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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月光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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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梅花三弄之二 鬼丈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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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梅做了一個夢,一個好長好長、長得做不完的夢。
    夢連著夢,夢套著夢,夢醒了還是夢。有些夢倏忽即逝,有些夢縈繞不去,它們一個接
一個,如一條時而柔緩、時而險惡的河流,反反覆覆都是水中的倒影,她則是一片落花,隨
著夢境的起伏迭蕩而載浮載沉。
    彷彿,在燈火闌珊的市集上,她為了尋找起軒而來,卻因人潮的湧動,兩人僅能交換一
個匆促的錯身,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群推移向的。她狂喊著他的名字,他掙扎著對她伸出了
手,但一切的抗拒與努力俱屬徒然,雖然她拼盡了力氣向他泅泳而去,還是只能眼睜睜的看
著他被人潮吞噬、淹沒……
    彷彿,在父親的靈位前,母親正跪在地上裁著一塊猩紅色的布,她驚慌的問母親在做什
麼,母親頭也不抬,冷冷的說:「我在縫製你的嫁衣!我已經把你許配給王二麻子了,你忘
了嗎?」她哭著說不嫁,母親便不由分說的把剪刀插入自己胸口,猩紅色的血漿立刻大量噴
湧而出。她魂飛魄散的撲上前抱住母親,母親卻仍是直挺挺的跪著,冷冷的說:「你殺了我
了,女兒,你殺了我了……」
    彷彿,在往霧山村的小徑上,她行單影只,連跑帶跌,趕著去見起軒一面,但拭不完的
淚水使她看不清前路。突然,她腳底一滑,眼前一黑,好似有一隻年不見的手將她拉扯下
墜,直落進一個深不見底的井中。井水寒徹入骨,滲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而她一點辦法也沒
有,只能任自己的髮絲散為水草,眉睫凝成青苔,只能任無邊的冰冷和黑暗,一點一滴的解
離她的肉身與靈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深井漸漸幻化為一條甬道,甬道盡頭漸漸出現一
束光,那束光忽近忽遠,忽模糊忽清晰,她努力集中精神向它看去,漸漸看出,那竟是起軒
灼灼的雙眼。終於找到他了!她迷迷糊糊的想,原來,他一直都在燈火闌珊處等著她,原
來,他一直都與她靠得這麼近,近得觸手可及;但他為什麼這樣憔悴,這樣消瘦……她想伸
手去撫他的臉,全身卻虛軟得無法動彈,她想大聲呼喊他的名字,費盡了力氣,卻只能擠出
恍若游絲的一聲:
    「起……起軒……」他俯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接著忽然轉變為狂喜。
「樂梅,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
    她茫然的望著他,意識一時接不上,眼前卻又出現了另一張俯視的臉,母親的臉,同樣
憔悴而消瘦,同樣有著不敢置信的狂喜表情,同樣發出了迫促的喊叫:
    「樂梅!樂梅!你看見我了嗎?娘在這兒,你叫我,回答我呀!」娘和起軒在一起!怎
麼可能呢?樂梅掙扎著向兩人看去,終於又因為虛弱的緣故而閉上了眼睛,喃喃告訴自己:
「我……我在做夢……」
    「不,不是夢!」起軒用力握住她的手,急切的說:「你聽我說,你跌下了山谷,受了
傷,袁伯母和我一直在一起照顧你,也一直在盼望你清醒過來,盼了好多天了!樂梅,請你
睜開眼睛看著我們,讓我們確定你真是清醒的,好不好?好不好?」「孩子啊,這是真
的!」母親的手撫上她的臉,聲音裡充滿了淚意。「娘和起軒可以同時出現在你的面前,沒
有張牙舞爪,沒有憤怒爭吵,你聽清楚了嗎?是的,娘再也不逼你從中擇一,你可以同時擁
有我們兩人的愛!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就等著你好起來……」
    起軒的手勁堅定,母親的撫觸溫柔,輕重雖有不同,卻都一樣真實……那麼,這是真
的?這不是夢!樂梅緩緩睜開了眼睛,視線在兩個她最愛的人之間反覆游移,確定了一遍又
一遍,仍嫌不夠,縱使眼中蓄滿了喜悅的淚,仍不敢闔眼,只怕眼前這甜美、快樂的一幕會
倏然消失。
    如果這是夢,她但願自己永不醒來。
    生命拐了一個大彎,終於回到最初。三個月後,起軒和樂梅履行了十八年前的定親之
約,在雙方親友的祝福下,正式訂婚了。說好再等三個月就成親,說好映雪和小佩陪著樂梅
一起過門。柯家上上下下自此忙得興興頭頭,又要給新人佈置新房,又要給親家母拾掇屋
子,又要印喜帖、布喜帳,又要租花轎、設筵席,又要請戲班子、約鑼鼓吹打,還有其他數
不清的枝微末節,全都馬虎不得,務必做到盡善盡美,讓每個人都恨不得多長出一雙手來。
柯老夫人還擔心不夠花團錦簇,把南廂庫房的鑰匙交給紫煙,吩咐她好好的把家當清點清
點,看看可有什麼寶貝可以派上用場。
    韓家這頭也不曾閒著。光是置辦嫁妝一件事就忙得人仰馬翻,樂梅可是家裡唯一的掌上
明珠呢,她的喜事怎能不辦得風風光光?比嫁妝更重要的是樂梅的健康,她的傷勢雖然差不
多復元了,但大病過後,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幾分,因此韓家天天變著花樣給她滋補進食,絕
對要把她調了,但大病過後,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幾分,因此韓家天天變著花樣給她滋補進
食,絕對要把她調養成最美麗的新娘,容光煥發的送進柯家大門。甚至連萬里都忙壞了。為
了起軒的托付,他每天早上到韓家診視樂梅,帶著她打太極拳,讓她活力充沛,晚上回到自
己家裡,還要研製各種補血安腦的藥材,讓她精神清爽;以上這些倒是得心應手,真正令他
焦頭爛額的是起軒那一籮筐永無休止的問題:樂梅好嗎?樂梅快樂嗎?樂梅今天穿什麼顏色
的衣裳?吃了幾碗飯?樂梅……因為婚俗,定了親的新人不宜見面,苦了起軒不說,萬里也
跟著受累,每天都得回答好友反覆的追問,煩得他連歎帶嚷:
    「從頭到尾,我不過陪在你身邊跟著打轉而已,結果愛情帶來的痛苦、煩惱、眼淚和瘋
狂,我全都感同身受,簡直就像大病了一場似的!」「萬里啊萬里,」起軒用力拍拍老友的
肩,以過來人的口吻,感慨又幸福的說:「愛情要是沒有痛苦,怎麼能領略甜蜜的滋味?要
是沒有眼淚,又怎麼能得到歡笑?我告訴你,只有懂得愛的人,才能懂得生命;只有真正愛
過,才算真正活過!」萬里橫了起軒一眼,以他一貫挖苦、戲謔的語氣回敬:
    「是嗎?但並不是每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裡,都有一位醫術高超的大夫吧?若有,
那才能「活過」,若沒有,只怕是「活不過」了!」起軒心中一驚,揚起眉,研究的盯著萬
裡,似笑非笑的問:「我是不是聽見一種不太是滋味的聲音了?」
    萬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來,他跟自己掙扎了好半天,眼看瞞不住,乾脆豁了出去。
    「對!你說對了,我的確很不是滋味!你能說愛情是先苦後甜,哭而後笑,那是因為你
得到了圓滿的結果,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好比……」他一拍胸膛,大聲承認:「好比我!」
    起軒仍是以那種研究的、一瞬不瞬的眼神緊盯著他,唇邊仍帶著那種似有若無的笑意。
萬里被他看得越發不自在,覺得自己無所遁逃,簡直像是一個被人當場逮住的現形犯,不如
痛快自首:「我喜歡樂梅,也值得你這麼驚訝嗎?想我本來是多麼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的
一個人,為了幫你救你,陪你一起跳進漩渦裡,轉得我頭昏腦脹。嘿,現在可好,你得了佳
人,我成了病人,你還不說兩句安慰的話?」
    起軒搖搖頭,試圖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驚,但唇邊的笑意已經開始發僵了。「真想不
到啊,鐵漢竟然也會動情,這這這……這就像鐵樹開花一樣,這……」他偽裝不下去了,咬
牙切齒的一把揪住萬里,嚴重的質問:「這是幾時發生的事兒?是不是因為你教她打太極
拳,兩人有說有笑,有談有聊的,就拉近了距離?」他一把推開萬里,開始氣急敗壞的來回
踱步懊惱的自言自語:「我就知道我不該等!我就說應該馬上把她娶回家,親自照顧她,替
她養傷!我早該想到你有多危險!我……」
    「好了好了!」萬里笑了起來。「你別這麼窮緊張好不好?我再危險,也威脅不了你
啊!就憑樂梅對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宣佈這輩子棄權,等下輩子吧!」
    「你錯了!」起軒驟然止步,很嚴肅很認真很鄭重的說:「不僅這輩子,還有下輩子,
下下輩子,直到永永遠遠,樂梅都是我的!天地為證,日月為鑒,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尋樂
梅,跟她白頭到老!」在一片喜氣洋洋中,只有樂梅是篤定安詳的,她整天端坐在房中拈針
做線,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所有的動盪與擾攘都結束了,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
起軒分開,他們將攜手結髮,共赴美好的未來!她毫不懷疑這點,也確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將
從成親之後開始。
    但誰也沒有料到,喜事未成,悲劇先至,一個月後的某天夜裡,柯家忽然發生大火。
    火舌一發不可收拾,一夜之間,就以風捲殘雲之勢,舔盡了一切預設的美夢與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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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柯莊大火。烈焰燒熾了霧山村的天空,驚動了全村的人。沒有人知道這場火災是
怎麼開始的,它來得突然,又在月黑風高時分,令眾人根本措手不及;雖然全村的壯丁都趕
來幫忙,但火苗蔓延的速度太猛太快,加上東風助虐摧扇,致使一切的努力,都挽救不了柯
莊。
    也挽救不了起軒。幸運的是,先前紫煙警覺得早,及時奔走叫喊,柯家上下總算倖免於
難;不幸的則是,當時情況過於混亂,竟無人發現起軒獨困災窟。當趕來援助的萬里冒死沖
入火海,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軒時,火舌已將他舔得皮焦肉綻了。
    整整兩個月,他躺在楊家藥鋪的診療床上,不但從頭到腳纏滿紗布,雙手還得用繩索綁
縛在床頭上,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種螞蟻咬嚙般的劇痛,失手抓扯自己,更加重傷
勢。沒有人能忍心面對起軒的痛苦,但也沒有人忍心在這種時候倒下,尤其是萬里,在眾人
都背過臉去痛哭時,他必須咬緊牙關,運用全部的意志,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為他最好的朋
友進行種種診斷、救治的工作;哭泣或傷心之類的情緒,對於他都太奢侈了,身為一個醫
生,他沒有崩潰的權利,也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潰,因為他已再沒有多餘的力氣能救治別
人。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讓起軒活下去!
    在這段心力交瘁的診療過程裡,紫煙成了萬里最得力的助手。沒有人吩咐她必須這麼
做,可是從頭到尾,她始終不眠不休的隨侍在起軒床邊,擔攬了一切看護的工作。這份工作
唯有艱難可說,不但得面對起軒那具血肉模糊的潰爛軀體,還得承受他暴起暴跌的不穩定情
緒,除非出於絕對的心甘情願,否則不可能堅持下去。因為強烈的疼痛,他一直掙扎得很厲
害,以致她在餵藥或敷藥時,不只一次被他踢得仰跌在地,但她都默默的忍受過來了,既不
哭,也不怨,更不放棄。
    萬里無法不對紫煙感到詫異,是什麼樣的一股力量支持她為起軒付出這些?為了主僕之
情嗎?好入柯這才幾個月,先前服侍的又是柯老夫人,和起軒並沒有太多接觸的機會,何來
深厚的主僕情分!為了報答起軒帶她入柯家的恩情嗎?如果僅是報恩,她的眼中不會有那樣
忽忽如狂的神色,她的臉上不會有那樣強自壓抑之後的麻木表情;何況,她所做的早已遠遠
超出答謝的範圍,甚至,她還主動向老夫人哀求,願意終身伺候起軒!有一回,在餵藥時,
起軒抗拒得特別激烈,眾人都束手無策,紫煙竟一言不發的端過碗來,先一口一口的含入自
己嘴中,再一口一口的對入起軒嘴中。她那種專心致志、不顧一切、近於虔誠的態度,不但
震懾了一屋子的人,甚至連起軒都漸漸被安撫下來;於是,她就在眾人眼光的環繞下,一口
接一口,把那一大碗又苦又濃的藥汁餵入起軒的咽喉。
    在那一刻,萬里懂了,懂得她那份心甘情願,懂得她那種強自壓抑的深情。若不是愛,
一個尚未出嫁的年輕女孩兒,怎能舍下矜持,做出如此無怨我悔的犧牲?!但是,恐怕她這
片從前就說不出口的女兒心思,往後將更苦楚,更濃烈,一如那深滲入她唇齒之間、充人嗆
然落淚的藥汁。
    萬里靜靜的望著紫煙跪地餵藥的卑屈姿勢,再靜靜的望向起軒那幾乎不成人形的焦爛軀
體,不禁湧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憤怒。天道不仁!柯莊雖然付之一炬,總還有重建的可能,而
起軒的外表,卻再也沒有復元的機會。柯家雖然失去了主要的家當,至少還有寒松園可以安
身,但起軒從此卻注定得躲在陽光不到的陰暗角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不,他並沒有死,但比死更不堪。在眾人日夜的照料下,終於,他能發出聲音了,可是
每一個音節都是那麼破碎、瘖啞;終於,他能勉強行走了,可是每踏一步都是那麼吃力、瘸
跛;終於,他能拆開紗布了,可是,可是他只想死。
    大火不僅燒壞了他的嗓子和右腿,還燒爛了他全身的皮膚。至於他的臉,那已經不能說
是一張臉了,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爬滿了扭曲疤痕的烙印!終其一生,這幅如影隨行的烙
印,將時時刻刻提醒他關於那場火劫的記憶。
    既是逃不過的劫數,為什麼不讓他好死?為什麼硬要他苟活?他彷彿做了一個噩夢,悠
悠忽忽醒來,這世界一切如常,但他醜怪、破碎的模樣,卻成了噩夢本身!
    而他怎能以這副模樣和樂梅成親?連他自己都沒有勇氣面對的,如何讓樂梅面對?當她
看見他時,她會尖叫著逃跑嗎?她會嚇昏過去嗎?她會寧願從來不曾與他相遇相戀嗎?就算
她對他仍一往情深,但他是如此自慚形穢,如何能一如往昔,從容待她?就算她仍願意下
嫁,但午夜夢迴,當她赫然意識到,枕邊這個怪物竟是自己必須終生相守的丈夫時,她能不
恐懼後悔?能不吞聲飲泣?
    不,噩夢讓他一人獨嘗就夠了,不能把樂梅拖進來與他一起受罪!他的生命已經支離破
碎了,不能拉著樂梅一同陪葬!她還那麼年輕,還有那麼長的人生要過,他有什麼權利搗毀
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結髮,如果繫縛彼此的不是恩愛,而是痛苦與拖磨,到最
後,再深刻的愛也將被磨蝕殆盡。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僅僅擁有的只是與樂梅相
戀的記憶,倘若連這段記憶都無法保留,那麼,他將真的什麼也不剩下。而保留這段記憶的
唯一方式,就是以死亡來冰凍它!是的,就告訴樂梅他已經死了吧,就讓樂梅的心中維持他
原來的樣子吧,就勸樂梅另外改嫁,好好過日子吧。
    這,是他唯五能為她做的事了。
    起軒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裡下了這個決定,然後,他抬起頭來,遙遙望向陽光豐盈的窗
口,彷彿望著他的前世。
    但樂梅一心以為今生的美夢正要實現,誰能忍心告訴她起軒已死的謊言呢?
    即使是起軒遭受火傷的事實,也沒有人說得出口。打從火災的第二天,韓家接到這個不
幸的消息之後,伯超就一面差遣家丁們運送救濟物資前往寒松園,一面告誡眾人千萬不許在
樂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點口風;無論如何,先把這段日子熬過去再說,至於以後,誰也不敢
想。
    兩個多月來,不僅柯家憂心如焚,韓家亦是寢食難安。雖然宏達每次從霧山村探望回
來,總是輕描淡寫,報喜不報憂,但從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看來,誰都知道事情絕沒有那麼樂
觀,對後續發展,多少也都有了心理準備;然而這天,士鵬和延芳親自登門,帶來起軒的口
訊之後,大家還是被震住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和遺憾,我不曉得還能說什麼。」士鵬憂戚的望著映雪。「唉,
咱們兩家人的緣分竟是這麼淺薄,一再的以歡喜開頭,卻以悲傷收場……」他慢慢的站起身
來,對韓家夫婦和映雪彎下腰去,黯然道:「請原諒!」
    延芳也接著起身,含淚鞠躬。伯超和淑蘋忙不迭的相迎安撫,唯有映雪仍怔坐一旁,凝
眉思索著,好半晌,她略一定神,抬起頭來望著士鵬,毅然說道:
    「不!我不能接受!這些日子來,我每天都在祈禱、等待,可不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
果!這個婚姻是起軒自己千辛萬苦爭取來的,不能如此輕易就一筆勾銷了!我現在立刻跟你
們去寒松園,我要親自聽他告訴我他的想法!」
    對起軒和樂梅之間,從全然排斥到歡喜接受,從大煎熬到大解脫,沒有人比映雪內心的
變化更劇烈,也沒有人比她對這樣的改變更感謝;眼看一切都即將塵埃落定,當此際,天外
卻又飛來橫禍,她無論如何不能甘願!
    難道悲劇永無休止嗎?她自己的婚姻已經有個無法彌補的大缺口了,難道女兒也逃不過
心碎的命運?不,不不,悼亡的滋味太苦,太苦,她不要樂梅步上她的後塵!
    寒松園的花園裡,映雪坐立難安,一顆心沉甸甸又亂紛紛,有如天邊欲雨的雲絮。偶然
間,她一回頭,赫然看見身後不遠處竟站著一個拄了枴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驚呼出
聲,而那人卻衝著她喊道:
    「伯母!」他的聲音是渾濁、模糊、全然陌生的,映雪一時反應不過來,脫口問道:
「你是誰?」「我是誰?」他彷彿也在低聲問自己同樣的問題,回答她的時候,聲音裡便多
了幾分苦澀的自嘲:「我是您火速趕來,急著見面的人!」起軒?映雪只覺得全身的血液迅
速凝結,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原來的起軒是多麼英挺、漂亮的孩子呵,可眼前這人卻灰
暗而佝僂,簡直像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幽靈!看他一步一瘸,蹣跚又吃力的向她走來,她的
五臟六腑霎時緊緊絞扭成一團。他才二十歲啊,正是最神采飛揚的年齡,卻已注定要依靠拐
杖和面具行走人世,委頓過一生!
    「瞧!」他在她面前站定,語氣中仍充滿著苦澀的自嘲:「沒變的,除了『柯起軒』三
個字,我已經徹頭徹尾的變成另一個人了!」他戴著帽子,纏著頭巾,穿了長袖襯衫和長
褲,如此密不透風的怪異裝束,是為了把自己一身的傷疤裡復起來吧?映雪心裡一緊,酸楚
狠狠衝入咽喉。
    「我……我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她驀地住了口,趕忙又慌急的解釋:「我的意
思是說,雖然我知道你的聲音不一樣了,也知道你必須依靠枴杖,可是……可是當我親耳聽
見這麼沙啞的聲音,親眼見到你走得這麼辛苦,我的心都揪起來了!還有你的臉……」
    她顫抖的雙手伸向他的面具,他別過臉去,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哀叫:「不!」「為什
麼不?」她急切的說:「無論你的臉變得多麼可怕,但你並沒有嚇跑你的親人,是不是?而
我,我在心裡已經是以母親的心情來看待你,所以你也不會嚇跑我的,讓我證明給你看
吧!」他逃避的轉過身去,踉踉蹌蹌的走開了。
    「我但願這世上沒有任何人看過我的臉!只恨出事的時候,我根本人事不省,否則我絕
不讓別人看見……當我從鏡子中看見自己之後,我才明白,這段日子裡,身邊的人看著我的
時候,他們看的不是起軒,而是一個可憐又可怕的變形人!即使現在,我戴上了面具,也擋
不住那種同情而恐懼的眼光……」他的聲音破碎、痛楚,末了已模糊難辨,夾著自棄欲絕的
淚意。映雪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哭泣的衝動嚥回胸口。
    「好,我不勉強你,但我要說,哪怕你的外貌改變了,聲音變了,可對我而言你仍是起
軒!我想……樂梅她也……」
    「別說下去!您不能代替她發言!」他硬聲剪斷她的話。「對,我不能,那麼讓她自
己……」
    「別為難她!」他更強烈的打斷她。「告訴她,起軒不治了,死了。當然,她會受不
了,會忽忽如狂,會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你們,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樣。所以她會活下去,
會妥協,然後……就讓她改嫁吧!美貌如她,將來不愁沒有好歸宿的。」他說得斬釘截鐵,
映雪聽得又痛又急。
    「你別說什麼將來,單講眼前你要我去欺騙樂梅,我是怎麼也出不了口的!」他陰鬱的
望著她,好半天才靜靜開口:
    「欺騙不了,我就讓這成為事實!」
    「你……」「這話不是威脅,我是真的不想活!」他心灰意冷的。「您看見的只是我的
外表,可這場大火燒燬的不僅是我的臉,還有我的自信,以及對生命的期望。總之,我從裡
到外都無藥可救了,您倒告訴我,叫樂梅和一個萬念俱灰的行屍走肉一同生活,能有什麼幸
福可言?我的人生已經沒有一絲光明了,您又怎麼忍心把心愛的女兒推進一個暗無天日的境
地裡去?」
    映雪心亂如麻。她知道起軒說的很可能是事實,也明白他在這段日子裡,身心都遭受了
旁人無法體會的重創,以至於如此灰心喪志,可是她更瞭解她的女兒!
    「你不能因此就對樂梅失去信心啊!不要忘了,她對你的感情是強烈到俱足生死的!為
了你,即使是與她相依為命十八年的我,她都割捨得下,又怎麼會因你毀容就心生二志呢?」
    起軒絕望的搖搖頭。爭執令他疲倦,他決定終止這場各持己見的談話。「好了,什麼都
不必再說了!請您退開三步!」
    「為什麼?」映雪一愣。
    「您剛才不是要看嗎?那麼,就請您仔細看清楚吧!」說著,他便鼓起全部的勇氣,趁
自己還沒後悔之前,抬手除下了面具。映雪以為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準備,可是當她看見那
張扭曲、潰爛、不忍卒睹的臉時,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睛;接著,她急急摀住嘴,以免自己
就要尖叫起來,然而卻管不住虛軟顫抖、連連直退的腳步。
    這樣的反應雖然在起軒的預料之中,但他還是深深被刺傷了。慌亂中,他抖著手想把面
具戴回臉上,卻因為心急的緣故而掉落在地,於是他更慌亂了,枴杖一甩,便狼狽又死命的
往那面具撲去,彷彿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僅存的一塊浮木。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樂
梅,那麼對彼此而言,都將是最最殘酷的一幕!起軒跪在地上,把臉緊緊埋進自己的肘彎
中,久久,他忽然爆出苦悶的啜泣。
    「求求您去和樂梅說,說我死了,不存在了。只有透過您告訴,她才會相信,這樁婚約
也才能了斷,」他的聲音像是隨風斜飄的雨絲,零亂而悲涼。「而我和她,才能得到徹底的
解脫……」是的,雨已經開始下了。映雪無力的跌坐在楓香樹下的亂石上,抬頭望著鴿灰色
的天空,試圖透過堆積的雲層尋求一絲天光,但映入眼簾的只是一片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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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韓家之後,映雪把牙一咬,直接瞳入樂梅的閨房表示有事要談,卻又期期艾艾的說
不出口。樂梅見母親把小佩遣了出去,就知道有些不尋常,再看母親這樣欲言又止的神情,
更是覺得不對勁。「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把那只繡了一半的枕頭套緊攥在胸
前,強自鎮定。「是個壞消息,對不對?沒關係,您說吧,我……我挺得住的。」
    「你可真得挺得住呵,」映雪憂愁的望著女兒。「這個壞消息……對你,對咱們所有的
人,都是個青天霹靂!」略略一頓,她就鼓起全部的勇氣,很快的說:「柯家出事了!一場
大火,燒燬了柯莊……」「什麼?」樂梅花容失色,重重的喘著氣,眼中充滿恐懼。「您說
什麼?」這個消息很殘忍,而底下的話更殘忍,但映雪不得不說。
    「所有的人都平安逃脫,只有……」她捧著樂梅的臉龐,但願能穩住女兒的情緒,自己
的淚卻掉了下來。「只有起軒一個人被燒成了重傷……」「不……」樂梅慘白著臉往後退。
「不……」「這是兩個多月前發生的事兒,咱們全都瞞著你,不敢透露半個字……」「兩個
多月?」樂梅踉蹌著幾乎站不住。「你們瞞了我兩個多月?」「咱們怕你受不了呀!當時起
軒生命垂危,生死未卜,萬里同他爹拚命救他治他,可是他……他的情況始終朝不保夕,一
直到上個月的二十四日,也就是十天前,他……」說到這裡,映雪已泣不成聲。「他嚥下了
最後一口氣!」
    噩耗來得如此突然,怎能接受?怎堪接受?樂梅茫然的瞪著母親,臉上的表情竟不像是
傷心,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映雪惶恐的握住女兒的手臂。
    「樂梅?」「他死了?」樂梅雙眼發直,聲音虛軟而空洞。「您是在告訴我,起軒……
已經死了?」
    映雪一把蒙上嘴,壓抑著哭聲,點了點頭。
    暫失的意識緩緩凝聚,樂梅的神情也漸漸痛楚起來,她開始搖頭,拚命的搖頭,企圖甩
脫母親所說的消息,卻只搖碎自己一臉紛陳的淚珠。「你騙我!」她驟然爆出一連串痛極的
嘶喊:「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喊聲未絕,她已掉頭往門外奔去,一路狂叫:
「起軒!起軒!起軒……」
    眾人聞聲趕來,合力攔住了樂梅,但她仍死命掙扎,哭叫著。「放開我!我要去霧山!
讓我走!讓我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你們放手……放手……」「你不用去了!」映雪追
出門來,悲痛的對樂梅喊道:「他已經收殮下葬了呀!」樂梅猝然回頭,淚痕狼藉,雙目圓
睜,幾乎已瀕臨瘋狂的邊緣。「不可能!除非我親眼目睹!為什麼不讓我親眼目睹?先前什
麼都不告訴我,現在卻突然說他死了,甚至都埋葬了,我不要相信!我就是不要相信!」
    「你娘跟你說的都是實話!」事已至此,伯超也不能不開口了:「咱們先前瞞著你,就
是怕你承受不住這個打擊啊!」
    「就算早先讓你知道,柯家也不會讓你去看他的,」淑蘋哭哭啼啼的接口:「因為那場
大火,把他燒得面目全非了呀!」
    「柯家那邊也是把人下葬之後才通知咱們,」怡君含淚道:「不是他們存心疏忽,而是
沒人忍得下心,做那個扔炸彈的人!」「咱們這些天仍然瞞著你,實在是因為難以啟齒,」
宏達歎了一口氣:「畢竟這個不幸的噩耗,對你真的是太殘忍了!」
    每個人都言之鑿鑿,聽得樂梅面如死灰,寒徹心肺。小佩在一旁也越聽越驚恐。
「誰……誰死了?」她輕扯著宏達的衣袖,顫抖著問:「大家說的不是起軒少爺!一定不是
他!對不對?」
    「是他是他!就是他!」宏達無法忍耐的痛喊出聲:「我親眼看過他那副被燒得皮焦肉
綻的樣子!對任何人來說,那樣的煎熬都是生不如死!」「不……不要再說了!」剮心刺骨
的痛一陣又一陣襲來,迫使樂梅發出崩潰欲絕的叫喊:「不要再說……」「怎麼會這樣?」
小佩也哭了。「怎麼會這樣嘛?」
    樂梅的手中仍緊攥著那個繡了一半的枕頭套,繡面是一幅合歡並蒂圖,每一個針腳都曾
縫進她的甜蜜一期待,而現在,卻是每一針都狠狠紮在她的心上。
    多麼諷刺啊!當她的新郎出事的時候,她還做著新嫁娘的美夢,沒有陪在他的身邊;他
在垂死邊緣苦苦掙扎時候,她只忙著刺繡,繡出鴛鴦戲水,繡出花好月圓,繡出一幅又一幅
憧憬的未來,沒有照顧他;即使他已離開人世,她卻仍數著漸近的佳期,沒有為他送終!
    「告訴我……他的墳墓哪裡?」她失神的目光飄過眾人,最後停留在映雪的臉上。「讓
我去祭拜他的墳,我現在就要去!」
    話還沒說完,她已渾身一軟,仰後倒下。
    被攙進房中,才一躺下,她又掙扎著想要起來。
    「我……我得去祭墳……你們快……快扶我去啊……」
    「你這個樣子怎麼能去呢?」映雪含淚勸道:「你還沒跨出大門,怕就已經支持不住
了!你為我躺一天吧,好不好?明天我再帶你去祭墳,好不好?它就在那兒,永遠都靜止不
動,你早一天去晚一天去,又有什麼差別呢?」
    樂梅不說話了,好半晌,她轉臉面向牆壁,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發出一陣陣細細碎碎的
哭泣。
    寒松園大廳裡,柯家人都為了宏達的通風報信而面色凝重。久久,起軒終於打破沉寂:
    「她要祭墳,那就給她一座墳吧!」他拄著枴杖走到士鵬與延芳面前,平靜的說:「孩
兒不孝,請爹娘委屈求全,為我造一座方墓!當樂梅親眼見到它的時候,她就再也沒有任何
懷疑了,因為沒有一個做父母的會這樣詛咒自己的孩子!見了墳,她應可完全相信,我是真
的死了。」
    風追著風,雲堆著雲,四野淒滄,草木含悲。
    草叢間矗著一座新墳,墓碑上有銘文兩行:
    「愛兒柯起軒之墓父柯士鵬母許延芳立於民國四年三月二十四日」
    樂梅伸出顫慄的手,癡癡的撫著墓碑,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淌下。本來她還抱持著
一絲不近情理的希望,但願這一切只是一場不近情理的玩笑,但現在,連那一丁點兒的希望
都幻滅了。她猝然跪倒在地,抱著墓碑痛喊:
    「我來了!起軒,我來了呀!你聽見我了嗎?」
    圍繞在一旁的眾人或是別過臉去,或是吞聲飲泣,誰都不忍心見這傷痛的一幕。「起
軒,起軒,你又讓我措手不及了一次!」她低歎著。「別人合力隱瞞我,情非得已,我尚可
原諒;但你就這樣走了,不曾要求見我最後一面,不曾與我說一句道別的話,只留給我一認
無言的孤墳,我怎麼能夠原諒?」
    縱然生死由命,聚散由天,但他甚至連魂魄都不曾入夢來,多麼狠心寡情!她的十指緊
抓著墓碑,指尖已微微滲出了血,但她卻絲毫不覺得痛,只是直勾勾的望著碑上他的名字。
「我真的不能原諒你!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找到你問個清楚!」話語未落,她的額
頭已狠狠往碑上一撞。「樂梅!」映雪魂飛魄散的撲身過來,死命的把女兒抱在懷裡,禁不
住嚎啕大哭。「你怎麼可以尋死?怎麼可以?起軒命厄華年,是天意如此,你尚且怨他狠
心,那麼你當眾輕生,豈不是比他狠心千百倍?既知墳塋叫人心碎,你怎麼忍心以身相從,
再添一座墳呢?」
    樂梅躺在映雪懷中,無言以對,只能摟著母親的脖子哀哀痛哭。墓後的一棵大樹下,起
軒垂著頭,無法自持的跪倒在地,一顆接一顆的淚由面具裡落下,滲入塵士之間。
    心碎的感覺是什麼?是一剎那的天崩地裂,是毀滅之後的萬古長夜。樂梅仰臉躺在床
上,失神的眸子裡不見任何生命的跡象,甚至連心碎都不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心,她的心已
經隨著起軒的喪訊一起死去了。自從祭墓回來之後,她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吃過
任何東西,只是沉默而木然的躺著,任枕邊的淚濕了干,干了又濕。小佩求她,沒用,宏達
逗她,沒用,萬里天天來看她,也沒用;她就是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似乎要以這樣決絕而封
閉的方式,一點一滴耗盡自己。
    上回失足墜崖,她之所以醒轉的主因,是內心深處那股愛的力量,喚起了她求生的欲
望;而這回,與她「同生」的對象既已不存在,「共死」就成了唯一的願力。不管有意或無
意,她都在放棄生存!這樣的反應讓映雪憂心如焚,眼看樂梅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
委頓,她也瀕臨崩潰了。
    「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不會失去你?」她坐在樂梅的床邊,哭著把女兒一把抱起。
「到底要怎麼做,你才願意活下去?你告訴我呀!」樂梅伏在母親的肩上,因流淚過度而干
涸的雙眼正好觸及妝台上的那個白狐繡屏。
    你大可坦然的擁有這個繡屏,因為你將自己出錢。起軒帶笑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但
是不用急,錢你可以慢慢攢,攢夠了再還給我……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但那時她還不知道
他是誰,更不知道往後兩人之間會有那麼多的愛怨糾纏。樂梅閉上了眼睛,兩道滾燙的淚水
沿著她蒼白消瘦的面頰漫流。這繡屏是他唯一留給她的信物了!而她欠他的這筆帳,她只能
以全部的自己來紀念償還!「讓我抱著起軒的牌位成親吧!」她的聲音雖然細微、虛弱,每
一個字卻是那麼肯定,那麼清晰:「我要以一生一世來為他守喪!」樂梅的決定震驚了柯韓
兩家。
    寒松園大廳裡,映雪含淚轉述女兒的心願。末了,她環視眾人,傍徨歎道:「當我答應
她之後,她就忽然願意進食說話,不再消沉自苦了,所以萬里說得不錯,心病還需心藥醫。
抱牌位成親,她的精神有了寄托,原先渙散的魂魄才得以安定下來。在這種情況之下,我能
不點頭嗎?所以我今天是來與你們商量商量,接下去該怎麼辦?」
    是的,心病還需心藥醫,一如解鈴還需繫鈴人。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望向起軒,期待他能
因樂梅的堅貞而有所軟化、改變,但他垂頭坐在那兒只是不說話,久久才荒涼而無力的掙出
一句:「那就讓她抱牌位成親吧!」
    「你瘋了是不是?」宏達跳了起來,張大了眼睛瞪著起軒,好似看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怪
物。「樂梅連你的牌位都肯嫁,難道你還懷疑她對你的一片深情?柯起軒,你的腦袋並沒有
燒壞,你可不可以用它好好的想一想啊?」
    萬里攔著宏達要他有話好說,但他仍氣沖沖的大嚷:
    「我沒辦法!我心裡想什麼就要講出來,不管中不中聽!我就不信你們沒有同感,只是
你們不敢說,好像他是塊玻璃,一碰即碎似的!」起軒將枴杖往地上重重一挫,也霍然起
身,對宏達嘶吼回去:「我的確是禁不起碰撞!我的確是很容易破碎!我的確是被燒壞了,
從裡到外都被燒壞了!可是我還能思考,還能體會!要說樂梅對我的一往情深,誰會比我的
感受更強烈?然而當她試圖在墓前以死相從,當她絕食慾殞,甚至當她決心終身守寡的時
候,你們以為在她心裡的那個起軒,是我現在這副半人半鬼的模樣嗎?不!是從前那個起軒
令她魂牽夢縈!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刻骨銘心!是從前那個起軒令她一往情深!」宏達不禁
語塞。起軒拄著枴杖費力的走開,因為激動的緣故,他瘸跛得更厲害了。「我已經一無所
有,若說我還剩下什麼,就是樂梅與我之間的那片回憶,請你們不要破壞它,更不要剝奪
它,因為它是我賴以生存的全部!你們罵我荒謬也罷,罵我自私也罷,但我說要讓樂梅抱著
牌位成親,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目前只有這麼做才能安慰她!倘若她真為我守寡,誰會
比我的感受更痛苦?可是我願意等,等時間動搖她的意志,等孤獨澆滅她對我的癡心,一旦
到了她求去的那天,我也願意祝福她!」說到這裡,他已咽不成聲。「真的,抱著牌位成親
是唯一能令樂梅安心活下去的辦法,求求你們相信我,也成全她吧!」
    他那種乞憐的語氣讓柯老夫人聽得酸痛難當,從前的起軒是多麼驕傲的孩子呵!她顫巍
巍的向他走去,淚盈盈的哄道:「奶奶相信你!你想怎麼做,奶奶統統都依你!」她匆匆拭
去縱橫的淚水,轉過身來望著映雪。「等樂梅康復了,咱們選個日子,就讓她嫁過來吧!能
得到這樣一個媳婦兒,是咱們柯家前世修來的福氣。我保證,咱們全家都會好好疼她愛她,
等到哪一天她想開了,願意另覓歸宿,咱們也會樂見其成的;只是這段日子,恐怕多少得委
屈她了!」
    映雪喉間重重一哽。一切都是命!能說的全說了,能勸的也勸了,可是女兒的心意那麼
堅決,也只有暫時這樣。
    真的只能暫時這樣,然而這「暫時」有多久?是一年半載?還是樂梅說的一生一世?沒
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想。一屋子低調的沉寂氣氛中,萬里的嗓子是唯一的高音:
    「既然決定這樣做,那就別浪費時間難過,解決實際的問題更重要!」他看著起軒,挑
了挑眉:「例如說,樂梅一旦進了門,你怎麼辦?總不能成天躲躲藏藏的吧?」
    起軒略略沉思了一會兒。
    「順應寒松園的歷代傳說,把我住的落月軒封起來,就說裡頭鬧鬼,讓落月軒的大門,
成為一道禁門!」
    「這也許擋得了一時,就怕日子久了,免不了還是會出問題。」「爹指什麼呢?怕樂梅
撞見我嗎?」起軒短促而淒苦的一笑。「就算真的撞見,你們以為她還認得出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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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梅出嫁這天,從四安村到霧山村的沿路人家有了共同話題,他們說,分明是一列體面
的花轎隊伍,怎麼看不出一絲喜慶的意味?分明奏著歡天喜地的鑼鼓,怎麼聽起來卻像送葬
的哀樂?按照規矩,新婦出閣得哭著拜別,表示捨不得爹娘;紅頭巾下,樂梅的淚水確實沒
斷過,卻並非因為習俗的緣故,而是悼亡她那來不及同衾共枕的丈夫。
    僅管衾寒帳冷,在這場沒有新郎的婚禮結束之後,樂梅還是堅持不要別人作陪,寧可一
人獨守新房。畢竟這是她的花這夜,她要靜靜的與她的良人相守。
    沒有軟語溫存,沒有輕憐蜜愛,有的只是供桌上的一尊寫著起軒姓名的牌位。柯家把寒
松園裡最精緻的吟風館撥給了新娘,屋中一切陳設也都竭盡所能的喜氣洋洋,但並蒂花粉飾
不了那片孤冷,鴛鴦燭亦暖化不了那片淒清。樂梅獨坐床沿,滿室的紅光並未在她臉上投下
任何喜色,反而更補出她蒼白無歡的容顏。她望著貼了雙喜字的妝台,忽然想起什麼,急忙
走同屋角的箱籠,拿出白狐繡屏和一隻荷包。把繡屏小心翼翼的在鏡前擺好之後,她的視線
仍膠戀著它,情不自禁的低語:
    「起軒,這是你唯一送給我的東西,我不但一直珍惜如新,而且從沒停止過攢錢。當初
你為了要我收下,就說服我慢慢攢了錢再還你,不知你是否記得?還是早已忘了?」
    夜涼如水,窗外的梧桐樹因風搖晃,枝葉颯颯聲似漣漪,風一弱淡了,風一強又緊了,
聚聚散散,沒個止息。
    她捧起荷包,想著當初縫製它時的嬌怯甜蜜,今昔相較,兩番心境,更令人黯然神傷。
    「日復一日,我總算攢夠了八塊錢,原想在婚後,出其不意的拿出來還給你。我猜想你
的表情一定是又驚又喜,而這個錢我自然是不會收的,那咱們就把它跟繡屏擺在一起,當作
一種紀念,你說好不好?」
    搖動的葉影落在窗紙上好似訣別的手勢,而不絕的風有如一聲比一聲更狂肆的吶喊。
    她把荷包安置在繡屏旁邊,默默凝視半晌,不覺癡了。
    「唉!喜字成雙,連一個繡屏也有荷包來配對,只有我這個新娘無人與共,形單影隻。」
    風聲淒迷中,隱隱約約傳來低沉的歎息,彷彿有人躲在窗外回應她的獨白。「誰?」她
驀地一震,本能的往窗前跨去一步。「誰在外面?」
    無人相應,只有夜風慇勤回答。樂梅等待了一會兒,不見任何地動靜,卻見自己的孤影
映在牆上,原本上懸的心又沉滯下落。啊,除了她與她自己的影子,還會有誰呢?
    而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這份無依無靠,將是她往後生命的全部寫照了。
    既是自己決定的歸宿,她無怨,然而沒人疼惜的漫長歲月總是難捱。樂梅不禁在起軒的
牌位前雙手合十,幽幽說道:
    「起軒,我已成為你的妻子,你若泉下有知,憐我孤枕難眠,就常來夢中與我相會吧!」
    這一夜,樂梅睡不安枕,頻頻因歎息般的風聲而驚醒。第二天早晨,盡過新婦的禮數之
後,延芳便帶著她和映雪及小佩四處閒逛,也好認識認識新環境。
    對於寒松園的傳說,樂梅曾有耳聞,但置身在陽光下,放眼望去儘是百花爭妍、雕欄玉
砌,她不免有些存疑,覺得這麼美麗的園子實在不該和那些鬼魂之說牽連在一起,可是延芳
言之鑿鑿,又由不得她不信。
    在延芳說完那些歷代舊事之後,一行人正好來到落月軒前。樂梅注視著那兩扇緊閉的大
門,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異樣感覺。「這就是落月軒了?而這兩扇門,就是傳說中
的禁門了?」
    「對!」延芳覷著她的神色,順口接道:「寒松園裡所有的悲劇全是在這兒發生的,所
以別處你都可以去,只有這兒,你千萬別來!也許你不信邪,可我告訴你,先前整理這座院
子的時候,我進去過一次,雖然是大白天,卻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所以說,不管真有
鬼,還是穿鑿附會,咱們都寧可避而遠之,是不是?」「當然了,任何禁忌總是有它的道
理!」映雪接收到延芳瞟來的暗示,趕緊連聲應承:「就算親家母不交代,咱們也不會隨便
靠近這座院子的!」
    小佩臉色發白的直點頭。「對對對,咱們不靠近,不靠近……」她本來就遠遠的站著,
這下更是連退了幾步。「咱們走吧,快走吧!」話還沒說完,她就一溜煙兒的飛跑而去,好
似身後真有惡鬼追趕一樣。這頭三人也轉身離開了落月軒。延芳見樂梅若有所思,暗忖自己
方纔的編的那番話或許過度了些,便挽住媳婦兒,體貼又歉疚的問:「跟你說這些,是不是
嚇著你了?」
    「不會的,」樂梅搖搖頭,微笑道:「娘是一番好意,我記著您的叮嚀,那就不人有事
的,對嗎?」
    「不過,假如……哦,我是說假如,」延芳遲疑著。「假如你在夜裡聽見什麼聲音,或
是看見什麼,你也別害怕。」
    「那麼昨夜不是我的錯覺了?」樂梅倏地止步。
    延芳與映雪臉色一變,不約而同的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光。「什麼意思?」映雪不
安的問:「你昨晚聽見了什麼?還是……還是看見了什麼?」「我……我其實不太確定,只
是覺得好像窗外有人似的,好像……好像還聽見歎息的聲音……」樂梅見母親和婆婆臉上的
表情頓時凝重起來,心想一定是自己說錯話了,又急急補註解釋:「噢,我想那大概是風聲
的緣故!對不起,我不該任意捕風捉影,我……」「對,犯不著自己嚇自己!」映雪握住女
兒的手,心底一鬆,卻也淌過一股酸楚。「就算真有鬼,只要咱們不去侵擾他們,那就相安
無事!如你婆婆說的,柯家的冤靈都關在落月軒裡頭,那么女鬼也好,男鬼也罷,願他們全
都安息吧!」
    樂梅心弦一動,默默咀嚼著母親這番話。如果傳言屬實,那麼起軒的魂魄是否亦在其中
飄蕩呢?如果生死僅是門與門的相隔,那麼黑夜是否就是開啟幽冥的那把鑰匙呢?想到這
兒,她不禁回過頭去,對那兩扇禁門投去深深一瞥。
    帶著滿心的迷惑與悵惘,樂梅倏倏忽忽的過了一天,並下意識的期待著夜晚再度來臨。
    這夜,風聲依然淒迷,葉影依然婆娑,樂梅在風與風、葉與葉的間隙仔細聆聽,但風依
然是風,葉依然是葉,除此無它。眼看長夜將盡,她只得意興闌珊的散下長髮,無情無緒的
梳理著,準備就寢。妝台上,繡屏與荷包靜靜依偎,像一對相互扶持的戀人。樂梅對鏡怔
忡,思緒飄得很遠很均勻,遠得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抓住了什麼,又失落了什麼。偶然
間,她略一定神,赫然在鏡子的倒影裡發現,窗外有人在看她!
    那是一個戴著面具的人!而那張面具,正是她第一次在霧山村的慶典上遇見起軒時,他
臉上戴的那張面具!
    他來了!他真的來了!她驚跳起來,急急轉過身去。
    「起軒!」不過是一個回身的瞬間,窗外的那張面具就消失了!
    「起軒!」她狂亂的撲向窗邊傾身呼喚,然而回答她的卻只有舞動枝葉的風聲。「起
軒!」不,不,他不可以就這樣捨她而去!他不可以再次輕易離開!她奔出了門,在石階與
花徑之間顛躓,對著無邊的黑夜顧盼狂喊:「起軒!起軒你回來呀!你的魂魄有知,憐我朝
思暮想,所以前來看我,是嗎?是嗎?那麼也讓我看看你吧!讓我和你說說話吧!求求你別
躲著不見我,求求你別這麼忍心對我……」她半跌半跑著,又哭又叫著,整個人像是一束琴
弦,緊懸的心隨時有斷裂的可能,而她的步履就是那錯亂的拍子。被哭喊驚醒的映雪匆匆趕
來,當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把女兒擁在懷裡哄了半天,試圖讓她相信面具那一幕只是夢境
的片段,但樂梅卻不住的哭泣搖頭。
    「不,那不是夢,我真的看見起軒了!今天早晨在落月軒前,您不是還說願柯家的冤靈
全都安息嗎?可見您也是相信鬼魂之說的,那麼現在為什麼卻不相信我呢?」
    早晨那場對話純粹是預先設計,目的是為了讓樂梅心存懼意,遠離落月軒,以免發現門
後隱藏的秘密,沒想到卻適得其反!映雪一時又是懊惱,又是心疼。
    「早知道我就什麼話也別說!省得你受那些話的影響,弄得現在這麼疑神疑鬼的!」
    「不是我疑神疑鬼。」樂梅軟弱的抗議,原先的堅持卻有些動搖了。「雖然只是一瞥,
可是……」
    「你是思念過度,無時無刻不想著起軒,所以聽到風聲,你當是歎息,看到葉影,你當
是什麼面具人影,這完全是想念得太殷切而產生的幻覺!」映雪的聲音已微帶哽咽。「哦,
可憐的孩子!你的心情已夠苦了,若是再讓這些鬼魂之說來困據你,你會更苦,我也會更心
痛的!以後再別這樣讓我擔心了,好嗎?」真的是幻覺嗎?真的是夢境嗎?樂梅環視著暗沉
無人的四周,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如此虛無縹緲,什麼也不能肯定,只得含淚點了點頭。或
許,真的只是因為自己思念過度的緣故吧!但是,過沒兩天,小佩也見鬼了。
    這晚,她到廚房去為樂梅拿消夜,新來乍到沒弄清地理環境,月亮又碰巧沒掛在天上,
於是在返回吟風館時,她就迷迷糊糊的岔到落月軒去了。然後,她看見一隻燈籠,一隻沒人
提的燈籠,鬼火一般的飄進那兩扇禁門!
    這下,她魂都飛了,手上的食籃也不要了,總算踉踉蹌蹌的摸回吟風館時,一張驚怖的
小臉已淚痕狼藉,慘白如鬼。
    「這兒真的有鬼!那個燈籠一定是鬼提的!」小佩一面語無倫次的敘述大致經過,一面
哭著加上自己的註解:「我也不知道一個鬼幹嘛還要提燈籠?反正我只知道落月軒是鬼住的
地方,提燈籠的就肯定不是人了嘛!」
    「沒事了沒事了,你今晚是誤闖禁地才受到驚嚇,以後別再單獨走夜路,我也不用再吃
什麼消夜,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樂梅勸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小佩的歇斯底
裡。「現在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覺,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對別人一個字也不要提,尤其是我
娘,省得她又擔心,嗯?」
    「那……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看見鬼了?」小佩委屈的應諾,怯怯的望著樂梅。樂梅靜靜
點頭。「那你怎麼一點都不怕呀?」小佩睜大了眼睛。
    樂梅笑了笑,沒有回答。
    她非但不怕,還充滿了期待。是的,她現在終於明白了,陰陽兩界的通行與否,在於信
與不信而已;生與死不過是形體的轉換,人死了,愛依然存在,只要她對起軒的愛不熄滅,
那麼天上人間的相隔就不構成任何阻礙。縱使她看不見起軒的形體,但愛的力量終能超越生
死,達到心靈與心靈的直接感應;縱使她聽不見起軒的聲音,但愛的默契必能穿越幽冥,達
到魂魄與魂魄的直接交遊!
    是的,只要她相信他的存在,那麼他就無處不在!
    小佩走後,樂梅踱向供桌,對著起軒的牌位拈香傾訴:
    「從今以後,我心中再無恐俱懷疑,也不再寂寞孤單,我會好好過日子,因為我知道你
一直陪在我身旁!」
    燃煙緩緩游向虛空,散於四面八方。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在游煙繚繞中閉上了眼睛,感
到一種寂滅的平靜,淒涼的幸福。而這種平靜和幸福永遠都不會因世事無常所改變,因為,
死亡已讓一切紛紛擾擾停格,因為,她擁有一個鬼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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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00:44:4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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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梅的苦已悄悄化為伏流,起軒的苦卻仍洶湧不定,隨時都有氾濫成災的可能。明明是
自己的婚禮,但他只能藏在屏風後面,看著她和一塊木頭牌子拜堂成親;明明是他名正言順
的妻,但他只能藉著黑夜做掩護,隔窗陪她度過洞房花燭;明明與她同住在一個園子裡,但
他只能強迫自己遠遠的躲著她,幽靈似的避著她,讓她守著蒙在鼓裡的活寡,讓她日日夜夜
把那塊木頭牌子當成亡夫說話!相愛卻不能相守,相戀卻不能相見,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
每一天都是一場自我的衝突與干戈。一方面,他渴望能化暗為明,回應樂梅的癡心,另一方
面,他又不得不化明為暗,假裝自己已不在人世。這種心情太痛苦!許多時候,他害怕就要
壓抑不住自己,更多時候,他但願自己立刻死去,死了就不必承受這種種矛盾的折磨!
    事實上,他也懷疑自己已經死了,而落月軒就是埋葬他的墳塚。白天不是他的世界,唯
有在更深人靜的夜,他才能走向樂梅的窗口,只為了悄悄看她一眼,如了卻一樁前世的心
願;也因為這份渴念的實現,得以支持他熬過一個又一個苦澀孤寂的白天。但現在,他決定
終止這種矛盾的行為。既是他自己堅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那又何必夜夜流連於她的窗前
呢?既是他自己答應讓她抱牌位成親,那又何必擾得她神魂失據呢?昨晚,他黑衣夜行,手
上的燈籠卻教小佩誤信為鬼火,還讓樂梅一心一意的沉溺在鬼丈夫的癡心幻想裡,這已違背
了要她心灰意冷的初衷,他不能讓她在鬼魂的想像中越陷越深!他注定無法給心愛的人幸
福,但他至少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攪擾她,免得更耽誤她的青春,甚至剝奪她的終身!
    因此,從今以後,他不但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還要在她的想像中消失!他將不再去看
她探她,他將不再給她任何捕風捉影的可能,是的,他將當自己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死
了!決定容易,實踐起來卻是千萬難。思念如烈焰,把他全部的意識煎熬成一缸又濃又稠的
苦汁,稍一不慎就會爆炸四濺,潑及無辜。而自願服侍他的紫煙,就成了烈焰下首當其衝的
犧牲者!
    起軒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無可理喻、最難伺候的病人,也知道紫煙為他所做的已超過主
僕情分的極限,但他就是無法心平氣和的感謝她,甚至無法和顏悅色的和她說一句話。每次
莫名其妙的對她發過脾氣之後,他也覺得懊惱後悔,也暗想要待她好一點,然而他從沒改善
自己的態度,反而變本加厲的為難她。起軒不懂,像紫煙這麼聰慧靈巧的女孩兒,有什麼理
由陪著他度過這些灰慘的日子?又為什麼甘願在墳墓般的落月軒裡埋沒她的美貌?她越是逆
來順受,他對她的疑惑和不滿就越深,給她的難堪也越多,即使當著人前,他也毫不掩飾那
份嫌惡之意。其實,他對紫煙並沒有心存惡意,真正讓他嫌棄的,是他這副見不得人的軀
體!但他又無法搗毀他自己,只好搗毀他周圍的世界!這日,起軒又把紫煙端來的湯藥摜到
地下去了。來訪的宏達和萬里還未跨進落月軒,就聽見起軒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死了爛了是我自己的事,誰要你來噓寒問暖?誰要你低聲下氣的嘮嘮叨叨?你憑什
麼管我吃不吃藥?你憑什麼?我的事不要你管,因為你根本沒有資格,因為你只是落月軒裡
的一個丫頭!」宏達大為不平,但礙於紫煙的自尊,反而不好立刻發作,直等到她屈身收拾
完地上的殘汁碎片並默默退下後,他才衝向起軒,忍無可忍的喊道: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紫煙?你……你簡直是在羞辱她!從你受傷以來,她是多麼無微
不至的照顧你、遷就你,甚至忍受你,難道你沒有感覺嗎?她只是一個丫頭?真虧你說得出
口!」起軒正暗惱著自己又傷害了紫煙一次,而宏達的指控恰好戳在他的痛處上。「對!我
是個不知感恩的怪物!但就算我的七經八脈全燒壞了,最少我還有感覺!經過這幾個月,假
如你還看不出來的話,那麼我現在告訴你,」他用枴杖指著門外,喘著氣大吼:「那個女孩
兒在為我付出一切!你懂不懂?她在為一個不值得的死人浪費她自己的生命!而我不願害
她,我想把她趕出落月軒去過她該過的日子!你懂不懂?」
    如果宏達不懂,萬里卻是明白的,但瞭解並不等於認同。
    「好一個不要害她,同樣的,你也不要害樂梅,可是你沒發現你的做法都適得其反
嗎?」他雙臂環胸,沉痛的注視著他最好的朋友。「這段日子,你把自己當成毒藥,將身邊
的人一一推開,包括我在內,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承受得起你的一意孤行,否則
紫煙不會背著人暗暗垂小,樂梅也不會企圖從鬼丈夫的幻想中得到安慰!你說你不要害她
們,但事實擺在眼前,你的做法不但沒有帶給她們解脫,反而正是傷害她們的根源!」說
完,也不管起軒會有什麼反應,萬里就掉頭而去,逕自去找紫煙了。她正蹲在落月軒後的院
裡,辛辛苦苦的起火扇風,重新為起軒熬一碗藥。聽見萬里的腳步聲,她抬頭對他倉促一
笑,又低頭繼續熬藥。他在她面前的一塊石頭坐下,默默的看了她半晌,沉沉開口道:「回
老夫人身邊去吧!換個人來伺候起軒,這樣對你們彼此都好!」好驚愕的停下手邊工作,眼
中漲滿了慌亂、哀求與無助。
    「不要,別把我換掉!老爺他們一向重視你的意見,如果你這麼提議,我就不能跟著少
爺了!我知道不該惹少爺生氣,這對他的身子不好,我……我已經盡可能的避免了;也許我
做得不夠好,但我保證以後會更加留心的!」
    「問題就在你做得太好了!」萬里禁不住衝口而出:「事實上,你大可對我坦白,因為
從失火的那天晚上開始,我早已知道你心裡的秘密!」「你這話什麼意思?」血色迅速自她
的臉上消褪。
    「那天晚上,你沒命的衝進診療房,不理會我的阻止,卻執意伴隨幫忙。在整個救治過
程當中,我看著你不時的流淚發抖,但你強迫自己勇敢的面對那一身可怕的傷口,不嫌髒,
不喊累,甚至拋開了顧忌,嘴對嘴的替起軒餵藥。患難見真情!若不是在心裡藏著一份強烈
的愛意,你怎能做得出這些?」隔著藥爐上一蓬蓬的白煙,萬里看不清紫煙臉上的表情,也
慶幸她看不清自己臉上的表情。「我知道心事被人拆穿的感覺很彆扭,但我真的是誠心誠意
的勸你,對於一份沒有結果的感情,聰明如你應知趁早抽身,而不是繼續陷溺下去!」
    「你在說什麼?什麼沒有結果?什麼趁早抽身?」她在煙霧後頭茫然的停頓了一會兒,
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氣急交加的跳了起來。「你以為我伺候二少爺,是想成為落月軒
的女主人?」「你不要這麼激動……」
    「我當然激動,因為我無法忍受你這麼揣測我!」她重重的喘著氣,眼中浮起淚光。
「誰都知道二和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那張燒燬的臉使他和二少奶奶成為一對最悲慘的夫
妻,那麼我告訴你,如果能夠,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臉割下來給他!恨不得能撮合他們!不管
你信不信,我心裡就只有這兩個念頭!我伺候二少爺純粹是出於一片心甘情願,倘若這麼做
有一絲為自己終身打算的企圖,我願遭天打雷劈!所以請你收回你的揣測,因為你誤解我
了!」「是你誤解我了!」萬里定定的凝視著紫煙。「我沒有揣測你的企圖,只是希望你能
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安全的位置,因為我認為你太不會保護感情,尤其是起軒早已有所感
覺,那麼你將更容易受傷!」「早有感覺?」她蹙起了眉。「你是說,二少爺也認為我之所
以服侍他,是基於感情的緣故?他擔心我將來會取代二少奶奶的地位,所以才常常對我發脾
氣?」
    「這種心態也不能說沒有,但更正確的說法是,他渴望身邊這個無怨無尤照顧他的人,
是樂梅,而不是你。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的自慚形穢,他不想毀了樂梅,同樣的,他
也不想毀了你,或任何其他的女孩兒;可是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把自己變成一個陰晴
不定的暴君,讓別人都討厭他,而他以為這麼做,就可以斷絕某些感情的發生!」萬里奪笑
了一下。「因此,你懂嗎?他戴了雙重的面具,一張在他的臉上,不讓人看見他;另一張在
他的心上,不讓人親近他!」
    「原來是這樣,」紫煙難過又同情的低吟:「原來是這樣……」「怎麼?」萬里打量著
她。「你好像仍然沒有改變主意的樣子?」「我沒有什麼主意可改變呀!」她很快的說:
「本來我就是盡一個丫頭的本分,一心一意的伺候主子!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讓我瞭解這
些,以後我會處理得更小心!」
    「所謂更小心,是不是更加委曲求全的意思?受傷不叫疼,打落牙齒和血吞,眼淚往肚
子裡頭咽,你是不是預備更加小心的掩飾這一切?」
    紫煙不說話。萬里見她分明是默認的意思,忍不住氣急敗壞的叫道:「原來我說了半
天,不但沒有幫助,反而還害了你?怎麼回事?你也和樂梅一樣得了癡心病嗎?」
    「別拿我和二少奶奶比,我不配,根本不配!」她猛烈的搖頭。「你不知道,我……
唉,算了,隨便你怎麼想吧,別管我就是!」見她眼中忽然湧起一股陌生而遙遠的神情,萬
裡的心裡飄起一朵莫名其妙的烏雲。
    「好吧!」他怏怏的哼了一聲。「這幾個月下來,因為照顧起軒,咱們朝夕相處,合作
無間,我還以為你已把我當朋友了,誰知你卻覺得這一席談交淺言深,干卿底事。」
    說完,他轉頭便走。紫煙一怔,本能的跟了兩步想喊住他,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
佇立不動;而他也猶豫的在那頭停下,遲疑了片刻才掉過臉來,無可奈何的對她聳聳肩。
    「誰教我是個大夫呢?有人受傷我就是沒辦法視若無睹!」他粗聲說:「你最少可以答
應我,忍不住想喊痛的時候,記得找我為你療傷,行嗎?」她低下頭,微微嗯了一聲,他則
不自然的咳了一下,這才目不斜視的離去了。直到他的背影走遠,她才悄悄抬眼目送,眉睫
之間籠著一層深深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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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00:45:2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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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闔家團圓的節日。晚餐桌上,柯家全都到齊了,獨有起軒缺席。柯老夫人一面忙
著被晚輩們招呼布菜,一面忙著勸樂梅多吃。樂梅見奶奶今日難得高興,只得勉強撐起興
致,夾了一筷子的蜜汁火腿。「起軒也愛吃蜜汁火腿哩!」老夫人說著,就很自然的吩咐身
後的老媽子:「來,裝個碟子給他留一份!」
    眾人當場僵了臉色,老夫人亦暗驚失言,唯有紫煙鎮定接口:「是!待會兒留一碟送去
二少奶奶房裡,擺在二少爺的供桌上!」大夥兒這才鬆了一口氣,但樂梅先前根本沒有疑
心,只是怔忡的對桌發呆,聽了紫煙的話方回過神來。
    「不只他愛吃的,應該每一樣菜都弄一份。今天是一家人團圓過節的日子,雖然這張桌
上少了一個人,可是咱們心裡不能少了他,所以不是待會兒才送,而是現在就端去擺上!」
    士鵬和延芳一疊連聲的吩咐丫頭們照二少奶奶的話去做。樂梅端起酒杯舉向眾人,微笑
道:「咱們敬起軒一杯酒吧!」說著她已一飲而盡,接著又斟了一杯,起身回禮:「這一
杯,是我代起軒回敬大家!」這一仰頭,又是一杯到底。再度落座的時候,她略微暈眩的搖
晃了一下,映雪不忍的勸她別再喝,否則真要醉了,她只是捧著燙紅的臉頰直笑。醉?醉才
好呢,就可以醺然忘憂,可以一宿到天明,在夢裡一響貪歡,暫拋人世離愁。
    初遇起軒的那一天,她不就是因為酒意的緣故去釋放白狐,才引來他的好奇追蹤嗎?假
使她沒有喝下那碗包谷酒,也許就不會有白狐牽媒,也許就不會認識起軒,也許往後的人生
就全篇改寫了。如果現在的她是另一種身份,有另一段經歷,她會更快樂還是更憂愁?樂梅
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起軒從未出現,那麼她的生命將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醉就醉吧,路鄉醉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回到吟風館的時候,樂梅已有點兒歪歪倒倒了,小佩先扶她上床歇著,便忙忙出門去燒
水煮茶給她消酒。樂梅本不勝酒力,加上存著解不開的心事,此刻不免醉態可掬。踉踉蹌蹌
的,她走到供桌前,對著那一碟碟精緻的菜餚點點頭,再對牌位點點頭。「起軒,你慢慢用
啊,我在這裡陪你吃……」她迷迷糊糊的想了想,又低聲自語:「或許……我應該把它們送
去落月軒……」稍後,樂梅提著食籃,搖搖晃晃的走在通往落月軒的小徑上。
    參天的樹林遮蔽了星月,她又忘了提燈,一段路竟越走越長,夜也越來越深。黑暗中,
除了她的腳步聲,彷彿還有另一種木頭觸地的橐橐聲隱約相隨,她猜想那是自己的幻覺,並
沒大理會,直到身後不遠處傳來「喀啦」一響,似乎有人踩斷了一截枯枝,她才驚疑的回過
頭去。
    「誰?」黑暗中,好像有個影子閃過樹林,稍縱即逝。樂梅的一顆心幾乎躍出胸口。
「起軒?是你嗎?」她試探的問,睜大了眼睛向暗處搜索。「如果是你,請你出來好嗎?」
    等待了片刻,什麼也沒發生。一陣冷風拂過,她不禁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戰,七分酒意
驟退了五分。
    「好吧,也許你不是起軒。」她握緊了籃子,一面倒退,一面戒備的環顧四周。
「我……我不管你是誰,但請你別作弄我,好嗎?」樹林的邊緣有一座小小的水池,但樂梅
對這兒本來就不熟,且又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所以渾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的退向危機。「我
只是想把這籃食物送到落月軒去給我的丈夫,擺在門口就好,不會進去打擾你們的,這……
這樣可以嗎?」話語甫落,一隻夜鳥忽然淒鳴了一聲,自樹梢拍翅飛起;樂梅驟不及防,被
大大駭了一跳,差點兒就仰後跌落水池,樹林裡及時撲來一個人影,在那一瞬間拉住了她。
    也是在那一瞬間,支葉因風搖動,林間篩落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臉,於是,樂梅看清楚
了,是那張面具!那張初識起軒時,他所戴的面具!
    時光迅速倒退,彷彿又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多麼熟悉的感覺啊!同樣是在水邊,同樣
是他及時拉住了差點兒落水的她……樂梅心顫神馳,恍惚不能言語,好半天才喃喃的喊:
    「起軒……」接下來卻是一連串錯亂的情節,和那一天的過程大大走樣。樂梅還沉浸在
往事的追想中,起軒已不得不放開了她的手臂,轉身奔逃而去。他的枴杖比瘸跛的腳步快,
橐橐的觸地聲恰似慌急的心跳節奏。在他身後,樂梅喊著,追著,但始終落後他大約十來步
的距離。
    慌亂中,起軒跌跌撞撞的衝進落月軒虛掩的大門,幾乎才一推上門閂,樂梅就撲在門上
了。
    「起軒開門!起軒,請你開門啊……」
    他頭抵著門背喘氣,失魂落魄的想,不可能的,也怎麼會認出我?不可能的呀……
    「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要躲著我?」樂梅瘋狂的拍著門。「出來啊!起軒,求求你出
來吧!別用這道禁門拒絕我……」
    他的雙手痙攣的抓著門板,無聲的飲泣著。門的那一邊,她的聲音裡也凝聚出洶湧的淚
意。
    「我知道,人鬼殊途,陰間與陽世各有各的空間,是不可能也不可以交會的,可是你放
心不下我,你的魂魄時時縈繞在我身邊,看我為你送食物,你就在冥冥中護送,看我差點兒
落水,你就不顧禁忌的現形了。雖然你遮住了面孔,一句話也不對我說,但是你不忍心,所
以用咱們初遇時所戴的面具來暗示我,告訴我你是存在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下意識的撫著臉上的面具,恍然大悟的想,原來是這樣!她認的是這個面具,並非認
出了我……頓時他鬆了一口氣,卻有另一股悵惘繼之而起……唉,他苦笑著想,我竟然已經
把它當作我的臉,而忘了它是一張面具……
    捶門聲終於停止。一陣靜寂之後,她的聲音再度揚起。
    「你真的不出來,那我就進去了!」她在那邊深吸了一口氣,顯然下定了決心。「我要
找一把斧頭來砍破這道禁門,打通陰陽的界限!」這頭,樂梅轉身正要走,身後的門卻「咿
呀」一聲開了。她屏息回過頭去。「起軒……」門後緩慢而遲疑的走出一個拄著枴杖的人,
緩慢而遲疑的說:「二少奶奶,我……我不是起軒少爺。」
    那人確實不是她心版上起軒的模樣!除了那張面具,他全身上下和起軒毫無相似之處,
甚至他那蒼老渾濁的聲音,都與起軒截然相反!樂梅彷彿兜頭挨了一記重錘,整個人被僵直
的釘在原地,滿心的意亂情迷霎時都煙消雲散了。
    「你是誰?」瞪著他那副灰慘的樣子,一個可怕的念頭自她意識中掠過,使她不禁連退
了兩步,聲音也不自覺的顫抖起來。「你……你究竟是人還是……還是……」
    「你別怕!我不是鬼!」他急急的說,語氣中竟有一絲乞求她相信的意味。「我……我
是柯家的一個園丁,專門看守落月軒的園丁!我不應該任意出門的,但我以為這麼晚了,不
會碰見什麼人,所以……所以很抱歉,我的模樣驚擾了二少奶奶。」她怔怔的望著他,腦中
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困難的擠出一句話來:「你說……你是個園丁?可是……可是你戴著起
軒的面具……」「這是起軒少爺給我的,我不知道它會引起這麼大的誤會。真對不起,我不
是起軒少爺,也不是什麼鬼魂,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園丁罷了!」
    期待與失落兩相糾纏,再加上方纔的震撼與驚嚇,種種暴起跌的情緒刺激令樂梅一時承
受不起,於是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軟,接下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身旁圍繞著母親、婆婆和小佩,見她睜開眼睛,她們
都如釋重負,忙不迭的遞毛巾送水。因為宿醉和昏迷的雙重副作用使然,樂梅只覺得頭痛欲
裂,但關於昨夜的片段,仍在她的腦海中閃閃爍爍。
    「那位老伯……落月軒裡有位老伯……」她努力坐起身,甩甩頭又眨眨眼,意識漸漸清
晰了。「戴著面具的老伯!」
    延芳正端著一杯水走向床邊,一聽這話,心裡一緊,手上的水也差點兒潑灑一地。
    「老伯?」她空洞的應了一聲,但很快又鎮定了下來。「呃,是啊,他是看守落月軒的
園丁,叫做小……哦,我是說,他叫『老柯』……」「老柯?」樂梅喃喃自語著:「那麼是
真有這個人,不是我在做夢了?」「可不是!」小佩忍不住插嘴進來,還驚魂甫定的直拍胸
口。「你昨天晚上喝醉了,闖到那兒去被他嚇昏啦!咱們趕去救你的時候,我一看見他也嚇
得要死,要不是人多,肯定我也會昏倒的。後來才弄清楚,他不是鬼,是個人,不過是個怪
人,不然幹嘛要戴個面具嚇人?」
    「你知道什麼?」延芳辯護似的接口:「他戴面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樂梅張口欲
言,映雪卻不給她問話的機會,緊跟著說:
    「你婆婆當初之所以沒有告訴咱們老柯的存在,是因為那個人性情孤僻怪異,從不跟人
打交道。昨晚我看見他的時候,起先也是非常驚訝,但是在你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大家已
經源源本本的告訴了我。那個人長年累月的住在落月軒,幾乎是與世隔絕了,因為他的臉據
說有某種缺陷,至於是什麼缺陷,沒人見過,也沒人知道,反正……反正是很嚴重吧,所以
他才會戴著面具……」說到這兒,映雪的話鋒突然一轉。「對了,提到面具,你又看不見他
的臉長得什麼樣子,怎麼知道他是位老伯呀?」一連串臨時編織以致含糊其詞的解說讓樂梅
來不及細思,被母親這一反問,她更覺得茫然無緒。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聽他的聲音好像很蒼老……」她疑惑的望著婆婆。「他其實
不老嗎?」
    「啊?」延芳亦被反問得措手不及。「他……他……」
    「是的,」映雪趕緊回答,暗暗遞給延芳一個眼色。「他是個老人沒錯!」「哦,對,
對對,」延芳表面上力持平靜,心中卻如潮水翻湧不已。「他是個老家僕……僱用多年的老
家僕……」
    樂梅奇怪的看看婆婆,又看看母親,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映雪只得搶在女兒發現破
綻之前,邊說邊想的把謊話編織得更完整些:「我聽奶奶說,老柯是爺爺那個時代所用的
人。爺爺過世後,大家不是全搬到柯莊去了嗎?就只有老柯在寒松園裡守著。這趟搬回來,
院落分配一類的事,特別是落月軒怎麼處理,都是奶奶做的主,你婆婆並沒有直接接觸過這
個老柯,也就難怪她弄不清楚了。」「對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延芳語氣倫次的為謊
言背書。「總之,老柯一向很古怪,簡直一步都不出落月軒,他是那種……那種很容易被遺
忘的人,所以我當初只記得跟你們說別靠近落月軒,免得撞見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卻忘了還
有他這個人的存在。真的,不是我要刻意隱瞞,實在是……反正,樂梅,你不需要傷腦筋去
研究他,他……他已經習慣被人遺忘了,如果有人去打擾他,他還會很生氣呢。因此,往後
你還是別靠近那兒來得好!」
    「對呀對呀!」小佩又插嘴了。「太太說的話,你一定要聽哦,不然像昨天晚上那樣,
我煮了茶回來沒看見你,還以為你給鬼抓去,嚇都嚇死人啦!」
    樂梅並沒注意小佩的忠告,她的心思早已飄遊到別處去了。既然落月軒是不祥之地,那
麼為什麼會讓一個老人孤孤單單的住在那兒和鬼魂為伴呢?只是因為他性情孤僻嗎?如果他
必須戴著面具來遮掩臉上的缺陷,那也許才是他孤僻的真正原因吧!而起軒會把自己的面具
送給他,顯然兩人之間有一段忘年之交,或者還有什麼別人都不知道的故事也說不定……想
到這兒,樂梅的心思飄得更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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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00:46:1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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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眠,起軒終於等到樂梅甦醒的消息,但在他稍感寬心的同時,卻也落入更深沉的
沮喪中。
    「老柯?」他苦澀的自問:「我給她的感覺,居然是個老頭子?」「我和你岳母也沒料
到她會這麼想,一時只好順著她的感覺編派下去。」延芳求助的看著紫煙,後者會意,便柔
聲接口:
    「雖然這同昨兒晚上,大家商量的說法有些出入,但二少奶奶把你當成老人家,反而較
不容易起疑心呢,不是嗎?」
    起軒沉默了一會兒,長長歎了一口氣。
    「你說得對!那麼,我就當老柯吧!」
    延芳和紫煙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有說不出的心疼難過。這時,院門上忽然響起一片叩擊
聲,而且並非敲三下的約定暗號,顯然來者不是樂梅就是小佩,而膽小的小佩躲避落月軒都
來不及,那麼就只剩下樂梅這個可能了。紫煙有些慌張,延芳更是手足無措,反而是起軒很
快的站起身來。
    「你們別出去,讓我自己應付!」
    他一瘸一拐的走過廳堂和花園,拔下院門的門閂,就看見樂梅怯怯的站在那兒。「你
好,老柯。」她不安的開口:「我是來道歉的。昨晚,我非常失態,因為我從不知道你的存
在,而且又喝醉了酒,竟迷迷糊糊的擾了你一陣,所以,我……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沒關係,都過去了。」他努力按捺著自己,強裝冷漠。「如果沒別的事,那麼二少奶
奶請回吧!以後,也不要再上這兒來了!」說著,他已準備合上院門,樂梅急忙伸手一擋。
    「請等一等,我……你能不能告訴我,起軒跟你的感情是不是很好?」她的問題出乎他
意料之外。遲疑片刻後,他點點頭,語意深長的說:「在這世上,就屬他與我相知最深了!」
    「因為起軒常常會來看望你、陪伴你,對不對?」她熱切的。「他會把面具送給你,足
見你們感情的深厚。那麼,請你多告訴我一些你們之間的事,好嗎?」
    她那可憐兮兮的哀求神情讓他簡直無法拒絕,略略在心裡掙扎了一會兒之後,他只有對
自己宣佈投降。
    「好吧!既然你這麼好奇,我就說給你聽。」他在面具後頭苦笑了一下,開始按著昨夜
大家合編的情節,加上自己臨場應變的機智,說起一段年少荒唐,以至於被仇家毀容砍腿的
故事。「瘸了腿還沒什麼,可是我這張臉卻完了。從此,見到我的人沒有不尖叫奔逃的,當
場嚇昏的也多的是,總之,人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著我,別說找工作,連當個乞丐都沒
人願意看我一眼。就在走投無路的當口,我碰見了起軒的爺爺,他同情我的遭遇,又念在同
是本家的份上而收留了我。雖然總算是安定下來,可是我這個樣子還是沒人敢親近,只有起
軒,唔,只有他不怕我!」
    樂梅專注的聆聽,滿腔的驚心同情,完全不疑有他。
    「後來,大家搬去柯莊了,獨我一個留在這兒,反倒清靜。別人都忘了我,只有起軒沒
忘,總不時的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什麼的。在他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參加面具舞之後,就把
這面具送給了我,而我也就一直戴著它,直到如今!」
    「原來如此。」樂梅低歎著,忽然覺得眼前這人並不像昨夜看來那麼可怖,也不像別人
形容的那麼森冷古怪,唉,他不過是個不幸又寂寞的老人罷了。「原來落月軒裡不是只有鬼
魂之說,還有一段溫馨的故事,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否則就不會這麼害怕這兒了。」
    「也不能這麼說。」他心中暗驚,生怕她以後三天兩頭就要上這兒來,生出更多事端。
「你以為我為什麼有這個特權,可以諸事不管,只負責看守落月軒?還不是因為我這人殺氣
重,又有一張連真正的鬼都會害怕的鬼臉,才能鎮住這落月軒!反正……哎,這兒不是二少
奶奶該來的地方,以後還是避而遠之吧!」「可是起軒進去過呀!」她倚著門,癡癡的往裡
頭眺望。「以前他常常來,不是嗎?」
    「他都揀白天的時候來,而且身邊有我啊!」他順口胡編。
    「那麼,現在也是白天,我身邊也有你陪著,可不可以讓我進去看看?」她的眼睛睜得
大大的,臉上寫滿了祈求與渴盼。面對這樣的眸子,這樣的表情,他又不得不心軟了,又不
得投降了。「好吧,但你答應我,會緊跟在我身邊,只在花園裡看看就好!」在樂梅先前的
想像中,落月軒裡必是一片荒煙蔓草,然而此刻,鋪陳在眼前的卻是花木井然的優雅林園。
她眩惑而訝異的環顧四周,忍不住歎氣了。
    「瞧你把這兒照顧得多好!起軒從小到大,也在這兒消磨了不少時光……」看見一方石
椅,她就走過去坐下,喃喃的問:「你們曾經坐在這張椅子上聊天嗎?」
    見他默默點頭,她又歎氣了,輕輕撫著椅身,不勝依戀的。「他對這座園子,對你,應
該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她望向他,忽然有些無法自已。「告訴我,柯家的鬼魂是不是
真的都在這兒出沒?起軒是不是也在其中?雖然昨晚是一場誤會,可是我還是相信,他的魂
魄是存在的!我有感覺,真的有!而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比常人更瞭解這類事情!請你老實
告訴我,你感覺得到他嗎?或者,你看過他嗎?請你告訴我!求求你!」她越說越急切,讓
他根本招架不住,不覺就脫口而出:
    「對,我不但感覺得到他,我還看過他!」
    她大大一震,呆了兩秒鐘,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就衝上來扯住他的衣袖。「真的?什麼
時候?晚上嗎?每天晚上嗎?」
    「不一定!」他已經開始後悔了。
    「他會在你的面前現形嗎?」她可不容他閃躲逃避,緊追不捨的問道:「很真實的出
現,然後跟你談話,是不是這樣?是不是?」「也不是,我……」他狼狽的走開。「我並不
是說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他,而是……而是在一種虛幻的境界裡,然後……然後我和他,就
用心靈交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們可以交談……」這個發現太懾人,令她的雙眸迅速泛起淚
霧,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嫉妒,而她的心中則漲滿了酸楚與柔情。「他好嗎?」「不好!」
他暗暗苦笑了一下。
    「那麼,」她的眼淚掉了下來。「關於我的一切,他都知道嗎?」他對自己造成的混亂
懊惱不已,但此刻,面對她的淚水縱橫,他再怎麼掙扎,終究還是攔不住心底的真情。
    「當然他知道!從你去祭墳哭墓,當場要撞碑殉情,到你了無生趣,一病求死,最後你
決心守寡,抱牌位成親,他全都知道!你在陽間心碎,他在陰間斷魂,可是他又無法可想,
你說,他怎麼會過得好呢?」
    她聽得癡了,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淚如雨下的望著他。而他越說越痛,越不
能控制自己。
    「洞房花燭夜,你說喜字成雙,連繡屏和荷包都成對,只有你形單影隻,他只恨他不能
告訴你,他在陪著你,一直陪到燭盡天明!」「起軒……」她心如刀割,不禁掩面痛哭:
「起軒……」
    他伸出手,本能的想為她拭淚,又急急的縮了回來。不,他不是起軒,而是老柯!這個
念頭彷彿是一條隱形的鞭子,狠抽著他的心,痛得他眼淚都迸了出來,只得趕緊轉開身子,
倉惶拭去。「為什麼?我和他情深若此,為什麼我不能像你一樣的與他溝通呢?」她淚顫顫
的轉向他。「我要怎麼樣才能做到?請你指點我好不好?」錯了,真的錯了!他心亂而苦惱
的搖搖頭。
    「我不能指點你什麼,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總之,一切到此為止!你請
回吧!」他忍著不看她,硬聲說:「拜託你快走好不好?」
    「好,我走,我知道已經打擾你太多。非常感謝你,今天一席話對我意義深重,但
是……」她停了停,含淚懇求:「能不能請你再答應我一件事?」
    面對她,他的掙扎永遠徒勞無功。
    「說吧!」他軟下聲調。
    「不論什麼時候,當你再和起軒溝通時,請替我帶一句話,」她的臉上淚痕猶在,眸子
裡卻有淚水清洗後的堅定。「就說我在吟風館等著他,今天,明天,每一天!」
    說著,樂梅就轉身離去,不斷湧出的淚水使她什麼都看不清,當然也不會看見在她身
後,苦痛委地的起軒。
    起軒假藉老柯對樂梅傾訴衷腸的一幕悄悄傳開後,長輩們都有些莫名所以的心惶,紫煙
卻不這麼想。
    相反的,她倒希望他們兩人能再見面,因為只有這樣的方式,才能讓他們抒發對彼此的
深情,從中得到安慰;而這種安慰,縱使別人有心也無力做到,起軒這兩日的平靜就是證
明。紫煙心裡很明白,起軒之所以不肯與樂梅相認,是因了自慚形穢的心病作祟,別人再怎
麼勸也沒有用的,只有樂梅是唯一治療的管道,她雖然不知道老柯的真實身份,但她不會在
老柯面前隱藏對起軒的癡心,經由這樣的真情接觸,說不定可以逐漸化解起軒的心病……
不,不是說不定,紫煙幾乎已經肯定,「老柯」是重新撮合起軒和樂梅的良方!
    所以這天,趁著起軒有作畫的好心情,畫得又是梅花枝葉,紫煙便一面讚美,一面慫
恿,何不藉著老柯,把這幅畫送給樂梅?她的口才向來技巧而婉轉,頗具說服力,起軒原本
也覺得心動,但最後還是否決了這個建議。
    「你一定要這樣攪亂我嗎?老柯這個身份已經讓我對樂梅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你還來
給我亂出主意!」
    「可是……」「不要再說了!」起軒霍然起身,原先的好心情已蕩然無存,在紫煙還來
不及阻止之前,便把那幅畫撕成碎片,並且命令她收拾扔掉。紫煙卻不肯放棄,她偷偷的剪
下碎片裹的一朵梅花,趁著吟風館沒人的時候,悄悄把它安置在供桌上。
    接下來的發展,正是紫煙期待的。樂梅在給起軒上香時,發現了這朵紙剪梅花,一時心
醉神迷,以為這必是老柯為她傳話之後的回應,立刻不顧一切的來到落月軒道謝。
    「我知道你不喜歡被人打擾,可是我非來不可,因為我一定要當面對你說一聲,謝
謝!」她小心翼翼的捧著那朵紙剪梅花,彷彿捧著稀世珍寶,整張臉龐都為之發光。「是你
幫我傳了話,起軒就以一紙梅花回應我的心意,對嗎?」
    起軒瞪著那朵出自自己手筆的梅花,為「老柯事件」的超出控制而震驚,介樂梅實在太
快樂了,他不但不忍心澆上冷水,反而因她的癡傻而情難自禁。
    「對,這紙梅花的確是他的表示,因為你生在冬季的梅林中,你的手腕上又有一朵梅花
形狀的胎記,而初遇你的那一天,他又是憑著梅花胎記認出了你是樂梅,也認定了你就是他
命中所繫之人!梅花,嵌在你的名字裡,印在你的手腕上,融在他的靈魂裡!」樂梅聽得心
顫魂摧,一瞬不瞬的癡望著起軒,而他也忘情的凝視她,所有的顧忌霎時都被拋到九霄雲
外。在這一刻,了忘了老柯,忘了臉上的面具,忘了所有的現實和痛苦!
    而這一切,都被紫煙悄悄的看在眼裡。
    當樂梅離去之後,紫煙主動下跪,請求起軒原諒她的自作主張。他默然片刻,要她起身
說話。
    「老柯這個人是我自己惹出來的,我有什麼立場對你生氣?」「我只是一個丫頭,你對
我想生氣就生氣,根本不需要什麼立場!」自從服侍起軒以來,紫煙還是第一次這麼大膽的
對他說話:「你現在不生氣,是因為你心裡很平和,很柔軟,所以無法生氣!」他低歎了一
聲,不解而苦惱的看著她。
    「你到義想要做什麼?證明你對我的心思瞭若指掌?還是落月軒的日子太枯燥了,所以
才製造這件事來排遣無聊?」
    「都不是!我只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你們不見面的時候,各自都痛苦不堪,一見了面,
痛苦就減輕許多。」她誠懇而熱切的。「我覺得,你們就好像是彼此的止疼藥一樣!」
    起軒再度默然,紫煙想這應是默許的意思,不禁為自己所做的安排感到欣慰。因此,這
天夜裡,當她走過吟風館,瞥見樂梅伏案而睡時,就悄悄進門找了一件外套為她披上,並順
手將案上的一闋詞帶回落月軒。紫煙雖然識字有限,看不懂詞中之意,但她猜這必是樂梅的
思念之作,值得給起軒看看,說不定又是一帖靈藥。第二天早上,她藉口說在門邊拾到一卷
紙箋,請起軒過目。他不疑有他的接過來,攤開一看,立刻就愣住了。
    「一月梅花迎風顫二月風箏線兒斷飄零零,三月桃花隨水轉
    忽匆匆,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
    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
    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
    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重九登高看孤雁十依欄杆百聲歎千言萬語說不完」
    雖然未曾署名,但起軒知道,這是樂梅寫的,因為詞中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情!可是,
這卷紙箋為什麼會被放在落月軒的門邊呢?是了,是她希望老柯能再度替她傳話,但又怕被
拒絕,所以悄悄從門縫裡遞了進來!
    多麼傻啊!起軒的眼睛濕了,她這一片癡情,他該如何回報?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最殘
忍的現實,他又怎能回報?
    整個上午,起軒坐在桌前對著攤開的紙箋發愣,不知該對她怎麼辦?更不知該對自己怎
麼辦?終於,他研墨潤筆,在原先的那闋詞後空白處,題上自己的心情。
    「一片癡心二地相望下筆三四字淚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鵲橋會八方神明負鴛鴦九泉底下十
徘徊,奈何橋上恨正長
    腸百折,愁千縷,萬般無奈把心傷」
    寫完之後,突然湧起的一股絕望令他甚至不敢把自己所寫的再看一遍,便將紙箋一折,
心亂如麻的壓進抽屜底層。而躲在窗下窺視的紫煙,臉上卻泛起了笑意,並盤算著待會兒如
何找個機會,把紙箋再送回吟風館。
    她以為這次也會像上次一樣順利,誰知卻引發了往後一連串的軒然大波。
    風波是從萬里來訪之後開始的,而他來訪的目的,是對起軒興師問罪。「我不過才幾天
沒來,怎麼寒松園就忽然冒出了一個能通陰陽的老柯,把樂梅弄得那樣神魂顛倒的?你到底
在搞什麼鬼?」起軒靜靜的望著萬里,默然開口:
    「假如有一個女人,是你以全部生命去愛的女人,當你們久別重逢時,你可知人世間最
大的幸福是什麼?就是把她緊緊擁入懷中,互訴離別之苦,相思之情!」他的語氣漸漸急促
起來。「你不能想像,面對樂梅時,我得費多大的力氣來壓抑自己!如果我不藉老柯之口來
說一些藏在心裡的話,我覺得整個人就快要瘋了,炸了;你罵我反覆無常也好,說我莫名其
妙也可以,反正現在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收拾?」
    萬里沉思了一會兒,若有所悟的皺起眉。
    「你最好理個清楚,是不知怎麼收拾,還是根本不想收拾?」「你這話什麼意思?」起
軒覺得自己被狠狠捶了一記。
    「別發火,我可沒冤你!當初是誰說過個一年半載,寂寞就會動搖樂梅?又是誰說時間
將會改變一切,治癒樂梅?如果你記得自己說過些話,現在就不會說不知道怎麼收拾!」萬
裡一把揪住起軒,聲色俱厲的說:「你把『鬼丈夫』三個字給落實了你知不知道?好哇,你
無意間找到一個好方法,可以躲在面具和老柯的背後解放你的感情,所以你就欲罷不能了是
不是?幾個月這麼熬過去了,時間根本沒能治癒樂梅一絲一毫,反而一個老柯就攪得她更無
可救藥!你在幹什麼?真要以鬼丈夫絆住她一輩子嗎?原來的無私,莫非只是你自私的一種
手段?」這番話更是當頭敲得起軒昏亂翻騰,在重挫之下,他死命將萬里一把推開。「住
口!你憑什麼批判我?我是人哪,是人就免不了自私!可是我自私得很痛苦,你是我的好兄
弟,為什麼看不見我的痛苦,只看見我的自私?」狂怒令他口不擇言。「因為你也是自私
的!因為你生怕樂梅真給我絆住了!因為如果沒有老柯,你就可以用你的熱情,澆滅她對我
的熱情!」
    起軒舉起枴杖一揮,把一桌的杯盤掃到地下。在一片狂風暴雨的碎裂聲中,萬里動也不
動,只是直直的瞪著前方,他的臉是青的,眼是冷的,心則是灰的!好半晌,他起身踢翻椅
子,走了。這頭,起軒把屋中能搗毀的都搗毀之後,頹然的環顧四周,忽然空洞的笑了起
來。呵呵,他心裡的碎片和眼前的碎片統統打成一片了!只可惜他不能把自己也砸成碎片!
    他茫然的走出落月軒,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知道再也不能待在那裡。是的,老柯
的身份該結束了,而現在的他,當不了老柯,回不了起軒,只是寒松園中一個無名無姓、無
依無靠的遊魂!然後,他看見樂梅由那頭飛奔而來,手上揚著一張紙箋。
    「老柯……老柯你等等我!」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他身邊,一面喘著,一面遞出紙
箋。「我和起軒溝通了!你看,我和起軒終於能溝通了!」他雙目暴睜,劈手奪過紙箋,只
看了一眼,呼吸就漸漸急促起來。她斜身倚在一旁,指著紙箋上的兩闋詞,熱切的解說:
    「前面這闋詞是我題的,就在昨天夜裡,我伏在桌上睡著了,而他來替我關了窗,披了
衣,當我驚醒過來,他就消失了,紙箋也消失了。我知道,他一定會再來的,因此撐著不敢
睡,可是……可是他沒有再來,一整夜都沒有來。我想,他或許有他的苦衷,暫時還不能在
我的面前現身吧!所以,我今天都不敢待在屋裡,以免妨礙了他。結果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嗎?他果然趁我不在的時候,把這紙箋送回來了,而且還在後面題了另一闋詞!你看,就是
這一闋,你看到了嗎?」好似他會不明白一樣,她不放心的指向後面那闋詞,指尖微微顫抖
著。「這是他寫給我的,因為這和他從前信上的筆跡一模一樣!真的是一模一樣啊!」
    他根本沒有看著箋詞,只是呆呆的瞪著她,因她那癡狂的神情和燒灼的眼眸而無法動
彈,也不能言語。
    「上次的紙剪梅花是沉默的心意,這次,是他自己題詞遣懷,真真實實的對我傾訴。」
她如癡如醉,一臉的執迷不悟,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近似昏迷的狀態中,絲毫不曾注意他有什
麼不對。「照這樣下去,我想,和他面對面接觸的日子應該不遠了,你說是嗎?」照這樣下
去?還能照這樣下去嗎?事情已經走到錯亂糾纏、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既然一開始是他自己
打的結,那麼現在也只有他能快刀斬亂麻的剪斷它!
    在她還來不及明白他要做什麼之前,他已迅速的把紙箋撕為兩片,四片,八片,十六
片……「不……」她驚駭的大叫,撲上來試圖搶奪。「你還給我!這是起軒給我的信物!你
還給我呀……」
    碎片如白色的梅花花瓣,被他狠狠撒向空中,隨風散去;而她也像一片落花,被風吹得
搖搖晃晃。夢遊似的向前走了兩步之後,驟然間,她癱軟委地,彷彿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
只是緊緊抱住自己瘦伶伶的肩,不住的打哆嗦。
    「你……你好殘忍,好殘忍……」
    她的痛苦他懂,但他的痛奪又有誰懂?他痙攣著雙手,真想一拳朝命運的判官擊去,然
而判官在哪裡?天上的眾神又在哪裡?他誰也反抗不了,只能重重捶向自己心口。
    「是!我是殘忍!可這是為你好,也是為起軒好!」他拚命壓抑著狂哭的衝動,讓老柯
去說話:「你們兩個,一是孤魂野鬼,處境可悲,一是葬送青春,處境堪憐,而你的多情又
使他牽掛,使他放不下,遲遲不睦轉世投胎,重新做人!停止吧,多情反被多情誤,真的到
此為止吧!」
    他說不下去了,再說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一個急促的旋身之後,他瘸瘸拐拐、跌跌撞
撞的朝落月軒走去。
    屋中,紫煙正蹲在地上收拾起軒方才搗毀的那片狼藉。見他進門,她忙不迭起身相迎,
卻遭他一掌揮來,霎時震得眼冒金星。「你這個賊!為什麼要偷我的東西?你竟敢設計我,
設計我寫了字,就偷去給樂梅看!你這是什麼居心?暗中搗鬼,像操縱傀儡似的操縱我們兩
人,這很過癮很有趣,是吧?在單調乏味的日子裡,你找到了調劑,所以就樂此不疲,是
吧?」
    隨著這一疊連聲的怒吼,他的枴杖也暴雨似的落在紫煙的身上。她無處可躲,只能以胳
臂擋著頭部,咬緊了牙默默承受,一聲不吭,亦不討饒。
    「止疼藥?見鬼的止疼藥!你在給咱們吃毒藥!」他嘶喊了一聲,拼盡最後的力氣把拐
杖朝她擲去。「你滾!我不想再見到你!趁我還沒動手要你的命之前,你最好離開這裡,永
永遠遠的離開……」這夜,起軒獨坐在碎片紛陳的角落裡,屋內沒有掌燈,屋外的星光又是
如此遙遠而沒有意義,但置身在這片混亂與黑暗中,他卻漸漸釐清了某些思緒。
    萬里罵得對!他確實是被私心昏了頭,只顧眼前的片刻纏綿,欲把原來的打算拋諸腦
後!他確實是意志薄弱,既要不起樂梅,又捨不得對她徹底罷手!
    就是因為這樣的矛盾虛偽,這樣毫無原則的態度,才縱容出紫煙的所作所為,並逼她成
了代罪羔羊。剪紙梅花那次讓他得著安慰,他心平氣和,這次洩露了他的筆跡,卻教他大為
恐慌,以致暴跳如雷;然而追根究底,紫煙何辜?一切的錯誤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啊!
    他氣走了萬里,趕走了紫煙,這些錯誤尚可挽回,可是他加諸於樂梅的折磨如何挽回?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事實的真相,很可能就這樣在鬼丈夫的假想中越陷越深!想著她那副癡癡
傻傻的顛倒模樣,起軒就覺得有一把利刃劃過他鮮血淋漓的胸口,而他活該承受這種痛苦!
    如果他對她的傷害不能挽回,至少可以停止!起軒決定了,他將搬出落月軒,離開寒松
園,帶走一切的擾攘,還給她一個寧靜清明的環境!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老柯的裝神弄鬼,再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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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00:47:0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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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楊家藥鋪的診療房。
    紫煙背對著萬里坐在床上,她的衣衫褪了一半,肩背和手臂上浮著深深淺淺的瘀痕。整
個診療過程中,她一直微微顫抖著,也不知是因為疼痛的緣故,還是因為少女的羞怯。
    萬里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只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罵出粗話,但是當敷完藥之後,他終於還
是忍不住迸出一句:
    「渾帳!太過分了!」「算了。」紫煙低頭扣上衣扣,不安的咬著唇。
    萬里彷彿被釘子紮了一下,立刻跳起身來。
    「不能算了!今天是我去把他訓了一頓,他自知理虧,惱羞成怒,對我無理取鬧,我可
以甩甩頭,說聲算了,不同他計較;可是他回過頭去,把怨氣一股腦兒全出在你身上,我就
看不過眼!要打架?可以!找我呀!打女人算什麼?」他的牙狠狠一咬,拳頭重重一握。
「我找他理論去!」
    他是說走就走,紫煙驚惶的攔住他。
    「不要!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是我一錯再錯,把他氣壞了呀!上回偷他畫的梅花,事
後他沒說什麼,我就以為他心裡是願意的,沒想到這次他會氣成這樣……那,我現在知道
了,原來是因為你強烈反對,所以他才……」她驟然住了口,頓了頓,又慌忙補充:「哦,
我不是在怪人!真的,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我明白你是一片好心為我抱不平,可是
我沒有不平,我現在已經好了,真的沒事兒了……一切本是我的錯,請你不要去理論吧,否
則二少爺又要大發牌氣,那我怎麼回得去呢?」萬里的雙眼瞪如銅鈴。
    「你還要回去忍受他?你昏了頭了你?」見她逃避的轉開臉,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氣
急敗壞的嚷:「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嘛!」她進退維谷,一急,便脫口而出:
    「算我犯賤行不行?」「你講這什麼話?」他勃然大怒,甩開她的手。「你以為把自己
貶低到貓狗不如的地步,這樣才夠犧牲,夠偉大,夠資格同樂梅比較?是不是?」
    「不是,不是……」她軟弱的搖著頭。
    「那是什麼?就為了一個「愛」字嗎?天底下哪有這樣一種愛,教人不要人格,不要尊
嚴,不分黑白,不講道理!人家對你越壞你越愛,越糟蹋你越忍氣吞聲,然後你用一句犯賤
就解釋一切,原諒一切?拜託!這是哪門子的愛?這根本是自我虐待!我不相信以你的冰雪
聰明會糊塗到這種病態的地步!可是你分明就是這樣!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不愛惜自
己?」他越說越火,越說越大聲,最後幾乎是用吼的,直逼問到她臉上去。她一步步的退向
角落,圓睜的雙眼裡盛滿了狂亂的神色,直到無路可退了,才驟然喊出聲來:
    「因為我欠他!因為我燒壞了他的臉!因為我毀了他的一切……」萬里想自己一定是聽
錯了,可是沒錯,紫煙仍繼續喊叫著:「你以為那場火是怎麼燒起來的?無緣無故的怎麼會
失火?是我放的火!是我呀!」
    「你……你在胡說什麼?」
    她整個瀕於崩潰的臨界,歇斯底里,又哭又笑:
    「哦,但願我真是胡說就好了!多少個夜晚,我從噩夢中驚醒,恨不得從沒踏進過柯家
的大門!恨不得……恨不得從沒來到這個世界!」她靠著牆往下滑,渾身虛軟的跪落在地,
撕扯著頭髮,哭得肝腸寸斷。萬里抽搐著臉頰,好奇怪的瞪視著她,好似她是一個怪物,一
個他從沒見過的怪物。半晌,他才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來:「那場火,真的是你放的?」
    「我原來只是想燒掉柯家庫房,」她摀住臉,淚水從指縫滲出下流。「當時二少爺快成
親了,老夫人把鑰匙交給我保管,我知道家當全在裡頭。於是,那天夜裡,我搬了幾捆稻
草,裡裡外外塞滿了那間庫房,然後……然後我扔了一個煤油燈……一眨眼,就那麼一眨眼
的工夫,它就整個燒了起來……」她的雙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緊緊扼在那裡,雙眼則直直
的望著前方,好似又回到火災發生的現場。「我不知道那些火苗怎麼會竄到別間屋頂上的?
我只想燒掉庫房啊!可是……可是火勢蔓延得那麼快,那麼快,讓我後悔也來不及了……」
「夠了!不要再說了……」一股寒意自萬里心中升起。
    「我慌了,傻了,我叫著快逃,失火了,快逃命,大家快逃命啊……」她的眼中盛滿了
恐懼。「這就是所謂的……我救了大家的命!」閉上眼,她慘慘的笑了。
    萬里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衝上前抓住了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激烈的搖晃著她,搖碎了她一臉的淚。「為什麼你會做出這
麼喪盡天良的事來?」
    「因為,」她恍惚的望著他,眼中有一個遙遠而渙散的世界。「因為我要報仇!一開
始,我一開始就沒安好心,二少爺騎車撞了我並不是意外,而是我故意的,我故意等在那兒
讓意外發生,然後我好藉著他的帶領進入柯家,讓他們收留我當丫頭。我討好老夫人,討好
每一個人,一心一意,我一心一意要為我娘報仇……」萬里一瞬不瞬的盯著她,好似想以視
線穿道她,可是他看不懂她,只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兒好陌生。久久,他低低的問道:「你是
誰?」「在身份上,如你所看見的,我是二少爺的丫頭。」她苦笑了一下,笑得短促而淒
涼。「然而在血統上,我應該算是他的表妹!」萬里心中大大一震,但他控制著自己,沒有
流露出太多驚愕的神色,只是靜靜的等著她說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老夫人曾經有個貼身丫頭,她叫紡姑。」她平著聲音敘述,聽不出任
何起伏,彷彿說著別人的故事。「紡姑心地善良,柯家上上下下沒有人不喜歡她,尤其是老
夫人,更是口口聲聲疼愛她。可是,紡姑的好日子不長,當時寄住在寒松園的表少爺對她先
是欺騙玩弄,然後棄如敝屣;又癡又傻的紡姑就去求老夫人做主,把她給表少爺做小。紡姑
以為老夫人一定會保全她,誰知卻被當場趕出了柯家。那時,她懷了三個月的身孕,想死,
她忍不下心,怕害了肚子裡無辜的小生命;想活,卻又人海茫茫,走投無路。最後,她逼不
得已,只將淪落於娼館,以出賣皮肉的方式養活她生下來的女兒,」說到這兒,她的表情總
算有了一些變化。「那就是我!」萬里喉間一哽,但他仍沉默著傾聽,不打岔。
    「我十五歲那年,因為老鴇打我的主意,我娘拼了命保護我,同他們翻了臉,帶著我離
開了那個非人的地方。可是接下來的日子,也苦得不是人過的。而我娘一輩子坎坎坷坷,走
到這兒是再也撐不下去了,她瘋瘋癲癲的熬了一年,終於留下我,走了。」她攤開雙掌,似
乎想從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中理清自己悲慘的命運。「當我親手給她挖墳的時候,我就發
誓,無論如何都要進入柯家,替我娘討回這口怨氣。是啊,我一切都計劃得好好的,我以為
在受了這麼多苦之後,在看盡了世上最難堪的一切之後,自己已經夠硬夠狠,可是我錯了!
當我輕易爭取到老夫人的信任和歡心,大有機會下手的時候,卻一次又一次的心軟,下不了
手。我痛恨自己的懦弱無能,對不起我可憐的親娘,但我就是那麼沒用啊,怎麼辦?因此,
我選擇了另一種報仇的方法,我想,既然害不了人,就害他們破財吧。我幼稚的以為,這是
最輕微的一種教訓,誰知道我放的這把火,竟然燒出了一場天大的悲劇,害慘了所有的人!
相干的,不相干的,統統都完了!」
    命運對她從不溫柔相待,而她的恨又摧毀了別人的命運!紫煙伏倒在地,再度痛哭失
聲,哭自己不幸的遭遇,也哭無法挽回的罪愆。分擔秘密等義於分擔心情。萬里並沒有安慰
她,也沒有責備她,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讓她痛快的哭個夠。他知道,對於紫煙來說,任
何口頭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而任何的責備也都多餘;現在,她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場情緒的
解放,因為她已經自我煎熬得太久了。
    哭泣漸歇之後,紫煙怔怔的想了一會兒,忽然下定了決心。「我要回去認罪!我要對柯
家所有的人坦陳一切!不管他們會把我怎麼辦,不管我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那都是我應得
的報應!」「不!」萬佇立刻制止。「你不能去!」
    「為什麼?」她含淚望著他。「每當別人讚美著說紫煙怎麼怎麼好的時候,我都覺得自
己活像一隻披著羊皮的狼!那種痛苦又可恥的心情,你是不會懂的。趁我現在還有勇氣,為
什麼要阻止我招供罪刑?被大家痛罵一頓,甚至痛打一頓,我反而好過啊!」「你好過?那
其他的人怎麼辦?你教大家怎麼樣來接受這個事實?原來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有個兇手,
而且這個兇手還是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你要讓大家再痛一次嗎?你還要讓七十高齡的老奶奶
赫然明白,會有今日的果,原來全是她當年種下的因?」他搖搖頭。「不!俯首認罪並不能
使你得到解脫,只是在大家的舊傷口抹新鹽巴,在原來的痛苦上添痛苦!你已經闖了一次
禍,別再闖第二次吧!所以,你聽著,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再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你聽清
楚了嗎?」
    她傍徨而死命的咬著唇,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眉一緊,厲聲道:「我問你聽清楚了沒?」
    她震了一下,可憐兮兮的點點頭,下唇有一排明顯的齒印。「聽……聽清楚了。」他瞪
著她唇上的齒印,忽然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悲哀與牽痛。她才幾歲?十七?十八?但她往後的
歲月都將背負著罪惡的陰影,而她以前的日子又是怎麼熬過來的?天曉得在妓院那種光怪陸
離的環境中,她是如何掙扎著求生存?而現在,為了贖罪,她又是如何低聲下氣的承受著起
軒的喜怒無常?在人前,她是伶俐的紫煙丫頭,但在人後,她卻是如此傍徨,如此無助;當
煎熬來襲的時候,她是不是習慣這麼死命的咬著唇不喊痛?即使滲了血,是不是只能默默的
和淚吞下?想到這裡,他的眉皺得更緊了。
    但她顯然誤解了他的表情。
    「你討厭我了,對不對?」她畏縮的倚著牆角,怯怯的說:「在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之
後,原來的那個紫煙就死了,對不對?現在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個十惡不赦、死有
餘辜的罪犯,對不對?」
    萬里目瞪口呆的說不出話來。天啊!真是太離譜了!她怎麼可以這樣猜測他的感覺?更
糟糕的是,她怎麼可以這麼評判她自己?他正想破口大罵,但她臉上那種驚惶的神色令他不
得不把怒火壓了回去。不行!此刻的她一定很脆弱,很容易受傷,他必須抑止自己粗枝大葉
的脾氣,很溫和、很有耐性的對待她!略略理了理思緒,他誠懇的注視著她,緩緩開口。
「在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之後,我只有更瞭解你,因為我這才明白,你的反應靈敏,你的善
解人意,不知是看了多少臉色,挨了多少打罵而磨出來的。而你母親所受的屈辱,是你心底
揮之不去的陰霾,從小到大年年堆積,使你不快樂,使你看不見希望,也找不著生命正確的
方向。你一直無能為力,只是身不由己的跟著一個悲劇的漩渦打轉,始終不能脫身!」
    這下換她目瞪口呆了。認識他也有好一段日子,她從不曉得他還有這麼溫柔的一面;而
且,他為什麼這麼瞭解她?他說的字字句句都撞進了她的心弦,顫出了回音。
    「假如我是你,我不敢說是否會做出更可怕的事來,所以我沒有資格論斷你!任何人都
沒有資格!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一味的痛苦絕望,把自己貶得一無是處,根本於事無補,
是不是?我要你振作起來,也要你記住,當你不知該何去何從的時候,永遠可以來找我,如
果你當我是你的朋友!」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些話!從來沒有人這麼懇切的對待過她!在她的成長過程中,所
知道的只是人性的黑暗,所看見的只是醜惡的嘴臉,她從沒想地自己還會有被善待的可能,
從不敢奢望能夠得到一份真心的友誼!望著他那對濃眉這下清朗的雙眼,她心中一暖,熱淚
不禁滾下了臉龐。
    「對不起,我不該拖你下水的!」她垂下眼,輕聲說:「讓你分擔了我的秘密,也分擔
了秘密背後的煩惱,我真的覺得很抱歉……」他有限的耐性又耗光了,又開始急躁了。
    「好了!這些話就別提了!我楊萬里就是愛趟渾水,行不行?反正你現在先給我點點
頭,表示你會記住我的話!」
    看她默默頷首,他如釋重負的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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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00:47:4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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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碎的紙箋怎麼拼不全,一如再巧的手,也縫補不了樂梅那顆破裂的心。從奶奶到婆
婆,從萬里到母親,每個人都說,由於她的招魂引鬼,已經耽誤起軒許久,如果她真心為他
好,就該讓他走。「人死不能復生,難道你忍心讓他這麼飄飄蕩蕩,淪為無主孤魂?」他們
又說,至於老柯,他已辭工離去,告老還鄉了。
    「他叮囑我們轉告你,起軒轉世的時機已到,別再試圖與他溝通,也別再以情絲牽縛
他,讓他安心的去吧!」
    幽冥異路,何苦陰癡陽纏?這個道理她當然懂,可是聽起來多麼空洞!她只是一個凡間
女子,所求的不過是一份堅實的感情,為了成全這份感情,她甚至還嫁給了一塊靈牌;但現
在,她和起軒竟然連陰陽夫妻都做不成!
    以前的日子雖然也不好過,可是她至少可以確定起軒一直陪在她身邊,那闋他親手填的
詞不就是牢不可摧的證據嗎?然而自從老柯毀箋那天以來,任憑她再怎麼專心致志,再怎麼
凝神忘我,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她研墨備紙,日日夜夜的等待,一聲又一聲的呼喚,但他
就是不肯給她任何訊息!他真的走了嗎?真的轉世了吧?如果陰陽夫妻做不成,那麼她是否
應該立刻追隨而去,到來生裡和他一對正常夫妻?
    落月軒已經人去樓空,唯一能夠指點她的老柯也不在了。一開始,她在黑暗中獨自摸
索,僅管四周無光,但那既是生命的底色,她倒也安這若素;後來,老柯提燈經過,帶給她
光明,指引了她方向;現在,他走了,燈滅了,反而襯出了無邊的黑暗與孤單,她再也無法
忍受的黑暗與孤單!
    如何才能填補一顆空空蕩蕩的心?如何才能再度與起軒溝通神交?成天,她遊魂似的在
寒松園中徘徊,甚至背著眾人,悄悄回到四安村的小山坡上召他的魂,但仍然一無所獲。無
望的想念把她凌遲得形銷骨毀,得不到回應的愛將她煎熬得失魂落魄。每天,她都在發瘋與
崩潰的邊緣轉折過渡,望穿了眼,也望不見悲傷的盡頭。
    這樣的日子,可有結束的時候?
    眼看女兒一日比一日憔悴,映雪也一天比一在焦心,尤其是宏達好不容易把失蹤的樂梅
從小山坡上帶回來之後,她更是悔恨萬端。「我可憐的女兒啊!看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麼樣
子了?」她抱著樂梅痛哭失聲。「哦,如果我當初沒答應讓你抱著牌位成親就好了!你就分
明是癡心成病,時間根本治癒無效呵!難道你真要這樣一輩子為起軒心痛,卻教我一輩子為
你心痛?難道你寧可要一個看不見摸不著,根本不存在的鬼丈夫,卻不要一個正常的丈
夫?」「正常的丈夫?」樂梅茫然的看著母親。「這……這是什麼意思?」「事到如今,我
就坦白告訴你吧!當初之所以舉行冥婚,完全是為了安慰你,沒有一個人是真心願意的。大
家私下商量,等個一年半載,時間會沖淡你的哀傷,哪一天你想開了,只管另外改嫁,沒有
人會攔著你的。這樣,你懂了嗎?」
    樂梅先是一怔,接著,一股糅雜著受騙與受傷的痛心情緒令她顛躓著退開,轉身撲倒在
床上。
    「真沒想到我視之為神聖誓言的婚姻,卻被你們每一個人當作兒戲!別人不明白我也就
罷了,可是您是最瞭解我的呀!如果我心有二志,何必還要嫁過來?做這個決定絕非一時的
衝動,也不是肩上壓著貞烈節義的包袱,完全是因為我所有的感情都給了起軒!此身非君莫
屬,既然嫁不了他的人,就嫁給他的牌位,他的鬼魂!總之,今生今世,他是我唯一的丈
夫,唯一的!我的誓言,至死不變!」
    映雪再怎麼軟硬兼施,也不能動搖女兒分毫,只得憂心忡忡的叮囑小佩看緊樂梅,以妨
她再度失蹤,甚至暗尋短見。
    士鵬和延芳雖然也為樂梅擔心,但他們更煩惱的是起軒。由於他執意搬出寒松園,又沒
有適當的地方落腳,只得在楊家暫住,也好讓萬里就近看護。本來同住在一個園子裡,要和
兒子說兩句體己話已是大費周章,現在連他的生活起居都照應不到,全靠紫煙叫到身邊,拐
彎抹角的提起一樁一直擱在她心底的打算。「紫煙哪!」她用一種帶著感傷的交心語氣當作
開場白。「我在想,咱們柯家終究是沒有福分要樂梅這個媳婦兒,也許她很快就會離去,也
許還要熬很久,無論如何,我都祝福她!就是可憐我那孫子,當樂梅走了之候,他該怎麼辦
呢?但願我真能撐到那時候,可我這把年歲的人,就像風裡的殘燭,說滅就滅的……」「老
夫人!」紫煙不安的打斷:「好端端的,快別說這種話吧!」「我怕什麼!反正已經活夠
啦,死亡嚇不住我。」老夫人深深凝視著紫煙,意有所指的。「真教我害怕的是,倘若走得
牽腸掛肚,那就遺憾了。」
    紫煙被老夫人那種不尋常的眼光盯得渾身不自在,聽到這兒趕忙應和:「我懂了!您是
要我一句話,對不對?那麼您放心!我會一輩子不嫁,終身伺候二少爺!」
    「好孩子!難得你有這番心意,」老夫人心中一熱,一把握住紫煙的手,趁勢敞開話來
說了:「但我的意思可不是要你這麼委屈!想你為起軒做的一切,旁的不提,單講他重傷期
間,你天天親手替他換藥裹傷,我也勢必要給你做主。其實不只是我,老爺和太太心裡都有
數,然而當時樂梅正鬧著抱牌位成親,所以咱們暫且擱著不提;不過,我心底已在琢磨,假
如有幸,他們倆得了好結局,我好歹也要扶你做個二房。可眼看今日這等局面,那兩從此孩
子是沒希望了,我不如早做安排,也好安了這條心!好丫頭,你只需點個頭,那麼將來的柯
家二少奶奶,就是你了!」
    紫煙越聽臉色越白,眼睛越睜越大,心底捲起的那股洪水也翻滾得越來越激烈,最後終
於潰決而出。
    「不要!」
    老夫人被這一聲叫喊嚇了一跳,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就看紫煙抖抖索索的往後退。
    「千萬別給我做主!什麼二房二少奶奶,我統統不要!」她扎煞著雙手,整個人瀕於歇
斯底裡的邊緣,聲調都變了:「你真的不可以做這種安排,絕對不可以!你……你完全弄錯
了,我不是什麼好丫頭!我……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在那之後,我怎麼還沒遭天打雷劈
呢?如果我真讓自己夾在他們之間,那十八層地獄都不夠我下的!」
    喊完,她昏亂的掉頭飛奔而去。老夫人一頭霧水的望著她的背影,一點也不能明白,這
平日溫馴的丫頭今天是怎麼回事兒?紫煙心裡亂極了,多可笑啊,以前是娘苦苦求老夫人做
主,她不肯,現在卻是她拚命要為我做主,我卻有苦說不出……這會兒,紫煙只有一個念
頭,就是見著萬里,和他說說話;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見了他,就算再悲傷混亂,她總能
安定下來。奔回楊家樂鋪,她正要跨進暫時權充為起軒臥室的診療房,裡頭員起的對話卻讓
她止住了腳步。
    「娶了樂梅吧!」是起軒蕭索寥落的聲音。「還記得失火以前,你曾經承認為樂梅動了
心,當時我真的聽得心驚肉跳;倘若一開始是咱們齊頭並進的追求樂梅,你絕對是個旗鼓相
當的對手,說不定我還得拱手讓之……」
    「我記得的結論不是拱手嚷之,而是當讓不讓!」萬里的聲音楊起。「我說只好等下輩
子,你卻說不僅這輩子,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直到永永遠遠,樂梅都是你的!」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我連這輩子都要不起她呀!我對每一個人都說過,我希望她改
嫁,如此痛苦的遮掩至今,也是為了要她改嫁,其實底下還有一句話,我一直沒說,而那句
話就是,我要她改嫁的人正是你!真的,只有你才配得上她!所以我拜託你,娶了她吧!」
    紫煙心中莫名的一緊,而屋中也好半天無聲無息,久久才聽萬里重重往桌上一拍,氣沖
沖的嚷:
    「你太過分了!自己要不起樂梅,也不該把她當禮物拋送啊!當初她喜歡的是你,我和
宏達只能靠邊站,可是咱們可沒就這樣讓失意活埋了,是不是?你以為這大半年來,我和宏
達一直在癡癡的等著你開口,等著你二選一嗎?錯了!人生中有樂趣有意義的事物還多得
是!像我鑽研藥理,治人疾奪,像宏達接手韓家茶莊,也幹得有聲有色,咱們沒有人在原地
歎氣,都是邁開大步向前走,路上會有新的事物,新的風景也會有新的希望!我想,宏達已
經走得很遠,至於我,老兄,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和你爭奪下輩子的糊塗蟲了!明白我的意思
嗎?」「不明白!你拉扯了這麼一大堆,與我說的根本是兩碼子事兒!我現在沒有心情聽什
麼大道理,只知道你配得上樂梅,也明明喜歡她,那麼為什麼不肯娶她?你給我一個理由!
一個足夠說服我的理由!」「你……你簡直莫名其妙!這種事又不是一廂情願的!噢,你以
為我們兩個商量好了就算數啦?更何況樂梅跟我,一個不情,一個不願,光這理由就足夠
了!」
    「你為什麼不願?」「……」「你說啊你!」「說就說!我已經有了心上人了,行不
行?」
    紫煙心中又是一緊,而起軒顯然也駭了一跳。
    「我不信!你會有什麼心上人?剛才是你自己說的,你成天鑽研藥理,根本沒空思索其
他,什麼時候卻突然迸出一個心上人來了!」「你講不講理嘛!這根本是我個人的事,卻被
你說得好像我在無中生有似的!」「你若交代不出個人來,我就當你在無中生有!」
    「你……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是紫煙!我的心上人是紫煙!這下你滿意了吧?」
    紫煙的一顆心幾乎躍出胸口,她急急把自己嘴巴一捂,以免叫出聲來。屋中,起軒似乎
也震住了,好半晌,他終於再度開口,聲音裡透著困惑:
    「紫煙?可是,你們是幾時開始的?」
    「她有沒有開始,我可不敢說,我人能告訴你,打從你受傷之後,她就成了我的左右
手,那幾個月的時間裡,我跟她交談不多,談的內容也從不涉及私人,可是我就是覺得與她
在一起很自在。接下來,我看她任勞任怨的照顧你,逆來順受,備極委屈,我無法視若無
睹,於是從關懷她,到瞭解她,到心疼她,感情就一步步的確定了。她所承受的是你們難以
想像的壓力,所付出的也是你們難以想像的犧牲,假如說,她曾經是一隻不起眼的,甚至是
醜惡的毛毛蟲,在經過了這麼一段忍辱負重的歷程之後,也已破繭而出,蛻變為一隻美麗的
蝴蝶了!她的蛻變,我從頭到尾親眼目睹,你說,我怎能不感動?又怎能不心動?」
    紫煙背抵著門,心中思潮起伏,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只能任淚水默默淌下。「原來如
此!既然你這麼喜歡她,憑咱們的交情,怎麼不早告訴我?」「我……我也不是刻意隱瞞,
實在是……哎呀,還不到明說的時候嘛!」「為什麼?紫煙正是豆蔻年華,你又是這麼理想
的對象,還等什麼?……噢,是我的緣故嗎?放心吧!我雖然不是個好主人,但這點兒體恤
的心還有!對於紫煙這樣一個好丫頭,我卻沒給過她什麼好臉色,而今天,我總算能為她做
一件好事了,就是把她給我最好的朋友!」
    聽到這兒,紫煙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衝進房中,顫聲喊道:「不!我不要!」起軒和萬
裡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轉過頭來望著她。
    「二少爺,我……我還年輕,不想這麼早就許了人家,就讓我再多伺候您幾年吧!」
    起軒很快的自驚愕中回復,靜靜問道:
    「我們的談話,你聽見了多少?」
    「全都聽見了。」她看了萬里一眼,垂下眼去。
    霎時,萬里全身都不對勁起來,又是抓頭,又是咳嗽,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起軒則是
再度吃了一驚。
    「你是在告訴我,你已經聽見了萬里對你的一片心意,而你還不讓我把你許配給他?」
「我……楊大夫的一片心意,我非常感激!我也知道,像我這樣的出身,承他不棄,這已是
我前世修來的造化了!並不是我不識好歹,而是……您瞧,為了打消二少奶奶的癡心,您有
家歸不得,接下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更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回到寒松園去;在這種時刻,
我怎麼還有心情理會自己的終身大事呢?」她含著淚望向萬里,語氣中充滿了柔軟的懇求:
「我想,楊大夫會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是?」
    萬里臉上一熱,急急對起軒說:
    「看吧,我就跟你說還不到時候嘛!紫煙說的沒錯,在這節骨眼兒上,你和樂梅正捱著
苦,身為你倆的好友,我又哪裡歡喜得起來?反正……反正一切都順其自然吧!」他轉向紫
煙,低聲道:「我可以等!」
    兩人的視線交纏著,彼此都能明瞭對方意在言外的意思,一切也都盡在不言中。一旁的
起軒心中先是一柔,接著又忽然一痛。同樣是等,萬里等的是與紫煙互定終身的那一天,而
他,他等的卻是樂梅求去的一日……
    起軒並不知道,同一刻裡,樂梅正跪在他們相遇那天的溪邊,一面低喚他的名字,一面
輕撫著手腕上的梅花胎記。
    「起軒,起軒,那一日在這水邊,憑著梅花胎記,你認出了我,也就此認定我是你命中
所繫之人。」她癡癡的望著水流湍急處,心裡也有一個不斷沉溺下墜的漩渦。「原本以為天
定良緣,誰知卻是這般教人神魂俱碎!既然陰陽路斷,這人世間還有什麼好讓我留戀的?我
不如一死明志,隨你而去吧!」
    然後,她恍恍惚惚的站起身來,恍恍惚惚的向那急湍走去,一如走向她心中的漩渦……
    多虧了及時趕到的小佩,也多虧那兩位偶然路過溪邊的樵夫,樂梅在滅頂之前,總算被
拖離了那個差點兒吞噬她的深淵。吟風館中,眾人圍著昏迷的樂梅亂成一片,有人熬藥,有
人禱告,有人替她搓頭髮,有人幫她暖手足;唯一安靜的是映雪,她一直慘白著臉把樂梅摟
在懷中,眼睛牢牢的盯著女兒,一時不離,目不轉睛,好似只要她眨個眼,樂梅就會消失不
見了。僅管腹內的水都嘔了出來,但樂梅的眼皮發青,嘴唇泛紫,誰都沒把握她是否真能醒
轉。在眾人的殷盼下,終於,她無力的睜了睜眼,雖然幾乎是又立刻睡去,可是好歹總能確
定她沒事,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映雪正含淚扶著女兒躺下,就聽老夫人在一旁叨念:「這
老劉是怎麼回事兒?請個大夫請了半天!萬里到咱們家不過就幾步路呀!」眾人都不接口,
過了一會兒,士鵬的聲音才低低響起:
    「我……我沒叫他去請萬里。」
    他說得很輕,但映雪還是聽見了,而且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不叫萬里,說穿了
是怕驚動起軒,在這種急亂的當口,柯家上上下下首要的顧忌還是起軒的心情,而樂梅的安
危卻放在第二位!映雪咬咬牙,一言不發的站起身就往外走,正暗悔失言的老夫人慌張的試
圖制止,卻被士鵬攔住了。「娘,讓她去吧!咱們管不了,擋在中間只會火上添油,豈不是
弄得更難受?咱們就待在這兒,好好照顧樂梅吧!更要感謝上蒼眷顧,沒有造成難以挽回的
不幸,否則咱們怎麼能夠心安理得的站在這兒?」他沉痛的望向樂梅,聲音微微有些顫慄:
「我覺得,她不是自己去投水的,而是咱們一人一把將她推下去的!她若有個什麼三長兩
短,不是只有一兩個人崩潰,咱們全部都會崩潰的呀!」
    楊家藥鋪這頭,萬里和紫煙因映雪帶來的消息而驚懾屏息,起軒則癱軟在地,抱著頭悶
聲低泣;至於映雪,打從一進門,她的視線就死死的瞪著起軒。
    「當我的女兒被送回來的時候,整個人奄奄一息,我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好像又回到
她摔下山崖,生命垂危的那一天!當時我想,如果能夠使她的眼睛睜開,再度看著這個世界
而笑逐顏開,那麼殺夫之仇,喪夫之痛,累積了十多年的寂寞哀愁,統統可以在她睜開眼睛
的那了刻,化為烏有……」她一字一句的說,痛徹肺腑的說,說到淚水滑落,說到哽咽難
言,而她的視線仍固執的盯著起軒。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她的語氣由悲傷轉為強硬:「剛
才,我又再度面臨這樣的狀況。我感謝老天,這一次也沒有讓我再當一個絕望的母親,可是
假如我還敢等著賭第三次,那除非是我瘋了!所以,現在你給我站起來!我要你跟我回去見
她!」
    起軒整個人震顫了一下,他抬起驚慌痛苦的眼睛,求饒似的仰望著映雪,但她絲毫沒有
被打動,語氣反而更強硬了,幾乎是命令:「不是以老柯的身份,而是起軒,柯起軒!以一
個丈夫的身份,去向她坦白一切!」
    室內有短暫的死寂,壓迫般的死寂。在其他三人的注視之下,起軒扶著枴杖慢慢站了起
來,痛心、愧疚和翻騰的情感催促著他舉步,但自卑、畏懼與恐慌交織的情緒又讓他裹足。
猶豫的向前兩步之後,他驟然的縮回,一邊後退,一邊痛楚的呻吟:「不行!我做不到!真
的做不到……」
    映雪抽搐著面頰,忍無可忍的衝上前揪住他,死命的搖撼著他。「樂梅都已經不想活
了,你還有什麼做不到?難道你仍不能覺悟?什麼心如止水,什麼另行改嫁,這些完全行不
通!你給樂梅安排的是一條死胡同!永遠走不通的死胡同!這次算她命大,可是你要賭她每
次都這麼好運氣嗎?你怎麼敢賭?怎麼忍心賭啊?」「別逼我!」起軒的喊聲嘶啞如困獸。
「我早就說過,寧死都不要面對她!你們為什麼還要逼我?假如我真的死了,今天你們怎麼
辦?你們就沒有人可逼,就得自己想法子呀!現在你們不肯想辦法,那麼是不是真的要我去
死,才能擺脫你們這麼殘忍的壓迫……」映雪揚起手,狠狠摔了他一巴掌,摔斷了他歇斯底
裡的叫喊,也摔落了他的面具。
    「啊……」他慌亂的用雙臂把自己的頭臉整個包住,聲音裡透著極度的恐懼:「我的面
具……我的面具……紫煙!」
    不待他吩咐,同樣大感恐慌的紫煙早已迅速拾起面具,卻被映雪一手擋下。「不准給
他!」她厲聲說:「誰給他面具,就等於是他的幫兇!我再不會讓這種病態來謀殺我的女
兒!」她重重將起軒的胳臂一握,斬釘截鐵的下了判決:「今天你無論如何都得跟我去見
她!」「不!」他一把推開她,近乎發狂的把面前的桌子朝三人一掀,跌跌撞撞的奪門而出。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一個挽著菜籃上門買藥的婦人也在這時跨進門來,猝不及防的和起
軒一起照面,她立刻臉色大變,恐怖萬分的尖叫起來:
    「啊……鬼!有鬼!」菜籃一摔,她沒命的掉頭飛奔而去,一路狂呼,喊聲傳遍了整條
街:「有鬼呀!光天化日見鬼呀……」起軒先是僵在原地,接著,他發出了一聲摧肝裂膽的
哀嚎,然後,他惶亂的抱頭躲進藥台底下,整個人蜷縮在那兒,不斷發抖,神經質的重複:
    「我是鬼!我是鬼!你們聽見了沒有?我是鬼!是鬼啊!……」萬里不忍的轉開臉去,
映雪閉上眼,淚水掉了下來,紫煙則哭著奔向起軒,蹲下身把面具遞給他。
    「快別這麼說!來,你的面具……」
    起軒一把抓過面具,一邊手忙腳亂的戴上,一邊抖抖索索的說:「這不是面具,而是我
的臉,我的臉!沒有它,我就是一個鬼……我怎麼能夠以這副猙獰醜怪的模樣去面對樂梅?
怎麼能夠?求求你們,求求你們饒了我吧……」
    面對這慘痛的一幕,映雪只能任淚泛流,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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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起軒令映雪心酸,那麼樂梅就更令她心痛。
    意識回復之後,樂梅仍橫了心求死,抓起剪刀就要往心口刺,奔出屋外就要往樹幹撞,
當時只有映雪和小佩在場,兩人拼了命阻止,仍擋不住她赴死的決心。到了這種地步,映雪
是再也撐不下去了。「起軒沒死!起軒還活著!」她滿臉是淚,不顧一切的大喊:「他一直
活在你的身邊!他就是老柯!你聽清楚了嗎?起軒就是老柯啊!」樂梅渾身一震,慢慢轉過
頭來,著魔似的瞪著映雪,彷彿無法連貫、組織這些話。小佩一面緊緊的攥著樂梅,一面惶
恐的對映雪喊道:「舅奶奶您怎麼了?怎麼忽然間胡說八道起來了嘛?」
    「我沒有胡謅!」映雪狂亂的扯開小佩,一把抓住樂梅。「如果我騙你,到時候我如何
為這些話負責?如何給你一個活生生的起軒?」她搖晃著女兒。「你醒醒啊!我求你清醒理
智的面對這一刻吧!」樂梅仍麻木的瞪著母親,好似失去了理解與思考的能力。映雪倉促的
抹去淚水,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開始困難的解釋:「當初說他死了,那才是騙你的!其
實,他沒有不治身亡,萬里把他救活了,可是那場火卻燒瘸了他一條腿,灼傷了他的咽喉,
還毀了他整張臉!」她緊盯著樂梅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說:「於是,他就變成了你所看見的
老柯,戴著面具,聲音沙啞,一瘸一拐的老柯!」
    樂梅眨了眨眼,原本木然的表情漸漸糅進驚慌的神色。
    「不……不是的!老柯就是老柯,怎麼會是起軒呢?」她一步步的向後退,昏亂的抗
拒。「老柯的臉是被仇家砍傷的呀!你弄錯了,完全弄錯了!誰告訴你他是起軒的?」
    「誰都知道老柯就是起軒!我知道,整個寒松園的人都知道,韓家也知道,當然萬里也
知道!」映雪悲哀的望著女兒。「就只有你和小佩不知道!」
    樂梅顛躓了一下,臉白如雪。小佩則瞠目結舌的看看映雪,又看看樂梅,全然不知所措。
    「在你睡著的這段時間裡,你可知我幹什麼去了?我去了萬里的藥鋪!起軒現在就藏在
那裡!因為你一意走火入魔,老柯這個通靈的角色他再也扮不下去,所以才離開落月軒,逃
到萬里那兒去了!由於你的輕生,我到那兒要他來見你,拆穿這整個騙局,停止這種可怕的
集體筆折磨,可是我沒有成功!」映雪摀住臉。「因為,那種殘的悲哀,實在讓我不忍
心……」秘密已被揭露,映雪便把事情的始末都說了出來,從假造墳墓,到禁門之說,到紫
煙的穿針引線,再到起軒執意離開,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而樂梅只是被動的聽著,聽著,
越聽表情越奇異越恍惚。「總之,這場騙局最初的立意完全是為你設想,可是大家都錯
了!」敘述到最後,映雪已是泣不成聲。「一直以為在替你鋪一條光明之路,誰知路卻通向
死亡!一直堅信這樣做是愛你的,誰知竟害了你……」
    樂梅一徑沉寂無語,久久,她終於空洞的開口:
    「老柯就是起軒?」映雪點點頭。「起軒就是老柯?」映雪又點點頭。「他沒死……他
根本還活著……」樂梅的聲音已開始發抖,整個人也搖搖晃晃的站不往。「天啊!我一定是
瘋了!」她崩潰的跪倒在地,仰天大喊:「我居然聽到我娘親口對我說,老柯就是起軒!」
一都已水落石出,再也沒有秘密,沒有苦衷,沒有謊言。
    寒松園大廳中,每一個人都證實了映雪所說的話,每一個人都把其餘細節全盤托出。樂
梅一一對眾人掃視過去,猝然抬起手臂,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疼,徹骨的疼,疼得她眼淚都
迸了出來,然而那卻是喜極而泣的淚!
    「我沒有瘋,這也不是夢!他活著,他還活著!」她喃喃自語著,轉身朝廳外走去,對
著穹蒼潸然下跪。哦,老天爺,原來我的丈夫並沒有死!聚散由天定,我感激老天爺的決
定,決定咱們夫妻是聚不是散呵!」
    身後,眾人也低頭飲泣著,只有延芳臉上一動,急急屈身扶起樂梅,迫切的問:「那
麼,這是否表示,你的心意也決定是聚不是散?」
    「我都以死明志了」樂梅淚如泉湧。「這樣的心意難道還不夠明白?」「不!我要一份
考慮後的答案!」延芳激動的說:「起軒已經不是從前的起軒,而且比你所能看見的外表更
糟!除了燒壞的腿,嘶啞的聲音,還有許多你看不見的傷疤,和那張藏在面具下的臉!這樣
的他。你確定你能接受?你確定還要他?」
    樂梅一瞬不瞬的盯著延芳,那眼神是悲痛而堅決的。
    這些話你早該問我啊!如果你早問過我,我會斬釘截鐵的回答你:我要他!要他!要
他!」
    「你說的可是真心話?」老夫人巍顫顫和趨前一步。
    「句句真心!」樂梅霍然起身。「還有什麼比死亡更令人絕望的?沒有,再也沒有了!
而你們卻只因為他不再英俊瀟灑,就以為我會嫌棄他,就不擇手段的利用死亡來欺騙我!為
什麼沒有人來問我一聲?為什麼就這樣武斷的判定我?你們居然每一個人都把我看得如此淺
薄,」她的視線沉痛的輪流掃過眾人,最後停留在映雪臉上。「包括我的親娘在內!」
    「不,不是這樣……」
    「如果不是,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真相?」樂梅激烈的剪斷映雪的話:「我撞墓碑,你們
不說;我絕食,你們也不說;我都嫁給一塊靈牌了,你們仍然不說;我被思念折騰得形銷骨
毀,你們竟還是三緘其口,還在等我變節改嫁!」
    「絕沒有人看錯了你,而是……」士鵬痛心的搖頭。「而是咱們每一個人,都看過起軒
那張臉……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形容,因為……因為那已經不能稱之為臉了……」「別怨咱
們吧!」延芳拭淚接口:「不說他自慚形穢。就說咱們身為父母的人,將心比心,也不忍見
你如此委屈下嫁呀!」
    老夫人亦走到樂梅面前,懇切的拉住她的手。
    「奶奶知道你的苦,可是咱們又何嘗好過了?眼看你和起軒兩個癡心孩子不得相認,誰
能安心過日子呢?樂梅啊,請你看在大家同是用心良苦的份上,就原諒咱們吧!好不好?」
    「別再說了!你們統統別說了!」樂梅哽咽著自責:「是我自己傻,沒把他認出來!原
來他一直都在我眼前,枉費我還與他說過那麼多心底話,卻沒發現,老柯和起軒就是同一個
人!」「不,不是你傻,而是你根本就相信起軒死了!」映雪心疼的抱住了女兒。「今天若
不是咱們全部坦白招認,你怎麼會想得到,竟有這麼多人聯手對你隱瞞真相!而且這裡頭還
包括了你的親娘!」但真相總算來得不晚,有開始就不遲!樂梅深吸了一口氣,感到自己內
在有個重生的靈魂正破繭而出。
    「我要見他!」她抹去淚水,定定的說:「我現在就要見他!」
    從寒松園到楊家藥鋪不過是一箭之遙的距離,但對此刻的樂梅而言,卻漫長得有如一生
一世。
    而在此之前的她,也已煎熬得太苦太久了,苦到她必須以全部的心靈去幻想一個鬼丈夫
的存在,才能稍解那種思念腐蝕骨髓的痛苦!然而,鬼是什麼?它無形無影,無蹤無跡,連
是否存在都無法確定!但這樣虛無縹緲的空想,卻也使得她神魂顛倒,望眼欲穿!
    假若當初他們未曾隱瞞,假若那時就給她選擇的機會,她將終身托付於起軒的決定縱然
不會改變,然而在她的心底,也許會有一些膽怯,一些迷惑;但是現在的她,已經歷過種種
試驗!也只有切身承受過失去的痛,才能真正確定這份堅貞!
    不管他瘸了腿,啞了聲音,臉燒壞成什麼樣子,渾身又有多少傷疤,統統都無所謂!重
要的是,他還活著!他還在人間呼吸、行走,還能與她相愛!他的身子雖然殘缺,可是靈魂
依然完整,而她的生命是繫在他的生命上,不是繫在他的臉上!她有好多話要對他說,好多
感受要向他傾訴,幾乎是半走半跑的來到楊家藥鋪之前,她再也顧不得身後跟隨的眾人,迫
不及待的就往門內奔去,卻讓正在門邊鋪曬藥材的萬里本能的擋住。「樂梅,你要做什麼?」
    「別攔我!我都知道了!」她將萬里的手一摔,跨入鋪內,直奔診療房。房中,起軒一
動不動的坐在床邊,他的雙手緊握著枴杖,額頭則緊抵著手背,這種消沉而委縮的姿勢,無
言的宣告了他的苦悶和悲傷。紫煙靜靜的守在一旁,但願能替代他的痛苦,卻又無能為力。
自映雪走後,房中就維持著這樣封閉、沉寂的狀態,預示著一場隨時可能爆發的燎燒,而樂
梅的突然出現,便是那條引線。在紫煙驚喊「二少奶奶」的同時,樂梅已毫不遲疑的往起軒
跟前撲跪落地,握住了他的雙手。
    「起軒!」這聲低喊,發自她內心極處,負載了近半年來的苦楚與想念。「起軒!」終
於能當面喚他的名字了,不是癡想,不是亂夢,而是真真實實的接觸。「起軒!」她哭了起
來,淚漣漣的仰望著他。「起軒。」
    乍見她時,因為過於錯愕,他的腦中只有一片空白。隨著她一聲聲的呼喚,他的意識也
一層層的回復,不!不可能的!不可以的!不,不不,不不不……驚駭臻至極點,他驟然爆
發出撕裂般的慘叫:「不!我不是起軒!」狂亂的將她一把推開之後,他把雙腳抬上床,一
面狼狽的往牆角爬去,一面繼續著歇斯底里的吼叫:「我不是起軒!不是!你為什麼不放過
我?我都逃到這兒來了,你還不肯放過我……紫煙!快把她拉出去!快呀!」
    屋中一片紛亂,屋外也響起慌急的腳步聲,緊接著,由萬里帶頭的眾人潮湧進來。正拉
著樂梅哄著起軒,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紫煙,立刻向萬里發出求援的喊叫: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怎麼一回事兒啊?」
    萬里幫著紫煙拉住了樂梅,發話的對象卻是起軒:
    「真相已經拆穿,你得勇敢些!這是面對現實的時候!」
    「讓我過去,別攔著我!」樂梅掙扎著試圖向起軒靠近:「讓我和我的丈夫在一起!」
    「不是不是!」起軒整個人已蜷縮成一團,卻仍死命的往牆角偎去。「誰說我是你的丈
夫?誰說我是起軒?」
    見他如此發狂抗拒,她也快瘋了。
    「你是!你就是!你讓大家配合著你,把我騙得好苦好苦!現在每一個人都承認了,你
為什麼還要否認?」
    「我就是不要承認!」他不敢看她,只能面壁嘶吼。「我不是跟你們說過,我不要面對
這一天!不能面對這一天!你們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他狠狠的以頭頻頻撞牆,嘶聲重複: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一時,女眷們都驚呼出聲,而萬里和起雲則迅速的跳上床去牽制住他。許多聲音此起彼
落的叫喊著,有人求起軒冷靜,有人求樂梅別再刺激他,而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起軒困獸般
的銳叫仍高過一切:「你們別管我!快把她拉出去!快呀……」
    樂梅震顫的望著起軒,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怎麼會是這樣?怎麼可以是這樣?她不惜
一死,終於換來了人間相會,在他卻是痛不欲生,拒不相認……
    他正處於失去理智的崩潰邊緣,而她又何嘗不是?從投水獲救到二度輕生,從知道真相
到與他相見,不過是一日之中發生的事,她卻歷遍了種種波濤洶湧的情緒;在這樣狂悲復狂
喜的反覆狀態下,或許,她沒能看清某些事實,或許,她應當暫時離他遠一點兒,好好把兩
人之間目前的距離丈量一下,或許,她該把自己的感覺先拋在一邊,設身處地去體會他的感
覺。被母親和婆婆勸扶回寒松園之後,樂梅在自己的房中默默坐了一下午,漸漸理清了某些
思緒。於是,當強烈的陽光轉為柔和的月光時,她又來到了楊家藥鋪。
    整個下午,在眾人的輪番勸解下,起軒總算稍微平靜了些,卻仍執意不肯搬回寒松園,
更別提與樂梅夫妻相認一事。從一表人才的俊秀青年到令人望之色變的畸人,這樣的改變雖
只在一夜之間,但他內在的重創與劇痛,卻絕非一朝一夕就可平復;儘管離開了落月軒,但
那道禁門仍固執的合在他心間。因此,這會兒,當他發現樂梅就站在眼前,立刻縮回了自設
的禁門後面。「怎麼又是你?」他靠緊了牆角,姿勢如驚弓之鳥。「你走開好不好?走
開!」「你先別激動,也別緊張,我不靠近你就是了。」樂梅柔聲說:「你瞧,我不是乖乖
的站在這兒不動嗎?折騰了一整天,你累了,大家也累了,不能再這樣磨下去,對不對?所
以,請你靜靜聽我說幾句話,好嗎?」
    也不知道是她撫慰的語氣產生了作用,還是他真的累了,聽了她的話之後,他果真默默
的坐在那兒,原本緊握的拳頭也緩緩放鬆開來。眾人都驚訝的望向樂梅,而她只是全心全意
的凝視著他,旁若無人一般,繼續往下說:
    「下午是我把你嚇壞了,我讓你完全措手不及,那麼突兀的闖了進來就要與你相認,卻
沒有顧慮到你的心情。當時,我全部的意識都集中在你還活著的事實,這個事實太令我昏
眩,而你也知道長久以來,我是如何在絕望中掙扎過來的,因此你應該可以諒解我的衝動,
是嗎?」
    「不過你放心,現在的我已經冷靜下來了,哪怕此刻我是多麼渴望能投入你懷中,我也
會好好控制著自己的……」淚意糊住了她的喉間,令她暫時無法成言。
    他雖仍一言不發,但面具後的那雙淚眼已洩露了他的情緒。她輕輕拭去淚水,好溫柔的
再度開口:
    「我知道眼前的一切並非出於你的自願,因為你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強迫面對我
的;所以,我調整自己來正視一個事實:你不是從前的起軒,而是一個外表有傷,內心也有
傷的起軒,那麼,我將從頭來愛這個你,也將耐心的等待你回應我的愛!在這一天來臨之
前,我不會勉強你認我,更不會勉強你摘下面具,因為我知道它讓你感到安全,它就等於是
你的臉!今後,我就愛這張戴了面具的臉,好嗎?」
    他還是沒有任何表示,然而衣襟上卻已濕了一片。她默然片刻,語氣中糅進了懇求:
    「我的話是不是讓你安心了些?如果是,請你回家吧!」
    一席話深情婉轉,一屋子的人莫不為之動容,老夫人第一個喊了出來:「回家吧!」士
鵬、延芳、映雪、萬里和紫煙也紛紛跟勸:
    「回家吧!」起軒依然不說話,好半晌後,終於,他微微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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