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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鈴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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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黑潔明] 饕餮戀(上)(下)【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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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13: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劍,長一尺七。

  劍身長而鋒利,劍面光滑如鏡,映著他自己。

  巴狼抓起長劍,深吸口氣,朝著地上圓木,揮砍出一劍,長劍砍進巨長的楠木裡,輕而易舉的削下了一大塊楠木。

  他幾乎沒感覺到反震的力道。

  就是這個!

  旁邊的工匠們,全都看傻了。

  「阿霽!」巴狼回頭,抓起一把之前軍隊帶回來的敵國銅劍丟給徒弟。「接好。」

  「是。」阿霽接過長劍。

  「朝我砍過來。」巴狼抓著新鑄好的長劍,看著他說。

  「咦?」阿霽呆了一呆。

  「用力一點。」他吩咐。

  既然大師傅這麼說,阿霽當然不敢繼續發呆,他抓著劍,朝大師傅砍了過去。

  巴狼舉劍架擋,只聽鏘的一聲,阿霽手中的劍被彈震了回去。

  「太小力了,用力一點!」巴狼興奮的抓著手中的長劍,「再來!」

  見剛剛那樣砍都沒事,阿霽聞言,以雙手握住劍柄,舉劍再砍一劍!

  但這一次,同樣被震了回來,他踉蹌倒退了兩步,還差點跌倒。

  「你力氣太小了!」阿萊師傅見狀,走上前,看著巴狼道:「我來!」

  巴狼點頭,「好。」

  見大師傅點頭,阿霽忙把手中劍交給阿萊。

  阿萊握住了劍,大喝一聲,舉劍朝巴狼揮砍。

  鏗!

  這一回,阿萊並沒有被震開,長年的鑄器生活,讓兩人的臂力極好。

  巴狼抓著新劍,東擋西架,邊喊道:「再來!再來!再來!」

  阿萊握著劍,奮力砍擊著,一劍比一劍還要用力,但巴狼將他的攻擊,一一全擋了下來。

  只聽鏗鏗鏘鏘的擊劍聲,在室內迴盪著。

  「再來!再來!再來——」

  「再來!再來!再來——」

  他興奮的吼著,雙眼因為手中的長劍而發亮。

  阿萊也毫不客氣的用力揮砍攻擊他。

  劍芒劃出一道道的金光,兩劍交擊時,有時甚至擦出了火花。

  但沒有一會兒,只見巴狼大喝一聲,長劍一個揮砍,竟將阿萊手中的劍,硬生生砍斷。

  斷掉的長劍,如箭矢一般飛了出去,擊中了一旁的土牆裡,兀自顫動著。

  雖然如此,所有的工匠仍能清楚看見,阿萊手中那把斷劍,和另一半插在土牆中的斷劍劍身上,處處都是凹痕,

  兩個男人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的站在原地。

  巴狼看著自己手中的長劍,那把新劍,依然完好如新,經過剛剛那番激烈的交擊,完全沒有凹陷,劍身依然光滑、鋒利。

  工坊裡的每個人,都不敢相信的看著巴狼,和他手中的長劍。

  這把劍,長而韌、堅而利,劍身既有彈力,劍鋒卻依然堅硬鋒利。

  「真讓你給做成了!」阿萊看著他說。

  「真讓我給做成了。」巴狼自信的點頭。

  男人們爭相上前,想要看那把銳利堅韌的新劍。

  工匠們爭看著那把劍,大家在他面前擠成一團,有人才輕輕一碰,手指就立時被劃了道口子,鮮血直冒。

  眾人抽了口氣。

  「這劍,見血封喉啊!」

  「你是怎麼做的?」

  「為何劍身能如此堅硬,又不會斷裂?」

  「大師傅,你如何同時讓劍保持這樣的韌度?」

  看著議論紛紛好奇不已的工匠們,巴狼深吸口氣道:「我分兩次鑄造,第一次只鑄長的圓柱銅條,把銅錠的份量加高,錫錠減少,就能做出韌而有彈性的劍心;第二次,在銅條外,澆灌含錫量較高的銅液,便能讓外層的菱形劍身堅硬且鋒利。」

  沒料到有人脫口一問,巴狼竟然就這樣把鑄劍的秘訣說了出來,大伙瞬間全愣住了。

  「巴狼,你……」阿萊師傅不敢相信的看著他。

  他一扯嘴角,「我只是要證明自己做得到。」

  「你是做到了。」阿萊心悅臣服的說。

  「嗯。」巴狼點頭,驕傲的舉起了手中劍,看著大伙揚聲喝道:「這把劍,證明了我們才是全國最好的工匠!」

  「沒錯!我們才是最好的!」工匠們舉起拳頭揚聲齊喊。

  「巴狼大師傅是最好的!」阿萊舉手稱臣,男人們也跟著大喊。

  「巴狼大師傅!」

  「巴狼大師傅!」

  「巴狼大師傅!」

  工匠們齊聲喊著,歡呼著他的名。

  巴狼聽著自己的名字響徹工坊,幾乎掀掉了屋頂,只覺得一陣熱血沸騰。

  這是第一次,他們真心誠意認同了他。

  他不只做出了最好的劍,贏得了王的獎賞,也贏得了同伴的認同。

  他幾乎想立刻帶著劍衝回家去,告訴阿絲藍這個好消息,但前線的戰事卻在前幾天突然告急,原本這些個月有若諸神加持、連戰皆勝的大王,突然接二連三的開始敗退。

  前線的戰士,正需要這批堅硬鋒利的新劍。

  所以他忍住了回家的衝動,握緊了劍,揚聲道:「只要有了這種劍,我軍就能如虎添翼,反敗為勝!王上還等著我們送劍過去!從今天開始,我們還得做更多這種新劍,越多越好!」

  「沒錯!」工匠們聞言,個個雙眼發亮,點頭如搗蒜。

  巴狼揚起嘴角,注視著他們,開口喊道:「等贏了敵軍之後,我們再一起領賞!」

  工匠們再爆出一聲歡呼。

  他微笑舉起手,振臂一呼。

  「開爐!」




  日以繼夜,爐火映空。

  鋒利的銅劍,一把又一把的被鑄造了出來。

  巴狼大師傅鑄出新劍的消息傳了出來,振奮了城裡原本因為前線敗戰的低迷士氣。

  人們喝著酒、唱著歌,提早狂歡慶祝著將要到來的勝利,沒有人注意到,烽火逐漸靠近了王城。

  事實上,連守城的上兵都喝醉了酒,在大街上跳著舞。

  在白塔中,看到南城牆上點燃的烽火,阿絲藍嚇了一跳,匆匆趕到,才發現竟是喝醉的守城將士點燃的;那帶頭的將領滿身酒味,喝得醉醺醺的,甚至大言不慚的說,是要召集附近的軍隊,等新劍一鑄好,就要到前線助大王擊敗敵軍。

  「瘋了,這座城裡的人都瘋了。」

  當姆拉搖著頭,不滿的指出這點時,阿絲藍什麼也沒說,只能苦笑。

  她和姆拉一起走回白塔時,在路上閃避著喝醉的人潮。巴狼成功了,全城的人都為之瘋狂,她卻無法真心的為他感到高興,甚至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雨,幾乎下了一整年,河水已經漲得太高了。

  雖然,天在前幾天放晴了,艷陽也已高掛在天上,但高漲的河水仍是漫過了河岸。

  今天早上,一位婦人才掉到了水流變得湍急的河水裡。

  她聽到消息,趕到河邊時,雖然有人將那婦人救了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

  這已經是今年第五個溺死的人,但除了死者的親人,沒有太多人在意這件事。

  他們不在乎有多少人在那條暴漲的河水中逝去,不在乎河水已經漫到了北城牆的牆角下,不在乎城牆上的烽煙已經燃起。

  他們只在乎即將贏得的勝利。

  看著那些在街上狂歡的人,阿絲藍悲傷的想著。

  這座城的人的確都瘋了。

  這念頭才剛閃過,身後突然有人大喊。

  「大王回來了!大王回來了——」

  阿絲藍驚訝的轉過身,只看見一隊騎兵飛快的奔馳進城門,領頭的,便是披著戰甲的大王和蝶舞。

  喝醉的人們歡呼著,高聲喧鬧著,但騎兵並未慢下速度接受歡呼。

  雖然是匆匆一瞬,她仍瞧見那些戰士的狼狽,他們每一個都傷痕纍纍,手腳上都是傷痕,每一張臉上都有著難掩的驚恐。

  那些士兵嚇壞了。

  長長的隊伍,零散且紊亂。

  「他們輸了!」姆拉高喊。

  她看出來了,從他們的表情和傷口,但城裡街邊的人卻仍是歡呼喧囂著。

  阿絲藍不敢相信的看著一旁的眾人,不知道這些人為何沒看出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要走了!」姆拉揚聲,拉著她的手,臉色死白的在她耳邊喊著。

  姆拉看起來很驚慌,乾枯的手指幾乎陷到了她的手臂中。

  「姆拉,你嚇到我了!」阿絲藍抓住顫抖的她,不安的問:「怎麼回事?」

  「巫女一定是出事了,王的身上有著闇黑的氣息,他一定是逆了天,犯了忌!那些士兵的傷,全帶著黑氣——」

  姆拉說到一半,猛地頓住,慘白著臉,指著南方的天空,喊道:「有不好的東西要來了——」

  阿絲藍朝南方的天空看去,只見那兒,風起雲湧,一朵龐大烏黑的雨雲,像巨大的怪獸,吞吃著天地,以鋪天蓋地之勢,迅速朝城裡滾滾而來。

  一股惡寒滑上背脊,恐怖驚懼在瞬間爬滿全身,即使無異能的她,也感覺得出那雨雲帶著強烈不祥而闇黑的邪氣。

  雖然曾跟著澪收過幾次妖,但她從沒見過如此巨大恐怖的邪惡。

  就在這時,她看見有位斷了手,策馬衝進城裡的將士,驚恐的高喊:「關門!快關門!」

  他的手,看起來像是被某種野獸硬生生咬斷的,他只隨便拿布條綁住上方止了血,她可以清楚的看見那被狠狠撕咬過、血肉模糊的截斷面,但更可怕的,是從他傷口處冒出來的黑氣,那濕黏的黑氣,濃到連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沒有?那不是人咬的,是妖魔啊!」姆拉在她身後喊著。

  她抽了口氣,臉色刷白,回頭看著姆拉,「澪之前下了法陣,我得回城牆上開啟它,那可以保護這裡。」

  「這座城已經失去了諸神的護佑!」姆拉在喧囂的人聲中,緊張的拔尖了嗓子,「開了也沒用,擋不住的,我們得離開這裡!」

  終於,有人發現進城的士兵,個個身受重傷,不是斷手就是斷腳。

  人們恐慌了起來,在街上互相推擠,爭先恐後的想要遠離城門。

  姆拉抓著她,往白塔跑。

  「不行!」阿絲藍停下腳步,「我們不能放著不管!」

  「來不及了——」

  姆拉被人群推擠開來,她朝她伸出手,滿是皺紋的臉上,儘是悲傷與恐慌。

  在那一瞬間,她看著姆拉,然後是那些滿身是血的傷兵,還有驚恐不已的人們,跟著再回頭看著南方城外,那越靠越近的黑雲。

  地鳴,隨著黑雲隆隆而來。

  有人開始尖叫起來,被人群推擠開的姆拉,看出她的掙扎,悲痛的奮力朝她大喊。

  「阿絲藍,別回去!別回去啊!救你自己吧——」

  不行,她沒有辦法放手不管,巴狼還在工坊鑄劍,大家也都還在城裡,她得想辦法,至少拖延些時間。

  「阿絲藍——」

  雖然聽見了姆拉的吶喊,阿絲藍抱歉的看著她,還是轉過了身,擠過了人群,往南城牆跑去。

  她看澪做過,那些禮器是她陪著澪一起送上城牆四角的。

  守城的將士換成了剛回來的那批人,酒醉的人也幾乎被嚇醒了,他們擋住了她,不讓她上城牆。

  「讓開!我是白塔的侍女,讓我上去!」

  這一小隊的將領聽到了她的聲音,他認得她,忙要手下讓她上來。

  「阿絲藍?你為什麼來這裡?」

  黑雲更近了,狂風乍起,傳來了可怕的尖嘯吼叫聲。

  那聲音,像是集合了各種野獸的怒喊,彷彿從無底深淵而來,教人打從心底膽寒,城牆上所有士兵都看著那接近的黑雲,驚駭畏懼,卻又無法移開視線。

  「快!幫我到四周城塔搬那些裝酒的龍虎尊罍,我們得擋住那東西!」

  「擋?」將領臉色慘白,猛地回神問:「怎……怎麼擋?」

  「打開它,把裡面的酒沿著城牆灑一圈!」她奔向城塔,邊揚聲交代。

  知曉事情的嚴重性,將領立刻帶著手下,幫著她抬銅尊罍。

  關起的城門外,還有來不及進門的士兵和人們,他們哭號著,有些不死心的敲打著城門,有些則四散奔逃。

  她沒有辦法救全部的人,至少要保住一些。

  她的胸口緊縮著,不讓自己在意那些驚怕的哭喊,專心在手邊所做的事。

  東西南北四方的城牆上,士兵們抬著酒罍灑酒,其中一些士兵則留在南城牆上,替她抬著尊罍,她以鳥頭勺將祭祀用的神酒灑出,她邊灑酒,邊念著禱文,每到下一個城塔,酒罍一空,她就要士兵幫她搬另一個備好的酒罍。

  黑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也跟著越念越快。

  頸上的銅鈴,隨著她的奔跑,聲聲響著。

  來不及了,城牆太長了。

  她想。

  別去想。

  她念著禱文,灑著酒,飛奔在南邊的城牆上。

  風捲。雲殘。

  黑雲更近,掩去了朗朗的晴天,那腥臭的味道教人欲嘔,現在他們都看得到了,那團黑雲不是雲,是各種妖怪組合而成的軍隊。

  地上走的、天上飛的。

  獸蹄濺起了地上的泥塵,羽翅振動著空氣。

  它們看似人,卻又不是人;它們看似獸,卻又不是獸。

  牛角、獸牙、銅鈴大眼。

  長尾、利爪、血盆大口。

  沒有見過這種景象,守城的士兵們全嚇得屁滾尿流,腿軟的坐倒在地。

  可惡,還差一點點而已。

  見士兵嚇得停住了,阿絲藍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她扔掉鳥頭勺,抱起沉重的龍虎銅罍,跑在城牆上,邊跑邊念,邊將酒直接灑在所經之處。

  來不及了!

  來得及的!

  聽著頸上叮叮咚咚的銅鈴聲,她告訴自己,一定要來得及。

  她一定得成功,就算不為別人,也要為了他。

  東城的士兵完成了、西城的士兵完成了、北城的士兵完成了。

  她慌亂的想著,就差南城這邊最後一段了。

  阿絲藍拔腿飛奔,嘴裡念著長串的禱文,在第一隻妖魔要闖進城的那一瞬,她及時趕回了南城牆正中央的城門上頭,把所有祭祀用的酒都灑過了一遍。

  那伸過來的長爪,幾乎要抓傷了她。

  她摔跌在地,抓起城門上的玉環,呼喊著諸神的名諱。

  剎那間,轟地一聲,灑在東西南北四方城牆上的祭酒冒出了白光,直衝上天。

  但,那妖魔的長尾在最後的剎那捲住了她,將她硬生生拉出了法陣之外。

  她痛得叫出聲來,可她知道她成功了。

  它們被擋住了。

  擋在白光的外面,沒有一隻進得去。

  淚水因疼痛而迸出眼眶,她被佈滿鱗片的長尾懸在半空,看到城牆上的士兵驚慌失措的臉,他們嚇得心驚膽戰,但很安全。

  他們安全了,巴狼也安全了。

  她成功了!

  抓住她的妖魔憤怒的看著她,面目猙獰的吼叫著。

  在那瞬間,她以為自己會被它撕成碎片,她緊抓著頸上的銅鈴,含淚默念祈禱著。

  巴狼。

  神啊,請禰保護他!

  她不求其他了,此時此刻,她只求他能安全的活著。

  妖魔張開了血盆大口,腥臭的氣息噴到她臉上,她認命的閉上眼。

  但下一瞬,那妖魔在她面前化為黑霧,她摔跌回城牆上,黑霧籠罩了她,侵入了她的身體,附在她身上。

  阿絲藍既驚且慌,卻沒有辦法阻擋它,她奮力的抗拒著它的控制,但那完全沒有用,她無法控制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走進了白光之中。失去巫女的法陣太弱了,擋不了附在人體裡的妖魔,她穿越了過去,然後打倒最近的一個士兵,抓起刀劍,開始砍殺。

  不——

  阿絲藍哭著吶喊,卻無法開口。

  其他的妖魔,見狀全數跟進,附身在城外的人身上,然後飛越城牆,闖進了城中。

  手起。刀落。

  不要——

  阿絲藍看著自己,俐落的揮舞著刀劍,她可以感覺得到那切肉劃骨的震動,一次又一次的從手中的刀上傳來。

  鮮血成了紅霧,隨著她的揮砍從人體中噴灑出來,染紅了週遭的一切。

  她想停止,卻無法停止。

  她想閉上眼,也沒有辦法。

  她只能看著,眼睜睜的看著,人們哀泣、求饒、死去。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心裡哭喊著,卻連一聲都叫不出來。

  她認得的,不認得的,每一個,都慘死在她的刀下。

  不要啊——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可怕的一天。

  混亂是在何時開始的,他其實不是很清楚,他忙著鑄劍,完全忘了時間,也沒有聽到坊外的混亂。

  正當他專注的澆灌著銅液時,夯實的土牆被人撞出了一個大洞,那男人飛撞進來,掉在滾燙的火爐裡,男人在瞬間燃燒起來,慘叫著。

  坊裡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壞了,他迅速回過身,衝上前去,一把將那男人抓了出來,拿起一旁的毛氈蓋到那著火的傢伙身上。

  那男人身上的火才剛熄掉,外頭已經傳來了可怕的尖叫。

  「救命!」

  「救命啊——」

  「不要——啊——」

  「怎麼回事?!」

  巴狼回頭,話聲未落,跑到門口查看外面狀況的工匠們,已經嚇得轉身喊道:「外面打起來了!」

  「敵人來襲嗎?」阿萊抓起劍,衝到門邊。

  「不,是軍隊!」在門口的阿霽嚇得直指著外頭,「守城的士兵們瘋了,他們在殺人啊——」

  似乎是在一瞬間,整個工坊就亂了起來。

  巴狼抓起長劍就奔了出去,來到門邊,卻愣住了。

  士兵們瘋狂的揮砍著刀劍、槍矛,砍殺戳刺著平民百姓。

  屋外處處屍橫遍野,人們奔逃著、慘叫著。

  軍隊的人瘋了,先衝去的阿萊,手握長劍,和一名小兵打了起來。

  新劍長而利,硬又韌,阿萊勝在劍好,他一劍砍掉了那名小兵的腦袋,小兵的頭飛了出去,卻仍站著揮著手。

  下一瞬,一股黑霧從他的斷頸處冒了出來,直衝阿萊的臉面。

  阿萊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一旁的士兵,拿著長矛就要戳刺跪在地上的阿萊。

  「阿萊!」巴狼上前,揮劍替他架擋,邊問:「你還好吧?」

  怎料,阿萊突地起身,抓著長劍,竟和那士兵一起往他這邊砍來。

  他沒想到阿萊會攻擊他,嚇了一跳,忙往後仰,才堪堪避過。

  「阿萊!你做什麼?」

  他大喝著,但阿萊只是怒目張牙,持劍大力揮舞著攻擊他。

  「阿萊!」巴狼左擋右架,被前方兩人逼得往後直退。

  「該死的,你瘋了嗎?」

  他話才吼完,阿萊就跳了起來,雙手舉劍,往下砸砍;他跳得極高,那根本不是人所能跳出來的高度。

  巴狼不得已,用劍柄打昏了前面攻來的士兵,來不及閃躲上方攻擊的他,也只能舉劍架擋。

  鏗!

  金鐵交擊,發出清脆聲響。

  阿萊跳得很高,下墜的力量比平時要大,巴狼雖以雙手握劍,拿長劍擋著,但那巨大的力道,仍壓得他的劍往下。

  鏘——

  劍與劍因巨力摩擦著,產生了長串火光。

  若非劍格擋著,那長劍必會削到他的頸項。

  阿萊發髭皆張,眼帶血絲,臉上青筋暴起,兩個男人,面對面的僵持著。

  「大師傅!」站在一旁的裡可,看得清楚,高聲喊道:「阿萊師傅被妖怪附身了啊!」

  「你說什麼?」巴狼嚇了一跳。

  裡可臉色發白的道:「我老家在南方,我見過這狀況,阿萊師傅被妖魔附身了!士兵們都被附身了——」

  巴狼看著眼前呈現瘋狂狀態的阿萊,猛地抬腳朝他肚子踹去。

  阿萊痛叫一聲,往後摔飛出去,突地,一位紅衣姑娘從街角轉出,眼看就要撞上。

  怕她被去勢極快的阿萊撞到,巴狼忙出聲警告。

  「小、心!」

  那姑娘回頭,卻沒有閃開,只是抬起手中握著的大刀,幾乎是憑著蠻力,活生生就將飛摔而來的阿萊剖成了兩半。

  那景象,教人不寒而慄。

  紅衣姑娘全身浴血,手中的銅刀,因為砍殺了太多人,已經鈍掉了,她歪頭看著倒在地上的阿萊,再瞧瞧自己手中鈍掉的銅刀。她想也沒想,毫不在意的就將那破刀扔了,然後彎下身來,踩著死去阿萊的手臂,拾起他握在手中的新劍。

  阿萊傷口冒出了黑霧,迅即往旁溜得不見蹤影。

  工坊外的廣場上,一片靜默。

  現場的人全都看呆了,嚇傻了。

  直到這時,他們才發現那姑娘的衣並不是紅的,她穿著葛麻織成的衣裳,那原本是米黃色的,只是那身衣,現在已被鮮血染成了鮮紅。

  她的臉上是血、發上是血,身上手上全是鮮紅的血。

  她站起身時,身上的血還在滴著。

  她毫不介意的抹去臉上的血水,用那染血的小手,輕而易舉的握著劍,在身前刷刷的揮了兩下,然後滿意地看著鋒利的長劍,微微一笑。

  他們認得那姑娘,這裡的人,全都認得她。

  她每天都來,一天三趟。

  來為大師傅,送飯。

  巴狼不敢相信的瞪著那女人,懷疑自己看錯了。

  可那的確是她,她的臉,她的手,她的微笑。

  他和她一起長大,娶她為妻,吃她煮的飯,將她擁在懷中,她頸上還戴著他親手鑄造的銅鈴,他可能認錯其他人,絕不可能錯認她。

  「阿……絲藍?」

  他的聲音嗄啞到連他自己都認不出來。

  聽到他的叫喚,她回過頭,像是在這時才注意到他和其他人的存在。

  她不滿的擰起眉,瞧著他;那表情是他認得的,就像是平常有人打擾到她做菜時,不悅的模樣。

  「阿絲藍?」他顫聲再叫喚她,熱淚不知在何時湧上了眼眶。

  「大師傅……」裡可緊張的看著那全身是血的女人,顫聲警告道:「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她被附身了啊……」

  不,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的!她是白塔的侍女,她不會被附身的!」

  巴狼斥責著裡可,看著那染血持劍的女子,朝她伸出了手,柔聲道:「阿絲藍,把劍給我。」

  她瞇起眼,然後微笑,舉步朝他走來。

  所有的人都嚇得後退,只有巴狼還站在原地。

  裡可驚駭不已,忍不住上前扯著大師傅的手,想拉著他往後跑。「大師傅,你醒醒啊!你看看她身上那些血,她才把阿萊師傅殺死了!那不是阿絲藍!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啊——」

  「你胡說!」他咆哮著,一把將那小子揮開。

  裡可摔倒在地,又驚又怕的看著阿絲藍朝大師傅走來。

  巴狼看著來到身前滿身是血的小女人,她的眼是血紅色的,冰冷而毫無情感。

  他心痛不已,滾燙的熱淚,在不覺中滑落臉龐,他痛苦的凝望著她,顫聲開口,輕問:「告訴我,你沒有被附身,對不對?你還認得我的,對不對?」

  她微笑,抬手。

  日,當空。

  劍芒,輕閃。

  光潔的劍身,映著她的微笑,映著他的悲痛。

  「阿絲藍——」

  他看著她,大喊著她的名字,但她只是露出純真而猙獰的微笑,舉起的長劍,卻還是揮了下來。

  巴狼只能舉劍架擋。

  她旋身,回轉,舞著劍,身手俐落的朝他劈砍著,一次又一次。

  「阿絲藍,是我啊!」

  他流著淚,擋住她砍來的一劍,朝她吼著。

  「你醒一醒——」

  他抓住她握劍的右手,她卻舉起左拳,狠狠的揍了他一拳。

  「我是巴狼啊!」

  他抓著她喊著,但她只是怒瞪著他,再揮來一拳,同時以極大的力道,掙脫了他左手的鉗制。

  長劍再度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劍芒。

  兩劍次次在空中交擊著。

  他只能驚懼悲痛的舉劍架擋著,擋了又擋,擋了再擋,嘶啞的喊著。

  「阿絲藍!求求你——」

  她的長髮在空中飛散,頸上的銅鈴在每一次揮砍長劍時,都叮咚作響。

  她揮砍長劍的速度越來越快,力道越來越重,打得巴狼節節敗退,幾無招架之力,甚至得在地上翻滾才能狼狽的躲開她兇猛的攻擊。

  一旁的阿霽扶著被揮倒在地的裡可,跪在地上哭喊著:「大師傅!她不是師母了,你得回手殺了她啊!不然她會殺了你的!會殺了你的——」

  殺了她?

  不,他辦不到!

  她是他結髮的妻!

  是他這一生最愛的人啊!

  可她的攻擊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凶狠。

  她沒有那麼大的力氣,他曉得。

  她在之前根本沒學過武,他也知道。

  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他應該要殺了她,但他做不到,所以他只能盡力架擋閃避著,一次又一次的喊著她的名字,試圖喚回她。

  長劍劃傷了他的手臂、他的臉頰,她揮出的每一劍,都欲置他於死地。

  下一瞬,他被她一腳踢中胸口,仰躺摔跌在地。

  原本緊握在手中的劍,飛了出去。

  她在他爬起來之前,跳坐到他身上,左手猛地鉗抓住他的脖子,將他砰然壓回地面,右手舉起長劍就往他臉面而來——

  他從未想過,他會死在她手上。

  遠處,裡可和阿霽在哭喊著。

  在那電光石火間,她的輕言笑語,她的溫柔婉約,全浮現心頭。

  長劍,直落而下。

  她力氣太大,劍太快,他來不及閃,也無法閃,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刺下那一劍,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

  但,當劍快速落下的那一瞬間,卻突地往右偏了。

  長劍劃破了他的臉龐,鮮紅的血滲出。

  她不應該會失手的,他被她鉗制著頸項,被她壓坐在胸膛,他已無處可逃。

  但她失手了,那麼近,劍卻偏了,只將他的左臉劃出了一道血痕。

  長劍深深的插入泥土中,露在土外的劍,只剩下一半,顯出她剌出那一劍時,用的力氣有多大。

  她仍緊握著劍,他驚訝的看著她,卻感覺到她在顫抖。

  坐在他胸膛上的阿絲藍,對著他發出憤怒的吼叫,但劍仍插在土中,她緊握劍的手,抖個不停。

  她頸上的銅鈴,因為她劇烈的顫抖而輕響著。

  那雙緊盯著他,冰冷而血紅的眼,流出了淚。

  鮮紅的淚。

  她閉上眼,握劍的手仍在抖。

  她體內的妖魔想殺他,但她不想,他可以感覺得到她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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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13:59 |只看該作者
  「阿絲藍……」

  巴狼懷抱著希望,抬起手撫著她的臉,啞聲輕喚著她的名。

  她又張開嘴,發出另一聲痛苦而憤怒的嚎叫,那叫聲,像是從她的胸臆中嘶吼出來的。

  痛苦、嗄啞、淒厲——

  淚水滑落他的眼角,他伸出雙手捧著她的臉,呼喚著她。

  「阿絲藍!」

  熱燙血紅的淚滑過她的臉頰,流過他的雙手。

  「啊——」

  她仰天,長嚎著。

  他為她的掙扎感到心痛不已,朝她喊著。

  「回來!回我身邊來——」

  風起。雲湧。

  剎那間,不知哪來的雨雲,遮住了日光。

  她鬆開了鉗住他頸項的左手,以雙手拔起了插入土中的長劍。

  長劍停在半空,卻仍對準著他。

  她喘著氣,低下頭來,看著他,血淚潸然。

  「我愛你。」他淚流滿面的說。

  在那一瞬間,她像是認出了他。

  他可以從她的眼中看見,那熟悉的溫暖與愛意。

  她痛苦的喘了口氣、再一口,全身顫抖著,跟著她突然出其不意的奮力曲起手肘,格開了他捧著她臉頰的雙手,長劍一轉,劍尖從朝向他,變成往上指著天,然後她握著長劍,往左下方一拉,讓那光滑如鏡的劍鋒,劃過了她優美的頸項。

  那短短一剎,有如恐怖的永恆。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會如此做,想要阻止,卻已是來不及。

  他看著,他抬手,他叫喊,卻不夠快。

  沒有她快。

  鋒利的長劍,劃過銅鈴,冒出火花。

  雖然有銅鈴擋住一些,但那把劍,那把他親手鑄造出來的利劍,劃斷了材質較軟的銅鈴,劃破了她雪白的肌膚。

  她的血,噴濺到了他臉上。

  斷掉的銅鈐,叮叮咚咚的掉了下來,落在地上。

  腥臭的黑霧,從她頸項上的劍痕中,隨著鮮血一起冒出來,它幻化成原形,朝著他倆發出不爽的鬼嚎。

  「阿絲藍——」

  巴狼沒有理會它,阿絲藍倒了下來,他跪坐起身,將她抱在懷中,大手緊緊握住了阿絲藍血如泉湧的頸項。

  那把劍終於脫離了她的手,掉在地上。

  阿絲藍軟癱在他懷中,卻看見那東西試圖朝巴狼衝來時,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她白著臉,硬撐起來,張嘴唸咒,以她自身的血,在空中寫下了澪曾教她的咒文。

  文字一閃,化為金光,直擊妖獸。

  它痛叫出聲,憤恨不已的咆哮著。

  忽地,遠處傳來一記號角長音。

  它倏然一驚,回頭看著西南城角,跟著又不甘的怒瞪了他和她一眼,這才不爽的飛上天,往西南而去。

  見那妖魔走了,阿絲藍這才鬆了口氣,再次軟倒下來。

  巴狼緊擁著她,大手壓在她頸上的傷口,驚慌的喊著:「阿絲藍——」

  「對不起……我……」她抬起手,撫著他臉上的血痕,啞聲開口,「我不想傷你的……」

  「我知道……」他緊緊的壓著,淚流滿面的哽咽道:「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她喘著氣,紅色的血淚依然在流,每說一個字,她頸子上那幾寸長的傷口就冒出更多的血水。

  他擁著懷中那嬌小瘦弱的妻子,心痛得不能自已,熱淚不斷滑落,滴在她臉上。

  「別……別哭……」

  她抖顫著手,撫去他臉上的淚,「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她的嘴角咯出了血,無奈又悲傷的看著自己雖費力抹去,他眼眶裡卻又再次滑下的熱淚,她的手已無力,再舉不起來,她難過的哽咽,輕咳著血,靠在他肩上,幾近歎息的顫聲道。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她的血流了他滿手,染紅了他的衣,他用盡全力的壓著,它們還是不斷的流出來。

  他肝膽欲裂,擁著她,啞聲懇求著,「阿絲藍……求求你……」

  她喘了口氣,心痛的看著他,試圖對他微笑,卻沒有辦法,只能費力的喘著氣。

  「我愛你……」她顫聲說著:「真的……」

  黑暗在眼前蔓延,掩去了他的面容,她意識開始渙散起來,她費力掙扎著,試圖睜開眼,卻只覺得冷。

  「巴狼……巴狼……你在哪裡?」她看不見他了,身體也逐漸沒了感覺,一時間驚慌了起來。

  「我在這裡,在這裡。」他緊抓著她試圖抬起的手,將她的小手壓在臉上,把她更加緊擁在懷,哭著道:「我在這裡……」

  「你……你送我的……我的銅鈴呢?」她粉唇微顫。

  聞言,他趕緊伸手將落在地上的銅鈴,撿回來給她。

  「在這裡,銅鈴在這裡。」

  她想握著銅鈴,卻握不住,只有淚不斷落下。

  他把銅鈴放在她手中,大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協助她握緊了銅鈴,啞聲祈求,「阿絲藍……別離開我……」

  「對不起……不……不能……」她蜷在他懷裡,連發抖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淚流滿面的,合上了已無焦距的眼。

  淚水,滾落雙頰。

  她輕輕歎息,聲若游絲的吐出了心中最深的遺憾。

  「不能……陪你……到老了……」

  她的脈搏停了。

  巴狼驚慌不已。

  她已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阿絲藍……」

  他緊抱著她,不敢相信她已經離開。

  「阿絲藍,你回答我啊……」

  他顫抖的把臉貼到她臉上,卻感覺不到她的鼻息。

  「阿絲藍……」

  他哽咽的喊著她的名,但她不再喘息、呼吸,也沒有任何反應。

  她癱在他懷中,一動也不動的。

  她的身體,失去了溫度。

  「阿絲藍——」

  滂沱的大雨,在這時落了下來。

  巴狼緊抱著她,跪在地上,仰天哭號出聲。




  大雨。傾盆。

  殺伐聲不知在何時止息了。

  但那突來的沉寂,反而更教人害怕不安。

  工坊的人,在剛剛那陣混亂中,躲的躲,逃的逃,剩不到多少。

  沒有人知道剛剛那陣殺戮是怎麼回事,工匠們全都為了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懾,巴狼和阿絲藍之間發生的事,教人為之動容。

  廣場上,到處都是血水。

  血,流成河。

  巴狼抱著阿絲藍,哀慟不已,哭到聲音嘶啞。

  他懷抱著她,輕輕的,小心翼翼的抱著,像抱著最珍貴的寶物。

  大雨,洗去了她臉上和身上的血水。

  他一次又一次的輕撫著她秀麗而蒼白的面容,不懂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她好瘦。

  懷中的她,輕如鴻毛一般。

  他不知道,她是從何時,變得如此輕,這麼瘦。

  他竟記不起來,她是何時變得這麼清瘦。

  一個月前?兩個月前?半年前?

  究竟是什麼時候?

  他從何時竟忘了看顧她?

  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絲藍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願與巴狼,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她的誓言,猶在耳畔。

  她在廟堂裡,仰望著他時,那害羞的模樣,他依然深深記得。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他不自覺抱著她搖晃著,痛哭失聲。

  夠啊,有她就夠了啊,他怎麼會如此愚蠢。

  心欲裂,如火燒。

  他將臉貼在她臉上,懷裡的她已經失去了溫暖,逐漸變得越來越冰冷。

  他只是想要得到認同而已,他只是想要擁有歸屬感而已,他只是想要擁有同伴而已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茫然的看著前方地上,他新鑄好,在雨中依然閃閃發亮的鋒利新劍。

  因為她總說他是愛吃鬼,當初為了標示劍是他所鑄,他還特別在劍首上,鑄了饕餮紋,但現在那怪獸裂張的嘴,卻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她不安的聲音,輕輕的在耳邊迴響著。

  他一直以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一直以為他做的是對的,他知道她不認同,但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情必須去做,所以他選了,選擇去鑄造刀劍。

  她妥協了,陪著他,從此沒再提過。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劍芒一閃、再閃、又閃,她的眼裡,流著血淚。

  對不起……我……我不想傷你的……

  她哭著說。

  啊——

  她仰天淒厲掙扎的吶喊,彷彿還隆隆在耳邊響著。

  她溫柔悲傷的看著他,格開他的手,狠心刎頸的那一瞬,似乎還在眼前。

  心頭顫動抽痛著,他用力的喘著氣,全身僵硬的忍著那刮肉的疼。

  他一直以為……她會和他一起白頭到老……

  看著那把金光閃閃、鋒利不已的銅劍,巴狼緊抱著懷裡的女人,悔恨不已。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她說過的。

  他沒有聽進心裡。

  他真的以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直到現在。

  直到看見她拿著劍,直到她倒在他的面前,直到她為了棄劍,為了救他,賠上了自己的生命,他才曉得他究竟做了什麼。

  他,就像是劍首上那貪心的饕餮,已經擁有許多,卻還想要更多……

  她說得沒錯,那是殺人的工具,可直到她死在他親手鑄造出來的長劍下,他才真正曉得。

  他哀痛欲絕的抱著她起身,在大雨中,走進工坊。

  沒有人敢擋他,所有的工匠都站到了旁邊,阿霽和裡可也退到了一旁。

  巴狼將她放到他的火爐旁,撥開她臉上濕透的長髮,抹去她臉上的雨水,然後解下自己身上的衣帶,替她把脖子上的傷口,輕輕的綁了起來。

  她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般。

  他撫著她的臉,俯身親吻她。

  她的唇冰冷不已,他的淚,再次滴落她蒼白的臉頰。

  看起來,像是她也跟著哭了。

  胸口再次緊扯著,因她而疼,因她而痛。

  他深吸口氣,起身,走回屋外大雨中。

  全部的人,再次讓開了。

  他撿拾起地上那兩把新鑄的劍,走回工坊中。

  「大師傅……」阿霽忐忑的叫喚他。

  他沒有理會小學徒,只是抱著那兩把新劍,走回工坊中。

  「大師傅,你想做什麼?」

  他繼續往前走,工匠們惶惶不安的瞧著他走回來,當他們看見他把那兩把劍丟進火爐裡時,終於驚叫了出來。

  「大師傅,你做什麼?你瘋了嗎?!」

  他轉回身,走到那批堆放在一旁土墩上,全新鑄好,尚未打磨的長劍前,一把將它們抱了起來,統統扔進了爐子裡。

  「大師傅!那些是要交給王上的新劍啊!大師傅——」

  他們驚慌不已,想上前阻止他,卻又不敢。

  「你們覺得這些是什麼?獎賞?沃地?爵位?在這之前,我也以為是。」

  他繼續走到土墩旁,抱起另一堆新劍,回到火爐邊,將它們再扔進去。「我錯了,這些只是殺人的武器。」

  「可是——」有人不甘心的揚聲。

  「可是什麼?!」

  他爆出一聲低咆,猛地回身看著他們,指著躺在地上的阿絲藍,痛苦的嗄啞出聲,「你們知道她是怎麼過來的嗎?她被附身後,是拿著我們鑄好的刀,一路殺過來的!她親手殺掉了她認識的每一個人!想停下來,卻無法阻止!你們想過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嗎?你們想過她有多痛苦嗎?你們知道她為什麼要刎頸自殺嗎?」

  所有還留下來的工匠,心頭驀然一寒。

  阿絲藍還躺在那兒,冰冷、僵硬,失去了氣息,卻像一堵高大的牆,阻止他們靠近。

  淚水,滑下巴狼粗獷悲痛的臉龐。

  「這些全是殺人的武器!」他憤怒的說:「阿絲藍說過的,我卻沒聽進去!」

  他的一字一句,迴盪在王坊內,震撼著人心。

  「為了救我,她死了。」他環視著那些人,流著淚,啞聲道:「我的妻子,死在我親手鑄造出來的刀劍下……」

  他深吸了口氣,一個一個的看著面前的每一張面孔,「她所殺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的罪過。如果我還讓這些刀劍留下,才真的是瘋了。」

  沒有人,沒有一個人,再敢說些什麼。

  他轉回身,走到火爐旁的風箱,握住握把,大力鼓著風,將爐裡的火燃得更旺。

  火,舞動、跳躍著,燃燒著一切。

  可當劍才要開始發紅時,驀地,一陣地鳴由遠而近。

  大伙心頭一驚,臉色瞬間煞白,剛剛也有這陣地鳴。

  大地在震動。

  隆隆的地鳴,突然再次響起,一陣又一陣,一波又一波,轟隆轟隆的作響。

  所有東西開始劇烈搖晃著。

  工匠們全都害怕的奔到了門外。

  「大師傅、大師傅,快走啊!工坊要坍了——」

  阿霽對著他大叫,巴狼沒有理他,只是繼續鼓動著風。

  就算屋子坍了,他也要毀了它們,他絕不讓這些東西流傳下去,一把也不能。

  劍的成分多少,是他親自調配的,這裡的每一把劍,只有他知道怎麼做,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其他人銅鍚成分的比例,和如何讓它們更加堅硬的配方,只要他毀了這裡的劍,就再不會有人知道該如何製造它們。

  這是他的罪過,他必須親手結束它們!

  「大師傅——」

  他沒有回頭,他繼續鼓著風。

  工坊的大門,禁不起那巨大的震動搖撼,轟然一聲,整個塌了下來,將他封在裡面。

  「大師傅——」

  阿霽在門外哭喊著。

  工坊的屋頂坍了些在他身上,他也沒有停下。

  不知是幸或不聿,那穩穩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梁,雖然歪了些,卻沒有完全倒塌,替他留了些許空間,殘破的牆面,仍有風透進。

  有風,就夠了。

  他繼續一次又一次的鼓著風,將火燃得更旺。

  坊裡的溫度,越來越高了。

  通紅的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龐,他汗流浹背的大力推動著風箱。

  外頭似乎還有人在呼喊,還有人在哭號,他沒有理會,只是更加用力的鼓著風,直到親眼看見那些長劍,全在熊熊烈焰中,逐漸融化。




  地鳴,不知道在何時停了。

  當所有新制的刀劍全部融化,他才推開木頭、挖開土牆,從倒塌的工坊裡,抱著阿絲藍走出來。

  雨,停了。

  天,黑了。

  他不是很清楚過了多久,失去了她,時間對他來說,已沒了意義。

  工坊外,寂靜異常。

  一輪明月,又圓又白,如玉盤一般,高掛在天上。

  他抱著她,一路越過殘破的城區,走回家。

  起初,他以為只是天黑的關係,所以街上才沒人,但空氣裡有著血腥和燒焦的氣味。

  跟著,他就看到點點的殘火,在黑夜中散發著光亮。

  然後,屍體出現了,一具、兩具……數十具……

  很快的,他就不再算那些死去的人數。

  城裡,到處屍橫遍野。

  死去的人,成千上萬。

  還活著的,都逃走了。

  在他被活埋的那短短光陰內,這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座杳無人煙的死城。

  西南的城牆,被突如其來的大水沖垮了,大水從西南而來,突兀的橫過王城,在中間卻又拐了彎,由東南而去,將王城分成兩半。

  染著血色的隆隆大水,流過城區,衝垮了城牆,衝垮了白塔,也衝垮了途中所經過的一切。

  北城高大的宮殿,被焚燬了,有一半都倒塌淹沒在水中。

  看著那條突然出現的河,和雄據在月光下的殘破城牆,他懷疑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但很顯然,他在被活埋的期間,意外躲過了一場殺戮。

  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驀地。

  月光下,傳來愉快如銀鈴般的笑聲。

  在這死寂的城中,那笑,顯得萬分突兀。

  他心下倏然一驚,轉頭看去,只見西城那邊高大得有如斷崖的殘破城垣上,跪著一名女子。

  是蝶舞。

  但,在笑著的,不是她,是那個突然飄浮起來,在月夜下笑得異常妖艷顛狂的女孩。

  是澪。

  雖然她背對著他,他依然認出了她:他看著她長大,她親自為他和阿絲藍主持成親的儀式,她應該失蹤了,他記得阿絲藍曾為她著急過,但她,卻出現在這裡。

  澪笑著,輕快的笑著,烏黑的髮絲在空中飛揚著。

  「蝶舞、蝶舞、親愛的蝶舞啊……」

  她吟唱般的看著那跪在地上,和她一同長大的女子,笑著輕聲說了些什麼。

  蝶舞臉色煞白,泣不成聲的仰望著她。

  澪的笑聲變得淒厲而狠絕,她揚起了頭,瞪著跪著的蝶舞,恨聲道——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著我一同看盡人世!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複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什麼……」蝶舞雙唇微顫,臉上血色盡失。

  「你知道嗎?蝶舞。」她掩嘴輕笑,「今晚是滿月呢,呵呵呵呵……」

  她揮舞的衣袖在月下笑著、旋轉著、吟唱著,「滿月啊、滿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著那瘋狂的巫女,看著那跪倒在地的王后。

  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阿絲藍也在為眼前所上演的一切而哭泣。

  巴狼心痛的遮住了阿絲藍早已合上的眼,抱著她,轉身離去。

  已經夠了。

  真的。




  城裡的火,時大時小,連燒了好幾天,幾乎吞噬了一切。

  他將她埋在兩人一手打造的家中後院,親手替阿絲藍造了一座墳,在墳前種上了她最喜歡的杜鵑花。

  城裡還活著的人,都逃光了,沒有人敢回到這座被詛咒的鬼城,他們拋棄了這地方,他卻仍選擇住在這裡。

  他要陪著她,天長地久,他承諾過的,他曾經忘記,這次絕不會再忘了。

  他撿拾著城裡可用的東西,到上坊裡搬來工具和材料,在後院另外造了一個火爐。

  幾天後,他在毀壞無人的街上,看到蝶舞。

  她像得了失心瘋一般,赤著腳,在街上遊蕩著。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他必須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看著他,茫茫的,喃喃的,自言自語似的,將所有的經過,全說了出來。

  龔齊的愚蠢、她的盲目、澪的憤怒、雲夢的無辜……

  這是一場可怕的悲劇。

  或許他應該要恨她,她是造成一切的禍首之一,但他卻沒有辦法,她已經得到了她的報應。

  不忍心看她如此無助,巴狼將她帶回家照顧。

  蝶舞沒有反抗,只是乖乖跟著他。

  她一直沒有開過口,每天只是呆呆的坐著,看著他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搬來陶泥,日以繼夜的雕刻著那一切。

  當她認出他所刻畫的東西,她才有了反應。

  「你在做什麼?」她問。

  「阿絲藍在哭。」他說。

  她瞪著他。

  「阿絲藍死了。」她提醒他。

  「我知道。」他嗄聲開口,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一點了。

  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淚水滑落臉頰,然後開始幫他。

  他們是兩個瘋子,他想。

  兩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繼續雕著陶泥,把一切都刻了下來。

  一天又一天過去,他日日夜夜都在阿絲藍的墳前,雕刻著那巨大的陶畫。

  他把事情的經過,全都親手刻了上去,記錄著所有發生過的一切。

  關於這個王朝、大王、王后、公主、女巫,還有那場戰爭,和那個可怕的詛咒……

  他廢寢忘食的刻著,將陶畫翻成陶范,再到工坊裡搬來銅錫,把它們融成液體,澆灌進陶范裡。

  那是很困難的工作,因為那幅畫十分龐大,他只有一個人,所以必須要分開鑄造,再將它們合鑄起來。

  但他的技術很好,該死的好。

  日昇。月落。

  月落。日昇。

  風吹著,雨下著。

  他的血和淚和在陶泥之中,滴在銅液裡。

  巴狼不知道他花了多久的時間,他沒有特別去注意,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鑄造這幅畫上。

  「你得吃點東西。」蝶舞說。

  他吃了,因為那樣才有體力把事情做完。

  「你必須睡覺。」蝶舞說。

  他睡了,卻總是流著淚醒來。

  沒有阿絲藍的現實,太過孤寂。

  有時候,他從夢中醒來,會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起床後,便會瘋狂的在荒廢的鬼城裡,四處尋找她。

  在白塔的曬場,在倒塌的城牆,在漫流的河岸,在工坊的大樹下——

  巴狼、巴狼……

  他可以看見她笑著朝他揮手的身影,聽見她開心叫喚他的聲音,但阿絲藍從來沒有真正出現過。

  然後,蝶舞會找到他。

  他會清醒過來,痛苦的回到清冷的家中,繼續鑄造那幅銅畫。

  或許,到了最後,他是真的瘋了。

  但沒有了阿絲藍的世界,是怎樣都沒差了。

  他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將銅畫鑄完,修飾,磨光,擦亮。

  鑄好銅畫的那天,又下雨了。

  銅畫很大很大,上面有著一切,但他只在一旁小小、小小的角落,刻著她和自己的身影。

  他在爐前鑄著銅,她在他身後煮著飯,看著他。

  雨水落在她的臉上,好像她又哭了。

  他急切的用衣袖,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別哭了、別哭了……」

  他輕撫著她秀麗的臉龐,彷彿又聽見她溫柔的聲音。

  巴狼,衣服要多穿一件,別冷著了……

  巴狼,這湯我熬了十個時辰呢,你嘗嘗……

  巴痕,明兒個走師傅生辰,你別忘了……

  巴狼,這手套送你,工作時戴著,就不會再燙著手……

  巴狼,等等,這魚還燙著呢……討厭,你這貪吃鬼……

  巴狼……巴狼……

  我愛你……

  熱淚,一滴、一滴的滾落,他再次慟哭了起來。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她的無奈、她的哀傷淡淡迴盪著。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對不起……」

  他悔不當初的道著歉,滿是傷的大手,顫抖的撫過她的臉,一次又一次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卻怎樣也擦不盡。

  「阿絲藍……」

  對不起……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痛欲裂。

  他跪趴在畫的最角落,哽咽沙啞的喚著她的名。

  「阿絲藍……」

  他泣不成聲的哭著,撫著他此生最珍愛的女子。

  「阿絲藍……」

  風輕輕、輕輕的吹著,帶走了他的呼喚。

  他的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再分不清。

  當蝶舞發現那在短短時日內,一夜白髮的男人時,巴狼已經跪在那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死前,他的手,依然擱在阿絲藍的臉上,替她擋雨。

  粉色的杜鵑,被雨打殘,落了下來,隨著匯聚成小溪流的水,流到了他身邊,殘破的花瓣,依戀的偎在他的褲腳,卻無法對抗越下越大的雨水。

  終於,那一抹粉,還是被水流帶走了。

  大雨,淅瀝淅瀝的下著。

  一直下著……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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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   


  天長。地久。

  天,能有多長?

  地,能有多久?

  在那悠久又漫長的歲月裡,他不斷輪迴轉世著,度過一世又一世荒蕪寂寥的一生。

  他其實已經記不清,自己轉過了多少世,喝過了多少碗孟婆湯,但他始終未曾忘記他的誓言。

  他在自己的靈魂上,澆鑄刻下了傷痕,就算魂飛魄散,也要記得。

  曾經,在地府的轉劫所,有個人告訴他,忘不掉,就無法超脫。

  「我不求超脫。」他看著那人,回答道:「如果我不是完整的,又如何能夠超脫?」

  她是他的靈魂伴侶,他的一半,沒有了她,他就不會完整。

  所以,他一直記得,從來未曾忘記過。

  為了某種原因,再沒有人追究他忘卻與否。

  他帶著記憶,轉世,輪迴。

  喝了湯,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模糊不清,只有她清晰如昨。

  但是他一直沒有遇見她,他曾經修過法,也曾念過佛,可諸神無語,蒼天總是寂然。

  很久之前,他就已不再求神問佛。

  反正它們也從來未曾回應過他的祈禱,或懇求。

  他不曾再犯過罪,他也誠心助人,在那一世又一世的輪迴中,他早已積善千萬,不必再入輪迴。

  可地府那些人不會說謊,他們只會在他提問時,規避問題。

  他知道她仍在人世,他寧願重回人間受苦,也不願求自身解脫。

  他們拿他沒轍,只能任由他。

  他學不會遺忘,也不想遺忘。

  他成了一個最冥頑不靈的魂魄。

  荏茫茫人世間,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下去,尋找他心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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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15:3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遇見她。

  是在捷運上。

  平常,他是不坐捷運的。

  但那天晚上,他的車壞了。

  所以他買了票,搭上了那班車。

  因為疲倦,他上車後,就在座位上閉目養神。

  但她一上來,他立刻就感覺到了。

  空氣中的溫度,幾乎在瞬間改變,變得溫暖而和煦,如春天的陽光。

  那莫名熟悉的感覺,讓他睜開了眼。

  她就站在他面前,一手拿著本書,一手抓著吊桿,戴著耳機聽音樂。

  他瞪著那樣貌清秀的小女人,心跳飛快,幾乎不敢相信。

  車開了。

  城市的夜景,在車窗外飛逝,他卻只能緊抓著手中的提包,血色盡失的瞪著她看。

  頭暈,而目眩。

  他認得她的靈魂,就像他熟悉自己的。

  有人從她身後走過,她往前移動,讓人通過,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膝蓋。

  在觸碰到她的電光石火間,熟悉而溫暖的感覺傳來,震撼著心頭。

  「對不起。」她露出有些緊張而抱歉的微笑。

  熱淚,幾乎在瞬間奪眶。

  他忍住了,死命的忍住,只緊抿著唇,搖了搖頭,然後逼自己垂眼閉目,以免自己這樣死盯著她的模樣,會把她嚇壞。

  他可以感覺到她慢慢放鬆了下來。

  下一個站到了,好快。

  他緊張的微張開眼,向上瞥了她一眼,她仍在看書,一本小說。

  到站了。

  他抓緊了手提電腦包,害怕一個不小心,她就會消失在眼前。

  原本坐在他身旁的人,起身,下了車。

  她靠他靠得更近,讓那人通過,然後在他身邊的空位坐了下來。

  心跳聲,在耳中隆隆作響。

  她把原本背在肩上的手工花布背包放在腿上,再將手中的書擱在上頭,繼續低頭看著。

  她和以前一樣,留著一頭長髮,她將長髮綁成了辮子,垂放在身前。

  她年約二十出頭,穿著一件白色的高領短袖毛衣,搭配牛仔長裙,腳上踏著有著白色小花的高底涼鞋,露出一個個可愛粉色的腳趾。

  她的打扮也和以前一樣樸素簡單,除了腳上涼鞋的小花,她身上沒有多餘的配件。

  車子又開了。

  他可以嗅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可以感覺得到,她緊靠在他身旁時,傳來的體溫。

  心臟,大力的撞擊著他的胸口。

  喉頭,因為緊張而收縮。

  不敢一直轉頭看她,他忍不住透過對面窗戶的倒影,偷瞄著身旁的她。

  她低垂著首,慢慢的翻看著手中的書。

  她掩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她從包包掏出手機,看了眼手機裡的時間。

  她合上了書,看著窗外的景物,然後又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他收回盯著她的視線,看著自己放在黑色電腦包上,緊緊交握的兩隻手,因為用力而泛白的指節。

  他必須這樣交握著,才能克制想觸碰她的衝動。

  車子繼續往前行著。

  窗外的大樓一棟又一棟的飛逝而過。

  人們來來去去的,上車,下車。

  她一直坐著,他則計算著這條捷運線共有幾站,她還會這樣安然的在他身邊坐多久?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

  多久?

  每一次到站,他的心就提得老高,每一次門關上,他卻也無法放鬆下來。

  他必須知道她是誰?住在哪?做什麼的?

  他必須曉得她現在是什麼人。

  他已等她,等了數千年。

  但當她就這樣放鬆的坐在他身邊時,他什麼也無法想,只能死命的壓住心口的痛,忍住幾乎要奪眶的淚。

  驀地,她把腦袋靠到了他的肩頭。

  他一愣,抬眼,才發現她竟在不覺中睡著了。

  她的氣息,好暖好暖。

  他屏住了呼吸,完全不敢動彈,只能任她靠著熟睡。

  窗外,大樓燈火如流光閃爍。

  他的心抽緊著,因靠在他肩頭上的她,而微微震顫著。

  多想就這樣將她擁入懷中,但他不敢。

  只能坐著。

  心懷感謝的坐著。

  捷運車,繼續平穩的在軌道上前行。

  她的身影,在玻璃倒影中,靜靜的枕在他肩上。

  如果可以,他願意就這樣度過另一個千年,甚至永遠。




  車,到站了。

  因為人們的走動,諠嘩。

  她醒了。

  當她發現自己枕在他肩上時,她顯得十分尷尬而緊張。

  在那瞬間,她匆忙的跳了起來,膝頭上的書掉到了地上。

  他彎身替她撿拾,慌亂中,她也蹲下車去撿,兩個人的頭撞到了一起。

  「抱歉……」

  粉嫩的臉上,有著窘迫的紅暈。

  她撫著頭,不好意思的道著歉。

  「不會。」他啞聲開口,把書還給她。

  車子要關門的聲音響起,她慌張的看了車門一眼。

  「謝謝。對不起,我到站了。」她紅著臉,忙亂的抓著書和背包匆匆下車,卻因為才剛睡醒,又太過匆忙,腳下一個不穩,差點在車門邊跌倒。

  「小心。」

  他跟在她身後,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拉回懷中,穩住了她,順手帶著她往前跨了一步,下了車。

  她撫著心口,驚魂未定的仰望著他。

  車門,關上了。

  他應該要立刻鬆手的,但她在懷中的感覺是那麼好,他停頓了彷彿是永恆的幾秒。

  她有些迷惘的看著他。

  他強迫自己鬆手,退開一步,撿起她掉在地上的花布包和那本書。

  車,開走了。

  月台上,人群散去。

  他把東西交還給她。

  「謝謝你……」

  她緊抓著花布包和那本書,面紅耳赤的輕聲說著。

  「不客氣。」他彎腰去撿在方才下車時,為了抓她,也跟著飛出去的黑色電腦包。

  她看著他拿起電腦包時,再次驚慌起來。

  「你那是筆電吧?摔壞了嗎?對不起,我——」

  「別再和我說對不起了。」

  他開口,打斷了她。

  或許他不該這麼說,但他真的受不了聽到她再對他道歉了。

  該道歉的,是他,從來就不是她。

  她僵在當場,困窘不已。

  看著她受傷的眼神,他的胸口一緊。

  「我不是——」他低頭看著她,僵硬的啞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困惑的瞧著他,烏黑的瞳眸映著他自己。

  然後,慢慢的,她揚起了嘴角。

  「嗯。」輕輕的,她點了下頭,眼裡有著熟悉的溫暖。「我想我知道。」

  心頭,微微的,又抽顫了一下。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沉默的看著她。

  她深吸口氣,微微一笑,大方的伸出手,「你好,我叫方秋水。我平常沒那麼少根筋的,謝謝你。」

  看著她臉上那溫柔的微笑,和懸在半空中的柔白小手。

  他喉頭一哽,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有辦法伸出手,握住她溫暖的柔荑,啞聲張嘴,告訴她,自己這一世的名字。

  「耿克剛。」

  那瞬間,她似乎察覺了什麼,愣愣的瞧著他。

  輕風溜過了她的臉頰,揚起了他的發。

  人群又再次聚集。

  她很快回過神來,不好意思的將手從他溫暖的大手中抽回。

  「對不起,我和人約好了,趕著回去。」低著頭,她從花布袋中掏出紙筆,寫下一串電話號碼,才微笑著遞給他。「這是我的電話,你的電腦若是壞了,請一定要和我聯絡。」




  那是他和她,這一生中,第一次見面。

  離開捷運站後,他遠遠的跟著她,看著她走進市區的巷弄裡。

  他不敢跟得太近,幸好她也沒回頭查看過。

  她轉了個彎,走到街尾,然後推開一扇小門,走進位於街尾的庭院中,穿過小徑,從外側的樓梯走上了樓。

  二樓左邊的燈,亮了起來。

  然後,他才看到了在一樓的咖啡店。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開始沒看到,也許是因為他剛剛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但它就在那裡,在街尾,亮著燈。

  他認得這間店。

  紅磚屋。菩提樹。彼岸花。

  他知道這個地方,也來過這裡:有陣子他常會到這裡喝咖啡。

  可是看著那些人,太痛苦,那女人的存在,總會提醒著他曾犯下的錯誤,與孤寂。

  所以,漸漸的,他習慣性的避開這個地方。

  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來了。

  仰望著她窗口透出的溫暖燈光,他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應該要離開,卻不想,也不敢。

  風,呼呼的吹著。

  城市的巷弄中,入夜後,變得十分安靜。

  有輛車開了過去,他假裝低頭看著時間,卻清楚意識到他不能一直站在這裡,人們只要朝外看,就會發現有陌生人一直站在這裡。

  他已經有了她的電話,也知道她住在哪裡了,他必須要先離開,等之後再回來。

  但,他就是無法移動雙腳。

  他不敢離開,害怕她消失無蹤,或出了什麼意外。

  這念頭很蠢。

  可他就是無法把那種可怕的想法從腦海裡拭去。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他不要冒任何危險失去她。

  她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她就住在那間店的二樓,可他就是無法安心。

  大街就在不遠處,那裡有許多的辦公大廈,但這裡只有普通住家。

  十一點了,家家戶戶大門深鎖,大部分的住家都只留下了一盞昏黃的夜燈,就算有人還醒著,也都拉上了厚重的窗簾。

  只有那間店還亮著燈,召喚著他。

  紅花,在黑夜中搖曳著。

  菩提在院子中,靜靜佇立。

  這間店的老闆有著特殊的身份,他很久以前就從澪那裡知道了。

  他仰望她所住的那層樓,知道這一切都是必然。

  深吸了口氣,他握緊了手中的電腦包,跟隨她先前的腳步,推開小門,穿過小徑,然後在店門口停下腳步。

  落地的玻璃窗內,只有老闆站在吧檯裡。

  窗外的他,忍不住又抬起頭,看著二樓她所在的那扇窗內,然後才深吸口氣,舉步走進一樓的咖啡店裡。

  店門上的鈴鐺,輕聲作響。

  老闆並沒有抬頭,他在煮一杯咖啡。

  一杯,又黑又濃又苦的曼特寧。

  他,在等他。

  耿克剛走到吧檯,把裝筆電的電腦包放在一旁,在高腳椅上坐了下來。

  「好久不見。」

  老闆看著他,拿出一隻陶制的杯子,將黑濃的咖啡倒入其中,推到他面前。

  看著那將過腰長髮束在身後的男人,咖啡未入口,他的嘴裡已泛起苦味。

  他看著濃黑的咖啡,苦澀的開了口。

  「好久不見。」

  他看著那個神秘的老闆,有許多的問題想問,有太多的事想要瞭解,但千言萬語來到嘴邊,卻只吐出了一句。

  「為什麼?」

  對他的問題,老闆只是挑眉。

  克剛看著他,緊握著那杯咖啡,問得更加清楚:「她為什麼在這裡?」

  「可卿搬走了。」

  這一次,老闆沒有再多問,只是收拾著泡咖啡的器具,淡淡的說:「房間空了出來,我們貼了一張出租廣告,她就來了。」

  「可卿已經搬走很久了。」他指出這點。

  「嗯。」老闆點頭同意,頭也不抬的道:「出租的主意不是我的,是綺麗。」

  綺麗……

  他心頭一震。

  「你沒來,她很擔心。」秦無明看著他,「我告訴她,你已經不求了。」

  是的,他不求了,求了也沒用。

  他早就不求了,卻無法死心,只能在人間遊蕩、尋找。

  「人,是澪找到的,她告訴綺麗她在哪裡,她們讓她看到了出租廣告。」

  秦無明把水龍頭關了起來,將咖啡壺放好,拿起一旁的干布擦手,瞧著眼前臉色慘白的男子,開口。

  「你不求了,但她們求。」

  「所以……你們真的要把她還我?」他警戒著,卻仍無法掩飾心底的渴望。

  「不是還。」

  耿克剛的臉,在瞬間變得慘白。

  秦無明看著他,暗暗歎了口氣。

  這男人從來不曾到過無間,他很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憾恨而死,悔不當初。

  很久之前,他就已經還完了他的罰,卻仍徘徊世間。

  他,是一個冥頑不靈的靈魂。

  「綺麗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第二次的機會。」

  他同情的看著今世名叫耿克剛的男人,道:「如果可以,她們很想還你一個阿絲藍。」

  秦無明可以看見男人的黑瞳因為驚懼而收縮,失去血色的臉變得更加慘白。

  「但是方秋水不是阿絲藍,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她們,澪和綺麗,只能替你製造機會,第二次的機會。」

  聞言,他鬆了口氣,卻仍忐忑害怕。

  「然後呢?」

  「然後,你只能靠自己。」秦無明把擦手巾掛回原位,「我不能和你保證什麼,你和她會有什麼樣的未來,得靠自己努力。」

  他幾乎可以在這男人的身上,看見從前的自己。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幫他,但他不能插手太多,這是他們的人生,他只能站在旁邊看,當一個旁觀者。

  男人的眼裡,有著很深很深的苦澀、掙扎、膽怯和渴望,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那種可望而不可得的痛苦。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把鑰匙,放在吧檯上,推到他面前。

  「我想你需要這個。」

  「這是?」耿克剛疑惑的看著他。

  「樓上還有一間空房。」秦無明注視著他,「在她隔壁。」

  「你……」耿克剛震懾的抬起頭,看著向來表現得十分漠然的老闆。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他很想拿那把鑰匙,那麼近,就在咫尺。

  但……

  「如果她想起來了呢?」他乾啞的開口問。

  「我不知道。」無明坦言,「我不能保證她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她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記得,也有可能在下一秒就記起。」

  但她想起來的機率很高,蝶舞就想起來了,雲夢也是。

  她們都因為外來的刺激而想起來。

  對她來說,他就是外來的刺激。

  他希望自己能永遠和她在一起,但在這世界上,他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她會記得曾經發生過的那場悲劇。

  因為他的愚蠢和執著,他害她成了殺人兇手。

  她或許不會恨他,但他會因為她的痛苦,而痛恨自己。

  「你也可以不拿它。」秦無明說:「這不是唯一的選擇。」

  的確,秦曾做過另一項選擇,在一旁守候。

  就算只能和她呼吸同樣的空氣,都讓他覺得感激不已。

  他應該要為她的幸福,感到快樂。

  他應該要在旁守著她、保護她、祝福她。

  他應該要覺得能看到她、聽到她,就已足夠。

  但她是……阿絲藍啊……

  「我做不到。」他痛苦的抬起頭,看著秦無明,嗄啞的說:「我想要和她在一起。」

  「我知道。」

  老闆俊美的臉上沒有責備,也沒有同情,有的只是瞭解。

  「去吧。」無明說。

  耿克剛點了點頭,伸出手,抓住了那把鑰匙,轉身上樓去。




  方秋水,二十五歲。

  她從小生長在一個淳樸的家庭,父親是個普通的公務員,母親是國小老師。

  但她高中時,母親因病過世了,父親因為癌症臥病在床,但去年年初時,她父親也過世了。

  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她就來到台北,繼續之前為了照顧父親而不得不中斷兩年的學業。

  她還是一名大四的學生。

  應該是。

  但暑假過去了,學校開學時,她沒有去申請復學,根據老闆的說法,她在附近的一家高級的私人料裡教室工作。

  對於方秋水,他知道的並不多。

  這些都是澪查出來的資料,她把資料放在信封裡,就擱在老闆租給他的房間桌上。

  他坐在客廳裡,翻看她這一世的個人資料。

  那其實只有短短幾行,他卻忍不住重新看了又看,看了再看。

  信封裡,有一張照片,她坐在窗戶邊,看著遠方,嘴角有著神秘的笑。

  那神情,像極了她以前做了新菜,想要給他一個驚喜的模樣。

  那膽小的巫女,雖然替他找好了資料,卻不敢自己面對他,跑去躲起來了。

  事實上,如果他沒有聽錯,那小巫女正在隔壁,她顯然就是方秋水約好的人。

  她們在看電影,他認得那部片的配樂和對話,隔壁的房間裡,除了配樂和對話之外,不時會傳來她們的笑鬧聲。

  為了聽到她的聲音,他推開門,來到和她的陽台相連的陽台。

  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他一直待在陽台上,站在寒風裡。

  因為在那裡,偶爾可以捕捉到她說的隻字片語。

  直到電影播完了,澪走了,她回房歇息了,他才跟著走回臥室所在的地方,站在牆邊,看著那面隔開了她和他的牆。

  當她那邊不再傳來聲響,他幾乎陷入恐慌,害怕這一切只是他太過渴望的想像。

  那一夜,他不敢睡。

  他害怕閉上眼,再醒來時,他會回到原來豪華卻沒有她的大廈裡,發現這只是夢一場。

  明天,他就可以再見到她了。

  他告訴自己,她就在牆的那一邊,安穩的睡著。

  雖然如此,他卻還是忍不住伸手摸著那面牆,彷彿這樣做,可以更靠近她一些,可以感覺得到她的存在。

  只有一牆之隔而已。

  他一再一再的告訴自己,卻依然壓不下那恐慌。

  窗外的星子,緩緩的,漫遊過天際。

  他一夜未眠,坐在床邊,看著那面牆,從最深的黑夜,等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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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17:2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星期天的早晨。

  大清早起床,方秋水站在後陽台,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把累積了一星期的髒衣服,照分類丟到洗衣機裡。

  冬天的陽光,溫暖和煦,教人懶洋洋的。

  這租屋處,位於市區,卻十分安靜。

  非但前有庭、後有院,庭院裡的綠意更是滿園,雖然一樓是咖啡店,但出入的人卻不多,而且老闆夫婦人好得沒話說,房租還因為她是澪介紹來的,硬生生比外面便宜許多。

  當她聽到那教人傻眼的便宜租金時,還以為他們少報了一個零呢。

  但年輕可愛的老闆娘白綺麗卻說,將房子出租只是希望屋子裡能熱鬧點,並不在意那些租金。

  也是因為如此,她才有辦法住在這裡。

  不然,憑她這麼丁點薪水,可租不起環境這麼好的屋子。

  昨天晚上,澪和她聊到一點多才回去。

  她本來要留她下來睡的,澪卻說家裡有事,就走了。

  那個女孩是她幾個月前在路上認識的,當時她正在找房子,所以盯著房屋仲介公司外的招租廣告瞧。

  澪瞧見了,便直接上前來問她。

  她原以為她是在仲介公司裡打工的學生,後來才曉得,她只是剛好經過而已,因為她恰巧有朋友有房子在出租,見她在找房子,才會上前攀談。

  很奇怪的是,她第一眼看見澪,就覺得她莫名熟悉。

  她從一開始就和澪很投緣,那女孩就像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她會和她一起逛街、聊天,談些女生在一起會談的心事,有時候,樓下那年輕的老闆娘綺麗,也會和她們一起出去玩。

  她搬到這裡之後,只要是假日,她一有空,她們倆就常會跑來找她聊天,有時候在她這裡一賴就是一整天。

  自從離開學校後,她就很少和同齡的女生在一起,所以她其實還滿高興能認識這兩個好朋友的。

  樓下綺麗養的黑貓,輕巧的爬過了圍牆,跳入了後院的草叢中。

  它瞄了她一眼,跟著一溜煙就跑進一樓的屋子裡,她已經有好幾次看到那隻貓跑出去夜遊了,不知道它在忙些什麼。

  天邊,一朵浮雲飄過。

  看著天邊那朵白雲,她按下洗衣機的啟動按鍵,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

  她回到房間裡,將手邊剛洗好的內衣褲,拿到後陽台,一一晾曬在衣架上,一邊散漫的想著。

  今天放假,難得她們兩個都沒和她約,等會兒忙完,她再回床上睡個回籠覺好了。

  正當她抓著最後一條內褲,抖了兩下時,突然有人拉開了隔壁通往後陽台的門,走到了兩邊共用的陽台走廊上。

  她嚇了一跳。

  她一直以為隔壁那間還是空屋,沒想到那裡有人。

  更讓她驚訝的是,她認得那個走出來的男人,她昨天才在捷運上見過他,還不小心在他肩頭上睡著,流了他一肩膀口水。

  要想忘記這樣一個男人,實在很難。

  特別是,後來為了救她,他還摔壞了他的筆電。

  她嘴巴開開,呆愣的看著那在冬天陽光下,顯得更加強壯的男人,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以為自己還沒睡醒。

  他穿著一件長袖黑色的毛衣,袖子捲到了手肘上,露出粗壯結實的手臂。

  男人巨大的手掌裡,握著一杯咖啡。

  看到她,他似乎一點也不訝異,至少他外表看起來鎮定極了,就像昨天一樣。

  直到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看著她,出聲開口和她問好,她才發現自己並不是在作夢。

  「你好。」他說。

  聽到他那沙啞帶著磁性的嗓音,秋水眨了眨眼,猛地回過神來,閉上微張的嘴。

  「呃……你好。」

  她臉紅心跳的瞧著他,有些結巴的說:「原來……原來你住隔壁?怎麼這麼巧?對不起,我昨天真的不知道,我一直以為隔壁還是空的,沒有租出去。」

  「我最近才搬來。」

  「喔。」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紅著臉應了一聲。

  洗衣機自動注水的功能停了,開始旋轉清洗起衣服。

  她被那聲音嚇了一跳,然後才發現手上還拎著一條自己的粉紅小內褲。

  最讓人尷尬的是,她因為太忙,積了好幾天的貼身衣物,剛剛才手洗乾淨,此時此刻,這個後陽台的曬衣竿上,掛滿了她的內在美。

  二樓兩間房的入口是在後面,寬敞的陽台,其實是二樓的走廊。

  這屋子當初是建來自住的,後來才分成兩間房。

  但她搬來幾個月,一直不見隔壁有人,所以不自覺把這邊當成曬衣場。

  這真的是太讓人尷尬了。

  她不相信他沒看到那些內在美。

  它們實在太過顯眼,就像在陽光下,隨風飄揚的旗幟一般。

  在那千萬分之一秒,她真想把它們全都一次收下來。

  但這麼做,真的太明顯,而且很不禮貌,好像把他當成變態狂。

  所以,她壓下想尖叫狂收內衣的衝動,極力鎮定的把手中最後一條的棉質粉紅小內褲也掛了上去,然後看著那個一直也表現得很冷靜的男人,閒聊似的咳了兩聲道:「我在曬衣服。」

  「嗯,我知道。」他眼也沒眨一下,甚至沒往她身後那排內衣褲看一眼,他只盯著她看。

  但那樣一來,她的小臉卻不由自主變得更紅。

  她很清楚,他一直盯著她,並不是因為她長得有多美,只是因為當著她的面,盯著那排內衣褲很沒禮貌。

  「我不知道隔壁有人。」她忍不住再說。如果她知道隔壁有人,她才不會把內衣褲都掛出來,還是好幾天的。

  「你剛剛說過了。」

  他的聲音,十分沙啞。

  「我平常天天都有洗衣服的。」她渾身燥熱,尷尬得要命,卻還是不禁畫蛇添足的又開了口,慌亂的解釋著,「別種的衣服。」

  「嗯。」他終於把視線從她臉上收回去,盯著他手裡那杯還在冒著煙的咖啡。

  「不只內衣褲。」她多此一舉的補充。

  「嗯。」他應著。

  天啊,方秋水!你到底在說什麼鬼?!

  從小到大,她未曾如此覺得這般羞於見人過。

  他還是盯著他手中的咖啡。

  這男人,恐怕比她還要尷尬。

  「總之——」秋水暗自呻吟一聲,怕自己再說下去,會說出更讓自己丟臉的話,她只能滿臉通紅的抱著洗臉盆,吐出最後這兩個字。

  「早安。」

  「早安。」

  他開口回答,一雙眼卻還是盯著手中的咖啡看,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也依然非常鎮定,但那微微抽搐的嘴角卻顯示著,他已經快笑出來了。

  她尷尬不已,再顧不得禮貌,只能面紅耳赤的轉身落荒而逃。




  他挑錯出來的時間了。

  靠在圍牆上,面對著外頭那些迎著風與陽光的綠蔭,他喝了一口剛剛去樓下要來的咖啡,卻仍忍不住想笑。

  她的內衣褲在陽光下,迎風搖曳著。

  也許他應該要先進門去,讓她別那麼尷尬,但剛看到的那瞬間,他的腦袋真的一片空白。

  要出來前,他只注意到她的人,只記得在心裡反覆的告訴自己要冷靜一點,別嚇壞她;他以為她只是把衣服丟到洗衣機裡而已,沒料到她又回屋裡拿了洗好的貼身衣物出來曬。

  她驚嚇不已又極力維持鎮定的反應,可愛得讓他捨不得離開。

  他端著那杯咖啡,看著隔壁陽台那一整排隨風飄揚的可愛內衣褲,嘴角不禁微揚。

  他真的應該要先進門去才對。

  但那恐怕會讓她更尷尬,所以他只能盯著自己手中的咖啡,直到她先逃回房裡。

  至少,她現在一定會記得他了。




  耿克剛。

  他的名字叫耿克剛,那個男人昨天有說過,她記得。

  而且她忘了問他,他可憐的筆電狀況如何了。

  從陽台衝回屋子裡後,方秋水羞恥不已的倒在床上,抓著枕頭蓋住自己的臉,偷偷尖叫了一陣,才有辦法讓腦袋運轉。

  最讓她無力的是,她直到起身,到浴室放回臉盆時,才發現因為沒有想到隔壁有人,她今天也沒打算要出門,為了貪圖舒服和方便,她頭上只拿簡單的鯊魚夾,隨便夾起長髮,身上還穿著印有卡通小豬的長袖睡衣。

  她呻吟一聲,對著鏡中的自己翻了個白眼,轉身回到房間。

  算了,反正她在他面前出糗也不是第一次了。

  話說回來,她遇見這個男的還沒超過——她看了眼牆上的鍾——還沒超過十二小時耶。

  捂著臉,她歎了口氣,猜測他大概已經不在後陽台了。

  問題是,現在立刻去把那些內衣褲收回來,又太明顯了,至少得讓它曬到中午,或洗衣機把那些衣服洗完。

  她咬著指甲,煩惱的來回的在屋子裡走動著。

  天啊,真煩,她乾脆讓它們曬到干算了,冬天的陽光很難得耶。

  何況,他都已經看見了,除非他是那種變態,否則應該會避開後陽台吧?

  根據他昨晚和今早的行為,那傢伙還滿紳士的。

  他給人的感覺乍一看,好像有點冷漠,但她知道他其實人很好。

  昨天在捷運上,她至少靠在他肩膀上,睡了快二十分鐘,他也沒將她叫醒;二十分鐘,肩膀都麻了吧?

  而且她還睡到流口水耶,好丟臉。

  沒叫醒她,可能是因為禮貌,但後來他伸手救她,可就超出禮貌的範圍了。

  想到昨晚他為了救她,將她攬在懷中的剎那,她不禁停下腳步,在房間裡站定,疑惑的出神想著,那男人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靠在他肩膀上睡著時,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靠在熟人的肩膀上。

  問題是,除了爸媽,她從來沒有熟到可以在車上靠著睡的朋友。為了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原因,從小她就很難接受和人太親密的行為,就連比較要好的同學,要和她手牽手去合作社,她也覺得不自在。

  她到現在還不是很瞭解,為什麼以前在學校,女孩子連上廁所都要手牽手一起左。

  她不喜歡牽手,更別提和人擁抱或親吻了。

  她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昨晚,她會這麼沒有警覺心的靠著一個陌生人睡著。

  而且還是一個陌生男人。

  納悶的看著天花板,她一手叉著腰,一手摸著臉,不自覺的擰著眉。

  突然間,門外傳來卡車的聲音。

  她一愣,這裡雖然在市區,卻是在巷子中,很少會有卡車開進來。

  秋水好奇的走到前方的落地窗,撩起窗簾往外看。

  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停在咖啡店前,搬家公司的人,仔細的將車上的大桌子搬下來,穿過庭院,來到屋子前。

  發現是他找的搬家公司,她倏然一驚,飛快衝到後陽台上,把自己那排衣物全數都收下來。

  只差那麼一點點,除了他,連其他人都會看到她的內在美,如果真是這樣,她一定會尷尬到想去撞牆。

  因為樓梯太小,他們是用繩子直接從前方陽台,把那張厚重的電腦桌,吊上了二樓。

  耿克剛站在前方的陽台,背對著她,協助那些搬家公司的人。

  收好了衣服,她忍不住又溜到前面,貼在窗戶上,偷看。

  他留著半長不短的發,黑色的毛衣合身的貼在他強壯攏起的背肌上,下半身的長腿,則套著一條棉質的黑色運動褲,運動褲比較寬鬆一點,但還是遮不住他挺翹的臀部。

  天啊,方秋水,你在看人家哪裡?

  她迅速的把窗簾拉起來,遮住自己好色的視線,但沒有兩秒,她又忍不住偷偷拉開一點。

  他的身材比她記得的好一點,昨工人他穿著西裝,把該遮的地方都遮住了。

  就在她的視線又溜回他的翹臀時,原本繞在消防逃生器的柱子上,綁著電腦桌的繩子竟然斷了,整張桌子倏地往下掉,眼看就要砸到樓下那兩個搬家公司的工人。

  她不禁捂著嘴驚呼出聲。

  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站在陽台上的他,突然伸出了手,抓住了那斷掉的繩索,雖然他已經抓住了前面那一截,但斷掉的繩尾因為反作用力,仍然像鞭子一樣,狠狠的抽到了他臉上。

  她看得出來,那一抽,打得他很痛,可他依然沒有鬆手。

  那張桌子很重很沉,他整個人被帶得往前,那瞬間,她真的以為他會被那張大桌子,連人帶桌給拖下樓去。

  她嚇得衝了出去,試圖幫他。

  但那只是多餘,何況她和他那邊還隔了一座矮牆,他迅速的以膝蓋頂住了圍牆,光憑一隻右手,就撐住了那張大桌子。

  在他旁邊那位搬家公司的先生完全嚇呆了,直到他伸出另一隻手,開始拉起那張桌子,才想到要上前幫忙。

  「先生,對不起、對不起——」

  那位先生一直和他道歉,他沒多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

  「這條繩子是新的,我不知道它為什麼會突然斷掉,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的,真的非常抱歉。」

  搬家公司的人,一邊幫忙搬桌子,一邊忙著解釋。

  「我沒事。」他開口,讓對方安心。

  那位先生卻還是一直和他鞠躬道歉。

  他有些不自在的道:「我真的沒事,我們先把桌子搬進去吧。」

  「我們來搬就好了!」其他兩位搬家公司的員工也跑了上來,慌慌張張的重複,「先生,真的很對不起。」

  他本來要伸手幫忙,卻還是收回了手,讓他們做事。

  秋水站在陽台上,開始後悔自己那麼衝動的跑出來,正要趁他不注意,溜回客廳時,他已經轉過了身來。

  她一僵,有些窘,卻在下一瞬,看見他左臉被繩索鞭出了一條紅痕,她嚇得抽了口氣。

  「嗨。」他說,一臉冷靜。

  她瞪著他,莫名驚慌的脫口問:「你還好吧?」

  「還好。」他點頭。

  還好個鬼!

  那條紅痕開始滲出血了,她瞪著那個男人,忍耐了兩秒,但看著他的傷,她的臉也跟著忍不住隱隱作痛。

  「你等我一下!」

  丟下這句,她衝動的跑回客廳,抓了醫藥箱跑出來。她回來時,他還在那裡,愣愣的站在原地。

  「別動。」她打開藥箱,拿出酒精棉片,輕捂著他受傷的臉龐,解釋道:「你流血了。」

  他沒有動,甚至沒有表現出酒精刺痛到傷口的模樣,他看起來像是僵住了。

  奇怪的是,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

  她仰望著他,雖然手指和他的臉之間還隔著一片酒精棉片,她卻覺得指尖有些微微的麻,淡淡的燒。

  是酒精的關係,她想;卻仍是迷失在他深邃的黑瞳中。

  好像,曾經在哪裡,有過同樣的事情發生過。

  輕風,揚起了他的發。

  她著迷的看著眼前這個應該是陌生的男人,幾乎是在不覺中更往前靠。

  耿克剛不是那種俊美的男人,也不是那種刻意打扮自己的型男,他散發著一種陰鬱卻又陽剛的氣息。

  她真的覺得他好面熟。

  或許也不應該說是面熟。

  她確定自己在昨天之前,絕對沒有見過他。

  但心口,卻不自覺因為眼前的男人,而輕輕緊縮抽疼著。

  「你……」

  陽光,溫柔灑落在他臉龐。

  風,吹得前院的菩提沙沙作響。

  他看著她的眼神,好驚訝、好溫柔……

  似乎在許久前,她曾見過他。

  奸像在多年前,她曾為他療過傷。

  彷彿在夢中,她也曾這樣為他擔憂。

  她有些恍惚,莫名迷惘。

  「我們……」

  仰望著那應該陌生,卻又熟悉的男人,秋水遲疑著,吐出自己也知道答案的問題。

  「……見過嗎?」

  她遲疑困惑的問題,卻像一道雷,驚得他醒了過來。

  他烏黑的瞳眸變得更深、更暗。

  她能感覺得到,指尖下那突來的僵硬。

  在某一瞬短短的剎那,他似乎想要退開,但最後,終究還是定在原地。

  她真的覺得,自己這種老是突然恍神的樣子,一定把他嚇壞了,他搞不好會以為她腦袋有問題。

  「抱歉。」秋水紅著臉,迅速的把手縮回來,低下頭,放下酒精棉片,翻找著另一片含有碘酒的棉片。「你一定覺得我怪怪的,我只是覺得你很面熟,我是說,我在想說不定我們以前曾經是同學,或讀同一所學校什麼的……」

  「沒有。」他啞聲開口。

  沒料到他會回答,她一怔,抬頭看他。

  「我們在昨晚之前,沒見過。」

  他的聲音很沙啞,低低的,卻很清楚。

  「我不是你的同學,也沒和你念同一所學校。」

  也許她應該要為他這麼堅決的否認感到不快,但她知道他沒有惡意,就像昨晚,他叫她不要再道歉一樣。

  雖然,他好像是咬著牙關在說話的,但那看起來比較像是在忍痛,顯然剛剛她擦上去的酒精,終於對他產生刺激的效果了。

  她趕緊把找到的碘酒棉片撕開,小心翼翼的替他上藥,柔聲道:「這是碘酒棉片,應該沒酒精棉片那麼痛。」

  他一直注視著她,沒有閃避過視線,也沒有任何惡意或厭煩。

  事實上,他看她的樣子,真的很溫柔。

  站得那麼近,她才發現他一臉疲倦,看起來像是一夜沒睡。

  可能是忙著搬家吧……

  她猜想著,然後才發現,站在矮牆那邊的他,為了方便她,不自覺低著頭,甚至微微的傾身靠向她。

  他溫暖的鼻息拂過她的肩頸,她不禁有些臉紅心跳。

  秋水努力保持著冷靜,思緒卻還是不聽話的在他身上繞。

  這男人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有點像檀香,感覺很舒服。她不認為他有擦香水的習慣,但她就是覺得他身上有味道,莫名熟悉的味道。

  那很困擾她,有那麼兩秒,她幾乎想湊上去,揪著他的衣服,湊到他頸邊多聞兩下。

  但是,就在那一瞬,她發現他的視線膠著在她身上的某個地方。

  他盯著她的頸子。

  她知道他在看什麼,她的頸子上有一條很淺很淡,長約五寸的淺白線條。

  察覺他的視線在注意哪裡,她差點想伸手遮住它,但她忍下來了,輕聲開口解釋。

  「那是胎記。」

  「抱歉……」

  「沒關係。」她一扯嘴角,自嘲的說:「這胎記長得位置太敏感,大家都會盯著它看,我已經習慣了。你想想,我要是這邊曾受過傷,現在就沒辦法站在這裡了吧?對不對?」

  他的眼中,閃過某種像是痛苦的神情。

  她應該看錯了。

  雖然如此,她依然忍不住想安撫他,「只是胎記而已,從小就有,不會痛的,真的。」

  「我很抱歉……」

  他又說了一次。

  她有些尷尬,想叫他別那麼介意,但在這時,屋裡的搬家工人出聲叫喚他。

  「我得進去了。」他嗓音低啞的說。

  在那一秒,他似乎紅了眼眶。

  那一定是她的錯覺。

  他轉過身,進屋去了。

  看著他強壯的背影,她不自覺的輕撫著頸上的胎記。

  一定是她的錯覺……。




  他沒看到那個。

  昨晚,她的套頭毛衣遮住它了。

  他沒料到這個,沒想到那會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和搬家公司的人講好電腦桌的擺放位置後,他直接走進了浴室。

  他坐在浴缸邊緣,閉著眼將臉埋在手掌中,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淚水,滑落眼角。

  大家都會盯著它看,我已經習慣了……

  天啊……

  只是胎記而已,從小就有,不會痛的,真的。

  天啊……

  她每世都帶著那傷痕嗎?

  她真的已經不會痛了嗎?

  這是對他的懲罰嗎?

  為什麼不罰他就好,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他想大聲的咆哮,想衝出去將她緊擁在懷中,想為她承受所有的傷害——

  但是,他卻只能熱淚盈眶的坐在這裡,感覺心臟像被人用力握住,然後一次又一次的用力呼吸著。

  有人在敲門。

  他抬起頭。

  「耿先生,我們把東西搬好了。」

  他很想叫他們滾開,但他只是抬起頭,深吸口氣,啞聲開口。

  「我馬上出來。」

  他忍住胸口的疼,起身打開水龍頭,把冷水潑在自己臉上,直到鏡子裡的男人,臉頰不再泛紅,額上的青筋也不再那麼明顯,才停下動作。

  左臉上的傷痕,依然紅腫剌痛,他差點就要把她上的碘酒全洗掉了。

  他抬手,撫著它,想著她溫柔的觸碰。

  她一直都是這般溫柔,總是出其不意的暖了他的心,帶走他的痛。

  她的手,總是比藥對他更有療效。

  光是想到她那不自覺的溫柔面容,彷彿連心痛都被撫慰減輕許多。

  他深吸口氣,忍住淚,看著鏡子裡那個男人。

  這是他的第二次機會,他絕不會再讓她一個人,度過另一個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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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18:31 |只看該作者
  那天傍晚,她跑來敲他的門。

  當他打開門,看見她時,真的愣了一下。

  「嗨。」她站在門外,微笑和他揮了下手,「你還沒吃吧?」

  他呆愣的看著她,不自覺點了下頭。

  「我上次搬家時,也忙到沒空吃飯。」她將手中提著的兩桶保溫盒遞給他,「這給你。」

  「這是?」

  「敦親睦鄰兼道謝的晚餐。」她看著他,粉臉微紅的道:「我自己煮的幾道菜,百合芝麻燉豬心,五元鵪鶉蛋,雞丁炒核桃,芥藍牛肉,山藥排骨湯,還有白飯。」

  他啞口無言的看著她。

  她的臉被冬天的冷風吹得紅撲撲的。

  他懷疑她在門外站了多久,才鼓起勇氣敲門。

  喉頭微緊,他伸手接過她手中的保溫盒問:「你吃了嗎?」

  她眨了眨眼,有些呆愣。

  他沒有等她回答,只道:「這麼多,我一個人吃不完,一起吃吧。」

  秋水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本要開口說她那邊還有多煮的,但好奇心還是讓她忍不住開口,「方便嗎?你還沒整理好吧?」

  「已經差不多了。」他退開,轉身走進房裡。「我沒什麼東西需要整理。」

  她沒有多想,就跟了上去。

  他這邊的裝潢、格局,都和隔壁她那間的差不多,兩邊的差別就只在個人的物品。

  屋子裡的角落,堆放著已經拆平的紙箱,他的動作很快,大部分的物品都已經放好了。

  但那也是因為,他說得沒錯,他真的沒有太多個人的東西。

  他的客廳沒有電視,也沒有DVD播放器,但是有—組—看就知道很貴的音響,還有那張厚重的大電腦桌。

  她拿來放電視櫃的地方,他放了兩組書櫃,裡面都是一些她完全看不懂的電腦程式相關書籍。

  她擺餐桌的位置,他拿來擺了那張大電腦桌,他已經將電腦裝好了,桌上的螢幕是開著的,上頭有著對她來說像外星文一樣的文字。

  不過,他的沙發和她一樣,是原先樓下房東提供的。

  他把食物放到沙發前的矮桌上,然後僵住。

  他真的是僵住,瞪著桌上的保溫盒,一副困擾的樣子。

  「怎麼了?」她好奇的問。

  「我沒有餐具。」他直起身子,看著她,訥訥的坦承。「我平常沒有開伙的習慣。」

  「沒關係,我有。」她一笑,朝他擺擺手道:「你等等,我回去拿。」

  說完,沒給他回話的機會,她就開心的跑回隔壁自己的廚房,拿了兩組碗筷,順道把整鍋湯一起帶過去。

  她其實也想過,自己這麼熱切,會不會給人感覺太直接了。

  但她真的很喜歡這個雖然不善言詞、剛毅木訥,但又很有禮貌,心地善良的男人。

  好吧,心地善良是她自己想的,但是心地要是不善良的人,怎麼可能伸手救她,防止她跌成狗吃屎?

  況且,他是鄰居嘛,人家都說遠親不如近鄰,遠水救不了近火,當然她得把這個新搬來的近水關係弄好一點,以免將來失火——呸呸呸,烏鴉嘴!

  總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敦親睦鄰一下,總是有好處的。

  她絕對不是貪圖他的男色,他長得也不是真的很俊美,了不起就是肖想他結實的胸膛——

  噢,該死,她必須停止繼續想下去。

  站在他門口,她深呼吸了兩口冰冷的口氣,讓自己腦袋冷靜一點,這才踢掉鞋子,端著湯走進去。

  客廳裡的他,已經把保溫盒裡的菜打開擺好了,見她端著一大鍋湯,他主動上前幫忙她端湯。

  「我怕喝不夠,乾脆整鍋端來。山藥益氣健脾滋肝腎,百合、核桃安神治失眠,都對身體很好!」

  發現自己開始解說起來,她趕緊停下,不好意思的瞧著他,羞赧的說:「呃,抱歉,我是做料理的,有職業病,講到食物就很容易停不下來。」

  他把湯放在桌上,聞言忍不住問:「你是廚師?」

  「不是,我還在學。」她邊擺放著碗筷,邊說:「以前我唸書,是為了爸和媽念的,他們認為唸書才有希望,才能有穩定的工作。他們過世後,我突然不想念了。」

  「為什麼?」

  聽到他的問題,她才發現自己一個不小心,講了太多自己的事。她應該多少要有些戒心才是,畢竟她昨天才認識他。

  但是,她似乎就是無法對他拉起那條平常總是高高昇起的警戒線。

  因為他一直站著,她只好先在沙發上坐下。

  「那不是我想做的事。」她看著那個直到她坐下,才跟著坐下的男人,心情莫名愉悅。

  他果然很有禮貌。

  她傾身替他和自己添著飯,「我爸生病時,我中斷了學業,照顧他。我得作飯、洗衣、打掃,雖然都是一些雜事,但那反而讓我有時間思考,我不喜歡唸書,我也不認為自己念了企管系,出來就真的可以做企業管理。老實說,我念了之後,才發現我不是那塊料。」

  她把裝滿了飯的碗遞給他,微微一笑。

  「但我很喜歡做料理,從小就喜歡。所以,我決定要做自己喜歡的事,當個專業的廚師。」

  那說明了她為什麼沒有繼續把大學念完。

  「你說你還在學?」

  她添好自己的飯,「嗯,我在一位長輩的教室當助理,她是我媽以前的同學,開了間高級的料理教室,專門教一些貴婦名媛做養生料理,平常一堂課收的學費,夠我吃一個月呢。雖然有些累,但在那邊用的是一般店家比較少用到的高級食材,我在阿姨那裡真的學到許多——」

  發現自己竟然又碎碎念起來,她頓了一下,尷尬的看著他,「抱歉,我話真的很多。」

  「沒關係,我喜歡聽你說話。」

  咦?

  她呆了一下,小臉驀然泛紅。

  她聽錯了吧?他是說,他喜歡聽人說話吧?

  人和你,聽起來差不多啊,他又說得那麼出其不意——

  看著那個開始夾菜的男人,秋水一顆心卜通卜通的直跳著。

  他看起來不像是會說那種話的男人,他的表情也很正常,沒有半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好像剛剛並沒有丟出那句讓她心臟狂跳的話。

  沒關係,我喜歡聽你說話。

  可惡,她好想問清楚一點啊,但剛剛迭迭不休的嘴,現在卻怎樣也吐不出一個字來了。

  羞紅了臉,她好奇的半死,卻還是只能低著頭夾菜吃飯。

  可屋子裡一下變得那麼安靜,反而感覺好怪。

  她停了幾秒鐘,偷瞄了他幾眼,然後才鼓起勇氣——

  不,她沒有那個勇氣,也沒有那個臉,所以她張開嘴,最後卻轉移了話題。

  「那個……我忘了問,你的筆電還好嗎?有沒有怎麼樣?」

  「還好。」他指著放在大電腦桌上的筆記型電腦提包,「它是防震的。」

  他昨天後來也這麼說,但她還是有點擔心他因為太善良,不想讓她賠償,所以決定私藏筆電的病情。

  像是看出她的不信,他開口補充道:「我檢查過了。」

  她瞧著他,再瞧著那台筆電。

  算了,沒關係,反正他是鄰居,這樣硬問他也沒意思,以後多補他幾頓晚餐好了。

  「你是寫程式的嗎?」

  「嗯。」看她一臉好奇的模樣,他點頭道:「我幫公司寫系統程式。」

  「你在家工作?」

  「對。」他回答她的疑惑,「只有測試時,才需要到公司去一趟。」

  難怪他一副沒睡好的模樣,他一定常熬夜寫程式吧。

  這種看起來很輕鬆、不需要天天上班的工作,其實才是真的沒休假的行業。

  她本來以為,他只是因為要忙搬家的事,所以才沒睡好的。

  幸好她看他好像沒睡,所以特別煮了一些安神治失眠,又可以補充體力的菜。

  秋水瞧著眼前的男人,不禁脫口道:「熬夜對身體不好,如果可以的話,你還是盡量早點睡吧。」

  他又是一愣。

  「呃,對不起,我真的有點囉唆——糟糕,你叫我不要再和你說對不起了。」她輕咬著唇,有點窘的瞧著他說:「我只是想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算了、算了,你別理我,這真的只是職業病,我是學養生料理的,平常總要記這些——」

  他嗆了一下。

  「呃,總之,你別理我,快吃飯吧。我煮得很好吃的,保證你吃了還想再吃,作夢都會流口水——」

  天啊,她已經胡言亂語到開始稱讚自己了嗎?

  看著那個很努力忍耐,卻還是忍俊不禁的男人,方秋水羞得滿臉通紅,真想挖個地洞把自己埋起來。

  他沒有笑出聲,但那個表情很明顯就是在笑。

  她猛地閉上了嘴。

  他卻把空碗遞到她身前。

  她眨了眨眼。

  「麻煩你,再來一碗。」他說。

  她放下自己還是滿滿一碗白飯的碗,很迅速又害羞的,替這個萬分捧場的男人,重新盛滿一碗白米飯。

  「你的飯。」她說。

  「謝謝。」

  他溫柔的看著她,滿懷感激的將那碗飯,接過手。

  剎那間,似曾相似的感覺,驀然又上心頭。

  她有些怔忡,但羞愧的感覺還在,她的臉也依然是燒紅的,所以她很迅速的拋開那奇怪的熟悉感,又開心又尷尬的重新端著自己的飯,一邊天南地北的和他胡說八道,一邊吃完了那餐飯。

  有時候,他也會問她幾個問題。

  他是個很讓人愉快的同伴,那一餐飯,時間過得飛快。

  當她回到家時,才發現自己竟在他那邊,不知不覺待了超過三個小時。


第九章   


  夜深了。

  那個男人還沒睡。

  站在咖啡店外的街上,她可以清楚看見他客廳還亮著燈。

  他把客廳當成工作室,常常工作到深夜。

  咖啡店的燈也還亮著,要自己別再看二樓那個還亮著燈的屋子,她抱著早上才剛做好的麵包,穿過院子,推開門,走進店裡。

  「歡迎光臨。」

  今天站在吧檯裡的,是綺麗,不是老闆,她笑著和她打招呼,「嗨,秋水,晚安。」

  「晚安。怎麼今天只有你?秦哥呢?」秋水回身把門關上,一邊好奇的問。

  「他有事出去了,晚點才回來。」綺麗笑著道:「咖啡我不會煮,但我才剛泡了一壺花茶。」

  她倒了一杯熱茶,放到吧檯上。

  「來,你幫我試喝看看味道怎麼樣。」

  「謝謝。」秋水笑著坐到吧檯前的高腳椅上,把兩袋法國麵包,分了一袋給綺麗,「這給你,我們上課時多出來的。」

  「剛好,我才想做些三明治呢。」綺麗笑問:「怎麼剩那麼多?」

  「今天有兩位夫人臨時有事,把課取消了。」

  「那你怎麼還忙到這麼晚才下班?都快十一點半了呢。」

  「明天汪家的小姐要來上課,她對廚藝一竅不通,對吃卻很要求,我得先把一些材料準備好,因為她指定想吃的馬鞭魚,這個季節比較少見,市場裡沒有,為了找新鮮的魚,我搭車跑到港口,找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

  她無奈又好笑的說:「結果我才把魚送回教室,阿姨卻說,汪小姐不想煮馬鞭魚湯了,想改學白松露焗烤義大利面。幸好我們還有白松露,也有上好的雞肉,不然我恐怕要親自南下去雞場裡抓了。」

  「辛苦你了。」綺麗同情的看著她。卻忍不住笑,「下次你要缺什麼,和我說一聲吧,我爸也愛吃,說不定你們缺的材料,他那兒有呢。」

  「不用啦。」秋水不好意思的揮揮手,笑著說:「其實我們平常都有和固定合作的店家進貨,這一次真的是特例,阿姨說汪小姐是另一位夫人介紹來的,阿姨不好拒絕,所以才會出這種狀況。況且,也不是每位來上課的小姐夫人都像汪小姐一樣任性——」

  她頓住,拍了兩下嘴,看著綺麗,拜託道:「糟糕,我不應該說客人的小話,麻煩你當沒聽見,謝謝。」

  綺麗笑出聲來,承諾道:「你放心,我會當什麼都沒聽見的。」

  秋水這才笑著,捧起吧檯上的花茶,喝了一口。

  花草的香味清淡卻又芳醇,入喉的瞬間,有著一口清甜的甘味。

  她歎了口氣,感覺今天一天的疲累和不愉快,全都隨著那口茶的溫心暖胃,而消失無蹤。

  不自覺的,她揚起了嘴角,看著綺麗問:「這是洋甘菊吧?味道很好呢。」

  「嗯,我自己在後園種的,自己烘焙的。」綺麗輕笑著說:「洋甘菊能幫助入眠,對身體很好。」

  「真的嗎?你還有沒有多的?」

  「有啊。」綺麗關心的問:「你最近睡不好嗎?,」

  「我睡得很好。」秋水臉一紅,捧著茶道:「我只是想,這些茶配法式麵包剛好。」

  綺麗一笑,「我還以為你睡不好,是因為隔壁多了個人,不習慣呢。」

  她臉更紅,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睡得很好。」

  「他沒有吵到你嗎?」

  「沒有,他很安靜呢。」

  瞧她一聽自己提到耿克剛,好像變得非常緊張,綺麗不禁開口替他說話,「你不要看他好像很冷漠,其實他人真的很不錯。」

  秋水愣了一愣,「我以為他才搬來幾天而已。」

  「他是才搬來,但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了。」綺麗有些急切,很認真的說:「他就像我哥哥一樣,他平常也許話不多,但你別怕他,他人真的很好。」

  「嗯。」秋水點點頭,有些羞澀的看著綺麗道:「我知道他人很好,上回我在捷運站差點跌倒,是他幫了我的。他很有禮貌。」

  「嗯,他真的很有禮貌。」綺麗開心的點頭同意,露出微笑,「因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本來很擔心你會覺得他是個難以接近的人呢。」綺麗說著,停了一下,又道:「畢竟你是單身女子嘛,又和他住隔壁,如果你會介意,我還是可以請他搬到別的地方去的。」

  秋水一聽,趕忙揮手搖頭,「不用不用,我們處得很好,他搬來那天,我才煮了一餐,和他一起吃呢,我不怕他,真的。」

  「咦?是嗎?」綺麗微訝的問:「你和他一起吃飯?」

  她驚訝的反應,讓秋水有些窘,紅著臉解釋道:「只是敦親睦鄰一下。我看他忙了一天了,好像也沒吃,剛好又煮得比較多,所以才送一些過去,就這樣而已。」

  看他忙了一天?

  意思就是說,秋水其實很注意他嘛。

  綺麗眨了眨眼,很努力的忍住追問的衝動,只微笑道:「既然你和他處得還不錯,那就好。」

  瞧她像是看透了什麼,嘴邊透著神秘的笑。

  不知怎麼,有種不打自招的感覺。

  秋水莫名面紅耳赤了起來,匆匆起身道:「太晚了,不打擾你了,我上樓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可她才起身要開溜,綺麗就叫住了她。

  「等等,你還沒拿花茶呢。」綺麗將洋甘菊茶分裝到兩個小鐵罐裡,笑著遞給她,「喏,送你,帶上去泡著喝吧。」

  「一罐就夠了。」鍾麗的花茶是真的好喝,不過一個人拿兩罐,感覺好奢侈呢。

  綺麗笑了笑,「另一罐,是要請你幫我拿給克剛的,他有失眠的毛病,應該還沒睡,你敲一下他的門,要他泡一杯來喝,比較好睡。」

  「喔,好。」不好意思拒絕,也不太想拒絕,她紅著臉,接過了手,匆匆的和可愛的老闆娘揮了揮手,這才面紅耳赤的抱著法國麵包,和兩罐小花茶,離開咖啡店,繞到後面的樓梯,跑上樓去。

  來到自家門口,她看著他緊閉的門,深吸了兩口氣,卻還是無法抑止胸中因為緊張而快速躍動的心跳。

  噢,可惡,她恐怕真的病了,還病得不輕。

  她真的應該要停止偷窺、觀察他的作息,不然的話,恐怕全世界都要知道她在肖想他了。

  再吸了兩口氣,她鼓起勇氣,懷著緊張不安又期待的心情,走到他門前,敲了兩下。

  敲完門,她忍不住伸手把被風吹亂的頭髮撥了兩下,又抿了抿唇,拍了拍臉,讓自己看起來氣色好一點。

  她才拍到一半,他已經打開了門。

  「呃,嗨。」她尷尬的舉起拍打臉蛋的小手,和他打招呼,邊解釋道:「有蚊子,差點咬到我。」

  現在是冬天,要真有蚊子也都凍死了。

  她的借口真的滿爛的,她知道自己的臉再次燒紅髮燙了起來。

  「嗨。」他揚起嘴角問:「有事嗎?」

  他戴著眼鏡,他平常並沒有戴著,顯然他還在工作。

  「抱歉這麼晚來打擾你,但綺麗說,你應該還沒睡。」她緊張的笑笑,將手中抱著、用紙袋裝著的法國麵包,和其中一罐花茶遞給他。「她請我幫忙把洋甘菊茶拿給你,很好喝喔。」

  「這麵包是?」他接過手,好奇的問。

  「喔,那是——」她紅著臉,兩手緊抓著另一罐花茶,瞧著他道:「那是我們教室多出來的麵包,你可以拿來當早餐吃。」

  「謝謝。」

  「還有,那個……」她緊張的舔了舔發乾的唇,「綺麗說,洋甘菊花茶可以幫助入眠,你泡一杯來喝,會比較好睡。」

  「好。」

  他低頭瞧著那小女人,雖然明知應該忍耐,卻還是不禁開口問:「你要進來喝杯茶嗎?」

  「不用了,太晚了。」她仰望著他,滿臉通紅的婉拒,「而且,我明天還要上班。」

  「抱歉。」他說。

  他看起來似乎真的有些遺憾,她忍不住脫口。

  「改天吧。」她衝動的道:「等我放假的時候,我再煮一桌給你吃。」

  「好。」他揚起了嘴角。

  「那……」她臉紅心跳,有些依依不捨的舉起手,和他揮了兩下,「晚安。」

  「晚安。」他說。

  她綻出開心的笑,匆匆跑回隔壁。

  直到洗完澡,躺在床上時,雀躍的心情都還無法平復下來。




  十點。

  十度。

  看著那在牆面上,閃著時間和溫度的電子鐘,她冷得直打顫。

  這一個月晚上的課,是為了那位即將出嫁的汪小姐特別加開的「新娘廚藝進修班」。

  幸好這個特別加強的課,只開這一個月,若是天天這樣加班,那位任性的汪小姐學會做菜之前,她就會先累倒在料理台上。

  秋水縮著脖子,瑟瑟的抖著,走過陸續開始打烊的店家前。

  今天下午寒流來了,氣溫一下子降得比她早上出門上班時,更低了好幾度,她下班時,冷風迎面撲來,吹得她頭都開始疼了,害她差點忍不住蹲在馬路邊,把手中燜燒鍋裡的麻油雞湯,打開來偷喝兩口。

  她吸了吸鼻子,提著鍋子來到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等著紅綠燈,準備過馬路,卻意外看見轉角那間便利店外,站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嗨。」

  「耿克剛,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呆看著他。

  「太冷了,我來買點熱的。」看著她被冷風凍得微紅的鼻頭,他把那溫熱的鐵罐遞給她。「看來你比我需要。」

  瞧著那個男人,她眨了眨眼,然後厚著臉皮收下那個熱熱的鐵罐。

  「謝謝。」她握著那罐熱飲,又吸了下鼻子,「說真的,我冷死了。」

  「你穿太少了。」他說。

  早上她出門時,他就看到她在一般的毛衣外,只多穿了一件單薄的外套。

  他每天都小心翼翼的跟在她後面,他知道這樣太誇張,就像個失去理智的跟蹤狂一樣,可他就是無法控制。

  他很害怕。

  害怕再次失去她。

  短短的一段路,總會讓他提心吊膽,非要看見她平安走進上班的教室或家門,才會安心。

  「我知道我穿太少。」她乾笑道:「我以為明天才會開始變冷。」

  她在發抖,抖得像風中落葉一樣。

  他考慮著將自己的圍巾給她,卻又怕這樣的行為會太過親匿,把她給嚇跑。

  他很清楚,他必須要慢慢來。

  他每天都在計算兩人之間的距離。

  如果他夠小心,那個距離會隨著每一分、每一秒,慢慢、慢慢的接近一些,不可以太急切,不可以太強勢,不要嚇到了她。

  時時刻刻、分分秒秒,他不斷的告誡自己。

  但這七天,感覺卻好像七年。

  他和她,已經是朋友了。

  他告訴自己,朋友可以關心朋友。

  這樣並不會太逾越。

  她的唇都凍到快發紫了。

  衝動的,他把脖子上圍著的圍巾解下來,繞在她脖子上。

  她嚇了一跳,仰望著他。

  「你看起來像快凍死了。」他小心翼翼的說。

  他的圍巾對她來說太長了,他幫她多繞了兩圈,把她的腦袋也包了起來。

  「你把圍巾給我,你自己怎麼辦?」雖然這樣說,她卻還是忍不住抖著將臉埋在他的圍巾裡。

  「我穿得夠多。」

  他確實穿得很多,而且他灰色的喀什米爾圍巾,就像天堂一般舒服溫暖。

  「飲料給我。」他朝她伸手。

  秋水眨了眨眼,還在發愣,他已經拿過她手中的鐵罐,幫她打開後還給她。

  「你先喝一點,別感冒了。」

  「喔。」

  她點頭,乖乖的喝了一口熱飲,讓那甜熱滑入喉嚨,卻見他又朝她伸手。

  「鍋子。」

  她沒有反抗,似乎也沒有反抗的必要。

  雖然才認識一個星期,但她很快就發現,這傢伙是個活生生的骨董,他有大男人主義,打從骨子裡認為不能讓女孩子提重物。

  秋水把沉重的燜燒鍋交給了他,「我煮了麻油雞,等一下一起來喝吧。」

  「好。」

  他的嘴角微微彎了起來。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她開始領悟,他可能是特意來這裡等她的。

  這男人,真的很愛吃。

  那一天,他非但把她帶去的飯菜全都吃得一乾二淨,連湯都喝光了。他說他一個人吃不完,根本只是客氣話。

  後來,只要她有煮,就會忍不住拿去給這對她廚藝超無敵捧場的傢伙。

  「啊,綠燈了!」看見燈號轉變,她猛地回神,不禁抓著他的手,快步往前走,「快快快,這個紅綠燈這兩天秀逗秀逗的,每次綠燈都一下下而已,紅燈又特別久——」

  秋水小跑步著,一下子就拉著他到了分隔島,然後才發現自己抓著他,她嚇了一跳,連忙要鬆開手,他卻反手握住了她。

  她一愣,卻見他看著前方,神色自若的牽握著她冰冷的小手,他提著燜燒鍋,大踏步的繼續走在斑馬線上,穿越馬路。

  空曠的馬路上,寒風呼嘯而過,感覺更冷了。

  他的大手,包覆著她,暖暖的。

  他的圍巾,圍繞著她,暖暖的。

  他吐出來的每一口氣,都成了氤氳的白煙。

  脖子上的圍巾,還散發著他的味道,有著他殘留的體溫。

  秋水瞧著那牽握著她小手,帶她穿越馬路的高大男人,心頭莫名暖熱。

  到了對面時,他依然沒有鬆開手,她也沒有將手縮回,只是把口鼻埋進他的圍巾裡,偷偷彎起了嘴角。

  他和她住的地方,就在走路會到的距離。

  說遠不遠,說近也不是很近。

  大街上的招牌一個跟著一個熄了燈,街上的行人都是匆匆的,但為了配合她的短腿,他走得很慢。

  她也不想走快,她喜歡和他這樣手牽手,漫步走在路上的感覺。

  低頭看著兩人相連的手,她應該覺得很怪的,她平常都會想抽手,可現在一點也不想,她從來不曾和人手牽手,她不喜歡和別人牽著手,卻一點也不排斥他。

  她才認識他幾天耶……

  回家的路口到了,他帶著她轉進小街巷。

  離開大馬路後,巷子裡感覺更安靜了。

  她又喝了一口鐵罐裡甜熱的飲料,一邊偷偷瞅著沉默的他。

  他臉上的傷已經開始好轉,看起來沒那麼明顯了。

  「耿克剛,你有女朋友嗎?」

  該死,她好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這句問話,突然就溜出了嘴,迴盪在安靜的巷子內,聽起來分外清楚。

  他看了她一眼,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回答了她。

  「沒有。」

  她滿臉通紅,不敢再看他,只瞧著前方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好奇而已。」

  「嗯。」他聞言,應了一聲,卻還是重複道:「我沒有女朋友。」

  他依然握著她的手,而且似乎還略略收緊了些。

  所以,他應該也是喜歡她的吧?

  雖然很丟臉,但她還是慶幸自己問了。

  她忍不住將臉埋回他的圍巾裡,抿著唇,繼續紅著臉,偷笑著。

  沒辦法,她壓不住那種莫名開心的感覺。

  他牽握著她,走過了另一條巷子,轉過了另一個街角。

  秋水好不容易才壓住冒到唇邊的笑,偷偷再瞧他一眼,開口再喚他。

  「耿克剛。」

  「嗯?」

  「你有沒有什麼喜歡吃的東西?」

  他還是沒有看她,卻啞聲開口說了一句。

  「只要是你煮的,我都喜歡。」

  看著他粗獷的側臉,她呆了一呆,小臉瞬間再次爆紅。

  他依舊繼續往前走,像是沒說過剛剛那句話。

  但,他飛快的看了她一眼,她看見了,因為她一直微張著嘴,傻傻的看著他。

  發現她瞧著他,他黝黑的臉在昏暗的街燈下,似乎加深了一點顏色。

  那個有些靦腆、有些尷尬,又有些緊張的表情,完全抓住了她的心。

  她可以清楚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完蛋了,她想。

  就那一個表情,已經讓她完全陣亡。

  長那麼大,她第一次知道「心花朵朵開」究竟是什麼感覺。

  握緊了他溫熱的大手,她看著那個已經重新看著前方的男人,忍不住傻笑著。

  她知道這樣看起來很蠢,但她還是情不自禁的咬著唇,吃吃的傻笑著。

  她才認識他幾天而已。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此時此刻,當他緊握著她的手時,那真的已經完全不是重點了。

  風,呼呼的吹。

  但她的心是暖的,熱的。

  因為他而暖,而熱。

  它在她的胸口,激動的、開心的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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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19:49 |只看該作者
  那天之後,他天天都陪著她走路上下班。

  怕他餓著,她每天早上都會去敲他的門,把煮好的早餐和午餐送到隔壁給他。

  「我需要運動。」他這麼說。

  「我煮太多了。」她這麼說。

  她和他,都知道那是借口。

  在那曖昧不明,又甜蜜的日子裡,兩個人都沒有將事情說破。

  她還有些害羞,他則怕逼得太緊,會讓她退縮。

  早上,時間到了,她會來敲門送飯。

  晚上,時間到了,他會出現在她上班的教室門口。

  她和他,一路上,聊著她的工作,聊著他的喜好,聊著想吃的食物,聊著想去的地方,聊著想聽的音樂,聊著想看的電影……

  雖然,常常都是她在說,他總是靜靜的聽著,但偶爾他也會說些關於自己的事。

  慢慢的,從閒聊中,她開始更加瞭解這個男人。

  他從小在這個城市長大,父母早在他有記憶之前就分居了,他被父親帶走,從此沒再見過他媽。他高中時,父親再娶了,另組了一個新的家庭,和他後母生了一個新弟弟。

  他變成那個格格不入的人,所以沒多久就搬出來住,自己半工半讀。

  說這些往事時,他的臉上沒什麼太大的喜怒哀樂,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

  雖然他沒講明,她卻突然領悟到一件事。

  「你爸沒再和你聯絡了。」

  這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殘忍而真實。

  該死,她真的應該要咬掉自己的舌頭。

  聞言,他卻只是淡淡的開口,「我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這句話有些悲涼,他和他父親仍住在同一個城市,他曾經生長的家也還在那裡,他卻沒有回去的地方了。

  他看起來好像已經不在意這些事了,雖然如此,她卻漸漸知道,他其實並非不在乎。

  她可以從他的眼裡,看見事實。

  快過年了,這幾天街上,到處都是趕著辦年貨的人。

  她常常看見他在看,看那些全家大小一起去吃火鍋,一起買禮物,一起過節的人。

  他很羨慕那些人,不自覺地看著。

  她知道,因為她也是。

  情不自禁的,她握緊了他的手。

  「耿克剛,明天我放假,你陪我去迪化街買年貨好不好?」

  他微訝的轉過頭,看著她。

  「快過年了。」她紅著臉看著他道:「我的意思是說,除夕我也會煮,一個人也吃不完,你陪我一起去,也可以看看要吃些什麼……我……我們可以一起吃年夜飯,一起過年……」

  她越說越害臊,越說越小聲。

  「不過……如果你那天已經有約的話……」

  「我沒有。」他飛快的開口,萬分感動的啞聲道:「我沒別的事。」

  她的小臉慢慢的亮了起來,粉色的唇緩緩的,綻出了一朵讓他胸口緊縮的微笑。

  「那……那我們約好了喔。」她笑著說。

  「嗯。」他點頭,眼眶有些泛紅。

  她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怕被她察覺,他忙看向別的地方。

  他的眼裡閃著可疑的淚光。

  莫名的,秋水喉頭一哽,她沒有強要他轉過頭來,只是在寒風中,握緊了他溫暖的大手。




  如來時那般迅速,強勁的大陸冷高壓,在海上迅速的消退。

  天氣在清晨就已放晴,藍天上,只見絲縷白雲。

  雖然還有些冷,但陽光一出來,氣溫就慢慢開始回升了。

  一大早,他就開著車,載她到迪化街。

  這個賣南北雜貨的地方,充滿了年味。

  紅色的春聯、財神爺和門神的圖像佔據了大街小巷。

  這裡到處擠滿了人,她卻拉著他,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在人潮中穿梭,這邊走走,那邊逛逛,她的購買清單長長一串,她一間又一間的買。

  紅棗、枸杞、何首烏,人參、燕窩、冬蟲夏草……

  糖果、花生、瓜子、魷魚絲、紅豆年糕……

  從燉補湯的中藥,到過年要看電視時必備的零食,她一樣也沒漏掉。

  有些店家,是她熟識的,有些店家,她雖然不熟,卻也有辦法和人熱絡,她殺價的手腕無比高明,一張嘴甜得讓老闆都忍不住在結帳時多送她一些。

  他替她拿東西,也幫忙付錢。

  「這些都是我們要吃的,你負責做菜,總要讓我付些錢。」

  她沒有和他爭執,只輕言淺笑的說:「好吧,但先說好,你還是要幫忙洗碗喔。」

  「沒問題。」他微笑點頭。

  秋水笑著讓他付帳。

  才出了店家,她又發現了新東西。

  「啊,是草莓糖葫蘆耶,你等我一下。」個頭嬌小的她,擠過人群,和老闆招手,「老闆、老闆,我要一串草莓、一串李子的!」

  他想跟上去,但人太多了,他手上又提滿了東西,在人山人海的街上,幾乎寸步難行。

  她不見了,淹沒在人海中。

  一時間,心慌了起來,幾乎是強行擠過了人群,好不容易才看到她站在賣糖葫蘆的攤子前,正在付錢給老闆。

  她回過頭,看見他,露出了笑容,手裡拿著草莓和李子的糖葫蘆。

  但她的笑容卻在看到他蒼白的臉色時,瞬間消散了,「你還好吧?不舒服嗎?是不是太累了?」秋水擔心的問。

  「不是……我只是……」他擠出了微笑,試圖淡化他的過度緊張,「我看不到你,以為你跌倒了。」

  「抱歉,嚇了你一跳吧?我沒有跌倒,真的。」

  「嗯。」他點頭,心口仍有些微悸。

  「我只是長太矮了。」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把草莓糖葫蘆遞到他嘴邊,笑著說:「來,吃一顆,這時節的草莓正當季,又大又甜,很好吃喔。」

  她就這樣,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把草莓湊到他嘴邊,完全毫無芥蒂,彷彿這樣餵他吃東西是很正常的。

  他張嘴咬了一口。

  「好吃吧。」她笑吟吟的說。

  草莓香甜多汁,帶點微微的酸,在他嘴裡化開。

  「嗯,好吃。」他啞聲點頭。

  她又笑了,拿著另一串湊到他嘴邊,「再來一顆李子吧。」

  他咬了一顆李子下來,李子較為酸澀,但包裹在甜蜜的糖衣裡,卻另有一番滋味。

  「很酸喔?」看著他抽搐瞇起的眼,她笑得更開心了。

  「很酸。」

  他的眼還是瞇的,原來這男人也怕酸呢。

  她偷笑,咬著唇,再餵他一顆草莓。「來,吃顆草莓,會好點。」

  他吃草莓時,她也吃著李子,陪在他身邊往前走著,邊吃邊道:「這李子酸雖酸,可很好吃呢,我最喜歡這種酸酸甜甜的滋味了,以前我爸媽帶我到夜市裡,我每次看到都忍不住纏著要買上一串。」

  她皺著小臉,笑著說,那又怕酸又愛吃的樣子,可愛極了。

  吃完了糖葫蘆串,她不忘試吃店家賣的東西,蝦餅、牛軋糖、黑糖糕……

  她一路走,一路吃,一邊餵著兩手必須提貨的他。

  除了照顧他這個搬運工,她也很懂得善加利甩他的高大,遇到太擁擠的人潮,她就會往他這邊靠。

  剩下的行程,當她的手有空時,她就會握住他提著袋子的手,有時輕輕的攏著,有時握得緊一些。

  她沒有再從他身邊跑開。

  他則萬分樂意成為她的庇護與依靠。

  那一天,甜美酸甜的滋味,不斷的在他的嘴裡,也在他胸中翻攪。

  他知道,他永遠也無法忘懷這一個擁擠卻甜蜜的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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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20: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手機鈴響了。

  他猛地從那一行又一行,冗長而緊復的程式碼中,回過神來。

  手機螢幕上顯示的號碼,是他已深深熟記的那一個。

  秋水。

  他迅速的拿起手機,打開它。

  「喂?」

  「耿克剛?」

  「我是。」他看了眼電腦上顯示的時間,下午四點,離她下班的時問,應該還有好一陣子。

  「你可以開車來接我一下嗎?」

  「你在哪裡?」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教室斜對面……那間醫院……門口……」

  這次他確定那不是他的錯覺,她哽咽了起來。

  他一驚,心口一縮。

  「我馬上過去。」他抓了車鑰匙和外套,沒有掛掉手機,一邊大步往外走,邊問:「怎麼回事?你還好嗎?」

  「不……不太好……我……我燙傷了……」她結結巴巴的,聽起來要哭了。「對不起,我不想麻煩你,可是……可是……我一走就好痛……又叫不到計程車……」

  「你別掛電話,我馬上到。」

  「嗯……嗯……」

  他幾乎可以看見她忍著淚,在點頭。

  「你看完醫生了嗎?」他跑下樓,穿過庭院,一邊和她說話。

  「嗯。」她吸了吸鼻子,「看完了,也拿好藥了。」

  「醫生怎麼說?」他上了車,將車發動,戴上藍芽耳機麥克風。

  「他替我上了藥,開了藥,叫我拿藥回家擦。」

  聽起來狀況好像還好,但他不認為真的如此,她不是那種會輕易叫痛的人。

  前世不是,這一世也不是。

  「很痛嗎?」

  「擦了藥,好一點了。」

  她這句很明顯是安慰,她剛剛明明說連走路都會痛的。

  那一段路,走起來要一陣子,開車只需要短短幾分鐘,但在巷子裡,他不敢開快,好不容易來到大街,才開沒多久,卻又遇上紅綠燈。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讓人心慌。

  「我看到醫院了,在等紅綠燈。」

  「嗯。」

  「我馬上就來了。」

  「嗯……」

  「你別怕。」他啞聲安慰她。

  「嗯……」她又吸了吸鼻子。

  「綠燈了。」他一邊和她報告自己人在哪,一邊踩下了油門。

  「我看到你了。」她說。

  他也看到她了,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站在醫院門口,左手手背擦滿了白色的藥膏。

  接到她打來的電話後,始終提著的心,直到看見她人,才稍稍放了下來。

  他將車暫停在她身邊的馬路上,摘下耳機,下車迎上前去。

  看到他的瞬間,秋水鬆了口氣,因為安心,眼眶裡剛剛忍了半天的淚水,反而立刻掉了下來。

  「對不起。」她按掉通話鍵,一邊擦著淚水,一邊哽咽的說:「謝謝你來接我。」

  一顆心,因為她的淚而抽疼揪緊著。

  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淚。

  「醫生有開止痛藥給你嗎?」他替她拿手機和勾在手腕上的藥包,要她抬起燙傷的左手。

  「嗯。」她點頭,讓他檢查她的左手。

  她的手抬起來時,還在抖。

  她燙到的部分,從手指到整個手背,直至手腕處,甚至連手掌內側都有。

  那一定很痛。

  他知道很痛,他還記得以前被燙傷的感覺。

  他已經被燙習慣了,但她沒有。

  醫生替她塗了厚厚一層藥,他看不出什麼,只能告訴自己,現在的醫學比較進步了;但她的傷仍讓他心疼。

  「我們回家。」他說。

  「嗯。」她含淚點頭。

  他握著她的手,替她開車門。

  「等等……還有鍋子。」她指著身旁地上的不銹鋼鍋。

  他一愣。

  她解釋著,「我剛是把手浸在水中跑來的,因為一把燙到的地方拿出水面,就很痛。看完醫生之後,我只有一隻手,要打電話,所以先放在地上。」

  「我來,你先上車。」他讓她在車上坐好,轉身去拿了還算輕的不銹鋼鍋,裡面的水她剛剛已經倒掉了。

  他坐上駕駛座,替她弄好安全帶,直到這時,看到她人,他才忍不住問。

  「你怎麼燙傷的?」

  「汪小姐……不小心打翻了開水……」

  提起經過,她的聲音又沙啞哽咽了起來,他光是想像那過程,就一陣瑟縮。

  「你自己一個人來看醫生嗎?你阿姨呢?」

  「汪小姐也燙傷了,阿姨送她回家,去道歉。」

  回家?能回家就代表那女人狀況還好吧?

  他擰起眉,卻見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開口為她們開脫,「醫院就在斜對面,阿姨以為我只是輕微燙傷而已,是我自己說我可以自己去的……」

  他深吸口氣,壓下對那些人的怒氣,小心翼翼的把車開回家。

  他開得很慢,比剛剛來時慢多了,感覺卻一下子就到了。

  到了咖啡店,他替她解開安全帶,再幫她開門。

  她的手仍在微微顫抖著。

  他知道,雖然擦了藥,她還是很痛。

  「你剛在醫院吃過藥了嗎?」

  秋水搖搖頭,「還沒。」

  她從外套口袋裡掏出鑰匙,他則替她把不銹鋼鍋和藥包一起拿上樓。

  她自己開了門,他跟在後面。

  這是他第一次到她這邊,卻無心多看,只是忙著替她倒水,餵她吃藥。

  「吃了藥,應該會好一點。」

  「嗯。」她再點點頭,乖巧的在他的照顧下,吃藥喝水。

  回到家後,她的情緒穩定了些,沒再繼續掉淚。

  她在吃藥時,他邊問她:「你的剪刀在哪裡?」

  雖然不知道他要幹嘛,她還是回答了他,「廚房料理台的第一個抽屜裡。」

  他走進廚房,拿了剪刀出來,蹲跪在她身前。

  「這外套不好脫,我得剪開它,你才能換比較輕鬆的衣服休息,好嗎?」

  她沒想到這點,她剛剛痛得完全沒辦法想到其他。

  他的表情很溫柔,帶著些許擔心,他的臉上還戴著眼鏡,她知道,他第一時間就放下工作趕來了。

  他說得沒錯,她得脫掉這身外套,但直接脫,一定會再弄痛她的手的。

  她知道,如果是只有她自己一個,她只能穿著這身衣服睡覺,絕對不會想到要把衣服剪開。

  反正衣服壞了再買就好了,現在能放鬆下來休息比較重要。

  「好。」她伸出手,讓他處理她的衣袖。

  他小心翼翼的,把她的袖口剪開。

  雖然他已經很小心了,卻還是不免會牽動到她的傷手,她每一次因為疼痛而抽氣,他的心就跟著抽痛一次。

  「抱歉……」

  她搖搖頭,「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把她外套和毛衣的袖子從手腕到肩頸處都剪開了,她的肩膀露了出來,因為害羞,她紅了臉,不禁伸手摀住要掉下來的衣服。

  「剩下的我自己來就行了。」她看著他,羞窘又感激的說:「謝謝你。」

  「你先去換衣服,我弄點東西給你吃。」

  「不用了,你先回去工作吧,我自己會弄的。」打擾到他工作,還要他出來接她,她已經覺得很抱歉了。

  他抓著剪刀和她剛喝完的水杯,溫柔但堅定的道:「去換衣服。」

  她張開嘴,然後又閉上。

  他看起來一副不會和她妥協的模樣,所以她紅著臉,乖乖站起身,到房間去換衣服。

  其實她真的很不想自己一個人,她的手還在痛,雖然擦了藥好一點,還是感覺燒燙燒燙的。剛剛在醫院裡時,那位實習醫生一副她大驚小怪的樣子,可她真的很痛啊,加上又要自己一個人,用剩下的一隻手,帶著那個鍋子掛號結帳領藥,在醫院裡走來走去的。

  她都快哭出來了,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孤單、這麼難過。

  看完病後,她自己一個人,忍痛到了外頭,一時間又叫不到計程車,她真的痛到不行,每走一步,只要震到都覺得好痛,才打電話給他的。

  回到了房間,她拿出比較寬鬆的睡衣,小心的脫掉被剪開的外套和毛衣,那不是很困難,但當她想要脫掉內衣時,卻發現那真的很困難。

  她胸罩的勾環在後面,她一隻手雖然碰得到,卻解不開。

  她試了好幾次,甚至背靠在牆上,想藉抵住勾環打開它,但那沒有用。

  屋子裡的空氣雖然比室外好點,卻依然很冷。

  沒有多久,她就領悟到,自己必須要請外面那個男人幫忙。

  綺麗帶著秦哥一起回娘家幫忙大掃除,澪又不在。

  她只能找他幫忙,差不多在這個時候,她也才發現,就算她的睡衣再寬鬆,她還是需要他幫她穿,光靠她一隻右手,要不碰到左手手背上的燙傷,還得穿上衣眼,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看著穿衣鏡裡的自己,她的臉一陣燒紅,身體卻忍不住打著哆唆。

  越來越冷了,她一定得找他幫忙才行。

  秋水深吸兩口氣,滿臉通紅的打開房門,抓著睡衣擋在胸前,探出頭去。

  他就等在外頭,顯然猜到她會需要幫忙。

  「那個……對不起……我解不開胸罩的勾環……」她尷尬極了,羞紅著臉說:「可不可以請你幫我一下?」

  他的黑眸一暗,似乎在瞬間變得更深更黑。

  「嗯。」他幾不可見的點了下頭。

  她羞澀的拉開門,讓他進來,然後轉過身去。

  克剛踏進那個溫馨的小房間,伸手撩開她頸後背上的長髮,替她解開胸罩的勾環。

  他的手指有些冰涼,觸碰到她的時間,只有一眨眼而已,但那被觸及的一小片肌膚,卻如火燒一般,她甚至幾乎要覺得,那裡是不是剛剛其實也被燙著了。

  她可以感覺到他溫熱的鼻息,暖暖的,吹拂過她赤裸的頸背,她不自覺微微輕顫著。

  「好了。」

  他低啞的嗓音,近在耳邊。

  「謝謝。」她緊張的咬著唇,依然低垂著螓首,有些顫抖的道:「還有……還有睡衣……我……我沒辦法自己穿上……」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那應該只有幾秒,她卻覺得好久,全身一陣燒紅。

  「把睡衣給我。」他在她身後,低聲說。

  他應該看不到,她背對著他,但她還是覺得好……好緊張……

  秋水低著頭,看著自己抓在胸前的睡衣,費了好大的力氣,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有辦法把睡衣從胸前越過肩頭,遞給他。

  克剛拿著她的睡衣,看著她,顫抖的脫下了胸罩的肩帶。

  她的背柔白滑嫩,線條優美,像最上好的羊脂白玉。

  他不自覺屏住了氣息。

  她用右手小心的脫掉了左邊的肩帶,穿過了傷手,但因為太緊張,她沒有辦法順利用右手脫下右邊的。

  那繡著粉紅小花、綴著小珠珠的胸罩,卡在她的手臂上。

  「我來。」他抬手替她把胸罩脫下了手臂。

  他的手擦過了她的手臂,原本冰冷的手指,已經變得有些暖。

  她輕輕的、小小的,抽了一口氣。

  他靠得很近,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體溫,從身後輻射而來,包圍著她。

  秋水不自覺戰慄著,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將她的胸罩放到一旁的五斗櫃上,然後攤開她的睡衣。

  她的睡衣是襯衫型的厚棉衣,很柔很軟,上面有著小小的蝴蝶結。

  站在她身後,他啞聲開口,「把手伸出來。」

  身前的小女人,伸出了右手。

  他深吸口氣道:「我們得先從左邊來,這樣比較不會弄痛它。」

  漂亮的粉紅色,在她雪白的肌膚上暈開。

  她沒有說話,只是害羞的把右手縮回來,伸出左手。

  拉直了衣袖,他把襯衫套進她的左手,小心的確保寬鬆的衣袖不會碰到她的燙傷。

  他很盡力禮貌一點,不去看她,但那真的很難,她的體溫,她的味道,都在身前、在鼻間、胸口繚繞。

  當他替她穿好左手的衣袖時,還是不小心瞄到她胸前的一抹雪白,那緩緩暈開的粉紅繼續往下延伸。

  他氣息一窒,強迫自己拉開視線,替她套上另一邊的衣袖。

  右手的狀況順利很多,但接下來,問題來了——

  她沒辦法自己扣好前方那排扣子,她太緊張了。

  或許他應該要出去,讓她自己慢慢試,但再這樣下去,等她試完,恐怕也感冒了。

  他知道,她無法再開口。

  所以,他伸出手,輕觸她的肩頭。

  「讓我幫你。」

  現在再叫他出去,太荒謬了。

  她羞怯的,慢慢轉過身,讓他替她扣扣子。

  冬日的天色,暗得較早。

  但是他仍可以看見,那在睡衣下,若隱若現,美好誘人的圓弧,還有因為緊張和冷,而在睡衣下微微挺立的敏感突起。

  他幾乎無法呼吸,只能一再告訴自己,她的反應只是因為太冷了。

  怕再這樣下去,他會失控,耿克剛匆匆伸出大手,用他的手指,抓住她身上小小的衣扣,一顆一顆的替她扣好。

  她緊張的垂著首,因為他的靠近,呼吸變得淺薄短促,那吐出的溫暖氣息,撫過他僵硬的手指,幾乎讓他也顫抖起來。

  她暈紅的小臉,長長的睫毛,小巧的鼻,粉嫩的唇,和嫩白的肌膚,都那樣的近在咫尺。

  這,真是一種可怕又甜蜜的折磨。

  第一顆、第二顆、第三顆……

  超過第三顆時,他已沒有辦法去數,把她的睡衣扣起來,並沒有辦法讓他不去想,扣上那些扣子,只讓他更加想要重新解開它們。

  他想要她,想吻她,想撫摸她,想將她抱到床上,好好的確定她真實的存在。

  已經……太久了……

  手指的動作,變得越來越不靈巧。

  在最後一顆扣子時,他停頓了比上一顆扣子更久的時間,用盡了所有的心力,才有辦法讓自己放開它。

  「好了……」

  他的聲音乾啞,或許也有那麼一丁點顫抖。

  她沒有抬頭,他萬分慶幸這一點,不然的話,他恐怕無法掩藏自己眼中嚇人的慾望。

  怕她發現自己的狀況,他匆匆退開一步道:「我到廚房去弄點吃的,你有什麼事,再叫我。」

  這一次,他沒等她開口道謝,就轉身走了出去。

  如果可以,他應該去沖個冷水澡,但她受傷了,她需要他,也只能依靠他。

  他得想個該死的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




  冬日的夕陽,迤邐進窗。

  點點塵絮,在空氣中飛揚。

  秋水坐在床上,喘息,心悸。

  她的神智還有些回不過來,只能呆呆的看著自己的房門。

  手,不大痛了。

  他完全的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當然,也有可能是止痛藥生效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看到了他的顫抖。

  在那很短又好長的剎那,她以為他會吻她。

  但他沒有,他在廚房。

  他去廚房幹嘛?

  她猛然回過神來,想起他說要到廚房煮些東西給她吃。

  他會煮嗎?

  不是她瞧不起他,只是,他的廚房乾淨得連碗盤都沒有耶。

  她起身想出去,然後才想到她還沒換褲子。

  幸好睡褲是用鬆緊帶,而非鈕扣,雖然只用一隻手有些不便,但她自己就可以做到。

  要不然她真無法想像,他幫她換睡褲,如果這種事真的發生,她會羞到無地自容。

  房門外,傳來了些動靜。

  她好奇的悄悄打開門,探頭出去看。

  廚房不大,就在她臥房的斜對面。

  他站在料理台前,拿著一把菜刀,背對著她,在切菜。

  瓦斯爐上,已有一鍋水在燒。

  她聞到白米和雞湯的香味,他在煮稀飯,用她冰在冰箱裡,事先用老雞燉煮起來的高湯。

  顯然,他已經檢查過她的冰箱。

  但是,她還是擔心他切到自己的手指。

  雖然她還有些難為情,卻仍深吸了兩口氣,將門拉得更開,走了過去。

  他沒有注意到她,俐落的拿著菜刀,將砧板上的高麗菜切成細絲,那熟練的樣子讓人有些傻眼。

  他一下子就切完了高麗菜,開始切紅蘿蔔。

  煮稀飯的高湯滾了,他伸手將它轉成小火。

  然後,繼續切砧板上的紅蘿蔔。

  他將它們先切片,再切絲,而且每一條蘿蔔絲,寬度幾乎都相同,非常工整。

  他很專心,動作非常迅速順暢,那刀工搞不好比她還漂亮。

  「我以為你不會煮。」

  他一震,猛然回過頭來。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你。」她臉微紅的道歉,解釋道:「我們的教室,偶爾會有夫妻一起來上課,做老公的,十個有九個會切到手。我怕你切到手,本來要叫你別忙了,我們叫個便當吃就行了。」

  「外面的便當太油了,不好吃。」他說。

  但他一直都是吃外面的,她知道。

  他雖然刀工很好,但他家連一把刀都沒有,也沒有任何鍋碗瓢盆,就算有,也是她拿過去的。

  「我不知道你會煮。」她忍不住重複自己的好奇,「你在哪學的廚藝?」

  「我沒學過。」他看著她道:「況且,我煮的沒有你好吃。」

  秋水小臉,聞言又發燙起來,她紅著臉,調侃回去,「你只是懶惰吧?」

  「你煮的,真的比我自己弄的好吃。」他把高麗菜絲和蘿蔔絲都放進鍋子裡。「我只會把東西洗一洗、切一切,像這樣丟進鍋子裡而已。」

  像他那樣工整的刀工,是要花時間練的。

  她有些懷疑他說的話,不過沒將質疑問出口。

  他不想說,她也不想強迫他。

  所以,她只是靠在門框上,看著他忙碌的身影。

  看著這個男人,站在她的廚房裡,為她煮飯,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他把豬肉切成絲,動作還是那麼的簡潔俐落,不過他的方向錯了。

  「你切錯了。」她忍不住提醒他,一邊懷疑,或許她想錯了,他真的不會煮。

  他一愣。

  她上前,指著那塊豬肉道:「肉有紋理,你得和這些豬肉生長的走向,成垂直去切它,這樣切斷它們的纖維紋理,比較好入口,咬起來才不會太韌。」

  他擰眉,看著那塊肉,有些困惑。

  「轉個方向。」她忍住唇邊的笑,伸出手指比了一下。「從這邊開始切。」

  他依照她比的,將肉轉了方向,然後挑眉看她。

  「對,就是這樣,你切吧。」她點頭。

  他開始動作,切沒幾下,他臉上就出現恍然的表情,他的手感很好,才會那麼快就領悟它們的差別。

  可切到一半,他注意到她還站在一旁,不禁開口道:「你應該去休息。」

  「已經沒那麼痛了,而且我想待在這裡,可以轉移我對手傷的注意力。」

  左手的燙傷,一陣一陣的燒痛,但已經在可以忍耐的範圍。

  他知道她還是會痛,但似乎真的好些了,況且她說得也沒錯,找點事情做,的確可以轉移注意力。

  「又滾了。」她指著爐子上的湯鍋道:「你得拿湯勺,把那些高麗菜壓下去一點,攪拌一下,不然那些在上頭的,會燒焦黏在鍋沿上。」

  他抓起湯勺,聽話照做,卻忍不住問:「你是真的擔心,還是只是不喜歡把廚房的主控權交給別人?」

  她一愣,笑了出來。

  「可能都有吧。」她老實承認,「既然你不會煮,我總得幫忙顧一下;我只是手燙傷了,在旁看著總是行的。」

  瞧她沒有出去的打算,他揚起嘴角,也不再勉強她,只是繼續把剩下的肉切完。

  見他切完想把肉放進去,秋水忙道:「等等,這不是要熬湯的,要等白米開花成粥了,再放下去,不然豬肉熬久了,會變太老。」

  「水槽的空碗盤,要趁現在先洗起來,不然最後會越堆越多的,到時要洗鍋子就很不方便了。」

  「啊,你收砧板前,先切一點蔥花備著,最後可以灑到粥上提味——」

  發現自己開始在指示他,她一頓,歉然一笑的看著他,有些窘的說:「抱歉,我好像管太多了,職業病,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你教我吧,我總是要學著煮東西的。」

  他似乎半點也不在意她的多嘴。

  她揚起嘴角,「也是,學一兩道拿手菜,必要時很好用的,有空我多教你一些。」

  他點頭,溫柔的看著她,開口道:「謝謝。」

  她咬咬唇,笑著回答。

  「不客氣。」

  廚房裡,水氣蒸騰,雞湯菜肉粥的香氣在空氣中飄散開來。

  她和他閒聊著,教他在廚房裡該注意的事情。

  他則聽話順從的任她使喚,在她的指導下,煎出了兩顆漂亮的荷包蛋。

  看著那擺在盤子裡的荷包蛋,秋水其實也很驚訝。

  根據他的說法,這是他第一次煎荷包蛋。

  他在煎那兩顆蛋時,也的確看起來不是很熟練,但他的火候控制得很好,拿鏟持鍋的手又穩,翻面的時機也抓得剛剛好。

  她看看那兩顆漂亮滑嫩的荷包蛋,再看著那個高大強壯的男人,笑著下了一個結論。

  「耿克剛,說不定,你對料理很有天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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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22:3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今天是除夕。

  吸塵器的聲音,在客廳裡嗡嗡的響著。

  秋水坐在沙發上,看著那個男人用吸塵器將她的客廳清掃乾淨。

  他正在替她做大掃除。

  她沒有吸塵器,她不用那種東西,那台吸塵器是他家的,他把它從隔壁搬了過來。

  她無法阻止他,也沒什麼資格阻止,畢竟要動手打掃的人是他。

  廚房裡的壓力鍋響了,尖銳的哨音迴盪在屋裡。

  他關掉吸塵器,走到廚房去將火關掉。

  電視裡的日本節目,主持人正大啖美食,誇張的介紹著日本的料理名店,她卻無心多看,她只是假裝在看而已,她一直在偷看那個在她屋子裡走來走去的男人。

  事實上,他不只搬了吸塵器過來。

  這個男人,住到了她家。

  這幾天,他已經陸陸續續把他的筆電、保溫杯,還有一些常用的東西,都拿了過來。

  那些東西之中,甚至包括了他的被子。

  那是一條很高級的蠶絲被,又輕又暖。

  此時此刻,她正窩在沙發上,裹著他那條貴得嚇死人的蠶絲被,偷看他。

  他從廚房走出來了,她趕緊把視線拉回電視上,直到他重新打開吸塵器,繼續他的掃除工作,她才又開始偷瞄他。

  沒辦法,她忍不住,她的視線沒有辦法離開他。

  秋水其實不是真的很瞭解,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一個星期前,她燙傷了手,他煮了粥給她吃,之後替她弄妥安排好一切,他就回去了。

  但是到了夜裡,她被燙傷的手腫起了水泡。

  先是一個,然後又一個,再一個。

  一開始,它們只是微微的浮起,然後越來越大,她手背的顏色,也由原先被燙傷的紅,慢慢轉成了淡紫色。

  那可怕的紫色,隨著時間過去,變得越來越深。

  她從原先的不以為意,到最後嚇得跑去隔壁敲他的門。

  他火速載著她到醫院再去掛急診。

  結果,她的燙傷,竟然是二度燙傷,而不是之前她來看時,那位實習醫生所說的一度燙傷,只是因為她的第一步驟做得很好,她從燙傷後,就把手一直泡在水裡,直到看醫生時才拿起來,結果卻造成那位實習醫生的誤診,以為她只是輕微燙傷而已。

  雖然她擦了藥,也吃了止痛藥,但那簡單的燙傷藥卻沒有辦法壓下她的二度燙傷,所以水泡到了晚上還是冒了出來。

  她燙傷的手背,有些部位還傷到了真皮層,下午替她處置的實習醫生,被臉色嚴寒的他罵到臭頭。

  因為他陪在旁,看到病歷後,發現那位實習醫生還忘了替她打破傷風。

  他並沒有提高他的音量,只是非常嚴厲。

  但光是在旁聽他指責那犯錯的醫生,身為受害者的她,都不免有些同情那身在他炮口之下,被罵到臉色慘白的傢伙。

  這一次是急診室的王任醫生親自替她處理的,並告知她,她必須要天天過來請護士換藥,因為二度燙傷有感染之餘,若是遭細菌感染,很容易造成蜂窩性組織炎。

  那個可能性,把他嚇壞了。

  然後,他就搬到她家了。

  他堅持要一天二十四小時顧著她,以防感染。

  她很快就發現,他是個很難讓人拒絕的男人,當他不想被拒絕時,他完全不給人半點拒絕的機會。

  況且她也不是真的想拒絕,她手背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可怕水泡,真的嚇到了她。

  所以,他就在這裡了。

  在她的餐桌上工作,在她的沙發上睡覺,在她的浴室裡洗澡……

  她沒有辦法不去想,他工作時的樣子,他睡覺時的樣子,還有……他洗澡時的樣子……

  感覺到臉蛋又再度發燙,她曲起腳,把他的蠶絲被揣在小臉前,擋住微紅的臉。

  他非但住在她家,也幫她處理一切他認為她不能自理的事情。

  他煮三餐給她吃,替她倒垃圾,幫她換衣服,每天載她去醫院換藥,還用她之前被剪開的毛衣,幫她做了一個方便放手臂的三角巾。

  而現在,他正在幫她大掃除,替她煮年夜飯。

  他將她照顧的無微不至,而這些,早已超過了普通朋友會做的範圍。

  但,他不是她的情人。

  他從來不曾有過逾矩的動作。

  他沒有試圖吻她,雖然有時候他看起來好像就要吻她了。

  他沒有試圖和她更進一步,雖然有時她會察覺他的呼吸,因為靠近她,變得緩慢而沉重;他的眼,因為太過接近而變得深幽。

  他沒有試圖將手停留在她身上,除非到了真的必要的時候。

  她,有了一個神奇的萬能男傭。

  他什麼都做,就是不做她心裡最想的那個。

  她很想很想要她的男傭,很想知道,他若真的吻她,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很想很想知道,他若是真的把那身衣服脫掉,是什麼樣子?很想很想知道,他若是在床上,是不是也這麼自製?

  她已經想到快要對他做出不軌的行為了。

  若不是她的手還傷著,她搞不好真的會這樣做。

  瞧著自己被包紮起來的左手,她咬著粉唇想,其實她的手已經沒那麼痛了。前幾天,因為水泡接二連三的連成了一片,從十數個小水泡,變成一整個大水泡,護士小姐在萬不得已之下,只好把她的水泡戳破,讓裡面的水流出來,再幫她上了藥,包紮起來。

  這樣一來,她的行動反而比較方便,不用處處擔心碰到傷口和其上的藥膏。

  起初的幾個晚上,她連睡覺都不敢翻身,怕碰到它。

  但現在她的左手包起來了,痛感也沒像剛開始那幾天晚上那麼強烈,止痛藥和數在傷口上的燙傷藥膏都發揮了效果。

  她真的已經沒那麼痛了,只要不碰到它的話。

  那個男人已經吸完了地板,正將電視櫃搬回原位,她忍不住盯著他的翹臀瞧。

  男人的屁股那麼翹,真是邪惡。

  他每天早上都在客廳的地板做運動,她有天起得比較早,出來倒水喝,就看到他在做伏地挺身。

  那一身背肌真不是蓋的。

  即使隔著運動衫,她還是能清楚看到他結實的肌肉線條。

  前方的他,直起了身子,提著吸塵器,走到陽台將裡面的集塵袋取出。

  這男人,真的是,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

  而她,已經快要因為這傢伙,變成超級偷窺狂了。

  胡亂轉著電視遙控器,她一邊假裝自己有在看電視,一邊偷看他,一邊猜想他到底是在想什麼。

  她不認為他對她沒有意思。

  他說過喜歡吃她煮的菜。

  而且雖然她沒談過什麼戀愛,卻也曉得沒有哪個男人,會為一個他沒有意思的女人,做到這種地步。

  呃……應該沒有吧?

  他弄好集塵袋了,垃圾車的聲音在附近響起,剛剛好來收最後一趟,他提著垃圾,穿過客廳。

  「我下去倒垃圾。」他問:「你要不要我先幫你加點水?」

  她搖了搖頭,指著水杯,「不用,我還有。」

  「有事打我手機。」他交代著,有些不放心的說:「衛生紙快沒了,我順便去超市買,你要是想喝水,等我回來再說。」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一定會等你回來,不會自己亂動的。你快去吧,不然垃圾車要跑掉了。」

  「你不要到廚房煮東西,我都弄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等我回來再來處理。」

  這男人自從知道她有感染之餘,就堅持不讓她進廚房幫忙,她了不起只能搬張椅子,坐在廚房門口和他囉唆而已。

  她舉起手,笑著說:「我知道,我發誓,絕對不會跑進去的。」

  雖然她做了保證,他還是有些擔心,但接下來幾天過年,垃圾車是不收垃圾的,他一定得在今天把這包垃圾和廚餘倒掉,不然就算是這麼冷的天,還是會發臭的。

  「那我出去了。」他說。

  「路上小心。」她笑著和他揮手。

  他點頭,提著那一大包的垃圾,和早上煮菜時整理出來的廚餘,開門下樓去。




  他剛走,她的手機就響了。

  以為他忘了什麼,她匆忙拿起手機。

  「喂?」

  「秋水嗎?我是澪。」

  聽到那清脆的聲音,她一怔,忙問:「澪,你跑哪去了,怎麼最近都不見人影?打你手機也沒人接聽。」

  「我在忙啊。」電話裡的女孩咯咯笑著。「看,我這不就打來了。」

  「我還以為你人間蒸發了呢。」

  「沒有,只是最近比較忙而已。前兩天,綺麗和我說,你手燙傷了,還好吧?」

  「還……還好啊……」莫名的,臉紅了起來。

  「是還好,還是很好啊?我也聽說你隔壁搬來個新鄰居,怎麼樣?長得帥不帥?猛不猛啊?」

  這女孩,就是這麼口無遮攔。

  剛開始她真的很難相信一個那麼漂亮的女孩,竟然會講出這麼直接的話,但澪的個性就是這樣大剌刺,久了她也習慣了。

  但那麼直接的問題,還是教她一下子紅了臉,卻仍是嘟囔著回了那個很直接的問題,「帥是還好啦,至於猛不猛,我怎麼知道?我又沒用過。」

  「什麼?你還沒試用過喔?不是他帶你去看醫生的嗎?」

  「呃,對啊,因為……我們是鄰居嘛……」說著,心虛了起來。

  澪發出不以為然的嘖嘖聲,「就因為是鄰居,才要把握機會,近水樓台先得月啊。我聽綺麗說,那傢伙人不錯呢,身材好、家底厚,又老實,這種男人,平常想找都找不到,還不快點去把他推倒,吃干抹盡後,再叫他負責到底!」

  聞言,她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哪有人像你這麼亂來,我要真這麼做,人家不嚇跑才怪。」

  「哎喲,你那麼溫柔可愛,會煮飯身材又好,要我是男的,就把你娶回家了。像你這種絕品,去和男人投懷送抱,他要是嚇跑,鐵定是沒長眼。」

  她紅著臉笑道:「我手還傷著呢,你嘴那麼甜,我可也沒辦法煮東西給你吃。」

  「什麼話?好像我整天只知道吃似的,我是為你著想啊,你都二十五了,過了今天,明天就二十六了,再這樣蹉跎下去,我怕你到三十還嫁不出去啊!」

  「喂——」她抗議的喊了一聲。

  澪笑著說:「好啦好啦,總之,如果那男的不錯,快把他推倒,那種老式的傢伙,你不主動一點,恐怕他連手都不敢多摸你一下。」

  她一愣,「你怎麼知道他很老式?」

  「當然是綺麗和我說的啊!像這種老式的男人,你要快點把握機會色誘他,才有辦法更進一步。」

  「色……色誘?」她張口結舌,小臉爆紅。

  「對,色誘他。相信我,十個男人有八個半對這招沒有抵抗力,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女人要自立自強一點,才能逮到好男人。」

  「那如果他是剩下那一個半怎麼辦?」她好笑的問:「而且為什麼會有半個的啊?」

  「半個,是因為他想要卻無能為力。」澪笑著解釋,「還有一個,當然是因為喜歡的不是女人,是男人啊。」

  秋水呆了一呆,一整個傻眼。

  這……她說的也沒錯啦。

  「好了,不和你多說了,有人在叫我了。」澪匆匆的道:「我最近很忙,先和你拜年好了,祝你在新的一年,把到好男人,脫離處女之身,邁向熟女之路,擁有健康的性生活。」

  什麼?!

  「我去忙了,Bye!」

  她羞紅了臉,張嘴想說話,澪已經把手機切掉了。

  看著那已經斷訊的手機,她只覺得又羞又好笑。

  她一定是落伍了。

  她記得,澪好像才二十歲左右吧。

  明明只差五歲啊,現在小女生的想法真讓人驚訝。

  突然,有人打開了門。

  她嚇了一跳,回頭才看到是他回來了。

  「嗨,倒完垃圾了?」

  「嗯。」他點頭,把新買回來的一整串衛生紙放到收納櫃裡,邊問:「你還好嗎?」

  「很好。」她點頭,向這個愛操心的男人保證,「我一直乖乖待在這裡講電話,絕對沒有跑去廚房。」

  「電話?」他好奇的揚眉。

  「嗯,就澪啊,我之前和你提過的那個幫我介紹這間屋子,後來和我成為朋友的女孩。」

  他一怔,「她要來嗎?」

  「沒,她說她最近在忙。」

  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過澪了,他知道,她以為他在怪罪她。

  他並不怪她,從一開始,他就只怪自己。

  「怎麼了嗎?」見他不語,秋水好奇的問。

  看著那個縮在他被窩中的小女人,他開口道:「沒,只是突然想到,如果你有朋友要來,你要是介意的話,我可以先把我的東西收起來。」

  她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不用了。」她紅著臉說:「我在北部的朋友,只有澪和綺麗而已。綺麗和秦哥回娘家過年了,澪最近都很忙,應該不會過來的。況且你只是來幫我,就算她們來,也不會說什麼的。」

  他看著她,「你不介意就好。」

  「我不介意。」她微笑,「真的,我才要謝謝你呢,不然這幾天,我自己一個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裡閃過一抹難以明辨的情緒。

  但他很快的微笑開口,「我們是朋友,我只是做我應該做的事。如果今天受傷的是我,我相信你也會來幫我。」

  她不只想和他當朋友。

  秋水忍住了到嘴的話,只認真的道:「下回若你需要幫忙,我絕對會義不容辭的。」

  他揚起了嘴角,「那就先謝了。」

  看著他轉身走進廚房,她忍不住又盯著他的背影瞧。

  老實說,他看起來實在不像無能為力的樣子,應該也不是因為喜歡男人吧?

  她可不想和他當姊妹,當然也不想只當單純的朋友。

  像這種老式的男人,你要快點把握機會色誘他,才有辦法更進一步。

  澪的話,突然閃現。

  色誘他?

  秋水咬著唇,臉紅心跳的想著。

  這主意,其實好像還挺不錯。




  問題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色誘男人。

  吃完了年夜飯,她幫著他收拾桌上的碗盤,只要她不拿太重的東西,他都不會阻止她。

  雖然之後,他和她坐在一起,看了一部電視台播的電影。

  但是,如同往常一樣,什麼事也沒發生。

  今天一整天,她很努力的想過該怎麼色誘他,結論是——

  她需要一本色誘教學大全。

  就在她煩惱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電影演完了。

  十一點了。

  她必須將他的床還給他。

  她依依不捨的從沙發上起身,「時間不早了,我先去洗澡。」

  「好。」他看著她,交代道:「有事再叫我。」

  「嗯,我知道。」她走回房間,一進門,就忍不住歎了口氣。

  因為手被包紮了起來,她已經可以自己脫衣服了,在今天之前,她可真不覺得這是會讓人如此憾恨的一件事。

  脫了衣服,她站在浴室中,打開蓮蓬頭的水,快速的洗了個澡,又笨拙的把自己的一頭長髮洗好、擦乾。

  當她穿好睡衣,拿起吹風機吹頭髮時,風一開,卻只是將她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

  因為另一隻手沒辦法拿梳子,她唯一的一隻手,只有辦法拿一樣東西。

  不是吹風機,就是梳子。

  前幾天,她是到附近的美容院去洗頭的,可今天寒流又來,外面太冷了,她一點也不想出門,才決定自己洗的。

  她的想法也沒錯,她的確有辦法自己洗頭了,但卻忘了靠一隻手沒辦法把頭髮吹乾、梳好。

  她需要幫忙。

  看著鏡子裡剛洗完澡,看起來水嫩水嫩的女人。

  她雙眼一亮。

  沒錯,她需要幫忙!

  不過得先把扣子解開兩顆,那是有點小困難的動作,但她這兩天已經變得熟練許多。

  解開了扣子,她又把睡衣往前拉一點,再將領口撥開一些。

  呃,好像太露了。

  看著自己露出快一半的胸部,她忍不住又把睡衣拉攏了些,這才紅著臉,走出浴室,拉開自己的房間門,探頭喊那個還在沙發上,盯著電視看,卻有些視而不見的男人。

  「克剛。」

  「怎麼了?」他起身走了過來。

  「我沒有辦法自己吹頭髮。」他來到門邊時,她把門打開,盡力擺出無辜的臉,看著他道:「可不可以幫我一下?」

  他沒有回答,他呆瞪著她半敞的領口瞧。

  她心頭直跳,羞得幾乎想放棄,他的視線熱得像火。

  「克剛?」

  「嗯?」他眨了眨眼,大概頓了一秒,才想起她剛剛的要求。「吹風機呢?」

  「在浴室裡。」她退到一旁,讓他進房。

  他走到浴室裡,拿出吹風機時,她已經坐在床上,以免他又要回客廳。

  這幾天,他非不到必要,也不到她房裡,她猜是因為這裡有床的關係,希望她沒猜錯。

  看著那個坐在床上等他的小女人,他喉嚨一陣發乾。

  她的長髮濕淋淋的披散在她身後,因為沒有完全擦乾,有些水珠從她頸上微卷的發滑落,滴在她的領口,慢慢的,一路下滑。

  她打了個冷顫。

  他一窒,握緊了手中的吹風機,強迫自己轉身,再拿了一條毛巾,才回到她身邊,替她擦乾頭髮。

  但他不敢管那些已經在肌膚上,隨著她的呼吸,緩緩起伏滑動的水珠。

  她沒有穿內衣,她這幾天因為手傷,大部分的時間都沒穿,因為很麻煩,因為那會讓他有更多的機會,看到她乍洩的春光。

  她不知道的是,那反而更容易讓他胡思亂想。

  他一直讓自己不去注意這件事,他盡力了,直到現在。

  昏黃的燈光下,坐在床側才剛洗完澡的她,肌膚顯得更加水嫩。

  他打開吹風機,開始吹乾她的頭髮。

  她房裡的氣氛太誘人、太曖昧。

  他應該提議到客廳去,在電視節目諠嘩的聲音下,或許能讓他清醒一點;但他只能站在床邊,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他應該要把視線從她的領口移開;但那起伏的線條是如此迷人優美,他沒有辦法移開。

  他應該要盡快替她吹乾頭髮:但他的手指沒有辦法離開那如絲般柔滑的觸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讓她的發纏繞在他手指上,然後緩緩的滑開。

  她發上的香味,因為熱風而熏開,暖入心肺。

  很久很久以前,在她沐浴完之後,他也曾這樣為她梳發。

  那時,怕他回來時已經太累,她很少讓他有機會為她梳發,他能這麼做,通常是因為做愛後,他害得她太累了,無法抗議,才願意讓他這樣幫她。

  她烏黑的髮,輕如羽,滑如絲。

  情不自禁的,他將它們湊到了鼻端,深深的將那香味嗅入鼻中。

  偷偷的,親吻她。

  就像許多年前時,那般。

  即使只是一綹發,也是她。

  如果可以,他想要就這樣將她擁在懷中。

  但他不能,他必須等。

  等她重新走入懷中。

  等她……再次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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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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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22:52 |只看該作者
  秋水緊張的坐在床上,感覺到身後男人的手,溫柔的撫過她的發。

  他的動作十分輕柔仔細,小心翼翼的以手指梳開始柔細打結的長褽,她知道,他怕弄痛了她。

  她有些暈然,又坐立不安的想著,她是不是把睡衣拉得太攏?是不是該再暗示多一些?是不是……應該要更主動一點?

  她沒有辦法很清楚的思考,他的手指撩撥著她的發,那細微的、若有似無的牽動,引發一陣又一陣的酥麻,從髮根,到全身。

  她應該要色誘他,卻覺得自己被他誘惑了。

  她的呼吸因他而加快,心口因他而緊縮著,體溫因他而上升。

  長髮,慢慢干了。

  他關掉了吹風機,卻沒有開口,他捨不得停下,仍緩緩的以手指眷戀地梳理她的發。

  屋外,鞭炮聲響了起來。

  新年到了。

  遠處,有人放起了煙火,從窗外看出去,能清楚的看到那燦爛七彩的火花,一次又一次的,映在夜空中。

  「新年了。」她看著那些煙花,低喃著。

  「嗯。」他看著她的臉,輕應著。

  他,仍輕握著她一綹黑髮。

  她轉過頭,仰望著他,粉唇微揚,柔聲開口。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他俯視著溫柔的她,喉嚨乾啞,幾乎無法出聲。

  此刻的她,看起來好美好美,如果可能,他希望能永遠守護著她的微笑,不只這一年,不只這一天。

  他無法放開她的發,害怕放手就會失去她。

  她在他眼裡看見難解的情緒,好像是渴望,也或許是害怕,還有一點點的不安,與……悲傷。

  她不懂。

  不懂他為什麼在這時會有這樣的情緒,不懂為什麼她能如此輕易瞭解他。

  心,莫名的抽痛著,因為他。

  不覺中,她伸出了手,抬手觸摸他嚴酷又帶著悲傷的臉龐,想要安慰他。

  他抽了口氣,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就要退開。

  「別……」她脫口。

  他停住了。

  她沙啞的將要求說出口:「別走……」

  他的眼變得更黑,燃起了慾望。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她起身,踮起腳,輕輕的、羞澀的,撫著他的臉,在他冰冷的唇上,印上了她的吻。

  他屏住了氣息,只覺得胸中的心臟快要爆開了。

  她的唇好軟,微微的顫抖著。

  「我知道……」她貼著他的唇,低喃著重複,「我說別走。」

  她站在他的懷中,小手擱在他的臉上。

  那微弱的話語,幾乎消失在空氣中。

  「再說一次。」他嗄聲要求。

  她抬眼,望著他,粉唇微啟,「別走……」

  烏黑的瞳眸收縮著,她緊張的舔著唇。

  然後,他低下了頭,吻了她。

  吹風機掉到了地上。

  他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腰。

  那灼熱的唇舌,席捲了一切。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心跳,他的顫抖,他的渴望,還有那熟悉的味道,和抵著她的灼熱亢奮。

  他並不是無能為力。

  那念頭一閃而逝,她輕喘出聲,因為他的唇順著她的頸項,吻著她的脈動,落到了她敞開的領口。

  煙火仍在遠處的夜空中,燃燒著。

  而他,燃燒著她。

  他解開了她的扣子,一顆、一顆,又一顆。

  他的唇舌,隨著敞開的衣緩緩而下,在她柔滑的頸上,留下一道濕熱的痕跡。

  她害羞的瑟縮著,顫抖著。

  他的唇回到了她的唇上,撫著她的腰,輕柔的以唇瓣摩挲著她的唇。

  她紅著臉,小手擱在他胸膛上。

  他在月光下,拉開了遮掩她身體的衣服,伸手覆住了她柔軟渾圓的乳房。

  秋水又喘了口氣,他迷戀的看著她臉上暈紅羞澀的表情,她挺立的乳尖,頂著他粗糙的掌心。

  她的眼裡有著驚訝、困惑和渴望的火花。

  他拿開手,輕輕的以指尖撫摸她綻放的蓓蕾。

  她顫抖著,看著他的手指,感覺他的觸碰,有那麼一瞬間,好想逃走,卻又無法動彈,只能喘息的任他脫去她的上衣。

  他的手撫過她的手臂,滑過她的腰。

  他一直看著她,她也只能看他,感覺他,迷失在他的眼中。

  暈然的恍惚中,她看著他脫去了他自己的上衣。

  他的胸膛結實強壯,乳尖和她的一樣挺立著。

  不知道為什麼,知道他和她一樣受影響的事實,讓她好過一點。

  她有些著迷的觸碰著他的身體,感覺到他的輕顫,他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繼續下去。

  然後,他慢慢在她身前跪了下來,脫去她的長褲。

  她看著他像膜拜女神一樣的,跪著仰望她,親吻她的小腹。

  秋水渾身發燙戰慄著,只覺得一陣腿軟。

  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條內褲,但他似乎察覺到她的緊張,他並沒有急切的脫掉它,只是起身撫著她的唇,溫柔的重新親吻她。

  他輕而易舉的將她抱了起來,她從來不曾覺得自己如此嬌小脆弱過。

  他把她放到了床上,親吻她,誘惑她。

  夜涼,如水。

  明月高懸在天上。

  在他那帶著魔力的大手愛撫下,她難耐的嬌吟出聲,緊攀著他的肩,低低的喘息,輕輕的呻吟。

  他含住她胸前渾圓的那一瞬,手指也探進了她唯一僅剩的遮蔽中,探進那因他而濕熱的溫潤之中。

  她抽氣,他舔吻她。

  她顫抖,他撩撥她。

  他的手指,他的唇舌,都像可怕的惡魔。

  那感覺好嚇人,一波又一波的,如潮水一般。

  她在他身下扭動挺身,差點以左手去碰他,但他溫柔的鉗住了她受傷的手,他愛憐的親吻她包紮起來的左手,然後俯身,溫柔的舔吻她頸上那如傷疤的胎記。

  莫名的情緒,堆滿了胸口。

  淚水,幾乎就要落下。

  他再次退開,她幾乎要開口求他別把她丟下。

  但他沒走,只是看著她,慢慢的拉下了她最後一片蔽體的小布,他愛撫著她的腿,撫摸著她的腳踝,然後脫掉那片布。

  她羞怯的合攏著腿,看著他脫下自己身上剩下的所有衣物。

  他的慾望嚇人的昂揚著,她羞紅了臉,想移開視線,卻又沒有辦法,她的身體發燙而慵懶。

  他俯身吻著她的唇,低喃著:「別怕……」

  她顫抖的吸入他的氣息,他的味道,感覺到他的手重新探入她的腿間,誘哄她分開雙腿。

  他的手,好燙好燙,和她一樣。

  他的心跳,好快好快,如她一般。

  他以拇指輕揉著她最敏感的地方,那感覺讓她幾乎失控,她慌亂的攀著他,他卻只是握著她的傷手,避免她傷到傷口,然後緩慢的,溫柔的,將她撩撥到高潮。

  從頭到尾,他一直看著她。

  「啊……」

  她弓身叫了出來,窘得閉上了眼,臉上的潮紅暈到了胸前。

  她不敢睜開眼,她想躲到被子裡面,但他仍握著她的手,他左手的手指也還在她腿間。

  她知道,他一定清楚得感覺到,她狂亂的心跳。

  再一次的,他低下身來,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靠近,感覺到他的呼吸。

  「請你……」他沙啞的開口要求,「看我。」

  她的心一顫,羞赧的睜開了眼。

  他懸在她身上,近在咫尺,粗獷的臉龐緊繃著,眼裡充滿著對她的渴望,他的身體浮現一層薄薄的細汗。

  「別怕我……」他粗嗄的看著她說:「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她喘息著,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他黑瞳幽暗,啞聲道:「你要我……停下來嗎?」

  這個男人,是如此溫柔而自制。

  她為他的詢問和自製而感動,深吸了口氣,秋水臉紅心跳的搖了搖頭,吐出虛軟但堅定的字句。

  「不……不要。」

  剎那間,他眼中的慾火,變得更加旺盛。

  他邪惡又溫柔的手指,再次動了起來,在那神秘如火的誘哄下,她羞怯的分開了雙腿,接納他。

  當他進入她的身體裡時,撕裂身體的疼,讓她抽了一口氣。

  但他並沒有只顧自己的慾望,這個男人壓抑著自己,緩慢的,小心的,溫柔的,一次又一次的,讓她習慣他、適應他龐大而灼熱的存在。

  「我很抱歉。」他嘶啞的說著,吻去她臉上的淚。

  他的心跳和她的一起跳動,她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真實而火熱,在她身上、在她體內,隱隱顫動著。

  「別……說抱歉……」她抬手撫去他的汗,紅著臉說:「我想我……好一點了……」

  他開始移動時,帶起的感覺,教她又縮了一下。

  「很痛嗎?」他擔心的再停了下來。

  「不……」她羞赧的緊抓著他的肩,悄聲道:「不是痛……」

  她的誠實,讓他的慾望更加勃發。

  他再次開始移動,緩慢的,親匿的,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她。

  那火熱的感覺,比之前他用手指引發的更加驚人。

  他熱燙的身體,貼著她,進入她,和她合而為一。

  她呻吟著,嬌喘著,迎合著他,為他暈眩發燙,為他低泣燃燒,為他完全失去控制。

  他,像一把火。

  將她一切的意識、感官,全數奪走。

  他將自己深埋在她緊繃的身體裡,感覺她的需要,她的渴望,和他的一樣熱切。

  經過了如此漫長的等待,終於,她又回到了他懷中。

  「我愛你……」

  那深藏在心中的愛意,就這樣傾洩潰堤。

  她驚訝的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的眼裡有著無比的溫柔,和深刻的愛意,那瞬間,她知道,他是認真的,淚水頓時泉湧而出。

  他低頭捧著她的臉,吻去她的淚。

  「我愛你……」

  她想開口,卻沒有辦法,眼裡心裡滿滿都是他。

  「我愛你……」

  當他低啞渴求的聲音,再次迴盪在她耳邊時,幾乎就在那瞬間,她再一次達到極致,她緊擁著他,無法開口回應,只能哭著在他懷中攀升到天堂。

  直到她在他懷裡飛翔,他才盡情的釋放自己。

  她嬌柔的身子,在那一刻,繃得像弓,緊得像弦,他吻去她的飲泣,她的淚滴,感受她熱情甜蜜的包圍……

  夜深了。

  點點星辰,在夜空中閃爍。

  菩提隨風搖曳著,發出溫柔的沙沙輕響。

  諠嘩已盡。

  只有月亮散發著明亮而皎潔的光芒,慢慢的、悄悄的,爬進窗裡,溫暖的包圍著床上的愛侶。

  就像數千年前,那一個靜謐的夜晚……




  那是一場甜蜜又悲傷的夢境。

  醒來時,她已不復記憶,卻仍能感覺到胸中的暖與疼。

  淚,仍在頰上。

  男人,為她輕輕抹去。

  秋水睜眼,看見他在身前,深深、深深的凝望著她,像在看一個極其珍愛的寶貝。

  她一定是昏過去了。

  我愛你……

  他說,一次又一次的。

  她因為想起,而再次發暈。

  他仍裸著身子,側躺在她身旁,大手輕撫著她泛紅淚濕的小臉。

  她有些羞的閉上了眼,感覺他的手指往下滑過她的下巴,輕撫著她頸上如刀痕的胎記。

  「抱歉……」

  「為什麼?」

  「弄疼了你……」

  她張開眼,他仍看著她,眼裡滿是愛戀與不捨。

  那目光教她心動,卻也莫名心痛。

  「已經不疼了。」她抬手撫著他的胸口,小臉羞紅的柔聲保證,「真的。」

  心口,因她不自覺的溫柔,隱隱作痛。

  她不知道他曾經對她做過什麼。

  她忘了,所有。

  但那沒有關係,只要她還在他懷中,那就夠了。

  最好,最好全都忘了,再也不要想起,不要記得……

  他將她擁入懷中,把臉埋在她的肩窩,瘖啞的道:「我愛你。」

  「你說過了。」

  「嗯。」他深深的將她的味道,吸入心肺。

  她眷戀的枕在他肩上,撫著他的腰背,心疼的輕聲說:「你應該讓我也有機會說。」

  他的身體因她的話而緊繃。

  這男人,原來也是會緊張的,原來他其實也不是不想聽她說。

  她微笑,貼在他耳際,輕輕的開口。

  「我愛你。」

  熱淚,濕了眼眶。

  他收緊長臂,緊緊的擁著她,沙啞的要求。

  「再說一次。」

  「耿克剛,我愛你。」

  他深吸了口氣,閉上了眼,因她的話而顫抖。

  他的淚,滴落在她肩頭。

  那一定是她的錯覺,或者,不是。

  一顆心,充滿了他的渴望,他的膽怯,他的深情,熱熱的發燙著。

  她撫著他的發,柔聲低喃著:「我一定是上輩子做對了什麼,才能換來你這麼好的男人。」

  他的心,又痛,又暖。

  不敢開口,怕會洩漏什麼,他只能將她擁得更緊,然後在心裡一遍又一遍,懇切的祈禱著。

  最好全忘了、全忘了……

  再也不要想起,不要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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