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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 盼君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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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08:42: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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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四歲那年隆冬,撿到她的時候,他只是想要有個玩伴;
怎知年歲愈長,要的愈多,再也不當她是個玩伴而已,
想好細心、好謹慎地呵護她,想疼她寵她、戀她惜她,
想與她做一對比翼鳥,生死相許、白首不離……
但想的愈多,怕的也愈多,
一蹉跎,她已走進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終究他明白了,一切會教她難過的事,他做不出來,
因此,他注定只能看著她,成為別人的妻。
他不曾嚐過愛裡的快樂,只有針煨似的刺痛,
但他已習慣了那心口上的痛,
愈痛,愈是明白自己如何愛她,卻又如何失去她的;
愈痛,愈是知道自己該成全她的盼望,讓她快樂幸福,
其他的,無需再說、無需再說……

【出版日期】 2008年07月15日

【出版社名稱】 果樹

【書系及編號】橘子說680
已有 1 人評分威望 收起 理由
草薰風 + 2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

總評分: 威望 + 2   查看全部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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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08:42:5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四歲那年隆冬,他與她,初相遇。
  
  昨夜下了第一場初雪,今晨好冷好冷,娘親帶他到錦繡坊裁些冬衣。
  
  他搓著雙手保暖,好無聊地趴在窗邊。
  
  然後,他看見了她。
  
  他不明白,那時為何會有此舉動,也沒多想便往外頭飛奔。
  
  「祈兒,你去哪兒了?」母親正尋不著他時,他回來了,手裡抱著初生的小娃娃。
  
  娘親溫柔的雙掌撫了撫他凍紅的臉頰,低頭看他護在懷裡的娃兒。「哪抱來的?」
  
  「狗狗要咬娃娃。」他說,指向街頭另一方暗巷。
  
  棄嬰嗎?
  
  不忍小娃娃葬身野狗之口,他便抱了回來?
  
  「祈兒好勇敢。」
  
  留意到兒子衣擺破損,她向店家要了傷藥替兒子處理傷口。
  
  過程中,他一直牢牢抱著小娃兒不肯放。
  
  「娘,我要弟弟。」他小小聲地向母親請求。
  
  獨生子好寂寞,想要有個伴。
  
  當娘親的暗暗心疼,打從出生至今,連父親都沒能陪伴身邊,她明白兒子的孤單。
  
  見母親不言不語,逕自沉默,他連忙加上幾句。「我飯飯只要吃一半,衣服分他穿,什麼都給他一半……」他知道娘好忙、好辛苦的,不可以造成娘的負擔。
  
  娘親笑了,輕摟純真貼心的兒子。「好,我們養他。」
  
  她留意到嬰孩身上包裹著破舊棉襖,應是窮苦人家孩子生了養不起吧!也合該是娃兒命大,竟教她兒子撿了回來。
  
  那一個月,她差人在兒子撿著嬰兒之處等候,若那爹娘反悔,捨不了親生兒,無論兒子再不捨總得還回去,不能拆散人家骨肉親情。
  
  許是娃兒與陸家緣深,一個月後,娃兒成了陸家第二個孩子。兒子好開心,第一次當了小哥哥,什麼都大方與之分享,疼愛得緊,日日見他與娃兒說話,趴在床邊眼巴巴瞧著,就盼小娃娃快些長大與他玩耍。
  
  只是,娃兒並非小公子,而是小小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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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08:43: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馬步紮穩,出拳--」
  
  「哎喲!」嬌嫩嫩的娃娃音逸出哀號,小屁股跌坐地面。
  
  武師搖頭歎氣,而一旁的男孩丟臉至極,完全不想承認那塊朽木是他妹妹。
  
  羞恥歸羞恥,他仍是收拳,習慣地走去扶她。
  
  「你很笨耶,連扎個馬步都不會……」嘴裡叨叨唸唸地數落,雙手卻好忙地在她身上探查。「有沒有哪裡摔傷?」
  
  「有,人家小屁屁好疼。」委屈兮兮地告狀。
  
  陸祈君沒好氣地瞪她。「那你是要不要學啦!」
  
  武師都搖頭搖到快扭傷頸子了,她還連個馬步都扎不穩。
  
  「不要!反正我天生就不是練武的料。」她不要再跌痛痛啦!
  
  「陸盼君,你就這麼點志氣?要你跟我一起習武,是為了強健身子骨,遇事也能保護好自己,你懂不懂?」
  
  懂啊,可是她就是學不起來嘛!索性將身子賴進他懷裡,軟軟撒嬌。「反正哥哥會保護我嘛。」
  
  「笨蛋、朽木、廢材……」快被她氣死了。
  
  然而,當晚他仍去告訴娘親,別讓盼兒再習武了,反正她再習個一百年也習不出個蛋來,要把武師給氣壞,反而更造孽。
  
  最重要的是……看她每天跌得這裡青、那兒紫的,著實教人怪不忍心的,反正他會更加勤練武藝,保護好家裡的兩個女人,她就甭學了。
  
  那一年,他七歲,她三歲。
  
  接下來那幾年,練武場內只有他一人,而練武場外,總有個小小的身影歡呼鼓掌,為他倒水拭汗,每當他又習得一套拳法、武藝更精進了些,她永遠是他的最佳支持者,永遠比他還開心。
  
  而她也找到了新的樂趣,娘親的算盤她撥起來響噹噹。
  
  於是他又告訴娘親,教妹妹學習如何打理陸家的生意吧,她對那些挺感興趣的,盼兒若愛,他並沒有非接手家業不可的堅持。
  
  娘親說:「陸家產業,只能交給陸家的男人。」如此,她才對得起公公、對得起丈夫,對得起陸氏祖先。
  
  「盼兒不是外人。」他說。
  
  「盼兒當然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女兒,但她終究得嫁的,你才是陸家唯一的香火。」傳承家業,是他的責任。
  
  所以,盼兒想學做生意,是不行的嗎?
  
  想起那張小小的臉蛋,好不容易找到感興趣的事,那麼興奮、那麼開心玩算盤的笑臉,告訴他,要賺好多好多的錢養娘、養哥哥……
  
  「那,我娶盼兒。」這樣,就可以了吧?
  
  娘是陸家的媳婦,盼兒也是,這樣,她就能盡情做她想做的事了。
  
  娘親微訝,頗為意外,而後,低低輕笑,撫了撫他的頭。
  
  不該感到奇怪的,祈兒打小就極寵妹妹,她要的事物,他不曾教她失望過,所有屬於他的一切,皆願相讓予她,即使是陸家這片人人垂涎的偌大家業。
  
  於是,當孩子的爹回來後,發現家裡有個勤學武藝,全心全意保護娘親與妹妹的兒子,還有一個立志要賺好多好多銀子來養娘、養哥哥的女兒,當爹的全然被晾在一旁,英雄無用武之地。
  
  那年,他九歲,她五歲。
  
  這些年,街坊耳語從沒斷過,議論娘親不守婦道、質疑盼兒出身污穢……逐漸曉事的盼兒,懂得那些不是好話,有一段日子,最常問他的話便是:「哥哥,我真的不是陸家的小孩嗎?」
  
  什麼是偷人?什麼是私生女?什麼是孽種?她還不是很懂,卻瞧出旁人眼神中的輕視。
  
  心疼她眼底的惶然與不安,他憐惜地低罵:「笨蛋,那些人說的話,理會做什麼?你要不是我妹妹,我才不想容忍這麼笨的笨蛋。」
  
  於是她便笑了,親親愛愛地挽著他的手,繼續扯些芝麻大的日常瑣事。
  
  她知道哥哥雖然嘴裡老嫌她,可是對她最好的人也是他,如果她不是陸家的小孩,他怎麼會這麼疼她呢?所以她一定是。
  
  就因為看穿她心底始終藏著一抹惶然,擔心失去她的家、失去被寵愛的資格,爹回來那一年,頭一回想告知她實情,又緩了下來。
  
  她多高興有了爹、有了完整的家,當著陸家的掌上小明珠備受寵愛,連剛回家來的爹都那麼用心地呵護她,不教外頭的蜚短流長傷著她,他怎麼可以輸給爹!他想對盼兒好的心意,不比任何人少。
  
  於是,他沒說。
  
  再後來的幾年,爹與娘鶼鰈情深,教他看了好生羨慕,他也想有個人與他生死相許,白首不離。
  
  他只願,那人是盼兒。
  
  打從將她抱回陸家那一日起,他便發誓要對她好,雖然一開始,他要的是弟弟,娘糾正了個把月,他才接受自己有的是妹妹,而不是弟弟的事實。
  
  不過無妨,小娃娃會陪他就好,他才不在乎是弟弟還是妹妹。
  
  漸漸地,他發覺到弟弟與妹妹之間的差異。她嬌嬌嫩嫩的,連扎個馬步都扎不好,有時走路還會跌倒,哭著直喊哥哥,害他都不能走太快,還常常要抱她、背她。有時別人太大聲凶她,她就慌了,像受驚兔兒。她說話聲音又甜又軟,比男生好聽一百倍,他常常聽著、聽著,心房都會軟軟麻麻的……
  
  要是弟弟,他早罵不成材了。
  
  因為是妹妹,所以可以哭、可以跌倒、可以討糖吃,可以撒嬌要人抱,而且弟弟和妹妹才不一樣,女孩兒抱起來又香又軟。
  
  因為是妹妹,所以要好細心、好謹慎地呵護,像瓷娃娃一樣。
  
  因為是妹妹,所以、所以……不成兄弟,可以是夫妻。
  
  他有好多、好多心裡話想跟她說,說他一開始,只是想要個伴,陪他玩耍、陪他習武,可是後來,卻變成想要疼她寵她,戀她惜她,一生不離。
  
  他還想說,她對他很重要、很重要,是他想收藏一世的寶貝。
  
  他更想說,當不成陸家二小姐無妨,她可以當陸家媳婦兒,這兒依然是她的家,他一輩子都會很疼她……
  
  可是,就在他第二回想說時,本以為無法再生育的娘親,出乎意料地又有了。
  
  爹亂了方寸,擔心娘親傷了身子,但孩子來了,娘說什麼也不願意放棄,父母為此鬧了好大的彆扭,那段時日家裡頭氣氛低迷又怪異,他豈能在此時添亂?
  
  爹爹拗不過娘親,孩子終究是生下來了。
  
  他又多了個妹妹,真正的妹妹,爹起了名,叫陸歲君。
  
  他懂得爹爹心思,求的不過就是夫妻廝守一生,歲歲年年。
  
  那一年,他十四,她十歲。
  
  歲兒的出生,全家人都好歡欣,尤其是爹,未能參與過他出生、成長,一直是爹心頭暗藏的遺憾,歲兒的到來,填補了這個遺憾。
  
  他暗暗關注盼兒的心情,原就擔慮她一時間無法適應多了個人分去父母關注的目光,某一日又在父母門外,不經意聽父親說了這麼一句:「難為你了,芽兒。我原以為,這輩子無法再有自己的女兒。」
  
  他曉得爹這話其實沒別的意思,只是單純很感動、很開心而已,並不會因此而減少一分對盼兒的疼惜,但感受終究是不同的,盼兒會怎麼想?
  
  若非顧慮娘的身子,他知道爹其實好想要個女兒的。
  
  他無法在這當口告訴盼兒,她不是這個家的孩子,歲兒才是爹不折不扣的掌上明珠,陸家真正的千金小姐。
  
  原是萬千寵愛於一身,有寵她的爹、惜她的娘、疼愛她的兄長,如今多了歲兒分去原本獨享的一切,若知曉這些其實都是歲兒的,一夕之間由尊貴的陸二小姐變成一無所有的棄嬰,她要怎麼承受?
  
  她一定會很難受、很難受的。
  
  於是,他又吞了回去,怎麼也說不出口。
  
  而後,一年、又一年過去,在那些關鍵時刻沒說出口,往後,就更說不出口了。
  
  他一直在等,總想著,再過一會兒,等過一陣子時機較為適當,他就會說,盼兒的失望與衝擊會小一點。
  
  這一等,便等成了盼兒走入別人懷抱,成為另一個男人收藏的珍寶。
  
  一直到後來,他終於明白,會教盼兒傷心難過的事,這一輩子他永遠都找不到適當時機。
  
  他說不出口。
  
  他無法做出傷害她的事,無法看著她落淚。
  
  因此,他注定只能看著她,成為別人的。
  
  「我才不稀罕仗著身份達成什麼目的,你等著,我一定會讓盼兒親口告訴你,她要嫁我。」
  
  九歲那年,他對父親發下這般豪語。曾幾何時,他放棄了那樣的堅持,甘心退居身後,這一生,只願是兄長,也只能是兄長。
  
  「哥哥,等我!」
  
  前頭的人當沒聽到。
  
  外頭天氣熱得要命,他去鋪子裡查個帳,她跟來做什麼?
  
  「哥--唉喲!」步伐太急,絆著裙角,僕跌在地。
  
  一如幼時那般,總膩著他,到哪兒都跟前跟後的,有時不讓她跟,她跑得急了、跌跤了,他就會很無奈地回頭,嘴裡罵她笨,然後抱她、背她、哪兒都帶著她,任她賴皮。
  
  她以為這回也一樣,在他回頭時,好甜好甜地衝著他笑。
  
  「你真的很笨耶,都幾歲人了,連走個路都不會。」幾乎是順手地要翻她袖口查看手肘有無擦傷,臨伸手前,又頓住,思及那些蜚短流長。
  
  盼兒不是孩子了,十歲……再過個三、五年,也是大姑娘了……
  
  可她似乎沒有姑娘家的自覺,仍將自己當成三歲娃兒,純真信任地賴靠進他胸懷,他甚至已略略感覺到,女孩兒獨有的曲線起伏,並且無法自制地為此心思浮動,隱隱約約教她給挑動起熾熱……
  
  他著慌地退開,教她撲了個空。
  
  「你回去。」他想起了下人間的耳語,將她說得好難聽,才十歲,已名節盡損……
  
  他--趕她……
  
  頭一回被他棄下,她無法置信。
  
  見他真要走遠,她七手八腳爬起,趕緊追在後頭。「哥哥、哥哥--你到底在生什麼氣嘛!」
  
  「我沒有!」
  
  「你都不理我。」這陣子老陰陽怪氣的。
  
  「我說我沒有!」
  
  「你看你看!那麼凶還說沒有!」
  
  「陸盼君,你煩不煩」
  
  她停住腳步。
  
  氣氛很靜、很僵。
  
  哥哥說過她笨,說過她呆,還說過她廢材,都是用很包容、很寵溺的口氣在說,就是沒用過這麼厭膩的語氣嫌她煩過。
  
  她眼眶凝著淚,被人嫌棄的感覺,很受傷。
  
  「不煩就不煩,我去找小武就是了!」她賭氣跑開,沒瞧見身後懊惱不已的面容。
  
  「討厭……」輕喃聲逸出唇畔,由睡夢中幽幽醒轉,先是留意到覆在身上的披風,向風處一道暗影籠罩,替她擋去寒風,無聲守護。
  
  眸光暖了,她柔柔揚聲一喚:「武哥。」
  
  男子垂眸,在她坐起身時,接住下滑的披風,往她肩頭裹覆住。
  
  明明是雙長年勞動的雙手,粗獷而帶著薄繭,披風繫帶在長指間繞動、系結的舉動卻輕巧而溫柔。
  
  繫好繩結,他將長髮由披風裡勾出,微微梳順,散落肩後。
  
  「你幾時來的?」
  
  「才一會兒。」陸武輕描淡寫帶過,但她知道,一定有好一陣子了,桌上那壺端來的茶都冷了。
  
  他總是如此,無論再久,都會無聲地在守在她身後,不驚擾地護著她。她會心一笑。
  
  「小姐怎麼在亭子裡就睡著了?會受涼的。」陸武緩步移開,端起長亭石桌上的茶水,倒了杯,以內力溫熱,這才端來給她暖身。
  
  她淺笑,纖掌探向他,他順勢握住,將她扶坐起身,熱茶放入她掌心。
  
  「武哥,坐啊。」她挪了個位,示意他坐下來。
  
  陸武在她身後端坐,留心守護。
  
  「武哥,你別這麼拘束,咱們都要成夫妻了。」啜了口熱茶,將身子往後偎靠,倚在他厚實臂彎間。
  
  「改不了。」陸武神情有絲赧然,他沒抱過別人,不曉得女孩兒的身軀是否都如她這般柔軟馨香,每當她主動親近,鐵錚錚的硬漢也要手足無措,可雙臂仍是謹慎護著。
  
  一直以來,總是如此,護衛她已成習慣。
  
  長指劃去她眼角那抹殘淚,心裡明白,她方才是夢見了什麼。
  
  他低問:「還怨少爺?」
  
  她搖頭。「不怨了。」
  
  很久沒想起那些事了,只是不曉得為什麼,與陸武成親在即,竟又夢見那些不愉快的記憶,那被哥哥棄下的傷心仍歷歷在目。
  
  「大少爺……」他頓了頓,似在思索如何措詞。「並非你以為的那般無情,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小姐好。」
  
  約莫是在小姐十來歲那幾年,正處於女孩與女人轉變間的尷尬時期,小姐與少爺漸行漸遠,少爺待她日漸疏離,不再那樣如影隨形,那些個日子,小姐很受傷,總哭著來找他,嘴裡是痛罵哥哥好壞、好可惡,心裡卻又不斷地檢討,自己究竟是哪裡做錯,惹哥哥討厭了……那惶然不安的模樣,他看了,心總是擰著。
  
  他們是主子,他是下人,無法多言,更無權質問主子的行為,只能默默地聽,靜靜守護,在她傷心孤單時,有個人可以說,有個人伴著她。
  
  一直到後來,他逐漸明白少爺背後的用心,對少爺的不諒解這才淡去。
  
  「有些流言……對小姐不是很好聽,我想大少爺也是有所顧慮……」
  
  那些時日,街坊間的耳語議論他多少聽了些,將她說得極難以入耳,關於她的身世,原就已被大做文章,甚至有人揣測過她是老爺未過世前與兒媳苟合所生,並非陸君遙所出;而後,更因她與陸祈君形影不離,姿態過親,便說她恬不知恥,姑侄淫穢亂倫……
  
  或許,少爺是有所耳聞了吧!若不適當疏遠,她還怎麼做人?
  
  「嗯,我懂。」十來歲時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地怨著哥哥,年紀長了,怎還會如此不懂事?
  
  哥哥一向疼寵她,待她千般恩義,無論做任何決定,總是為了她好,不會存心要她難受,就算當時不懂,這些年下來也總該體悟他的用心良苦。
  
  「那……成親之事,小姐是否該再多做思量?」
  
  「哥哥是哥哥,你是你,兩回事。」
  
  「若少爺待你有心呢?」
  
  她微訝,偏頭笑覷他。「你在吃醋?」
  
  剛毅面容微窘,不自在地偏開頭。
  
  她低低笑開,纖指輕刮他面頰。大男人的,臉皮那樣薄,禁不住她三兩下逗弄。
  
  她笑歎,柔柔低訴。「武哥,我愛的是你,不是從前與哥哥賭氣,來找你訴苦的那種心情,是心裡頭真有你。」
  
  陸武以為她願與他成親,是心裡頭還埋怨哥哥嗎?不,不是的,她不氣哥哥,他的用心,她是真的懂了,只是那些日子,被他遠遠排拒的心慌與無助,他卻不明白。她其實很怕,哥哥再也不要她了,那時的孤單、害怕,只有陸武明白,是這個男人,始終陪伴身側,在她需要的時候,無條件張開臂彎,容她依靠。
  
  數年來的相依、相伴,心事與他分享,她懂這男人一心只為她,一點、一滴埋下情感,成了眷戀。
  
  身世的衝擊、哥哥的疏遠,最混亂失措的那些年,只要回過頭,身邊永遠有他,這樣的男人,教她如何不愛?
  
  他,成了她最安心的歸屬。
  
  她懂得,即使失去所有,一定還會有他,她能夠感受到,這個男人藏在無聲守護之下、深沉的情意,那些哥哥不能給的,他全給了,一份真正屬於她、只屬於她陸盼君一個人獨佔的感情,不與誰分享,名正言順。
  
  若是心裡頭仍放不下對哥哥的依戀,她不會願意嫁他。打從她改口喚聲「武哥」,他就再也不是下人,她也不是小姐了,在彼此面前,他們是對等的,除了平凡夫妻,執手相依,不會再有其他。
  
  這些,他不懂嗎?
  
  陸武眸光一熱,雙掌捧住她細緻臉容,心湖蕩漾激越浪潮。「你確定?」
  
  他一直以為,她心頭對少爺仍拋不開眷戀……
  
  「當然。」她不會笨到弄不清自己愛的人。
  
  他雙臂一收,將她納入懷裡,俯身攫取柔唇,吞噬屬於她的柔軟芬芳,深摯糾纏。
  
  「盼……」他忘情低喚。
  
  她是他心底的盼。戀她許久,從不曾說出口、從不以為能得到,她是小姐,他是護院,未曾奢想過其他,能看著她,一世足矣。
  
  可她卻主動走向他,依戀甚深,是她親口說,她要嫁他。
  
  直至今日,他還是不懂,何來造化得她青睞。
  
  「不悔?」手勁漸緩,他細細啄吮,描繪她柔美唇型。「真嫁了我,就反悔不得了。」
  
  她真考慮清楚了?
  
  她仰首,柔馴承應濃情,纖臂主動攀上,嬌羞地偷偷回吻一記,低噥:「你要不嫌棄我被養成嬌貴千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好。」
  
  嫌棄?怎會!
  
  他啞聲承諾:「我不會教你吃苦的。」
  
  「嗯。」她甜甜微笑,安心偎靠在他懷裡。
  
  她真的相信,這男人會用他的一生,守護她到生命的盡頭。
  
  一名她愛、也愛著她的男人,廝守終老,這便是她要的、小小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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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08:43: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陸盼君端著膳食往書齋裡去,門口便聽聞陸祈君沉著不紊的音律,發落大小事宜。
  
  「……」喜帳、錦被、鴛鴦枕,樣樣都要備齊,缺一不可。」她淺淺一笑。一直以來,只要哥哥在身邊,聽著這道沈穩的嗓音,就會很安心,相信一切有他。
  
  「不讓小姐自個兒繡嗎?」依禮俗,新嫁娘得自個兒備妥繡品,好在夫家彰顯其賢淑良德,才貌兼備。
  
  「盼兒繡工不成。」莫說戲水鴛鴦,她連朵花都繡不出來。
  
  他思忖了會兒。  「就無箴樓吧!務必請當家的撥冗接咱們這單生意。」宮裡頭的御用繡品,天下第一繡,有錢都未必買得著,少爺好大的手筆。
  
  「嫁衣的話,還是請四季坊來裁,盼兒喜歡那家的料子,記得向盼兒確認日子。請他們上門來為她量身。」陸祈君一邊交代,一面核對禮單上有無遺漏,確認後才交予管家。  「婚禮前上上下下多巡視,別疏忽了細節。」管家接下主子交代的事宜,想起了什麼,又道:  「對了,少爺,王媒婆前兩日又來了,曹侍郎的獨生女、劉員外的千金、宋國舅的小女兒,都屆適婚之齡,性情溫婉,知書達禮,不知少爺是否有屬意哪家閨秀?」這王媒婆還真不死心。
  
  陸祈君抬手阻止。  「這事再說,我不急。」「可,少爺,您也老大不小了,淨顧著打點小姐的婚事,您自個兒的終身也得斟酌、斟酌呀,主爺還盼抱孫呢!」陸祈君挑眉。  「爹說了他急抱孫嗎?」「呃……」常理猜測,「沒說就不急於一時。」他捏捏酸澀的眉心。
  
  「沒事的話先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是。」管家收拾好賬冊禮單,恭敬地退出書齋,這才發現站在門外的陸盼君。
  
  「二小姐。」躬身喚了聲,裡頭的陸祈君聽見了。
  
  「盼兒嗎?進來。」陸盼君見他神情掩不住倦累,本不欲再打擾,他這一喚,倒也沒得猶豫,端了膳食進入。
  
  「別關門。」一如既往,他出聲叮嚀,並且起身推開花窗。
  
  縱是兄妹,深夜獨處,總記得不閉門戶,以免招來閒言,損她聲名。
  
  這是打幾時開始的呢?陸盼君思索,應是她十二、三歲那時吧,哥哥變得很拘謹守禮,兩人相處也不再如兒時那般自在,親密了。
  
  「你晚膳沒回來,我備了些點心,要不要吃一點?」哥哥最近好忙。
  
  「你做的?」盼兒雖不擅女紅,做那些個點心美食倒是頗在行。
  
  他移身桌前端坐,捧場地執起銀箸,挾來一顆珍珠丸子入口,她在一旁慇勤替他舀了半碗白玉翡翠湯,讓他潤潤喉。
  
  「快成親了,要是缺些什麼,寫張單據吩咐管家辦妥。」「沒。」哥哥想得那麼周全,她哪還會缺哈。
  
  「我在城西置了座宅院,你有空去看看,該怎麼修建、佈置,全看你的意思,將來成親你就和陸武住那兒。」「哥哥,這太貴重!」早料準她要說什麼,他直接阻斷。  「那是爹要給你的嫁妝。陸武總是個男人,若成親之後還住家裡,倒像是招贅了,雖然他不在意,可總得顧及男人的體面,夫妻相互體諒,多關注丈夫的心情,夫妻感情才能長長久久,懂嗎?」留她,擔心陸武心裡頭不舒坦,放她去,又怕她受苦,只能留心替她打點好,確保她衣食無虞。
  
  「哥哥,你待我真好。」儘管他拿爹來擋,但她知道,那是他的心意。
  
  為了她,他太費心神。
  
  「應該的。」生了歲兒後,娘的身子骨差了許多,爹幾乎將大半心思都放在陪伴娘親上頭,設法調理娘親身體,她欲出嫁,總得多擔待些,不教爹娘操心。
  
  何況,長兄如父。他不替她盤算,豈不教夫家瞧輕了她。
  
  他明白陸武將她看得比命還重,只是這樁婚事,全城裡都在看,她委屈了這麼多年,得替她討回一口氣,風風光光出嫁,不能教她失了顏面。
  
  「那哥哥呢?何時替陸家討房媳婦,傳承香火。」陸家三代以來,一脈單傳,就靠他延續子息,可瞧他態度不慍不火,看似一點都不急。
  
  她踱向桌前,從擱放的畫軸裡隨意挑了幾幅細看打量。
  
  「她們不好嗎?」她瞧都覺得挺不錯的呀,眉兒彎彎,臉容細緻,一派大家閨秀。
  
  陸祈君神情有些許不自在。  「暫時還不想,過兩年再說。」她偏頭思索。  「那哥哥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兒?盼兒替你留意。」他神情愈見僵窘,完全失了食慾。  「我們不能別談這個嗎?」為什麼?哥哥不想成親嗎?有個心愛的人,體貼照顧、知心相伴是很好的一件事,像爹娘那樣,她一直都好生羨慕的,也好慶幸自己有武哥,難道哥哥不想要嗎?
  
  「你還是多想想自己吧,我的事不用你煩惱。」「我?沒哈事啊。」她要想什麼?
  
  「陸武……待你可好?」他有眼睛、看得見,可總要向她親口確認,才能安心,或者……死心。
  
  「很好,他待我極好。」提起心上人,芙蓉頰上泛起淡淡紅暈,有了十八歲待嫁女兒的嬌羞。
  
  他凝視著,強迫自己問出口。  「你很愛他?」「愛。」她毫不猶豫地說。  「哥哥懂那感受嗎?心裡頭放著一個人,活著就有方向,暖暖的、很踏實,想起他的時候,知道他也在想著我,會很快樂、很滿足。」陸祈君靜默了。
  
  他懂那種感受嗎?
  
  不,他不懂。
  
  他心裡也放著一個人,可每當想起她時,也比誰都清楚她想著的人不會是他,針扎的刺痛,年復一年,他不曾嘗過愛情裡的快樂,從沒有。
  
  苦澀無邊無際地蔓延心房,卻不能說,沒有抱怨的餘地,只能一次又一次,往腹裡吞。
  
  「你快樂就好。」他垂眸,食不知味。無覺地將食物送入口中。
  
  嫁了陸武是她所盼,她會快樂、會幸福,這也就夠了。
  
  其它,無需再多言。
  
  「哥哥,謝謝你,這些年,凡事替我設想,我都不知該如何回報。」許是出閣在即,以往不曾說出口的溫情話語,突然衝動地想一吐為快。
  
  「謝什麼,誰要你是我妹妹,不為你為誰?」「不是的!」她知道不是,他待她好,沒那麼理所當然。  「我明明……明明就不是,可是你一直將我當成親手足關愛,還有爹、娘……我……」執著的手頓住,他錯愕地瞪住她。
  
  「誰又對你嚼了舌根?我不是說過,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亂……」「是不是真話,我能判斷:幼時不懂。大了總明白,爹與娘分離九年,你是爹走時,娘肚子裡正好懷上的,那我呢?五歲的我哪兒來的?娘愛戀爹爹甚深,自是不會有其它人,我又怎麼可能會是娘生的?你們不說,是怕我覺得自己是外人,感到不自在,我很感激,但歲兒才是陸家唯一的千金,這是事實。」她故作無知,是不想辜負他們的心意,假裝自己仍是天真幸福的天之驕女。
  
  陸祈君啞然。
  
  千瞞萬瞞,她終究還是知道了……
  
  「你……」他一頓,艱困地發聲。
  
  「幾時知曉?」又如何知曉?依她那性子,哥哥指著天上的月亮說是方的,她也會點頭稱是,怎會突然多心起來?
  
  「約莫是歲兒剛出生那年,我去娘房裡想抱妹妹,聽見她和程爺爺說的。」瓷碗不慎摔落,他震驚又錯愕地起身。無法置信地瞪她。
  
  那不就是七、八年前的事?!
  
  這麼久了,她竟不動聲色,在他面前絕口不提!
  
  「你幾時……學會對哥哥作戲了?」他澀澀地低語。
  
  原以為,她對他是無話不談的,至今他都還記得幼時的她,用童稚的娃娃音喊哥哥,成日跟前跟後,任何事一定頭一個來向他報告,喜怒哀樂與他分享。
  
  可一幫著爹娘打理生意,遇上挫折、有人存心輕薄她,她沒說。
  
  十三歲葵水初來。疼得躲在房裡掩住被子哭,若不是問了娘親,他也不會知道。
  
  戀上陸武,她依然沒說。
  
  就連身世衝擊,最驚慌時,也沒對他說。
  
  曾幾何時,他倆變得如此生分,她也學會防他了……在她心底,他已經是外人了嗎?
  
  眸底掠過一抹黯然,她瞧見了,急忙道:
  
  「不是的!哥哥,我只是……開不了口。」他注視著她,安靜聆聽。就像回到幼時那樣,會停下腳步等她,說了一堆廢話他也不會嫌她煩,好重視她說的一字一句……因此,她有了勇氣,深吸一口氣,開口。  「剛知道的時候,我很慌、很怕,如果我不是陸家的孩子,那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想找哥哥,可是……你心情那麼不好。我知道你有心煩的事,我不敢再去煩你……」是了,他想起來了,那陣子,他刻意疏遠,因為靠近她,愈來愈無法克制心思浮動,會想抱她,滿腦子綺思。
  
  他其實,厭惡的是自己不純淨的思想。
  
  愈來愈深刻意識到男女之間的差異,卻又不能光明正大放手去爭取,他很苦惱,卻沒想過,表現出來的態度有多麼不耐煩,不自覺傷了她。
  
  畢竟當年他也才十四、五歲,很多事關己則亂,尤其扯上了自己珍視如命的盼兒。
  
  在那左右兩難、怎麼做都會傷到她的情況下,心慌意亂的他早已失了頭緒,便處理得糟糕至極。
  
  事後,想補救已來不及。
  
  她已離他漸遠,走向另一名及時伸出臂彎的男子懷中了。
  
  「雖然不是陸家的孩子讓我很難過,但是比起身世的衝擊,我更害怕的是失去被你寵愛的資格。」因為不是他的誰,所以他斥離她、不耐煩的神情、收回所有對她的好,她只能每夜躲在房裡哭了又哭,卻不能抗議,不能理直氣壯去向他要求什麼。
  
  不能再對他任性、撒嬌、耍賴,索討他的包容寵愛,沒那樣的身份立場。
  
  她小小聲,就像兒時與他分享小秘密那般地低語:  「偷偷告訴你喔,其實,一段時間,我悄悄喜歡過哥哥……」在知曉他們並非兄妹之後,長年的依賴眷戀,極輕易轉化成為淺淺情絛。
  
  陸祈君震愕,無法置信地瞧著她。
  
  她……說了什麼?是她說錯,還是他渴望太多年,錯聽了什麼……「別……」他見鬼似的、說不出話來的表情,令她無地自容,僵窘地補充。  「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啦!」小小情苗,來不及扎根,便教他連根拔起。
  
  這秘密只有她和陸武知曉,怎麼今晚氣氛太溫馨,彷彿回到幼年親密、無所不談的時光,竟口沒遮斕地說了出來,她本是打算一輩子不說的。
  
  所以……若是當時,他曾對地說:  「沒關係,小盼兒,哥哥還是會保護你,什麼都不會變……」她其實沒那麼難以接受身世的衝擊?
  
  可他卻沒有陪在她身邊,狠狠背棄了她,連同親情與愛情的寄托。
  
  她沒有父母、沒有家,連最依戀的哥哥也推開她,這才由得陸武深情相伴,給她暖暖溫情,她又怎能不愛?
  
  原來……竟是他親手成就了她與陸武的情緣。他竟然……親手將想留在他懷中的女孩,推向另一個男人懷抱……好想哭……卻是眼眸乾澀,一滴淚都流不出來……早在決定放掉與她自首的冀求後,他就失了流淚、喊痛的資格,他不能後悔……陸祈君閉上眼,苦苦一笑。
  
  「哥哥……」他的神情太壓抑,陸盼君憂心輕喚,不經意碰觸他冰涼的指尖,沒多想,嫩掌包覆住,想給予些許溫暖,就像小時候他常做的陸祈君抽回手,迅速退開。
  
  「別,盼兒……」她微僵,而後苦笑。  「因為不是兄妹嗎?」後來,終於懂了他的推拒,是為了保她閨譽,以免落人口實。可有些時候,看歲兒賴著他撒嬌,他無論手邊的事情再忙,小歲兒爬到他腿上,他還是會抱牢,任她安安穩穩在懷中睡著……那些他曾經為她做的,再也沒了,如今他只容歲兒這般纏賴,就因為她不是他妹妹,歲兒才是……她其實曾暗暗嫉妒過歲兒。
  
  那麼可愛,那麼嬌甜、那麼純真無邪喊著她姊姊的歲兒,她竟然在嫉妒她……連她都厭惡自己有這等心思,歲兒若知曉,會有多傷心……「對不起,盼兒……」他張口,有苦難言。
  
  「我懂。」她淺笑。  「哥哥別放心上,我不是說來讓你難受的。我只是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若問爹娘和福爺爺,他們一定不會說的,我只能問你,哥哥不會瞞我的,對不對?」不會瞞她?其實他瞞她的事比誰都多……「你……為何想知道?」「我要成親了呀,總得讓他們看看我生得如何、嫁了誰。」「你--不怨他們嗎?」她都被遺棄了呀,幾乎要因那對不負責任的爹娘而凍死街頭,她為何能不怨、不恨?
  
  陸盼君搖頭。  「我很感激他們生下我,他們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些年必然活在內疚當中,我想讓我的親生爹娘知曉,我現在過得很好,不用擔心我。」「傻盼兒!」她為何這般貼心善良?所有愧負於她的人,都替他們找盡了理由原諒、寬恕,一顆心清明無垢,學不會怨恨。
  
  他怎麼說得出口,那對遺棄她的父母,並沒有她想的那麼不得已,誰會存心將甫出生的嬰孩丟在風雪中,若沒凍死也被野狗撕吞入腹。後來娘差人在撿到她的地方足足等了月餘,那人不曾後悔、不曾回頭,全然不顧念她的死活,這樣的父母哪裡值得她寬恕諒解?
  
  「真的沒有絲毫線索嗎?」她不死心追問。
  
  他搖頭。  「我只記得是在錦繡坊後邊那條街發現你的,身上沒有任何信物、未留隻字片語。」都存心不要孩子了,豈會留下任何線索。
  
  「這樣嗎……」她失望低喃。
  
  「但我想,那麼可愛的小娃娃,若非生活不允許,誰捨得不要呢?」見她落寞神情,話語自有意識地溜出口,連思考也沒有。  「我把你抱回來的時候,身上裹的是舊棉襖,我想你的親爹娘生活應該過得很苦,將你放在那裡?是不希望你跟著他們受苦,盼個有心人能好好善待你。瞧,你這不是過得挺好?」「嗯。」盼兒淺淺笑了。  「我也是這麼想。」陸祈君輕歎,伸手撫了撫她的發。  「盼兒,你一定要記住,沒有人遺棄你,我們每一個人,都很愛,很愛你,包括爹、娘、我、歲兒。還有你的親爹娘,只是用的方式不同,你絕對不是沒有人要的,懂嗎?」「懂了。」她揚唇,報以感激的微笑。
  
  「要開開心心的,和陸武一輩子恩愛到老,哥哥會永遠替你感到歡喜。別忘了,你是陸家的二小姐,這裡永遠是你的娘家。」他再三交代,牽牽唸唸。
  
  「嗯。」她感動地張手想抱他,又想起什麼,默默地收回手。都七、八年了,老改不了開心難過就想賴住哥哥的習慣,總要他拒絕退開,才記起自己不是小丫頭了。
  
  倒是陸祈君,這回沒避開,牢牢抱了她一記,又迅速放開。
  
  「晚了,回房去吧。」這是近幾年來,他難得與她最親密的一次。
  
  她愣愣地瞧了他一會兒,而後心滿意足地笑開。  「謝謝哥。」他在彌補這些年對她的疏遠,用那個擁抱告訴她,她與歲兒,都是他最心愛的妹妹嗎?
  
  盼兒離開了,面對滿室寂寥,他卻有了想狂醉一場的衝動。
  
  生平頭一回大醉,為她。
  
  那是在得知她芳心已有所屬,戀著陸武那年的事。
  
  生平第二回大醉,依然是為她。
  
  那是在她親口告訴爹娘,她要嫁陸武時的事。
  
  究竟什麼時候……對她斷了念。打定主意一輩子藏住她的身世呢?
  
  他想了又想,有一年,鄰近一戶人家娶親,她順口便道:  「真好。哥哥什麼時候要娶親?能嫁哥哥的人,真有福氣。」他心念一動,當下便把握機會試探她。  「難不成我苛待你了?當我妹妹,嬌貴的陸家二小姐就沒福氣嗎?」她反駁道:  「那又不一樣,兄妹親情與男女情愛是兩回事嘛!」「那……」他猶豫了會兒,小心翼翼試探。
  
  「若能由得你選擇,我的妻子、陸家二小姐,你要哪一個?」「當然是陸家二小姐。」她沒考慮太久,順口便道:  「有哥哥疼,有爹娘愛,比較好。」這是她自己選的,她寧當陸家二小姐。不要他的愛情,他又如何能違背她的心意?
  
  從那一日起,他死了心,不再奢想。
  
  他保住她的驕傲,讓她一輩子理直氣壯擁有這個家,當地備受嬌寵的陸家二小姐,可現在……現在她卻告訴他,她其實知曉自己是棄兒,與陸家毫無干係,那他這些年強抑情感,忍痛放手,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甚至、甚至告訴他,在意他的態度甚過陸二小姐的身份……那他到底在裝什麼聖人?怕說了,她從尊貴的陸家小姐變成沒人要的棄嬰,她會自卑,對這一切受之有愧、怕洩漏太多情感,她會為了還報他恩情,明明無意也會強迫自己下嫁予他、怕她從此,再不是那天真無憂的陸家二小姐、怕她委屈、怕她不快樂、怕她、怕她……他懊惱地將臉埋進掌中。說到底,他是不夠狠、不夠強勢,若打一開始就豁出去,別顧慮東顧慮西的,她今天會是他的妻!而不是眼睜睜看著她愛上別人,嫁給別人--陸祈君,你真是道地道地的大蠢蛋!
  
  他靠著牆,閉上眼,低低地、淒涼地逸出笑,淚水卻無由地自眼角滑落。
  
  一步錯,步步錯,今生一已錯失與她相戀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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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08:44: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祈兒,有事嗎?」側首,瞥見房門外遲疑的兒子,陸君遙喚了聲。
  
  陸祈君跨步入內,目光落在父親懷中安睡的娘親,猶豫了下。  

   「我晚點再來好了。」

   「不礙事。」陸君遙放輕動作,抽手起身,發現袖子被壓住,單手脫去外袍,沒驚擾妻子好眠,陸祈君默默看著,爹真的好疼娘。
  
  陸君遙另外取了袍子披上,笑笑地道:「你娘這些天睡得不大好,難得睡那麼沈呢。」茶樓說書人,都雲漢哀帝斷袖情癡,依他看,他爹也不差啊!
  
  在父親示意下,一前一後出了房門,並謹慎關妥了門窗,不教體弱的娘親受了寒。
  
  自生了歲兒後,鮮少生病的娘親,身子骨弱了不少,爹幾乎將所有的心力都放在為母親調理體質上頭,好細心地呵護著。
  
  一直以來,都好欣羨那樣的感情,他懂得爹對懷有身孕的娘親大發雷霆,說寧可絕子絕孫也要她好好伴他一生的心情,也懂得對爹千依百順的娘親,頭一回不顧反對,寧願傷了身子骨都要替爹生兒育女的心意。他們,都將對方放在自身渴求之前。
  
  「找我什麼事?」在練武場前停步,陸君遙回身,問了句。
  
  本想與爹商議,那批運到嶺南的珍貴藥材能否由爹代勞,可現下,反倒開不了口了。
  
  這幾年,陸家由他接手主事,明白爹娘疼惜對方的心意,陸氏逐漸由飲食拓展至藥材買賣,完成娘親當年未能完成的心願。
  
  網羅南北珍稀藥材,初始只是為了調理初生便帶病體的爹,後來則是生了歲兒後體弱的娘。
  
  而後,便放手交由盼兒打理,倒也經營得有聲有色,陸氏藥鋪子一家開過一家。
  
  「那批藥材處理得如何?」倒是陸君遙先問了。
  
  「在這兒。」陸祈君將清單遞出。
  
  「在煩惱運送人選?」這些年,陸氏家業已由他主事,走不開身是自然,這單生意太龐大,又不好交由外人經手,難怪他為難。  

    「盼兒昨日與我商議過了,陸武願意。」

    「陸武?這––」他愕然。
  
  「為何這表情?府裡這班武師,就他身手最佳,又是自己人,難不成你還防他?」

  「不,不是!可他和盼兒要成親了,怎好在這時出遠門……」

  「往返不過二十來天,他們婚期還有一個月,來得及的。」

  「可––」這樣好嗎?他不想讓人覺得,他有心支開陸武,對這樁婚事從中作梗。  

  「我還是覺得不妥。要有個閃失。我對盼兒難交代……」

  「祈兒,你多慮了。你的為人,咱們還信不過嗎?盼兒自己都願意了。再說,他們婚後陸武總是得幫著點的,你顧忌太多,反倒是對他見外了。」他張口欲言,遠遠見盼兒走來,陸武仍舊是靜靜守護身後,她不慎被地上石子絆了下,陸武立即伸臂護住,免去僕跌的窘境,盼兒回他好甜、好甜的笑容,仰首嬌怯怯偷吻他面頰,男人立即紅了臉。
  
  陸君遙憂心地望向兒子,只見他若無其事別開臉,淡哼。  

  「都幾歲人,還這麼笨手笨腳!」當真不在意了嗎?他明明就留意到,盼兒僕跌那一瞬,祈兒也幾乎要有動作,又默默握拳,收了手,靜止不動。
  
  護了她那麼多年,心裡頭克制,身子還是會不由自主做出動作哪!若要說他心頭已無盼兒,怕是連他自個兒都說服不了吧?
  
  「爹––」陸盼君拎起裙擺,朝他們奔來。
  
  「當心點,又跌跤可沒人扶你了。」陸君遙取笑,寵愛地順了順她的髮,她笑著纏抱父親手臂,枕上肩頭撒嬌。
  
  「幾歲了你,都要嫁人了還這麼孩子氣!」伸手輕捏女兒鼻樑,她皺皺鼻,扮了個俏皮鬼臉。
  
  「那我不嫁就是了,一輩子陪著爹。」

  陸君遙側眸瞥了眼靜佇一旁的男子,淡道:「有人恐怕不依。」

  「爹!」她嬌慎抗議,可那眼底眉梢,淨是幸福愉悅。
  
  盼兒––是真的很快樂吧!
  
  他心知肚明,那快樂是陸武給的。
  
  不是沒有私心的,他也想過撮合這對小兒女,偏偏祈兒不爭不求,眼看著盼兒一顆心飛向陸武,他又還能怎麼辦?
  
  女兒是真心愛著陸武了,為了她的幸福,不得不成全呀!
  
  只是––苦了他兒子。
  
  悄悄將歎息吞回腹間,他轉而道:「我方才正與祈兒談運送藥材的人選,祈兒說是怕你不同意呢!」陸盼君回眸望向未婚夫婿,陸武沉著道:「小姐與我談過,陸武願盡棉薄之力。」陸祈君見她無反對之意,點頭。  

  「那好,早去早回,盼兒還等著你,別誤了婚期。」

  「是,少爺。」陸武亦不規避,坦蕩蕩迎視他的目光,靜視片刻,交換意味深長的凝視。
  
  好好持她,今生,我放手。
  
  他懂得。那眼神下的未竟之語。
  
  難以言說,卻更甚千言萬語。
  
  會的,他會用他的一切珍惜她,不負少爺君子襟懷。
  
*********

  過午,由外頭回來,稍作梳洗便前往書齋,才推開門,一團小肉球迎面撲來,他迅速反應過來,張手摟抱住。
  
  「小歲兒,你又胖了!」陸祈君皺皺眉,感覺抱起的重量又增加。爹是都餵她吃了什麼,養得好肥。
  
  陸歲君呵呵笑,不以為意。

   「哥哥,我的梅子糖呢?」

  「還吃,當心變小肥豬。」

  「要吃!」她很堅持地嘟嘴嚷道,自行朝他懷裡探找,搜出一包甜糖。
  
  他一臉傷腦筋的表情。

   「糟糕,既然被你發現,那就沒辦法了。」小歲兒徹底被取悅,呵呵笑吃得好開心,也分哥哥吃了一顆,甜甜地摟靠在他肩頸。
  
  爹總說,平安就是福,美不美是其次,健康就好,像盼兒就是太瘦了,纖細的腰身,風一吹就折了。
  
  陸祈君偏頭,對上案牘前托腮望住他倆的陸盼君。
  
  「在想什麼?」賬冊不看,淨瞧著他。
  
  「只是想,你好疼歲兒。」她與他也曾經有過那等光陰,那時的她,也像歲兒,單純、無顧忌地霸著他撒嬌,她懂得他雖然嘴裡嫌棄,可她和歲兒的要求,他總是會辦到,不曾教她們失望過:「吃味啊?」自懷裡掏出一隻銀簪遞去。
  
  「偌,別說我偏心。」他給得隨意,可陸盼君從那細緻的雕工、綴上無瑕明珠,心知必然價值不菲。
  
  他送她的每一樣東西,從來都沒有隨便過。
  
  她心知,瞭然地淺笑。

  「謝謝哥哥。」

  「你就為了這個不開心?」她微愕。
  
  只那麼一眼,哥哥便看出她不開心?
  
  「姊姊是在想未來姊夫啦!」吃得一嘴甜膩的小歲兒,順口說了出來。
  
  「歲兒!」心事全教人給洩光了。
  
  是嗎?陸武不過離開半月餘,她便坐立難安了?
  
  「這麼離不開他?」

  「也……不是那樣啦……」她羞喃,小小聲補充。  

  「只是……不太適應……」以往身邊總是有他,突然回過頭見不著那道身影,那落了空的感受,總難免……凋悵。
  
  盼兒真的很愛這男人。
  
  陸祈君靜靜凝視她,分不清心頭是酸楚抑或欣慰。
  
  這不就是他要的嗎?一直以來,只想留住她的笑,她幸福,他也就……無憾了。
  
  他點頭,逸出笑。「會的,要不了多久,你們便能長相廝守,哥哥會幫你。」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會為她留住。
  
  這是他的承諾,終其一生,蕩她全力留住幸福。
  
  只是,這道承諾,卻在兩日後,盡數摧毀。
  
  他收到官府快馬傳來的公文,所有人在回程途中遭逢不測,不留活口。
  
  這事……他怎麼對盼兒口?
  
  收妥信函,他當機立斷地交代:「這事先別說,我立刻前往瞭解情況,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也許……也許沒那麼糟的。
  
  他當天便動身,前往地方官府瞭解案情,才知一夜投宿旅店,有人在茶水中下藥,當晚,所有運貨鏢師無一倖免,大筆鉅款不翼而飛,管事行跡成謎,陸武一生死未卜。
  
  只留下一截斷臂。
  
  心房沈悶難言,他不心疼財物,卻害怕盼兒的淚。
  
  回程途中,他一直想著,若盼兒知曉,會有多傷心欲絕,那男人是她寄託終身的倚靠,如今,他只還她一截斷臂,如何向她交代?
  
  他將此事稟明父親,可誰也開不了口告知盼兒。
  
  「所以,官府是以內賊結案?」陸君遙凝思。
  
  「是。官府已發出公文,緝捕徐管事。」

  「管事確實可疑。」陸武行事謹慎,若非自己人,算計不了他。陸君遙審視兒子。  

  「這事你打算怎麼處理?」

  「爹,我現在心很亂––」緝兇破案。可交由官府處理,但盼兒呢?若陸武真有個不測。他怕……盼兒也難獨活了……

  「我當然知道你心亂。」只要扯上盼兒,他哪冷靜得了。
  
  每個人,終其一生有都那麼一道碰不得的禁忌,而盼兒,便是他的傷、他的致命點。
  
  「你要開不了口,爹去說吧––」

  「不,別說!」他急急阻擋。
  
  陸君遙挑眉,會意後歎息。  

  「祈兒,這事瞞不了的,她早晚要知道。」

  「我明白,可––」他真的很怕,盼兒若無法承受,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雖溫馴,可對於堅持的事,卻也烈性無比,抵了命去執著……
  
  「祈兒,你太怯懦了。」當年對盼兒的身世也是如此,他不試。又豈知她無法承受?
  
  也或許,不能說怯懦,而是太愛那名女子,任何會傷害她的事,總於心不忍。他的狠,得建立在她的淚眼上,又怎決絕得了?
  
  「陸武終究是死了,你以為你能瞞多久?多拖一日,她承受的痛苦會更深,你––」他住了口,愣視門邊佇立的身影,陸祈君回首,也傻了。
  
  「盼兒……」她聽見了嗎?
  
  「哥哥,說的是真的?武哥––真的出事了?」陸祈君啞然,怎麼也無法應聲。
  
  「爹?」她轉首,問另一個。
  
  「……是。」也好,她知道了,那就誰也不必為難,她總要挨這一刀的。
  
  她靜靜地,走上前,什麼也不說,拿起桌上的官府判決公文,一字、一字逐一讀下。
  
  「盼兒……」陸祈君憂慮低喚。她反應太平靜,平靜得––令他害怕。
  
  她盯著底下的縣官印,朱泥紅艷刺目得宛如他的血……
  
  「盼––」張口欲言,她毫無預警地身子一軟,在他慌亂伸出的臂膀中失去意識。
  
  數日後,官府在旅店後山坡底,發現一具無名男屍,身中數刀,容貌盡毀,屍首不全。
  
  消息傳來,以為她會哭泣、崩潰,然而,出乎眾人意料,總是依賴著父兄、陸武的她,這回卻表現得無比堅強。
  
  「哥哥,我要帶他回來……」

  「好,哥哥幫你帶他回來。」他毫不猶豫應諾。只是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會成全,縱使,是她心愛男人的屍身。
  
  「我要去!」她要親自,接他回家。
  
  她這模樣,怎禁得起長途跋涉?
  
  陸祈君心房痛不堪言,輕撫她微微恍惚的臉容。  

 「盼兒,你乖。聽哥哥哥的話,待在家中等著,我答應你的事一定辦到。」後來,他親自走了一趟濟南,將陸武屍身運回。
  
  她以未亡人身份,全程打理陸武的後事,沒掉下一滴淚。
  
  她撫著碑上的刻字,立碑人題字––妻,陸盼君。
  
  辦完了後事,她成日不言不語,空洞的眼眸。尋不著方向。
  
  以往,回過身總有他靜靜守護,如今,望不著他的眼眸,已不知該望向何方。
  
  每夜,一遍又一遍喚著他,卻換不來一聲回應。
  
  一直以來,當她需要時,他一直都在身邊,她的武哥,不會不理她,從沒有一回,如此刻這般,對她的叫喚不聞不問––她,是真的失去他了嗎?
  
  至今,她仍無法接受,縱使親手葬下了他的斷臂,心底仍盼著他會回來。
  
  抱著裁好的大紅嫁衣,她還在等著他,回來完成他們的婚禮。
  
  她這情形,看在陸祈君眼底,暗自憂心,無法言說。她表現得太平靜,就因為太平靜,連情緒都壓抑著不曾宣洩出來,他才更憂慮。
  
  只有他明白,盼兒不是不哭,她是痛得流不出淚來了。
  
  才一個月,她已經瘦了一大圈,他擔心再這樣下去,她會逼瘋自己。
  
  每一夜,當她坐在窗前,望著遠方眺盼時,他便佇立樹底,注視她終宵燈火未熄的房門,伴著她。
  
  他懂得,她在盼那個男人回到她身邊,張開懷抱憐惜她,而他盼的是她走出悲傷,重拾歡顏。
  
  直到有一日,母親主動前來,找他詳談。
  
  「對於盼兒,你有何打算?」

  「打算?」他要打算什麼?
  
  「你爹說,你時時站在盼兒門外,終宵不寐,難不成你打算就這樣守一輩子?!」行徑遭人道破,他窘然別開眼。
  
  「怎麼?你以為無人知曉?」孟心芽笑歎。
  
  「孩子是我生、我養的,你們有多少心思,瞞得了我嗎?你是怕盼兒想不開吧?」
  
  「……」
  
  這癡情的傻兒子!
  
  孟心芽搖頭。

  「祈兒,放手去爭取她吧!」陸祈君不可思議,錯愕地回視母親。
  
  「娘!你在說什麼!」陸武才剛過世,屍骨未寒,誰有心思想那些!
  
  何況,盼兒視他如兄,他若這麼做,豈不真要逼死她?
  
  「為何不可?當初,你不是說想娶盼兒嗎?就因為盼兒與陸武兩心相許,我們得成全盼兒,但他倆無緣,你退讓了這麼些年,也夠了。你的委屈娘不是不清楚,為了護她,你苦全自個兒吞,要真這麼放不下她,那就別再錯過她,自個兒好好守護她,給她最安穩的依靠,這才是對她最好的安排。」這傻兒子,總是遠遠守著,怎麼就沒想過去爭取,自己給她幸福、給她笑容呢?
  
  陸武未出事前,盼兒出閣在即,有一夜曾經前來,娘兒倆談了好多話,盼兒跪地叩謝養育之後,說得那麼誠摯,她便知曉,盼兒對自己的身世是瞭然於心了。
  
  既是如此,祈兒還顧忌什麼呢?
  
  她心疼苦苦壓抑的兒子,也憐惜姻緣坎坷的女兒,若是能將盼兒交給他,由祈兒護她一生,她真的很放心。
  
  「陸武是不在了,將她交給別人,你甘心嗎?你對盼兒的付出,不比任何人少,你真願意這一輩子,盼兒都不明瞭你為她做的一切?祈兒,你可以帶著你的真心,去撫平她的傷,等候多久都可以,就是別再悶不吭聲。若看著她再次屬於另一個人,我不信你受得住––」

  「娘,別說了!」他心亂如麻,起身退到窗邊,逃避話題。
  
  孟心芽望著兒子的背影,輕歎。「好,我不說,但這些話,你得放在心裡好自斟酌。這世上,最懂盼兒的人,除卻陸武就只有你了,真要她幸福,沒有人會比你更疼她,與其將她的未來交到外人手中,我和你爹更希望那人是你。」正因為疼惜女兒,她懂得盼兒的未來在哪裡。
  
  要嫁盼兒,她不愁沒人要,可那些人看上的究竟是她的美貌,還是她身後的陸氏龐大家業?
  
  自幼以來,盼兒的聲名從由不得自個兒作主,背負著私生兒、孽種、亂倫、至今婚前夫婿驟逝的剋夫汙名,誰願善待?誰能懂她?
  
  她什麼都沒做,卻早已聲名狼藉、貞潔無存,這樣的盼兒,也唯有祈兒懂她、憐她、惜她,識得她的美好了。
  
  娘親走了,留下的句句話語,卻在他心頭激起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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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08:44: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可以嗎?他真的可以放手爭取嗎?
  
  早認了命,看清他與盼兒今生無緣,可卻在他說服自己放手看破時,上天峰迥路轉,給了每個人如此大的變故與衝擊……他該怎麼做?盼兒的未來又在何處?
  
  他也迷惘了––「陸少爺,你、心情似乎欠佳?」

  「嗯?」他回神,連連致歉。「是有些事心煩,失禮了。」在談生意時恍神,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他暗暗警惕,要自己收攝心神。
  
  那孫氏少東拍了他臂膀一記,爽朗大笑。
  
  「都來到這地方,就放輕鬆點兒,別那麼嚴肅,瞧,你身邊美人可哀怨著!」陸祈君暗暗苦笑。
  
  這孫氏少東家,人精明、能力強、做起生意也有一套,與他合作絕不吃虧,兩人私底下也略有交情,可––唯一缺點就壞在人頗風流,每回談生意非得上一趟花樓不可。
  
  「孫當家,你知這非陸某所好。」

  「知知知!」全京城誰不知陸家少主清高正派,不好女色。 「人不風流枉少年,逢場作戲又有何妨?」逢場……作戲嗎?
  
  他偏頭,認真凝視身側被他冷落了一晚的青樓女子。
  
  為何他從沒想過放縱呢?自有記憶以來,眼中就只看得見那名女子,縱使進了勾欄院,也沒動過念,鶯鶯燕燕不曾入眼,甚至是她屬於別人了,亦不曾。
  
  「孫當家,您有過屬意的女子嗎?」懂得那––思及便心口疼痛,容不下其他的感受嗎?
  
  「有啊,怎麼沒有,我家那婆娘可囉嗦了。」才會出來便想尋個輕鬆快活。
  
  是了,孫當家也成親有好些年了。  

  「那,您不覺得對不住嫂夫人嗎?」孫當家大笑,一副‘你說什麼傻話’的表情。
  
  「男人在外頭,有些個事情是女人管不得,也過問不了的。」回到了家,他是個丈夫,對妻子全心專寵,千依百順,離了家,幾段露水姻緣免不了,心裡總還記得家裡有個人等著,這便成了。成大事者,誰不是這樣呢?
  
  「是嗎?」陸祈君把玩杯盞凝思。身與心,能如此兩分?
  
  「你心裡頭也有人吧?」都說陸祈君坐懷不亂,幾回下來,可真見識到了。
  
  他回視,不承認,亦不反駁。
  
  孫當家瞭然地勾唇。「世上沒有真不好女色的男子,只有無力為之,想碰也碰不得,再不便是入了魔,情癡到底,再也要不了別人的男子。」他,入了情魔嗎?
  
  手執酒杯一飲而盡,探手將身側女子摟入懷中,俯首吮住紅唇。
  
  不對,氣味不對,擁抱感覺不對,唇間滋味,也不對。
  
  眼兒不夠大,眉兒彎彎是精心妝點而來,太過精緻,胭脂太紅,不是粉透的自然色澤,笑時沒有淺淺的梨渦……他定定凝視,推開她。
  
  他做不到,怎麼也激不起漣漪––

  「你太清醒。」孫少東執杯,笑道:「敬你。情癡。」陸祈君苦苦一笑,回敬他,一飲而盡。
  
  「若是如此,倒還不如去尋那教你入了情魔的佳人。」這是第二回,有人對他說了相似話語。
  
  凝思著孫少東之言,回到府裡,見著迎面而來的婢女,他招手喚來。

  「小姐今兒個還好嗎?」婢女搖搖頭,歎氣。
  
  他看了眼自她房中端出的膳食,冷卻的飯菜,幾乎未曾動用。
  
  他揮手遣退婢女,直接往她房裡去。
  
  「盼兒,歇息了嗎?」房內燈火未熄,他試著推開虛掩的門扉,緩步上前。
  
  她睡了。
  
  輕輕坐在床沿,凝視她許久許久––他低歎,伸手輕輕劃去她眼角那抹殘淚。
  
  「武哥……」她喃喃夢囈,睡夢中不自覺抓住他腕心,貼靠著,挽住憐惜。
  
  她就連睡了,都會哭泣,想著,念著的,依然是那個人,這要他如何說得出口?
  
  盼兒心底,沒有他。
  
  欲抽手退開,她淚水落得急,揪握著,無助喃喚。  

  「武哥……」狠不下心,抽不了手,他挫敗投降。
  
  「你究竟要我如何?」俯身,額心抵著蠔首,他悄悄竊了吻,心痛低喃。
  
  他是太清醒了啊,清醒到––始終知曉,吻著誰,抱著誰,無法麻木。
  
  上一回,這麼抱著她,似乎是好久遠的事了她十三歲那年,生了病,發著高燒,夢裡都還不忘喃喃痛罵:「哥哥討厭……」他是在那一夜,情難自抑,吻了她。
  
  是頭一回,也是唯一僅有的一回。悄悄藏在心底,只屬於他一人的酸楚溫存。
  
  那時,她還記得有他,就算是氣惱、不諒解、痛罵他,總有他一席之地,而今,她眼裡、心底,皆無他立足之處了……陸祈君想了很久,為了不讓盼兒一直沉浸在悲傷中無法掙脫,他想找些事讓她分散注意力,忙一點或許是好的。
  
*********

  捧了賬本來到她房裡,見她輕捧著陸武牌位,依依難捨地輕撫,而後歎息著放入布巾子裡,收起置入櫃中。
  
  「你做什麼?」他走進房裡,來回看了木櫃子,再打量她神情。
  
  若她這舉動是代表已放下陸武,不再回顧,那他會很欣慰,可她眼底分明依戀不捨。
  
  忘不了,為何要強迫自己收起陸武靈位?
  
  「我想……這樣不太好,我畢竟沒嫁武哥……」就是嫁了,也不該將牌位供奉在娘家。
  
  「你很想為陸武盡一份心意,不是嗎?」

  「可……會被外人笑話……」頭一個月,她太過悲傷,做些不得體的事或者能被諒解,可武哥七七已過,總不能再故作無知,家人個個健在,無端端服喪,總是晦氣,家人不說,她也該明白。
  
  陸祈君立刻懂了,二話不說將陸武牌位取出。放回原處,拈起妝台前的白花替她簪回髮上。
  
  「你想以未亡人身份為他服喪便去做,無須想太多。」白花、素服、靈位,都無妨,只要那能讓她好過些,他不在乎外人說什麼。
  
  「可是哥哥,這太晦氣,會被人……」

  「你管別人要笑話什麼,咱們家幾時還怕人說了?你心裡頭舒坦便成。」陸盼君愣愣瞧他,甫張口,喉間一哽,淚水滑落。  

  「哥哥……謝謝……」

  「傻盼兒!」他心頭憐惜,張臂攬住,拍撫她纖弱的肩背。  

  「想做什麼就去做,天大的事有哥哥擔待,知道嗎?」

  「嗯。」她不住地點頭,在他懷中落淚。
  
  「好了,眼淚擦擦,過來吃點東西。」一轉身,見著桌上的食物。他沉下臉,拉開房門。
  
  「來人,嬋兒!」不一會兒,盼兒的貼身婢女急匆匆跑來,恭敬福。
  
  「大少爺。」陸祈君冷著臉,問道:「你伺候小姐多久了?」

  「回少爺,三年了。」

  「很好。那小姐不愛吃粥,打小就不愛,你知道嗎?」婢女頓時一陣心虛。  

  「知、知道。」

  「小姐不吃鵝肝,你知道嗎?」

  「知……道。」

  「小姐討厭羊肉腥味,你知道嗎!」

  「知……知……」少爺臉色愈發明沈,婢女膽寒得發不出聲。
  
  「很好!既然都知道,那這一桌子菜是怎麼回事?」

  「她……小姐……也不吃……」因為這陣子,常是滿盤菜餚端來,又滿蠱端了出去,所以她就偷了點小懶,從主爺那兒備的食材分了些來……
  
  「小姐不吃,你就可以隨便弄弄嗎?」陸祈君大為震怒。  

  「去賬房領了月俸,明兒起你不用來了。」

  「少爺……我下回不敢了……」

  「別……哥哥,這只是小事。」連陸盼君都嚇傻了。哥哥對待下人向來寬厚,性情極佳,也沒見他動這麼大的怒氣過,他是怎麼了?
  
  「這是小事嗎?」備錯膳食是小事,隨意打發又是另一回事,這樣的漫不經心。意味著他們壓根兒便瞧輕了她!
  
  他不需要一個不夠恭謹的人留下來侍候盼兒。
  
  「少爺……」

  「出去!」旋即又喚回婢女。「等等!這一桌子菜也收下去!」滿盤山珍海味,入不了口,又有何用!
  
  那一日,陸祈君發了好大的脾氣,召集所有婢僕,說了那麼幾句––二小姐,永遠是這個家的主子,嫁與不嫁,都是。
  
  外頭怎麼議論她,他管不著,但在這個家裡,主子想做什麼,還論不到下人議論她。
  
  記不住這句話的,現在就可以離開陸家。
  
  留下來的,就得將主子放在心上,謹謹慎慎伺候著,再要輕慢了她,絕不輕她。
  
  歲兒也被嚇著了,跑來告訴她,哥哥在大廳裡好生氣。
  
  陸盼君憂慮地去找父親,想要他阻止哥哥,怕他在盛怒之下做出不理智的事。
  
  陸君遙反而笑笑地安撫她。  

 「他在殺雞儆猴。」並不會真做什麼不理智事兒。
  
  兒子是他教出來的,豈會不懂他的用心?
  
  他應是也察覺到府裡頭下人對盼兒態度懶散了吧?一個身份不明的棄兒、嫁也嫁不出去的女人,下人們多少有那麼幾分輕視,背後議論她未嫁便替人守喪,多厚顏,又多晦氣。
  
  於是他藉由這事兒殺一儆百,如此一來,往後誰還敢再輕慢了盼兒?誰還敢再說長道短論地是非?
  
  祈兒……這招使得好。
  
  終究是長大了,思慮成熟了,不會再用逃避來保護心愛的人兒了。陸君遙頗感欣慰。
  
  坐在案牘前,翻閱盼兒送來的賬本,抬眸一瞥。
  
  「坐啊,別淨站那兒。」稍晚,福伯送來她打小便愛吃的栗子糕,留意到她也吃了兩塊。
  
  這幾日,她心情似乎平復許多,胃口也好些了。
  
  送去給她的賬本,也全打理得條條分明。
  
  這就是盼兒,無論自身如何,父兄交代的事。總會打點得妥妥貼貼,不教他們失望。
  
  陸祈君合上賬本,望見福伯手中的拜帖,簡直想呻吟了。
  
  「福伯,你是見不得我日子太好過嗎?」

  「怎麼了?」盼兒不解。
  
  「孫氏少東的邀帖。」福伯頗樂地公佈答案,將帖子攤開湊到她面前。
  
  「迎翠樓……」她喃念。  

  「哥哥不愛上花樓?」

  「不愛。」他也不懂,談生意客棧、茶樓不成嗎?非得上花樓?
  
  真怪,他們家的男子,從爹爹到哥哥,都不愛上花街柳巷呢。
  
  她聽說,男人們最愛上那兒尋歡作樂,一擲千金醉臥美人膝,可爹爹不愛,因為心裡頭有娘,千萬佳麗盡成庸脂俗粉,那哥哥呢?
  
  「哥哥心裡有人嗎?」陸祈君回眸,定定凝視她。  

  「那你呢?將來有何打算?」

  「少爺!」福伯使眼神暗示。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他不予理會,仍是問:「陸武不在了,你總要為自個兒盤算,難不成就這麼為他守下去?」盼兒沒那麼脆弱,該談的,何必刻意迴避。
  
  陸盼君垂眸,靜默了許久,輕聲問:「不能這樣嗎?」他被問住了。盼兒真打算終身不嫁了?
  
  「你……愛他若此……」他澀澀地道。這一生,真再也容不下別人了嗎?
  
  「我不嫁,會讓陸家被笑,可是我想,哥哥不會介意吧?就算我一輩子賴在陸家終老。哥哥都會照顧我……」是哥哥,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別管別人怎麼說,這就是她想做的。
  
  「盼兒,你何必那麼死心眼?天下之大,除了陸武難道就沒別人了嗎?總有個人––」聲音弱了下來,終至沉默。
  
  天下之大,他不也死死認定那麼一個,再也容不下其他?自己做不到,又哪來的臉說服她…「我懂了……」他扯唇,低低地笑。  

  「就依你吧。」他起身,走出書齋。
  
  當真……無法取代嗎?
  
  他一再自問。
  
*********

  「你心情––看起來更糟了。」孫少東明白指出。
  
  陸祈君扯出一抹澀然的笑。在盼兒面前,總要強自撐持,故作無謂,出了家門,已不想再掩飾。
  
  「沒去尋那佳人?」

  「有。」眺看窗外,眸光蕭索。  

  「她說,她再也不要別人了。」這是她要的,寧可一生絕了情愛,憑弔那最初、也唯一的那個人。
  
  她與他,竟是同樣的心情……他還能說什麼?
  
  「那真遺憾,敬你,失意人。」陸祈君舉杯回應,一飲而盡。
  
  「今晚。我想留下。」他突如其來地說了這麼一句。
  
  孫少東頗意外地挑眉。這倒是頭一遭。
  
  「怎麼,想放縱?」搖搖頭。  

  「我說過,你太清醒,辦不到的。」

  「那就醉醉看。」何妨?不是沒為她醉過,他太累,不想再強自撐持。
  
  身畔這名女子眉兒彎彎,笑起來竟有幾分神似盼兒。
  
  他伸手,撫觸那教他情牽的相似臉容,眷眷戀戀。  

  「可以嗎?」女子微訝,嬌笑道:「當然。」身處青樓,被狎玩輕慢慣了,竟頭一回有人尊重詢問一聲––可以嗎?
  
  她不是盼兒,那主動碰觸的手。太輕佻。
  
  他閉了下眼,再灌上一口烈酒。
  
  無可取代的感覺,太苦。這一夜,他想忘了她。
  
  他醉了,很醉。
  
  孫少東支著下顎,有趣地瞧著他。
  
  「盼兒……」輕不可聞的呢喃逸出唇畔,醉臥美人懷裡,吻著,抱著,不去想掌下碰觸的,只是一名陌生女子。
  
  原來,他心頭那人,是他家妹子嗎?難怪要醉。
  
  「你怎麼說?」反問他身側那被當了一夜替身的女子。要嘛,將他帶進房,繼續當替身,要嘛送他回去。
  
  女子苦笑。「送他回去吧!」沒見過這等癡情種,醉了都還念念不忘,一整夜喊著那人的名。
  
  瞭解!
  
  孫某人點頭,示意隨從攙起他,送回陸府。
  
  陸盼君正看完賬本走出書齋,路上遇見喝了個爛醉正要攙回房裡去的陸祈君,輕蹙秀眉。
  
  「哥哥怎麼醉成這樣?」她便是陸家二小姐?
  
  欲走的孫家主爺緩下步子,多瞧了她一眼。
  
  眉兒秀氣,眼兒清亮,五官秀致,果真是美人胚,難怪有人要傾心得難以自拔。
  
  只不過––這對兄妹一點都不像。
  
  「你真是陸家子孫嗎?」他頗富興味地問,想起了城裡流傳多年,版本多不勝數的流言輩語。
  
  這人好沒禮貌。
  
  陸盼君不悅地皺眉。八卦人人好奇,可還不曾有人當著她的面直言不諱問過,讓她有被冒犯之感。
  
  她不作回應,關切地伸手穩住踉蹌的陸祈君。
  
  「哥哥,你還好嗎?」他深蹙眉心的痛苦模樣,讓她對那人的反感直往上攀升。
  
  孫家主爺倒也曉得自個兒不受歡迎,揮了揮手遣退侍從,少了幫助,陸盼君沒防備地踉蹌退了兩步,差點被兄長沉重的身軀壓倒在地。
  
  她吃力地撐住陸祈君的重量,矜淡卻不失禮地道:「多謝您送家兄回來,晚了,請恕招待不周,您請自便。」下逐客令了呢,似乎動怒了。
  
  原來小女子也不似外親那般柔馴,她是有脾氣的。
  
  「我很討人厭嗎?」他偏不識相,挑明瞭問。
  
  轉身將兄長扶往寢房的步子一頓,她回道:「我哥哥不愛上花樓。」不做這生意,陸家不會垮,寧可少賺幾兩銀子,也不願他的時陪人上勾欄院喝,弄壞了身子。
  
  原來如此。
  
  他還道自個兒是哪裡惹了她,原來是心疼兄長來著。
  
  他挑眉,有趨地笑了。「害他喝得爛醉的人,可不是我。」這冤情絕對要洗刷。
  
  她顯然沒聽進耳,他於是好人做到底,對著走遠的身影補上幾句:「他說了夜的癡言醉語,你若有興趣,不妨聽聽。」小心翼翼將陸祈君攙回房裡頭,他步伐一個不穩,連著她一道摔進床裡。
  
  好痛。
  
  她撞著床板,推了推壓在她身上的沉重身軀。
  
  「哥哥,你起來。」他難受地哼吟了聲,翻身倒向另一方。
  
  滿嘴的酒氣……他究竟是喝了多少?
  
  陸盼君揉著摔疼的肩,起身倒了杯茶水讓他醒醒腦,但他不喝,手一揮,不慎打翻,弄得滿身濕。
  
  她趕緊擰來巾子替他擦拭,也順道替他寬衣。脫下濕透的外袍。
  
  「走……開……」他皺眉推拒,不愛別人碰觸他。那人、那人不會如此輕佻……撐開眼皮,醉眼迷濛中,對上她的眼。
  
  是夠醉了吧?竟覺得一眼前女子好美,像極了、像極了她……一反手,抓牢了她,便再也不肯放。
  
  「好痛苦……你知道嗎?日日看著你,卻必須苦苦壓抑,不能碰觸,不能靠近,不能告訴你……我愛你……我活該,是我先放棄的,放棄與你牽手白頭,怨不得人,可,誰來給我一個挽救的機會?如果一切重來,我不會再笨得讓你愛上別人……來不及了對不對?你只要他,再也容不下我……」

  「哥哥!」她嚇壞了,被他突如其來的擁抱、索吻嚇得動彈不得,好半晌才想起要掙扎。
  
  「別這樣!」被困鎖於他懷抱,聽不清楚他喃喃自言了什麼,那微啞的音律卻聽得出極壓抑痛苦。
  
  他力道大得嚇人,她掙不開,疼痛地擰眉。
  
  他激越地擁抱,索求,過重的吮吻力道令她頸際隱隱生疼。壓抑了太多年,一旦釋放,便再也無可收拾,幾乎要揉碎了她地糾纏,心房那空了多年的渴望,怎麼也值––不滿,飢渴貪婪地索求、再索求,啜飲那連夢中都折磨著他的甜美滋味––

  「哥哥,不可以––」她心慌意亂,從沒見過那樣的哥哥,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衣衫不整被他壓在身下,她逃不開,赤裸裸欲焰壓迫著……他真的要侵犯她!她害怕地喊:「你清醒一點!我是盼兒呀!」

  「盼兒––」他止住動作,神情略略恍惚。
  
  他聽進去了嗎?陸盼君鬆了一口氣,才卸下防備,身下撕裂般的痛楚,毫不留情地襲來。
  
  好痛!
  
  但更痛的,是心。
  
  她瞪大著眼,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淚水跌出眼眶,她咬著唇,不肯發出聲。
  
  好陌生……這人,真是她的哥哥嗎?為何如此陌生?
  
  止不住的淚痕,一道又一道,模糊了視線,她幾乎要看不清他。她的哥哥,怎麼可能這樣侵犯她、傷害她,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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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08:45:2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好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夢……盯著床頂,空洞的眼眸已流不出淚。時間又過去多久,她記不得了,痛楚已然麻木。
  
  如果只是夢,醒來他就還是那個最疼她、保護她的好哥哥,不曾做出傷害她的事:如果只是夢,醒來後什麼事都沒發生,她也未曾失去貞潔伸手推開壓在她身上沉睡的男人,她翻身狼狽地跌下床,撞疼了身子,但她顧不得許多,攏起淩亂的衣衫,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回到寢房,看見案上供奉的牌位,再也止不住淚水,跌坐地面,任心緒潰堤。
  
  她不敢驚動別人,只能死死咬住掌背,無聲痛哭。
  
  一直以來,最維護她的,除了陸武,就是哥哥了,她一不開心,不必說他就知道,然後很生氣地替她討回公道,不讓任何人欺負她。可是、可是……這一回傷害她的人是哥哥,而且傷得比誰都重,她不知道還能找誰說……如果連哥哥都不能再信賴,她真的不知道她還能相信誰。
  
  閉上眼睛,環抱住自己,只覺好孤單、好無助。天下之大,竟沒有一個人,能讓她信任倚靠頭好痛……
  
  陸祈君按著額際,意識回籠前,痛楚毫不留情地鑽入腦袋,他呻吟了聲,睜開眼,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
  
  昨日……他記得人是在迎翠樓,心緒太亂,當時多想狂醉放縱一場,後來的記憶愈來愈模糊,怎麼也記不起來自己是何時回到家中。
  
  真是喝多了。
  
  他撐起身子,掀被欲下床,瞧見自個兒衣衫不整的累況,迅速又將錦被掩回身上。
  
  他……難不成當真……身上縱情過後的鐵證假不了,只因那女子神韻有幾分神似盼兒,勾起長年壓抑、那渴望得幾近疼痛的情潮冀求……他竟讓自己喝得爛醉,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尋求放縱與慰藉,陸祈君,你好荒唐!
  
  他擰眉,深深懊悔、自厭。
  
  留意到被褥上幾處不明顯的紅漬,他凝思,昨夜是否太過粗狂,傷著人家了?晚點得去賠個回理……他起身梳洗沐浴。打理好自己後,先到書齋去。盼兒已將帳目整理好放在桌上,他大致翻閱。在心中擬妥今天該巡查的幾間商舖。走出書齋時,新來的婢女端著早膳經過,他順口叫住,瞥了眼盤中膳食,都是盼兒愛吃的。
  
  「送去給小姐嗎?她沒出來用膳?」這新換的婢女聰明俐伶,謹慎心細,所以他才放心由她來伺候盼兒。
  
  在陸家,每個人忙什麼不論,唯有早膳是得一起用,談談家常瑣事,這也是全家人一日當中唯一能聚在一起的時刻。
  
  他今兒個睡遲了,難道盼兒也沒出房門?
  
  婢女回道:「小姐把自個兒關在房裡,給她送早膳也不開門呢,心情似乎不太好。」他點點頭,接過早膳。  

  「我來,你去忙吧。」往盼兒寢房走去,輕敲兩下房門,沒有回應,於是他再敲兩下。

   「盼兒,是哥哥。」蜷臥在床內的陸盼君,聽見他的聲音,不覺將被子抓得更緊。
  
  「盼兒,我進去嘍!」

  「不要!」她不假思索喊出聲,驚慌得更加縮進床內。
  
  她沒有辦法見他,至少此刻不行,她會想起他對她做的那些事……淚水再次滾落枕間,微顫的身子埋進被褥中。
  
  「盼兒?」她聲音微啞,是不舒服嗎?
  
  前些時候,見她心情已平復許多,還是誰又說了什麼令她難受了?
  
  「盼兒,你若身子不適要說出來,不可以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聽到沒有?」

  「你走開!」他怎麼能!他怎麼能在做了這麼可惡的事之後,還若無其事到她面前噓寒問暖,她好氣!
  
  還能吼他,身子沒什麼大礙,那應該就是心情不好了。
  
  她口氣並不好,陸祈君不是木頭人,自然察覺得到。
  
  其實女孩兒偶爾撒撒潑、任性些反而是好的,盼兒就是自小太乖巧了,總是替人著想,懂事得教人心疼,學不會如何發洩情緒。
  
  他沒與她的壞脾氣計較,溫聲道:「那我走了,你有心事,找娘或小歲兒說說都可以,別老悶在心底。」步伐聲漸輕,確認他走遠了,她這才將臉埋進枕間、悶悶地、無聲地哭,直要哭斷了氣。
  
  她好氣哥哥,氣他毀掉她心目中那個溫雅又君子風範的哥哥,氣他毀掉她對他全心的崇拜、信賴,氣他、氣他……為什麼要對她做那種事……她往後……該怎麼辦?
  
  盼兒生了一場大病。
  
  這病來勢洶洶,把全家人都給嚇壞了。
  
  她夢中不斷落淚,囈語著旁人聽不懂的話,體熱退了又燒,燒了又退,從沒見過她如此,連小歲兒都嚇哭了,害怕地問他:「哥哥,姊姊會不會死?」

  「不會,絕對不會。」陸祈君堅定保證。她會活得比他更久,他絕不會讓她有事!
  
  他日以繼夜,不敢合眼地看顧著,爹娘日日前來探視,總問她病情有無好轉,小歲兒時時爬上床,趴在她身上直勾勾地瞧著,就怕她忘了呼吸。
  
  「小歲兒,你會把姊姊壓扁,就叫你別嘴饞吃那麼胖,偏不聽。」有時她看著昏睡的姊姊,嘴兒癟得快哭了,他會出聲逗兩句。
  
  「要抱!」很堅持地四肢纏抱著,就是不走。
  
  小歲兒真的很愛姊姊。他微笑,摸了摸小妹的頭。
  
  盼兒若知道妹妹如此愛她,一定很高興。她有一群好愛她、好關心她的親人,不會再覺得自己是孤單的了。
  
  「姊姊你醒來嘛,我不吃杏花糕了,給你吃啦!」吸吸快流下的鼻涕,好懺悔多吃了兩塊糕,她記得姊姊也好愛的。
  
  「原來買給姊姊的杏花糕是你偷吃的!」明明就多買了一份,陸祈君仍是佯怒地捏捏小妹鼻子,作勢要往小肚子襲擊。  

  「難怪這顆球怎麼也消不了氣!」陸歲君趕緊爬向床的內側躲避攻擊。
  
  每次哥哥罰她,她都會躲到姊姊身後,姊姊會護著她,替她求情,然後哥哥就捨不得罰了。
  
  哼哼,她知道喔,哥哥其實比較疼姊姊,姊姊說什麼他每次都說好,不過沒關係,反正姊姊比較疼她。
  
  陸祈君探手往裡頭抓,歲兒東躲西閃,他半個身子一傾,跌在盼兒身上,被壓著的人兒逸出低低的呻吟,極為細微,但那幾乎就在耳邊的聲響他聽見了,停住動作,屏息瞧著她。
  
  於是,陸盼君一睜開眼眸,瞧見的便是他近在咫尺的臉容。
  
  在意會到自個兒的動作前,她已一掌甩去,驚慌地推開他,往床內縮。
  
  無端端挨了一掌,陸祈君錯愕不已。病中的她,並無多大力道,他甚至不覺得痛,可……她為何打他?又為何滿臉驚懼?
  
  「盼兒?」她病糊塗了嗎?
  
  「姊姊––」見他醒來的歲兒好開心,撲上前想抱,又不敢,也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  

  「你為什麼要打哥哥?」歲兒代他問出心中疑惑,他也想知道她為何打他?
  
  「他……壓、壓在……」她微慌,在他幾欲穿透的注視下,無處可躲。
  
  小歲兒立刻雙手護住頰。慘了,她壓比哥哥還多次,要被打幾下啊?
  
  「我、我不重喔……」很心虛地為自己辯解。
  
  哥哥比較重,把姊姊壓痛了才會被打啦!
  
  她左看看再右瞧瞧,姊姊低著頭不說話,哥哥盯著人也不說話,她想起姊姊醒來該喝藥了,跳下床端來藥汁:「姊姊快喝,病才會好,藥苦苦不怕,我去叫蓮兒拿杏花糕––」

  「歲兒別走!」她連忙伸手,緊抱住妹子不放。
  
  別走,別在這時把她一個人留在他身邊––歲兒歪著頭想了一下。  

  「那我喂姊姊喝藥。姊姊生病的時候,都是哥哥在喂的喔,他都不讓蓮兒喂,嫌人家粗手粗腳,湯藥太冷太熱都不行,也不讓我喂,說我喂得到處都是!人家哪有,明明只有幾滴而已呀!你昏睡的時候,我和哥哥都很擔心你喔,你都不醒,害人家好害怕,哥哥都不敢睡覺,也不走,一直一直陪你,飯都吃少少的……」歲兒一講便是一長串,小雀兒似的嘴停不下來,她斷斷續續聽了幾句,偷瞧他一眼。
  
  他瘦了不少,臉色好憔悴。他很擔心她嗎?
  
  小時候,她每回生病哭鬧,他會陪在她身邊,直到病癒前不離開床前一步,耐心哄她、餵她吃藥,她總是傻氣地說,他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不記得是幾時開始,變得沒有安全感。或許是得知身世之後吧,有時覺得好孤單,病弱時便格外害怕,感覺到哥哥的擔憂,心裡就好暖好暖,也只有在這時,才敢放縱自己鬧點小脾氣,感受他的包容與寵愛。
  
  他,還是那個比誰都疼她,為了護她不惜與天下人對立的好哥哥嗎?她已經不懂,也分辨不出來了……盼兒在躲他。
  
  眼神躲著他,獨處時避著他,有他在,說沒兩句話便急著要走……陸祈君再遲鈍,也能發現她不對勁。
  
  似乎,自從她大病一場之後,就是這樣了。
  
  她十三歲那年大病一場,醒來後漸漸將目光停留在陸武身上,時日一久,眼底再也沒有他。
  
  十八歲時莫名地又大病一場,醒來後給了他一巴掌,什麼也沒解釋,卻開始躲著他。
  
  有時,他覺得盼兒在怕他。
  
  怕?他用甩頭,抹去那道荒唐的想法。
  
  可只是端個華茶到她房裡,指尖不經意碰觸,她便驚嚇得打翻了碗,這又該如何解釋?
  
  還有一日,娘要病癒後的她到廟裡去上香求個平安,叫他陪著她去,她當下便尖銳回絕:「我不要!」把娘都給傻住了。
  
  他不是傻瓜,總能察覺她的疏離與排拒。
  
  他覺得自己彷彿一夕之間成了瘟疫似的,惹人嫌惡極了。
  
  就連小歲兒都察覺到了,偷偷跑來問:「哥哥做錯事,惹姊姊討厭了嗎?」他也想知道,他是做錯了什麼事?為何盼兒一夕間視他如陌路?
  
  「姊姊,你太過分了!」歲兒拉來椅凳站上去,個頭與她齊高,氣勢十足地抆著腰指責。
  
  靠窗而立的陸盼君回眸,不清楚自個兒是哪裡得罪了妹妹。
  
  「對不起,姊姊哪裡對你不好嗎?」

  「你對哥哥不好!」提及那名兒,她垂眸,別開頭。
  
  「你看你看,就是這樣。哥哥哪裡對你不好。你要討厭他?」

  「歲兒,你不懂……」一向最疼愛的妹妹,對她露出那種指控的眼神,令她難受極了,滿腹委屈,卻說不出口。
  
  「我懂。」跳下椅子,歲兒端來藥膳塞到她左手。「這是哥哥燉的,親自看著火候兩個時辰,怕僕人粗心熬過頭,失了滋補藥性。」再跑跑跑,端來糕餅塞到她右手。  

  「城西的杏花糕,要走好久才買得到,我每次都要纏好久哥哥才肯買給我。因為你也喜歡吃,他一個人默默到那麼遠的地方買回來。」再跑開,她滿屋子東拿些、西拿些。  

  「西域販子帶來的象牙梳、珍珠墜子、髮簪、胭脂水粉……」每念一項,便塞往她懷中,直到滿滿、滿滿,再也放不下。  

  「這些都是哥哥送的,他對你那麼好,你還要討厭他!」歲兒每說一項,便勾起那些溫馨美好的記憶。
  
  淚霧模糊了眼眶,心房泛著難言的酸。
  
  這些,都是哥哥的寵愛、哥哥的心意……「哼,姊姊最壞了,我不要理你了啦!」歲兒轉身要走開,被她拉住。
  
  「別……歲兒,姊姊不是故意的,別不理我……」

  「我這樣對你,你會難受,那你這樣對哥哥,他就不會難受了嗎?他不敢告訴你,說你會不好受,可是他很傷心、很傷心,常常一個人安靜不說話,遠遠用很想哭的眼神看你,姊姊變壞了,對哥哥不好,我不喜歡變自私的姊姊。」她……自私?
  
  連歲兒都這麼覺得嗎?
  
  她其實不恨他,也沒存心要報復他,可是一時之間。要她如何面對他?
  
  他醉了,記不得一切,可她記得啊,她沒有辦法當作沒發生,至少現在還不能。
  
  抵著花窗,她蹲下身,環抱住自己,無聲落淚。
  
  歲兒為難了。姊姊不理哥哥,哥哥看起來好可憐,可是不理人的姊姊,看起來也好可憐……想了一下,她終究還是上前,小小掌心輕拍姊姊。  

  「姊姊不要哭啦……」稍晚,小歲兒用闖禍的口氣,跑來向陸祈君招認,她把姊姊惹哭了。
  
  小歲兒看起來很自責,他摸摸妹妹的頭,要她別擔心,他會去看看。
  
  「可是,姊姊會趕你出來。」孩童直言快語,說者無心,那句話卻如利針狠狠紮進心窩。
  
  終究仍是掛心著她,前往探視。
  
  這些日子,她總坐在窗邊,眼神好茫然、好茫然地看著遠方,他猜不透她在想什麼,卻每每被她眼底的愁鬱揪扯著心,夜夜無法安睡。
  
  「不好喝嗎?」他輕輕出了聲。那盅藥膳她拿許久了,動也沒動,連他站在她身後都不曉得。
  
  「啊!」一時受驚,食盅滑開掌心,碎了一地。
  
  「別碰!」他及時拉住她欲檢拾的手,檢視有無燙傷。
  
  幾乎是本能,她使勁掙開,驚惶退步,連撞著了木架子都不覺疼。水盆、木架子應聲而倒,一室狼狽。
  
  回神後,她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
  
  他定定凝視她,她完全不敢迎視他的目光。氣氛極靜,沈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有那麼可怕嗎?可怕到讓她嚇破膽?
  
  他想問,自己究竟是做了什麼,要讓她避如蛇蠍?
  
  好半晌過去,他終究沒問出口,默默地彎身撿拾瓷碗碎片,收拾滿地的雜亂。
  
  清理妥當後,他沒再久留,只輕聲說了句:「早點休息,我先出去了。」她……很傷他的心吧?
  
  在他轉身之後,陸盼君悄悄抬頭,那道融入夜色中的背影看起來好孤獨、好落寞。
  
  她咬唇,一瞬間對自己感到懊惱極了。
  
  他是哥哥啊,一直以來待她恩深義重的哥哥,她怎麼可以怕他?
  
  娘說,是哥哥由狗兒口下救回她,免於凍死在飄雪的街巷,將她抱回陸家,給了她一段不一樣的人生,這些年來極盡嬌寵,對她的要求不曾拒絕過,總是怕她哭,怕她受委屈地保護著她……他只是……喝醉酒,不小心做錯了事,並不是故意要傷害她,她怎麼可以因為這樣,就抹煞掉他對她的諸多付出與關愛?
  
  她的命、她的人生、她的一切全都是他給的,要不是他,世上不會有陸盼君,這樣的恩情,窮盡一生她都回報不完,今天不管他要她做什麼,她都不該有第二句話,她這態度,一定讓他很難受,她覺得自己好差勁……

  「哥哥!」一個衝動,她追出房外,大聲朝他喊道。
  
  「嗯?」陸祈君停步,溫聲回應,眸底包容依舊。
  
  就算她那麼傷他的心,他仍絲毫都沒有怪她她驀地一陣鼻酸。哽著聲道:「我……沒事,哥哥不要擔心。」小時候,他不讓她跟,她追得急了、跌倒了,他回頭來抱她,有時跌痛了,她會和他鬧點小彆扭,他嘴裡雖罵她笨。但其實心裡在責怪自己害她受傷,眉頭皺得死緊,所以她總會說:「我沒事了,哥哥不要擔心。」這句話,是撒嬌,是求和,也代表原諒,要他別自責。
  
  他會意地笑了,接下她釋出的善意,眸光暖柔。  

  「傻妹子!」他溫聲道:「好好休息,別想太多。」看著她進房,關好了門,他這才轉身回自個兒寢房。
  
  行經迴廊,輕細的對話聲不經意傳入耳畔。
  
  「你說這少爺和二小姐是不是怪曖味的?」

  「他們打小感情好,形影不離慣了,要是好著好著,好到別處去,也不奇怪。」

  「這倒也是。都屆適婚之齡也不成婚,成天和妹子廝混,這會兒陸武又不在了,說不準……」聲音漸遠,他已聽不分明。
  
  這樣的流言,一直以來都有,只要他與她一日未婚配,流言便斷不了。
  
  後來盼兒與陸武成了雙。才逐漸不再有人拿他們說長道短。
  
  是因為這個嗎?
  
  一心只想為陸武守節,那些流言困擾了她嗎?
  
  這便是她近來反常的原因?
  
  謠言對一名女子的貞潔傷害有多大,他是見識過的,千人所指、無病而死不正是如此嗎?否則這些年他又何必苦苦壓抑,與她疏遠,避免閒言冷語傷及盼兒閨譽。
  
  已屆適婚之齡,他未婚,她未嫁,同處一個屋簷下,是招人非議了。
  
  他斂眉,陷入沉思。
  
  連日來昏昏欲睡,食慾不振,陸盼君心知有異,悄悄找了大夫診脈,得到的結果教她頓時方寸大亂––她有喜了!
  
  怎會?就那麼一夜,竟然就……才剛決定要忘記那夜脫軌的意外,瞞住一輩子,就當什麼也沒發生,當回原本的好兄妹,可這麼一來……她能說嗎?哥哥那模樣,壓根兒就記不得那晚醉後之事了,可若不說,這事又豈瞞得住?
  
  打胎的念頭才剛浮現腦海,便立即被抹去。
  
  這是陸家的孩子,怎麼可以不要!
  
  數代以來,陸家一直都是一脈單傳,後來聽爹談起,說是祖父當年請人算過命,陸家富貴綿延數百年,可也因此折了福壽,人丁單薄,註定一脈單傳至富貴終了。
  
  腹中胎兒若是男孩,也許就是哥哥唯一的孩子了,一向人丁單薄的陸家,要個孩子都那麼不容易,她豈能輕易捨去?
  
  她撫撫肚腹。無論孩子怎麼來的,她只知道,這是陸家的骨血,她得留。
  
  流言甚囂塵上,從曖昧到議論他倆之間有著不清不白的姦情,甚至傳出盼兒夜裡衣衫不整由他房裡出來,連兩人已珠胎暗結的說法都出來了陸祈君多多少少聽了些。陸武百日未過,這豈不教盼兒難堪?
  
  思慮再思慮,最終仍是喚來管事。
  
  「前些日子,媒婆要替哪家閨女作媒?」

  「啊?」少爺改變心意了?
  
  回過神來,管事連忙抱來書齋角落堆放的幾卷畫像。  

  「都在這兒了。」他攤開頭一幅卷軸,細細打量。這不成,眉宇精光外露,嫁進來八成斤斤計較,無法善待盼兒。換第二卷。
  
  管事瞧他挑得認真,八成不是開玩笑,不解地問:「少爺……不是說再緩緩?」

  「府裡近來發生太多事情,辦樁喜事沖沖喜未嘗不可。」未嘗不可?說得真順便。
  
  這幅也不好,國舅之女,太驕縱,無法與盼兒好好相處。
  
  再下一幅,武林世家,太強勢,與盼兒合不來。
  
  一幅幅地挑,一幅幅地搖頭,最後攤開這一幅。
  
  「梧桐巷洪家的女兒,書香世家,自小飽讀四書,遵三從、守四德。」管事見他打量得久了,趕緊附加說明。
  
  「這倒可以。」秀秀氣氣,溫溫婉婉的女子。無須太高貴的出身,乖巧良善即可,縱使盼兒一生待在陸家,那女子也會恪盡人媳之責,孝順公婆、善待小姑,嫁了進來,不會教盼兒受委屈。
  
  他收攏卷軸,遞出。「就她吧,這事兒你負責辦妥。」

  「是。」管事恭恭敬敬退下。
  
  他這才沉沉一歎,抵靠桌緣,臉龐深埋掌心,不教任何人瞧見,那深沉蒼涼的疲憊。
  
  就這樣了吧!成了家,阻絕一切流言輩語,盼兒無需為難、千方百計地避他,他也全心對待那與他拜堂的女子,還了盼兒清白與寧靜日子,確保她一生安安穩穩,這樣……很好。
  
  他努力說服自己。
  
  將來,或許還是會有另一個人,教她接納、教她愛戀,他會替她開心有了好歸宿,若不,就一生待在陸家,他護她一世安穩。
  
  門外細細聲響引來他的注意,他迅速抬眸,不及閃避的身影僵立在門邊。
  
  「盼兒?」她幾時來的?那神情不太對,他立即領悟––「你在偷聽?」

  「對、對、對不起……」她連忙致歉。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來找你,不小心……」不小心聽了幾句,心裡頭亂了,無法出聲,又無法走開。
  
  「別慌,這沒什麼好不能聽的。」

  「哥哥……要成親?」

  「是啊,你不是一直很希望哥哥趕緊成家,讓爹娘抱孫嗎?你就快要有嫂子了。」他微笑告訴她,用笑,將苦澀掩抑。
  
  「可、可……」未曾預期會如此,哥哥要成親,有了自己的妻……這樣一來,她要怎麼說?
  
  「怎麼啦?盼兒?」直覺當她的恍惚是身子不適,伸手便要往她額際探去––她微慌,連連退開數步,見他僵在半空中的手,才意會到自己做了什麼。
  
  「我……不是……對不起……」偷瞧一眼,哥哥收回手,表情沒有不悅,只是唇畔那抹笑看起來不太像是笑,澀澀的。
  
  「你找我什麼事?」

  「我……不,沒事。」她連忙否認。
  
  「晚了,我先回房。」
  
  「盼––」喚不住她,陸祈君倚在門邊沉思。
  
  盼兒真的很怪,她究竟––有何心事?
  
  這道疑問,在數日後一家人用早膳之時,得到解答。
  
  父子倆在早膳時商議提親之事,原本他與芽兒並不很贊成兒子的做法,他心頭明明還放不下盼兒,這一娶,會不會同時誤了兩個人?
  
  但兒子的態度相當堅決,他要放下絕望的情感試著重新開始,當爹娘的又從何反對?
  
  婚事決定得太突然,可轉念一想,祈兒是個有擔當的孩子,娶了人家便會善待,要真能如此,也未嘗不可。
  
  這些年祈兒心裡頭有多苦,他們是知曉的,原是以為,他要這樣為盼兒蹉跎一生了,如今若能跳脫,願意去看其他人,倒也是個出路。
  
  「盼兒,你怎麼了?」談到一段落,陸君遙轉頭瞧了眼自始至終不發一語的女兒。每談起祈兒的婚事,她總是格外沉默。
  
  哥哥要娶妻,她應該要比當事人還開心,搶著替他籌備喜房怎麼佈置、婚禮如何發落……為何她不見笑容?
  
  要說那是心慌、佔有、不捨得他去娶別人,又不盡然,而是……有那麼幾許茫然。
  
  若不是心底對祈兒有情,又會是什麼?
  
  陸祈君審視她片刻,開口。  

  「盼兒,我成親,是讓家裡多個人疼你,不會影響你在家中的地位,她若容不得你,我亦不能容她。」他想起,歲兒初生時,她有一陣子也是這麼沉默。
  
  他這是在承諾,陸家必有她容身之處。
  
  「我懂的,哥哥。」無法解釋,她低頭猛扒飯。
  
  也許是吃得太猛,她放下碗筷,捂著嘴,強壓下不適。
  
  「噎著了嗎?」伸手要替她拍背,想起她這陣子的排拒,又縮回手,轉而舀了半碗湯推向地。
  
  「要不要喝點熱湯?」

  「我––嗯!」湯裡頭的人夢味,教她反胃欲嘔。陸祈君瞧情況不對勁,起身要去找大夫,被母親拉住。
  
  「娘?」孟心芽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女兒,神情凝肅而沉重。陸盼君被瞧得心慌,垂著頭沒膽迎視。
  
  「盼兒,你老實告訴娘,是不是我想的那樣?」哪樣?陸祈君來回審視,母親表情太嚴肅,話一說出口,盼兒立刻刷白了一張臉。
  
  她面無血色,微微發顫的模樣,他瞧著心頭不捨,出面替她解圍。  

  「先吃飯好不好?有什麼事吃飽再說––」

  「盼兒,告訴娘。」懷過兩個孩子,她太清楚那症狀,這已經不是盼兒頭一回如此了。
  
  「我……」頭一點,聲一哽,豆大的淚珠跌出眼眶。
  
  「娘,你有話好好說,嚇著盼兒了。」陸祈君握住桌下她微顫的手,無言傳遞著:別怕,天大的事哥哥扛。
  
  「都有了身孕,怎不早說?」這麼大的事,豈能瞞!
  
  此話一出,陸君遙錯愕。陸祈君更是僵硬得無法有任何動作。
  
  孟心芽上前,心疼地攬抱住她。  

  「傻孩子。」她一個人悶在心裡,一定很苦,難怪這些日子心事重重。「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他!」盼兒連想都不想,急道:「娘,我要留下孩子。」孟心芽鼻酸,將女兒抱得更緊,好替她心痛。
  
  「陸武都不在了,你一個雲英未嫁的大姑娘,生下孩子,這一生真要毀了,你知道嗎?」難不成娘以為……不是的,她和武哥謹守禮教,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可現下這景況,怎麼說?想說也說不清了。
  
  哥哥壓根兒不記得那一夜,她這一生又只有過武哥一個男人,還要別人怎麼想?
  
  她逼回淚,不作解釋,堅定重複。「娘,我要生。」無論代價多大,她要生。
  
  她在陸家長大,她愛這個家,無論要她為陸家做什麼,她都願意,爹娘養育的恩、哥哥護衛的情,她窮盡一生都還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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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08:45:5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陸君遙想了一晚,枕邊的妻子也翻來覆去,一夜無眠。
  
  他們的心思都是一樣的,他懂妻子,不用說也明白,他們必然都做了同樣的打算,只是誰都沒有說出口罷了。
  
  天一亮,他立刻把一雙兒女喚進房裡來。
  
  「祈兒,爹現在說的,你聽清楚,一個字都別漏了。」他慎重其事開了口。
  
  「爹請說。」

  「你,娶了盼兒。給她一個名分,讓她好好生下孩子,照顧他們母子一輩子。」

  「好。」陸祈君眼也沒眨,沈聲應諾。「我明日便上洪家賠罪退婚。」

  一旁的盼兒聽傻了,急喊:「爹,這不可以––」

  「盼兒,這由不得你。」一直以來,從不對女兒命令什麼,這是頭一回遙強勢作主。  

  「在家從父,盼兒,你若還認自己是陸家的女兒,你的婚事,陸君爹說了算。」她啞口無言。
  
  「可……哥哥不愛我,我也不愛哥哥,沒有感情的婚姻會誤了哥哥一生的。」她不愛他……縱使明白,親耳聽著總是椎心刺骨。
  
  陸祈君麻木地扯唇一笑。「我無所謂。」

  「可我不要!」她一急,喊了出來,沒留意那瞬間,陸祈君眸光一黯。  

  「爹,我不要嫁。」陸君遙張口欲言,始終沉默著的妻子突然開了口。  

  「君遙,你和祈兒先出去,我來與她談。」與妻子眸光流轉相視,他點頭。
  
  父子倆走出房門,陸君遙輕問:「祈兒,你會怪爹嗎?」硬要他扛下這責任,著實於心有愧,為保護女兒,他已顧不得兒子的心情。
  
  「不。縱使爹不說,我也會這麼做。」陸君遙沈歎,拍了拍兒子的肩。  

  「難為你了,祈兒。」他懂兒子此刻心有多痛。
  
  愛了一輩子的女人,腹中懷著別人的骨肉,還得強抑苦楚娶她,眼睜睜看著她的人在身邊,卻想著另一個人,全心為著另一個人,明明祈兒已有心放下,卻殘忍地要他走不掉又愛不得。
  
  可他還能怎麼做?身為一名父親,兩邊都是他的孩子,眼前,他只能選擇先保護盼兒。
  
  未婚產子,她還怎麼做人?孩子將來又如何立足,她與孩子都需要一個名分,安安穩穩不被侵擾。而祈兒,他與盼兒還有長長的一生要過,成了夫妻,還能慢慢培養夫妻情分,盼兒的心不是鐵打的,總能感受祈兒用情之深,或許有一天,她能淡忘陸武,接受祈兒。
  
  除此之外,他沒別的法子了!
  
  而房內,盼兒急忙抓住母親的手求助。  

  「娘,你勸勸爹,別逼哥哥娶我,那對他並不公平––」

  「盼兒。」孟心芽輕輕打斷。  

  「你知道你將要面對的是什麼嗎?獨自一人扛下所有,你會很苦的。」這滋味她再清楚不過了,當年一人撐下懷孕,生子、持家的過程,夜裡頭孤單無助,能向誰訴?
  
  想哭都不敢哭出聲,這條路是自個兒選的,又無人可怨。
  
  她是名正言順的陸夫人,有名分都尚且如此,何況無名無分的盼兒,她會熬得比她更艱辛。
  
  「我知道!可那也不能拿哥哥的幸福陪葬––」

  「盼兒,你有沒有想過,你爹為何要這麼做?護了女兒,卻賠上兒子一生幸福,意義在哪?」她答不上話來。
  
  「那是因為,祈兒的人生未必沒有希望。」孟心芽輕撫她茫然不解的臉龐,微微一笑。  

  「想想這些年祈兒為你做的一切,想想他用什麼樣的心情在待你,你會有答案的。」哥哥用什麼樣的心情在待她?
  
  一直以來,總以為他們是兄妹,一輩子相互扶持,他們是最懂對方的人,不是如此嗎?
  
  她不懂,怎麼也不明白,於是問了爹。
  
  陸君遙靜默了許久、許久––「不願嬴的心情。」說得淺了,委屈祈兒,說得深了,她又如何能體會?
  
  要他說,不過就這麼幾個字––不願嬴的心情。
  
  縱使有贏的可能,得用她的淚來換,他便不願。
  
  可盼兒能懂嗎?
  
  儘管盼兒沒點頭,陸祈君終究還是退婚了,親自上洪家賠罪致歉;對方父母氣憤地摑了他一掌,打出生連父親都沒打過的陸祈君,不閃不避地受下了。
  
  「一會兒要娶、一會兒不娶,你陸家財大氣粗便可以如此戲耍人嗎?!退了婚我女兒往後還怎麼做人!」他受下所有指責,對洪家的要求照單全收。
  
  他們不要任何的金錢賠償,書香世家重的是門風,因而他要跪地賠罪,以表懺悔,也昭示是他對不起洪家,非洪氏女有損婦德,還他女兒清白。
  
  「對不住,洪姑娘,我有非守護不可的人,只得愧對於你。」他只說了這麼幾句。
  
  盼兒得知此事,替他不值。洪家簡直欺負人!
  
  可他就是做了。
  
  為了她,對人卑躬屈膝。
  
  「哥哥真笨!」那麼不合理的要求,為何要吞忍?
  
  他卻說:「這是我欠他們的。」若不如此,洪家小姐名聲會因他而受損,女子閨譽有多重要他是清楚的,他為保盼兒的,總得給另一個人交代。
  
  「可是……這好難堪……」往後全京城會如何笑話他?一向高高在上的尊貴少爺、天之驕子,幾曾受過這等屈辱?他是為了她,才去承受那些的……他好傻,傻得她莫名感到心口微微刺痛。
  
  「沒事的。盼兒,過去就好了。」他笑笑安慰她。
  
  怎麼可能過得去!他為她做了多少,她怎麼可能麻木無心,當作沒這回事?
  
  她再傻也不至於察覺不出,哥哥待她……有情。
  
  「我嫁!」她衝動地脫口而出。「哥哥,我嫁。」這是哥哥想要的,這是爹娘希望的,所以她嫁。
  
  陸祈君倒茶的動作停住,回眸瞧她,而後淺淺一笑。  

  「嗯。我會準備婚事。」為避免盼兒肚子大了,惹人非議,婚期決定得匆促,一切從簡。
  
  拜堂之前,陸君遙召集陸氏宗親,說明盼兒身世,將其由陸氏族譜除名。
  
  數日後,兩人成親,入宗廟拜祖宗,失了陸家二小姐身份,卻成為陸家媳婦。
  
  多年下來,身世謠傳紛紛雜雜,如今昭然以示,止了諸多流言,如今眾人只知曉,她是陸家長媳。
  
  洞房之夜,陸祈君曾問她:「會怪爹娘如是安排嗎?」他知道,她多以陸家女兒身份為榮,如今,所有人皆知她是毫無血緣的外姓人,要說不失落,他是決計不信的。
  
  她搖搖頭。這本就是事實,有何好怪?
  
  「我現在還是陸家人啊!」

  「嗯。」陸祈君安下心來。她能這麼想,那是最好不過。  

  「晚了,早點歇著。」此話一出,察覺她身子微僵,連表情都不自然了,他心知她是在害怕什麼。
  
  她以為他會勉強她做不願意之事嗎?
  
  「盼兒,你不必怕我。成親,是為了給你和肚子裡的孩子一個名分,其他一切不變,咱們仍是兄妹,不行夫妻之事。」

  「啊?」他的意思是……陸祈君溫溫一笑,替她取下鳳冠,挑下床帳隔開兩人,熄了燭火,在床邊擱置的長榻上躺下。
  
  「哥、哥哥……」一連串舉動,教她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睡吧!我說過,無論發生任何事,哥哥都會保護你。」黑暗中,傳來他這麼幾句話。
  
  是,他是說過這些話,可她沒料到,他會這麼做。
  
  她以為,他娶她是因為要她,而他明明能得到,卻不願奪取。
  
  他娶她,從來都不為一己私慾……這一刻。她似乎有些懂了,爹說的那句「不願嬴的心情」……成了夫妻,只是名義上的,私底下陸祈君仍待她如妹,不曾逾矩,連少之又少的肢體碰觸都極為自制。
  
  成親月餘,她發現了這一點。
  
  他仍睡在床邊那張長榻上,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
  
  她曾說:「哥哥,你……可以上來睡。」夜裡天冷。他會著涼的。
  
  他靜靜凝視她半晌,笑著輕輕搖頭。
  
  眼神不夠堅定,她心底仍然無他,他不能。
  
  這天用過晚膳回房,與她閒話家常了幾句,詢問她的身體狀況。
  
  目光專注打量了她一會兒,他皺起眉頭。
  
  「盼兒,過來。」她倒了杯親自泡的茶水,端了過去。
  
  陸祈君接了茶盞隨意往旁邊擺放,拉來她,將掌心貼上肚腹。  

  「我吩咐下人準備的那些補身膳食,你都沒吃嗎?」

  「吃了。」

  「那為什麼肚子還是平的?」幾個月的身孕,腰身依舊纖細得不盈一握,完全看不出有孕在身,這樣是正常的嗎?會不會不夠營養讓胎兒成長?
  
  凝視他皺著眉頭煩惱的模樣,她突然靜默不語。
  
  「你想什麼?」

  「哥哥––很在意這孩子嗎?」即使不知那是他的親骨肉,依然關懷著。
  
  「當然。那是你的孩子。」她觀察過數回,發現他是真的一丁點兒都不記得了,那神態無法作假,他確實不知情。
  
  「那,你想有自己的孩子嗎?」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

  「我是說……」一頓,她轉而道:「你要不要納個妾?我可以!」他笑容僵凝。  

  「從沒想過。」

  「可是,難道你想就這麼過一輩子?」蹉跎大好年華?
  
  「那也沒什麼不好啊。」能夠守著她與孩子,安安穩穩過上一輩子,已是極盡奢侈的幸福。
  
  「盼兒,納妾一事不可再提。」他不是在說笑。哥哥的性子她再清楚不過,一旦說出口,便會堅持到底,縱使一輩子當對假夫妻,也心甘情願地為她誤盡一生,要說她還不懂那是什麼樣的情感,便是自欺欺人了。
  
  他用這樣的心情愛了她多少年?她竟全然不知,她愧負他,好深……頓悟了這點,她心頭慌亂痛楚,不知如何面對這個情深似海的哥哥。
  
  「茶水涼了,我去換一壺。」幾近逃避地,她轉身端起茶水匆匆而去,許是走得太急,不慎絆著裙擺,聽到碎裂聲響時,她已跌坐在地。
  
  陸祈君面色一變,迅速上前。  

  「盼兒!」

  「痛……」她臉色煞白,掌心護著肚腹。
  
  「哥哥,孩、孩子!」

  「盼兒別怕,有我在。」他抱緊她,朝門外喊––「來人!快去請大夫!」以最快的動作請來大夫,安了胎,有驚無險。
  
  陸祈君自始至終陪在她身側,緊握住她的手,安撫她的惶懼。
  
  大夫正在桌前開方子,不忘唸唸他們。  

  「連帖安胎方子都沒喝,你們不知道懷有身孕初期最是要謹慎,一個不留神動了胎氣是會小產的……」

  「初期?」疑惑浮上心間。  

  「這樣算是初期嗎?」

  「頭三個月都算初期!」大夫微微動怒。這糊塗爹爹可否多關心一下自己的妻兒啊!
  
  此話一出,他震愕,望向她瞬間慘白的面容。
  
  但他沒忘記現下還有外人在,硬是強壓下奔騰心緒,試圖以最沈穩的嗓音回應。  

  「多謝大夫。我會多留意。蓮兒,替我送送大夫。」直到房門關起,他回到床畔,盯視已坐起身來的她。  

  「盼兒,你可以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嗎?」打陸武離開至今已近四月,她腹中胎兒怎可能未滿三月?若這孩子不是陸武骨肉,那又會是誰的?
  
  「我……」她眼神遊移,怎麼也不敢看他。
  
  「看著我,說實話!」哥哥從沒用如此嚴厲的口吻對她說話,她縮了縮肩膀,不敢應聲。
  
  終究是戀她甚深,見她驚嚇,亦不忍苛責。
  
  他歎上一口氣,抵靠床柱,神色黯然而疲憊。
  
  「你若還有別人,應該早說出口,我和爹娘會成全你,如今––」如何收場?
  
  他以為她偷人?
  
  她張大眼,無法置信地瞪他。
  
  「陸祈君,你出去!」他究竟當地是什麼樣水性楊花的女子!
  
  不是這樣嗎?如若不然……
  
  「盼兒,我不懂你––」

  「出去!」她揮開他,縮到角床,滿腹冤屈。
  
  她好生氣!他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她沒有偷人,她沒有!
  
  她哭得太傷心,眼淚落得太急,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瞬間,震撼而驚痛的領悟敲上他心房,痛得他幾乎發不出聲來。  

  「莫非……你不是出於自願?」她瑟縮了下,緊抿著唇,身子微顫。
  
  夠了!光是這樣的反應就夠給他答案了。
  
  「發生這種事,為何不告訴我!」他怒吼。
  
  這是幾時的事?她竟絕口不提,獨自一人忍受傷害、屈辱,當時的她,會有多恐懼?
  
  一思及此,飽滿的怒意與痛意,幾乎撐爆肺腑,他無法思考,一個大步上前,揪握住她肩膀。
  
  「是誰?告訴哥哥,傷害你的人是誰?」

  「不要––」他失了自制的手勁抓疼了她,盼兒直往後縮,抵著床柱,退無可退,哭泣乞求。
  
  「你不要問……」任何女人,遇上這事兒,誰不恐懼?誰不害怕?他完全不敢去想。那人究竟是如何傷害她……

  「別怕,盼兒。」他強抑心痛,啞著嗓輕道:「哥哥在這裡,我不會讓你再受到一絲傷害。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我,讓你受此屈辱,無論是誰,我會要他拿命來抵!」那她又該如何告訴他,那人是他?
  
  她不能說,說了哥哥會自責、會無法原諒自己……她咬緊牙關,搖頭不發一語。
  
  「盼兒!」

  「我不要!」

  「盼兒!」不讓她躲,硬是扳回她的身子。
  
  「你不說,是因為你根本也有意默許嗎?陸武才死多久,你便做出這種事,對得起他一片深情?」哥哥……好過分。
  
  她咬著唇,含怨瞪他。
  
  他都說成這樣了,還是不說嗎?
  
  「你會這麼護著他,可見不是一般人,我這就去稟告爹娘,看這事––」

  「哥哥,不要去!」她嚇壞了,這事要讓爹娘知道……她完全不敢想像後果。
  
  「不想讓爹娘知道就說實––」

  「是你!那個人是你!」不堪逼迫,她吼了出來。
  
  他頓住,收回步伐,難以置信地回身望她。
  
  「你說什麼?」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了,這麼激她一定有用,可他沒料到,激出來的會是這一句。
  
  「你知道……」他艱困地發出聲音。
  
  「你在說什麼嗎?這事不能信口雌黃!」
  
  啪!
  
  未待他說完,她一巴掌重重用了去。
  
  他不認!
  
  她都說了,他卻不認!
  
  他當她是什麼樣恬不知恥的女人,會拿自己的清譽誣陷於他?這輩子,她沒對他說過一句謊言,她賠上了清白,他卻說她信口胡言!
  
  自尊深受羞辱,她恨恨地道:「陸祈君,我好恨你!」這一掌甩去,陸祈君僵愣,內心的錯愕大於頰邊的疼痛。
  
  她神情太悲憤,不似為搪塞他而信口說出,可沒道理他做了如此卑劣之事,自個兒卻一點記憶也無……
  
  「盼––」

  「滾出去!這輩子我不要再見到你!」無法聽他再多說一字一句,她伸手推他。
  
  「盼兒,你當心別––」不敢反抗,深怕她又動了胎氣,被她推出外頭,房門當著他的面重重關起。
  
  「盼兒,你把話清楚啊! 」

  「走開!」怕傷到盼兒,陸祈君不敢強行破門而入,聽著房內傳來的啜泣,一聲聲揪扯心扉。
  
  想啊,陸祈君!你究竟幹過什麼好事?!
  
  盼兒比誰都要維護家人,尤其這輩子不曾對他扯過謊,總是用最純淨剔透的心對他,若無此事,斷然不會扯謊陷他於不義,然而……若真做了,他豈會不知?
  
  任憑他想破了腦袋,也記不起自個兒幾時侵犯過她。
  
  這一僵持,便是一夜。
  
  她在房內哭累睡去,他被拒於門外,苦思一夜,也凍了一夜露水。
  
  天微亮,他頹然靠坐門外,徹夜無眠。
  
  婢女送來熱水讓她梳洗,見他被關在外頭,掩嘴偷笑。  

  「少爺,您又上花樓,惹小姐生氣了?」果然冤家、冤家,無冤不成一家呢!以前當兄妹也沒見這兩人吵嘴鬥氣,反倒是成了親,才被趕出房門。
  
  陸祈君面無表情,冷冷響應。  

  「我沒上花樓。」說得像他成天上勾欄院尋歡似的!
  
  「那小姐為什麼生您的氣?」陸祈君不欲多說,起身暫避。
  
  盼兒性情雖溫馴,要真拗起來也拿她沒法兒,她說不見他就是不見他,他要守在門外,她怕是一步也不會踏出––等等!
  
  恍如一道驚雷劈入腦海,他收住步子,回身抓住婢女的肩。

  「你剛剛說什麼?」婢女被嚇著,微張著嘴一臉茫然。  

  「奴婢說錯什麼了嗎?」

  「我問你剛剛說了什麼!」他驚吼。
  
  沒見過少爺這般失控,她嚇得結巴。  

  「我、我問小姐為何生、生您的氣……」

  「不是!再之前呢?」不自覺加重了手勁,那一句話,牢牢扼住了他的咽喉,恐懼蔓延……「您、您是不是……又上勾、勾、勾欄院,惹小姐……」勾欄院!
  
  這三字劈得他茅塞頓開。
  
  是了,是那一日,他喝得爛醉如泥,確實做了那荒唐事!原以為是青樓女子,便沒再思及其它,如今想來……寒意遍及週身,他頹然鬆了手。
  
  盼兒在那一日之後,大病了一場。
  
  也是在那一日之後,避他如蛇蠍。
  
  原來,床上那抹紅漬,是她的處子證明,天!他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奪她清白,玷辱了視他如兄,全心敬愛、信賴他的盼兒!
  
  他一拳重重擊向門廊樑柱。陸祈君,你還是人嗎?!禽獸不如!
  
  他渾然不覺疼痛,蹲下身,將臉埋進掌中。
  
  處心積慮保護她十八年,千般思量、萬般計較,為的是護她周全,一丁點痛都不捨得她生受,怕她疼、怕她哭、怕她受委屈……到頭來,傷她最重的竟是他,這一傷,便毀了她一生。
  
  他好該死!
  
  少爺……在哭嗎?
  
  婢女被他激狂樣兒嚇著,趕緊退避。麻麻木木,他站起身,走到門邊,恍如自言地喃道:「我想起來了,盼兒。」房內,靜默無聲。他不曉得她聽見了沒有,無知、無覺地等著。
  
  許久、許久過後,她始終不予響應,他再度敔口。「開門好嗎?盼兒。」她不語。
  
  「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做?」他毀掉了一名女子視如生命的貞潔,就是以死謝罪都償不了他欠盼兒的。
  
  「你……走開……」房內有了動靜,卻是驅離他。
  
  她心亂如麻,不曉得要怎麼面對知曉真相後的他,至少此刻不能。
  
  他閉了下眼:「這是你希望的嗎?」她不想見他。
  
  她說:「陸祈君,我好恨你!」她說:「滾出去,這輩子我不要再見到你!」她說的每一句話,字字椎心地紮在心口。
  
  是啊,誰會想見一個禽獸般傷害她的人呢?
  
  連他都無法原諒自己,又要如何乞求她的原諒?
  
  「如果……」他哽了聲,無法喘息,心已痛得不知如何發聲。「這是你要的,我會。」他會成全她,今生永不出現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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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整整一月有餘,陸盼君未曾再見過他。
  
  頭三天,她心裡頭紛亂,自個兒也避著,沒出去用早膳,當爹娘的由婢女口中聽了個大概,當是小兩口吵嘴,也不以為意。這兩人感情打小好得跟什麼似的,沒幾日又會雨過天晴。
  
  後來,七日過去,仍不見他,才從福爺爺口中得知,他出遠門談生意去了。
  
  「小兩口還沒和好呀?」不然怎麼當丈夫的出遠門,妻子會不曉得呢?
  
  她答不上話來。
  
  「嘴上氣他,一會兒不見又追著人問相公去了哪兒,這女人心啊––」福伯取笑她。
  
  半月後,他回來,她卻依然見不到他。
  
  清晨,一家人圍了一桌吃早膳,獨缺他。
  
  夜裡,總是忙得好晚、好晚,有時天將亮才回來,然後雞啼破曉又急匆匆出門。所有能見到她的可能,全教他給避了開來。
  
  真有那麼忙嗎?忙到連坐下來喘口氣。與她說句話都不成?
  
  他沒再進兩人新房,最後也是由下人口中得知,他是在成親前睡的那間房過夜。
  
  天候轉涼,她替他裁了件保暖的袍子,怕他時時在外頭奔波忙碌受了寒,卻一直都沒有機會拿給他。
  
  到後來,當爹娘的發現事態不尋常,不得不出面關切……

  「咳、咳咳!」書齋內傳來幾聲劇咳,陸祈君壓下胸口痛意,合上眼前賬本,取來下一冊。
  
  毫筆欲落,眼前一陣昏暗,他用甩頭,好一陣子過後,瞧清賬冊,強打起精神接續。
  
  陸君遙在外頭站了兩個時辰,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抽去毫筆。  

  「你是嫌咱們陸氏家業不夠龐大嗎?」陸祈君瞧了眼,淡淡喊聲:「爹。」又挑起架上另一支毫筆,神情無一絲變化。
  
  「如果我沒記錯,這支胎毛筆是盼兒送的吧。輕巧好使、毛量豐沛,墨漬飽滿,你用了好些年了,換了別的,你用得慣嗎?」陸祈君動作一頓,裝著沒聽見,面無表情繼續看帳。
  
  陸君遙氣悶。「我就不信你真忙到連看妻子一眼的時間都沒有。祈兒,你在自戕嗎?」明眼人一瞧,便知他根本是以幾近自虐的方式耗損性命!
  
  依這景況看來,再這麼下去,陸家或許不出一年便會成為天下首富,而他也不出一年,必會耗盡精力,英年早逝!
  
  他歎息,憂慮地問:「你與盼兒,究竟是怎麼了?」不是都成了夫妻,還有什麼事過不去呢?
  
  當初盼兒戀上陸武、要嫁陸武、懷有陸武的骨肉,都不曾見他如此過,如今盼兒都已在他身邊,為何他反倒膽怯退避了?
  
  筆尖一頓,在紙間漾開一道墨色,他擱筆,仰眸直視父親。

  「我若說了,怕是用不著我自戕,你便會先殺了我。」這麼嚴重?陸君遙皺眉。

  「什麼事?」

  「我強要了盼兒。」

  「祈兒,你這是––」陸君遙一頓,氣惱、卻又不知從何罵起。他懂得這些年壓抑下來,兒子心裡頭的苦悶,可那也不能不顧盼兒意願呀!
  
  「都等了那麼多年,現在也已是夫妻了,就不能再多等等嗎,難怪盼兒……」

  「不是婚後,是婚前。」他聲音空泛。面無表情接續。  

  「她腹中孩兒,是我的。」陸君遙一愣。  

  「你說什麼?」

  「她腹中孩兒––」

  「陸祈君!」一把揪起他,陸君遙無法置信,咬牙怒瞪他。「你再說一次!」

  「是我。我強佔她的身子,奪了她清白,令她珠胎暗結,再若無其事地娶她。盼兒善良,不可能說出實情––」話未說完,陸君遙已一掌揮去。
  
  這一掌,他沒有留情,盛怒下使了全力,陸祈君跌退開來,直抵到牆面,一瞬間痛麻得甚至感覺不到痛。
  
  可他唇角帶著笑,低低地、低低地,麻木地笑著,話語無知覺地自嘴角逸出。  

  「無所謂,我得不到她的心,至少也得到她的人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無憾了。」

  「陸、祈、君!」徹底被他不知悔改的言語激怒,陸君遙揪起他,一掌、一拳,毫不留情地擊出,失了理智。「盼兒視你如兄,全心敬愛啊!你怎麼做得出來!」

  「我若不這麼做,她又怎麼會是我的?當了十年的君子,只能看著她屬於別人,夠了!我不願再蠢下去––」

  「衣冠禽獸!」最後一擊,重重將他打飛出去。
  
  桌子翻了,帳簿散落一地,書齋淩亂不堪。
  
  他撐不住身子,趺坐在一片狼藉的地面,喘息著,神志昏暗。
  
  眼前景物太模糊,腥紅血水自嘴角湧出,他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仍是不自覺地笑。  

  「呵……禽獸嗎?」連他自己都這麼覺得。他毀掉了一個女人的人生,他又如何還能心安理得擁有自己的人生?
  
  陸君遙揪起他出了書齋,他不曉得父親要做什麼,麻木地任他去。
  
  而後,陸君遙甩開他,指著不遠處的練武場。
  
  「記不記得你九歲那年對我說過什麼?你說不希罕仗著身份達到什麼目的,要讓盼兒、心甘情願對我說,她要嫁你!這就是你所謂的、心甘情願嗎?陸祈君,你太讓我失望了!」想起盼兒承受了什麼,他既痛又憐,一腔怒火怎麼也消不掉。
  
  她知曉自己的身世,寄人籬下的小孤女,祈兒無論做什麼,她除了忍受,又還能如何?
  
  如此卑劣行徑,他怎做得出來!他讓他好失望、好痛心!
  
  而自己,竟也與他一道壓迫盼兒,強逼她嫁了奪她清白的人……「陸祈君,我沒有你這種兒子!」他在這個家,完全成了透明,一時之間,眾叛親離。
  
  得知此事,已是數日之後。
  
  娘送了安胎補膳過來,撫著她隆起的肚子,輕輕歎氣。本是一段美滿良緣,怎會弄至今日地步?
  
  「娘,你有事心煩?」既是她先起了頭。孟心芽也就說了。  

  「盼兒,你會怨爹娘做了這決定,強要你嫁祈兒嗎?」如今想來,盼兒當時必然有苦難訴,而他們還強要她嫁那個傷害了她的人……
  
  「怨?為何?」爹娘是為她著想呀。
  
  「祈兒已說出真相了。傻孩子,這事你怎不早講,娘會為你作主的。」如今,父子決裂,她實在也無法再說什麼,畢竟,這事受到最大傷害的是女人家。
  
  爹娘知道了!
  
  她頓時無措,吶吶無言。
  
  孟心芽輕撫她肚腹,怎麼也料不到,這裡頭竟是陸家骨血。  

  「委屈你了。祈兒做下這種事,連我都不知該怎麼說,他明明就不是那種強取豪奪的性子,怎會犯下這難以原諒之事……」陸盼君愈聽愈不對,哥哥雖鑄了錯,也是醉後失足,不致難以諒解,娘的神情卻太沉重、太虧欠。
  
  「哥哥是怎麼說的?」

  「他說……是他強要了你,得不到心。也要得到……」向來溫良敦厚的兒子,怎會說出這種話,莫說夫婿,連她都難以置信。
  
  「胡說!」她驚跳起來。  

  「娘,你別聽哥哥胡說,不是那樣的……」

  「盼兒?」

  「是,孩子是他的,可他只是喝醉了,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不是有意要欺負我的。」她急欲說明,幾度差點咬了舌。  

  「娘,哥哥是你生、你養的,他的性子您還不清楚嗎?他豈是那種人?」天!哥哥這麼說,是存心要所有人都不諒解他嗎?
  
  「呀!」孟心芽錯愣了會兒,恍然大悟。
  
  她是想過,祈兒本性並非如此,但若沒這回事,他是怎麼也不會信口雌黃,如今想來,他分明是存心不教自己好過。
  
  僵持了月餘,再聽說爹爹狠狠教訓了他一回,她再也管不得那些個矛盾彆扭的心思,拎了裙擺急急往他房裡去。
  
  門不閉,窗未關,冷風透入,一陣寒涼。地緩步踏入,桌上擺著早涼透了的湯藥,床內的他雙眸緊閉,眉心深蹙,蒼白面容不見一絲血色。
  
  才多久不見,他竟把自己弄成這德行……酸意泛上鼻骨,模糊了眼眸,陸盼君捂著嘴,怕自己一個不留神會啜泣出聲。
  
  他曾說過,傷了她的人,會要他拿命來抵,可她沒想到,縱使那人是自己,他也不打算善待!
  
  他用這樣的自我折磨,在償還她所承受的,她受一分苦,他便要自己百倍來償……好笨!哥哥真的好笨!他讓自己眾叛親離,卻將她保護在所有人全心的護衛當中,全身而退一一不留神,啜泣聲自掌縫中逸出,驚醒了他。
  
  空泛的眼凝聚光亮,瞧清了她。怔愣著。
  
  「陸祈君,你是笨蛋嗎?為何不跟爹解釋清楚?」解不解釋,有差別嗎?無論是否蓄意,他毀了盼兒是事實。
  
  她嘴上斥罵,指掌卻好輕,好謹慎地撫觸他臉上、身上的傷,心疼得想哭。
  
  「痛嗎?」

  「不痛。」真的。沒有任何感覺,心底的痛更甚百倍,無一刻饒過他。
  
  一開口,便是一陣劇咳,咳得身子都震動了,她手忙腳亂拍撫,絹子拭出一絲血紅。
  
  她大驚失色。  

  「哥哥別動,我去請大夫––」細腕教人握住,她走不得,回身對上他迷惘的臉容。
  
  「我不懂––」她看起來,似是極著急,心疼難受。
  
  不該是這樣的,她說過,她恨他。
  
  思及此,眸光一黯,鬆了手。
  
  這句話,日日剜心,無一刻忘懷。
  
  「你以為……你這樣能改變什麼?拿一條命抵我,就補償了你的無心之過嗎?那我怎麼辦?孩子怎麼辦?這一生誰讓我依靠?」他垂眸。  

  「爹娘會的。」陸家可讓她依靠,一生衣食無慮。
  
  「我不要!」她吼回去,倔強地瞪他。「你已經娶了我了,孩子是你的,你得負責擔起我們母子的一生!」他空茫的眼底,摻進一抹迷惑。之前,她不是這麼說的……

  「你說,永不想再見到我……」他避得好累他無法停下來,若不讓自己忙一點,空閒下來,就會想起太多事,想起……他的錯與咎,她的怨與恨。
  
  她沒想到,他會將她衝動時脫口而出的話當了真,便這般自我折磨。她難過地紅了眼眶:「那是氣話啊!氣話你都不會分辨嗎?那種情況下,我當然會很生氣嘛!小時候賭氣,也跟你說過八百遍討厭哥哥、再也不要理你,你怎麼就沒當真過!」

  「氣話?」所以,那些話與兒時一句「哥哥最討厭了」是差不多的意思嗎?並非真恨他入骨,今生永不相見……她吸吸鼻子,心酸地掉淚。  

  「我才說幾句氣話,你就躲得不見人,都不管我和孩子的死活,他有長大一點點你都不知道……」右手被她拉去,主動貼上肚腹,感覺那輕微的隆起。
  
  他眼眶一陣熱,啞聲道:「你……不怪我?」

  「你快點好起來,別讓我當寡婦,孩子出生你要第一個抱他,教他走路、教他學說話,一輩子照顧我和孩子,不准離開我們,我就原諒你。」

  「盼兒……」他沒料到她會這麼說,原諒了他的無心之過,想盡辦法讓他心裡頭好受些,她善良得一讓他好心痛。
  
  她說,要他留在她身邊,一輩子照顧她和孩子,不離不棄……心逗些話,無異是允了他平凡夫妻、牽手白頭的承諾……她擰了巾子替他擦臉,關了窗,再為他多加一床被子。湯藥涼了,便喚婢僕再去熬一碗,貼心吩咐多備盤蜜梅,雖然他一介大男人不見得怕苦,可備著總是好的。
  
  這些,全是他以往為她做的,如今做了那麼一遭,才懂得這當中藏著多深的牽掛憐借。
  
  笨哥哥,照顧別人挺行的,卻總是虧待自己。
  
  陸祈君坐起身,看著她忙進忙出,為他打點一切。
  
  她趕緊又繞回床邊扶他,拎了一旁的袍子替他披上。他雙手寒涼得幾乎沒有溫度,她用雙手握緊,好努力地煨暖它。
  
  他垂眸。凝視她專注的神態。「盼兒。我毀了你一生––」她真能心無芥蒂,與他日日相對,不去想起他曾經對她造成的傷害嗎?
  
  「沒毀,它在你手上,你會擔起它的,不是嗎?爹那兒,我會去向他解釋清楚,不准你再胡說,存心跟自個兒過不去!」握他的手緊了緊,透過軟嫩掌心將暖意傳遞給他。  

  「咱們已經成親了,無論最初原由為何,我已是你的妻子,答應嫁給你,便是做了伴你一生的決定,也許這個妻子的身份,我一時半刻還做得不是很好,但你等等我,我會努力的。你的心意,我懂得。這些年來,一直都是你在為我付出,我也想要回報你。所以哥哥,忘掉那些事,咱們重新過日子,我會當你的好妻子,我會用心感受你的心意,我會––」一記深沉的擁抱,打斷她的話。
  
  「夠了,盼兒,這樣就夠了。」不用再承諾更多。
  
  戀了她一輩子,從不期望她懂,更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回應他。
  
  但是她看見了,也響應了,甚至承諾會珍惜他的心意,試著回報他相同的感情……她有那樣的心意,就夠了,即使最終,她仍忘不掉陸武,愛不了他,那也無妨了。
  
  他動容地擁緊她,在她耳畔暗啞低喃:「這輩子,我會永遠記住今日。」陸祈君再度搬回到兩人的新房,她仍是睡床上,而他也仍舊睡在床邊那張長榻上。這是他的堅持,盼兒心底一日無他,他們便一日不同床共枕。
  
  他後來被父親罵慘了!
  
  一邊罵,也一邊為他診脈,發現他內息紊亂、內傷極重,明明是習武之人,明明辦得到,竟全然不做調理,當下更是氣得幾乎要罰他跪祠堂。
  
  最後,仍是助他運功化瘀,打通氣血,而後再被盼兒日日盯著喝藥。
  
  懷胎第五個月,她開始動手做些孩兒用的小玩意兒,她告訴他,孩子的小鞋、兜兒,她想要自己準備。
  
  她不擅女紅,纖纖玉指撥起算盤珠兒,可比拈繡花針要伶俐上百倍,現在學,還不晚吧?
  
  她時常問娘,如何當個好妻子?
  
  娘總說,很多事以往沒想過,真正為人妻,才會明瞭如何當那人的好妻子。
  
  所以––她也算是他的好妻子嗎?
  
  白天出門前,替他打點妥當,他腰間的佩飾,是她挑了替他繫上的。每日親自為他繫上紫玉腰帶,他若瘦了點、胖了些,她立刻便能察覺。
  
  她幫他打理店舖子的生意,不教他太勞累,有時遇上棘手事兒,他會說給她聽,兩人一起想法子。
  
  每日睡前,她會與他說說話,不頂重要的,只是夫妻間的貼心話,隔著床帳聽聽對方的聲音。
  
  她替他縫衣補衫,縱是有僕傭,這些事她也想自個兒來。
  
  她學女紅,裁的第一件袍子,便是為了他。
  
  沒有高深的繡工,沒有繁複精巧的織工,只有簡明俐落的素面緞子及剪裁,可他愛極了,天冷時總披著。
  
  她還替他縫了香囊、荷包……娘說,那便是妻子的自覺,無須人說。心底總為他盤算、計量,學著如何讓自己更賢慧。
  
  這日,陸祈君回來,沿路小歲兒便向他報了信,要他自個兒當心點,晚上會跪算盤。
  
  算盤?房裡頭是擱了只輕巧的檀木算盤,盼兒是左撇子,那為她特別訂製的算盤,她使起來頗順手––她打算用它來罰他?
  
  推門進了房,裡頭留了盞燭火,他放輕步子移往床畔。
  
  睡了?他有絲疑惑,戌時未過,似乎早了點,何況平日她必會等他回來,聊上幾句的。是身子不舒服嗎?
  
  揚手要探她額溫,她頭一偏,避了開來。
  
  他微愕。
  
  原來不是身子不舒服,是心裡頭不舒坦,他溫聲問:「怎麼啦?誰惹了你不開心?」除了他還會有誰!
  
  她悶悶地側過身,賭氣背對他。「你走開,我不要跟你說話。」看來她心情是真的很不好。陸祈君也不與她爭辯,順著她的意起身,預備今晚再去睡書齋……陸盼君立即睜開眼,迅速坐起。  

  「你這樣就要走了?」

  「咦?」收住步伐,不解地回身。不是她要他走開的嗎?她現在有孕在身,不順著她點兒,動了胎氣可不好。
  
  「你、你、你氣死我了!」這回可真動怒了。埋頭倒回床褥,撈了錦被蓋過頭頂。
  
  她叫他走,又不是真的想要他走,只是在鬧彆扭嘛,他竟然連哄都不哄一句就走掉!
  
  「別這樣,當心悶壞。」他伸手要拉下被子,她死抓不放。
  
  陸祈君歎了口氣。「盼兒,我究竟做錯什麼,你直說好嗎?」被子裡頭靜悄悄,一點動靜也無,於是他道:
  
  「真要我跪算盤嗎?好吧,我找找你放哪兒……」話未說完,她拉下被子,嬌慎輕嚷:「哥哥,回來啦!」被下人瞧見,他還要不要做人哪!
  
  他淺笑,坐回床畔,食指輕點朱唇。  

  「小嘴噘那麼高,我自請處分你又不要,女人家都如此難伺候嗎?」

  「那是、那是……」嗅到他身上傳來的淡淡酒氣,一腔不滿又被撩起,拍開他的手不讓他碰。
  
  「走開,一身酒味,臭死了。」原來她是在氣這個?  

  「味道有很重嗎?我才喝一小杯,抱歉,我不曉得你不喜歡,下回滴酒不沾便是。」

  「不是那樣……」她也知道在外頭談生意,哪能不小酌,不會拿這與他無理取鬧,可是……談生意就非得喝花酒不可嗎?今幾個聽到孫家那風流鬼又邀他去花樓,她一股悶氣直懲至今,哥哥早晚被帶壞!
  
  「你一喝酒,抱了誰都不曉得!」淨做荒唐事。
  
  陸祈君動作一僵。黯然收回手。
  
  「對不起––」

  「你想到哪兒去了!」陸盼君趕緊抓回他,她會在乎他抱了誰,懂得為他而計較,不欲任何人去沾惹他……真的有了獨佔的妻子心情了。
  
  成親以來不曾如此深刻感受兩人是夫妻,感受過如此刻般親暱,她就在他懷中,溫軟似水的身子依偎著,甜柔嬌媚,他心房一熱,情難自己地收緊了手勁,深睇著,柔喚:「盼兒––」都快是一個孩子的娘了,她自是不會無知到不懂得那樣的眼神是何涵義,在他過於炙熱的眸光凝注下,她無法移開視線。
  
  「哥,哥哥……」心房狂跳,手足無措地揪著他衣袍,捏縐了平整衣衫,對上他移近的臉容,緊張得心跳都要停了。
  
  她可以拒絕的,他給了她機會,可她沒有,她眼底有緊張、有失措,卻無一絲惶恐。
  
  定定凝視她半晌,他淺淺歎息,移往蠔首,柔柔印下唇溫。
  
  「晚了,歇著吧。」自制地只索來小小溫存。扶她躺下,拉好被子。挑下床帳,熄了燭火,打點得妥妥貼貼後,依舊躺臥長榻,安靜守護。
  
  而她,心兒狂跳不休,竟一夜無眠。
  
  只是一個吻呀,再輕巧不過的一個吻一纖指撫上額際。那兒,有他烙下的溫度,淺淺餘溫,不斷地發熱著,有如烙鐵般烙下印記,不疼,卻震顫得心扉發麻。那一瞬,她胸臆間竟也鼓動著難言的期待……側過身,她隔著隱約的紗帳,望向不遠處沉毅守護的背影。
  
  夫婿––這樣的認知,教她心房暖暖甜甜。
  
  陸祈君,她的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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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08:46:5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這樣的日子,是她不曾料想過的好。
  
  陸祈君待她極好,對她所有的要求總是有求必應,合理的,不合理的,只要能換得她的笑,他便會說好。
  
  寵著她、眷著她,有時明明不曉得她在鬧彆扭,也會耐著性子遷就她,將她捧在掌心呵護,絲毫委屈都不忍她生受。
  
  原來,妹妹與妻子仍是有差異的。
  
  她哭泣時,哥哥只能遞帕子,夫君卻會抱著她,讓胸膛收納淚水。
  
  她笑著時,哥哥會陪著她微笑,夫君卻可以輕吻她頰邊笑窩,分享她的笑。
  
  被哥哥疼著,像個小公主,會很快樂;被夫君寵著,卻不只是快樂,而是心貼著心的幸福,滿滿、滿滿地將她包圍。
  
  走累了可以撒嬌要他抱,什麼都想吃卻什麼都吃不完也不怕,他會擔待。睏了只要一靠,總有那麼一雙臂彎護著,天大事兒也不用擔心驚擾她好眠……從沒料想到,這一生她還能夠再感受到幸福,如此濃烈、如此深沉的幸福下––當哥哥的妻子,讓她覺得很幸福。
  
  「陸歲君,你小聲一點,擾了你姊姊,當心你的小屁股。」

  「哼,哥哥最壞了,都不疼歲兒,只疼姊姊了……」相當味吃的聲音。
  
  「姊姊是我妻子,你是我誰呀!」

  「我是你的妹妹耶。」

  「很了不起嗎?」還妹妹!
  
  「哼!妻子會讓你抱、陪你睡覺,就不要妹妹了。」睡、睡覺?!這誰教她的呀?
  
  臉兒紅紅地自半夢半醒中回神,瞧見另一張紅紅的臉兒,不過那是氣紅的。
  
  「咳!歲兒,怎麼啦?」她佯裝沒聽到那些羞人的話語,由丈夫懷中坐起身。
  
  「別理她。」陸祈君順手將滑落的披風攏回她肩頭,繫好繩結。
  
  「姊姊救我,哥哥要打人家!」一溜煙鑽進她懷裡躲,尋求庇護。慘了。真把姊姊吵醒,她的小屁屁完蛋了。
  
  「陸歲君,你少胡調,我幾時打過你了?」仗著姊姊在,哥哥動不了她,小歲兒吐吐舌。扮了逗趣鬼臉,又埋回她懷中。
  
  「咦?姊姊肚子又大了一點點耶。」摸了摸,好奇地趴在她圓滾滾的肚腹上。
  
  「寶寶什麼時候要出來?」自從得知陸盼君懷有身孕,她時時都在問這一句,好期待娃兒出生。
  
  「再兩個月吧。」她笑笑回應。好快,嫁他為妻竟也半年有餘了。
  
  「一天到晚就想著有人陪你玩,哪有一點當姑姑的樣子。」太清楚妹子愛玩的性子,無奈地捏捏她鼻樑。
  
  「唔!是姨姨,是姨姨啦!」哇啦啦叫嚷抗議。哥哥捏她,她不要當哥哥的妹妹,她要當姊姊的妹妹,娃娃的姨姨,哼!
  
  陸盼君含笑看著他倆打鬧鬥嘴,拿起一旁放針線的小竹籃子,做起針線活兒。哥哥雖然嘴上愛逗歲兒,心底其實極疼愛她,就像以往,哥哥對她也是這樣的,嘴上斥離,可心裡頭比誰都不捨,悄悄藏著滿腔情意……陸祈君替她攏了攏髮,抽出別在髮間的篦梳,一道、一道耐心梳順了,再別回髮間。
  
  這只篦梳是以千年墨玉製成,握在掌心微涼,卻會隨人體溫而變化,他當下不惜千金也得買下它,它像盼兒,清麗雅致,光華獨綻。
  
  數月前送她時,她不經意脫口道:「呀,千年!好久遠的時光,咱們在一起也不過百年呢––」咱們在一起,也不過百年呢。
  
  只是隨意的一句話,卻教他心房顫動。
  
  她,說了與他攜手百年。
  
  似乎察覺自己脫口說了,她嬌容羞了羞,卻極堅定地握緊他的手,又重複了一次。「咱們,牽手白頭。」每握這只篦梳,便會想起她當日神情,溫柔堅毅,許他百年誓約。
  
  「這回要幫娃兒縫些什麼?」梳順了青絲,別回她髮間,陸祈君好奇探頭瞧了竹籃子一眼。
  
  她已經從娃兒繈褓用品,一路準備到五、六歲時的衣裳了,感受得出她真的很愛這孩子,縝密周全地打點著,期待孩子出世。
  
  「幫我、幫我!姊姊幫我縫個棉偶娃娃!」她好吵!  

  「歲兒乖,姊姊餓了,去膳房幫她端點吃的來。」

  「好!」歲兒開心跳起來,三兩句話便被人給打發走。
  
  盼兒淺笑回眸,舉高手裡頭的繡品。  

  「替你縫只繡荷包。」之前送他的那個,繡工仍稍嫌生澀,但他鄭重收著,從不離身,有一回上街讓扒手給扒了,他不是不曉得,只因窮苦人家,便沒去揭穿。
  
  他不在意裡頭的銀兩,卻心疼失去那只荷包袋,想要回又顧及人家窮苦孩子的自尊,為難著。
  
  那一陣子,總見他輕撫腰側原本繫了荷包的那一處,神情失落。她得了空,便想著為他再縫一隻。
  
  「你想要什麼樣的繡圖?竹?垂柳?題詩?」

  「不麻煩的話,繡隻鳥兒吧!」

  「鳥哪有繡一隻,要嘛繡一對,比翼雙飛嘛!」她順口道。
  
  他眸光暖柔,凝視她。
  
  人兒成雙,心也柔軟了,要世間萬物皆成雙成對,比翼雙飛。她沒留意,一言一行卻已透露出心思。
  
  「呀!」繡花針一顫,紮了手,她放下繡品,輕撫肚腹。
  
  「怎麼了?」他趕緊拿開竹籃,伸手探查,掌心傳來一陣強而有力的震動。
  
  「他––踢我。」嚇了她一跳。
  
  「渾小子,敢欺負你娘!」他作勢揉捏,她怕癢地閃躲,笑倒在床上。
  
  陸祈君沒抽手,揉揉肚子,輕捏她腰側,床褥間纏鬧成一團。
  
  玩累、笑累了,他支肘撐在她身側,當心不壓著了她,凝視她微喘的暈紅嫩頰。
  
  她雙臂勾纏在他頸際,他情難自己,動情地降下身子,淺淺啄吻嫩唇。
  
  她羞紅了臉,卻無退避,回應地收攏圈在他頸際的雙臂,他心房一動,迎身再掠一吻,糾纏、探吮,轉深、轉熾……一吻既罷,他收手,翻身平躺,她順勢倚靠而來,他收攏嬌軀,擁抱他的妻與子,淺淺喟歎「盼兒,謝謝你。」與她為夫妻,這一生不曾如此幸福過,幸福得––今生無憾。
  
  「你也給了我不一樣的人生啊。」她彆扭了下,仍是羞赧地輕吐出聲。  

  「夫君。」這一聲,她早就想喊了,卻一直矜持著,喊不出口。
  
  「謝謝你全心的珍寵,我覺得––很幸福。」他嘴裡不說,可她曉得他心底始終有一抹惶然,總覺得是自己強要了她,才逼得她不得不下嫁,滿心虧欠地掏盡所有在待她好,深怕她有一絲一毫委屈。
  
  其實,不是的,嫁他不委屈,別人喊她一聲陸夫人,比喊陸二小姐更教她歡喜愉悅,好幸運自己嫁了他,有他知心相待。
  
  「你一別再睡外榻了。」在他微訝的驚喜注視下,她將決定說出。  

  「孩子生下後,咱們––做真夫妻吧!」陸祈君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她說––做真夫妻!
  
  她心底已然有他了嗎?
  
  不是兄妹,不為還恩,單單是夫妻之間執手相依的款款溫情一他動容,深擁住她,啞聲回應。  「嗯。」良久、良久,他撈起一旁未完成的繡品,注視她恬然帶笑的面容,耳語般輕喃––「你錯了,比翼,是一隻。」
  
*********

  書齋內,悄然死寂,氛圍凝重,許久。沒人開口說上一句話。
  
  看著縣衙文書許久,陸祈君始終不發一語,沈肅神情,無人知他心中所思為何。
  
  「少爺,你說,這該怎生是好?」尋回鉅款,本應歡喜,偏穩吧一作作誤判,那無名男屍乃縣城之人,入山採藥失蹤多日,家人未報,許是曹山中野獸襲擊而屍首不全。那––陸武人又在何處?
  
  少爺與小姐好不容易挨得柳暗花明、撥雲見日的一天,如……豈可再起波瀾?
  
  沉默半晌,陸祈君抬眸,沈聲道:「福爺爺,這事得查個清楚,若陸武未死,生總要見人。」

  「那一這事該讓小姐知曉嗎?」他又靜默了。  

  「我會自己說。」福伯張口、閉口,終究沒說出口。
  
  要問他,他會要少爺哈都別說!
  
  小姐都是他的妻了,腹中也有了孩兒,陸武未死又如何?早是過去的一段情,何必說了徒生是非?
  
  依他看,少爺就是太守君子風範了,不懂使手段,不曉得趁虛而入,更學不來強取豪奪。他要自私點,多為自個兒設想,今日又怎會與小姐波折重重?
  
  「夫君?」嬌甜嫩嗓傳來,陸盼君端了華茶,探頭進來。
  
  他慌亂地火速將縣衙文書往賬冊裡塞,強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  

  「什麼事?」

  「你––」來回打量了他與福爺爺。  

  「在忙嗎?」

  「不忙。」眼神暗示了福總管一眼,對方立即介面。
  
  「不忙,一些小事罷了。」

  「那––」放下華茶,上前賴住他撒嬌。  

  「可不可以陪我去街上走走?我想買些繡線、布疋。」

  「好。」他起身,謹慎扶住她後腰,護憐舉動,換得她好甜、好甜的一記笑意。
  
  那一抹笑,不經意扯得他心口發痛。
  
  這樣的笑容,他還能再擁有多久?
  
  才說了要與他做一對恩愛夫妻,這美夢不過擁有數日,便要醒了嗎?
  
  「夫君?夫君?」她困惑的叫喚將他、心神拉回,這才瞧見她拿兩疋布在他身上比來比去,一臉苦惱地望他:「尊夫人問您,想要哪一疋?」一旁店掌櫃笑說。
  
  「對呀,每一塊布科穿在他身上都好看呢!」他生得太俊,無論何時看來,總是清華出眾。
  
  「不知羞!」他笑斥。哪有人這樣當著外人大刺刺誇自個兒夫婿,也不怕人聽了笑話。
  
  「就真的嘛!」他完全承襲了爹爹的好相貌,爹可是京城公認的美男子呢!
  
  最後,他寵溺地依了她,兩疋布都要了下來。
  
  「接著還想去哪兒?」伸臂護住她,阻隔大街人潮碰撞。今日他捨命陪娘子了。
  
  「廣福樓!咱們好久沒去了。」他好愛吃那裡的蟹黃包子,幼時總是瞞著娘,拉了她偷偷陪他去。
  
  「你找死啊!」笑捏她鼻樑一記。  

  「自個兒開茶樓,還跑到竟爭對手那兒捧著銀兩給人賺,你夫君的後腿是這麼扯的嗎?」這一說,她更加笑不可抑。
  
  父子就是父子,講的話竟與爹爹一式一樣呢!
  
  笑著躲開他的攻擊,目光不經意瞥見人潮之中,那熟悉的身影,笑意驀地一僵,掙脫他臂彎,不假思索地追上前。
  
  「武哥!」他神色僵凝,目光由空蕩蕩的臂彎,移向那毫不遲疑朝舊人飛奔而去的身影。那人並未停留,旋身快步而去,她追著、趕著,心慌哭泣。  

  「武哥,別走––呀!」腳下一絆,撲跌落地,撫著肚腹皺眉。
  
  那人步伐一頓,見她受傷,驚慌重回。扶住她。  

  「小姐,你怎麼––」她反手一抱,又哭又笑。  

  「武哥,真是你,我沒看錯,你沒有死––」這是武哥的聲音,只有他才會用這樣獨特的音律喚她,敬慕而眷憐。
  
  她激動地緊抱住他,在他身上痛哭,深怕他一轉身又要離去。
  
  「小姐……」他歎息,不能掙脫,亦不容擁抱,眸心思潮糾葛。
  
  擁抱中,不經意觸著他空蕩蕩的左袖,她心痛難言,淚花墜跌。這些日子,他究竟受了多少苦?
  
  「你沒死,為何不回來找我?你知不知道我為你流了多少淚!」她滿心怨恨。
  
  「我知道。」見了她為他立的碑,那短短一行「妻,陸盼君」,已夠他一生無憾。
  
  他眸光一黯,輕輕推開她。  

  「你已嫁了少爺。」再有千言萬語,已說不得。
  
  她在少爺身邊,被寵著、疼著,笑得如此開懷,他遠遠瞧著,聽城裡居民談論這對恩愛夫妻,為她祝福。
  
  她過得好,快樂著,這樣便夠。他不願破壞她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
  
  一直以來,少爺不也用這般心情在成全她麼?
  
  今日換了他,也願成全。
  
  啜泣聲一頓,她沉默了一垂下手,無聲落淚。
  
  陸祈君不知在身後佇立多久,直到她回身,目光與他相接,他這才緩步上前,伸了手將她扶起。
  
  「哥哥……」她心慌意亂,喚了聲。
  
  將手交給他的瞬間,她遲疑了,眼神避著他。
  
  陸祈君看出來了。
  
  那一刻,最真實的反應,已替她做了決定。
  
  她深戀執著、難以放下的,依然是陸武。
  
  這七個月的夫妻生活,恍如夢境,瞬間成了泡影,好不真實。
  
  他不露情緒,以淺笑掩去悲哀。  

  「走吧,回家去。」扶住她,她遲遲邁不開步伐,頻頻回顧,於是他頓了頓,回眸補編一句。  

  「你也回來,陸武。」
  
  福爺爺快掀了書齋屋頂。
  
  「哈?他們此時在一起?那你還在這做哈……敘舊?!都嫁人了還敘哈舊情……少爺,君子不是那樣當的……」福爺爺吼聲極響,平日老說不曉得能不能看見小小少爺出世,如今看來,那渾厚有力的吼人力道,應是不成問題……他東一句,西一句聽不完整,靜靜地、靜靜地、看不出情緒地坐著,恍恍惚惚隨人吼去。
  
  「去!現在立刻給我過去,盯好他們倆!」被硬生生推了出來,連想找個安靜之處棲身都沒法兒,他歎了口氣,只得回房。
  
  福爺爺說的,他不是不懂,只是一個心不在他身上的女人。怎麼阻擋都還是會飛去,他何苦?
  
  若是這七個月的恩愛,猶不及她與陸武的一段情,他陸祈君夫復何言?
  
  輕巧地推門而入,她已歸來,靜靜躺在屬於她的內側床位,仍是留了他一方床位。
  
  他脫了靴上榻,知她並未睡去,他躺下,睜著眼自言般地開口。
  
  「前兩日收到濟南府衙公文,一年前那下藥毒害運送藥材的武師,帶著鉅款而逃的管事,教人擒往府衙結案,追回了鉅款,我本欲這兩日便動身前往瞭解案情。知道那管事所招供詞為何嗎?他說,一切皆是主人指使,主謀非他。很合理,不是嗎?那能阻止你與陸武成親,並得到你,我要這麼做並不意外。盼兒,你怎麼想?」平平靜靜,彷彿不是說著自己的事,這些事,她早晚要知曉。
  
  背身的她肩頭微微顫動,咬唇不發一語。
  
  他苦笑,代她說田口。  

  「你也迷惘了,是不?」陸武一回來,她便方寸大亂,要說他與陸武在她心中孰重孰輕,明眼人一瞧便知,何用明說?
  
  很悲哀。但他真懂了。
  
  明明同床共枕,卻遠比成親前他睡外榻時,還更遙遠。她的心,他再也觸不著––或許,他從來不曾觸著過,所謂自首盟約,只是幻夢一場。
  
  那一夜,他與她,誰也不曾睡去,背著身,各懷心思。她一夜垂淚,他一夜愁思,各自無眠,輾轉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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