己,給我活著回來……」

  無聲的歎了口氣,展若塵道:「假如不暈尤奴奴,與她的兩個師弟突然趕到;
樓主,簡兄和易兄便不一定會遭致不幸。」

  金申無痕道:「凡是冥冥中皆有定數,他們兩個,大概也是命該如此;若塵,
而且這才只是個開頭,往後會有不少類似的不幸發生,正如你先前所說,天下沒有
恁般便宜的事,好處全叫我們佔了,這原就是一場血腥的殺戈,生死的拚鬥,在大
家的心理上,早該有著承受打擊的準備!」

  低歎一聲,她又沉沉的道:「簡叔寶與易永寬的戰死,也算是死得其時,死得
其所了;自從他們投效於我,更加入十衛的那一天開始,這樣的結局,便是他們一
致尋求的終極目標;盡以全忠,向來是十衛的最高原則。」

  展若塵道:「我看得出,樓主,他們全能做到這原則!」

  默沉半晌,金申無痕又道:「方纔你說到尤奴奴及她的兩個師弟,若塵,尤奴
奴的功夫到底如何?」

  展若塵略略昂起頭來,用比較清晰的語聲道:「尤奴奴的一身本領果然精湛詭
異,她除了本身稟賦極佳,臨陣經驗豐足之外,所懷之藝業也與眾不同,別具一格
!」

  金申無痕十分注意的道:「怎麼個與眾不同,別具一格法?」

  展若塵道:「她可以在瞬息之間,將內力貫注於任何物體之中,從而制敵傷人
;此外,她的武功路數迥異於一般的招式,她能自身體各個部位發揮攻擊效能,她
反應快,動作猛,有許多出人意表的殺傷手段!」

  「哦」了一聲,金申無痕道:「這麼一位人物,卻也未能佔了你的上風,若塵
,你的修為確已超凡了」

  展若塵坦然道:「我能贏了尤奴奴,不純是武功上的對比,在某些方面,她的
底子較我要來得厚實,若是單憑功力硬拚,恐怕我猶要傷得重些!」

  金申無痕訝異的道:「此話怎說?」

  展若塵苦笑著道:「其中有著幾分僥倖,最重要的是,鬥力鬥命之外,也有著
鬥智的成分;我們各在所學上展現狠招殺著,各傾所能,就在這中間,我有意讓尤
奴奴形成一種錯覺。」

  金申無痕極有興趣的道:「錯覺?你讓她形成哪一種錯覺?」

  展若塵道:「在纏戰的過程中,我在形象上盡量表現出業已發揮了我能力及技
藝的全部,也就是說,我最大的本領亦止於此了,然後,我使他們認為我最高的殺
著,只是那招久已失傳的『刃疊浮屠』,我有意炫弄這招刀法的凌厲,增強它在光
與影上的強烈效果!」

  金申無痕忙道:「後來呢?」

  潤潤嘴唇,展若塵道:「尤奴奴全神注意我那『刀疊浮屠』-招施展——而且
,我判斷她已有了躲避甚至反擊的方法,但我一直沒有在與她拚搏的時候使用這一
招,我在緊要的關頭用了另一招刀法,另一招尤奴奴毫未聯想到的,威力比之『刃
疊浮屠』絕不稍遜的刀法,那也是失傳已久的古刀法之一——『幻生兩魄』!」

  金申無痕振奮的道:「你果然贏了!」

  展若塵的語聲很平靜,毫無得意或欣悅的味道:「我傷了尤奴奴一隻眼,她那
隻眼,恐怕再不能復原了。」

  金申無痕讚道:「幹得好,若塵,這將給他們一個教訓……一個慘痛又悚懍的
教訓!」

  輕輕搖頭,展若塵道:「我是佔了一點便宜,但樓主,這點便宜也來之艱辛,
我是先用自己的血肉墊換而得,如果遇到相似的情形,就不一定仍有恁般的好運了
!」

  正視著展若塵,金申無痕慎重的道:「一場有關生死的搏殺,不錯,我們不能
排除『機運』的微妙影響,可是若塵,那不是最重要的;亦非絕對可恃的,武士的
成功,肇因還是在於他本身的藝業修為及膽識上,你必須記住,你能戰勝尤奴奴,
主要是因為你精湛的功力與不屈的鬥志!」

  展若塵沉思了一會,道:「我想,多少也有點這樣的成分在……」

  金申無痕道:「不只是『多少』而已,這是主要的原因,若塵,自信的解釋,
要超越狹義的『自大』感,它就該是一種堅毅的,執著的成功意念才對!」

  笑了笑,展若塵道:「樓主的意思.我明白。」

  坐直了身子,金中無痕又道:「那『山魅』句未全,『流星』巴銳二人的本身
,想也夠瞧吧?」

  展若塵道:「都算得上是好手,尤其他們那股子狠勁,不折不扣的是他們混世
面的本錢;至少兩個人皆有一項特長——到了該拼的時候,他們全會毫不遲疑豁出
命來!」

  金申無痕道:「他們終於淋漓盡致的發揮了他們具有的這項特長了……」

  展若塵有所感觸的道:「他們發揮到點滴不遺……樓主,為了某樁目的,儘管
這樁目的的本質如此齷齪,一個人仍能堅持到底,永不回頭,其決心與意志仍是足
堪欽佩的!」

  金申無痕冷笑道:「但動機和起意的邪惡,卻會令人唾棄鄙夷。」

  展若塵道:「爭的原也就是這個,樓主。」

  金申無痕沉緩的道:「這人間世上,公理與公道往往會被抹煞——被一種既成
的形勢所抹煞,若要伸張正義,明辨是非,就必須辜力量扭轉乾坤,推翻那既成的
形勢,從而才有黑白清濁之論;若塵,這樣做,少不了托重肯於犧牲及承擔的人,
『金家樓』本身責任所在,固然當仁不讓,但卻更要得到似你這種血性漢子的支撐
!」

  展若塵平靜卻嚴肅的道:「我一直都沒有退避或猶豫過,樓主,不但開始迄今
,而且我會為『金家樓』撐到最後!」

  金申無痕悠悠的道:「我怎不早遇到你?否則,這場災禍業已消彌於事前亦未
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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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22:40:57 |只看該作者
四十四、石穴盈馨

展若塵低聲道:「樓主太高看我了,世事難料,假如我早攀上『金家樓』的淵
源,也可能把情況弄得更糟……」

  和悅的一笑,金申無痕道:「你不是那種人——那種把事情弄得更糟的人;這
一生中,我看人固然也有走眼的時候,不過大多數還相差不遠,若塵,你就是我一
直要找的那一個,我的標準,你幾乎是十全十美,無懈可擊了。」

  突然覺得背脊上沁出一股冰寒,展若塵的心腔子在收縮,他的表情也難以控制
的變得僵滯——他似是又看到了金少強那張血污的面孔!

  金申無痕關注的問:「怎麼了?若塵?你可是覺得哪裡不舒服?」

  深深吸下口氣,展若塵澀澀的道:「沒有什麼,樓主,我很好……」

  金申無痕愛惜的道:「要是覺得不熨貼,就馬上講,別硬撐著自己找罪受,你
看你,臉色這麼灰白,腦門子上的冷汗都透出來了,連呼吸都有些濁重啦……」

  展若塵趕緊擠出抹笑意,道:「真的,樓主,我真的很好,只是傷口在剛才忽
的抽痛了一下……」

  金申無痕道:「我看得找他們來替你看看——」

  連連擺手,展若塵道:「不必相煩,樓主,我受過傷,明白創處的某一項反應
是否嚴重,方纔的抽痛不關緊要,樓主尚祈寬懷,現下已經好了。」

  金中無痕無奈的笑道:「你真像個怕吃藥的孩子一樣——好吧,我就相信你所
說的,但願確然不關緊要才好。」

  展若塵問到另一個題目上:「樓主,我們下一步的計劃可已決定?」

  金申無痕蹙著眉道:「日前尚在籌議中,最快也要等你們傷勢痊癒了方能再行
下一步,你知道,除了你受創甚重之外,我哥哥也傷得不輕,其他輕重傷的人亦不
少,這樣一來,影響戰力太大,在現下的情勢裡,越發不易貿然行動。」

  展若塵道:「如果要等我們傷勢恢復之後方可有所行動,只怕曠日耗時,坐失
良機……」

  搖搖頭,余申無痕道:「不然,人手的整備充足最為重要,否則實力單薄,對
討逆懲奸之舉更加艱圍,我寧可多等些日,也不願魯莽冒險,何況我尚須借此間隙
.設法招集一下失散的弟兄和仍舊忠於『金家樓』的人——若塵,你不要忘記,我
們反擊叛逆的機會並不多,如一次不成,還有沒有第二次,可就難說了!」

  展若塵道:「事實上我們也必須一擊功成,對方不會容我們再有圜轉的餘地,
而我們預計中的折損,恐怕也難有第二次復仇雪恥的力量了!」

  頓了頓,他又道:「樓主,我認為我們致勝的希望頗大……就以我們目前的人
手來說,要的只是個一條心!」

  金申無痕笑道:「你真如此自信?」

  展若塵也笑道:「正如樓主先前的教示——我們應該具有堅毅的,執著的成功
意念才對;我怕拖久了形勢生變……」

  金申無痕道:「至少也要等你們養好了傷,若塵,我不能叫你們帶著傷上陣,
這不光是為了你們,也為了整個行動的配合。」

  略一遲疑,展若塵道:「樓主,依樓主的看法,『金家樓』內外尚會有多少忠
耿之士來歸?」

  苦笑著,金申無痕道:「難以預料,但總會有人跟來就是,我不相信單老二有
通天的本事,能把我『金家樓』所有心向樓主的弟兄一網打盡!」

  看了看山洞四周,展若塵道:「那些忠於樓主的人,他們找得到這個地方麼?」

  金申無痕道:「找不到,『駝虎崗』的這個山洞,十分機密,只有我及十衛知
道,連金申兩氏的族人,都對此處諱莫如深,不甚了了。」

  展若塵不解的道:「那……逃出魔手,不甘附逆的一干人,又到何處與我們會
合?」

  金申無痕道:「有地方;『金家樓』在多年以前,為了預防大變,即曾給各級
把頭以上的弟兄,分別指定個避難隱藏的所在,這個所在每人不同,且列入絕對機
密,彼此不得洩漏;當初有此措施,就是防備內奸叛逆暗中通敵,破壞忠貞力量之
再結合。這法子多少年來一直未曾用過,此事之前,找還以為永遠不會用上……」

  展若塵道:「倒是個非常縝密有效的法子,足見樓主與老爺子深謀遠慮,早已
防微杜漸,未雨綢繆於平時,但願『金家樓』貴屬下,不曾日久疏懈,彼此洩了秘
密才好……」

  金申無痕歎了口氣:「這個方法的本身十分嚴密可靠的,它只有縱的聯繫而沒
有橫的貫串,彼此雖乃伴當,卻彼此全不知道對方危難時的藏身所在,只有『金家
樓』的最高首腦才通盤掌握,明如觀棋,怕的就是某些人太平糧吃久了,不知不覺
的漏了口風,這便替他自己及整個組合種下災禍啦!」

  展若塵深思著道:「這種情形只怕不免,而單慎獨既是早就存心叛變,對某些
不甘馴服者自會多方設法剪除——摸清這些人的危難隱避處所,乃是其最後殺戮的
手段;樓上,可能有些忠貞弟兄業已在他們躲藏的地方遇害,亦未可言!」

  金申無痕沉沉的道:「希望這樣的不幸能減到最少——我祈求他們都會格遵諭
令,守口如瓶!」

  展若塵道:「樓主可已振人出去與他們聯繫?」

  金申無痕道:「業已派出去了,不出三兩日,便會有確切的消息回來。」

  想說什麼,展若塵嘴唇蠕動了一下,又忍住沒有開口。

  微微一笑,金申無痕目光銳利的道:「若塵,你必是想問我派了些什麼人出去
擔負這樁任務?以及派出去的人是否夠得上精明幹練?」

  展若塵坦然道:「正想稟明樓主,因為這件聯絡工作非同小可,稍有疏失,我
們侷促洞穴之內,便不啻網中之魚,極易為敵堵截圈牢!」

  金申無痕道:「你是多慮了,我派出去聯繫的人,乃是十衛中的公孫向月、平
畏、韓彪三人,他們不但個個頭腦清楚,反應敏捷,尤其忠貞性更無可疑.他們會
懂得如何趨吉避凶,達成目的,既便萬一不幸為敵逆所乘,對方也休想逼得他們一
個字出來!」

  展若塵道:「原來樓主派去的是十衛中的三位兄台,以他們三位的人才,當不
至有所失閃……」

  金申無痕笑道:「小伙子你的顧慮頗稱周詳,但別忘了我一向的思量亦極細密
,我老了是不錯,卻不到老得糊塗的地步,事情的輕重緩急,人手的適當調遣,我
還是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哩……」

  展若塵忙道:「樓主言重了……」

  一個粗重的嗓門,經過石壁的回音折射過來:「大妹子,大妹子,展若塵醒過
來不曾?你怎的一頭鑽到這邊就不見人啦?」

  金申無痕沒好氣的回答道:「你輕點行不行?一天到晚就聽你在吆喝,也不知
哪來這大的精神!」

  是申無忌,他挺著腰桿,大步走到近前,衝著平躺的展若塵齜牙一笑:「醒啦
?這一陣好睡,可覺得舒坦了點?」

  展若塵努力抬了抬上身,笑道:「辱承關心,前輩,我覺得好多了。」

  一手按住展若塵,申無忌道:「躺著別動;我說老弟,你這付身架骨,還真叫
硬朗,若是換了個人。挨上這一輪刀挑矛刺,不癱上十三月五月才怪,看你,倒像
沒啥大毛病-樣,氣色光潤得緊,連說話也透出勁道盈足!」

  展若塵道:「乃是樓主及各位照護周詳之功。」

  哈哈一笑,中無忌道:「不用客氣,老弟台,我早就把『大金樓』阻敵殿後的
那段經過說與我妹子聽啦,全虧了你,要不然,我們幾個豈不是通通應了那句熊話
——二十年後又是-條好漢啦?」

  展若塵道:「只是略盡棉薄而已!」

  申無忌嚷道:「差點賠上你這條性命,血糊淋漓的只落得半口氣,這若還叫『
略盡棉薄』,老弟,天下就投有『全力以赴』的比如了,妹子,你說是也不是?」

  金中無痕橫了乃兄一眼:「尚用得著你強調?」

  展若塵道:「你背上的傷,前輩?」

  帶著誇大意味的挺了挺胸,申無忌道:「這點皮肉小傷算得了什麼?我老漢便
比不上關夫子刮骨療傷的那等硬朗法,至少三刀六洞的剜剮還咬得住牙,不要緊,
老弟,割下三五斤人肉來.也還拖不垮我!」

  展若塵莞爾道:「前輩好氣魄!」

  金申無痕冷冷的道:「這一刻,他是忘了上藥時那付齜牙咧嘴的熊樣了!」

  打了個哈哈,申無忌道:「不是我怕痛,是阮二那小子粗手大腳的把我糟蹋得
不輕!」

  金申無痕道:「你去歇著吧,哥哥,若塵講了這半天話,也該叫他養養神了。」

  申無忌道:「我省得,我是特為過來探視他的,看他氣色這麼好法,我就大大
放心啦。」

  展若塵道:「前輩,古自昂古兄的傷,想亦無礙吧?」

  申無忌道:「沒有問題,只是先前他一個人便吃下三個白面大饅頭,半斤滷牛
肉加上一把生蔥,乖乖,無病無痛的人也沒有那麼個能吃法,你想他的傷怎會有礙
?」

  笑了笑,展若塵道:「吃得多就好,這表示身體機能的運轉並未遭到損傷或阻
滯。」

  申無忌連連點頭道:「可不是,人是鐵,飯是鋼,吃得喝得,任他什麼傷痛也
就去得快啦。」

  雙眉輕皺,金中無痕道:「別攪他了,哥哥,前面有些事,還等著我們去安排
;若塵這裡我已特別交待他們好生照應,犯不著你多費心。」

  申無忌爽直的道:「我是打心眼底欣賞他展若塵,如今的江湖道義上,人心早
就大變嘍,從小夾磨大,提攜大的夥計,都能說反即反,像展老弟這等重情義,講
是非的血性漢子,挑著燈籠又能找到幾個?我若對他不特加幾分關懷,行麼?」

  金中無痕轉身離開,邊沒好氣的道:「人家自會永銘五內,哥哥,你已表達過
你的重注之情,可以讓他歇著啦。」

  攤攤手,申無忌衝著展若塵眨眼一笑,悄聲道:「這就是女人,我說老弟。」

  在申無忌跟著追去之後,展若塵才覺得真的有點累了,他長長吁了口氣,輕輕
移動身子,換了一個較為舒適的姿勢.閉上兩眼,打算再憩息一會。

  於是,鼻端忽然飄過一絲淡淡的芬芳——那不是任何胭脂花粉的氣味,也不是
任何衣飾巾帕的暗香,那只是一種女人肌膚上所透出的氣息,清新的,鮮潔的,有
如剛擠出的牛奶般一樣純淨的芬芳。

  展若塵睜開眼睛,接觸到的,正是施嘉嘉那兩股怯怯的、又柔柔的目光。

  浮起一抹笑意在唇角,展若塵非常和悅的開口道:「請原諒我不能站起來相迎
,施姑娘。」

  靠近了些,施嘉嘉凝視著展若塵——毫不掩飾的,也毫不矜持的凝視著展若塵
,她顯然是在設計控制著自己的音調:「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我以為再也看不到
你了,那一剎,我幾乎想掙脫他們,奔到你身邊!」

  展若塵謹慎的沒有接口,他只是怔怔的望著施嘉嘉。

  施嘉嘉酸澀的笑了笑,又道:「那火光,那煙硝,那窒人的殺氣,你站在那裡
,像幻映於一個可怖又血腥的夢魘中,我特別多看你一些,我怕……這會是你留在
我記憶裡的最後的印象。」

  喉結顫移了-下,展若塵吶吶的道:「多謝姑娘關懷!」

  搖搖頭,施嘉嘉沉緩的道:「我很傻,也很天真,是嗎?」

  展若塵趕緊道:「姑娘言重了,姑娘冰雪聰明,通情達理,怎可編排上一個『
傻』字?」

  施嘉嘉咬咬下唇,道:「我說的那些話,你也不放在心上?」

  展若塵似乎回思了片刻,道:「老實說,施姑娘,我還不明白你是指的哪些話
?總之,我毫未感到姑娘你曾有什麼言諭使我難堪過,倒是姑娘自己,在當時似有
慍意,我尚惴惴於不知何處冒犯了姑娘哩……」

  歎了口氣,施嘉嘉道:「你不會不明白的,你怎會不明白?」

  展若塵覺得身上起了一陣燥熱,他平靜著自己的情緒,卻發現自己的嗓門竟變
得如此沙啞:「我……施姑娘……你叫我怎麼說?」

  又靠近了點,施嘉嘉的目光再回到展若塵臉上,她強顏笑了笑,道:「你能回
來,真好,對我們每一個來說,你的脫險歸來,都是一樁天大的喜訊;展壯士,我
們不能失去你,你知道!」

  展若塵嚥了口唾液,道:「大家都這麼關懷我,實在使我感激……」

  施嘉嘉幽幽的道:「或者,其中有人不止是『關懷』而已。」

  展若塵小心的道:「『金家樓』上下的人,對我都很好,當然,我也感受得到
,還有對我更好的……」

  施嘉嘉忽然有些傷感的喟了一聲,道:「在你有生之年,或者在你活過來的這
段歲月中,展壯士,你可曾徹底剖白過你的情感?可曾毫不保留的坦露你的心事?」

  展若塵坦率的道:「很少,而且,即使有,也是十分長久以前的事了,那該在
我極為幼小的時候才會發生。」

  施嘉嘉道:「展壯士,你相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相處,會滋生情感,相不相信為
了某一樁機緣的湊合,更會使情感產生下奇異的昇華-一而不只限於時光的疊積條
件?」

  舐舐唇,展若塵遲疑的道:「有時候,會是這樣子。」

  施嘉嘉雙手互握,又道:「難怪你是一個如此嚴峻冷漠的人,展壯士,我想過
,想過很多,以你行事作風,及一仙的手段來說,並非仟何人都能和你做得一樣,
那只是極少數極少數的人才能辦到,舉凡視血腥如無睹,歷殺伐而自若之輩,都具
有孤癖僻厲的特性。好像你,展壯士,一點不錯,你也具有這類人物的典型格調…
…有著完全禁錮自己情感宣洩的本領!」

  展若塵道:「這也是一種自衛的方法……施姑娘,我們必須磨練自己的情感。
使其堅硬麻木,因為情感的糖衣之內,往往包尖著犀利的刀刃,在江湖道亡,橫得
下心,弛得開顧慮的人,才是活得最長久的人,當然,這不能一概而論,也要看對
像是誰。」

  微微揚頭,施嘉嘉道:「怕的是似你這類的人,把情感禁錮壓制得太久,到後
來根本就沒有情感下,就如你方纔所說——使其堅硬麻木到無可消融!」

  笑了笑,展若塵道:「沒有這麼嚴重,施姑娘,人是血肉之軀,有七情六慾的
本質,這是與生俱來的,怎會真個冷硬到有如木石呢?」

  頓了頓,他接著道:「其實,我是個十分隨和開朗的人,絕非像你曾經給我的
批評——將自己的心靈禁錮於孤塔或石堡之中,抗拒身外有形或無形的事物,而只
局限自己的天地裡;施姑娘,稍久一些,你會覺得我仍相當正常,正常到和你沒什
麼太大的差別。」

  忍不住笑了,施嘉嘉道:「你還記得我說的這些?我以為你真個忘了。」

  展若塵安詳的道:「我沒有忘,我只是不大明白你為什麼會說這些而已。」

  哼了哼,施嘉嘉道:「你又重露原來的破綻了——展壯士,你怎麼會不明白?」

  展若塵垂下視線,不知該要怎麼回答,是的,他怎會不明白?就算他真不明白
,申無忌也曾給他點醒過呀,難的是——正如他先前的話,叫他如何說才好!

  施嘉嘉忽然輕悄的道:「你睡一會吧,展壯土,我想,我令你心神煩亂了。」

  悚然一驚,展若塵有些窘迫的道:「不,姑娘言重!」

  施嘉嘉飄然而去,身形輕柔妙曼,就宛如那一縷漸隱散的芬芳,那一縷清新又
純淨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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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孤忠仍在

「飛龍十衛」的韓彪引回來了三個人,這是頗令「金家樓」這支孤軍士氣振奮
的三個人,他們是刑堂的三位首要,大司律——「無情報」費雲、左右護法「二判
官」易爾寬、「矮土地」翁有方。

  最感欣慰的是金申無痕,使她覺得高興的不是又增添了三個生力軍,而是她一
向頗為看重的刑堂執律,果然沒有背叛她,果然是以生命與熱血來表達他們的忠誠
,三個傷痕纍纍的老兄弟,卻帶來了恁多的溫暖及希望。

  在石洞中,他們各就著錦墊圍坐成一圈,略略泛青的燈光,映照得費雲、易爾
寬、翁有方三個人的面孔益發憔悴疲憊,氣色裡透著灰暗,那一頭亂髮襯著叢生的
鬍碴子,臉上干虛虛得像才剝過一層皮。

  兩手疊合膝上,金申無痕端詳著他們三人,搖頭歎氣:「你們三個都傷得不輕
,難為你們還得在突圍之後跋涉到指定地點待命,這幾天來,你們一定夠受了……」

  費雲嗓門沙啞的道:「留此一命,並非意圖苟延殘喘,只是要跟隨老夫人再打
回去,痛懲叛逆,狠殲敵仇,但能重光基業,一洩這口心頭之氣,生死實不足論。」

  易爾寬也沉重的道:「不見老夫人一而,死也不甘,拼卻這付臭皮囊,只要求
個忠盡義至,也就不負老夫人多年來對我們提攜關懷之恩了……」

  用左手背拭拭眼角,翁有方接口道:「我也沒別的可說,我心中只有『金家樓
』,只有老夫人,一切違背組合與主子的勾當,我都誓死反對,奸歹全要跟那些人
豁到底!」

  感動的連連頷首,金申無痕語聲裡有著微微的激動:「虧了你們,也苦了他們
,『金家樓』不見得就此被那些人刨根掀底,我相信不管多難多險,也大有回復的
希望,只要有你們這樣的忠耿兄弟在,基業重興便指日可待了。」

  費雲嚴肅的道:「我們全跟著老夫人走,水裡火裡,也是萬死不辭!」

  是的,這不是空話,他們那苦痛中含著堅定的面孔,失神印流露著不屈意志的
眸瞳。那血痂猶在的瘰□創傷.俱皆證實了「萬死不辭」四個字的份量。

  坐在金申無痕旁邊的申無忌,顯得十分惱恨的道:「這一次異變.事後檢討起
來,也是我們太過疏忽大意所致,只要平日裡多防若點,什麼事加幾分小心,就不
會搞到這步田地,幾乎弄得不可收抬!」

  費雲滿臉愧色的道:「舅爺教訓得是,刑堂職司摘行發伏,維紀執律之責,而
既未能防範叛行於事先,又不曾平復逆反於事後,俱是我的領導無方之過,刑堂自
我以下,罪該萬死!」

  申無忌忙道:「老費.你也別這麼自責,漏子出了,大家全有疏遺之處,怎能
叫你獨自來承擔過失?照你這麼說,我大妹子身為整個組合首腦,事前事後她還不
是未能掌握全局?要說責任,她的責任才是最大的!」

  費雲形色陰晦的道:「老夫人為『金家樓』之上.在老夫人之下,堂口結構層
層連貫,職責分明,每一首要各司專務,也是對老夫人負責,此次叛變,原應由我
刑堂消彌於事前,老夫人日理萬機,又何能分神處處兼顧周全?」

  金申無痕擺擺手,道:「未能平復這次叛行於未起之際,我們誰也擔有不是,
如今事情已經出了,這個問題不必再深究下去,要緊的是該如何來收拾這個局面!」

  易爾寬大聲道:「血債當然血償,老夫人,他們給予我們的,我們自也報還他
們!」

  金申無痕道:「不錯,但步驟卻須先行確定,魯莽從事,很可能會搞得一敗塗
地,現下我們力量薄弱,難比往昔,經不起再栽跟頭了!」

  費雲道:「老夫人說得是,敵逆竊據『金家樓』淫威方熾,氣焰正盛,我們想
要匡復基業,報仇雪恥,就務得謹慎籌議,小心策劃,否則-誤再誤,只怕就要萬
劫不復了!」

  略一沉吟,他又道:「老夫人可有成案在胸?」

  金申無痕道:「這要看大家的意見,集思才能廣議。」

  申無忌插進來道:「談這件大事,妹子,有一個人不能不在,缺了他,就不啻
少了六百謀士,三千甲兵!」

  金申無痕一笑道:「若塵?」

  撫掌大笑,申無忌道:「正是!」

  費雲亦道:「久聞『屠手』展若塵功力卓絕,思維明晰,『金家樓』驟遭不幸
,此人非但慨然拔刀相助,更且豁命以赴,其豪義之情,足薄雲天,老夫人與其較
為接近,觀察體驗,想亦不虛?」

  金申無痕比較含蓄的道:「展若塵是個人才,無論是他的藝業、心意、膽識.
都為上上之選,尤其難得的是他對我們『金家樓』這份赤誠,委實令人感動……」

  申無忌也讚道:「不但如此,單老二的叛行,也是他最先察覺疑竇,向我們提
出警告,此人的機靈精幹,『金家樓』裡可難挑得出幾個堪與比擬!」

  轉過頭去,金申無痕朝著侍立那邊的馮正淵道:「去請展爺過來,要用軟兜抬
著,小心點!」

  馮正淵躬身領命去了,費雲低聲道:「老夫人,聽說展兄傷得很重?」

  金申無痕道:「原是不輕,但他身底子硬朗,加上我們調治得宜,這幾日頗見
起色,看情形用不了多久便可痊癒了!」

  申無忌跟著道:「我業已向大妹子提過好些次,那展若塵一定不能放他走的,
將來『金家樓』若是尚有重光的一天,這個人必有大用,他的本領之精湛固不須說
,最難得的是有骨節、知忠義、明恩惠,像這種內外全拔了尖的人物,圈子裡可是
真不多見………」

  費雲道:「老夫人察人自來細緻入微,這位展兄能得老夫人如何器重.必有其
不凡之處,『金家樓』目前正值險困之際,恁般人才,還要善為依靠方是。」

  易爾寬忽道:「聽說老夫人對這位展兄有過救命之恩!」

  金申無痕談淡的道:「也談不上什麼『救命之恩』,只不過幫了他一點小忙而
已;爾寬,可嘉的不是我那臨時興起的仁人之心,卻是人家那受惠回報的摯誠,這
年頭,這時候,即使真正享受續生之德,而早已拋諸腦後者所在多有,求其略施援
手猶不可得,想到,更做到捨命以還的就益發稀罕了……」

  申無忌重重點頭道:「還有那身受德惠,卻恩將仇報的,更是無心無肝,狗屎
不如,兩相一比,天上地下,差得不可以道里計,比如單老二那一干附逆者,他們
和展若塵稱量起來,簡直連點人味都沾不上啦……」

  易爾寬歎喟的道:「這人間世上,也真有些思想觀念及心性節操完全相反的人
,大忠大奸與善惡正邪的分野便由而各成異端,又演變為多少可歌可泣或神人共憤
之事……」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如果世上俱皆善良之輩、忠義之士,就會和祥太平多了
,今天我們也不必困坐山洞,計議怎麼樣去流血,怎麼樣去報復……」

  申無忌大聲道:「妹子,流血報復可怪不得我們,是姓單的肇的始,啟的端,
他若不行逆反,背天道,我們的刀口子怎會總想朝他脖子上架?!」

  金申無痕道:「話這樣說是不錯,但濺血潑命的實質卻不可否認,我們乃是不
得不為之,只要還有一點別的辦法,誰又願意同室操戈,自相施暴?」

  費雲接口道:「老夫人,單慎獨設若也能有老夫人這種想法,又何至於做出這
等不仁不義,滅絕天良的惡行來?!」

  無聲的歎了口氣,金申無痕沒有回答,事情業已到了這步田地,除非以暴力與
鮮血來冤冤相還,尚能有什麼更為有力有效的方法?打叛亂的計劃甫一萌芽,對方
就該明白將不會是個好的收場.成功與否,結局總免不了是浸浮在血泊中的。

  這時,一架輕巧的軟兜,由兩個人抬著來到,軟兜上,是氣色相當不錯的展若
塵。

  按住了欲待坐起見禮的展若塵,金申無痕為他引見了刑堂的這位首要;展若塵
所受的創傷,比起他們三人來並不稍輕,但在外觀上,他卻顯得頗為潤朗爽逸,對
照之下,費雲他們就益發憔悴了。

  大家寒暄幾句之後,展若塵的背部由人墊高了兩隻枕頭,使他可以較為舒適的
斜依著。金申無痕微笑老道:「刑堂的幾位首要,全都脫險歸來,緊接著的步驟,
就是該決定一下,如何打回去重整基業的問題,若塵,把你請來,便是要聽聽你的
意見與看法。」

  展若塵平靜的道:「樓主可能已有腹案了?」

  金申無痕道:「我早已告訴過你,想是早就想過,但不敢說周詳細密,集思廣
益,大家都聚在一起商量商量,訂下的計劃才更為完美無懈。」

  展若塵道:「樓主,我認為大司律及二位護法的高見最為重要,請他們先說了
,我再聊為續貂如何?」

  金申無痕道:「也好,費雲,你就先把你的想法說出來.大家再參酌參酌。」

  輕咳一聲,費雲低沉的道:「這個問題關係重大,我在避難期間,便曾一再思
量過;老夫人,我們現存的實力不夠強大,正面硬拚,難操勝算,即使兩敗俱傷,
與敵偕亡,也失去了我們復仇雪恨,重整基業的原意,懲叛殲逆之舉,似以各個擊
破,迂迴閃擊方為上策!」

  金申無痕道:「我在基本上也是這種觀念,我們的目的是收回我們已經失去的
一切,予叛徒以嚴懲,因此我們就要像個贏家的樣子,得在事後留下力量撐這個局
面,如果弄到玉石俱焚,『金家樓』砸扁招牌不說,獲得漁人之利的就會是其他那
干隔岸觀火的混兒!」

  申無忌道:「原則是如此,但卻該怎麼個『各個擊破』『迂迴閃擊』法?好歹
得定下細節,大伙才能遵從,老費,你倒是擺出來聽聽。」

  費雲嚴肅的道:「我的意思是這樣……將我們現存的人手,按本身藝業的高下
先做適當搭配,分批分時,掩入『金家樓』之內,伏襲對方的硬把子,目標的選定
要預為擬妥,一旦行動,不管什麼武林道義,江湖規矩,狠殺快宰,一切以達成任
務為主!」

  一拍手,申無忌道:「我舉他娘雙手贊成,這個法子好,和那干豺狼虎豹,不
沾人性的惡棍,啥他娘的臭規也不能談,就像他們對付我們一樣,抽冷子運刀便行
!」

  易爾寬道:「大司律已經跟我說過這個法子,我也認為可行,再在行動時的進
退掩護上深入設計一下,便極可能收到我們預期的效果!」

  沉吟片刻,金申無痕問展若塵:「你的看法呢?」

  展若塵安詳的道:「費大司律所見極是,但動手襲殺的搭配必須要先抱定成仁
的決定——這類任務,陷入敵圍或衝突下去的可能性很大,若然,則只有拚搏至死
了!」

  費雲雙目冷芒閃閃,肅煞的道:「局勢至此,在座諸君無不抱定必死決心,如
若失手陷危,我相信沒有人會苟且偷生!」

  淡淡一笑,展若塵道:「大司律說得不錯,問題是代價不夠,另外,附不附合
原則——我們眼下人力單薄,設如目的乃是為了玉石俱焚,將來既便成事,又用什
麼來支撐『金家樓』的根基?再說,以目前雙方力量比較,一對一我們固是吃虧,
二對一我們在比例上也不算佔便宜,是而能將犧牲減至最低,收到最大的創敵功果
,才是我們活用手段的精要所在!」

  拱拱手,費雲道:「展兄見教,果然超凡,這一點,我們確須細加研討。」

  展若塵道:「大司律客謙了;大司律對於反擊叛逆的行動方式我極為贊同,唯
其地域及伏襲之手段似可稍做活用……我們可以在『金家樓』外的任何地點殲殺敵
人,也可以用任何方法誘襲敵人,但凡對我們有利的一切條件俱須列入考慮,而敵
明我暗,目標的選擇與下手的時地全都操之在我;如此一來,將使他們疲於奔命,
防不勝防,在眼前敵逆根基未穩之際,足可加以震撼,更一舉摧其崩潰!」

  費雲由衷的道:「好,展兄的法子好,確實較之費某高明得多……」

  申無忌哈哈笑道:「我說老弟,你還真是有些名堂呢,這麼搞,不叫那些灰孫
子呼天搶地才怪,娘的,我好像已經看到他們一個個在抱頭鼠竄,溜地翻滾啦!」

  展若塵搖頭道:「前輩,這只是我們考慮到的報復方法而已,單慎獨城府極深
,思維細密,我們能想到的,他不一定就想不到,因此,我判斷他亦有了各種情況
下的應對之策——」

  呆了呆,申無忌道:「那……那我們的計議豈不等於白搭!」

  笑笑,展若塵道:「不見得,前輩,運用之妙,存乎於心,我們原則既定,該
要如何施展,就要看當時的形勢。加以靈活變異——機運和時空的把握,卻不是任
何人可在事前能以揣測得准的!」

  金申無痕道:「若塵的話很有道理,你們大家認為如何?」

  申無忌搶著道:「再沒有比他說的更完美的見解了,妹子,我看就照此行事吧
!」

  費雲也頜首道:「老夫人,展兄心思明敏,高瞻遠矚,正宜循其尊見而行。」

  金申無痕是一種寬慰又得意的表情——她沒有看錯人,她賞識的對象,果是出
類拔萃,見地高遠的傑士;慈祥的一笑,她道:「好的,原則上我們就這麼定了,
至於人手的搭配與出擊的時機,我看今天還不能確定,說不定尚有人回來,我們得
再等上幾天。」

  費雲憂慮的道:「老夫人,其餘的弟兄,是否一定能回得來?」

  金申無痕苦笑道:「不敢說,但只要他們不曾洩漏,個人指定的避難匿藏處所
,照理都該回得來才對!」

  一直甚少開口的「矮土地」翁有方,這時搭腔道:「只怕不甚可靠;老夫人,
弟兄們安穩日子過久了,太平糧吃了這多年,平時幾個相好的聚在一起,兩杯老酒
下肚,誰敢說他們不漏底?又有誰敢說漏底之後不聽進敵逆的眼線耳中?這種情形
之下,一旦事發,還會有他們的好運氣?」

  金申無痕道:「我也想到了,如今這些人的安危,便全繫在平素他們的口風上
,我們又能有什麼挽救法子?」

  「二判官」易爾寬道:「老夫人,無須擔憂,說不定他們也像我們刑堂上下一
樣,個個守口如瓶,不曾漏底,刑堂所屬,但凡活著的這不是回來了?」

  金申無痕沉沉的道:「刑堂司賞罰,維紀律,注重的就是遵諭令,從規矩,一
乾弟兄哪有你們這樣的習慣同警覺?我也不敢往好處想,聽天由命,且看他們的造
化吧。」

  費雲道:「是十衛中的人去接引他們了?」

  金中無痕道:「公孫向月、韓彪、平畏三個負接引之責,韓彪已經接了你們回
來,公孫向月與平畏還沒有消息,不過我想也該見好歹了……」

  一時之間,有股子沉重的氣氛翳壓在與會者的心口上,到底還會有多少人回來
呢?誰也不能肯定,誰也不敢往好處想,而金申無痕說得對,是好是歹,不用很久
,便可分曉明見了。

  輕輕揮手,金申無痕又道:「散了吧,我想獨自靜一會;費雲,你們三個這身
傷,趁這幾日注意調理,好生養息,待到了時辰,還指望你們都能挺得出去!」

  費雲道:「老夫人放心,我們包管派得上用場。」

  申無忌招呼著費雲等三個人前去歇處,當展若塵的軟兜再被抬起,在目光一瞥
裡,他發覺跌坐原處未動的申無痕竟已顯得蒼老了,眉宇唇角之間,隱含著那樣灰
澀悒鬱,悒鬱似更凝刻一道道清晰的皺紋裡……。

  洞中是沒有日月的,洞外卻是拂曉的時分了。

  在一片暗濛濛的天光裡,「金家樓」的三當家「火印星君」潘得壽踽踽進入洞
口,他形色落寞,表情淒寒,見到金申無痕之後,激動得淚水盈眶,久久不能出聲。

  金申無痕倒還平靜,她強笑著道:「老三,把持著點,能活出來歸隊就好,見
著你,我很感到安慰!」

  潘得壽抑制著腔調,噎窒的道:「樓主,你以為我也反?」

  金申無痕道:「不,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做,如果你也反了,則他們嘩變時的那
場熱鬧,你便不會不參加。」

  深深吸了口氣,潘得壽道:「我很慚愧,當發生恁般重大變故之際,竟未能為
樓主,為『金家樓』盡上絲毫力量,在樓主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曾在樓主的身
側!」

  金申無痕緩緩的道:「那可是一場慘烈的廝殺,赤焰映著鮮血,白刃炫紅了人
眼,我們是在如此淒厲又悲憤的情景下撤出的,好漫長的一夜……」

  明白樓主並非只在做一次描述,而是含蘊著一個詢問——潘得壽陰晦的道:「
出事的晚上,單老二突然闖進我的住處.說是奉下樓主的密令趕回,並且間接轉諭
樓主指示,要我即刻趕往『三倉埠』查明老四是否有暗中謀反情事,我當時十分吃
驚,但單老二形色嚴肅,言語急迫,我不疑有他,亦未想到面謁樓主親做對證,便
匆匆收拾,悄然上道——」

  金申無痕道:「難怪那天晚上一直沒看見你——不過,你真相信老四會謀反?」

  潘得壽沙啞的道:「組合裡這些日子來早已是風聲鶴唳,疑雲遍佈,忠奸之間
,撲朔迷離,一待有了線索,況且又是二當家的親口指明,由不得我不信,既便心
中存疑,總也得去探查個水落石出,我哪裡會料想到這全是他們的陰毒詭謀?」

  金申無痕道:「單老二可要你處置老四?」

  潘得壽道:「他說過,如若查出老四確有不穩跡象,即可權宜處置,不必上復
樓主,我當時就感到十分為難,老四是否真有叛意乃是另一回事,在權責與職掌上
說,我實在不能擅加處置,一路思忖,我只有私下做了決定——」

  一揚眉,金申無痕道:「什麼決定?」

  喉結移動了一下,潘得壽道:「我暗裡定了主張——前去『三倉埠』,若是查
得老四忠耿如昔,自是萬事皆休,否則,我也只能傾盡全力,將老四生擒回來,呈
交樓主發落,任怎麼說,我也不便向老四下那毒手!」

  金申無痕道:「固然不錯,但主要的,是你『不忍』向老四下那毒手吧?」

  潘得壽有些窘迫的道:「樓主明鑒……」

  點點頭,金申無痕道:「這也難怪,你與卓老四歷來情感厚篤,親同手足,又
怎能忍心向他執法!何況這壓根就是單老二毒計,意圖使我們分化離心,自相殘殺
,如果你一時疏忽,誤中其奸,才真個鑄成大錯了!」

  潘得壽忙道:「如此說來,樓主也知道老四並未與他們同流合污,參與叛變!」

  金申無痕道:「至少,到目前為止,老四還沒有這樣的跡象或疑點出現。」

  潘得壽急切的道:「老四是忠貞的,是絕對擁戴樓主的,他一點也沒有動搖.
一點也沒有變異,樓主,我可以用腦袋替他擔保!」

  微微一笑,金申無痕道:「卓老四性情耿介,為人粗豪,對忠義之道尤所遵崇
,我也不相信他會參與逆亂之行,但是,你卻又怎敢為他如此保證?你前面不是說
過,疑雲之下,忠奸業已難做判定了麼?」

  嚥了口唾沫,潘得壽尷尬的道:「我……呃,我曾經用我的方法對他做了考驗
,足可證明老四節操未變,忠心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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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5 22:41:19 |只看該作者
四十六、板蕩人心

金申無痕和悅的道:「哦!你是如何考驗他的?」

  潤潤嘴唇,潘得壽道:「我-到了『三倉埠』,故意等到夜闌人靜之後,才去
和老四見面,他問我有什麼事,我先是不說,裝做受了委屈的神情,虛編了幾樣故
事,隱隱約約表示出對樓主的不滿,我一邊發牢騷,一邊注意他的反應,到後來,
老四的態度越來越按捺不住了,他咆哮著阻止我再往下說,更且把我結實的責備了
一頓……」

  金申無痕道:「後來呢?」

  潘得壽道:「後來,我索性向他表明了我待與樓主對立的意思,老四在一呆之
後,猛的跳將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他罵我忘恩負義,大逆不道,狼心狗肺,
總之,什麼樣難聽的字眼全加到我頭上來了;我向他誘勸,叫他跟著我走,他氣得
筋露嘴歪,不讓我往下講,我擺出一副悻然之狀,要離開他那裡,他立即堵住門口
,亮出傢伙,聲言要擒我回來面謁樓主,治我以叛逆之罪,我向他反覆教唆,再三
盅惑,許之以利,動之以誼,雙方僵持了好久,他終於雙目含淚,讓到一邊,揮手
要我自去,並叫我再也不要與他見面,他說若是再遇到我,就休怪他不念故舊之情
,白刃相向……」

  金申無痕道:「卓老四粗暴是粗暴,卻是個性情中人。」

  點著頭,潘得壽道:「老四確是性情中人,我在臨走之前,告訴他我在『三倉
埠』的住處,叫他再加考慮,我以一天的時間等他做最後決定,他吼著罵我快滾,
全身都在抖,淚水卻忍不住奪眶而出!」

  金申無痕道:「這麼多年來,我還沒見過卓老四掉過淚,我真想像不出,他那
剽猛悍野的模樣,流下眼淚時會是個什麼情景。」

  潘得壽緩緩的道:「英雄井非不流淚,只緣未到傷心處;樓主,卓老四當時對
我是痛心之極,又失望之極,兄弟道義,故舊深情,面對的卻竟是一個逆叛的兄弟
,背義的故舊,人天交戰,頓成死敵,他又如何不傷感欲絕,難以自持?」

  金申無痕頷首道:「說得是。」

  潘得壽又道:「我之所以有意告訴他我的住處,並且再以一天之時相待,乃是
第二步的考驗,如果他初萌叛意,或會找來與我洽談,若他已確屑叛反集團分子,
當可料知我是存心試探,亦可藉機加害於我,但我整整等了他一天,卻毫無消息,
至此,我才認定老四的清白無礙!」

  金申無痕讚許的道:「很好,你這法子用得十分巧妙。」

  目注潘得壽,她又接著道:「只是稍微冒險了一點!」

  潘得壽有些不解的問:「稍微冒險了一點?」

  金申無痕道:「不錯,如果卓老四確然已與叛逆等同流合污,他自然知悉敵我
之分,你這-假意相試,他豈會輕饒過你?」

  潘得壽道:「這個我當然明白,但我從頭至尾,根本就不相信老四會行此大逆
,樓主,事實證明我的判斷並無錯誤,老四的忠貞一如往昔。」

  金申無痕道:「在你等他那一日,末見蹤跡之後,你可是又回頭找他去了?」

  潘得壽道:「是的,當晚上我又繞了回去,他一見到我,勃然色變,馬上就翻
下臉來,我趕緊向他言明真意,再三解說,連賭咒外加起誓,他才好歹信了我的話
;而跟著來的問題,就是樓主受了誰的瞞騙,遽而懷疑到老四身上?老四的委屈可
就大了,他驚怒悲憤之下,恨不能插翅飛到『金家樓』的樓主面前削心明志,經我
再三開導,又仔細推敲,竟赫然發覺單老二在其中的嫌疑最大。但是,我與老四卻
不敢肯定,仍在迷惑猶豫間,直到天亮之後,晴空霹靂般傳來『金家樓』總堂,發
生劇變的消息,我們才恍悟一切,明白這全是單老二和向老五他們一干人的陰謀詭
計!」

  歎了口氣,金申無痕道:「發生事情的時候,如若你與老四都在,情況或許會
比現在好得多。」

  潘得壽汗顏的道:「樓主寬諒,這都是我們的無能及疏忽所至……」‧金申無
痕道:「罷了,陰差陽錯,再加上敵逆計劃周密,在我們猝不及防之下,哪還能不
受制於人?怪不得你們,主要乃是我自己的警覺性太差,又太過信任那單慎獨!」

  潘得壽不安的道:「千百下屬,競無-人能以預見禍端於未起,揭奸發伏於事
先,又怎可將此錯失歸罪在樓主身上?說來說去,全是我們督察不實之罪!」

  金申無痕振了振精神,道:「對了,怎的只見你一人回來?卓老四他們呢?」

  潘得壽忙道:「我們在『三倉埠』得悉總堂口有變之後,當即研議兩個固應辦
法;其一是招集所有人手。回師救援;其二是各遵往日規定,秘密潛向指定隱匿處
候召。當天跟著來的報導,顯示『金家樓』業已全部淪入叛逆之手,樓主及金申兩
氏族人下落不明,一干忠於樓主的兄弟傷亡纍纍,幾已潰亡殆盡;而叛逆方面實力
頗強,陣容不弱,我與老四斟酌再三,認為單憑我們目下人手,回師反攻,實嫌力
量不足,萬一陷入重圍。則難以自拔,因而議決各自依循指示,各往隱藏處所待令
,且看延續發展如何,再做下一步打算……」

  金申無痕道:「這個決定是很正確的,否則,憑你們那點人手貿然回攻『金家
樓』,只怕會弄得全軍盡沒,不可收拾!」

  歇了歇,她接著道:「如此說來,老四是在他的指定隱匿處待令了?」

  潘得壽道:「老四和我是『三倉埠』堂口門外分的手,我先得到十衛中平畏的
消息,所以匆匆趕來,平畏找到我之後.又立刻離開通知老四他們去了,料想不用
多久,老四那批人就會抵達這裡。」

  金申無痕道:「老四那邊還有多少上得了場面的人手?」

  默默一算,潘得壽道:「『雷』字級二把頭『牌刀錐甲』駱大宏、『電』字級
大把頭『花巾』趙琦、二把頭『鴛鴦腿』武升、四把頭『大紅纓』夏明、老四的貼
身護衛『黑虎』顏兆、『黃鷹』蘇傑以及百餘名弟兄……」

  金申無痕欣慰的道:「人數不少,而且也有些可以派得上用場的,這股力量我
們缺不得,老三,你看除了老四之外,其他的弟兄們有問題嗎?」

  潘得壽尊重的道:「他們的忠耿無須置疑,樓主,你儘管放心。」

  金申無痕沉吟著道:「可知道『無形刀』顧雍的情況?」

  潘得壽道:「樓主指的是『雷』字級大把頭『無形刀』顧雍?」

  金申無痕道:「是他,這場大變之後,不曉得他的遭遇如何?」

  雙眉微皺,潘得壽道:「樓主,顧雍不是被你派在『浣莊』獨當一面麼?按說
發生這樣的大事,他也該回到此處來聽候差遣才對,樓主是否認為他……」

  搖搖頭,金申無痕道:「不會,至少我估量他不會。顧雍身為四級把頭首腦,
一向受恩深重,且也知理明義,照說他起異心的可能極小;『浣莊』距此較遠,顧
雍若未遭難,我想再過一兩天,他會趕來的……」

  潘得壽道:「隨在顧雍身邊的人也不少,我記得有『月』字級大把頭『八卦傘
』曾秀雄、六把頭『疤頂』黑壽堂、『星』字級二把頭『過命斧』彭步青等好幾個
……」

  金申無痕回想著道:「這幾個人也不曾參予叛亂,我看他們亦不至發生問題,
顧雍來得了的話,他們該會一同隨了來……」

  潘得壽低沉的道:「樓主,顧雍的消息我不大清楚,但另有幾位把頭的情形我
卻聽得傳聞——就是留守組合之中的那幾位把頭……」

  慼然的,金申無痕:「想來不會是好消息?」

  搓搓手,潘得壽道:「不是好消息……我聽說『雷』字級四把頭宮九、五把頭
楊渭全已慘烈戰死,『月』字級四把頭梁祥、『星』字級四把頭鮑伯彥、五把頭東
門武亦都遭害,而『月』字級三把頭玄小香則不知下落……」

  金申無痕沉沉的道:「這次劇變,四級把頭中反了的幾近一半,那忠心不二的
,除了戰死者之外,也所剩不多了,『金家樓』的元氣傷得好重……」

  潘得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道:「樓主,你可曾注意到,參於叛行者極少大把頭
?」

  金申無痕道:「我也注意到了,四級把頭中,除了『星』字級大把頭『赤眉』
魯上遠,其餘的俱皆未變,但魯上遠的不穩,只是單老二那麼說,是否屬實,尚得
查證一下才能確定,此外還有好幾個把頭的立場暖昧不明,也須要仔細清查!」

  潘得壽道:「這並不難,我們可由各種跡象加以研判斷定,樓主,我們不冤枉
任何一個忠貞弟兄,也決不放過任何一個叛賊!」

  金申無痕道:「原該如此。」

  笑了笑,她又道:「你的兩名近衛,也有一個反了,你知道?」

  潘得壽滿面慚疚之色,惶恐的道:「正要向樓主尊前請罪——我會親手處置郝
成錦那狼心狗肺的畜牲!」

  金申無痕憾然道:「叛逆圍攻『大金樓』甚急,匆忙撤退中,不及斬殺那三名
奸人,否則,倒省了你的麻煩;老三,你的另一近衛盧安可有消息?」

  潘得壽道:「沒有,不知這小子是否也走岔了路?」

  金申無痕道:「不用急,像你說的,我們早晚也會查明。」

  放輕聲音,潘得壽道:「樓主,那展若塵兄已脫險了麼?」

  金申無痕道:「大概你也聽說在『大金樓』退卻之前,展若塵那一連串的拒逆
之戰吧?」

  潘得壽讚歎的道:「聞說展兄神勇蓋世,英發無雙,連『掃天星』尤奴奴那老
妖婆也吃了他的大虧,弄得單逆那邊丟兵折將,損失不小;樓主,我們幸得展兄為
助,真是憑添不少實力!」

  金申無痕笑道:「這倒不假,若塵的功夫高強,修為精深,只他一個,已夠得
上叛逆應付,更難得的是這孩子對我們『金家樓』這份心,真要羞煞愧煞那一干背
叛組合的反賊了!」

  潘得壽道:「多日不見展兄,稍停可得前往一探才是。」

  金申無痕道:「他原先傷得不輕,經過這些日子的悉心調理,身子恢復得相當
令人滿意,他的底子一向也好,據我看,很快就會痊癒如初了……」

  潘得壽道:「但願展兄早日康朗,也好大展神威,幫我們掃清妖氣,重整基業
!」

  金申無痕道:「他一定也是這樣的心願;老三,我好遺憾未能早幾年遇上他;
要不然,『金家樓』這次的亂子鬧不起來亦未可言……」

  潘得壽有些訕訕的道:「主要是怪我們無能……」

  發覺了自己這位二當家的尷尬之情,金申無痕不禁感到歉然,她把聲音放柔和
了許多:「我沒有別的意思,老三,你去歇著吧,往裡走,拐-拐,費雲與易爾寬
、翁有方他們都在那邊,說不定我二叔和我哥哥也在-起湊熱鬧,他們必然十分樂
意看到你。」

  潘得壽施禮之後,轉身離開,他走得很慢,步履微見沉重,踽踽的,帶著些兒
落寞的意味;此時此地,他的心情想也是和他的身形步伐一般——沉重又落寞的吧?

  低喟一聲,金申無痕飄然行向洞中的另-邊。

  洞穴裡的十天,彷彿有十年那樣的漫長,這十天裡,他們又等到了「金家樓」
四當家「鬼面雷公」卓敬,以及跟隨卓敬左右的那一批好手;對於金申無痕來說,
她又算增加了一股生力軍。

  但是,除了卓敬這批人馬之外,就再沒有其他消息了,平畏已經回來,公孫向
月也孤伶伶的繞轉覆命,他沒有接觸上「金家樓」歷劫之後可能的倖存者,包括由
他前去引導的主要對像——「浣莊」顧雍那些人。

  金申無痕咬著牙又等了五天,這五天幾乎又是五年似的難挨,然而,仍舊不見
該來的某些人,照常情判斷,在經過如此長時間的枯候以後,再要等不到人,就可
以確定是不會在此地見著他們了。

  公孫向月曾在指定顧雍秘密藏匿處所留下暗青簡,告訴顧雍聚合的地方……那
是一片離著這山洞只有里許遠的小林子裡,每天,都有人在那邊伏伺接引,卻是天
天落空——林木蕭蕭,故人何來?

  「浣莊」的堂門,公孫向月也曾潛往查探,他沒有看到顧雍,甚至沒有發現一
張熟面孔,那邊進進出出的,全是些三山五嶽,橫眉豎眼的陌生人。

  公孫向月不著痕跡的在當地各路碼頭上做過詢問,卻是毫無要領,誰也不知道
顧雍及他那批弟兄到何處去了,更不曉得他們是為什麼離開的,甚至不清楚來接收
「浣莊」「金家樓」堂堂的一隅的角兒乃是何方神聖?

  青森的燈光似乎益加陰沉了,映照得金申無痕的臉孔也是恁般凝重幽鬱,她盤
膝坐在一方錦墊上,視線掃過圍成一團的那些張面龐,緩緩的道:「還要再等下去
嗎?我們到底要等到哪一天才算個准?」

  申無忌首先嚷了起來:「誰說要等下去?打來到這座要命的山洞,前前後後也
有二十多天下,黑白不分,晝夜混淆,我們一個個活脫縮頭的王八,隱在陰溝裡的
老鼠,這算什麼日子?憋得人都快發瘋啦!」

  費雲也接著道:「老夫人,我看不必再枯候下去了,到現在還不見來歸的弟兄
,若非業已投向敵逆,便是遭至險困,或者有其無法克服的難處,好在預估中尚未
抵達的一干人,對我們實力的影響並不算大,沒有他們,照說也可一樣行動!」

  挺直了腰桿,申無忌又搭上來道:「可不是?我們該做的都做了,等也等夠了
,若是還有人要來,這段辰光爬也該爬到啦,我說大妹子,早早決定出兵吧,我寧
可狠狠拼上幾場,也不情願在這個黑洞裡受悶氣!」

  那一張濃眉環眼、闊鼻掀唇、更橫肉纍纍的狠酷面孔緊板著,「金家樓」的四
當家「鬼面雷公」卓敬大聲開口道:「樓主,此時不戰,更待何時?要掀翻他們,
就要趁他們腳步未穩,大局仍呈動盪之際,一等吃他們已安定下來,廣邀幫手,布
妥陣勢,我們再想反撲,情況便更要艱難啦!」

  金申無痕側身朝著金步雲,以十分尊敬的口吻問道:「三叔的高見是?」

  金步雲輕捻白髯,微微點頭:「我也認為他們說得有道理,無痕,夜長夢多,
還是速決要緊!」

  「火印星君」潘得壽道:「聞得大司律說,滅逆之戰,業已大致決定了運用策
略?」

  金申無痕道:「不錯,總以伏襲暗殺,各個擊破為原則,當然,實行的方式上
尚得隨機應變,巧為佈置。」

  申無忌磨拳擦掌的道:「我背上的傷已經收口了,這一遭,看我不搞他們個雞
飛狗跳,人仰馬翻才怪!」

  潘得壽道:「無忌兄可得穩著點,把氣沉住,有你洩恨報冤的辰光!」

  望向展若塵,金申無痕道:「你的傷勢情形如何?可也無礙了!」

  展若塵已能與大家一樣坐著,他平靜的道:「樓主寬念,這大半月來情況更為
良好,已堪可運動如常,筋肉方面偶覺僵滯,不夠活絡,想是再過兒天,稍加鍛煉
亦就習慣了!」

  金申無痕道:「但盼你越快痊癒越好,動手之後,跟著來的麻煩必不在少,要
借重你的地方很多,你得結結實實的為我撐上一撐才行!」

  展若塵深沉的道:「力之所及,無不效命。」

  這時,「二判官」易爾寬發言道:「老夫人的意思,是準備何時展開行動?」

  金申無痕想了想,道:「後天晚上開始,大家認為如何?」

  申無忌忙道:「最好現在就干,我早他娘迫不及待了!」

  潘務壽審慎的道:「樓主的諭示很對,我們要空出這兩天的時間來,先對敵逆
方面預做刺探,多少摸清他們目前的各種情形,再行安排擊殺之計,這樣比較牢靠
穩當……」

  費雲也表示贊同:「三當家所言極是,老夫人之所以將襲逆之期再挪兩天,想
也求的是個知己知彼,明白敵情,俾便分派人手,摧堅披銳!」

  申無忌聳聳肩膀,道:「好吧,既然你們都這麼說,我也只有按住性子再熬上
兩日子,沒得叫人錯識我是在急功逞強,愣出風頭!」

  瞪了乃兄一眼,金申無痕轉過去向著「矮土地」翁有方道:「你受的是斷肘之
創,有方,撐得住嗎?」

  翁有方咧了咧嘴,道:「只是覺得身子虛了點,其他都還好,老夫人別掛記我
,到了時候,我一定挺得出去!」

  金申無痕輕歎一聲,道:「在平日來說,傷筋動骨都得養歇個一百天,就算練
武的人身底子厚實,至少兩個月的調理是免不了的,有方的斷肘之傷,更甚筋骨之
創,原該多多休養一陣,如今不過日餘時光,便須上場再拼生死,咳,板蕩干戈,
真叫磨人!」

  翁有方原來蒼白的面孔上湧起一抹朱紅,這抹朱紅中包含了好多的激動與感慨
,他嗓音微微顫抖地道:「多謝二叔公的體念和關懷,我,我確實能夠上陣效命,
丟了只手,當然不大方便,但也僅僅就是不大方便而已,傷口業已結了痂.不痛了
,身子虛點沒關係,一待敵我對峙,心火上升,氣湧丹田,再是沒勁也會變得有勁
啦……」

  呵呵一笑,金步雲直點頭道;「好,好,說得好,就憑這股子氣勢與膽魄,我
們殲逆滅叛的行動.便大有成功之望。」

  申無忌齜著牙道:「我說二叔,我這股子豪情可也不讓翁矮子吧?」

  金步雲笑道:「無忌,你怎的年紀越大,臉皮越厚啦?」

  幾句話不由引得眾人俱皆莞爾,申無忌訕訕的道:「二叔最會逗人,你們可別
以為他老人家真是這個意思……」

  清了清喉嚨,潘得壽收起笑意,正色道:「樓主打算派誰去執行刺探任務?」

  金申無痕道:「先決條件是——前往刺探敵逆形勢的人,必須是身上沒有帶傷
的,一則行動方便,二則也好叫受傷的人多勻出點復原的時間!」

  潘得壽道:「我也是這樣想,樓主,我首先請命!」

  坐在一邊的卓敬大手一擺,宏聲道:「殺雞犯得著用牛刀?三哥你還是守在這
裡,我去辦這樁差事就足夠了。」

  金申無痕道:「老四不能去,你火性太大,脾氣又躁,一個按不住就把事弄拗
了,這是件必須暗裡進行的工作,要挑沉得住氣的人去擔當才合適!」

  費雲急忙道:「老夫人,我看我去比較適當……」

  搖搖頭,金申無痕道:「你有傷在身,更為不宜!」

  卓敬急切的道:「那麼樓主屬意何人?」

  金申無痕道:「派四個人為兩組,兩人一組,分頭行動;『雷』字級二把頭駱
大宏、『電』字級大把頭趙琦為一組,十衛首領阮二與公孫向月為一組,今晚上便
出發,明晚同一時間返來覆命!」

  卓敬忙道:「樓主,他們四個辦得了麼?」

  淡淡笑了,金申無痕道:「他們四個都是老江湖了,機敏達練全夠,這又不是
什麼定邦定國的大計,只不過叫他們去踩盤子探消息,如果還辦不了,這些年豈不
是白混啦?」

  金步雲也道:「這幾個人選很合適,交刃之前的探風摸底,原是必有的配搭行
動,卻非主將對陣,不必派遣為首的人物前去,否則未免大才小用了……」

  潘得壽道:「我相信他們會把事情辦得十分妥當,只是仍要再加叮嚀,千萬謹
慎。」

  金申無痕道:「這是一定的,最好他們能夠不露行跡,便完成仟務,切忌打草
驚蛇,憑白叫敵逆起了戒心!」

  站起身來,潘得壽道:「我去吩咐他們早做準備。」

  在潘得壽離去之後,金申無痕又加重語氣道:「從現在開始,所有的人都不得
擅離此洞,沒事的多歇著養精蓄銳,勞神耗力的消遣絕對禁止,喝酒也不可以,大
家且把力氣省足,趕到明晚上給敵逆那邊徹底熱鬧熱鬧!」

  嚥了口唾沫,申無忌道:「不喝酒悶得慌,橫豎陰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
這條禁令,我看不大切合現況吧?」

  金申無痕一言不發,拂袖而起,金步雲瞅著申無忌,似笑非笑的道:「你這可
不是豬八戒照鏡子?」

  於是,大夥兒又笑了,那原來帶著些冷凝的氣氛,這一刻總算消融了不少……
血戰之前,放輕鬆點,理該是不會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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