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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梅花三弄之二 鬼丈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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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月光女俠 於 2010-3-13 01:1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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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年。湖南霧山村。
    靠山的村子獵戶多,每近舊歷年終,這裡總要舉行一年一度的祭天謝典,感謝老天爺讓
大家在即將過去的一年滿載而歸,而由年輕壯丁們合跳的面具舞,將把這個儀式帶到最高
潮。樂梅早就聽說過有這麼一回事兒,只是家住得遠,母親又管得嚴,所以一直不曾參加
過。今年,耐不住表哥宏達的慫恿,兩人便瞞著家人,趕了大半天的騾車,打算好好來見識
一番。村外的草坪上,一名男子昂首吹著號角,響遏行雲;一群姑娘抬出一缸又一缸的酒,
捧出一籃又一籃的食物,擺滿了長桌;人們扶老攜幼,不斷從四面八方圍湧而來,每個人都
在說著笑著鬧著嚷著,期待這場即將開始的盛宴。
    樂梅氣喘吁吁地爬上村邊的一塊大石頭,眺望著不遠處的那片景象,眼中發亮了。
    「好熱鬧哦。」「我就跟你說肯定好玩的嘛!」宏達得意的。「幸好咱們趕得快,看樣
子,面具舞還沒開始呢。」
    人群外圍爆出了一陣熱烈的歡呼。兩人循聲望去,看見一群臉戴面具,手持弓箭的男子
正列隊走入場中,為首的兩個人扛著一具獸籠,裡頭是一隻雪白的動物。
    「那是什麼呀?」樂梅張大了眼睛。
    「快,咱們快過去瞧瞧!」說著,宏達已經跳下了石塊。
    人群密密匝匝圍了一大圈,表兄妹倆不知怎的竟能擠到前頭。這下,樂梅可看仔細了。
    原來,那是一隻狐狸,正隨著行進中隊伍的晃動而在籠中起伏跌撞著,一雙碧綠色的眸
子則驚慌地望著獸檻外對它圍觀指點的人群;它是如此無措,如此惶恐,但窘態和懼意卻絲
毫未減它動人的外表,陽光下,那身皮毛閃閃發亮,潔淨若雪。想來,這只白狐必是去年行
獵最出色的戰利品之一。人們發出了一陣陣興奮的驚歎,但樂梅心裡卻難受起來,她的視線
同情地追隨著那只不幸的獵物,禁不住脫口而出:
    「這樣美麗的動物,真不該囚禁它,應該讓它回到山林中去!」這番自言自語並沒有引
起任何附議,只有走在隊伍最末的柯起軒聽見了,並且回過頭來望著她。
    面具雖然遮住了他的臉,卻沒藏住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眸子和那張泛著笑意的嘴,他那麼
目不轉睛、簡直是大膽的盯著她,使她不得不紅著臉低下頭,心中又是可驚,又是可氣,還
有些莫名所以的慌亂。這人是怎麼回事?素昧平生,他卻這樣看著她!就在宏達差點沒捋起
衣袖的時候,他終於及時回過頭去,隨著隊伍漸行漸遠。宏達瞪著他的背影,悻悻地哼了一
聲。
    「算那小子識相,不然我可要上前賞他兩拳了!」
    「好了好了,咱們別惹是生非吧!」樂梅小聲說道:「我一個女孩兒家這樣拋頭露面
的,本來就容易引人側目。我看……」說著,她越發慌亂了,轉身排開人牆就要往外。「我
看我還是回去的好!」「哎哎,樂梅!」宏達趕緊攔住她,連哄帶求。「咱們大老遠跑來,
什麼都還沒見識就要走,未免太沒意思了。別怕呀,反正有我在,誰敢欺負你嘛?噯噯,你
瞧,人家要開始了耶!」
    正勸解間,那隊戴面具的男子已經走入場中央,集體向坐在主位的村長一拜,宏遠便帶
頭鼓起掌來,樂梅只好跟著大家一起拍手,也不好意思再提回家的話了。
    面具舞果然名不虛傳,那十來名男子圍繞著獸籠且歌且舞,歌聲嘹亮高亢,揚手踢腿間
更是充滿了原始獷悍的生命力。觀眾們叫不斷,樂梅也看得目瞪口呆,不一會兒便把回家的
念頭拋向了九霄雲外。幾位姑娘捧著盛了琥珀色液體的木碗繞場分給群眾,輪到樂梅的時
候,她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喝了,因為感覺很可口,便無法收束地喝個不停。宏達在一旁瞪眼
看她,越看越可疑忍不住問那執壺的姑娘:
    「這是什麼?甜茶嗎?」
    「比茶好喝多了,」那姑娘笑容可掬的。「這是咱們自己釀的酒。」宏達表情一垮,忙
不迭奪下樂梅手中的碗,氣急敗壞地嚷:「你怎麼喝起酒來了?」一看木碗竟已見底,他更
是絕望得聲音都變了:「哦,我的天,我的天啊!」
    那姑娘開心的拍著手,樂梅也捂著嘴對宏達一笑,臉紅紅的,像個犯了錯卻理直氣壯的
小孩。
    這時,場中忽然傳來一聲暴喝,樂梅心驚膽顫地循聲望去,只見那群男子正抽箭搭弓,
比出射狐的動作,她不禁尖叫了起來。然而全場喝采如浪,她的驚呼不過是一朵小小的水
花,在浪頭上一卷,立刻淹沒於無形。她緊盯著舞群頻頻比出的射狐動作,眼睛越大,心跳
越來越快,終於忍不住一把扯住宏達的袖子,急聲問:
    「那些人要幹什麼?他們應該只是比劃個樣子,不至於真的放箭吧?」宏達正看得有
趣,對她的問題完全不關心。
    「往下看就知道了嘛!」
    樂梅可不滿意這樣的回答,一眼瞥見剛才執壺的那位姑娘就站在不遠處,立刻不假思索
的擠過人群挨到她身邊去,急切喚道:「姑娘!那些人……」
    「噢,是你。」那姑娘笑盈盈的打量她。「你不是咱們霧山村的人吧?」「不是,我是
從四安村來的,不懂你們的規矩。」她一心一意只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我說那些人拿
弓箭只是為舞蹈助興,對不對?他們不會真的射殺那只白狐,對不對?」
    「不對,最後是真要殺的,那是整個活動的最高潮呢?」姑娘熱心的解釋。「按照咱們
的儀式,每位勇士都必須輪流放箭,將那白狐射死之後,首先要割喉取血,然後要剝皮,再
來就要把它烤熟了,分給大家吃。至於血則調在酒裡,分給大家喝。」樂梅聽得簡上快昏倒
了,那姑娘看她面無人色,很好心的問:「酒挺烈的,是嗎?」她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虛
弱的點點頭。
    「那你還是別看流血場面的好。待會兒歌聲一停,你就把眼睛蒙起來吧!」說完,那姑
娘便轉過頭去,隨著大夥兒擊掌打後子。樂梅眼望著那只被困在籠中,拚命衝撞欄杆的白
狐,耳聽著全場越來越激烈的擊掌吆喝聲,一顆心幾乎就要躍出胸口,彷彿將被射殺的是她
自己。怎麼可以!她重重喘著氣,怎麼可以!它是無辜的!它只是偶然迷失於網罟,你們沒
有權利這樣凌遲它!你們這些殘忍的、殘忍的人類……隨著全場情緒的升高,可憐的白狐死
命衝著欄杆,似乎快瘋了,樂梅覺得自己也要瘋了。
    歌聲乍停,觀眾驟然安靜下來,屏息等待著好戲上場,只有那只瀕死的白狐仍頻頻撞
籠,發出絕望的哀號。舞群中為首的那名男子緩緩舉弓對準了白狐,眼看就要射出第一箭,
樂梅忽然魂飛魄散的大喊了一聲:
    「不!」喊聲未停,她的人已經撲向獸籠,而那支來不及收束的箭也疾射而出,在她連
人帶籠地翻倒同時,箭鏃劃過了她的手臂。全場觀眾那裡料到會目睹這等場面,不約而同地
驚呼出聲,其中叫聲最慘烈的當然是宏達,因為他做夢也沒想到,一向柔弱膽小的表妹竟有
如此的驚人之舉。
    雖然挨了一箭,但這時的樂梅早已顧不得疼痛,只是迅速地把獸籠上的插梢一拔,一面
開門一面對那避過一劫的白狐大喊:「快逃啊快逃啊!逃得越遠越好……」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原本圍成圓環狀的人群頓時被衝出獸籠的白狐奔竄得一團混亂。
    「哇!它發狂了!快跑呀,當心它咬人……」
    「捉住它!快捉住它!別讓它跑啦……」
    一時之間,人們你推我擠,爭先恐後地往四面八方逃去,相撞的有,撲倒的有,摔跤的
有,哭爹叫娘聲不絕於耳,場面完全失控了。當樂梅確定後頭並無追兵的同時,她也確定自
己已經迷路了。這裡是一片疏林,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放眼望去,四周靜悄悄的荒無人跡。
她驚魂甫定的拍拍胸口,這才有餘暇檢視臂上的傷勢,卻發現血漬早已把袖子染紅了一大
塊,她不禁低喊出聲:「天哪!」哦,不慌不慌,她力持鎮定的奔到溪邊,選了一塊石頭坐
下,俯身撈水清洗傷口。但傷勢似乎比她以為的還要嚴重,被水一潑,痛徹心肺,也把她逼
出了一聲驚呼:
    「啊!」今兒個真是夠狼狽的。她可憐巴巴的對著傷口吹氣,心裡擔憂待會兒怎麼和宏
達會合,回家怎麼對母親解釋,還有那只白狐,也不知它是否逃離成功了……胡思亂想了半
天,她忽然瞥見水面上飄燙著一個面具的倒影,當下又心魂俱列的尖叫起來:「哇!」她跳
起身來轉過頭去,赫然發現一個戴面具的男子站在一旁。顯然,他也被她那聲尖叫嚇了一跳。
    「別怕別怕,我沒有惡意,不會傷害你的。」
    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她保證,一面摘下面具,把一副友善的笑容完全鋪陳在她面前。
    「你看,讓人害怕的是面具,至於我,應該不會讓你覺得恐懼,是不是?」他的確有一
張斯文、英俊、使人易於親近的臉,但樂梅對他仍充滿了防備。「你們這些人未免太野蠻
了!好好的一隻白狐,又要剝它的皮,又要吃它的肉,還要喝它的血!我看,可怕的不是面
具,而是面具裡的人!」他凝視著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呵,我這可是自己找罵挨啦。好吧,算我說了傻話,但我的意思只是想降低你的不安
罷了。」
    「是嗎?」她並不輕易撤防。「或許,你真正想降低的是我的戒心吧?」「哦?」他有
些困惑。「你認為我有什麼企圖嗎?」
    「當然呀,因為我放走了白狐。」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你們不會善罷干休的,是不
是?」「他們會不會善罷干休,老實說,我也不清楚。不過,我追蹤你,純粹是因為你受了
傷。」他望著她滲血的手臂,微微皺起了眉。「而且我很好奇,像你這樣秀氣的姑娘,怎麼
會出現在那樣的場合裡?」「我不是一個人,我表哥跟我一塊兒來的,他……」她驚慌地左
顧右盼,巴不得宏達能立刻出現。「他肯定在找我了。」
    見她小嘴兒一癟,一副就快哭出來的樣子,他趕緊跨前一步,試圖安撫:「好了好了,
我收回我的好奇,你別這麼害怕,好嗎?來,讓我看看你的傷……」「不要過來!」她連退
幾步,期期艾艾的懇求:「我向你道歉好不好?對不起,我放走你們的祭品是太衝動了些,
可是你們也實在不該那樣對它呀,是不是?」發現自己的語氣歉意少而責備多,她又慌忙解
釋:「我是說,白狐雖然是你們的捉到的,可它並不屬於你們,而是屬於山林,應該讓它自
由自在的過一隻狐狸的生活,你說對不對?」
    他啼笑皆非的望著她,一言不發。
    「當然□,我現在才來講道理是遲了些,但是當時情急呀,真的,我絕不是有意破壞你
們的慶典,而是……而是……」
    他這才不疾不徐的接口:
    「而是覺得這樣美麗的動物,真不該囚禁它,應該讓它回到山林中去!」她瞪大了眼
睛,天啊,原來回頭看她的就是這個人,難怪他要這樣追蹤她!他一定以為,她是存心來鬧
場的。
    「我真的沒有預謀!」她拚命搖頭,緊張得語氣倫次,聲音都變了。「我只是一時之
間,情不自禁就衝上去的,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那只白狐的眼睛亮晶晶
的,好像很有人性似的,可我聽說你們要射它剝它烤它吃它,我實在是不忍心!我想這都是
因為……因為……」她慌亂地想了半天,終於讓她想到了:「是的,你們的酒,我喝了好多
好多!一定是酒後壯膽的緣故,一定是!」
    起軒忍不住笑了。「哈,那麼我回頭一定要讓他們把包谷酒改個名兒,叫做勇氣百倍
酒!」笑夠了之後,他雙眉一揚,正色道:「好了,現在你得跟我回村子裡去,你的傷必須
馬上包紮!」
    樂梅趕忙搖手。「不,不,我不跟你去……」
    「你放心,我擔保不會有事的。」他跨前一步,向她伸出手。「來吧!」「不,你不要
過來,你……」
    她閃躲著往後退,一不小心絆倒一塊石頭,眼看就要仰後跌進溪水裡去,他已急步上
前,及時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用力一提。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瞥見她腕上有一朵梅花形狀的
胎記,頓時渾身一震,整個人都呆住了,而她則死命掙脫了他的掌握,轉身就跑。他略一定
神,急忙追著她喊:
    「等一下!你是不是姓袁?」
    她倏然回過身來,驚訝極了。
    「你怎麼知道?」「你的名字是樂梅?」她更驚訝了,一股強烈的不安霎時湧入心中。
「你是誰?」「我說對了是不是?」他答非所問,只是以一種奇異的眼神定定凝視著她,低
低的說:「你出生在冬季,生在一片梅花盛開的林子裡,非常巧合的是,在你的手腕上,居
然就帶著一朵梅花形狀的胎記,所以取名樂梅。」
    她完完全全怔住了,好半天才輕輕迸出一句:
    「這是一種巫術嗎?你怎麼可能知道這些呢?」
    他並不說話,仍然以那種奇異的眼神望著她,而她也好似真被他施了咒語一般,只能一
瞬不瞬的回望著他。兩人就這麼靜靜對峙著,直到鬧嚷的人聲響起,才大夢初醒般的分開視
線。那頭,一群戴面具的男子正往這兒奔來。樂梅本能的想逃開,卻被起軒一把握住了。
    「別怕,有我在!村長的兒子是我的好友,我負責替你擺平!最主要的是,他們隨身攜
帶的一種草藥,你的傷正需要。」
    他那沉穩而懇切的語氣由不得人拒絕,她眩惑的看著他,像看著一道謎題。「你到底是
誰?」「想知道答案嗎?五天後是你們四安村的趕集日,我會在南門市場等你。」說完,也
不等她回答,他就跨步向前,對著那群一湧而至的男子叫道:「萬里!萬里!你在裡面嗎?」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應聲而出,一把摘下面具,露出一張線條分明的臉,那雙濃眉下的
眼睛正炯炯盯著樂梅,似笑非笑的說:「可馬你找到了。」他瞥了一眼她臂上的傷,轉頭對
身後的同伴低聲吩咐了什麼,便開始解下自己身上的腰帶。樂梅以為這些人必定是要對她進
行某種制裁,不禁下意識的往起軒背後躲,而他感覺到她對他的信賴,也情不自禁的將她護
在身後,對他的好友放出警告:「我不許你為難她!」萬里詫異的瞟了他一眼,逕自解著腰
帶,臉上仍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用了兩個奇怪的字眼,一個是『不許』,一個『為
難』。許不許,咱們再討論,至於為難嘛,」他以下巴橫了樂梅一記。「是她把白狐放走,
弄得天下大亂,咱們還得勞師動眾,漫山遍野來尋她,你說這是誰為難誰?」
    樂梅心驚膽顫的盯著萬里手上那條帶子,結結巴巴的問:
    「你……你要把我綁起來嗎?」
    「可能,除非你乖乖站著不動!」
    起軒抗議了。「你別這麼凶,她已經嚇壞了。」
    「她嚇壞了?」萬里瞪大了眼睛。「當我放出一箭,預備射的是一隻白狐,結果卻莫名
其妙的射中一位姑娘,你倒告訴我,這又是誰嚇壞了誰?」
    旁邊傳來一陣石塊相擊聲,樂梅尋聲望去,看見一名男子正蹲在地上搗著一把糊成膏狀
的草。起軒溫和的對她解釋:
    「那就是我跟你說的草藥,待會兒幫你敷在傷口上。」
    她微覺噁心的看著那爛泥般的草藥,喃喃的說:
    「我想,不需要了吧?」
    「你聽著!」萬里有限的耐性已經被磨光了。「我那副弓箭閒置已久,箭鏃上全生滿了
鐵銹!」
    「可是草藥加上泥巴石屑,也不見得乾淨。」她委屈的咕噥。「而且,你又不是大
夫……」
    萬里氣綠了臉,起軒趕忙補充說明:
    「他馬上就要成為大夫了。事實上,他們楊家家學淵源,代代出名醫,而萬里正準備繼
承他父親的衣缽……」
    「別跟她嚕嗦那麼多!」萬里不由分說,一把抓住樂梅的手臂,大喝一聲:「上藥!」
    他的動作委實太魯莽了些,嚇得樂梅頻頻掙扎喊叫,可這絲毫不曾影響他手邊的工作。
當他試圖以解下的腰帶縛裹她那條敷滿藥膏的手時,她忽然望見宏達正氣急敗壞的朝這兒奔
來,立刻拼盡全力大喊:
    「宏達!宏達!快來救我呀!」
    宏達遠遠就已見到有人竟敢當眾對他的表妹拉拉扯扯,再聽樂梅這麼一喊,更是暴跳如
雷,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衝上來就把萬里一拳打倒在地。萬里根本不知道自己招誰惹誰
了,只覺得一陣金星亂迸,旁邊的同伴們紛紛質問:
    「喂喂,你這人講不講理啊?怎麼不分青紅皂白就動手打人呢?」「這傢伙光天化日之
下,輕薄良家婦女,我還要跟他講道理?」樂梅還來不及阻止,宏達已再度衝上前,對萬里
又是一番拳打腳踢,萬里當然不甘平自挨打,一躍而起便要還手,卻因起軒的勸制而吃了更
多拳頭。同伴們見萬里處於劣勢,一哄而上把宏達團團圍住,一陣拳腳齊飛,情勢立刻改變
了。
    樂梅急得在一旁哀叫,起軒試圖拉開這場混戰,反遭池魚之殃,莫名其妙的也挨了一拳。
    「快叫他們停止!」他對萬里大喊:「這是誤會!回頭我再跟你解釋!」萬里眼見這時
的宏達只有挨揍的份,心想這樣的幹架也沒意思了,便喝令大夥兒統統住手,然而宏達已經
被打得鼻青臉腫,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呻吟不止,樂梅忙不迭撲上去扶他,又是痛惜,又是
懊惱。
    「怎麼打成這個樣子?你就不聽我把話說完嘛!」她指指手臂上裹了一半的傷處。「他
們是在給我上藥啊。」
    宏達一臉冤枉。「可是,你不是叫我救你嗎?」
    樂梅瞟了一眼萬里,委屈的低下了頭。
    「那人好粗魯,我一時急了才那麼叫的。」
    旁邊一堆人已摘下面具,人人多少都掛了彩,個個都吹鬍子瞪眼的。宏達這才明白自己
誤會了,只得硬著頭皮向大夥兒道歉,但誰也不理他,唯有起軒笑了笑,望著樂梅,問道:
「這就是你表哥吧?四安韓家的二少爺。」
    宏達困惑的看看起軒,也問樂梅:
    「他是誰?」她怔怔的直視著起軒,好半天才囈語似的答了一句:「巫師!」「啊?」
宏達更不解了。
    「別管我是誰。」起軒發話的對象雖是宏達,眼睛卻看著樂梅。「你最好趕快帶你表妹
回家,再晚天可要黑了,而你們還有一大段路得趕呢。」「是啊,你們是該走了。」萬里氣
呼呼的說:「而我們的麻煩,也可以結束了。」宏達這才仔細看了一眼這位差點結下的仇
家,有些訕訕的再問樂梅:「他又是誰?」不等樂梅說話,萬里已自嘲的回答:
    「巫醫!」眾人笑著遠去,起軒對樂梅投去深深一瞥,也隨即轉身走了。一場干戈或許
已化為無形,但他明白,有一種關於感情的爭戰,才剛剛在他心裡開始。
    萬里的長相雖然粗枝大葉,心思卻是相當細膩的,更何況他和起軒從小一起長大,兩人
之間早有一定的默契;所以,冷眼旁觀起軒方才對那女孩的態度,以及這會兒的魂不守舍,
萬里知道,他的老友是對人家動心了。當然啦,那女孩確實挺標緻,但起軒並非好色之徒,
而且,就算是因色生情,這速度也未免太快;因此,他的推斷是,這其中必有典故。
    此刻,同伴們都已散去,起軒還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萬里終於忍不住大吼:「喂,
柯起軒,我在等你的解釋!」
    起軒這才愣愣的抬起頭來,滿腔的欲語還休,化為一聲情緒複雜的苦笑:「唉,一言難
盡!」「好,那咱們就多言幾句。首先,你告訴我,那女孩是你認識的嗎?」起軒點了點
頭。「那你怎麼不早講呢?」萬里繼續抽絲剝繭。「這麼說,她和她那個表哥,都是你邀來
的□?」
    「什麼?我邀他們來?」起軒茫然著。「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啊。」萬里蹙眉瞪著起軒半
晌,忽然一言不發的抓起他的手開始把脈。「你幹嘛?」起軒莫名其妙的問。
    萬里煞有介事的答:「看看你有沒有毛病。」
    「去你的!」起軒一把抽回手。
    「本來嘛,我問你認不認識,你點頭,接著你又說根本不認識。前言不搭後語,你這不
是昏了頭是什麼?」
    起軒猛然起身走開,心煩意亂的撥了撥頭髮,試圖整理自己蕪雜的思緒。「我說不認
識,是因為我和他們素未謀面,我說,則是因為咱們兩家在十八年前有過段淵源。」他的聲
音一黯。「一段不幸的淵源!」萬里早就猜到事情一定不尋常,因此,他只是維持著抱胸聆
聽的姿勢,靜靜等待下文。
    「當年我才兩歲,實在也記不得什麼,事情都是日後拼拼湊湊聽來的。」起軒深吸了一
口氣,以冷靜的語氣開始敘述:
    「大概的情形是:咱們一家人從北方返鄉的途中,遇見一對落難的夫婦,正要往四安村
投靠親戚,人家半路臨盆,十分狼狽,我爹娘便義不容辭的幫了忙,然後又義不容辭的結下
同路之誼。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彼此也非常投緣,甚至連兒女親家都定下了,誰知天有不測
風雲,行過半途,竟然殺出一群攔路虎!讀書人哪裡見過這番陣仗,當時不免亂了方寸,在
一團混亂的搶劫過程中,我爹一個大意,失手誤殺了人家的丈夫,而死者就是……就是方才
那女孩兒的爹。」
    萬里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以他和起軒十數年的交情,這還是首次聽說他們柯家有這
麼不堪回首的秘密。
    「可是你是怎麼認出來的?你明明說和那女孩素未謀面!」
    「也是湊巧,她要跌倒水裡去了,我伸手拉了她一把,無意中看見了她手腕上的梅花胎
記……」
    「梅花胎記?」萬里忍不住打岔。
    「我不是說那對夫婦半路臨盆嗎?那是在一片梅花林中,生的是個女兒,而她的手腕
上,竟然就有個梅花形狀的胎記!」說到這裡,他努力保持的冷靜開始瓦解了,手勢越來越
多,語氣越來越急:「你說,這樣特殊的女孩兒,天底下找得出第二個嗎?她姓袁,名叫樂
梅,而這名字還是我爹取的呢,當我喊出她的姓名,看見她臉上那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時,更
證明我沒有認錯人!還有後來她那個表哥,我說出他是四安韓家的二公子,目的也是進一步
確認,因為他們當年投靠的親戚,正是四安韓家啊!」「好好好,你別這麼激動,我相信她
是!好不好?」萬里聽得昏頭轉向。「你認對了人,那她呢?她知不知道你是誰?」
    這句話像是一盆冷水,當頭淋了起軒一身,把他那些熱烈的手勢和語氣全潑掉了。
    「她問啦,可是我怎麼敢說?」他鬱悶而沮喪的。「我只能故作神秘的搪塞過去了。」
    萬里起身走向起軒,以一種充滿興味的研究眼光,端詳著他的朋友。「我是不是聽到一
種惋惜、抱憾的聲音了?」
    起軒瞥了萬里一眼,苦笑著搖頭。
    「你是無法體會的,也難以想像這個悲劇對種們家所造成的影響,十八年來,它就像一
塊巨大的黑幕,如影隨行,揮之不去,雖然大家盡量不提,但誰都能感覺到那份可怕的壓
力。聽我娘說,我爹以前是個豪邁又直爽的人,可是自我解事以來,所看見的卻是一個沉默
寡言、鬱鬱寡歡的父親;我還聽說返鄉之後的頭幾年,他一直鍥而不捨的造訪韓家,努力的
嘗試贖罪,但對方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所以,當我發現面前的女孩兒竟然就是袁樂梅時,
我……我有一種衝動的感覺,真想不顧一切的為她做任何事!」他停頓了半晌,歎出一口絕
望而幽長的氣:「可是我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敢對她說!多年來,我只能默默的同情我
爹,直到今天,在那一瞬間,我才忽然懂得他心底那種刀割般的痛苦。」
    萬里望著起軒,眼前浮起的卻是柯士鵬高大而憔悴的身影,那是個正直溫和、樂善好施
並且深受敬重的鄉紳,但也是個最不快樂的好人,他的眼中恆常有一種空洞而的神情,而現
在,起軒的眼裡也有類似的神情。
    「聽著,」萬里不忍的拍拍起軒的肩。「人說父債子還,可那得看是什麼債。金錢之
債,總有清結的一天,但恩怨之債就沒轍了。既然使不上力,你多想也無益,不是嗎?」
    「那倒未必!」起軒的臉上忽然浮現出某種奇異的表情。「據我所知,我爹的彌補之道
就是寄托在我身上。」
    「怎麼說?」「他曾經反覆向對方請求,希望履行結親的約定,把袁樂梅許配給我。可
不是嗎?只要能聯姻成一家人,咱們就可以照顧人家母女一輩子了!」
    萬里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再度以那充滿興味的研究眼光,更仔細的端詳他的老友。「我
是不是聽到一種蠢蠢欲勸、躍躍欲試的聲音了?」
    起軒雙眉一揚。「是又怎麼樣?」
    「那麼據我的診斷,你是得了失魂落魄症,外加異想天開症!」萬里一揮手,大聲說:
「處方十二個字:萍水相逢,過往雲煙,拋到腦後!」
彎彎月光,發出淡淡的憂愁,無視一旁零星耀眼,寂靜--是賦予夜晚的使命,還在月夜中流浪的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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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00:35:42 |只看該作者

如果過往真能輕易的拋到腦後,映雪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煎熬、怨恨和苦楚了。她永遠也
無法忘記懷玉臨死時的那一幕!雖然當時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有太多的聲音和影像相互重
疊,讓驚慌失措的她來不及接收,但她記得很清楚,當那個強盜頭子、懷玉和柯士鵬糾纏搶
奪匕首,最後終於分開時,那把沾滿鮮血的匕首,是握在柯士鵬手上的!
    青春守寡,而且又是在這樣心碎的情況下,焉能不恨?十八年來,每當她閉上眼睛,懷
玉那副渾身是血的慘死情狀,就會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的恨,未曾因時間的累積而稍減,反
而在一遍又一遍的反芻中,更深,更苦,也更濃烈。她是被心碎折磨得夠了,如果沒有樂
梅,她不知道該如何熬過這些黯淡的日子。日子是黯淡的,樂梅卻是一顆發光的珍珠,從小
就靈巧美麗、善解人意。為了教養這唯一的女兒,映雪付出全副心神,身兼嚴父與慈母,該
罰則罰,該疼則疼,絕不叫人看輕了她們寡母孤女。雖然韓家上上下下都真心疼惜樂梅,但
這裡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情分再濃,也是有隔,照顧再多,也揮不去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上天待她並不厚,先遇因為一場洪水奪去了家園,使她不得不在臨盆之際跟著丈夫跋山
涉水,到四安村來投靠姐姐和姐夫;接著又因為一場劫掠奪去了丈夫,使她年紀輕輕就注定
了孤寡終老的命運。可是,上天待她也不薄,一連串的天災人禍並沒有讓她失去心愛的女
兒,在這個世界上,因為樂梅,她總算不是一無所有。回想起來,映雪還是覺得感謝的。樂
梅不僅是她心之所繫,更是她的生命之所以的唯一理由,所以,當她赫然發現一向乖巧聽話
的女兒,不但瞞著她出門遊玩,竟然還負傷回家時,震怒與傷心便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這
會兒,淑蘋忙著給鼻青臉腫的兒子上藥,伯超忙著數落兒子對樂梅未盡保護之責,宏威忙著
要取家法來教訓弟弟,怡君則忙著替小叔求情。身處風暴中心的宏達眼見只有怡君同情自
己,哭喪著臉嘟囔:
    「還是大嫂明理!」伯超原已火冒三丈,這麼一聽,更是氣得七竅生煙。
    「你還強嘴?自己胡鬧也就算了,還帶著樂梅去冒險!既然帶了樂梅,怎麼會白白讓她
挨了一箭?樂梅是你舅媽的寶貝女兒,也是咱們全家的掌上明珠,你這樣對得起你舅媽,對
得起你娘和我嗎?哼!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訓你不可,省得你明天幹出更離譜的事來!」
    說著,他便作勢朝宏達衝去,宏威和怡君趕緊攔著父親,淑蘋也趕緊護著兒子,當下又
是一團混亂。這時,一直灰白著臉坐在一旁的映雪,忍不住霍然站起身來,顫聲道:
    「姐姐,姐夫,請你們聽我說!」
    一時之間,眾人都安靜下來,一齊轉過臉來望著她。
    「要說教訓,怎麼也輪不到宏達的頭上,這件事歸根究底,就是樂梅不對!」映雪含淚
注視著垂首站在身邊的女兒,痛心的說:「她如果懂得自我約束,任宏達怎麼慫恿,她也應
該不為所動。但她不僅沒有約束自己,還任性到這樣不可原諒的地步!她簡直是丟了韓家的
臉,也丟了我的臉……是我這個做娘的教導不嚴,我愧對你們!」
    話還沒說完,她已雙膝一屈,直直一跪。大家都駭了一跳,樂梅更是驚痛不已,緊跟著
也跪落在地。一時之間,眾人又勸又扶,到底是把映雪拉起來了,但樂梅只是默默的低著
頭,不願起身,懊悔而內疚的淚,撲簌簌流了一臉。
    「唉呀,這件事沒有這麼嚴重嘛!」怡君見扶不動樂梅,只好轉向去勸映雪:「宏達和
樂梅年紀輕,有時難免玩心重些。不過這一回,他們都算得到相當厲害的教訓了,咱們就是
不講不罵,他們自個兒也再不敢淘氣的,舅媽您說是不是?」
    伯超也氣急敗壞的對映雪直嚷:
    「真是的,還分什麼你家我家,說什麼愧對不愧對?真要說教導不嚴,那也絕不是你一
人的責任,我和淑蘋擔的責任更重大呀!」映雪黯然的搖搖頭。「我這會兒心情很激動,不
想多說,以免失言,只想請姐夫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麼事兒,你只管說。」
    「請姐夫給樂梅換個丫頭!從今以後我要更加嚴格的看管樂梅,需要個伶俐的幫手,小
佩不成!」
    原本縮在門邊偷偷抹眼淚的小佩丫頭一聽這話,頓時跑到映雪跟前噗通一跪,不顧一切
的嚎啕大哭起來。
    「舅奶奶,您別氣我呀,我雖然有點兒傻,可我會想法子變聰明些,好不好?只要能讓
我繼續和小姐在一起,以後我一定會聽舅奶奶的話,會聽老爺的話,會聽太太的話,還會聽
大少爺、二少爺、大少奶奶的話,也會聽……」她慌慌張張的環顧了週遭一遍,發現全體已
被她點名完畢,再沒人可求救時,立刻哭得更大聲了。「反正我會聽你們大家的話嘛!」
    然後她就沒頭沒腦的磕起頭來了,把一屋子的人都弄得不知所措。那副可憐的模樣讓樂
梅心疼極了,她一面緊緊把小佩攬在懷裡,一面對母親哀求:
    「娘,我知道我的行徑令您失望,任您怎麼處罰,那都是我應當領受的,但請您千萬別
遷怒小佩吧,她八歲就跟了我,這麼多年來,我們早已情同姐妹了呀!今天這件事全是我的
錯,我不該行為失檢,不該要小佩替我遮掩行蹤,不該惹是生非,最最不該的是讓自己受了
傷!我明白,爹是在一場意外中喪生的,對您來說,那是個致命的打擊,而您為了我,咬牙
熬了過來,並且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我,那麼,我也應該為了您好即珍重自己,保護自己,可
是我沒有做到,反而傷了您的心。哦,娘,我真的好抱歉,請您原諒我吧!」
    她哀懇的仰望著母親,眼中滿是自責與懺悔,映雪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輕輕撫去女兒臉
上的淚痕,自己的淚水卻禁不住淌了一臉。淑蘋也濕了眼眶,息事寧人的勸著映雪:
    「好了,你心裡很清楚,樂梅是何等乖巧的孩子,你就開口說句原諒的話吧!她還受著
傷呢,快別折騰她!」
    映雪哽咽著點點頭。「娘不怪你了,起來吧。」她扶起樂梅,看著哭成淚人兒的小佩,
歎了一口,又說:「你也起來,咱們不換丫頭就是了。」
    雨過天晴,風波平息。樂梅抽噎的抱住小佩,一面安慰她,一面也安慰自己:「沒事
了,沒事了……」
    風波是平息了,表面上,樂梅仍舊一如往或,過著無事無憂的閨秀生活,但她心裡,卻
隱隱浮動著一片若有似無的雲霧。那片雲霧雖然清清淡淡,卻也一直揮之不去,造成了相當
程度的困擾,讓她在獨處的時候怔忡失神,寫詩滴心情,作畫無情緒,成天除了發呆,一事
無成。這種感覺前所未有,樂梅懷疑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一種時而恍惚、時而臉紅的怪病。
    哦,都是那個奇怪的人不好!他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與她有關的事?又為什麼要那麼神
秘?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樂梅想著他摘下面具時,那副清俊斯文的模樣,也想著他那近似蠱惑的低沉聲音:想知
道答案嗎?五天後是你們四安村的趕集日,我會在南門市場等你……她不禁撫著微燙的臉
頰,輕輕自問:「這算是一種邀約嗎?」
    話一出口,她立刻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天啊,她又是怎麼回事?怎麼可以為了一個根本
連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如此思緒縹緲,如此心神不寧?「這是不對的,不應該的,不
可以的!」她生氣的責備自己。「趕集日那天我絕對不出門!而且也絕對要停止想他!」
    她很努力的緊閉了幾秒鐘的眼睛,然後很有把握的點點頭。「行了,從現在開始,我已
經完全忘了他!」
    結果,趕集日那天,因為怡君想上街添置一些胭脂衣料,硬拉她作陪,加上小佩又在一
旁拚命央求,她還是身不由己一的來到了市集。大街上南北什貨紛陳,販子叫賣聲此起彼
落,正是大年初三,放眼望去儘是一片熱鬧昇平的新鮮景象。穿梭在人群中,怡君不疾不徐
的顧盼瀏覽著,小佩則東張西望,興奮得不得了,只有樂梅心裡七上八下,而她自己都分不
清這樣的不安,究竟是因為期待,抑或是因為害怕。
    怡君很快的就找到屬意的花粉攤子,小佩也一心響往著擲圈圈兒的遊戲,樂梅和怡君說
好待會兒在前頭會合,便帶著小佩去擲圈圈兒了。但樂梅對這種小孩遊戲一點也不熱中,數
盡零錢銅板給小佩盡情去擲,自己卻無精打采的站在一旁,望著眼前湧動喧嘩的人群,情緒
驟然低落了。
    我這不是太傻氣了嗎?她怔怔的想,在人山人海中找人多費工夫!誰會真的這樣和自己
過不去呢?人家或許只是隨口說說,我居然還當真……這麼一想,她不覺淡淡一笑,有些放
心了,但更多的是悵然。
    「各位各位,快來瞧瞧我這兒的好東西喲!」對面那個骨董販子熱烈吆喝著:「字畫皆
真跡,寶物皆真品!要不來自大內皇宮,就來自王公府第,從前可是瞧不見的,如今換了民
國變了天,咱們也可以擁有啦!機會難得,各位快來瞧瞧!」
    樂梅反正沒事,又看小佩正玩得渾然忘我,就踱向那骨董攤子,隨意欣賞著那些琳琅滿
目的古玩玉器。忽然,她的視線被一隻物件吸引住了,那是一面精緻、小巧的繡屏,裡面繡
了一隻雪白的狐狸。販子順她目光所及,趕緊把繡屏遞給她細看,巴結著介紹:「這位小
姐,您可真有眼光!這於意兒原來可是一位小王爺的愛物兒呢,而且那裡頭用的還是真正的
白狐毛,一根根給繡出來的哩。據說那位小王爺曾經和一名狐仙幻化的女子,發生過一段愛
情故事,大概就像聊齋之類的奇遇吧。所以□,它工細不說,還有這麼一番典故,可不是頂
特別嗎?」
    樂梅並沒有仔細聆聽販子的介紹,也無心想像那只典故里的白狐,只是回想著自己放生
的那只白狐,以及放生之後的種種,不禁神飛魂馳了。多巧呵,她微笑的想,倒是值得把這
繡屏買來做個紀念呢。
    「請問,」她的視線捨不得離開那繡屏裡的白狐。「這要多少錢啊?」販子豎起了兩根
指頭。
    「二十塊!」她結實吃了一驚,這價錢遠在她的能力所及之外。她依依不捨的要把繡屏
放回去,販子卻不輕易罷手,一面繼續天花亂墜的讚揚寶物如何神奇名貴,一面做出忍痛犧
牲的表情表示願意降價,但樂梅只是頻頻搖頭,就算降得再低,她相信自己還是買不起。
「乾脆你開個價吧!」販子也怨了:「你說多少嘛?」「我說六塊錢!」身後忽然響起一個
低沉而從容的聲音,樂梅震驚的回過頭去一看,心跳頓時加劇。
    「哦,」她吶吶低喊:「是你!」
    「我說過會來的!」起軒緊盯著她。事實上,打從她一入市集,他就跟蹤在後了。販子
困惑的看看起軒,又惑的看看樂梅。
    「這……我該聽誰的?」
    「聽我的。」起軒接口:「我說六塊錢,怎麼樣?」
    「哎喲,不成不成,那我不血本無歸啦?」販子拉長了臉。「你多少讓我賺一點嘛!十
塊十塊,真的是最低價了!」
    起軒不慌不忙的掏出錢來,在手上掂了掂。
    「八塊錢!點頭就成交,搖頭咱們就走人!」
    販子好似多麼為難一般,但總算不情願的答應了,起軒則爽快的付了錢。樂梅呆呆的站
在一旁,因這情勢的急轉直下而手足無措,直到那只裝著繡屏的盒子被塞入手中,她才如夢
初醒似的,忙不迭要把它遞向起軒。
    「呃,這是你的繡屏。」
    「不,是你的!」說著,也不管她一臉的瞠目結舌,他就掉頭走開了。她不好意思在大
庭廣眾之下叫喚,只得被迫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直到稍離了市集中心,好才著急的喊住他:
    「喂,你這人是怎麼回事兒?這是你花錢買的東西,快拿回去呀!」他雖然應聲回頭
了,卻完全答非所問:「你胳臂上的傷好點了沒?還疼嗎?」
    他眼中的關切可是一點折扣也不打的,使她無法不回答。
    「啊,好多了,謝謝你……」恍惚了半晌,她才又意識到手中的盒子。「這是你……」
    「那天和你表哥回家之後,怕是根本遮掩不了吧?有沒有受到嚴厲的責備?長輩們很生
氣嗎?」
    她著魔似的怔看著他,喃喃說道:
    「是的,我娘非常生氣。」
    「那她處罰你了,嚴重嗎?」
    「嗯,她……」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炸起爆竹聲響,把她嚇了一跳,她慌忙垂下眼去,
臉上迅速泛起懊惱的紅靨。「多荒謬呵,我居然站在這兒跟你談起話來了。」
    他順水推舟,趁勢拐入正題。
    「你來趕集,不就是想認識我,想知道我是誰嗎?」
    「不不不!」她一心只想趕緊結束目前的局面,以免被怡君或小佩撞見,又要解釋不
清。「我一點也不想認識你,更不需要知道你是誰!現在請你快把你的繡屏拿去,而我……
我得回家了。」他好半天不吭聲,久久才再度開口,臉上的表情有些受挫,還有些受傷:
「你若不想要,就扔了吧。我買下它,是因為看你那樣愛不釋手,而且它碰巧繡了一隻白
狐,好似在呼應你先前驚天動地放走的那只白狐;我覺得它注定是屬於你的,所以,我為你
買下了它!」從來沒有一個年輕男子以這麼大膽,可是也這麼真誠的語氣對她說話!不由自
主的,她抬起眼動容的望著他,兩人的視線纏繞了片刻。「買下它,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原
因,是那個小販的說詞打動了我。」他的神情忽然有說不出的溫柔。「不管是否虛構,我都
願意相信,這個白狐繡屏,確實牽引了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愛情」這個字眼驀然令樂
梅重返現實,也令她想起自己的身份、少女該有的矜持,以及母親多年來耳提面命的教養。
天啊,如果讓母親知道,她和一個連姓名都不曉得的男子在這兒悄悄私談……樂梅不敢想下
去了,她心慌意亂的逃開了他的視線,聲音裡也充滿了抗拒: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個繡屏,我卻沒有道理接受!」
    他無法理解她的轉變,不禁有些詫異,有些著急。
    「為什麼非要有道理不可呢?」
    「反正我就是不能接受陌生人的贈予,而且……而且我又沒有錢還你……」「我不是陌
生人!」他急切的試圖說服她。「你看,我們已經見過兩次面,而且又談了這麼多話,我怎
麼會是陌生人呢?」
    樂梅忽然意識到某種危險的訊息。是的,如果她繼續待在這兒聽著他、看著他,她很可
能會給自己惹來一些麻煩。至於是什麼麻煩呢?此刻的她心裡已經夠亂了,所以拒絕細想。
    「我不能再跟你說話了,」她不安的退後一步,軟弱的強調:「我真的要走了。」「這
樣吧,」他仍然不肯放棄。「你大可坦然的擁有這個繡屏,因為你將自己出錢!但是不用
急,錢你可以慢慢攢,攢夠了再還給我,這樣總行了吧?」
    「可是我怎麼還你呢?」她困惑著。「我根本不知道你……」「你不必擔心!」他低低
的打斷她。「相信我,我們還會再見面的!」相信他?但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一時之間,
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該拒絕,該發問,還是該道謝,可他並不容她想清楚,作勢朝她身後望
了一眼,挑挑眉說:
    「唔,我好像看見你的家人來找你了。」
    她驟然一驚,回頭一望,卻沒看見熟人的影子,再轉過頭來一看,竟連他都不見了。
    她無措的捧著那只裝了繡屏的紙盒,茫然的想,為什麼我會遇上這等怪事兒呢?這個繡
屏好奇怪,那個神秘的人也好奇怪,而我更奇怪!就像他說的,已經見過兩次面,談過許多
話,甚至還莫名其妙的接受了他的禮物,可是,我對他卻仍然一無所知!樂梅帶著滿心的怔
忡、解和繡屏回家了,一干女眷對她所發現的寶物,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你說多少錢買的呀?」淑蘋興致勃勃的問。
    「一塊我!」怡君再度召告左右眾人。「樂梅才花了一塊錢耶!」淑蘋嘖嘖稱奇。「真
是太離譜了!這麼精緻的東西,照我估算,起碼也值個十塊錢!」「是有這個價值。」映雪
不可思議的看著女兒。「你到底是怎麼講的價?」「我也沒怎麼講價,」樂梅微笑的嘴角有
點兒發僵。「那個小販原來開的價,就只有五塊錢,而我跟他說,我身上只有一塊錢,然
後……他就賣給我啦。」
    同樣的說詞,怡君在和樂梅一同回家的路上已聽了一次,這會兒,她依然充滿了歡喜贊
歎。
    「我們樂梅就是有這個運氣,撞上一個不識貨的,撿了個大便宜!」大家都笑了,樂梅
眼見過了明路,暗暗鬆了一口氣,也跟著開心的笑了。淑蘋對著擺在桌子中央的繡屏左瞧
瞧,右看看,越端詳越喜愛。「真是個好東西呀,繡工真細呀,而且頂特別的是,我從來只
看人家繡些花兒啦烏兒啦,就沒見過有人繡只白狐!」
    「就是因為是只白狐,她才會去買。」映雪含笑的望著女兒。「對不對?」怡君恍然大
悟的叫了起來。「哦,對對對!」
    「被箭射傷,為的就是救一隻白狐嘛!喲,這樣看來好像有點兒玄機耶,說不定樂梅救
的那只白狐是有靈性的,才安排了這麼一段兒,好答謝救命之恩哩。」
    樂梅噗哧一笑。「表嫂八成是章回小說看我了!」
    怡君本來就在打趣兒,一聽這話也笑了,映雪和淑蘋亦相對莞爾,只有小佩丫頭一臉認
真。
    「大少奶奶說的,也許是真的噯。這個白狐繡屏,我越看越靈!」
    說著,她就取了手絹兒,熱心的想把那繡屏好好擦拭一番,樂梅趕緊搶先把它抱在懷
裡,對向來闖禍頻繁的小佩懇求:「我拜託拜託你吧,我這屋子裡的任何東西你都可以碰,
打壞了也不要緊,可是這個繡屏你千萬別碰,好不好?」
    「哎呀!」怡君指著樂梅取笑。「剛才還笑我哪,瞧你把它寶貝得什麼似的,哈,明明
就是有那麼一點兒小迷信呢。」
    樂梅正眾人的笑聲中難為情的低下了頭,模糊的想著,那人說還會再見面,她該相信他
嗎?如果真是這樣,那又是在什麼時候呢?燈節這夜,起軒和樂梅第三度見了面。
    地點仍然四安村的市集,他仍然出其不意的現身在她面前,並且趁著宏威、宏達、怡君
和小佩擠入人群中搶看花燈時,不由分說的把走在最後頭的她胳臂一握;因為驚訝與慌張的
緣故,她根本來不及思考或其他,就身不由己的被他拉走了。在遠離市集的僻靜處,他終於
放開了她,單刀直入的說:
    「抱歉這麼拉著你,可是我必須單獨跟你說說話!」
    她揉著被他扯痛的手臂,面紅耳赤、又驚又氣的瞪著他,哦,這人可真蠻橫大膽!她決
定自己應該義正詞嚴的數落他兩句,結果說出來的卻是結結巴巴的一句:
    「我……我有在攢錢!」
    「什麼?」他愣了一下。
    「攢錢我說!」她期期艾艾的,努力讓自己更嚴肅些。「八塊錢不是小數目,距離上回
趕集日,不過十二天,你……你不會以為,我已經攢夠了錢吧?就算攢夠了,你都是這樣突
然出現,我……我並不能預知,又怎麼會帶在身上呢?」
    他啼笑皆非的跨前一步。
    「你以為我是來討債的?」
    他與她靠得這麼近,使她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那不然……」
    「假如這十二天,天天都是燈節就好了!」他完全不顧及她的反應,只是沉浸在自己滿
腔熱烈的情緒中。「那麼你就可以天天出來,我也可以天天見著你!」
    「燈……燈節嗎?」她更緊張了。「人人都出來看燈的,你遇見我,不過是碰巧……」
    「如果我也住在你們四安村,你或者可以說是碰巧,可我住在霧山村,是踩著自行車,
騎了幾里路來的!」
    他的語氣如此急促,使她不得不放軟了聲調:
    「好嘛,我相信你就是了,你別這麼激動!」
    想來她一定不能明白,他這些日子過得多麼魂不守舍,更不會知道他天天到韓家附近站
崗,只為遠遠看她一眼!他有些絕望的盯著她那張天真清麗、無沾無滯的小臉,低聲說:
    「我的突然出現,背後其實是煞費苦心的。辛苦我倒不怕,真正苦的是見不著你的時
候!」
    她本能的退後一步,喘著氣說:
    「你……你對我說話越來越大膽了!如果你以為我是個輕浮的女孩兒……」「我絕對沒
有這個意思!」他著急的打斷她。「我只是忍不住要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對你而言,我這人
或許很陌生,可是你知道吧?我覺得我已經認識你很久了,真的!這……這很難解釋清
楚。」因為他那百分之百的誠懇與急切,她不由得又心軟了。
    「那麼,你可以從你的名字開始,不然,我怎麼能夠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呢?更別提什
麼解釋了!」
    他很不願意對她說謊,可是他猜若她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十有八九會立刻掉頭就走,
而且這一輩子絕對再也不肯理他了。下意識的,他避開了她清澈而純真的眼眸,以免自己說
不下去。「我姓……我姓何。」他望向不遠處影影綽綽的通明燈火,靈感一閃:「單名一個
明字,是的,我叫何明!」
    她不疑有他的把這個名字在心裡默念了一遍,繼續底下一連串的發問:「還有呢?你為
什麼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的身世?還知道四安韓家?你不可能認識我姑爹的,除非令尊認
識?」
    他生硬的點點頭,避重就輕的說了真話:
    「不錯,家父的確認識你姑爹,認識許多年了。」
    「我就猜著是這樣,」她自言自語著:「若不是老朋友,姑爹怎麼可能把我出生時的事
兒說給別人聽……」
    她驀地住了口。不對呀,就算再熟吧,這麼私人的部份也不該隨便提起的,莫非……莫
非姑爹在悄悄的給我安排親事?這個念頭一閃過,她頓時無措起來。
    「我……我要走了。」他吃了一驚,上前攔住她,幾乎是懇求的說:
    「再等一會兒,好嗎?」「不行不行,我已經跟你說了太久的話,」她不安的低語:
「大表哥他們肯定在找我了。」
    「那麼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他見她去意甚堅,也急了。「剛才一見面我就想問你
的,你也在人群中找我嗎?」
    這個問題太直接,讓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心慌意亂的只想一逃了之,但他並不輕易放
過。
    「你希望我像趕集日那天一樣,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對嗎?所以你會算日子,準確記
得從那天到今天,整整有十二天,對嗎?你期待見到我,就如我盼望的一樣殷切,對嗎?對
嗎?」這一連串的問題更直接,讓她更不知道怎麼回答,可是他又硬是攔著不讓走,使她整
個人陷入一片惱人的昏沉中。
    「都是你!」她驟然委屈的叫了起來。「你總是躲在暗處窺伺,總是神出鬼沒,又總是
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叫人家根本猝不及防,一點兒小秘密都藏不住!你……你覺不覺得你
好可惡,好不光明正大?」
    她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但話中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屏息凝視著她,一時什
麼話都說不出來。她卻以為他生氣了,不禁更感到委屈。
    「本來就是你不好嘛!」她一跺腳,整個人已接近淚的邊緣。「本來就是你……」她說
不下去了,一個轉身就要跑開,他卻上前一攬,情不自禁的把她抱在懷中。「的確是我不
好,請原諒我的可惡。」他捧起她的臉,溫柔而熾烈的輕喚:「樂梅!樂梅!你知道麼,你
的一點兒小秘密,給了我多大的勇氣!我答應你,我會光明正大的做給你看,請你耐心的等
著我,好嗎?好嗎?」
    他的話讓她似懂非懂,只能恍恍惚惚、昏昏迷迷的回望著他。兩人就這樣癡癡相對著,
直到一群小孩提著花燈鬧嚷嚷的在不遠處跑過,她才如夢初醒似的驚跳開來,隨即逃也似的
飛奔而去。他目送著她融進流離燈火中的纖纖背影,眼底閃爍著明燦的火光。是的,他知道
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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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軒接下來所做的事,無疑是在自己家裡投下了一顆炸彈,他的哥哥起雲首先炸響開來:
    「什麼?你要爹娘替你去向韓家提親?而且你還見過袁樂梅?」「是的!」起軒沉著而
肯定的。「自從跳面具舞那天看見她之後,我就再也忘不了她,所以我打定主意,非她不
娶!爹,娘,你們一定要為我出面,她本來就是你們為我選定的媳婦兒,不是嗎?」一家人
面面相覷,都驚詫得無法言語。好半晌之後,延芳望著兒子,打破了沉寂:
    「可是,你是怎麼認出她的?你們彼此交談過嗎?」
    起軒遲疑了一會兒,決定有所保留。這屋子裡的每個人年紀都比他大,也比他保守,尤
其是奶奶,她老人家簡直還活在清朝時代,如果他說實話,只怕奶奶第一個不能接受。
    「沒有,我們沒有交談過。」他悻悻的。「當然,她不是一個人來的,身旁還有家人相
陪,而我在無意中聽見他們的談話,才發現她就是袁樂梅。」
    「那她現在長成什麼模樣兒啊?」延芳迫不及待的追問:「記得最後一回見到她時,她
是五歲吧,生得玲瓏剔透,可愛極了。如今她也有十七、八歲了,應該是個漂亮的姑娘了,
是吧?」「這還用問嗎?小時候已經讓您形容得那麼好,長大之後自然更是亭亭玉立。她固
然美貌,但絕非艷麗,而是那種脫俗飄逸的美,就像一朵梅花!噢,應該說是一朵白梅,她
就像一朵白梅那樣純潔清新!」
    這一番熱烈的形容再度讓每個人都傻了眼。士鵬若有所思的一頷首,淡淡的補註:
    「而這朵白梅已經在你的心裡生了根!」
    「是的!」起軒雙眼發亮的望著父親。「她不但讓我一見傾心,更讓我深信所謂的姻緣
天定,不然為什麼在韓家緊閉大門,而且你們也放棄了這麼多年之後,我和樂梅卻會有這番
巧遇呢?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士鵬與延芳對望了一眼,彼此都能從對方眼底讀出某種默契。當年那場意外一直是他們
夫妻倆掛心介意的隱痛,如果真如起軒所說,他和樂梅是姻緣天定的話,那麼罪孽就有補救
的機會了。可是柯老夫人掛心介意的卻是士鵬這些年來的愁慘困頓,她不曾親身體會過那場
意外,卻不只一次親眼見過兒子和媳婦從四安韓家碰釘子回來,那麼反反覆覆的拖磨多年,
韓家是一點兒也不肯化解,他們柯家倒攪得一片愁雲慘霧。後來,她不得不命令兒子和媳婦
再也不許上韓家,也命令一家人都不許再提起那樁傷心往事,偏偏這會兒,她最疼愛的孫子
竟然又把陳年舊創勾了出來!「哼!我瞧這跟老天爺沒關係,根本就是你意亂情迷了!」她
氣沖沖的指著起軒。「現在你給我聽著,不管那個袁樂梅長得像梅花兒還是桃花兒,你都趁
早打消結親的念頭!想當年,你爹跟人家說盡多少好話,賠盡多少不是,結果人家給了他多
少難堪,讓他受了多少罪?哼,那時你還是個孩子,哪裡知道這些?」說到這裡,柯老夫人
語氣一軟,恩威並施的哄道:「反正這天底下花容月貌的女孩兒又不只有她一個,你喜歡漂
亮的,奶奶負責替你物色就是□,包準賽過她!」
    「可是我只要她!」起軒硬聲說:「容貌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就算奶奶替我物色一打
沉魚落雁,我也一個都不要!」
    柯老夫人氣得變了臉色,一旁給她捶背的孫媳婦兒佳慧趕忙安撫:「奶奶不氣不氣,我
來說他兩句。」
    柯老夫人賭氣別開了臉,佳慧就對起軒微笑說道:
    「好,容貌不是主因,另外還有為爹一償宿願的心意在裡頭,對吧?不過,大嫂說句不
中聽的話,你可別介意:隔了這麼多年,再要爹娘硬著頭皮去看人家的臉色,你又於心何忍
啊?」她表面說得客氣,話中卻不無挖苦的意味。起軒還來不及反駁,起雲已經大聲接口:
    「佳慧說得對,你就別給爹娘出難題了吧!什麼姻緣天定,什麼一見傾心,全是你自個
兒一廂情願。人家若曉得你是誰,我看白梅花就要了紅辣椒!所以我勸你別傻了,天涯何處
無芳草?攀這門親,無非是自討苦吃!」
    置身於四面楚歌之中,起軒勢單力薄,只有奮力一擊:「自討苦吃就自討苦吃!總之我
心甘情願!」
    「好了好了,別再爭執了!」士鵬手一揮,定定的望著小兒子。「咱們就走一趟四安韓
家吧。」
    沒想到還能如此峰迴路轉,起軒抽了一口氣,正要感謝父親,柯老夫人卻愕然發言:
    「你真要去?你們爺兒倆是不是都昏了頭哇?」
    「娘,您是明白的,」士鵬懇切的說:「這段恩怨一日不解,我心中也一日不能安寧。
今天得知起軒和樂梅這番巧遇,坦白說,我也忍不住要想,莫非這冥冥中真是有一股奇妙天
安排一切?」他的視線掃過眾人,最後停留在起軒的臉上,聲音裡充滿了希望:「姑且不論
這個安排是不是一次轉機,就為了起軒的感覺,這一趟,也已勢在必行了!」
    如果求親一事對柯家來說是一顆炸彈,那麼對韓家而言,就是一場災難了。大廳中,伯
超、淑蘋和映雪站在這頭,士鵬、延芳和起軒站在那頭,這邊嚴陣以待,那邊陪著笑臉,但
怎麼說都是一個壁壘分明的局面。好半天,映雪終於冷冰冰的拋出一句:
    「你們又來做什麼?」「唉!」士鵬不禁長歎一聲。「多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
    映雪一咬牙。「歲月能改變的,只有我的外表,其他什麼都沒變,也永遠不會變!」
    「別這樣吧!」延芳哀懇道:「咱們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難道就不能心平氣和的好好
說幾句話嗎?」
    「很抱歉,長長的十八個年頭,你或者在修身養性,但對於一個失去丈夫、帶著孤兒寄
人籬下的寡婦來說,怎麼可能像你一樣悠哉?就算我馬齒徒長,性情怪僻又怎樣?那還不是
拜你們之賜!」起軒神色一凜,忍不住想上前爭論,延芳暗暗拉住他,委婉的對映雪解釋:
「你誤會我了,我真的沒有要刺激你的意思……」
    「你們明明知道,」伯超板著臉打斷:「只要跨進我家大門,不論你們說什麼、做什
麼,都是動輒得咎,又何必自討沒趣?」
    「咱們並沒要求你們什麼,」淑蘋黯然接口:「僅僅一件事兒,老死不相往來,這也很
困難嗎?喪親之痛,咱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它壓在心底,你們為什麼又來挑起它
呢?」
    起軒跨前一步,再也無法忍耐的衝口而出:
    「這個創傷不是你們才有,咱們也有啊!家父一直努力在做的,並不是挑破舊創,讓它
流血,而是想要治好它,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此話一出,伯超、淑蘋和映雪都相對愕
然,士鵬連忙介紹:「哦,這是小犬,起軒。」
    起軒這才警覺到自己的態度已失了分寸,只得努力穩住情緒,行禮如儀。「小侄起軒見
過韓伯伯、韓伯母,以及袁伯母。」
    此時,宏達正悠哉游哉的從廳外走過,「柯起軒」三個字讓他停下腳步,好奇的湊近窗
口朝內打量,而且立刻就大吃了一驚。天哪!這傢伙不是那天那個巫師嗎?他正要喊出聲
來,又急急把自己嘴巴一捂。別急,先告訴樂梅去!這麼一想,他就三步並做兩步的跑走了。
    這頭,映雪並不說話,只是默默的望著眼前修長、帥氣的青年,她臉上那種尖銳與抗拒
的神情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歲月漂洗過的感慨和憂傷。終究是女人明白女人,母親瞭解
母親,延芳察言觀色,柔聲說出映雪心中的話:
    「一轉眼兒,孩子都這麼大了,是不是?想當初,你看到的起軒,還是個兩歲的小男孩
呢。」
    士鵬也不禁緩緩接口:
    「記不記得咱們在路上搶著給新生兒取名字的事兒?樂梅這個名字,還是我想出來的
哩。」
    記不記得?映雪心中一陣亂針戳刺般的痛,他竟然問她記不記得!如果真有什麼令她記
恨一輩子的,那就是懷玉的慘死異鄉!就算天毀地滅,她也不會忘記,更不能原諒!
    「你們帶著兒子來敘舊嗎?」她無法克制的顫抖著,眼裡幾乎冒出火花。「我真不敢相
信,你們說話的語氣,好像咱們是老朋友似的,簡直荒謬透頂!這種心血來潮就上門歪纏的
行為是多麼令人厭惡痛恨,你們難道連一點兒自知這明也沒有嗎?」映雪的咄咄逼人原在起
軒的預料之中,而他絕不輕言退卻。「袁伯母,」他很快的說:「家父家母今日上門拜訪,
並非心血來潮,而是我請求他們為我出面,前來求親的。我以十二萬分的誠意,懇請伯母答
應,將令嬡許配給我!」
    伯超和淑蘋都呆住了,映雪更是瞪大了眼睛。這樣的反應也在起軒的預料之中,而這時
的他更沒有退卻的道理。「這門親事其實是舊話重提,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由我自己前
來。我的相貌,伯母已經看見了,至於我的人品,我願意接受伯母提出的任何考驗。總之,
我要爭取每個機會,讓伯母認識我,然後接受我!」
    士鵬讚許的望著兒子,為他氣定神閒、不卑不亢的表現感到驚喜和驕傲,然而卻聽映雪
利刃似的聲音割過耳朵:
    「好,那麼我告訴你,你沒有機會!問題不在於你的相貌,或是你的人品,而在於你姓
柯!因為你是柯士鵬的兒子,所以你這輩子永遠沒有機會!」
    說完,她一轉身就要拂袖而去,起軒還來不及上前多說什麼,伯超已下了逐客令:
    「親事免談,你們請回吧!倘若要我叫人來趕,那就不好看了!」眼見淑蘋已挽著映雪
匆匆往內室走去,起軒一時方寸大亂,這樣絕決的結果可不在他的預料之中!如果別人不肯
給他機會,那麼他就自己製造機會吧,即使走的是一步險棋,也總比進退不得來得好!「為
什麼您不問樂梅的意見?」他朝著映雪的背影大喊:「我與她彼此有情,您不能如此獨裁就
決定我們之間的一切!」
    這句話有如一道立即引爆的火線,霎時炸得滿室皆驚。映雪先是一呆,接著便急促轉身
死瞪著起軒,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誰跟你『我們』?什麼叫做『我們之間的一切』?
你竟敢對我說了這樣匪夷所思的話來!我的女兒充其量只聽說過你的名字,而你居然說什麼
彼此有情!這……這簡直是侮辱我的女兒!」「不不不!」延芳慌急的試圖解釋:「起軒的
意思是說,他見過樂梅,而且對她一見鍾情,那是發生在咱們村裡面具舞的慶典上……」
「那只是第一次!之後我同樂梅還見過兩次面,一次是你們四安村的趕集日,另一次則是元
宵燈節!」
    棋局既然已走到這個地步,起軒乾脆把兩人之間的交往經過全盤托出。映雪越聽臉色越
白,最後終於聽不下去了。
    「你胡說!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你!」她猛然轉向士鵬和延芳,咬牙切齒的喊道:「柯
士鵬!許延芳!你們屢次求親被拒,那是你們自取其辱!如果你們因而惱羞成怒,儘管衝著
我來,不要教唆你們的兒子來口出狂言!這樣子糟蹋我的樂梅,你們良知何在?」這番話未
免傷人,延芳的臉色也開始發白:
    「你說這話實在太冤枉人了!關於起軒和樂梅之間的種種,咱們和你一樣,都是初聞乍
聽,驚訝並不在你之下。不過,我相信起軒不會憑空捏造,他初見樂梅已經為她傾心,所以
才會一再設法相見。雖然此舉有所不宜,可是咱們今天來的目的,正是要求一份名正言順
呀!」
    「不錯。」儘管心裡亦是一片震驚,士鵬仍努力維持著冷靜。「既然這一雙小兒女彼此
已經有了好感,你何不暫時撇開成見,正視起軒的真心和咱們的誠意,甚至,你也不妨聽聽
樂梅自己的想法。」「是的是的!」起軒急切的懇求:「袁伯母,求求您吧!」
    映雪輪流瞪視著士鵬和起軒,整個人幾乎被狂怒撕裂。柯家果然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敵!
十八年前,老子毀了她丈夫的性命,十八年後,兒子又來毀她女兒的名節!此刻,她恨不得
對他們擲去一萬句惡毒的詛咒,但一時之間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久久才瘖啞的迸出聲來:
    「姐姐,姐夫,你們不說句話嗎?人家竟然要樂梅出來對質了!這算什麼?簡直是欺人
太甚,欺人太甚了……」
    眼見局面趨向不可收拾的情狀,起軒開始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他倒不後悔下了險棋,
只後悔自己這步棋下得太急,話說得太快。「袁伯母,請您平心靜氣的聽我解釋……」
    「好了,什麼都別說了!」伯超揮手打斷他,又皺著眉望向士鵬。「既然你們也不是全
都知情,那麼應該把你們的兒子帶回去,好好問個清楚。至於樂梅,那是咱們韓家的事
兒……」話語未落,門外已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宏達的叫喊:「你是怎麼啦?不
能去呀!你不怕回頭挨罵嗎?喂喂,樂梅!樂梅!……」廳內眾人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望著
門外,就見樂梅花容凌亂的出現在那兒,一面喘氣,一面以目光急切的向廳內搜尋著。起軒
情不自禁的喚了一聲:
    「樂梅!」她直勾勾的同他望過來,臉色立刻蒼白如雪,因為她印證了一個可怕的事
實。「真的是你!」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剛才的焦急、慌亂、不信加上此刻的憤怒、失
望、傷心驟然齊湧上心頭,委屈的淚水卻滾下臉頰。「怎麼可以……」她激動萬分的哭喊出
來:「你怎麼可以這樣欺騙我?」
    說完,她就急急轉身,哭著往後奔去。起軒嘶聲大喊:
    「樂梅!樂梅你聽我解釋……」
    他衝到門外欲追,卻被隨後趕來的宏達一把抓住。
    「喂!你給我等一等!樂梅是你叫的嗎」你先給我解釋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還
解釋什麼?」廳內,伯超氣急敗壞的大嚷:「你們趕緊給我走!不然我真要叫人來攆你們
了!」
    舊怨未解,又添新恨。士鵬無奈而沉鬱的長歎了一聲,看來贖罪之路,這下更是困難重
重了。
    「你不用叫人,咱們告辭就是。」他上前握住起軒的手臂,把起軒張口欲說的話堵了回
去:「你認為你的解釋,現在有誰聽得進去呢?走吧!」映雪並不關心柯家三人的離去,她
只是雙眼發直的呆站在原地,只是徹底被樂梅剛才的反應擊潰了。
    原來,柯士鵬的兒子所說的那些相見與私會,都是真的!原來,她以全副生命和心血寶
愛的女兒,竟然瞞著她做出那等違失閨秀身份的事來,而且,對方的父親還殺了她的父
親……這天中午,映雪不吃午飯,亦不理眾人的勸慰,逕自拉著女兒關入自己臥房內,對著
亡夫的靈牌長跪不起。她不言不語,不斥不罵,甚至也不哭,整個人像一株千年冷松,彷彿
雙膝已在地上生了根。身後,樂梅低著頭跪著,慚愧、悔恨又擔憂的淚水紛陳了一臉。
    「娘,您別這樣!我寧願您打我罵我,也好過您對我不理不睬。娘,求求您跟我說
話……」
    映雪直視著亡夫的牌位,木然而冰冷的打斷女兒:
    「你叫我說什麼?我能說什麼?事實明擺在眼前!你這等放浪形骸,不知羞恥的行為,
證明我十八年來的苦心孤詣已毀於一旦!我太對不起你爹了!你不要跟我說話,就讓我一個
人靜靜的向你爹懺悔吧!」
    一席話聽得樂梅心如刀割,禁不住把母親緊緊一抱,痛聲哭喊:「不要不要嘛!我求求
您聽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柯家的人。那次去看面具舞遇見他,純粹是一種巧合,接下來
那兩次,也都是他突然間就冒出來,我根本是處於被動的。我……我曉得我處理得很糟,可
從頭到尾,我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主動,這一點請您一定要相信我呀。」
    映雪心中微微一軟,終於回過頭來望著哭泣的女兒,語氣裡揉進了痛惜:「好,你不知
道他的身份,你完全被動,可他這樣三番兩次的找機會接近你,這份處心積慮,已經昭然若
揭了。說得難聽點,他分明就是在勾引你!一個莊重的好女孩兒,是應該如此輕易撤防,如
此輕率大意,甚至如此輕易上勾嗎?」
    這一席話又逼出了樂梅更多的淚水,除了對自己的責備,還有對母親的歉意,更有對那
人的怨恨。
    「不應該!不應該!我一開始就犯了大錯,千不該萬不該去看什麼面具舞……」她掩住
臉,泣不成聲。「哦,如果我從沒遇見那個人就好了。」映雪靜靜注視著女兒,心裡那份軟
意如漣漪,一圈圈的擴大,最後覆蓋住了原本的怒潮。
    「女兒,」她疼憐的握著樂梅的手,不覺酸楚起來,聲音也有了淚的成分:「當我失去
你爹之後,若問我之所以還活在世上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你!除了給你一份完整的母愛,
我還要替你爹來關注你、保護你,這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心情,你懂嗎?」「我懂!我
怎麼不懂!」樂梅含著淚頻頻點頭。「雖然我從小就沒有爹,可您從不讓我感覺任何欠缺。
這麼多年來,您省吃儉用,剋扣自己,而我身上穿的戴的卻一樣不少。我知道您把我看得比
自己的生命還重要,我都知道的!」
    「對!因為我要你是最完美的,一站出來,就讓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他們會說,儘管
袁懷玉年紀輕輕便不幸過世,可他留下的一對孤女寡婦是如此爭氣,一點兒也不曾辱沒了
他!我要你成為你爹的驕傲,也成為我的驕傲!」
    說到這裡,映雪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樂梅反而不哭了,她緊緊咬著唇,定定的說:
    「我不會辜負您和爹的!這一次請您原諒我,我發誓,類似的事往後再也不會發生了。
從今以後,我若是再見柯起軒一面,或是跟他說一句話,我就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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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00:37:28 |只看該作者

可是起軒卻不能不再見樂梅,而萬里也不能不幫他出主意。「病人多半是這樣的,」他
對著反覆遊走的起軒下了一個結論:「對於大夫的指示左耳進右耳出,給他開了藥方嘛,又
不好好吃,等鬧到不可收拾了,他又來找你了。」
    「我不是病人,我是小人!」起軒痛苦的喃喃自語:「怎麼辦?她現在肯定認為我是個
惡劣、卑鄙、齷齪、陰險、混蛋又可恨的小人!」萬里聳了聳肩。「那也沒法子呀,假如我
是她,我也會認為你是個惡劣、卑鄙、齷齪……你剛剛還說什麼來著?」
    起軒終於停下徘徊的腳步,氣急敗壞的大嚷:
    「別管我說什麼了,反正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是!」
    但對樂梅來說,恐怕就是!他絕望的想起她含恨離去的表情,又開始倉惶的走來走去。
    「不行不行,我得再設法見見她,我必須向她道歉,向她解釋,而且得越快越好……」
他忽然一把扯住萬里,焦急的說:「快幫我想想,我有什麼機會可以見到樂梅?最近有什麼
節慶日子沒有?有沒有啊?哦,現在我急得腦子裡裝滿了漿糊。」萬里十分同意的點點頭。
    「我看現在你的腦子裡真的只有漿糊!就算你故技重施,再見到袁樂梅,你以為她還會
追著你還東西,或是驚喜得目瞪口呆?老兄,西洋鏡已經拆穿啦,記得嗎?據我的判斷,她
可能只有兩種反應,要不尖叫,要不就給你一耳光。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想你是沒有什麼機
會開口道歉的,更別提解釋了。」他說的是三分真話,七分戲謔,可是起軒卻聽得很專心,
末了還一直點頭。「對對對,所以地點很重要,得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不受旁人干擾的地
方,這樣我才有可能暢所欲言,可是什麼地方好呢?什麼地方好呢?」
    起軒那副傍徨思索的模樣可讓萬里愣住了。看樣子,他的老朋友真的是病人膏肓,無藥
可救啦,他有點受不了的拍拍起軒的肩:「喂,我說……」「有了有了!」起軒眼中忽然一
亮。「我知道她家附近有個普寧寺,後面的小山坡看來挺荒涼的,應該沒什麼人去。對!就
選在那兒好了!可是,」他的眼神又黯了下來。「可是我怎麼樣能把她弄到哪兒去呢?」
    萬里氣得雙手亂揮。「你乾脆衝進她家裡,死拖活拉的把她弄去好了!」
    起軒認真的考慮了一下,沮喪的搖搖頭。「行不通的,」他無助的說:「今天這麼一
鬧,韓家的人一見是我,肯定讓我吃閉門羹。我想,我根本見不到樂梅,就會被轟出來
了!」萬里簡直快氣昏了。「我看你真的是病得不輕!偏偏我又是個大夫,見死不救有違醫
德,所以……」「所以你要幫我去搶人?」起軒的眼中又充滿了希望。
    萬里想自己一定馬上就要昏倒了。
    「我瘋了我,幫你去搶人!頂多陪你等人,等到了再幫你搶,然後火速奔往那個小山
坡,讓你們私下解決,省得還要先打退她那一干親戚……」
    「有道理!那還等什麼?咱們現在就去!」
    說完,起軒不由分說,轉身牽了自行車就跑。
    分明是氣話,那個被愛情沖昏頭的傢伙卻當真了。萬里目瞪口呆的望著起軒的背影,低
喊了一聲「天哪」,也不得不跟了上去。不久之後,他們已經來到四安村韓家門前的附近。
起軒十分專心的盯著那兩扇門,萬里則無可奈何的瞪著他的朋友,為自己跟著趟入這種莫名
其妙的渾水而詫異不已。當然,那個養在深閨的袁樂梅是不會輕易單獨出門的,就算他們等
到太陽下山,恐怕連她的一根頭髮也不會看見,可是想來起軒這個瘋子是絕不肯罷休的!萬
裡清了清喉嚨,同時也清了清思緒,開始冷靜的思索較為可行的辦法。」
    「這樣吧,」他用一種決斷的語氣同起軒商量:「只要見著有人出門,咱們就上前請他
代為傳話給袁樂梅好了!」
    起軒已經等得望眼欲穿,這會兒不免有些煩躁。
    「他們家的人我又不全認識,隨便出來個人,我怎麼能確定是不是韓家的人?就算確
定,我也不能肯定他會不會傳話?就算肯定,我還是不能斷定樂梅來不來赴約呀!」
    萬里一眼瞥見了什麼,趕緊推了起軒一把。
    「那麼你現在先確定一下那個人你認不認識。」
    起軒順著萬里的視線望去,只見宏達正跨出大門,心不在焉的往另一頭走去。「是韓宏
達!」「認識的,是吧?」萬里高興的說,但馬上又愣了一下。「奇怪,這名字聽起來怎麼
這麼熟?」
    「你也認識的,他就是那個表哥!」
    「好極了!」萬里當機立斷的踢松自行車的腳架,推車就跑。「咱們追!」起軒也跟著
騎上自己的車,臉上卻堆滿了懷疑的表情。
    「叫他幫我傳話?他會肯才怪!」
    「會會會!」萬里信心十足的。「這小子挺沉不住氣,他是最佳人選,你信我的!」宏
達的確是沉不住氣,當他回頭看見起軒和萬里正朝他飛車而來時,已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而聽起軒說明天下午將在普寧寺後面的小山坡等待樂梅前來赴約,他更是氣得想一拳揮過
去。「你……你還想見她?她今天差點兒就給你整死了你知不知道哇?我舅媽那種人向來是
不發作則已,一發作就非要弄得淚流成河,急死全家不可啊!」
    連續兩個「死」字讓起軒的臉色也慘白如死,他一把抓住宏達的衣領,一疊連聲的問:
    「她把樂梅怎麼了?她打了她?罵了她?傷害了她?是不是?是不是?」宏達被勒得差
點兒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才掙脫開來。
    「關你什麼事兒?」他一手握著脖子,一手指著起軒,忿忿的說:「我嚴重警告你哦,
你要再敢來糾纏不休,害樂梅倒楣的話,我會跟你拼了哦!」
    起軒一咬牙。「好,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衝進你家看是怎麼回事兒!」
    萬里趕忙將起軒攔腰一抱,藉機對宏達喊話:
    「喂,你看見了吧?如果你明天不讓他見著你表妹,我是攔不住這個瘋子喲。到時候,
你舅媽肯定又要發作一下,你表妹也肯定又要倒楣了。」
    這番心戰顯然是起了作用,宏達瞠目結舌的瞪著起軒那副掙扎的樣子,不禁著急起來。
    「姓柯的,你別亂髮瘋!樂梅既沒缺塊肉,也沒少層皮,只要你不再招惹她,她就好端
端的沒事兒!」
    起軒心裡一鬆,但還是不能完全放心。
    「除非你替我把話傳到,讓我親眼確定她沒事兒,否則我就殺進你家裡去!」「好哇!
你來呀,你來試試看!」宏達氣沖沖的捲起衣袖。「我會在門口等著你,看你殺不殺得進
去!」
    萬里這才放開起軒,對宏達比了一個安撫的手勢,故作嚴肅的扮演起仲裁的角色。「稍
安勿躁!我認為你們兩個打架是很不聰明的,因為那肯定又要驚動你家,而你舅媽一看見起
軒,又免不了發作一下,到時她淚流成河,你們兩個血流成河,豈不更糟?」
    宏達聽得一愣一愣,萬里見他入彀了,又繼續往下分析:
    「所以□,唯一讓你表妹不倒楣的做法,就是你負責把話傳到,而且讓她一定赴約。起
軒見了她,道完歉,心也安了,如此靜悄悄的息事寧人,不是很好嗎?」
    宏達苦惱的抓抓頭,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不甘願的對起軒大嚷:「哎呀,就算
我把話傳到,她也不會來見你的啦。她自己都說了,要是再見你一面,或是再和你說一句
話,她就不是人!」起軒立刻被擊潰了,一顆心急促的向下沉。
    「她……她真的這麼說?」
    「對!所以你不要再煩她了!你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心裡的主意,什麼道歉,什麼解釋,
說穿了就是不肯死心嘛!」宏達橫了起軒一眼,因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而有些不忍,但更
多的是獨佔先機的勝利與驕傲。「告訴你吧,你再怎麼強求都沒用,因為樂梅根本是我的!
我今年都二十歲了還沒成親,你以為我在等什麼?」起軒的心直直沉到谷底,一句話都說不
出來,萬里卻在一旁接口:「是啊,你等什麼呢?」
    「自然是等時機成熟,父母點頭啊!我再乾脆告訴你們,事實上,我和樂梅的好事已經
近了,」宏達強調的重複:「很近了!」「是嗎?」萬里一臉正經的想了想。「要講時機的
話,早兩年,該成熟的也成熟了,為什麼這個頭遲遲不點?嘿,我就醫學的觀點來分析,倒
有一解。這個表親通婚嘛,雖然是屢見不鮮,不過情況要分兩種,如果是遠親,問題不大,
如果是近親,譬如你和你表妹這種的,就不太妥了。」
    宏達氣憤的瞪著萬里。
    「有什麼不妥?」「多了!不是我要嚇唬你,實在是我家祖上五代行醫,看了太多的悲
劇。近親通婚,可憐的是下一代,生出來的孩子不是白癡,就是畸形,還有沒手的啦,缺腳
的啦,無腦的啦,瞎眼的啦,反正什麼慘狀都有!所以我奉勸你千萬別冒這個險,不然一個
不巧,痛苦可是一輩子呀!」
    「你……你是什麼蒙古大夫啊?」宏達的臉綠了。「這麼惡毒的詛咒人!」萬里嚴肅的
直搖手。「哦,這絕不是詛咒。對了,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兒,回頭你好好的問問長輩,祖
上是否有重複發生的疾病,有的話,那更是萬萬不可,因為這可是會遺傳的!」
    宏達已經氣得快吐血了。
    「你他媽的胡說八道!我祖上有病?你祖上才有病!」
    他氣不過的衝上來就把萬里打得往後一仰,幸好被起軒抱住了而沒有跌倒。萬里甩開一
頭一臉的金星,也生氣了,但拳頭才一緊,雙臂卻讓起軒牢牢勾住。
    「不能打呀!」
    萬里氣急敗壞的朝身後箝制他的起軒大吼:
    「你怎麼又來這套?你上次讓我挨的揍還不夠?你……」
    話還沒說完,宏達已撲身上來,雙拳左右開弓不算,還以膝蓋撞萬里的肚子。起軒頻喊
住手無效,急不過的將萬里一旁甩開,衝上來揪住宏達,憤然吼道:
    「你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抓住他,他一拳就可以揍扁你?」宏達不甘示弱
的反吼回去:
    「我只知道我很想一拳揍扁你!」
    這句話立刻生效了,起軒被一拳打跌在地,還來不及起身,宏達又狠狠補上一拳。
    「我今天就先把你擺平了,省得你明天上門找麻煩!」
    「你別逼我出手!」起軒跳起來大叫:「忍耐可是有限度的!」宏達哪裡聽得進去,上
前一步,不由分說的又要動手,卻被起軒左手一擋,右拳眼看著就要朝宏達飛去,但中途竟
硬生生的停住。宏達本來已瞇著眼睛準備挨打,看起軒棄手,馬上便發動攻擊。在毫無準備
之下,起軒又挨了一拳。
    這時,癱在地上的萬里忽然喊道:
    「韓宏達,你淨找人出氣,真是太沒風度!你也沒弄清楚祖上有病沒病,何必氣成這樣
了?!」
    「你還講!還講!」宏達憤恨的往萬里撲去。「分明討打!」
    萬里本來只是佯裝傷兵,此刻利落的一躍而起,三兩下就把宏達擒拿住了。「老虎不發
威,叫你當成病貓了。來來來……」萬里將宏達押向起軒面前。「把他剛才欠你的討回來!」
    起軒瞪著宏達,是很想修理他,卻遲遲不動手。
    「快呀!」萬里催促。起軒握了幾下拳頭,心裡悶悶的,突然洩了氣。
    「算了!」他苦笑的說:「他是樂梅的表哥,我實在打不下手。」萬里似笑非笑的看著
起軒,為他愛屋及烏的情操有一點點感動,然而還要藉機戲謔:
    「好,就算他不欠你,可是他欠我!上回加這回,這筆帳……」「算我的!」起軒很快
的接口。
    「你們兩個少做戲了!」宏達悲壯的一挺胸。「誰要領你們的情?快動手,少廢話!」
    話一說完,他就猝不及防的被萬里往前一推,待他踉蹌著站穩之後,一回頭,卻看萬里
和起軒已經跨上自行車走了。
    宏達愣愣的望著兩人遠去的身影,滿心的懊惱、氣恨和莫名其妙,但最多的還是手足無
措。怎麼這麼倒楣?他悻悻的想,那兩個可惡的傢伙突然出現,然後又突然離去,卻留給他
一堆棘手的難題!樂梅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平靜的輾斷了和起軒之間的一切,但宏達帶回來的
難題,又使她維持了一個下午的平靜徹底瓦解。自從解事以來,她就習慣性的分擔母親所有
的喜怒哀樂,當然也分擔了那份對柯家的敵意,這敵意幾乎是一種不需思考的本能,或者
說,一種牢不可破的真理。
    但是,起軒的出現,卻錯亂了她長久以來所認定的這些,也錯亂了她全部的心情與秩序。
    他先是唐突的撞進她的生命,讓她驟不及防的飄上雲端,然後,他又唐突的揭開真正的
身份,讓她驟不及防的跌入深淵。而現在,她只想默默的平撫自己心中那道隱藏的傷口,他
卻不讓她安寧,硬是假藉道歉之名來干擾她。天啊,他究竟想置她於何地?她都已經被他整
得無處自容了,他竟然還不肯放過她!這個人真的太可怕了!最可怕的是,他看起來是那麼
斯文可親,那麼真摯誠懇,讓她什麼都來不及弄清楚,就一頭栽進他設下的陷阱!「為什麼
天底下會有這種偽君子呢?」她喃喃自語著,眼淚流了一臉。「而這個偽君子為什麼又偏偏
叫我碰上呢?」
    一旁,宏達憤憤不平的直點頭。
    「對對對!他是偽君子,咱們別上他的當,明天不去!絕對不去!」「可是不去的話,
他又要跑來家裡鬧,到時候,誰知道他又會說出什麼話來?」樂梅恐懼的捧住臉,惶惶的低
喊:「哦,娘會氣瘋的!我才剛在她面前痛定思痛,又保證又發誓的,怎麼能再傷她一次?
哦,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啊?」
    宏達恨恨的捲起衣袖,擺出摩拳擦掌的架勢。
    「你別理他,有我哩!明天他若真敢上門,我就打得他頭破血流、鼻青臉腫、滿地找
牙……」
    「別說了!」樂梅重重一跺腳,生氣了。「你看你嘛,老是跟人家打架!你……你分明
是存心驚動我娘!」
    宏達被她變化的情緒反應攪得一頭霧水。
    「我錯了,算我錯了,好不好?」他吶吶的道歉。「你別急,我想想看有什麼辦法……
想想看……」
    他開始拚命的想,努力的想,但絞盡了腦汁,還是一點兒主意也沒有。正傍徨著,忽然
聽樂梅說:
    「好吧,我去見他。」宏達吃驚的看著她,完全被弄糊塗了。
    「我必須清清楚楚的跟他做個了斷,才能一勞永逸!」樂梅堅決的對自己一頷首,接著
又一把抓住宏達,急切的求助:「你肯幫我的,是不是?」宏達昏頭脹腦的點點頭,點完才
莫名其妙的問:
    「幫什麼呀?」「明天趁我娘午睡的時候,咱們打從後門溜出去。你用自行車火速載我
去,我就快刀斬亂麻的把話講清楚,然後咱們再火速趕回來。」樂梅一咬牙,斬釘截鐵的
說:「然後,我和他就再也沒有任何瓜葛了!」
    於是,起軒和樂梅第五度見了面。
    在普寧寺後面的小山坡上,宏達被萬里軟硬兼施的拉開了。這兒,只剩下他和她兩人。
    她一徑低著頭,努力維持著冷淡與平靜,不願看他,也不願先開口說話。四周安靜極
了,除了揚過樹梢的風聲,就只有彼此的心跳聲。久久,她終於聽見他低沉如歎息的聲音響
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她猛然拾起頭來瞪視著他,辛辛苦苦克制的情緒全然白費。「原諒你?」她的眼中迅速
湧入淚水。「我為什麼要原諒一個騙子?你哪一點值得我原諒?」
    他急急上前一步,激動的說:
    「如果我真是一個騙子,何必暴露身份,拉著父母到你家求親?」她一時語塞,找不出
話可反駁,只能怔怔的望著他右邊臉頰上的一塊瘀青,猜想那必是昨日和宏達打架的結果。
    「你知不知道這背後其實並不容易!事隔多年再舊話重提,我必須力駁家中反對的聲
浪,才能將父母說動,讓他們鼓起勇氣上你家去。」他盡量抑制著激越的情緒,但還是壓不
下眼中那種燒灼的熱烈神情:「不錯,先前我確實欺騙了你,可是我對天發誓,我絕無心存
玩弄之意!之所以保留真實的身份,那是因為我太擔心把你嚇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那
時你或許可以說我是騙子,可是如今,你應該對我有一定程度的瞭解,何況我都登門求親
了,難道還不足以向你證明我的決心和誠意?就看在這一點上,難道我不是情有可原嗎?」
    哦,他又以那種真摯的、誠懇的、不容置疑的眼神和語氣,在一點一滴的滲透她了!她
逃避的轉過身去,軟弱的抗議:「你強辭奪理!」他繞到她面前,不肯放棄的緊盯著她的眼
睛。
    「樂梅,我犯下的最大錯誤,是我太沉不住氣,太急於得到你了!」
    她掙扎的退後一步,強迫自己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不准再對我說這種話!」
    但他仍節節進攻。「誰不准?你母親是不是?提到她,我忍不住要說句冒犯的話,她太
獨裁,太專制,她簡直不可理喻!」
    她總算抬起眼來怒視著他,開始反擊了。
    「你居然還振振有辭的批評我母親?讓我告訴你,她是全天下最溫柔、最堅強的母親!
只有在面對你們柯家人的時候,她才有劍拔弩張的一面,什麼原因你心知肚明!」
    這一擊恰中要害,頓時他無話可說,只覺得洩氣而沮喪。好半天之後,他定定的望向
她,以一種無奈、懇切的語氣說:
    「咱們為什麼不能化干戈為玉帛呢?一樁意外讓兩家人反目成仇,也讓你母親和我父親
變成兩個最痛苦、最不快樂的人,而且還把這種種痛苦和不快,傳染給身邊的每一個人!我
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視之為理所當然?為什麼大家要浪費十八個年頭活在恨當中,而不
活在愛當中?」
    隨著這席話,她臉上那種抗拒的神情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自覺的動容。這樣
的表情變化落在他眼中,使他心裡又充滿了希望。「所以我現在要改變它!我選擇了愛,」
他仍定定的凝視她,出其不意的反問:「你呢?」
    她駭了一跳,一時之間吶吶不能成言。堅持著,她忽然生氣了,為什麼他總是令她如此
驟不及防?而為什麼自己又總是如此輕易就被他說服呢?天啊,她根本不該再來見他的,只
要一看著他、聽著他,她的全副武裝就潰不成軍了。「你聽著!」她急促而慌亂的,恨不得
一口氣趕緊說完,然後趕緊離開。「我今天之所以來見你,是要告訴你,從今以後,你我劃
清界線,請你不要再突然出現,不要再跑到我家去,更不要叫人傳什麼話,就當咱們是從不
曾見過的陌生人,再也不見,永遠都不見……」原先為了她而打架,他的臉已瘀傷了一塊,
現在,為了她說的話,他負傷的臉上又多了一層深受打擊的表情,看來如此絕望、灰心、沉
默,而且可憐。她越說越痛惜不忍,只好逼著自己轉開視線,把心一橫,繼續期期艾艾的往
下說:
    「至於……至於那個繡屏,我應當拿來還給你的,可是……我難以自圓其說……反正,
反正我不會賴帳的,等我存夠了錢,一定會還給你。我已經知道你是柯起軒,錢該還到什麼
地方去,我自會安排……」
    他仍然一聲不響。她不敢看他,心裡漲滿了慌亂與酸楚,眼中則漲滿了泫然欲泣的淚。
    「就……就這樣吧,」她努力掩飾自己的依依不捨,低低的說:「我走了。」但她才剛
轉身,手臂就被他緊緊握住了。她倉促而震驚的抬頭,視線正好觸及他焦灼、痛楚的雙眸。
    「如果你真的安心和我劃清界線,又為什麼掉眼淚呢?」
    她心慌意亂的試圖掙脫他。
    「我沒有掉眼淚……」然而話還沒說完,原本盈盈欲落的淚就很不合作的掉了下來,令
她越發恐慌。「你放開我,」她幾乎是哀求的低嚷:「讓我走吧。」
    但他只是將她握得更緊。「你明明是喜歡我的!」他不顧一切的衝口而出:「當我是何
明,還是什麼張三李四也好,那時你已經喜歡我了!現在我還是這個人,變的只是個名字,
卻換來了劃清界線!早知如此,我還求什麼光明正大?我……」他一心一意只想力挽狂瀾,
情急之下不禁越說越不能控制自己:「算我後悔了行不行?我寧願做何明,做張三李四,行
不行?」
    如果這是激將法,那麼他是成功了。她被他激動的語氣攪得一片昏亂,也不禁衝口而出:
    「你知道你最可惡的是什麼嗎?就是你現在所說的!你欺騙我的動機全屬自私,只為你
自己著想!明知道這一切是不可能的,是絕無希望的,你為什麼還要來招惹我?為什麼要讓
我喜歡上你?」他呆住了,因為她終於坦承心意而震動得無法言語。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騙得好慘?」她收束不住紛紛下墜的淚珠,也收束不住這些日子反
復思量的心情:「為了你,我把所受的教養拋到腦後,為我心神不寧,為你朝思暮盧,甚
至……甚至還以為你是姑爹為我安排的對象……我居然讓自己被你弄得糊里糊塗、神魂顛
倒,我真恨自己這麼沒出息!哦,我娘罵得對,我是放浪形骸,我是不知羞恥……」
    委屈、傷心加上羞愧,使她情緒複雜,近乎語無倫次,最後更是泣不成聲。當她赫然發
現自己已被他順勢擁入懷中的時候,不禁崩潰的哭喊:「你幹什麼?放開我!你放開
我……」
    「我不放!」他固執的說:「在你說了這些話以後,我怎麼還放得了手?我一輩子都不
會放開你了!」
    他們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往後,而他竟還對她允諾一生一世的廝守!一股怨恨自她心底嘩
然湧起,迫使她拼盡全力一把推開他。「你不放也得放!別說我娘,就說我自己也絕不允許
對不起爹!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遑論共處於同一張屋詹底下!」
    喊聲方絕,她立即掉頭飛跑而去。
    這頭,他神色慘然的呆立在原地,如同剛聆聽過死刑宣判的犯人。四周真的是安靜極
了,一種空洞如死的寂靜。一時之間,他不知自己置身何處,甚至也聽不見風過樹梢的聲
音,唯有她留下的那聲淒喊,從四面八方迴盪而來: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難道恩怨無解?難道恨的力量勝過愛的力量?難道一時失手犯下的錯誤,必須延續一生?
    難道這就是結果?起軒痛苦的閉上眼睛,感覺自己正往一口深不見天的井底急速下墜。
彎彎月光,發出淡淡的憂愁,無視一旁零星耀眼,寂靜--是賦予夜晚的使命,還在月夜中流浪的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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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00:38:13 |只看該作者

如果悲劇是一口井,那麼柯家歷代似乎都逃不過陷溺的命運。而柯家百年來陸續發生的
幾樁不幸事件,也確實和一口井有關。那口井位在柯家老宅寒松園深處,一幢名為落月軒的
跨院後頭。不幸的開端,得追溯到清朝年間,柯家的前五代。當時,身任皇商的柯府主人妻
妾成群,其中那名年紀最輕,長得最美也最得寵的姨太太,暗中和寄住在寒松園的一位秀才
有了雲雨。這段不能見容於世的戀情揭露之後,那位姨太太被逼著投了井,同一天夜裡,秀
才也在書齋上吊,追隨而去。從此以後,寒松園就開始衍生一些繪聲繪影的鬼魅傳說。
    柯府的下一代繼承家業的同時,亦繼承了相同的悲劇。這一代的柯府主人不但有個年輕
貌美又受寵的姨太太,還有個嫉妒成性的妻子,而前者不堪忍受後者長期的凌虐,也選擇了
投井的結局。前後兩代添了三條冤魂,寒松園則添了更多捕風捉影的驚悚話題。悲劇彷彿有
著世襲的本質。再下一代,也就是柯老夫人擔任柯府主母的時候,她身邊一個名叫紡姑的丫
頭,差點兒又跳下那口井去,雖然被其他家丁攔住了,這丫頭從此卻不知去向。紡姑本是個
甜美、溫順又聰敏的女孩兒,可是當她被攔下來的時候,卻披頭散髮,眼露凶光,說了許多
詛咒的瘋話。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回事,「冤鬼附身」就成了唯一的解釋,至於她的失蹤,
至今仍是柯家的一大懸案。
    紡姑事件的前後,也正是柯士鵬結束在北京的生意,攜眷返鄉之時,路上發生的那樁恨
事,又成了第四代的連莊悲劇。有感於世世代代、層出不窮的不幸事件,柯家封死了那口
井,並且遷出寒松園,希望一切的悲劇到此為止。
    十多年來,關於那些歷代鬼魂之說,已隨著時間的累積漸漸淡化,淪為老一輩家丁們閒
嗑牙的話題;寒松園則淪為一座無人關心的荒宅,只有風雨偶來眷顧,只有年復一年、生生
滅滅的野花野草長期駐守。至於那些鬼魂是否真在雕欄玉砌之間纏綿飄蕩呢?這就不可考了。
    這天夜裡,回到霧山村之後,起軒在寒松園前遇見了一個陌生女孩兒。或許,更正確的
說法應該是撞見。他的自行車撞倒了她,也撞出了一場意外的巧合。
    當時,一來為了樂梅下午所說的話,令他整個人神思恍惚,二來這女孩兒忽然從牆角處
冒出來,讓他一時措手不及,三來寒松園荒廢已久,無人修剪的枝葉紛紛出牆擋住了月光,
使他看不清前路,於是,這場小小的車禍就發生了。
    赫然發現自己竟撞到了人,起軒慌忙丟下車子上前來扶。「對不起!對不起!我把你撞
傷了是不是?」
    她避開了他的手,只是坐在地上撫揉著腳踝,失神的望著眼前這座野草侵階、蛛網掛門
的深宅大院,答非所問的低歎:「怎麼寒松園是這個樣子呢?我大老遠的找來,這兒卻根本
沒有人住。」起軒心中暗驚,忍不住蹲下身去,藉著月光打量她。她看來很疲倦,很憔悴,
懷裡的一隻花布包袱說明了她來自異地,襤褸的衣衫說明了她的窮愁潦倒,略顯骯髒的臉頰
和打散的髮辮,則說明了她曾走過一段坎坷、漫長的路,但這些落拓與風塵都未能掩住她清
秀的容顏。起軒心中湧起了一股好奇與同情。「你說你大老遠找來,難道你認識寒松園裡什
麼人嗎?」
    她怯怯的瞥了他一眼,楚楚可憐的搖搖頭。
    「我不認識什麼人,只聽說霧山柯家是著名的大鹽商,還聽說他們家有座大宅院,叫做
寒松園,所以我就來了。因為……」她略帶羞澀的咬咬唇。「因為我想問問他們,需不需要
一個丫頭。」起軒恍然的「哦」了一聲,對她更好奇,也更同情了。
    「你就這樣一個人來的?」
    她點點頭,或許是因為腳傷的緣故,臉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他歉疚的看看她的腳踝,不
安的問:
    「很疼嗎?是扭傷了還是怎麼了?」
    「不礙事。」她忍耐的搖搖頭,停了一會兒,又指著眼前大門上那塊斑駁的橫匾,有些
難為情的問:「我請問你,這兒是寒松園吧?我識字不多,中間那個『松』字倒還認得,可
旁邊那兩個字就沒把握了。也許我弄錯地方了,是不是?也許這兒根本不是霧山村?」
    說到這裡,她已是一臉惶恐,眼中也浮起一層淚的薄膜。起軒越發不忍,趕緊說:「這
兒是霧山村,你沒有弄錯,這座宅子也的確是寒松園。只不過那個告訴你的人所知有限,柯
家在十多年前就遷出這座宅子了。」「他們搬走了?」她吃驚的睜大了眼睛,說不出的失望
和沮喪。「十多年前就搬走了?」
    「別緊張!他們並沒有搬得多遠。這兒是村頭,現在的柯莊不過就在村尾。」她一時似
乎沒了主意,只是呆呆的看著他,接著,她的神情忽然一凜。「你也受傷了?」「嗄?」他
不解的。她指指他右頰上的那塊瘀青,他才會意過來。
    「哦,不是,」他苦笑了一下。「這是我自己昨天不小心弄傷的。」她放心的點點頭。
「不是因為我而跌傷的就好。」
    多麼單純、善良的女孩兒,他撞倒了她,她還擔心是否傷了他!在好奇與同情之外,他
對她又多了一份好感。
    「你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南平鄉。」
    他飛快的想了想,不覺訝然。
    「那兒離這裡,少說有三十里路吧?」
    「我也不知道有幾里路,總之天還沒亮我就開始走,直到剛才發現了這座大宅院。」她
的視線又飄回寒松園的橫匾,悵然的對自己笑了笑:「雖然沒人住,可我好歹是走對了,沒
迷路呢。」「怎麼你的父母放心你一個人走這麼遠的路?一個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實在
太冒險了!而且,你今晚要在哪兒落腳呢?這兒有親戚嗎?」
    她垂下眼,黯黯的搖了搖頭。
    「我什麼親戚都沒有,就我一個人。我爹老早就不在了,我娘……」她的雙唇一抿,醞
釀許久的淚終於掉了下來。「我娘幾個月前也去了。幸虧隔壁大嬸兒好心,讓我幫她幹活
兒,換口飯吃,可我也不能一直麻煩人家呀。後來就聽人說起柯家,於是我就想來試試運
氣……」
    「那麼你的運氣不錯,」他鼓勵的對她一笑。「因為你遇見了我!」不等她回答,他已
逕自起身,把自行車牽到她跟前,溫和的說:「來,我載你去我家!」
    「去……」她呆住了。「去你家?」
    「對呀,你不是要去柯家?我也是啊!我是柯家的二少爺!」他停了停,又問:「你
呢?你叫什麼名字?」
    她愣愣的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久久才怯怯的開口:
    「我姓方,名紫煙,紫色的紫,煙火的煙。」
    他又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好,紫煙,如果你想進我家當丫頭,必須看我奶奶的意思,可是你不用害怕,我會替
你說情的。」
    「謝謝二少爺!」她感激又謙卑的說:「您真是我命中的貴人!」當她坐上自行車後座
的時候,起軒似乎從她對寒松園的臨別一瞥裡,窺見了某種深不可測的複雜神色,但他並未
經心,只是苦笑著想:這個叫做紫煙的可憐女孩兒說我是她的貴人,而我和樂梅之間的僵
局,又有誰能打開?誰能拯救呢?
    想到這裡,他的心又沉入一口不見天日的井中。
    柯老夫人從前當家的時候,並不是一個可親的主母,但現在年紀大了,主要事務有兒子
和媳婦操勞煩心,她反而隨和起來。聽說了紫煙的情況,覺得可憐,再看了紫煙的容貌,又
覺得可疼,雖然家裡實在不缺人手,柯老夫人還是決定收容這無依無靠的小姑娘,讓她在自
己房裡當差。
    令人驚喜的是,這紫煙不僅乖巧伶俐,還相當麻利勤快。知道柯老夫人有夜裡咳嗽的毛
病,她就在老夫人房裡加了水盆,帳上掛了濕毛巾,這麼簡單的小偏方,竟解決了老夫人經
年的夜咳痼疾;知道老夫人為風濕所苦,她就在棉布上沾藥酒給老夫人推拿,又解決了老夫
人長期的酸痛。也難怪老夫人對她疼憐之餘,又多了一份寵愛。
    老人牙齒鬆動,咬不來費力的東西,愛吃甜爛之物,而紫煙頂拿手的正是玉米粥、杏仁
湯、酒釀蛋之類的甜食,每天變換著花樣討老夫人喜歡。如此慇勤服侍了幾天下來,更難怪
老夫人對她不僅疼寵,還頻頻告訴別人,自從這小丫頭來了之後,她的日子順心多了。
    要不是為了起軒的事,柯老夫人的日子會更順心。這天午後,在花園亭子裡喝茶時,她
把孫子叫到身邊,當著兒子媳婦的面,和顏悅色的勸告:
    「我跟你說,袁樂梅那檔子事兒不成就算啦,也沒什麼大不了嘛。這些時日,都見你無
精打采,活像失了魂似的,我實在瞧不過眼兒了,所以剛才我同你爹娘商量,明兒上邀請唐
老爺帶他的千金到咱們家裡玩玩。我要你知道,天下的窈窕淑女,豈只袁樂梅一個!明天你
可得仔細瞧瞧人家唐小姐,不但生得美,而且雍容大方、知書達禮……」
    起軒起先聽到樂梅的名字,早已鑿心萬段,這會兒又聽奶奶扯出不相干的別人,更是煩
亂萬分,忍不住剪斷奶奶底下的話:「我不要相親!倘若你們非要安排不可,我只有逃走一
途!」老夫人和悅的表情霎時一垮,延芳趕忙打圓場:
    「你怎麼這麼說呢?奶奶也是為你好啊!她不忍心見你成天垂頭喪氣,請唐小姐來玩,
主要是想轉移一下你的心思,誰說一定是相親來著?」連母親都站到那邊去了!難道家裡就
沒人瞭解他嗎?起軒越發煩躁了。「我自個兒的心思,轉不轉得了我最清楚!我都無可奈何
了,那位唐小姐又能做什麼呢?」
    「你還沒見著她,怎麼知道她不能做什麼?」老夫人生氣的說:「既然你可以對袁樂梅
一見鍾情,焉知這樣的事兒不會發生在唐小姐身上?」「奶奶!您以為一見鍾情是很容易發
生的嗎?許多人怕一輩子都沒有過!好比您,好比爺和娘,難怪你們無從體會!那麼我告訴
你們,所謂鍾情,就是把全部的思想、感情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每一縷心思、每一寸意識
都被那人佔據了呀!」儘管努力控制自己,起軒還是抑止不住這些日子以來,反覆煎熬的激
越情緒。「見不著她,天地化為零!天地都化為零了,你們就是在我面前放一百個唐小姐,
我也視而不見!」
    老夫人一時目瞪口呆,愕然得說不出話來。士鵬震懾的望著兒子,好半晌才沉重的開口:
    「天地化為零,你用這麼強烈的字眼來表達,是要叫我怎麼辦呢?任何一家的小姐,我
都可以為你搬出家世、財力,三媒六聘的玉成其事,就只有這個袁樂梅,我和你一樣,是一
籌莫展啊!」延芳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憂愁的接口:
    「你一定得自我克制才行,否則這樣愈陷愈深,怎麼得了啊?」他何嘗不想克制?但感
情豈是幾上塵灰,可以一拍就化為無形!起軒把雙手插入發中,痛苦又煩亂的喊道:「我早
就深陷進去了,早就無可自拔了!」
    然後,他一轉身,絕望的奔出花園。這頭三人面面相覷,心中各有滋味。稍後,老夫人
回到自己房中,仍叨叨絮絮的怨歎不已。
    「□!合該是欠了他們袁家的,不然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轉眼間就顛倒成這個樣子?」
    紫煙在一旁遞上懷爐,體貼的說:
    「方纔在園子裡過了風,這會兒先暖暖手吧。」
    「咱們柯家真不知道是犯了什麼煞星,幾人下來都要出些不安寧的事兒!」老夫人一面
搓著懷爐,一面對著紫煙繼續嘀咕:「你先前認錯的那座宅子寒松園啊,就是風水不好。所
以在老太爺過世之後,咱們家便搬來這兒了,一住十多年,倒還真風平浪靜;誰知冤家路
窄,鬼使神差,竟讓咱們起軒碰上那個袁樂梅……」她忽然警覺的打住了,有些訕訕的望著
紫煙:「哦,我說這些,你一定聽得沒頭沒腦,鬧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兒。」紫煙從一隻精緻
的小鍋裡盛起一碗粥品,微笑著說:「那不打緊,只要您想說,我總乖乖的聽。您大可把心
煩的事兒全倒給我,就當我是畚箕好□,倒完了,我跟您收拾淨了,您也無事一身輕了。」
老夫人不禁噗哧一笑。
    「真有這麼簡單就好嘍!」想想,她又感慨起來。「我這麼一大把年紀,經過的風浪也
算不少了,偏就這兒孫的事兒讓我覺得力不從心,唉!」紫煙捧著那碗粥品,小心翼翼的輕
吹著使涼,言語也是小心翼翼的:「老夫人,您是家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人物,什麼事兒
都及不上您的健康要緊。只要您身子硬朗,福氣自然可以庇護兒孫,就好像福星高照一樣,
那還用操什麼心呢?」
    老夫人的心花一朵朵都開足了,望著紫煙搖頭直笑。
    「你這張嘴天生塗了蜜是吧?」
    紫煙把手中的碗盅遞給老夫人,笑盈盈的哄道:
    「要說甜,我的嘴可比不上這碗花生羹,您快嘗嘗。」
    花生羹果然香甜可口,老夫人邊吃邊稱讚。紫煙慇勤的說:「這花生羹吃起來,牙齒不
費勁兒,又頂潤喉止咳,您老人家喜歡,以後我常煮給您吃。」
    「嗯……」老夫人不住嘴的吃著,喜孜孜的點頭。「想不到這樣廉價的東西,竟然可以
做出這麼好的滋味!你這丫頭真聰明呀,這費了你許多工夫吧?」
    紫煙捂著嘴笑了起來。
    「其實很簡單!只消在湯裡加一點兒蘇打粉,花一個鐘點的時間就熬成了。」「好孩
子!你是打哪兒學來這麼多訣竅啊?」
    紫煙的笑容驀地一收,咬著唇低下頭去,好半天才輕聲回答:「都是我娘教給我的。」
    見她神情傷感,老夫人不覺湧起一股關懷。
    「你進門好些天了,我都還沒好好問問你的身世。說說看,你家裡究竟是怎麼個情形?」
    紫煙的唇咬得更緊,眼圈也紅了。
    「紫煙是個苦命的人,出身卑微又不幸,說出來怕污了您的耳朵。」「你只管說吧。」
老夫人堅持著。「我想聽!」
    「是!老夫人想聽,那我就說了。我家住南平鄉,當我娘懷我的時候,我爹出遠門做生
意去,誰知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所以我根本連爹長得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是我娘一手辛辛
苦苦的把我拉拔長大……」
    「你爹人不回來,難道連信也不曾捎過一封?」老夫人忍不住打岔。紫煙黯然的搖搖
頭。「沒有!他就像斷線的風箏,不見了。」
    「那麼你娘也不改嫁,居然為他守一輩子活寡?」
    「是啊,守寡不說,還要養活她自己和我。所以她替人家洗衣燒飯,什麼粗活都做,好
不容易苦苦撐到我長大,她卻再也撐不住自己,她……」紫煙噙著淚水停了好半晌,幽幽的
吐出兩個字:「瘋了。」老夫人呆望著紫煙,又是驚異,又是疼惜,怎麼也沒想到這麼聰敏
的女孩兒,竟有一個失蹤的爹,一個發瘋的娘,和一段如此不堪的身世。「不過我娘並沒折
磨自己太久,又瘋又病的過了一年,她就去了。」紫煙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我不知道,
這算不算是老天爺垂憐?」老夫人趕忙將碗筷往幾上一放,執起紫煙的手,慈祥懇切的勸
慰:「是的是的,你應當想成是天可憐見,讓你娘早些解脫,少受些苦。至於你呢,你現在
咱們柯家,吃穿用度都不必愁,也算是苦盡甘來了。而且你又這麼能幹乖巧,這麼善體人
意,叫我是打從心底喜歡,所以你放心吧,往後咱們柯家會好好照顧你的,嗯?」紫煙怔怔
的望著老夫人,臉色忽然一僵,久久才生硬的道謝:「謝……謝謝老夫人。」
    這孩子一定是受寵若驚了,也難怪她不習慣,只怕是從前吃了太多苦頭的緣故!老夫人
更加憐惜的拍拍紫煙的手背,卻沒看見她的眼底又掠過了那種深不可測的複雜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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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00:38:51 |只看該作者

不管那個糖小姐還是鹽小姐到底來不來,起軒一大早就帶著昨夜寫的信,避出家門去找
萬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件事兒會沒完沒了!」不等起軒把話說完,萬里就嚷了起來:
「這次又是什麼?傳信給那個袁樂梅?你讓我證實了我的理論,女人像鴉片沾不得,沾上了
就變成她的奴隸!我真想不透,為什麼那麼多男人甘願當奴錄?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不好
嗎?」他氣急敗壞的走開,又猛然回過身來,上上下下的指著起軒。「看看你!原來生龍活
虎的一個人,現在弄得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你……你簡直就是一頭驢子嘛,一頭鼻子
前吊了根紅蘿蔔的笨驢子,傻不愣登的拚命往前趕,為了一根永遠吃不著的紅蘿蔔!」
    他哇啦哇啦的罵著,但起軒只是沉默的注視著他,臉上除了絕望,還有受傷。萬里無可
奈何的住了嘴,忽然把頭一仰,瞪著天空,喃喃的說:
    「我具不敢相信!我居然在想怎麼為你抓只鴿子!」
    「抓鴿子?」起軒一呆。
    「飛鴿傳書你聽過沒有?」萬里沒好氣的。「如果你想再攔一次韓宏達,我敢說這封信
的下場是化為一堆灰燼,而袁樂梅連一片灰都不會讀到!」
    起軒很認真的想了想,很懷疑、很傍徨,可是也很熱切的問:「但……你會訓練鴿子
嗎?」
    「我會才有鬼!」萬里氣沖沖的。「我真是交友不慎,陪你奔波、站崗、打架不算,還
要為你訓練鴿子!現在你給我聽著,「飛鴿」是不難啦,可要叫它「傳書」,而且還得傳對
人,我看少說也要半年工夫!」
    「你在尋我開心是不是?」起軒陰鬱的蹙起了眉。「算了,我自己設法!」他一掉頭就
要走,被萬里一把扯住。
    「如果你不滿意這個法子沒關係,可你也別冤枉我!我楊萬里是什麼人?為了朋友,別
說是飛鴿傳書,就是獅子跳火圈我也給你辦到!我是一片認真,實話實說,誰尋你開心了?」
    萬里那副焦急、光火的模樣的確不像是開玩笑,起軒不覺軟化了下來。「對不起,我這
會兒心亂如麻又心急如焚,你就別跟我計較了吧。」「不計較?行!」萬里仍餘怒未消。
「除非你想得出比飛鴿更適合的傳書人選!」起軒愣愣的望著萬里,驀地靈光一閃,想起前
兩回在四安村市集上跟蹤樂梅時,所看見的那個叫做小佩的丫頭。
    這天下午,樂梅正獨坐在房中,對著那個白狐繡屏默默發怔時,小佩忽然神神秘秘的跑
了進來,好緊張好害怕的說,她幫王媽出門打醬油,在路上碰到兩個好奇怪的人,一個姓
楊,一個姓何,他們不但知道她叫小佩,還硬塞了一封信給她。「凶巴巴的那個姓楊,他說
這封信要給是舅奶奶看到,我和小姐都會遭殃,挺和氣的那個姓何,他說只要把信藏好,一
回家馬上交給小姐,就什麼事兒都不會發生。」小佩大惑不解的。「但他們到底是誰啊?他
們……」
    「那封信呢?」樂梅迫切的伸出手:「那封信在哪裡?」
    「在這兒,在這兒,我把它藏得牢牢的,沒有讓舅奶奶看到。」小佩手忙腳亂的解開衣
襟上的絆扣,取出一封信來交給樂梅。拿到了信,把小佩支使開去守門之後,樂梅反而不急
著看信了,只是緊緊把信攥在胸前,期待與害怕、甜蜜與酸楚齊聚心頭,令她一時之間不知
道該怎麼辦?」
    撕了它吧,看了又如何?事已至此,不能改變什麼,不過平添心痛罷了!她這麼告訴自
己,卻還是顫抖著雙手,拆開了信。「樂梅:那天在小山坡上,你一句『殺父之仇,不共戴
天』,形同天崩地裂一般,在你我之間裂開了一道巨大的鴻溝。這幾日來,我心灰意懶,渾
渾噩噩,終於在痛定思痛之下,我做了一件事,我把刀山劍海、毒蛇猛獸放入這道鴻溝中,
然後我再試著用道德、禮教、恩怨、親情等等來綁住自己,最後我問自己該怎麼辦?我的答
案是要你!要你!要你!
    「於是,我義無反顧的縱身一躍,卻力有未逮。現在,我整個人懸掛在這道鴻溝的邊緣
上,而你會怎麼做呢?倘若你不管我,我的下場就是被萬劍穿心、慘遭吞噬,可你不會這麼
忍心的,是不是?你會伸手拉我一把的,是不是?是不是?
    「明天,同樣是午後,同樣在小山坡上,我等著你的答案。起軒。」湖水藍的信箋上,
那一手漂亮但凌亂的行草,彷彿是水邊的蘆花倒影,每一個字都是那麼淋漓、湮蘊而模糊,
讓樂梅讀得很吃力,不得不反反覆覆的讀了許多遍。最後,她才發現,字跡之所以水意潸
然,原來是因為她自己早已淚成江河的緣故。他說,他的答案是要她,可是她怎麼能背叛於
爹、失信於娘?他說,他等著她的答案,可是她怎麼能給他相同的答案?橫亙在他們之間的
是一道無底的漩渦,一旦跋涉,就注定滅頂的宿命,他為什麼還要隔岸呼喚她?為什麼還堅
持涉水向她走來?這天夜裡,樂梅失眠了。
    第二天,在普寧寺後頭的小山坡上,起軒等了一下午,並沒有等到樂梅,卻看小佩匆匆
忙忙的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宣佈:「何先生,小姐說……說她不會來的,請你別等了……
她……她叫我快快跑來告訴你這句話,現在……我得快快再跑回去了。」宣佈完畢,她果然
匆匆轉身就要起跑,一旁的萬里看起軒竟然毫無反應,忙不迭的扯住小佩,朝起軒大叫:
    「喂!你說話呀!好歹可以讓她傳些什麼話給袁樂梅呀!」
    起軒只是恍惚的望著小佩,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徹夜的無眠,徹夜的渴盼與期待,換
來如此冷淡的結果,他已無話可說。而小佩還在那兒掙扎的說個不停,幾乎快哭了。
    「你別拉我嘛!小姐說我不可以逗留,講完了就要快快回去的!你放手呀……」「不要
吵!」萬里又氣又急,忍不住大吼:「你給我乖乖的站著別動,先休息一下,待會兒才跑得
快,懂不懂?」
    小佩頓時噤了聲。真兇!她捂著嘴巴,好委屈的想,難怪小姐昨天偷偷哭了一整夜,一
定也是叫這嚇的……
    「你回去告訴你小姐,」萬里指著起軒,大聲說:「他一大早就騎著自行車出發,足足
騎了四個鐘頭才到這兒,所以他絕不會輕易就放棄了!他要在這兒一直等,等到天黑為止,
不過天黑之後,他還得騎四個鐘頭回去!你們要知道,這一路上黑漆漆不說,還得經過什麼
山溝小溪、獨木橋、小樹林、羊腸曲徑,那條羊腸曲徑還有一個地方被雨水沖得坍方了,斷
壁懸崖就挨在腳邊兒,一不小心掉下去,絕對是粉身碎骨!你聽清楚了沒有?」他說得氣急
敗壞,連帶比手劃腳,而小佩只是瞪著一雙茫然又單純的大眼睛,滿臉的莫名其妙。
    「那個……那個懸崖嘛,然後……然後下雨嘛,對不對?」她結結巴巴的。「還有什麼
羊……羊什麼腸……」
    「羊腸曲徑!羊腸曲徑!」萬里亂揮著雙手,腸子都快氣斷了。「就是像羊的腸子那麼
窄,那麼小,那麼彎曲的路!好不好!」
    小佩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真有這麼小的路?在哪裡?」
    叫她傳話比訓練一隻鴿子還累!萬里呻吟了一聲,決定就此放棄。「我投降了!」他舉
起雙手表示認輸,轉身對起軒說:「我看我們還是回去訓練鴿子來得快些!」
    但起軒只是一言不發的掏出紙筆,匆匆的寫了一行字,隨即把紙片一折,迅速的遞向小
佩,說:
    「回去把這個交給小姐!」
    然後,他就往身後的樹幹一靠,抱起雙臂,以一種等待的姿勢,定定注視著前方。
    他也許可以被打擊,也許可以暫時失望,但他絕不可以放棄!就算路再長,夜再險,就
算真的粉身碎骨,他也要聽樂梅當面對他說那個日夜懸念的答案!為了她,他早已心無旁
鶩,身無退路,一如方才了在紙片上所寫的那句話:
    等你,今天,明天,每一天!
    樂梅並沒有讓起軒等太久,在接到那張紙條之後,她就不顧一切的奔出家門,來到他的
面前。
    「你……你一定要得到答案是吧?」她含淚瞪著他,聲音因激動和昏亂而喘息、顫抖。
「那麼我來了!我給你拖下萬丈深淵,跟你一起粉身碎骨,這樣你滿意了嗎?」
    話語未止,她已被他急促的擁入懷中。多日的想念、酸楚與壓抑驟然釋放,令她伏在他
胸前痛哭起來。不遠處的萬里靜靜的目睹這一幕,很識相的走開了,但在為好友感到欣慰的
同時,他心中卻也掠過一縷微妙的、模糊的、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悵惘。「咱們不會粉身碎骨
的,只要你跟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我們倆就可以得救了!」起軒捧起樂梅梨花帶雨的臉
龐,心疼而溫柔的說:「既然眼前唯一要克服的困難,只剩下你母親,那麼,就讓我們倆一
起來面對她!」
    她迷茫的淚眼中浮現一抹驚慌。
    「什麼意思?」「我跟你一起回去,一起向你母親表明心跡!」
    她猛然離開他的掌握,慘白著臉往後退。
    「不!絕不能這麼做!」
    「你別怕!」他急急的靠向她。「我可以想像你母親的反應會相當強烈,但無所謂。她
今天不接受,我明天再來,她明天反對,我後天再來,如此鍥而不捨,總有一天她會屈服
的,對不對?」「不對!」她心慌意亂的直搖頭。「你不瞭解我娘,她對你們柯家的恨,是
強烈到寧死不屈的!如果她會軟化,早在多年以前,你父母頻頻登門請求寬恕的時候,她就
該退一步了,不是嗎?」「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她或許不會對我父母投降,也不會對我投
降,但她會對你投降,因為她是那麼愛你!她最終的希望就是你的快樂幸福,可她現在所做
的,卻是阻止你得到快樂幸福;當然,她是不肯承認,所以咱們要讓她明白一件事:如果不
能在一起,我們兩人就完了!」
    他決然的語氣令她又是一驚。是的,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即是良辰美景虛設,這種苦
澀的滋味,過去幾日她已嘗夠;但要和他在一起,又得經過怎樣的顛覆與動盪?她簡直不敢
也不能想像,當母親乍聽這件事之後,會有什麼激烈的反應。「這樣好不好?」她以哀求的
口吻和他商量:「你先別出面,讓我自己去跟我娘說。」「為什麼?」他詫異而著急的。
「這是一場戰爭,我要讓你一個人孤軍奮鬥,我要和你並肩作戰啊!」
    他這種預設敵人的態度,讓她霎時又激動起來。
    「誰說要和我娘作戰來著?你攪在裡頭,那就絕對是一場戰爭,可只有我娘和我的話,
我不會爭,也不會吵,我……我就是求她嘛,不斷的求她,求到她心軟為止。這樣,我說的
話她才聽得進去,事情才有轉圜的可能呀。」
    他向她跨近了一步。「你真的會跟你娘說?真的會求她?」
    她點點頭。他再度向她跨近了一步。
    「什麼時候說?」又來了!他總是這麼緊迫釘人,連一絲喘息的餘地也不給她!剛才她
交代一頭霧水的小佩為她守門,然後就跑出來的行徑已經很危險了,他還這麼咄咄相逼!
    「你存心逼我是不是?」她一跺腳,委屈的哭了。「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心裡亂得不得
了,你……」
    「好好好,你別生氣,」他擁住她,歉疚而焦急的解釋:「我不是存心逼你,我只是很
惶恐,只是不確定你的決心是不是和我一樣強烈。你娘會對你心軟,你同樣也會不忍心傷
她,那麼,如果最後反而是你屈服,我怎麼辦?」他越想越慌張,不禁低下頭去,不放心的
凝視著她,試圖從她的雙眸中抓住一些肯定的答案。「你不會輕易屈服吧?你是真的要我
吧?」
    他竟然懷疑她!他竟然不相信她!她都已經來到他的面前,以她的自身做為明證了,他
竟然還問她,她是不是真的要他!「你……你怎麼問得出口?」她無法置信的瞪著他,因狂
烈的傷心和憤怒而簌簌發抖。「我現在站在這裡和你見面,所犯的罪就足夠萬劫不復了,你
還質疑我的決心?你……」
    她還沒來得及掙開他的掌握,他已用雙臂死命的箍緊了她,迫切而惶恐的低嚷:「對不
起!對不起!是我說錯話,請你原諒我吧!其實,是我對自己沒信心,因為我沒有足夠的時
間,更具體的向你證明我自己。你看,我們每次見面都是這麼短促匆忙,而我又不知該怎麼
讓你相信,愛我不是犯罪,絕不是的!雖然你現在在為我受了這麼多苦楚和折磨,可是我會
以一生一世的時間對你證明,我是值得你傾心相許的,好不好?好不好?」
    他把她箍得那麼緊,讓她逃不了也不想逃。事實上,就算萬劫不復,只要能和他在一
起,她亦心甘情願,如果他們真有一生一世的話!「你不必對我證明什麼,」她定定的望著
他,淚水沿著面頰滾了下來,一顆接一顆滴在他的手上。「早在你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間,我
就再也無法把你從我心中抹去,就已知道你值得我傾心相許了啊!」她的聲音是如此輕柔,
然而話中語意卻是經過火劫水潦之後的熾烈與堅定,倘若此刻他對她還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那麼他才真是萬劫不復的罪人!他痛楚而歉疚的俯下臉,想吻去她臉上紛陳的淚,卻情不自
禁的吻了她的唇。
    她迷亂的承接著他的吻,整個人彷彿陷入一片流沙,不住暈眩下沉,一顆心卻好似掙出
了翅膀,輕飄飄的朝天空飛去。一時間,兩人都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天旋地轉,萬物皆
醉,直到普寧寺傳來催暮的晚鐘響聲,才把她催回現實。她半昏半醒的掙脫了他的懷抱,喃
喃的說:
    「我得回去了。」是的,天馬上就要黑了,他們也該分別了,可是他仍癡癡的執著她的
手,癡癡的看著她,就像一個不肯從好夢裡醒來的小孩。她不得不轉開臉去,努力讓自己更
清醒些。
    「三天後,你在這兒等我吧!雖然我不能保證一定有什麼結果,可是我會讓你知道事情
的發展。」
    這番話霎時喚回了他的意識,是的,眼前還有難關要過呢。「好!三天後我在這兒等
你,我準時在這兒等你!」
    她戀戀不捨的望著他,心中漲滿了似水柔情,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卻是欲語還休,好半
晌才輕聲說道:
    「回去的時候,騎車千萬小心,好嗎?小佩說什麼……什麼懸崖?還說有一道好窄好小
的路,路上老是下雨……」
    「你放心!」他笑了。「別的不講,就為了三天後要來見你,我絕對會小心得不能再小
心!」
    她不禁也甜甜一笑。相識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她臉上浮現如此美麗的笑容,一時驚
艷,忍不住又想吻她,她趕緊退後一步,匆匆拋下一句「三天後再見吧!」,隨即笑著轉身
跑開。樂梅匆匆回了家,與守候在後花園為她等門的小佩會合之後,又匆匆的走向自己的閨
房,但一跨進門,主僕倆就雙雙吃了一驚。桌前,映雪正背對著兩人端坐著,明明聽到有人
進門,她卻紋風不動,整個人僵硬得像一尊石像。情況顯然有些不尋常,樂梅心中湧起一股
強烈的不安。
    「娘,您……您幾時來我房裡的?」她努力穩住聲調。「我……我和小佩到花園餵魚去
了。」
    映雪仍無任何反應。樂梅深吸了一口氣,怯怯的向映雪走去。「娘?」她伸出手想去按
母親的肩,一眼卻發現映雪的膝上,正攤放著起軒寫給她的那封信!
    霎時,樂梅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結,而映雪還是僵坐著不動。「你是不是去見他?」樂梅
的意識有短暫的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映雪終於轉過身來緊緊的盯著女兒,一張臉蒼白如此,但聲音裡仍抱著一絲希望:「是
不是?」樂梅咬了咬牙,把頭一點。雖然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點頭動作,卻令映雪如遭電
擊,雙手也不由得痙攣起來,本能的把那封信絞成一團。「娘!請您聽我說……」
    映雪霍然起身,一把推開樂梅就向衣櫃衝去,沒命的將櫃裡的衣掌往外亂扔。「我要帶
你離開這兒!走得遠遠的,免得你再墮落下去!」
    墮落?樂梅的心中狠狠一抽。
    「求求您別這麼說!」她拉住母親,惶惑而慌張的試圖解釋:「我只是愛上了不該愛的
人……」
    「愛?」映雪猛然轉過頭來。「這樣子你就稱之為『愛』了,還說沒有墮落?」洶湧的
怒潮席捲而來,令她發出了迫促的叫喊:「這柯起軒是個魔鬼!他污染了你!不再冰清玉潔
的你不配穿綾羅綢緞!」狂怒中,她一把扯住女兒的手臂,刻不容緩的就要往外走。「咱們
回我房裡去,拿了你爹的牌位就離開這兒!」從頭到尾都嚇愣在一旁的小佩眼看著樂梅被映
雪拖出了房門,這才心魂俱裂的衝向屋外,一中放聲大喊:
    「老爺……太太……小姐要被帶走了……快來人哪……老爺……太太……」若不是小佩
的奔忙走告使得韓家及時趕來阻止,映雪只差一步就要拽著樂梅跨出大門去了。
    伯超和淑蘋雖然也為樂梅與起軒的私會深感意外,但還是按捺著那份震驚,軟硬兼施的
勸解。映雪冷靜,然而映雪卻鐵了心要走。「你們什麼都不要再說,也不要攔我,我是沒臉
在這兒多待一分鐘了!為了一個柯起軒,我這個女兒已經徹底作踐了她自己!在她身敗名
裂、帶累韓家的門風之前,我必須帶著她離開這裡!別擔心咱們母女倆兩袖清風,我已經想
好了,我要帶她到遠遠的外地去,找間尼姑庵遁入空門,了斷一切!」
    此言一出,大家又是駭了一跳。
    「什麼?」淑蘋難以置信的。「你……你在胡說什麼呀?」
    「我這不是氣話,而是很認真的決定!」映雪抱著亡夫的牌位,神色慘然。「哀莫大於
心死!對這樣一個不知羞恥的女兒,我已萬念俱灰!」原本默默站在一旁垂淚的樂梅聞言一
震,這才抬起臉來望著映雪。宏達見她一直不說話,急不過的嚷:
    「別嚇傻了!快跟舅媽解釋,你這完全是迫於無奈,而去見柯起軒的目的,也是要斷他
死纏不放的念頭!別這麼含冤不白呀!你快說呀!」樂梅仍一言不發,只是悲哀的、靜靜的
凝視著母親,久久,她總算開了口,說的卻不是宏達提示的內容:
    「娘!咱們母女如此情深,我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您會對我說出這麼多鄙視的話!每
聽一句,我就覺得心如刀割,而我想,您每說一句,心裡也同樣在流血!您以為我願意這樣
傷您的心嗎?您以為我願意背棄自己的誓言,陽奉陰違的來辜負您嗎?我不願意,千萬個不
願意呵,請您相信我,我已經用全部的意志在克制與警惕了,可是我……」她掩住臉,泣不
成聲。「我到最後還是……還是情不自禁……」
    全家人都被這番表白震撼住了,宏達更是驚愕得呆若木雞,而樂梅的告白仍在持續:
    「我知道對不起爹,對不起您,對不起全家人,可是我的心已經收不回來了!哪怕絞斷
青絲,遁入空門,我也還是心在凡塵,情掛起軒呵!」映雪不能置信的瞪著樂梅,心寒直透
背脊,氣得渾身發顫。「你……你當著全家人的面,這種話都說得出口?你簡直厚顏無
恥!」樂梅心中又是一痛,卻依然不肯放棄轉圜的可能。
    「我知道您對柯家的恨,已是根深柢固,但您對我的愛,卻是甚於自己生命的。那麼,
您為什麼不能因為愛我而退一步,嘗試接受柯家的人?也許,也許您會覺得海闊天空……」
海闊天空?映雪的眼前一黑。人家的幾句甜言蜜語,就讓她的女兒從「不共戴天」轉化成了
「海闊天空」?
    「好……好啊,我珍愛得勝於自己生命的女兒,原來就這麼點兒出息!」她的聲音輕飄
虛軟,幾乎沒有一絲力氣。「我的女兒拿了一把刀,讓仇家去握刀柄,卻逼自己的母親握刀
刃,她要這樣子證明我對她的愛,否則我就是在恨她……」她搖搖頭,淚水流了一臉。「樂
梅啊,你實在不懂我對你的愛!即使你如此狠心的糟蹋我,我都寧死而不願恨你!」
    當下,她萬念俱灰,抱著亡夫的靈牌就往一座假山撞去,只求速死,幸好被宏達攔了一
把,總算沒有釀成悲劇,但樂梅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不能不屈服了。十八年來,她一直與母
親相依為命,倘若母親因為她的緣故含恨以終,不僅她自己會痛不欲生,和柯家的冤孽也將
更深。
    自從知道起軒的真正身份之後,她的生命就變成了一條繩索,繩索的那端是他,這頭是
母親,兩股相反的力量拉扯著她,牽縛著她,都不許她放手,而她也都不能放手,因為兩端
俱已深陷入她的血肉,一旦有一端鬆脫,都是徹骨的痛!但是,母親的求死,逼著她不能不
選擇,而目前,她只能有一種選擇。「娘,只要您好好的,我什麼都可以放棄……」她抱著
母親痛哭,橫了心發誓:「從今以後,我的生命裡,再也沒有柯起軒這個人!」話一出口,
她彷彿聽見那條繩索掙斷的裂聲,而她整個人也已支離破碎了。斷了相見,卻斷不了思念,
三天後,樂梅只得私下央求宏達,代她與起軒見上一面,就說彼此無緣,請他往後自己珍
重。分明是站在坡地上,宏達帶來的消息卻讓起軒的一顆心急遽下墜,當下不由分說就要往
韓家奔去,只想找樂梅問個清楚。萬里見他瀕臨瘋狂狀態,不得不拚死勁把他按住,大聲喝
道:「柯起軒,你給我冷靜下來!你也不想想,人家對女兒都不惜死諫,若是見到你,那還
有不拚命的嗎?人家恨不得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喝你的血……」
    「喂!」宏達抗議了。「姓楊的,你當我舅媽是野人哪?」
    萬里橫了他一眼,做出請便的手勢。
    「好,是你的舅媽,你形容好了!」
    宏達瞪著垂頭坐在地上的起軒,好半晌才咕噥了一句:「我猜她會拿把菜刀砍你!」
    萬里得意的對宏達點點頭,再轉向起軒,雙手一攤。
    「瞧!那你是乖乖讓她砍,還是跟她一決生死?這兩種狀況都有同一個結果,就是樂梅
一頭去撞假山!」
    起軒心中一悚,萬里的話雖然誇張,但也離事實不遠。
    「我……我沒有為難樂梅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她,我對她的決心永遠不會改變……」
他懇求的望向宏達。「那麼,我寫封信好了,你幫我帶給她。」
    宏達白眼一翻,挖苦的說:
    「謝謝你啊,就是你讓小佩傳的那封信給我舅媽搜出來了,才弄得這麼雞飛狗跳。你還
要我傳信?別害人了吧!」
    「那傳話總可以吧?」萬里很快的接口:「死無對證!」
    宏達瞥著起軒,滿心不是滋味。
    「這我也不幹!」「可是你剛才不是幫樂梅傳話了嗎?」
    「那不一樣!」宏達頭一揚,正要拂袖而去,身後的萬里冷冷拋來一句:
    「小肚雞腸!」「你說誰?」宏達氣沖沖的猝然回頭,幾乎逼問到萬里的鼻子上。「誰
小肚雞腸?」萬里氣定神閒的睨著他,慢條斯理的說:
    「本來嘛!眼看人家兩情相悅,醋缸都打破了,算什麼好漢?光會在你表妹面前大度大
量,表示樂意替她傳話,來到這兒卻又別彆扭扭,一副英雄氣短的德行!好啦,你現在趕快
決定一下,你到底是要大度大量還是小肚雞腸?說!」
    宏達火大了。「我當然是大度大量!」
    「乾脆!」萬里拇指一豎,一臉激賞。「既然如此,咱們也不必再嚕嗦,從今兒個起,
每隔三天,你我三人到此見面,互通消息!」宏達瞪大眼睛,還來不及說什麼,萬里已經往
他肩上重重一拍,爽快的說:「不錯!雖然年紀輕輕,可是提得起放得下,你這個朋友我交
定了!」一旁的起軒並未注意他們的談話,他只是默默的望著眼前那條小徑的盡頭,想著三
天前樂梅離去的一幕。當時,兩人對未來都充滿了希望,誰知美夢竟是倏忽即過,而惡夢卻
又迅速聚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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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00:39:30 |只看該作者

不稱意的事兒一樁連一樁,起軒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讓柯老夫人見了就頭痛,昨兒鬧了
一夜的雨,又逼出了老夫人的肩骨酸痛;她身子不舒服,心上連帶的不痛快,懶洋洋的只是
沒勁兒,好在紫煙想了個聰明的法子,把熱鹽裝熱敷,說是可以活絡肩骨,她也就隨紫煙布
弄去。
    此刻,老夫人坐在椅子上,讓紫煙一會兒為她捶肩,一會兒為她按摩太陽穴,果然覺得
肩痛被鹽袋的熱氣緩緩化解,於是人也漸漸有了精神,總算會說會笑了。
    「咱們家是幾代的鹽商,旁的不敢說,這鹽巴是要多少有多少,可就沒人知道還可以這
麼利用。」她拍了拍紫煙的手,笑道:「你這孩子到底還有多少小秘訣?趕明兒個我把家裡
一大幫子丫頭全叫來,讓你給她們開堂授課怎麼樣?」
    「那不行!」紫煙撒嬌的說:「把她們都教會了,我就不稀奇啦,您還會疼我嗎?」
「鬼靈精!」老夫人笑得更開懷了。「人家什麼都學得來,就你這張嘴啊,那是怎麼都學不
來的!」
    「真的?」紫煙走向不遠處的茶几,拿起一碗粥品,俏皮的哄道:「那我這張嘴,請老
夫人把這碗燕窩粥喝了吧!」
    老夫人笑意頓收,看著那碗粥,只是遲疑。
    「待會兒再吃。」紫煙微微一愣,馬上又慇勤勸說:
    「待會兒就涼了,怕不好吃了。」
    「那就不吃吧。」老夫人意興闌珊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這幾天淨鬧肚子,抓了
藥也止不住,弄得我七病八痛的,實在沒胃口。」紫煙怔忡了一下,輕輕把粥品擱回茶几
上,沒說話。
    「唉!」老夫人長歎了一聲,不禁感傷起來。「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您快別這麼
說,」紫煙的雙手移上老夫人的肩輕捶著,語氣裡也充滿了安撫的意味。「只要不是什麼大
毛病,我總會想法子給您調理好的。」老夫人心中一動。「還好有你陪著我,不時替我張羅
這個調理那個,而且說笑解悶什麼的,我才覺得日子有些意思。我跟你說呀,自從你到咱們
家以後,我就常常想起以前跟在我身邊的一個丫頭。」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歎了一口氣。
「她叫紡姑。」
    紫煙忽然整個人一僵,捶背的動作乍然而止,但老夫人這會兒正沉湎在往事中,並未感
覺身後的人有什麼不對。
    「那丫頭就和你一樣,模樣兒討人喜歡,性情更是機敏伶俐,做起事來麻利又仔細,尤
其難得的是善解人意。」老夫人欷歎著:「那時候,我還真是疼她!」
    某種奇異的神情悄悄襲上紫煙的臉龐。
    「後來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使自己的語調聽來平常。「她後來怎麼樣了?」
    老夫人並沒有回答,全副意識已恍恍惚惚,穿越十八年的歲月,回到了舊日的寒松園。
    紡姑確實人見人愛,但也正因為這樣的緣故,竟讓當時寄住在這兒的少展哄上手了。
    少展是柯老夫人的內侄,本是個游手好閒的闊少,家道中落之後,仍不脫浮浪個性,總
是四處留情。之於紡姑,他並沒有多少真怎麼能再住臉,惶惶的低喊:「哦,娘會氣瘋的!
我才剛在她面前痛定思痛,又保證又發誓的,心,不過貪戀她年輕貌美,而且天真好騙,待
知道紡姑已珠胎暗結時,他對她全部的熱情也用完了,當下不但推得一乾二淨,從此甚至避
不見面。無計可施,身子又一天天起了變化,眼看著就要瞞不住人,傷心傍徨的紡姑只好偷
偷哀求柯老夫人做主,將她配給少展做小,不為別的,只為讓孩子有個名正言順的爹。本來
年輕主子收個丫頭也不算什麼,問題是少展成婚在即,對方又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家,一旦曉
得寶貝女兒還沒過門,未來的女婿倒先置了一個弄大肚子的姨太太,這門親事必吹無疑。
    因此,柯老夫人盤算過後,認為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給紡姑一筆錢,讓她離開寒松
園,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至於以後的事,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但紡姑怎能接受這樣的宣判?她失了身子,賠了感情,懷了孩子,已經夠無措難堪的,
向來疼她靈巧、說她貼心的柯老夫人又忙不迭的要草草打發她,全然不顧多年的主僕情分,
卻當她是一塊髒了、破了、該扔了的抹布!羞憤交加之下,她企圖跳井,只想一死了之。
    被攔下來的時候,紡姑哭著,鬧著,說了許多瘋話,那些話別人不懂,柯老夫人卻是明
白的。為了防止她抖出少展始亂終棄的行徑,惹來後患,柯老夫人只得立刻把她攆出寒松
園,並喝令從此以後,紡姑與柯家兩不相干,若誰敢與她接近、為她求饒,誰就隨她一起滾。
    「你們柯家如此絕情絕義,總有一天會得到報應的!總有一天……」這麼多年過去了,
紡姑被架出大門時的淒厲詛咒,彷彿還迴盪在耳邊。柯老夫人不覺打了個寒噤,似乎又看見
紡姑回頭瞪她時,那雙充滿怨毒的眼睛……恍惚中,她伸出手去抓住紡姑,試圖挽回過去的
錯誤……
    「老夫人!老夫人您怎麼了?」
    她略一定神,才發現被她抓住的人並非紡姑,而是紫煙。
    「我沒事。」她放開了紫煙,疲倦的往椅背上一靠,喃喃的重複:「沒事。」「對不
起,我不該問的,咱們不談她了。」
    「不不,我想談,我……」老夫人忽然又傾身向前,急急的拉住紫煙的手。「我告訴
你,雖然事隔多年,可我始終沒忘記她。當年,她年輕不懂事犯了錯,而我又在氣頭上,所
以……所以她就離開了咱們家。事後想起來,心裡實在懊悔,可我總以為,她還會回來求情
吧?誰知那丫頭性子也倔,竟然一去無回了……」紡姑和少展那一段,沒有別人知道,老夫
人也當這是個不可外揚的秘密,所以多年來從未告訴任何人,甚至連和紡姑有關的一切都絕
口不提;但這會兒,她卻收束不了自己傾吐的心情,話說得越來越急,紫煙的手也被她握得
越來越緊。
    「……她和你一樣是個孤兒,根本無家可歸,離開咱們家之後,也不知會去哪裡。好長
一段時間,我還真擔心她,遣人打聽了幾回,都探不出什麼消息,讓我想接濟她什麼的都無
從著手。唉,那丫頭看樣子也不像個命薄的,所以我只能希望,她是遇到了老實的好人,有
了靠傍,沒有在外頭飄飄蕩蕩,不然,我委實難安……」她喉頭一哽,禁不住掉下淚來:
「有時候,我還真希望她會突然出現,回來看看我,讓咱們老主僕不計前嫌,敘敘舊什麼
的,我也好把我心裡的這番懊悔,說給她聽聽。」她放開了紫煙的手,抽出夾在腋下的手絹
兒,一面拭淚,一面有些難為情的解釋:「真不知道怎麼會跟你提起這些?不過,說了之
後,我現在心裡確實舒坦多了!」
    紫煙那頭一直悄無聲息,老夫人不經意的抬頭一看,立刻吃了一驚,也不知什麼時候,
她竟已淚流滿面了。
    「哎呀,你這傻丫頭!」老夫人趕忙把剩餘的淚草草一抹。「你瞧,我不哭□,你也別
陪我難過啦!」
    但紫煙只是呆呆的望著她,仍然淚如泉湧。這孩子真是善良,或許是因為她自己受過那
麼多苦楚,所以對別人的不幸更能感同身受吧!老夫人疼惜她,微笑著把話題岔開去:
    「唔,我的肩膀完全好了呢,你的聰明法子又奏效啦!這下我可有胃口了,來來來,你
把燕窩粥端來給我吃,嗯?」
    紫煙怔了一下,吶吶的說:「別吃了吧,都涼了。」
    「不要緊不要緊!」老夫人一心只想討紫煙喜歡。「你煮的粥,就算涼了也好吃的。去
端來吧,去!」
    紫煙背對著老夫人走向茶几,端起了碗盅,卻沒有拿過來的意思,只是站在那裡發呆。
    老夫人詫異的看著她的背影,不解的喚道:
    「紫煙?」紫煙忽然衝向門檻,把手中的湯粥往外面一潑,然後又奔回老夫人跟前,破
破碎碎的哭泣解釋:
    「那碗粥……那碗粥涼了,我怕您吃了又要鬧肚子,所以……所以我把它倒了……」
    這丫頭會有這種反應,想來必是讓剛才那番剖白感動了吧?老夫人心中一暖,不禁一把
將紫煙攬入懷中,不勝感慨的想,好一個貼心、單純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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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00:40:19 |只看該作者

打從樂梅十五歲起,上門說媒的人就未斷過,但映雪從來也沒仔細考慮,一則是那些人
選都不入她的眼,二則是她認為女兒還小,應該在她身邊多留幾年;然而最近,她忽然發現
女兒長大了,大得可以宜室宜家,也可能成禍成災。
    夜長夢多啊,雖然女兒答應不再和那個柯起軒來往,但誰知道還會有什麼後續事件發
生?照樂梅落落寡歡的神色看來,那個人分明還擱在她心裡!如果她一時糊塗,糟蹋了自
己,怎麼辦?如果她枉擔了閨秀之名,鬧得滿城風雨,辜負了她死去的爹,怎麼辦?映雪決
定了,在這些災禍發生之前,必須趁早把樂梅嫁出去!她暗暗把所有可能的對象在心中篩選
了一遍,覺得還是宏達最合適,那孩子雖不出眾,但他心眼實,和樂梅又是青梅竹馬,將來
絕不會虧待她的。其實,以前淑蘋就不止一次暗示過親上加親的意思,映雪當時未置可否,
這會兒卻不能不主動表態了。只是,以目前這種狀況,樂梅還高攀得起嗎?宏達會不會嫌棄
她?當映雪吞吞吐吐的對伯超和淑蘋如此表示時,淑蘋先是一愣,隨即也吞吞吐吐起來:
    「這……這本來就是我們所期望的,可現在這般局面,恐怕還是得問問孩子們自
己……」
    「不錯!」伯超沉吟著接口:「以樂梅目前的心情,你要跟她談婚事,那絕對是勉強,
嚴重的勉強!」
    映雪還來不及招架,就聽宏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對我也一樣勉強!」跟著這句話,他的人已跨進了大廳,這頭三人愣看著他,都有些
莫名其妙,而他則逕自在那頭繼續表明立場:
    「舅媽,您若早幾個月前把樂梅許配給我,我會給你磕三個響頭,然後歡天喜地的買鞭
炮慶祝去,但弄到現在,人家都兩情相悅、轟轟烈烈了,我杵在中間幹什麼呢?」
    淑蘋瞥了一眼映雪發白的臉色,趕緊數落兒子:
    「真是沒規矩!大人說話,你一個勁兒的插什麼嘴?」
    「我怎麼能不插嘴,這是我的終身大事呀!」宏達正經八百的反駁,一臉凜然。「你們
用父母之命壓迫樂梅,就算成功了,我也勝之不武,甚至可以說有點兒卑鄙!所以我在此鄭
重聲明:哪怕我再喜歡樂梅,我也不願意做個小人!」
    淑蘋張口結古,無話可辯,乾脆推到伯超身上:
    「你也不說他兩句,光任他在那兒胡扯!」
    「唔,」伯超讚許的望著兒子,慢條斯理的開口:「不錯!很有那麼點兒骨氣!」映雪
的臉色又白了幾分,心裡也大大受傷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要給人,竟然給不出去!如果
連宏達都拒絕,那麼別人豈有不介意的?倘若樂梅和柯起軒的情事傳揚出去的話……她頓時
著慌起來,怎麼辦?看來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夏家怎麼樣?雖然家境普通,可好歹是詩禮人家,也算過得去是不是?」她倉促的想
了想,歇斯底里的往下遷就。「要不,王家也可以,若王家不成,還有陳家……」
    「舅媽,您不覺得應該先問問樂梅自己的意願嗎?」宏達抗議了。「她現在還有什麼資
格挑剔人家?」映雪的滿腔怒氣驟然爆發,厲聲道:「她完全沒有!」
    伯超和淑蘋面面相覷,都被映雪的反應駭住了。宏達更是聽不下去,轉身往外便走,卻
看樂梅正怔怔的站在門檻邊上,他頓時一呆。「樂梅?」她並未理會他,逕自擦過他的肩,
直直走到映雪跟前,顫聲說:「娘,別把我嫁出去吧,我寧願一輩子留在家裡侍候您,侍候
姑爹姑媽。」大廳中有一股風雨欲來的氣勢,窒息緊張,一觸即發。眾人都不約而同的把視
線轉向映雪,她則尖銳的橫了樂梅一眼,冷冷的說:「我把你留在家裡做什麼?好讓你給韓
家惹來更多麻煩嗎?好讓你尋機和柯起軒藕斷絲連嗎?如果有一天,你肚了裡有了擱不住的
東西怎麼辦?你姑爹已經養了你十八年,難不成還要他繼續養你的……」
    「舅媽!」宏達憤怒的大叫了一聲,阻止她往下說。
    但映雪話中的意思已經太明顯了,明顯得令一屋子的人都感到難堪。樂梅狠狠的搖晃了
一下,彷彿有人辣辣的摔了她一個巴掌,她的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最後泛灰。伯超也
霍然站起身來,氣急敗壞的大嚷:
    「你說這話真是太過分了!」
    「一點也不過分!」映雪激烈的駁回去。「你們到底不是她的親生父母,所以只有我這
個親娘敢說重話!別忘了懷玉當年是怎麼死的,倘若樂梅又毀在柯家人手裡,難道還要懷玉
在九泉之下再死一次嗎?」
    「別說了,求求您別說了……」樂梅再也無法忍受,整個人抖得像一片狂風中的落葉。
「娘,您不能因為不相信我,就把我當貨物一樣的拋售出去啊!您……您要我怎麼保證?怎
麼發誓?您說好了,我全依您!只要能讓我守身如玉,我什麼都可以依您!」「你說什麼?
守身如玉?」映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都發直了。「你為誰守身?為誰如玉?你是
像我一樣的寡婦嗎?我才談得上守身如玉!至於你憑什麼說這四個字?你憑什麼?」「我承
認,我不想嫁人就是為了柯起軒!」樂梅崩潰欲絕,脫口喊道:「我守身如玉也是為了他!
我都承認了好不好?」
    「你……」映雪重重的喘著氣。「你恬不知恥!」
    「就算您同情我,可憐我行不行?」樂梅痛苦的摀住臉,淚水由指縫間流下來。「我心
裡已經打定主意,既然我這輩子和起軒是無緣了,也不願意嫁給別人,因為我根本不可能再
去愛任何人,遑論委身呢?那是強逼我不貞不潔啊!您要這麼殘忍的對我嗎?您應該可以體
會的,我的心意就如您為爹終生守節一樣,只求全心全意對一份感情忠實到底!將心比心,
您就成全我這個可憐的心願吧!好不好?求求您了……」
    這番癡心告白,令一屋子的人都深深動容,除了映雪。
    「你居然敢跟我比?」她的臉色冷得像一座化不開的冰山,眼底卻跳動著憤怒的火焰,
語氣裡滿是傲然、鄙夷和不屑:「我同你爹是憑媒妁之言,聽父母之命,從小定大定,正式
下聘,到大花轎來迎娶,一步步規規矩矩,多麼的慎重其事。洞房花燭,我與你爹才生平第
一次見面,婚後相敬如賓,一點一滴的把感情培養起來。哪裡像你?學那些戲曲小說裡頭不
正經的浪蕩女子,私相授受,暗中偷情!你的心靈已經玷污了,那就如同失節,還大言不慚
什麼守身如玉,還敢跟我相提並論?你簡直侮辱了我和你爹!」
    樂梅聽得一步一踉蹌,臉上再無一絲血色,彷彿瀕臨懸崖邊緣,隨時都會縱身下墜。
    「夠了夠了!」淑蘋再也無法坐視眼前局面,撲上來抓住映雪。「我真不敢相信,你竟
會對樂梅說出這種話……」
    話語未止,一旁的樂梅已驟然爆發,狂喊如裂帛:
    「是!我是污穢骯髒!我是下流無恥!在你這個烈女的心中,我根本一無是處!所以你
也不在乎我的感受,反正不是柯起軒就好,管他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人盡可夫!」
    映雪氣得渾身亂顫,一把推開淑蘋,衝上前去就甩了女兒一巴掌。樂梅本已搖搖欲墜,
挨了這力道不輕的一掌,立刻仰跌在地。淑蘋不禁驚叫了一聲,宏達慌亂的來扶,伯超則驚
駭得說不出話來。映雪的管教方式雖然嚴格,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動手打女兒!而樂梅一向是
個最乖巧的孩子,竟會說出那樣的驚人之語!樂梅縱然乖巧,但她畢竟是映雪的女兒,骨子
裡也有同樣的固執與剛烈,平時潛藏不動,這會兒卻叫那熱辣的一掌激迸了出來。她掙扎的
撐起身,不讓宏達扶她,也不撫摩頰上的紅印,只是昂然站在那裡,以一種決絕的、憤恨
的、陌生的眼光直視著母親。雖然樂梅一句話也沒說,然而那種眼光像一把匕首,狠狠戳入
映雪心頭,霎時就將她擊垮了。
    「好!你什麼都不必說,你用這樣的眼光看我,便表示咱們母女的感情從此一刀兩
斷!」她咬著牙,抖抖索索的說:「我李映雪就當沒你這個女兒!袁樂梅已經死了,不存在
了!你走,隨你去找柯起軒還是什麼人,統統與我無關!」
    她衝上去,瘋狂而死命的把樂梅往門外推,整個人置身在一片悲憤交雜的烈焰狂濤中,
讓眾人攔都攔不住。
    「映雪!你冷靜點兒……」
    「舅媽!別衝動啊……」
    有許多聲音此起彼落的叫著喊著,有許多只手慌亂無措的擋著攔著。混亂中,映雪硬是
把女兒推出門檻,隨即把門迅速一關,也不管門內眾人的厲言軟勸,逕自反過身來抵在門
上,重重的喘著氣。而門外的樂梅也並沒有多停一刻,她爆出了一聲全然崩潰的哭喊,然後
就朝前庭大門奔了出去。
    「樂梅!」宏達衝向窗子,對著她遠去的背影大叫:「樂梅你別走啊……」「映雪你快
開門吧!」淑蘋在這頭哀求著:「樂梅也在氣頭上,這一去要是出了什麼意外……」
    「你把樂梅趕出家門不算,還堵著門不讓咱們追人!」伯超氣急交加的罵道:「你對我
這個一家之主究竟有點尊重沒有?你……」映雪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站在那裡,背抵著門,
好似她也是門的一部分,整個人像是給掏空了一般,眼神空洞,木無表情。她知道她會後悔
的!眼前這三個人雖然和她有親戚關係,雖然也在同一張屋簷下共同居住了七八年,可是在
這世界上,她真正的親人只有她的女兒,而她卻親手把唯一的女兒趕出去了!她知道她會後
悔的……
    映雪閉上了眼睛,痛心的淚再也忍不住的嘩然奔落。是的,她已經後悔了。樂梅哭著奔
出家門,心裡昏亂一片,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只是憑著潛意識的召喚,往霧山村的方向而
去。
    由於情緒不穩,不斷湧出的淚水又糊住了視線,使她一路顛躓,來到被雨水沖壞的這條
山徑時,一個不慎,她就失足墜下了山崖。伯超發動了全部的家丁出門,找穿了大街小巷,
卻遍尋不著樂梅,宏達只得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往霧山村尋索,果然在坍方的山坳下發現了昏
迷不醒的她。
    當樂梅被帶回韓家的時候,不僅是人事不知,額頭上還有個撞裂的傷口,全身更佈滿了
凝結後的血跡;總之,她整個人奄奄一息,除了尚有呼吸之外,簡直已失去其他的生命跡
象。連請兩位大夫,都為之束手無策,說她恐有性命之憂。
    全家一片凝重愁慘,映雪更是悔恨萬分,只能坐在床沿痛哭,完全失去了主意。「樂梅
呀,你怎麼可以讓自己傷成這個樣子?」她撫著女兒蒼白如紙的臉龐,淚水撲簌簌直掉。
「倘若你要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即使不想活,都沒有臉去見你爹啊……」
    樂梅緊閉的眼睛忽然顫動了一下,映雪陡然止住了哭泣。
    「樂梅?」她焦灼的試探。「娘在這兒!你……能睜開眼睛瞧瞧我嗎?」樂梅果真緩緩
睜開了眼,半開半合的,眼神很渙散,似乎無法集中視線。「娘……別不理我,別……
別……」她的聲音十分細碎、虛弱。她醒了!映雪心中一寬,緊跟著卻也一痛。
    「傻孩子!娘怎麼會不要你!」她緊緊握著女兒的手,啜泣著說:「我收回那些可怕的
氣話,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眾人都圍了過來,為了樂梅的甦醒而鬆了一口氣。
    「樂梅,」淑蘋俯下身,急急的問:「你覺得怎麼樣?疼不疼?忍著點兒,藥馬上就抓
回來了……」
    「樂梅,」宏達也急切的探過身來喊:「你別怕!咱們已經把你救回來了,你現在躺在
自個兒的床上,很安全的……」
    許多聲音此起彼落的響著,每個人都搶著對樂梅說話,卻交織成一片混聲,什麼也聽不
清楚。伯超不得不提出制止:
    「哎呀,小聲點兒,小聲點兒,人才剛醒……」「不!起軒……」樂梅忽然抬高了音
量,語氣也迫促起來:「咱們不能在一起……不可以……我不能對不起爹和娘……我不
能……」大家都愣住了,屋內霎時鴉雀無聲,只有樂梅無意識的獨白在哽咽繼續:「好……
好……我跟你一起下去,咱們……咱們一塊兒萬劫不復……萬劫不復……」
    原來她沒醒!原來這不過是她昏迷中的囈語!映雪摀住臉,再度無助的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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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定的日子,宏達卻沒來赴約。萬里不耐久等,正想開口提議到韓家附近轉轉看,卻發
現起軒早已不由分說的往韓家的方向走了。萬里搖搖頭,沒奈何的跟了上去。
    在韓家前門的小徑上,有個人影匆匆走來,兩人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宏達!而宏達看見
他們,卻活像見了鬼一樣,目光閃避,吞吞吐吐,臉色十分古怪。起軒心中疑雲大起,萬里
也覺得不對勁兒,催著哄著,好說歹說,幾乎又要打架了,宏達才被逼出了實話。「還不就
是我舅媽!她忽然間發瘋一樣的,非要把樂梅嫁掉不可,樂梅跟她爭,跟她求,鬧得不可開
交,最後翻了臉,舅媽竟當場把樂梅趕出家門,說不認這個女兒了。後來我們全家出動去尋
找樂梅,好不容易終於在往霧山村的山路上發現了她……」宏達喉間一哽,有些說不下去。
萬里的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急不過的大吼:「然後呢?你快說呀!然後呢?」
    宏達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的望向起軒。
    「我想,樂梅本來是要去找你的,可是走到坍方的那段山路時,卻不慎失足,跌下了山
谷。」
    起軒一臉痙攣,張開口想問什麼,卻說不出話來,久久才幹澀、困難的迸出一句:
    「她死了?」宏達傷痛的搖搖頭。「她跌破了頭,整個人陷入昏迷之中,嘔吐和囈語不
斷……」感謝天!起軒閉上了眼睛,至少她還活著!感謝天……
    「樂梅她……」宏達遲疑了一會兒,畢竟還是說了:「她一直叫著你的名字。」起軒的
心被巨大的痛楚狠抽了一下,當下,他沒有一絲猶豫,轉身就往韓家奔去。
    不管身後宏達和萬里的叫喊,也不管眼前險惡的狀況,只要能看到樂梅,守在她的身
邊,他什麼都不管了!如果真有人要拿刀砍他,那就砍吧,如果這樣可以代替樂梅受苦,那
麼他甘之如飴!因為出了事,韓家今天正忙得人仰馬翻,平日森嚴的門禁也鬆弛了許多,竟
讓起軒一路長驅直闖,如入無人之地。也因為小佩丫頭正蹲在一扇廂門外抹眼淚,形成最好
的路標,使他不必詢問,就在成套的數排廂房中,正確俐落的找到樂梅的房間。在房內陪守
的眾人看見起軒一點兒也沒有阻礙的衝進來,都大吃了一驚,再看見他旁若無人的奔向床前
呼喚樂梅,更是驚呆得忘了反應。原本坐在床沿垂淚的映雪難以置信的眨了眨眼,確定眼前
這人真是柯起軒,不覺猛抽了一口冷氣,心中所有的痛苦、憤怒、憂心、煎熬、傍徨等種種
情緒,霎時都有了集中發洩的對象。
    「你這個兇手!都是你把樂梅害成這樣,竟然還有臉來?」她哭喊著撲上去,對著起軒
一陣沒頭沒腦的亂捶狠打。「我跟你拼了!你父親殺了我丈夫,現在又換你來毀我女兒!她
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與你們同歸於盡!你這個兇手!兇手……」如果她手上有刀,真會砍
了他!起軒並未反擊,只是緊緊護著樂梅,任那些拳頭和巴掌狂風暴雨似的落在自己身上。
眾人這時才大夢初醒般的圍上來,七嘴八舌的勸著,七手八腳的拉著,很費了一番工夫,到
底是把映雪架離了床邊,但她仍在那兒一頭哭一頭嚷:
    「你們怎麼還不把這個兇手趕出去?叫他滾出去呀……」
    起軒凝視著昏迷中的樂梅,因她蒼白的臉和緊閉的眼而震懾心痛。上回在小山坡上分別
的時候,她是笑著離去的,而現在,她卻毫無意識的躺在這兒,不會笑,不會哭,不會說
話,也看不見他,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布娃娃……他猝然轉身,克制不住的痛喊:「到底誰
是兇手!是你!袁伯母!」
    映雪頓時止住了叫喊,只是瞪視著他,然而在她那怨恨的眼神中,忽然浮現出一抹說不
出的驚慌。好半晌,她才低低的、瘖啞的,幾乎有些害怕的迸出一句:
    「住口。」起軒逼近了她,緊盯著她,好似要把她看穿了一般。
    「從頭到尾,我做過什麼傷害樂梅的事嗎?不!我沒有!是你,你用上一代的恩怨壓迫
她,用死亡威肋她,最後甚至不可理喻的要斷送她的終身!」
    這些話提醒了映雪近來和女兒之間種種前所末有的衝突,她的心一酸,當下又恢復了攻
擊:「這一切還不都是因你而起的?天下的女人何其多,可你偏偏要來勾引我的樂梅!你離
間咱們母女的感情,你一步一步的把她從我身邊奪走……」「但願我把她奪走了!」起軒激
烈的剪斷她的指控。「是!我早就應該不顧一切的把她奪走,可是我卻還奇望著能打動你,
因為我欽佩你,因為你是樂梅的母親!你不但熬過喪夫之痛,還守著這份感情,把全副心思
都用來教育唯一的女兒,我認為像你這麼堅強、執著又偉大的母親,絕不至於殘忍無情、蠻
不講理,絕不至於把人逼上絕路……」他停頓了一會兒,盯牢了她,沉痛的、一字一字的吐
出口來:「但你就是!」
    「你……」映雪張口結舌的看看他,再看看四周鴉雀無聲的眾人,驀地感到自己竟是如
此孤立無援,不禁又歇斯底里起來。「你們怎麼都不說話?居然由著他囂張狂肆、黑白顛倒
的來批判我?」「因為你造成的悲劇就在眼前!」起軒回頭望著樂梅,啞聲說:「因為你固
執的一再反對,終於變成一隻無形的手,把樂梅推下了山坡,要了她的命!」
    映雪震顫了一下,試圖集中全部的力氣來反駁起軒的控訴。「她……她還沒……」她也
望向樂梅,那個「死」字畢竟說不出口,只得咬緊了牙,顫聲說:「你怎麼可以詛咒她?」
    隨著這句話,她所有的劍拔弩張都嘩然崩潰,脆弱而悲傷的淚水卻止不住的奔流。起軒
深深的看著她,原先的對峙情緒也消失了。「不是詛咒,而是心中無懼。」他平靜的說:
「我不怕她死,真的,果真那樣,我就跟她去,也沒有人能再拆散我們,我還怕什麼?到那
個時候,你是不是就滿意了?我一死,我的父母親、柯家上上下下痛不欲生,你是不是就得
著報仇宿願了?一生忠實,一生節烈,到頭來是為了換一場玉石俱焚嗎?一件不幸的意外,
卻要兩個家庭同歸於盡來彌補,這難道就是你要的?這難道就是袁伯父的遺志?」
    這番話說得冷寂,卻讓一屋子的人都震撼住了。映雪默然垂下頭去,無言以對,然後,
她踉踉蹌蹌的走向床邊,怔怔的望著女兒,久久,久久,終於悔恨、自責的啜泣起來。
    跟在起軒身後趕來的萬里原本一直靜靜的站在門邊,這時才上前拍拍好友的肩。「誰說
沒有希望的?別忘了還有我呢。」他轉向眾人,大聲說:「請各位允許,讓我替樂梅診斷診
斷。我叫楊萬里,是個大夫,別看我年紀輕輕,其實我從十五歲起,就已替人開處方治病
了。」「對對對,」一旁的宏達也忙不迭的點點頭。「他祖上五代都是醫生,就憑這一點,
實在應該請他跟樂梅瞧瞧!」
    就算宏達不幫腔,萬里那副充滿自信的樣子也容不得人懷疑或拒絕,而他亦沒有辜負別
人的信賴,略略觀察把脈之後,便把樂梅的一切症狀細節說得分毫不差,又說顱內出血是她
的傷勢關鍵所在,目前須以活血化瘀為緊要,可惜前頭兩位大夫都走錯了路向,不免有些耽
誤了病情,但現在搶救還不晚,只要能夠對症下藥,樂梅醒轉過來是遲早的事。一場分析下
來,聽得人人點頭,個個佩服,多少都寬了心。
    稍後,萬里坐在韓家大廳裡開處方單,好讓家丁去藥鋪抓藥時,伯超走過來道謝,萬里
趕忙起身回禮,誠懇的說:
    「快別客氣,這原本就是我的天職,為了起軒,我更要盡全力把樂梅治好!但願韓伯父
也能拋開成見,全權信賴我。」
    伯超心中其實已經信賴他了,但因他是起軒的朋友,不免有些尷尬,一時不知何言以
對。萬里心裡有數,便乘機為好友說項:「我懇請伯父不但要信任我,還要多多擔待起軒,
現在這個情況,是千軍萬馬都拉不動他的。而且有他在一旁守著,對樂梅的病情來說,或許
有助益也未可知。所以,請您讓他留下吧!」伯超沉吟了一會兒,鄭重的點點頭。「好!我
答應你,一切有我擔待!」萬里說得不錯,樂梅雖然暫時失去意識,但她似乎能夠感覺起軒
的存在,當嘔吐等症狀發生,眾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只有他能令她平靜;當她囈語不斷,
也只有他能令她安寧。他寸步不離的守候在她身邊,將她的一隻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彷彿
試圖把他體內源源不絕的力量灌輸給她;整個下午,他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視線也從未離
開過她的遐睫。只有一次,在她因強烈的嗆咳而把整碗湯藥嘔出來的時候,他才俯下臉去,
將她的手緊緊貼住自己淌淚的眼睛。
    面對這樣的深情,即使是映雪也無法不為之心軟、動容。好幾回,她不得不強裝漠然的
別過頭去,以免讓人看出她內在真正的情緒;這種柔軟而陌生的情緒像一束小小的火焰,一
點一滴的融化了她心中那座堅硬的冰山。但為了自尊的緣故,她就是不願讓人知道。這天夜
裡,韓家來了幾位意外的客人。當宏達領著他們跨進樂梅房裡的時候,起軒先是一愣,接著
就激動的喊出聲來:「奶奶!爹!娘!你們一定是從萬里那裡得到消息,然後就立刻趕來
了,是不是?」
    在場的韓家人都大感驚訝,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柯老夫人已經沉穩的開口了:「真是冒
昧得很,突然來訪,請各位千萬別見怪。當我聽萬里說,樂梅是在奔赴咱們霧山村的途中失
足受的傷,我老人家於心不忍,也於心不安,無論如何都要過來瞧瞧這孩子!」
    她那慈和的長者風範和穩重的威儀,彷彿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令一屋子的人都肅穆
起來。伯超看了映雪一眼,見她俯首不語,便理所當然的回禮:
    「承情之至!樂梅目前還不省人事,咱們代她謝過老夫人!」道過擾,趨前探視過樂
梅,柯老夫人便吩咐身旁的紫煙把萬里托他們帶來的一籃藥轉交給人家。藥物分外敷與內
服,外敷者有一日一次、兩次與三次不等,內服者又有火煎、水沖的差別,每一種藥還有不
同劑量與時段的規定,洋洋灑灑甚是累人,然而紫煙很體貼的在紙包與瓶罐上做了記號,當
面又不厭其煩的反覆交代清楚,淑蘋和怡君連連稱射不止。紫煙搖著手,柔聲說:「別客
氣!我能盡一分力是一分,只希望樂梅小姐能快快康復才好!」「一定可以的!」柯老夫人
堅定的接口:「這兒有韓家、袁家同咱們柯家,老老少少這麼許多人共同為她祈福,老天爺
不會睜眼不顧的!」她停頓了一下,視線掃向眾人,問道:「請問,樂梅的母親是哪位?」
    映雪一震,仍俯首不語,但她可以感覺大家的目光都往這兒集中而來,也可以感覺老夫
人巍顫顫的走到她面前。
    「你就是映雪?!」老夫人注視著眼前這略顯憔悴但仍不失秀麗的婦人,感慨萬分的點
點頭。「我早應該來看你的,剛出事的頭幾年,我跟士鵬他爹,就當陪著士鵬一塊兒來賠
罪。知子莫若母,我很明白我這兒子是怎麼樣的人,倘若整個事件能重來一遍,他寧願那把
刀是捅在自個兒身上的!」
    一旁的士鵬面頰微微抽搐著,壓抑著內心潮水般的激越情緒。老夫人望了兒子一眼,也
不禁黯然。「這話他自己說不出口,可我能說,我能說的有太多太多了!我就是應當不厭其
煩的來拜訪你,以一個母親對母親,妻子對妻子,甚至母親對女兒的立場,來一步一步化解
你心中的怨恨與不平。如果我那麼做了,那麼今天,我或者就不是痛心而來,而是以家老祖
母的身份,開開心心的來串門子吧?!」
    映雪心中一酸,真想抱住這慈愛又威嚴的老婦人好好痛哭一場,把她這些年來的委屈說
給她聽,但到底是倔強的強忍住了。老夫人緩步踱開,歎息著說:「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
涼,咱們這些做長輩的,就缺這份無私的胸襟,如今才叫他們小一輩辛辛苦苦在那兒搬磚堆
砌,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橋樑,而咱們還眼睜睜的看他們付出血淚,甚至幾乎付出了生
命!慚愧呵,咱們全都枉為人父、枉為人母了!」幾個長輩對望一眼,都能從彼此的眼中看
見懊悔與歉疚的神色。映雪更是心如刀割。
    「我話雖重,可是語重心長,今年活到七十歲了,我想我是夠資格這麼說的。總而言
之,人的一生平平安安、無風無浪,那是最大的福分,即使不能,那麼手裡少抓幾個後悔,
少抓幾件恨事,也不至於驀然回首,物事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啊!」紫煙表情一動,悄
悄抬眼望著老夫人,見她淚光盈然,慌忙又垂下眼去,臉上的表情卻更複雜了。
    「你們若覺得我說的話有道理,那麼從現在起,大家化干戈為玉帛吧,別讓躺在床上的
樂梅不安寧。」老夫人望向樂梅,心裡眼裡都是誠懇,都是憐惜。「你們別說這孩子神志不
清,也別說為時已晚,當咱們心中去了恨意,除了惡念的時候,福雖未至,禍已遠離!所
以,讓咱們放下一切恩怨,眾人一心,只為樂梅祈福吧!」眾人無語,一片寂靜之中,只有
女眷們輕微的哽咽聲。士鵬再也忍不住,忽然直直走向映雪,竭力克制著內在的激越,啞聲
對她請求:「請你允許讓我到懷玉靈前上炷香!多年來,我一直希望幫這件事,除了祈求他
的寬恕,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樂梅化險為夷!我誠心誠意的請求你的允許!」
    映雪一時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求助的看著伯超,盼他代為做主,但他只是一臉
嚴肅的搖搖頭說:
    「你別看我,是非恩怨都明明白白的攤在你面前,解鈴還需繫鈴人,你必須自己拿定主
意!」
    是的,恩怨如亂麻,千頭萬緒,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要結要解,都掌握在她手中。映
雪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正面轉向士鵬,這是她十八年來第一次看著他的時候眼中不帶恨意。
    「懷玉的牌位在我房裡,我帶你去!」
    聽到這句話,柯韓兩家人都鬆了一口氣。柯老夫人欣慰的直點頭,喊著紫煙,拉著延芳
和起軒,和悅的說:
    「來來來!咱們柯家的人,都去給樂梅她爹好好上炷香!」
    士鵬原先還一直強忍著激動,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懷玉靈前祭拜完畢之後,他胸臆間那股
洶湧的淚意卻再也收束不住了。「懷玉……」隨著這聲發自肺腑的痛喊,他也把臉一蒙,無
法自己的痛哭起來。十八年鬱結,十八年的桎梏,都在那聲痛喊中得到釋放,都讓痛快的淚
水洗淨了。而映雪民中那座堅硬的冰山,霎時亦化為輕柔的流水,沿著她的面頰潸然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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