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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俏皮小妞[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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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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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2 00:15:4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俏皮小妞
凌淑芬


人若衰,種瓠瓜生菜瓜!  
活脫脫是蘇大小姐現況的最佳寫照  
聯考失利、親友死光、身無分文  
連淒身的違章建築都教人給拆了  
這次第怎一個“楣”字了得?!  
待搞清楚死鬼老爹和地主大人有奪產之恨  
她立刻毛遂自薦把自己給“賣”了  
苦苦哀求仇人給她一個“父債女償”的機會  
哪里知道“王子復仇記”才剛開演  
小女傭先來一出“背主私逃”戲碼  
跟著又捲入三角習題的愛情攻防戰  
和大美女爭搶起“類人猿”?!  
笑話!“他雖是稀有品種  
堂堂二十世紀的新新人類豈會看在眼裏?  
她只是不服氣被瞧扁了  
這才略施姿色將他“占為己有”
不料卻帶來嚴重的後遺症……  
  
  

路癡與起士蛋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  聲
先別合上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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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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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2010-3-22 00:16:04 |只看該作者
路癡與起士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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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話鈴響。
  有個生性嗜睡,並且已經將一隻腳伸進被窩的人,喃喃咒罵著起來接電話。她瞄了一眼牆上的鐘,指針明明白白指的是十點五十九分。(晚上哦!)基本上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給別人的人,其公民道德和生活與倫理兩科都該被“死當”。
  “喂……是你啊!嗯,寫序啊……喔!好啦,好啦……什麼?明天交!”
  她顫抖的將電話掛上,哀戚的看了眼空留餘溫的床,以及牆上的鐘。十一點零四分。(算深夜了!)
  說到這個淑芬,你們八成都沒見過她吧!其實沒見過也好啦!不不不……你們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呢,這個……留給讀者一點想像的空間,保持一點神秘感總是比較好,你說是不是?
  不過,我知道你們一定還是對她很好奇,沒關系,我可以約略的描述一下。她嘛——嗯……頭發短短的,個子小小的,瘦瘦黑黑的。不過,你們可千萬別小看她的個子小,我告訴你,她的胃口可是頗大的,尤其是看到起士蛋糕,馬上失去理智。嘖嘖嘖!那簡直可以說是卯起來吃,我甚至還必須請服務生趕緊收掉空盤子,才能阻止她去舔盤裏的最後一丁點殘屑。我說這話可是一點也不誇張!還好她吃不胖就是了——說到這裏,我覺得有點餓了……
  她放了一包爆米花到微波爐裏,等了三分鐘再捧著一大袋香噴噴、熱呼呼的爆米花回到座位。
  其實我沒有吃宵夜的習慣,因為通常在這個時間,我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了,哪里還會想到吃?再說我也知道晚上吃東西最容易發胖,所以我很少熬夜,還是早早上床睡覺比較保險……
  我也不知道淑芬到底忙還是不忙?只知道她有事沒事就叫叫叫的,好像真的整天埋首苦寫,很辛苦用功似的。可是如果我同她最近有什麼電影,她又如數家珍,這部好看、那出不好看,鑒賞的水平直逼那些專欄上的影評人,所以依我看,她是遊手好閒的時候居多。當然,她一定不肯承認的。不過我想她除了電影院也沒什麼地方好跑,為什麼?哈!她是“路癡”嘛!因為她是住在忠孝東路六段,所以全臺北市那麼多條道路,她比較有概念的也只有那一條,而且如果跟她約在忠孝東路起頭的一、二段碰面,那對她而言,還算是高難度的哩!
  好啦!我們今天不談淑芬的遲頓,因為那可能會聊得太晚……
  ——作品清新慧黠,當然啦,這是大部分讀者的反應,可是就我個人而言呢,我比較佩服的是她絕對精准的敘事能力。例如,把一個簡單的接吻,寫成*#¥%……嘿!你們別以為這是沒什麼。要不,你們現在就試著寫寫看……怎麼樣?我就說這不容易嘛!說真的,要達到這等舖陳、形容的功力可不簡單,而一本小說除了大綱與結構之外,整篇故事內容的精采性與緊湊性幾乎就靠這些了。所以說,光想是沒用的,那也是為什麼有許多人老是說自己的腦袋裏有許多好故事,但偏偏就是寫不出來的原因,這下你們明白了吧!
  噢,我的爆米花吃完了,現在幾點?
  她看了一下牆上的鐘。
  天啊!兩點!這麼晚了!不不不!我一定要睡了,再不睡就真的對不起自己了。我不說了……什麼?還沒說完?那有什麼關……廢話!這還用說,當然是充足的睡眠比朋友來得更重要!
  她以最快的速度熄燈、上床。
      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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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3-22 00:16: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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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呀!真是背到極點!
  當一個人走了十九年楣運,而瘟神仍然沒有離去的趨勢,那麼他或她出現在蘇倚月如今身處的場合——公祭會場,吊念在世上的最後一位親人的殞落,也就不令人訝異了。倘若公祭臺上懸掛的照片又恰巧是衰運當道的主角本人,那弔唁的匾額除了題上“實至名歸”,“死得其所”之外,她想像不出更合適的詞句。
  當然,今兒個死去的主角並非堂堂大小姐蘇倚月,否則咱們的故事就玩完啦!
  公祭會場上冷清清的,只有兩、三隻小貓前來念香,高懸的遺照指出了去世者的身份——蘇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王嫂。如果翹辮子的人真是蘇倚月,只怕連這幾隻小貓也不會出現。
  “蘇小姐,請你節哀順變。”巷口賣擔仔面的阿婆離開殯儀館前來安慰她一句。
  倚月暗暗冷哼一聲。大夥放心吧!自從一年前她老爸蘇為仁暴斃之後,她早就節了哀、順了變,否則今天街坊鄰居來參加的就是她的公祭了。
  “謝謝。”她表面上仍然流顯出意氣消沉的神態。
  “蘇小姐,如果你有需要大家幫助的地方,盡管說啦,不要客氣。”隔壁賣檳榔的阿伯阿莎力也拍拍她肩膀。
  倚月偷偷翻個白眼。盡管說?她需要一百萬到瑞士度假,他們拿得出來嗎?
  “謝謝。”她嘴裏仍然發出感激萬分的應答。
  “蘇小姐……”第三聲慰問的輕喊從殯儀館的內堂傳出來。
  倚月回頭,打算強撐起精神承下另一波悼問。大家應該明白喪禮上,親屬最需要的就是獨處和寧靜,偏偏每個人爭先恐後的過來煩她。
  一旦看清了來者何人,她的心髒差點沒從口腔跳出來。
  “蘇小姐,這個……真是不好意思……”
  糟糕,葬儀社的負責人討債來了!
  “呃,阿伯,我的肚子怪怪的,先回家睡一覺,你幫我撐一下場面。”她匆匆地吩咐完檳榔老伯,趕緊翹頭。
  “蘇小姐!蘇小姐!這次的喪葬費——”負責人連忙追出來。
  Sorry,蘇小姐躲債去也!
  素白色的纖影消失在殯儀的正門,隱進亮晃晃的陽光裏。***
  人家說:富不過三代,這句話明顯不適用於蘇家,因為“蘇禾機構”的財富僅止于她父親這第一代,而且連第一代的福份都沒能享受太久。短短二十一年的光景,她父親由大起而大落,最後落了個一年前在辦公室裏心髒病暴斃的下場。
  嚴格說來,蘇為仁完全辜負了自己天生的名號,他為富不仁的事實,不消其他人告知,身為女兒的倚月也多多少少有些耳聞。可能由於出身貧寒,白手起家的蘇為仁對錢財格外的看重,任何工程或購並計劃只要能省下兩毛錢的成本,他決計不容許手下僅僅收回一毛五。
  然而,後天的成功並沒有教會飲水思源,多多回想自己貧苦的出身,進而幫助窮困的人家。凡是遇見善心勸募或慈善晚會之類的活動,蘇為仁向來高掛起免戰金牌,能避則避,該躲就躲。
  “任何手腳健在的人都該想法子賺錢養活自己。”這是他掛在嘴上的名言。
  那手腳有殘疾的人士呢?
  “誰教他們前輩子不做好事,難怪這輩子老天弄殘了他們作為懲罰。”這是他的名言之二。
  倚月自小就對父親嚴苛冷酷的天性一清二楚,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對於一個擁有上億身家、卻給女兒每個月兩千塊錢生活費的男人,她該期望什麼?對一個于老婆出殯當天、仍然坐在辦公室裏為十七萬廣告費討價還價的男人,她又該期望什麼?這十九年來,如果把他和父親交談的語句默寫下來,可能填不滿兩張活頁紙。而以蘇為仁生前父女倆見面的次數來推斷,他們“見面不相識”的可能性絕非神話。她之所以記得父親的長相,還得歸功於現代留影科技。
  蘇為仁與親生女兒的關系都能維持得如此惡劣,也難怪他的事業一旦出現資金虧空的危機,臨時找不到任何願意幫凶調頭寸的同盟。
  幾年前他買下臺北市內的一塊精華地,並且賭下巨資蓋好了兩棟高級住宅,沒想到好死不死的遇上房地產不景氣,蓋好的房子完全滯銷。因此“蘇禾”這家中型機構就在周轉不靈的情形下,垮臺為商圈的歷史遺跡,徒留下一堆繼續唾毀他名譽的舊敵,和幾大卡車討不到錢的債主。
  父親的死,老實說,倚月並不感到特別難過,反正這男人的榮耀和起落完全沒有她分享的餘地,既然如此,在他喪禮上滴下幾顆矯情的淚水就算仁至義盡了。
  但是,自小一起相互扶助的女管家去逝,卻讓她打從心底揪痛上臺面。
  “去你的!”她一腳踢飛可口可樂的空鋁罐。“你為什麼要死?可惡的傢伙,不守信用!白白丟下我,自個兒升到天堂去亨福,我真是看清你了。”
  一顆橢圓形的淚珠滑下臉頰,被她憤怒的玉手抹去。
  她向來不傷心的。從小跟隨著冷漠的父親長大的經驗教會她一件事,悲憤和自憐自艾只會暴露出自己的弱點,讓她更容易受到外力的傷害,惟有用堅強的武裝保護自己,才能免於被敵人查察她的痛處。因此她習慣用怒火、譏誚來掩飾悲傷的情緒,用嚴苛的批評來取代可悲乞憐的言語。
  她是強者!即使全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孤軍奮戰,沒有強而有力的靠山做後盾,她蘇倚月,也絕對不會被環境擊倒!
  “我一定會成為最後的贏家!”她仰天大喊,正式對命運之神撂下戰貼,喊完之後深呼吸一下——
  嗯,好爽!每天一吼,有益身心健康!
  既然她的心情稍微平復下來了,接下來就該考慮現實問題。王嫂的喪葬費用應該上哪兒商借呢?還有,最近一年發生了太多變數,連帶影響到她的課業成績,今年的大學聯考給它很不小心的失利了,下個年度的重考補習費又該從哪里生出來?
  唉!倚月無奈的吐口氣。人窮氣就短,她空有滿腹雄心壯志又有什麼用?趕緊想法子養活自己才是正經。誰都曉得她蘇倚月是個名副其實的機會主義者,現在只要有個錢多多的瘟生自動送上門來,即使賣身她也幹了。
  對了,她忽然記起來前陣子好像把王嫂賣菜的餘款零頭扔進五斗櫃裏,總數應該還剩一、兩千塊,夠她撐上十幾天了。
  果然天無絕人之路!
  “我不會被打倒的!”倚月立刻再補一句心戰喊話,就當是替自己加油打氣吧!
  她快步踏上回家的巷徑,暗弄盡頭舖著一處不大不小的沙石子空地,她和王嫂過去三百多個日子,便是委身在小空地上的鐵皮違章建築。
  人雖去,樓未空,起碼她這半個主人仍然苟活在世上。有家的感覺,真好!不被命運打敗的感覺,真好!
  真……這是在幹什麼?
  她的腳步倏然停在空地的邊緣。
  “喂!東西全搬出來了嗎?”一身工人裝扮的壯漢站在她家門口吆喝著。
  “搬完啦!”兩個男人扛著她的餐桌兼書桌走出鐵皮屋。
  “好,把怪手開進來,我們先拆前面的塑膠搭棚後面的鐵皮部分待會兒再動手。”
  倚月的小嘴張大成兩顆生雞蛋的寬度,呆呆打量前方的景象。
  隆隆的引擎聲發動,一部外形酷似火戰車的怪物大舉入侵她的家園,萬惡的機器手臂毫不留情的侵擊著違章小屋,嘩啦聲響起,她的“家”仿佛被刀子劃開的奶油,馬上切成兩半。
  她的家!那群土匪居然擅自拆掉她的家!任何剛從哀淒場合歸來的主人,見到這幕場景,絕對有權利當場發瘋,然後免費住進松山精神病院,享受VIP會員獨享的專有權益。
  “住手,住手!住——手——”她發出原居住民出征的戰吼,奮勇攻進淩亂的現場,捍衛脆弱的家園。
  “喝!”怪手司機硬生生定住下挖的機器手臂。好險,好險!差點掘中一個活寶貝。
  “查某囡仔,你是不驚死喲?”工頭吐出一口檳榔汁。她想自殺盡管到淡水河邊往下跳,沒人會阻止,但是如果害他們吃上人命官司就夭壽了。
  “不怕死的人是你們!我問你,為什麼破壞我的房子?”她兩腿劈開,雙手叉腰,一副復仇女神聲討正義的姿態。
  這陣子她已經被衰神欺負得夠慘了,沒想到連人類同樣也上門軋一腳。
  “你的房子?”工頭愣了一下。“不可能吧?小姐,你會不會認錯?”
  倚月的牙根澀酸得冒泡。這票工人們把吃飯工具全弄進來了,拆除機器霸佔了整片空地,他們不分青紅皂白,竟然敢到她的地頭上動土。
  “我當然沒有認錯,這個地方又不是什麼度假別墅,人人爭著認領。”她搶白。
  有道理!工頭不得不點頭贊同。
  所有工人眼見拆遷過程演變成曲折離奇的攻防戰,不由得全停下手邊的工作,靜待結果揭曉。
  “不對呀!公文上明明指出,這處違章建築專門作為儲藏倉庫,沒人住的。”工頭搔了搔腦袋。
  “難不成我是鬼嗎?”她的指尖遙遙對准他的腦袋,似乎巴不得那根食指變成左輪手槍。“你們別欺負我不懂法律,即使營建單位強制拆遷違章建築,也應該在事前發出拆除通知。你們非但沒有知會過我,而且還莫名其妙的就把怪手駛進來,自己隨便亂拆房子,眼裏還有沒有三民主義的中心思想:主權在房客呀?”
  原來那個什麼三民主義是這麼寫的,他王阿三啥子好書都念過,唯獨漏掉三民主義這一本。
  “哎呀!我不跟你吵了啦!地主和律師在巷子口,你自己去找他們理論,我們只負責做工,才不管三民、五民的。”工頭乾脆把燙手山芋拋給地主大人。
  倚月這下子開了眼界。她萬萬沒想到房東居然連律師都找來了,好歹她和王嫂也是付過房租的,Who怕Who?別以為她年紀輕就好欺負。
  “好,我警告你們,在我回來之前不准亂動。”她偷偷計算好對方的陣線。
  一部怪手,兩輛推土機,七個工人,幾把鏟子和鐵鍬。OK,她記住了,待會兒即使多出一個幫手,她也會教這幫大猩猩好看。
  她慢慢轉過身,頸項上的寒毛豎得直直的。
  叮咚!金屬落地的聲音。
  “是誰?是誰偷挖我的鐵皮牆?”她火速面對這些萬惡的幫凶。
  無辜波及戰火的工人呆愣在原地。
  “啊,我五塊錢銅板掉在地上也不行?”恰查某!
  “哼!”倚月調整頭繼續往外走。別以為她會中了他們的調虎離山之計。
  她邁了兩三步,冷不防回首臨檢他們。“有沒有人亂動?”
  “啊——”工人乙的打火機擦了兩下,驀然被她的眼光凝住。
  好傢伙,只是抽根煙而已,沒有被逮到小辮子。
  工頭失去耐性了。“小姐,你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是不是?趕快去啦!”
  “哼!你們最好別亂來。”她終於死心地離開沙石子空地。
  他們居然找了個律師來!凡是從事律師職業的人向來被她歸類為與公共廁所的馬桶同一個等級。想當初她老爹故世,就是那一票債權人的律師剝光了蘇家的所有遺產,連大宅子也逃不過被查封拍賣的命運,所以在她心中“律師”兩字可以代換為“惡狼”,而任何會扉用律師的人,當然就是和野狼搭檔為奸的“狽”類動物。
  不過她的房東聘請了一個律師倒是挺奇怪的。如果她的記憶力仍然保持著十九歲年輕人的鮮活程度,她記得違章建築的原屋主是個神情猥瑣的老頭子,半睜半閉的眼皮仿佛永遠睡不飽似的。這種市井小民勉強求得自己三餐飯已經很不容易了,哪來的餘錢找律師?
  而且他若真想攆她們搬家的話,只要打通電話講明瞭,她們也不至於賴著不走,幹嘛找律師來呢?錢多呀!
  倚月拐出小巷,一輛加長型的黑色克萊斯勒停在隔鄰的路口。透過烏漆抹黑的窗玻璃,她隱約感覺到一道銳利如鐮刀的眼光射向她的臉蛋。
  倚月感到雞皮疙瘩一顆一顆的浮起來。是誰以無形刀法毀她的容?想她雖然夠不上絕世美女的標准,好歹滿身純美而無疤痕的雪肌玉膚是她的注冊商標,走到哪里都上得了臺面,而車裏的不明人士竟然“哮想”摧毀她的驕傲。
  倚月抬高下巴,以相同的悍狠眼波瞄回去。
  說來奇怪,盡管她無法透過黑玻璃瞧清楚對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似乎被自己倨傲的挑戰神態逗笑了。
  這麼厲害?連笑容都有辦法藉由空氣的振動傳給她,來人不可小覷。
  車門推開,坐在前座地中年男子下車朝她筆直走來。他不是那個偷襲她的傢伙!
  “你是蘇小姐?”中年男子遞給她燙金的名片。
  上面印著;清流律師事務所,李天鐸律師。
  “你怎麼知道我姓蘇?”她可大大的納悶起來。
  “蘇小姐,從四個月前開始,本事務所已經寄出三封掛號信函,通知你地主要求收回土地的使用權,請你們立刻搬遷出這棟違章建築,最後一封信函上並且指出,你若沒有在一星期之內發出回音,屋主可以將鐵皮屋視為廢棄倉庫,強行拆除,而本事務所一直沒收到你的回答。”名律師穿西裝打領帶,嘴角撇成標准的弧線。
  凡律師者,其笑容必定奸惡!
  “什麼信函?我沒收到。”倚月的嘴裏說得堅定,其實有點心虛。
  幾個月前她確實聽說過王嫂提及近來有幾封掛號信,但管家大字不識幾個,而她正忙著准備聯考,根本無心理會信件的內容。後來王嫂的身體健康出了狀況,醫生發現之時已經是胃癌未期。她為了照料病人,醫院、家裏、學校三邊跑來跑去,更沒時間去注意什麼鬼掛號信。
  管他的!即使她們有收到也不能承認。機會主義的哲學就是——眼見有可乘之機,說什麼也要揪住不放,管他啥子仁義道德。
  “只要我沒收到,你就不能拆我的房子,當心我告你們侵佔私物。”倚月的氣焰非常囂張。
  “你告我們?”律師幾乎沒被她的反咬一口給嗆死。
  匡當轟隆的嗓音再度從巷子底端蕩出來。
  “可惡。”她拔腿沖向小巷子。工人老兄投機!這可不得了,趕快保衛家園要緊。
  律師“喂喂喂”的大嚷被她當成耳邊風,更甭提身後車門開關的“砰通”聲響。
  太過輕敵和忽視環境的後果,造成她接下來的淪陷——
  倚月突然覺得項後的寒氣一根根豎直,受人暗算的異感攫住她的神經,她還來不及回頭,下一秒鐘已經被人從領口拎了起來。
  “是誰?”她張牙舞爪地大喊。“哪個小人偷襲我?放我下來。”
  對方並沒有為難她太久,她騰空的一足迅速回到腳踏實地的狀態。
  倚月火速回頭查探刺客的影蹤,結果,她被距離鼻子不到十公分的結實胸膛嚇得倒退一步。
  誰家養的大猩猩,沒事亂放出來駭人。
  她的視線往上移動三十五度角,一截古銅色的脖子露出條紋襯衫領口外,頸項的直徑足足有她的大腿那麼粗。不,比她的大腿更壯碩。
  不是猩猩,她暗自做了修正。是人猿,由動物園逃逸出來的類人猿。
  她的眼光終於攀升到這只靈長類動物的臉部。
  “喝!”她再嚇退一步。多凶惡的長相!
  嚴格說來,類人猿的容貌並不醜,然而對他儀表的贊美之詞,最高級的程度也只能停留在“不醜”兩個字。至於其他“英挺瀟灑”、“俊俏”之類的溢美言詞,則完全被他形諸于外的冷沉氣質趕跑了。光瞧他比平常人健碩一倍的個頭就夠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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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2 00:17:06 |只看該作者
  如果把類人猿攆到好萊塢拍電影,他主演的片子絕對屬于史特龍之流的肌肉形動作片,而且肯定扮演那種從頭到尾只有一號表情的冷血殺手。
  她猛然記起适才自黑玻璃投射出來的如刀寒光。“原來就是你毀我的容。”
  “毀容?”類人猿的濃黑眉毛聳成富士山的形狀。
  她不小心說出心裏的想法,趕緊咬住舌尖。
  “我的意思是,原來就是你毀了我的家。”幸好她轉得夠快。“鐘何四呢?是他找你來充當打手的?我們明明固定繳納房租,他即使想趕我們走也不能這樣蠻來,你叫他出來和我對質,別畏首畏尾的。”
  “我不認識什麼鐘阿四。”類人猿的嗓音與他的氣質一樣低調,而且惜字如金。
  倚月猜想,八成是他的語言機能進化尚未完全,還不懂得如何發聲。
  “那你是什麼鬼東西?”她雙臂盤護著胸口,渾身長出無形的刺猥硬殼。
  “注意你的用詞。”類人猿稍微失去了端凝的耐性。“我是巷底那塊空地的地主。”
  “錯!”她想也不想的否定他。“你要唬我,門兒都沒有。我的房東姓鐘,你長得可半點也不像他,即使想冒充他兒子也沒用。”
  再說,她不認為鐘阿四會有一個以克萊斯勒代步的兒子。
  “我不必冒充任何人。”類人猿似乎視說話為天大的惡疾,寧死不肯多撂下幾個字。
  “先生,我可不可以拜託你講出一些更具有建設性的句子?”她的脾氣已經接近失控邊緣。“從今天一大早開始,我就為了葬禮的細節忙得焦頭爛額,一下子是殯儀館設錯祭壇,一下子是花藍沒送來,接著又是葬儀社老闆追著我討債,好不容易逮著空檔偷溜回家,卻發現有人正在拆除我唯一安身立命的地方。任何人處在與我相同的境地,都有權利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類人……請問你到底想幹嘛?”
  類人猿的黑眼閃過淩厲詭異的光彩。
  “你的親人過世了?”仍然是一句無關痛癢的問話。
  倚月快抓狂了。深呼吸,吐氣,再深呼吸,再吐氣。籲——她稍微平靜一點了。
  “對!”倚月努力迸出充滿耐心的回答。“如果你想送白包,我拒絕的機率當然很低,反正錢永遠不嫌多。但是先生,我猜你大老遠跑到這兒來,目的當然不是擔任散財童子?”
  “這塊地在四年前已經被我合法買下來,我隨時有權收回土地的使用權,而且地上任何未經我同意而搭蓋的房屋都屬于違章建築,我也有權力拆卸。”他終於發表超過一句以上的言論。“對了,忘記自我介紹,敝姓齊,單名一字霖字。”
  齊霖?她沒聽過。
  “為何你挑在這種時候把土地要回去?”偏偏是她運氣最走下坡的時刻。
  “我叫齊霖,你真的對我沒印象?”他再次強調。
  倚月的容忍度徹底宣告破產。
  “沒有、沒有、沒有!我為什麼該對你有印象?你是下屆金馬獎入圈的男主角嗎?明明身為一隻類人猿,卻要自封為珍貴的‘麒麟’,我為什麼要和一個自戀的傢伙閒扯這麼多?”她驀然放聲大吼。“最莫名其妙的是,裏頭有一群豺狼虎豹正在覬覦我的房子,而我卻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一個進化未完全的遠古生物上。”
  她放棄!回頭找那群工人理論或許還扯得清楚。
  倚月轉頭走開,忽然覺得怪怪的——兩腳拼命邁步,四周景物卻絲毫沒有改變。她居然在原地踏步來著!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那只類人猿扯住她的領口,不讓她離開。
  “喂!”她可是有脾氣的。“你到底想幹什麼?即使要拆我的房子,也該給我時間回去整理私人物品吧?”
  齊霖深思的盯在她的臉容五官悠遊一巡,沒吭聲。
  “別看得太仔細,我怕你會愛上我。”她冷聲嘲諷他。
  “走!”齊霖拖著她走向房車。
  “走去哪里?”
  “到我落腳的地方。”
  她驀地煞車!
  這男人不只外型酷似類人猿,連行為也停留在遠古的生活模式——在路旁看上一個妞,就打昏她拖回自己洞裏,甚至拒絕和當事人商量一下。
  “我才不要跟你去,台灣是講法治的國家,你別以為我沒親人出頭幫腔就可以隨便帶人家亂來。”她的雙腳死命抵住柏油路面。
  “我想和你談談。”齊霖理所當然的態度仿佛人人天生應該遵從他的命令似的。
  “談什麼?”
  “談你,你的房子,和……你的父親。”從他莫測高深的眼神完全看不出這男人究竟存著何種目的。
  說完,也不等她反應過來,他自行回到車裏,給她充分的時間考慮是否應該跟上來。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倚月終於有了一個體認,顯然她離開殯儀館是個致命的失誤。雖然逃掉了葬儀社負責人的追殺,卻躲不過命運安排的另一記伏筆。
  倘若她料得沒錯,這只類人猿絕對是來討債的。***
  “發了,發了!”倚月開心地叫出來,開始攻擊眼前的糧食。
  類人猿的臺北公寓位於市中心。她打從一進門就看見兩部餐車停在客廳正中央,看樣子是他事先訂好外送服務,准備自個兒在塊朵頤一番,這廂遇上了她饑餓的空胃,當然老實不客氣的進攻嘍!任何死刑犯都有資格要求享用臨死前的盛餐。
  餐車上頭擺滿中式料理和西式茶點,目前十來種精緻的餐碟中起碼有六盤已經吃空了——為了避免自己入寶山空手而回,她連中餐和下午茶的本一起撈回來。
  反正她自詡為機會主義嘛!而機會主義者一逮著“機會”當然就不該輕易放過,畢竟下一餐暴飲暴食的日子還不知要等到民國何年何月。
  “你似乎不太傷心。”齊霖提出他冷眼旁觀的結論。
  “你……唔……你說什麼?”倚月的嘴裏塞滿紅油抄手。
  “你的親人今天出殯了,你好像一點也不傷心。”齊霖對她狼藉的吃相皺了皺眉頭。
  “我當然難過……嘿,好吃。”她滿足地拍拍肚子,轉而攻擊馨芳四溢的伯爵茶。“可是,無論多麼傷感,肚子還是要填飽呀!”
  難得碰到一個讓她揩油的倒楣債主,這種機率可遇而不可求,她再傻也懂得該把握良辰美景。
  “令尊呢?”
  “死了。”她抬眼看他,右手仍然抓著沒啃完的雞腿。“你和老頭子是什麼關系?朋友?”
  不消對方回答,她早已排除掉這個可能性。
  “朋友?”齊霖冷笑起來。“即使他仍然活在世上,我也永遠不可能與他結為朋友。”
  嘿嘿,果然!
  既然他和老頭子並非朋友,當然就是仇人嘍!類人猿的年紀與她父親差了一截,她只能假定他們的恩怨緣起於老一輩的人身上。
  “讓我猜猜看。”她開始發揮推理的天才。“當年有一個為富不仁的商賈蘇為仁瞧中齊家某種具有價值的珍品,於是出盡百寶,不惜施展各種吹拐哄騙的伎倆將它拿到手。失去這項珍寶之後,齊家頓時陷入困境,苦哈哈地挨過這些日子,因此你的心頭一直掛記著這血海深仇,立誓將來飛黃騰達之時向他討回公道,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蘇為仁向你提過我們?”齊霖的眼光降低到零下五度。
  “錯!”她不屑的撇撇嘴角。“老頭子過世後,起碼有三十個人帶著相同的故事上門。我已經把故事大綱背熟了,隨時可以動筆將它寫成小說。”
  “那麼,想必你對令尊的形象不再存有任何幻想。”齊霖忽然有點同情她。當然,只有一點點而已。——“放心吧!我早八百年前就對老頭子放棄幻想了。”她拋掉雞骨頭,相中一塊起士蛋糕。“相信我,當你必須為一個生份的父親扛下所有指責,而他生前甚至不太疼你的時候,任何幻想都不可能存在太久的。類人猿,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想怎麼樣盡管說吧!但是我先把導話說在前頭,我可是沒有什麼好東西任你摳的,頂多等於發完牢騷再走路,就當賜給你抒發鬱悶的管道。”
  齊霖起身,開始在寬敞的客廳裏繞圈圈。
  據他所知,蘇倚月今年剛滿十九,連她人生中的四分之一都尚未走完,然而她的父母、親人、朋友卻大部分消失於她的生命中。
  來視察空地之前,他原以為自己今天會看見一個淚漣漣的落難千金,哭倒在地上懇求他網開一面,施捨她一點生存的空間。畢竟在她的十多年生命中,早已過慣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家女生活,而近來一連串的打擊對她而言,實在超越了所能負荷的程式。
  但令他訝異的,站在眼前的“柔弱小女生”竟然穿戴了刺蝟般的全副武裝,隨時等著攻擊對她存有惡意的敵人。從她外放的強悍氣質來研判,這種自我保衛的能力絕非短期之內培養出來的,而是經過長期的磨練。
  形諸於外的兇悍氣質,與她的外表形成突兀的對比。素色上衣和牛仔褲裝扮,使她看起來就像平凡的年輕少女,既不比其他女孩嬌貴,也不比她們落魄。清秀的五官稍微有別於同儕的尋凡長相,然而若要誇她“美貌得足以擔任模特兒”,又顯得太過盛譽了。除去她細膩的磁白色肌膚,和清湯掛麵的黑緞色青絲,嚴格說來蘇倚月只是一個比平常人亮眼幾分的女學生。
  他不瞭解為何一個生活優渥、無憂無慮的嬌嬌女,會長出一身銳利的芒刺?
  本來他對蘇家後人還有其他的打算,但是,目前蘇家只剩手無縛雞之力的蘇倚月,而為難一個年輕小女生實在與他的做人原則不符……
  踱步半晌,他的腳丫子驀地站定。
  “算了,你先回去吧!”他擺擺手。
  “什麼?”倚月沒料到敵人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她,著實吃了一驚。
  “我必須再好好考慮一下。”他向來把公私劃分得一清二楚。
  真正虧欠齊家的人是蘇為仁蘇倚月是因為運氣欠佳,才出生為他的女兒,如果把舊帳清算到她頭上,未免顯得他缺了幾分度量。
  而且冤有頭債有主,由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小丫頭來承擔蘇為仁的惡行實在有失公平。即使他真的要對付她,好歹也得等到五年、十年之後,等她長成獨立自主的大女人再說。
  “房子呢?”她非常得寸進尺。
  “拆都拆了,難道還要我替你重新蓋好?”齊霖瞟她一記白眼。“你吃完就走,五年後你再回來。”她的俏臉蛋皺了起來。開玩笑!她沒工作、沒考上大學,連棲身的地方都被他摧毀了,而齊霖仁兄卻隨口撂下一個“走”字,他想叫她走到哪里去?憑她此刻的窘困,五年後類人猿只找得到她的墓碑。
  “瞧你目前的狀況,似乎混得還算不錯。”她忽然調查起他的身家背景。
  “還算可以。”齊霖懷疑她提出這個問題的目的何在?
  他決定持保守的態度,暫時觀望。
  “請問你府上從事何種行業?”她的笑容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只能歸諸於諂媚。
  “制茶業。”答案從四個字縮簡為三字真言。
  她領悟到,要想逼這男人多說一個字,似乎比鑽天入地更困難。
  “通常制茶業者都會擁有連鎖機構,從茶園到工廠到行銷網路一手包辦,對吧?”希望的火花漸漸在倚月眼中焚燒起來。
  由齊霖目前的架式來看,他的連鎖事業顯然頗具規模。
  “沒錯。”現在只剩兩個字。
  若真如此,她可碰見“貴人”了!雖然她的貴配合意思非常低落,而且絕不是出於自願的,但,那又如何?
  倚月第一千百次提醒自己,她是個“機會主義者”,而眼前正好有一個天大的好機會不容她錯過。誰教類人猿偏要選在她最無助的時刻出現,如今被她利用算他活該。
  “我真替你感到羞愧。”她忽然迸出正義之鳴。
  “什麼?”他愣了一下。自己好心放她一馬,孰料竟然落得一個“羞愧”的臭名?
  “好歹蘇家和你也算有敗家奪寶之恨,你居然完全不思復仇,當心你的行為引起人神共憤、天所不容。”
  “是嗎?”齊霖挑高一邊眉毛,不痛不癢的反問。
  他還沒弄清楚這女孩的葫蘆裏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狗皮膏藥。在情況尚未明朗之前,他習慣把持少開口多聽話的原則。
  “老頭子雖然嗝屁了,好歹他女兒我還活著呀!”她熱心踴躍地向他自我推薦。
  齊霖被她的論調搞得哭笑不得。難不成蘇倚月竟然鼓吹仇人向她報複來著?
  “我沒有遷怒他人的習慣。”他慢條斯理地替自己倒了一杯凍頂烏龍,湊近鼻端深吸了一下。好茶!
  “然後放任你仇人的女兒在外頭逍遙?”倚月咋咋舌頭,一副他犯了滔天大罪的模樣。“類人猿,我對你太失望了。”
  “那敢問閣下有什麼高見?”他等著聆聽她的長篇大論。
  “‘高見’我不敢當,但是‘低見’閣下倒有幾句。”倚月大刺刺地蹺起二郎腿。“如果我是你,一定會把無依無靠的仇人囚禁起來,這種對手整弄起來完全沒有後顧之憂,因為根本不會有人為她強出頭。然後我會對她痛加折磨,教她當女僕啦、擦地板啦,做盡所有粗重的工作,並且付給她低廉的工資,讓她明瞭賺錢不易,任何人都不應該貪圖他人的財物。”
  “所以?”齊霖有些明白了。
  “所以,”倚月漾出甜美得仿佛沁出蜜來的笑容。“類人猿,你的茶園還缺不缺臨時女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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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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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臺北之前,齊霖給倚月一個晚上的時間收拾包袱,次日一早他換回自己留在市區、慣用的吉普車,載著這名不速之客奔向南投山區。
  回程的途中,齊霖不斷自問著,任何有理智的人,絕對不會答應讓一個稱呼自己“類人猿”的小鬼頭介入生命,遑論這小鬼恰好是他死對頭的後代,而他向來把理智當成第二生命。
  那麼,他究竟發什麼瘋?
  當然,這段時間也足夠讓倚月全盤考慮好自己的未來。
  一個女孩兒家莽莽撞撞的跟著“仇人”回到他的地盤,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皆屬于不智之舉,然而倚月倒是不太緊張。反正天下人都知道蘇家大小姐已經沒啥子好失去的了;別說她已然不復昔日千金小姐的身份,即使“蘇禾”機構的規模仍然存在,老頭子願意施捨多少甜頭給她都值得研究。
  她的生命正處於跌停板的低谷期,舉目無親,又沒有銀兩護身,所以每一個在絕望關頭出現的目標都可成為她的浮木——而齊霖,恰巧是這個幸運兒。
  根據她的推斷,類人猿符合三大條件:
  第一,他具有“明是非”的特質,而且還算有良心,這從他能控制自己的怒火,拒絕將前人的恩怨遷怒于敵人後代可以得知。
  其次,他的經濟能力應該夠寬裕。增加一員臨時工人對他而言只是九牛一毛的小事,然而卻提供了她生活上必需的財經來源。
  而最重要的,他的茶園遠在南投山區,完全脫離大臺北的是非圈,不但能提供她安靜無干擾的溫書環境,也讓其他討債鬼逮不著她的小辮子。
  其實最重要的一點卻連倚月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齊霖帶給她難言的親近感,兩人似曾相識,但她又非常肯定自己的朋友群之中沒有類人猿這個品種。
  無論如何,在未來的日子裏,她只需要對付齊霖一個人就行。雖然他稍微比平常人陰陽怪氣了一點,但是應該不難應會才對。
  “到了。”五個小時過去,齊霖第一次主動對她開口。
  吉普車停進木造的遮雨棚裏,車位左側連著一棟外觀平平無奇的兩層樓透天厝。
  她下車之後,立刻被馬路另一側的壯觀景致驚住。
  “哇塞——”敬畏的低語霎時溜進微風裏。
  白雲蒼蒼,茶樹茫茫。柏油路在規劃整齊的茶田間蜿蜒成灰色的蛟龍,深碧綠色的茶樹沐浴著正午燦亮和煦的日光。短短幾個鐘頭,竟然帶領她從極端囂嚷的都會進入極端安詳的山區。以肉眼來估計,他的茶田起碼獨據半座山腰,而這還只是生產線而已,甭提他的加工工廠了。
  直到這一刻,倚月方才確定自己真的逮著大魚的。
  “放眼望去的茶園全在閣下的版圖之內?”
  “嗯。”
  “你的產業在附近是不是最具規模的?”
  “是。”
  “照顧如此龐大的事業想必需要充裕的人手。”
  “對。”
  “你多說幾個字會死嗎?”
  “會。”
  臭男人!和她貢上了。
  “老兄,你語言系統的失常現象比我想像中嚴重七百五十倍。”她發火了。“閣下別扭的態度是專門沖著我來的,或者對每個人一向如此?”
  “一向。”他隨手拎起後座的小旅行袋扔在地上。“進屋!”
  他懶得花太多時間再她,徑自拉開與車棚相連的小鐵門進入主屋。
  倚月不敢置信地盯住她被拋棄的行李,未來的老闆大人居然要她自己拿行李!這傢伙完全沒辜負類人猿的名號。也罷,嚴格說來,自己試圖從他身上找到替女工服務的紳士精神反倒是她的不對。
  “我以後睡哪里?”她趕著小跑步,艱辛地追著了的長腿。
  “客房。”
  “你何時帶我去認識環境?”
  “明天。”
  “你心裏有譜該安插我什麼工作了嗎?”
  “有了。”
  “麻煩你形容看看。”這個問題如果他還能以兩個字來回答,她保證甘拜下風。
  “幫仆。”
  她輸了!
  類人猿顯然打定主意要讓她的日子難過。沒關系,她這盞燈向來不省油。
  “對不起,腳扭到了。”倚月把行李扔在磨石子地板上,好整以暇地觀賞屋內的擺設。“你盡量走,沒關系,我明天就會趕上你了。”
  齊霖擰著眉峰,回頭打量她又想玩什麼花招。
  類人猿的巢穴與他的性格一樣樸實無華,三十來坪的客廳僅擺著幾件大型的家俱,黑色皮沙發和紅木酒櫃,音質出色的視聽設備透露了主人對聲樂享受的愛好,除此之外,四壁十分符合“陋室銘”的蕭然標准。
  “啊,好漂亮的客廳呀!又氣派、又豪華、又舒適,難得我半秒鐘的腳步也緩不下來,還能在逼緊的時間內參觀到您優雅的住處,類人猿……齊先生,您確定您不想向我炫耀這棟建築物背後風光的歷史嗎?”她甜膩膩的笑容濃稠得令人起雞皮疙瘩。
  “這棟建築物背後只有兩株要枯不枯的榕樹,沒啥風光的歷史。”友善的女性聲音接下她的挑釁。“齊霖,這位小朋友是誰?”
  終於有人讓她聽見一個完整的句子了!倚月幾乎沒感動得沖過去,抱住來人痛哭。起碼這棟屋子裏還有人對語言感興趣,未來的日子不至於太難捱。
  其實,她尖刻的性子向來不太容易對陌生人感興趣,然而被齊霖冷淡了這麼些時候,她需要聽見一點正常的社交性談話。
  “您好。”倚月主動送上門去。
  “齊霖,我不曉得你這趟下山打算帶朋友回來。”
  對方的形影竟然非常酷似王媽;兩人同樣的花甲年紀,同樣圓墩墩的包子身材,連後腦勺的饅頭髻也梳成相似的紮法。
  倚月的心頭微微一酸。
  和藹的太太面露微笑,停在齊霖面前,眼光卻好奇的盯在她臉上。
  “本來沒有。”齊霖仍然言簡意賅。
  由類人猿的態度可知,這傢伙顯然說得沒錯,他對任何人都擺出相同的調調。
  “這位太太您好,我叫蘇倚月。”她乾脆自我介紹,先拉攏人心要緊。
  “蘇?”剎那間,仁慈好太太的表情從“菩薩面”變成“晚娘臉”。
  她的姓氏仿佛具有核彈爆發的威力,一投出空氣間,立刻把每個人的臉炸成血紅色。
  倚月不得不誇贊類人猿的能力。他究竟上哪兒搜集到一堆與她家有仇的戰利品?如今她被包夾在兩只鬥狗之間,雙方同時對她深懷著敵意,這種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別告訴我你是‘奶媽’。”她終於認命了。
  “誰?”
  “奶媽。”倚月耐心地解釋著:“你知道的,所有‘王子復仇記’之類的劇情,男主角身邊通常跟隨著忠心耿耿的管家或奶媽,替他整治不識好歹的敵人。”
  “是嗎?”奶媽無意和她討論戲劇學。“齊霖,我能不能和你單獨談談?”
  倚月非常有自知之明,她的存在似乎挑起了另一波戰火。
  “等我把她安頓好。”齊霖主動提起她的旅行袋,惻隱之心稍微發揮一丁點作用。“你的房間在二樓,上來吧!”
  她打量“奶媽”幾眼,不太確定現在跟著類人猿上樓是否妥當。或許她應該遵守老槍手的哲學:切勿將背部要害送給你的敵手。
  罷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隨奶媽高興放冷箭或半夜釘布娃娃詛咒她好了,反正早死早投胎。
  “類人……呃,齊先生,仁慈一點,別告訴我打算把我安排在貴奶媽手做事。”她趕緊跟在他屁股後頭,步上樓梯的頂端。
  若果如此,自封為正義使者的奶媽大人遲早會操勞死她。
  “她不是我的奶媽。”他停在走廊左道的第一扇門前。
  真的?倚月高興了一下下。
  “那她是誰?”既然不是奶媽,未來仍然大有可為。
  齊霖忽然露出百年難得一見的笑容,有點神秘,有點竊喜,有點得意兮兮。
  “她——”打開房門的同時,他公佈正確答案。“是我媽。”
  殺千刀的!***
  就在倚月新閨隔兩道牆的書房裏,齊氏母子正關在裏頭進行緊張的高峰會議。自從齊霖全權扛下家族事業的重擔之後,齊母對兒子的能力完全采放心和放任態度,平常幾乎不過問他的一舉一動,兩相比照之下,今天他滄陷在書房裏接受母親大人的質詢,就顯得意義非比尋常。
  齊霖坐在大書桌後面,端詳對面沙發椅裏的母親,等待她開啟這場訓示。
  “你騙我!”齊母雙手盤胸,眉心緊扭的神情宛如老師責問說謊的小學生。
  “媽,”他輕聲抗議。“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話。”
  “還說沒有!”齊母的腳板開始打拍子。“你明明告訴我這一趟下山的目的,主要是去視察蘇為仁從你爸爸那兒騙走的土地,以及幾塊齊家位於臺北的產業。我怎麼不曉得你會跑去找蘇家人?”
  “蘇倚月所住的違章建築恰巧蓋在我們的土地上,既然我是地主,當然必須負起出面與她周旋的責任。”齊霖不得不為自己叫屈。“你以為我沒事找事,喜歡再和蘇家人扯上關系嗎?”
  “違章建築?”齊母瞪大了眼睛。雖然她聽說了蘇為仁死後財產被法院查封,但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他的女兒居然會淪落到住違章建築的落魄地步。
  “對,就蓋在南港路巷底的那塊小空地上。”齊霖隨手執起渾圓的水晶紙鎮,無意識地把弄著。其實當他親眼看見到倚月捍衛著那處破落戶,心中的震撼並不亞於母親此刻的訝異。
  “可是……我還以為蘇為仁多多少少會留給獨生女兒一點積蓄,她的日子過得再清苦,應該負擔得起基本的食宿和生活需要。”山村人悲憫的天性在齊母體內發酵。
  無論兒子以何種眼光看待蘇倚月,然而在蘇母心中,倚月始終算得上是齊家的舊識,她並不樂意見到她沉淪於這個花花世界中。
  若要論起蘇、齊兩家的恩怨糾葛,故事必須回溯到十七年前。當時齊霖的爺爺剛過世不久,留下幾塊臺北的土地交由兒子繼承。齊霖的父母是典型的世外居民,平常固守著山上的茶園,日日夜夜照顧著心愛的茶樹,看它們發芽、看它們開花。
  山上的鄰裏們互相打氣幫助,緊密結合成勤勞的生命共同體。對他們而言,整個宇宙便是由這種單純簡樸的生活構築而成。
  在山上,沒有複雜的心思,也沒有城市人的勾心鬥角,所有事物皆保留了最純粹原始的真誠。齊氏夫婦倆堅信,只要守住祖先留下來的血汗,不要貪求,毋需揮霍,日子應該可以平安無憂的過下去。
  因此,當一個名叫“蘇為仁”的臺北建築商向他們提出購買某塊位北區的精華土地時,他們並沒有答應。對方提出“我保證讓你們賺大錢”、“把土地賣給我,我蘇為仁絕不會虧待你們”的利誘也未能達到說服夫妻倆的效果。
  直到蘇為仁以私人拜訪的名主親自上南投走一遭,蘇、齊兩家正式結緣,最後也因此而結怨。
  母子倆不約而同地沉湎於舊事裏,書房維持了好幾分鐘的靜謐。
  半晌,齊母忽然打破四周盤旋的沈默,“你還記不記得她?”
  他選擇不回答。
  “你記得的,對不對?”兒子眸中一閃而逝的神情並未逃過她的眼睛。
  “嗯。”齊霖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
  是的,他們都記得蘇倚月,以及她幼時的甜美模樣,因為早在她長年記性之前,齊家三口就已經見過她了。
  當蘇為仁第一次上山拜訪時,手裏牽著紮包包頭的小女兒,一副優良爸爸的形象,淳樸的齊家夫婦因而對他產生好感。
  年近三歲的小倚月非但長相可愛,嘴巴也甜得膩人,逢人就喊“哥哥”、“姊姊”,“伯伯”、“嬸嬸”,喚得人心花怒放,連向來不喜歡與孩子親近的齊霖,當初也將她抱在懷裏親近了好一會兒。
  就因為他印象中的蘇倚月是如此的嬌弱甜美,這回重逢時遇見一個“恰北北”的女生,才會讓他吃了不大不小的一驚。
  “你知道嗎?當初我本來打算收她做幹女兒的,可惜沒來得及提出口,咱們和蘇家就反目成仇了。”齊母的語氣中含著一絲可惜。
  若非蘇為仁流露本性,或許她真能和倚月結下“母女”緣,一償她沒有女兒的遺憾。
  蘇為仁一開始就計劃以友情來降低齊家人的防心,但純良的齊氏夫婦並沒有想得太深入,而齊霖雖然比父母更懂得人情事故,卻因為多半時間留宿大學校舍而失去和蘇為仁頻繁接觸的機會,無法及時揭穿這個心機深沉的男人。
  一旦交情打穩後,蘇為仁開始聳恿齊父買賣期貨。
  “剛開始別一口氣投下太多金錢,只要慢慢來,風險就低,日子久了你便會發現期貨市場其實很有意思,和你經營茶園所運用的概念差不多。”他隨口“教”了齊父幾句要訣,便丟下新朋友在市場裏自生自滅。
  當然,齊父並非為了賺大錢而下場玩期貨。對他而言,看著“咖啡”、“黃豆”在看板上買進賣出是一種新鮮的經驗,就好像孩童發現電視遊樂器一樣。他純粹只是覺得這種遊戲很“特殊”、很“有趣”。
  就為了這份“新鮮”和“有趣”,齊家的財產蒙受無比的損失,等到他發覺時,所有能抵押的產業已經抵押,不能抵押的也變賣殆盡。
  有些遊戲必須會出昂貴的代價!齊氏夫婦為時已晚的察覺到這點。
  齊母仍然歷歷記得七年前蘇為仁帶著律師和公證人,上門找她丈夫討地皮的得意嘴臉。
  “反正你也付不出貸款利息,與其等著銀行查封你的土地,倒不如現在便宜賣給我,我保證以即期支票付款,讓你立刻把外頭的債務清掉,免得再拖下去連累了全家大小。”
  於是當時市價上億的地皮,被蘇為仁以二分之一的價錢賤買過去。
  齊氏夫婦終於看清他的真正目的,但已來不及挽回什麼。
  嚴格說來,他們並不能對蘇為仁發出強烈的指責,畢竟對方並未做出任何實質的傷害,只不過介紹齊父一條加速變賣產業的途徑而已,一切損失都是他自願賠進去的。
  “你應該明白我為何不要你去找蘇家的人理論吧?”齊母輕輕歎了一聲。
  她向來篤通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理念,既然蘇為仁與齊家無緣,雙方頂多不再接觸就是了。如今老對頭也過去了,任何的責任追究問題此刻看起來似乎都顯得多餘。
  “嗯,”他的焦點停駐在水晶折射的光芒中,“我們沒有那個立場。”
  “那你為什麼要去找蘇倚月?”齊母仍然不能理解。
  “因為……”他煩躁地爬梳盛密的黑發,“不曉得。可能是因為心底的那股不服氣吧!或者——好奇,我想看看蘇家小女兒現在的生活如何?我想知道她父親有沒有留給她任何屬於齊家的東西?還有……我不知道,我無法解釋。”
  “如果你只是想看看她,看完之後也沒有必要帶她回來呀!”齊母繼續逼問他的舉動。
  “媽,如果當時你在場,你一定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他推開椅子,在書房裏困擾地踱步。“她住的違章建築簡直和豬圈沒兩樣,鐵皮屋也!你能想像冬天住在裏頭溫度有多低嗎?而夏天一定變得和烤箱一樣……”
  他說不下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再次見到蘇倚月,她兒時的鮮明影像不斷在他腦中重現。
  她搖搖擺擺的拉著他衣角;她咬著要他抱;她賴在他懷裏不肯離開;蘇為仁要帶她回臺北時,她哭得驚天動地,死也不肯上車。
  打從一開始他就不斷自詢著:為何答應讓她跟上山?如今他終於找到答案——他居然真的關心她,即使事隔多年!
  不,應該說“尤其”事隔多年,“尤其”讓他見到長大的蘇倚月,這種奇怪的影響性是他所無法言喻的。
  而蘇倚月堅持跟他上山,是事也因為她潛意識裏仍然存在有屬於他的記憶,信任他不會對她造成實質的傷害?
  齊母旁觀者兒子的表情,心裏有點明白了。盡管他以冷硬的外殼包裝自己,其實兒子的內在仍然藏著當年那個心疼小女生的大男孩。
  “好吧!”她拍拍裙子站起來,會議結束。“原本我還擔心你搞不清楚,想把你老子的糊塗帳算到她頭頂上。既然咱們把事情澄清了,我不阻止你,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又回復開明母親的形象,踩著輕松的步伐回廚房切洋蔥。
  如果——只是如果——蘇倚月仍然保留著十多年前那個漂亮女娃娃的本質,其實她並不介意生命中多了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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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2 00:18:06 |只看該作者
  類人猿好像很恨她,而且怨憎的程度還不輕,否則他不會在清晨六點,公雞的鬧鐘都還沒響的時候就挖她起床吃早餐。
  “你……呵——”倚月先扯出一個長長的呵欠,手中的白麵色差點揮中他的臉皮。“大清早的,你把我揪起來幹什麼?”
  好困——她的上眼皮仍然拒絕和下眼皮分開,眼睛尚未發揮視覺功能。她很懷疑剛才自己在朦朧的情況下進早餐,有沒有誤把食物塞進鼻孔裏。
  “上工。”慣用的兩字回答依然掛在他嘴邊。
  真受不了他!
  “老兄,打個商量好不好?以後你講話能不能加個語尾助詞,比方說‘了’、‘的’、‘個’之類的?”她的貝齒陷進吐司面色裏。
  一旦遇上挑他毛病的場合,倚月姑娘的精神就會稍微振奮一點。
  盛著清粥的湯匙停在齊霖嘴邊。“為什麼?”
  他向來認為講出那些虛字很沒有意義。
  “因為它們可以增加你說話的字數。”她以一種講道理的口吻訓誡他。
  “為什麼?”他又不懂了。
  “對了,第二個要求就是,同樣的字眼或問題不要重複使用。”她開始教導他語言的藝術。“比方說,你第一個問題已經用過‘為什麼’三個字,第二次就應該換換詞兒,像‘麻煩告訴我原因’,或者‘我不瞭解你的意思,請解釋清楚’,這些完整的句子有助於運動你的口腔,防止舌頭打結或退化。”
  “飽食終日,言不及義。”齊霖哼出不屑一聽的嗤聲,埋頭大啖他的早點,不打算再花時間理她。
  他真不懂現在的年輕女孩子腦袋瓜裏裝了些什麼東西。身為她的老闆,他尚未規定她應該遵守哪些規矩,她反倒先給他下馬威來著。
  “哎喲,不錯,講話居然還能引經據典,看來我小覷了閣下的文學造詣。”倚月咋咋舌頭。“雖然你多說了八個字的目的是為了罵人,勉勉強強也算有進步啦!不過請你下回記得把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如此一來字數還可以拉長一點。”
  “無聊。”他吃飽了、喝足了,轉而對她發出專制獨裁的命令,“上工了。”
  倚月非常瞭解拿人家薪水就得看人家臉色的真諦,盡責的跟著他離開家門,不過她倒是蠻好奇類人猿要帶她上哪兒去。就她瞭解,女僕工作似乎大都以屋內的雜務居多,什麼擦地板啦、抹幹淨擦地板時翻倒的污水啦、洗碗啦、掃掉洗碗時打破的碎片啦,不知道為什麼類人猿要帶著她出門。
  他大步橫跨過柏油路,繼續朝主屋對面的茶園邁進。
  “進茶園。”齊霖凝在以原木架構而成的茶園門口,等著她跟上自己的速度。
  “哇——”倚月眺望著眼前的斜坡,嘴巴一時之間合不攏。
  望不盡邊際的竹籬沿著路側延伸出去,將山區劃分為兩個世界,圍籬的右邊橫躲著公路,更右側則是齊家主屋;左邊綿瓦著平穩的山坡,直直下落將近五百公尺,以這個長度作為半徑往下劃出一個半圓形,約莫就是齊家茶園的規模了。
  適逢冬茶採收的時期,茶園入口堆放著十來簍新摘的嫩茶筍,散放出鮮美的青葉氣息。
  好壯觀!倚月忍不住被眼前偉闊的山景炫感。這種景色教人一輩子也看不厭,好高興她選對了工作地點……
  慢著!話說回來,她又覺得不太對勁。這片土地好歹也有五、六個國中操場的大小,繞完一圈下來她已經可以回頭吃晚餐。而他明明規定她上山幫仆,可不是充任採茶姑娘來的,她幹嘛傻呼呼地闖進茶田裏鍛煉腳力?
  “你叫我進茶園做什麼?”倚月狐疑的眼神瞟向他。
  “不准質疑。”如果他讓蘇家大小姐垂詢自己的每個舉動,那他就該死了。
  “沒道理,難道你計劃把我誘進幽暗僻靜的角落裏殺人滅口,我也應該乖乖地捧著腦袋送上門?”她的腳仍然釘在原地。
  “以後你中午要送便當。”他在自己的忍受範圍內盡量回答她的疑問。
  “所以?”她要求得到清楚明確的解釋。
  “所以你要學會認路。”他的嗓門已經比兩分鐘前宏亮一十分貝。沒教會她認路,她有法子在這一片汪洋茶海中找到他的出沒地點嗎?煩死人了!一大早就想惹他生氣,她真是好日子過太多了。
  “這才對嘛!”倚月稱心如意地拍拍他肩膀。“看,如果你一開始就把兩句話合成同一段,咱們就可以省下我追問、你發火的時間,這不是比每次只吐露兩個字更幹淨俐落嗎?”
  嘿嘿!她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吹著口哨踏上凱旋的道路。
  “站住!”厚實的鐵沙掌扯回她雀躍的小鳥步伐。他的脾氣終於跨越忍耐的臨界點,“你給我聽好,來到我的地頭上討生活,就別妄想騎到我頭上逞威風,以後我命令你做什麼,你就乖乖照做,不准再問東問西的的。”
  奇了,這傢伙只有在罵她的時候才捨得多吐出幾個字。
  “幹什麼?問問也不得呀?你以為你是天皇還是老子?”一根得寸進尺的食指戳向他的胸膛。“現在是民國,即將邁向嶄新的二十一世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八股時代已經過去了,甭論閣下所屬的舊石器時代,麻煩你放大眼睛,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吧!”
  另一根食指自背後點了點她的肩膀。
  “別吵!”她隨手拔開礙事的天外飛指。“我已經受夠了你們母子倆的烏龜氣。告訴你,類人猿,少擺出一副對我恩重如山的模樣!跟你來到山上是出於我的自由意志,同樣的,如果我想走,你擋也擋不住!”
  手指再度碰碰她肩膀。
  “少煩我!”她甩開不識相的干擾。“如果你想拿出幾百年前的恩怨舊帳來討人情,嘿嘿,失禮了,小姐我不吃那一套,咱們中華民國從憲法到民法到刑法到違憲的違警罰法,沒有任何一條規定女兒有義務替老頭子挨罵,你有種就直接挑我的缺點,少拿隔代恩怨來壓我!”
  那根手指不屈不撓地按住她的肩頭。
  “滾開!”她拍掉討厭的外力介入。“我上山來工作,純粹是出賣勞力,咱們銀貨兩全,誰也不欠誰,如果你以為我會委屈求全地窩在府上,看你的臉色過日子,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這次,手指伴隨著音效一起出現:“小ㄗ……”
  “你煩什麼煩?”她忍無可忍地回頭大吼,“你沒看見我很忙——哇!”
  距她的鼻尖五公分的大特寫嚇傻了她的神智。倚月下意識地往前一跳,巴住任何足以扶撐她體重的支柱。
  野人!
  眼前杵著兩個幹黑瘦削的男人,身著色彩鮮艷的傳統服裝。年紀較老的那個咧著缺了三顆門牙的大嘴沖著她傻笑,至於另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則瞪著不馴的眼光瞄她。
  倚月無法分辨他們這身裝扮屬於哪個部落,但是根據她有限的地理知識研判……算了,既然以“有限”來形容,當然也判不出個所以然來。
  盡管之前她有預感南投山區比“天不吐”文明不到哪兒去,但出現食人族未免稍嫌過分了點。基本上,她承認自己對原住民不太瞭解,依舊停留在酷愛喝老米酒的刻板印象上。
  “小ㄗ,清晨ㄉㄧㄨ點半吵架會不會太早了?”年紀較老的原住民男子操著生硬的國語詢問她。
  “你們是哪門子鬼?”她粗魯地問。
  “注意你的用詞。”她的頭頂上傳來齊霖第N次的警告。
  “要你管,我的用詞妥不妥當跟你有什麼關系——哇!”她回頭吼他,猛不期然被另一張超大特寫嚇傻了。
  “不要臉!惡心!性騷擾!你幹嘛抱著我?”她忙不迭溜下他的懷抱。
  齊霖又好氣又好笑。剛剛是誰主動抱住誰的?明明是她像無尾熊一樣,自動把他的軀幹當成尤加利樹,手腳莫名其妙地扣住他不放,他沒反告她性搔擾已經算很客氣了。
  “工頭阿裏布和他兒子密索。”他隨口替她介紹。
  “老闆。”阿裏布好奇的黑眼珠梭巡著她,然後用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嘰嘰咕咕地放起了厥詞。
  ——老闆,這個小女生相貌不錯哩!蠻可愛的,是不是你在外頭偷生的小孩?
  “喂,”倚月向他勾勾手指頭,“野人工頭在說什麼?”
  齊霖莫測高深地睥睨她一眼,然後用相同的嘰哩咕嚕回應阿裏由的話。
  ——我才沒那個福份生出這種女兒,她潑辣得要命,硬是從平地跟著我上山來做工,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幹什麼。
  “喂,當著人家的面用她聽不懂的語言交談是非常沒有禮貌的,你們知不知道?”她用茶葉想也曉得,三個臭男人的狗嘴絕對吐不出象牙。
  密索忽然加入他們的談話,瞟覷她的眼光曖昧兮兮的。
  ——做什麼工?當心茶園裏的男人會錯了意,帶她到後工寮去做“賺錢的生意”。
  “喂,看什麼看?當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她張牙舞爪的,只差沒學小狗露出牙齒狺叫。
  光憑密索“歪哥”的邪惡視線,她就足以到勞委會控告他意淫外加精神騷擾,保證告到他死。
  齊霖忽然撇出打趣的笑容。
  ——密索,相信我,憑她的排骨瘦身材,即使走進“那一行”討生活,也絕對賺不了多少錢。
  “哇哈哈哈……”三個男人突然捧著肚子大笑。
  “你們笑什麼?”她覺得莫名其妙。
  阿裏布又補充一句。
  ——只怕男人壓住她的排骨身材,還以為自己和平常一樣躺在木板床上,到處找不到“女人”哩!
  “哇哈哈哈……”三個男人越笑越欲罷不能。
  齊霖幾乎嗆著了氣管,拼命深呼吸,掙紮著找回正常的氣息節奏。
  她再傻也明白,這幾個傢伙肯定欺負她聽不懂,當著主人翁的面取笑她。他們簡直活得不耐煩了,尤其是那只該死的類人猿,平常捨不得多說幾個字,遇到咒罵她和嘲弄她的場合,話匣子就自動開閘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笑我!”她叉開雙腿,凶巴巴地吼人。
  “誰——誰笑你——了?”齊霖試圖掩飾他們的發笑主題。
  “否則你們在討論什麼?”狐疑的表情流露出不屑。
  “我們在討論……啊——”他的氣息終于平順下來,“今年的冬茶收成豐美,應該會賣得高利潤。”
  “這有什麼好笑的?”
  “聽到好消息為什麼不能笑?”齊霖反問,轉念想想又覺得不對,他何必向她解釋自己的言行?他堂堂位居老闆之尊,而她僅是臨時送上門的小女工——還是自動跟上來的,他沒有要求她提出詳細的身家調查已經夠客氣了,她反倒爬到他頭上來。
  “閉嘴!回主屋打掃!”轉眼間他又端回專制獨裁者的架子。
  哼,她啥優點都沒有,就是天生自尊心特別旺盛。咱們走著瞧!
  “好,老闆,您去忙您的吧!”柔和甜美的笑容直讓人產生不祥的預感。
  齊霖早八百年前就明白,倚月小姐的度量比跳蚤的身子還小。
  “既然今天一早認識環境的行程已經被人中斷,咱們明天再繼續好了!”她一步一步地後退向茶園入口。
  齊霖的警覺心大作。這女孩想幹什麼?“你乖乖……”
  “好的。”倚月接續他未完的語句。“我會乖乖留在家裏陪奶媽……呃,你媽灑掃庭除。”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就不信蘇倚月有天大的膽子敢挑畔他的權威。
  “阿裏布,上工。”齊霖轉頭招呼兩名得力助手。
  “啊!啊!啊——”阿裏布的黑眸突然擴張成兩倍大。“別、別!那個,老闆——”
  “嘩啦!刷!”各種翻飛的嗓音飛進清晨的空氣裏。
  “什麼事?”他火速地回頭偵查背後騷動的原因。
  倚月忙不迭扶住四隻翻倒的大竹簍。豐收是吧?姑娘我灑掉你四簍的鮮嫩茶葉,看你還能笑到哪里去。
  “真是抱歉,我剛才倒退著走路,沒注意到背後的障礙物。”嘿嘿,活該!不過,看樣子有人正在醞釀怒火,她還是先溜為妙。“我回主屋了,再見。”
  她一溜煙鑽出茶園。
  該死!他的茶葉,他上好的雀舌,一斤四萬六!這小鬼竟然硬生生弄倒、踩壞他數十萬的收入。
  “蘇、倚、月——”他咬牙切齒地追上去。
  “老闆,您大人有大量,不知者不罪……”忽然,她被人從後領揪起來,“喂,放我下來,別抓著我!”
  “過來!”齊霖拎著她跨過馬路,邁向搭蓋在主屋旁的鐵板貨倉。
  “類人猿,你帶我去哪里?”她吊在他手臂前端晃蕩。難不成他想毀屍滅跡?
  “不、准、你、再、叫、我、類人猿!”他憤怒的踢開鐵板貨倉。
  這間倉庫約有三百坪大,室內的溫度和濕度經過中央空調嚴密的管制,目的在儲存運送到行銷據點之前的茶葉。此刻,陰冷而乾燥的空氣幽幽襲向纏闐的勞資雙方,卻無助於平息齊霖狂烈的心火。
  “我說了我不是故意的。”人猿該不會狠心的把她囚鎖在暗無天日的貨倉裏吧?
  “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心裏最清楚!”蒲扇般的大巴掌狠狠推了她一把。
  “喂,你放開我,放——哎喲!”她跌進超級大茶房裏。
  “你給我乖乖待在裏面反省,晚上再放你出來!”
  匡當!
  合攏的鐵門,仿佛象徵著她多災多難的命運。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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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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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死人了!
  倚月在原地踏步,藉以增加體內細胞碰撞的熱度。今早急匆匆地被拉起床,她只隨便拎了件薄長衫兜上身,而倉庫內的溫度又調節得比平均室溫低上兩三度,齊霖那只類人猿分明打算以“酷”刑——酷寒的私刑——來折磨她。
  她被關進來多久了?五個小時?六個小時?
  她不清楚,但有件事情倒是相當肯定的:那傢伙打算關她到天黑,除非她先放下身段。
  門鎖喀的一聲響了起來,齊母進來收拾她午飯用的餐盤。
  碗碟裏的湯食菜肴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水膜,然而兩菜一湯的伙食仍然維持它兩個小時前被送進來的模樣,半口也沒動過。
  齊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瞧不出這女娃兒竟然如此倔強,齊霖此番顯然遇著對手了。
  這樣也好,她起碼超過兩年沒見過不苟言笑的兒子如同過去二十四小時般,綻現出具有明顯高低起伏的情緒。
  或許,蘇倚月的介入並不全然帶來負面的影響。
  “向齊霖道歉吧!只要說聲‘對不起’,我保證他立刻放你出去。”齊母試圖充當和事佬。眼睜睜看著別人挨餓有違她善良的本性。
  “放屁!”倚月完全不領情。
  “注意你的用詞!”
  “你們母子倆還真有默契,連口頭禪都一模一樣。”她哼了一聲。難怪古人會傳下那句名言——龍生龍,鳳生鳳,烏龜原是王八種。類人猿的娘能好到哪里去?
  “相信我,齊霖說得出做得到,如果你不肯先低頭,他會真的關你到午夜十二點才放人。”齊母越想越好笑。這兩個人公然鬧起別扭來,簡直讓人分不清誰是小孩子。
  “反正那傢伙沒心沒肺,我已經放棄提早假釋出獄的奢望。”倚月嘴裏說得輕松,其實心頭那管噴氣的煙囪比冒火的維蘇威火山更激烈。“小人一個!居然將我禁甸在暗無天日的鐵籠子裏,連一絲絲憐香惜玉的心思也沒有。他憑什麼囚禁我?憑他是附近的騎警,抑或正義的護衛者?他以為自己落腳在山區,就可以自封為山大王嗎?好歹我身為人類,他可只算一隻類人猿而已,而且還是一隻語言機能進化未完全的類人猿。嚴格說來,我早他演化了幾千年呢!去他的!”
  “注意你——”
  “的用詞!”她已經能朗朗上口。“放心,我已經非常注意了,原本我打算罵‘他媽的’。”
  “蘇倚月!在我的屋簷下,不准女孩子說粗話。”齊母發出嚴正的聲明。
  “為什麼男孩子就可以?”她反問。“齊媽媽,你不覺得自己有性別岐視嗎?當女人都瞧不起女人的時候,如何要求男性動物以平等的眼光看待我們?”
  “呃,我——”齊母給擠得說不出話來。
  “敵我意識的矛盾,就是女性內部的矛盾。齊媽媽,你呀!你的內心矛盾!”
  “啊?!有嗎?”齊母眨眨眼睛。“我矛盾什麼?”
  “你矛盾的問題可多著呢!”她儼然一副慷慨激昂的專家形象。“生出一個進化不完全的兒子,是天下為人母親共同的悲哀,但母愛的天性又令你無法收回對兒子的關懷,兩相沖突之下,才會造成你心頭拆解不開的矛盾死結,這個推論你懂不懂?”
  “噢。”
  “太好了,你懂。”倚月笑咪咪的,又說:“所以啦,為了平衡你心頭的矛盾感,齊媽媽,你必須拿出母親的權威,拒絕幫助他繼續作惡,早日將他導入正常人行事的軌道,因此,當他做出違反個人意識、私自囚禁犯人之類的暴行,你就應該適時地阻撓他,以免助他的氣焰,讓他越陷越深,這你也懂吧?”
  “唉。”齊母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她們的話鋒為何會演變成這個詭怪的議題?
  “因此,我建議你讓倉庫的大門敞開著,傳達他一個明確無疑的訊息——兒子,老媽拒絕擔任你動用私刑的共犯,如此一來他才懂得反省自己的行為,你明白嗎?”
  “嗯……”話題越扯越遠了。她們竟然從道歉、放人扯到母愛與矛盾,再扯回開門和反省,前後也未免太缺乏關聯性了吧!
  “齊媽媽,你贊同我的看法嗎?”她採取咄咄逼人的攻勢。
  “呃,好像……贊同。”
  “才怪!”門口猛地傳來“光明鬥士”的呼喝。
  齊霖!
  還沒輪到他的戲分,他出來幹什麼?
  “你也來了?”齊母愕然瞥視兒子怒焰高漲的剪影。
  哼,他早就料著了!他知道蘇倚月一定不甘心平白被他限制行動,無論如何也會想法子偷溜出去。既然從他這方面下手肯定會徒勞無功,她當然沒有放過他母親大人的道理。幸好他跟過來偷聽了。
  “教我反省,你沒搞錯?今早做錯事的傢伙是誰?”他真佩服她有法子把完全不相干的主意牽扯成一篇論說文,誘拐他母親上當。“媽,她哄你的。”
  “哄我什麼?”
  “開門。”
  “開門幹嘛?”齊母不耐煩了,這個死兒子,明明只有幾句話,他偏不肯一口氣說完。
  “放她出去。”齊霖不耐煩地瞟向母親,心裏納悶著:從何時起連他媽媽也變得羅嗦了?
  倚月在腦海中盡情殺死他一千次。這個該死的傢伙鐵定八字和她相克,天生下來砸她鍋的!
  “我有說過我打算逃獄嗎?”她嘴硬得很。“告訴你,我最討厭讓人家失望了,如果你認定了我會偷溜,我待會兒就溜給你看。”
  “有膽子你就試試看!”他惡狠狠地瞪住階下囚。“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道不道歉?”
  “任何有自尊的人類都不會向類人猿低頭!”他不畏惡勢力地瞪回去。要她道歉,他等到下半輩子吧!
  “好,你厲害!”他冷笑兩聲。“媽——”
  “幹嘛?”
  “走!”
  “走到哪里去?”
  “走到外面去!”他火大地提高嗓門。
  “噢。”原來高峰會議開完了。“那蘇小姐——”
  “再關!”
  匡當!第二次拉上牢門的巨響絕望地敲痛倚月的心。
  該死的類人猿,我和你誓不兩立。***
  雙方的耐性繼續僵持到晚上八點。
  齊母打量著兒子。盡管他的態度始終不肯軟化,然而看得出來齊霖的心裏也懸念著他的囚犯,無心處理其他雜事,才會拿起遙控器漫無目的的轉台,一刻也定不下來。
  代溝!這是她所能想到最適合形容齊霖和蘇倚月之間的代名詞。
  代溝造成沖突,以及沖突之後的錯誤處置。這傢伙一輩子沒和年輕少女接觸過,觀念才會停留在八股時代,誤以為嚴刑峻法就能收到殺雞儆猴的成效。
  說來好笑,連她這個做媽的都自認處事的觀念比他新潮。
  “好了啦!你足足關了她十二個小時,也該過癮了,去放她出來吃晚飯吧!”她踱向沙發,再次替倚月討饒。
  “不!”齊霖仍然緊緊盯住電視熒光幕,至於有沒有看進去只有他自己曉得。“這女孩太劣了,早該有人好好教訓她一頓,現在提前放她出來只會讓我的苦心前功盡棄。”
  齊母發現,任何事情一旦涉及蘇倚月,兒子的語言機能似乎瞬間順轉數十倍,連話也捨得多說幾個字,而且他儼然以蘇小妞的監護人自居了。
  “好吧,我送晚飯過去給她。早餐的一碗薄稀飯撐到現在,即使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更何況一個年輕女孩。”齊母憐惜的搖搖頭。
  “怎麼會從早餐直到現在?”齊霖一愣。“媽,你中午沒替她准備食物?”
  “有啊,但是她一口沒動過。”齊母偷笑。瞧不出來傻兒子是硬在嘴裏、軟在心底。
  “是嗎?”他懷疑那丫頭是不是故意搞一招絕食抗議來要脅他!“也罷,少吃幾餐餓不死人的。”
  哼,大爺他不吃這一套。反正她前半輩子已經享受過一般女孩奢豐收的豪華生活,偶爾清心寡欲也無所謂。
  “可是,餓肚子對身體健康的損害很厲害哦!”齊母不動聲色地套問兒子的關心程度。
  “頂多讓她餓這幾個小時而已,不至於造成多大的傷害。”他拉長了臉,繼續淩虐電視搖控器。
  台灣與非洲相隔大半個地球的距離,饑荒而死的現象應該不至於飄洋過海來發生。
  “如果她天生腸胃功能欠佳呢?”齊母從健康方面著想。
  “欠佳就欠侍,最多造成她輕則胃潰瘍、重則胃穿孔,也不算什麼難以醫治的曠世紀絕症。”他被老媽問得不耐煩,索性轉到新聞頻道,只放一半的心思在回答質詢上頭。
  “如果她真的胃穿孔呢?”
  “即使胃穿孔,了不起演變成胃酸外溢,引發腹腔炎,根本不會死人。”他專心研究主播的造型。披頭散發的,簡直難看到姥姥家去!
  “說不定會並發嚴重的腹膜炎。”
  “就算並發腹膜炎好了,大不了我送她進加護病房靜養兩三天,正好可以偷得浮生幾日閒的懶假,除死無大事。”他看看腕表,快八點,差不多該播報氣象了。
  “如果送進加護病房仍然治不好呢?”
  “頂多魂歸離恨天,我會找個道士替她收魂、超渡……”他心不在焉的語氣忽地卡住,應該不會吧?只不過少吃一頓飯,有可能演變成如此嚴重的情況嗎?
  話說回來,他沒有妹妹,生命中素來缺少與年輕女孩相處的經驗,好歹母親同為女性,也經歷過蘇倚月這段少女生理、心理發育期,說不定她真的如同母親所形容的一般脆弱。
  “現在的醫師啊,技術差勁的人比比皆是,隨便胡搞個幾下都能讓病人感染虐疾了,還有什麼好事做不出來的。”齊母冷冷地盛好半碗米飯。
  對哦!他為為何沒有從這外角度去考慮?
  “或許她的抵抗力夠強,可以撐過生命垂危的關頭……對不對?”他開始動搖了。
  兩個人儼然自動設定好,倉庫裏的小老鼠逃不過橫躺上加護病床的命運。
  “是嗎?”齊母咋咋舌頭,“人家只是弱不禁風的嬌柔少女,別太自信了!”
  危險!母親大人的推論相當有道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衡量,蘇倚月都只能算是手指頭一捺就死的小蟲子,脆弱得不堪一擊。
  而他居然關了她足足十二個小時!
  他——他——會不會太沒有人性了?
  冷汗開始沿著他的額角滑下來。
  “好啦!反正她可能又不肯吃東西,我隨便弄幾口飯菜給她就好,省得浪費掉。”齊母悠哉遊哉地端起托盤,邁向門外的探監之路。
  “呃,媽——”
  “幹嘛?”
  “你——累不累?”
  “不會呀!”
  “胡說!忙了一天,你一定累壞了。”他不由分說地搶下母親手中只有“鳥食”份量的晚餐。“飯菜由我送過去給她,你先去洗澡休息吧。”
  趕快過去臨檢看看,以免入夜之前放出一個奄奄一息的蘇倚月。***
  那是什麼聲音?
  倚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努力喚回在周公他家神遊的意識。她瞄了一眼手錶,六點半,接近吃晚餐時分。
  叮叮咚咚的異響敲擊在天花板上,仿佛二樓有個傢伙傾灑了滿地的彈珠,而且倒勢一發不可收拾,足足持續了十幾分鐘仍然未停……
  慢著,她明明被罰在倉庫裏關禁閉,天花板之上只有不作美的天公,哪有什麼神經病會爬到鐵皮屋頂上玩彈珠。
  鬧鬼?
  她不會這麼倒楣吧!聽說一個運勢欠侍的“衰尾道人”倘若再遇上魔魅之流的兄弟,就表示他的氣數已盡,隨時可能向花花世界道BYE BYE,她有可能倒楣到此等地步嗎?
  叮咚、叮咚的音源讓她的神智從昏蒙中漸漸蘇醒——
  “雨!”她恍然悟出聲音的由來,“下雨了。”
  十一月的山區理所當然會下起傍晚的飄零雨,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只是……
  好冷喔!打盹了幾分鐘反而更增加她對暖空氣的渴望,她幾乎被凍成冰棒了。萬惡的類人猿居然狠心地只留一盞五十燭光的燈泡給她。
  管他的,一旦被她找到了溫度控制開關,立刻調到室溫三十度,烘死他的庫存茶葉。
  “調節天關在哪里?”她摸索到角落,猛不期然鼻尖沾上兩顆涼颼颼的水滴。
  咦,雨滴是從哪里漏進來的?
  “啊,有活門!”他看見了,距離頭頂兩公尺高的天花板角落挖出一扇兩尺見方的活板門。可能是工人忘記扣上了,所以天雨匯流成潺潺的小瀑布,垂下鐵皮屋頂。
  “哈哈,可以逃出生天了。”她跳起來手舞足蹈。類人猿,姑娘我言出必踐,既然承諾會逃給你看,保證示範一次!
  她仍然穿著昨天的牛他褲,摸摸後口袋,裏頭塞著六百多元現鈔,應該夠用一陣子。逗留在虎穴的生涯不若她早先預想的那般容易,她還是先溜為妙,到了市區再做打算。
  倚月先擬定好“跑路”計劃——山路上每逢單數整點停靠一班公路局的巴士,她必須在他們發現之前逃到公車站牌,搭上七點的那班客運。還有三十分鐘,應該夠用。
  哼,齊霖,本小姐會傻到白白讓你關到老、關到死,那才有鬼!***
  她逃走了!
  齊霖呆立在倉庫正中央,不敢相信區區幾個小時,她居然可以逃得不見人影!
  不,以活門下流泄進來的水痕判斷,她“逃獄”應該發生在約莫一個小時前。
  他無聲地詛咒著。該死的女娃兒對這一帶山區人生地不熟,況且此際正值冬雨的黑夜,假如她一個疏忽,滑落濕漉漉的山坡,即使沒死也去掉半條命。
  “媽!媽!”他扯直嗓門吼叫,“她失蹤了。”
  “什麼?”齊母震驚的身影隨即出現在倉庫門口。
  “我出去找她,你留在家裏等消息!”齊霖奔向車庫,飛快地跳上吉普車。
  他就不信在這種一條路通到底的山區,她能躲到哪里去!
  倚月最有可能循著公路走下山,沿途試著招攬過路的便車載她一小程。
  雨越下越大,若他記得沒錯,倚月身上好像只穿著一件長袖T恤,她禁受得起山上的夜寒嗎?
  吉普車奔馳在黑夜裏,柏油路畔的涼亭忽然吸引住他的眼角餘光。那是——候車亭?
  他緩下車速,仔細考量倚月已經搭上客運的可能性。以她離開的時間來判斷,應該趕得上七點的客運班車。
  決定了,追上去看看,老舊的山路公車決計賽不過他的高性能吉普車。
  齊霖加重踩踏油門的力道,越野吉普車轟地馳向遠方的燈火。疾駛了二十分鐘,蜿蜒如蛟蛇的山路上已經隱隱瞟見兩朵亮紅色的車輛尾燈。
  他加速趕車到台汽客運的前方,打方向燈示意司機停下來。
  “奇怪,這個人要幹什麼?”司機吐掉一口檳榔汁,慢慢將龐大的車身停在路邊。“喂,先生,你很鴨霸喔!這裏沒有公共車站啦!你應該到下站去等車。”
  齊霖跳出越野吉普車,三兩步奔上公車車廂。放眼望去,約莫只有十來個乘客,個個張大了眼睛等待“公路急先鋒”的臨檢。
  蜷窩在最後一排拼命打冷顫的倚月驀地凝住全身的動作。
  有騷動!是哪個活得不耐煩的傢伙干擾了她的逃亡行動?她探頭瞧向車窗外。咦,那輛吉普車好眼熟……
  “失禮,運將,我找人,馬上就好,不會擔誤太久。”要命的低沉嗓音操著簡短的語句問候,聽進她耳裏仿佛牛頭馬面的催魂符。
  類人猿!他跟上來做什麼?
  該死,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捉回去。
  “你很厲害哦!找人找到公車上,是不是你的牽手吵架吵輸了,所以偷偷溜出來?”司機顯然對意外降臨的好戲抱持高度的興致。
  倚月極力把自己纖小的嬌軀縮藏在椅子之間的縫隙,心裏偷偷回答運將的疑問——只有倒了八輩子楣的女人才會榮任那只類人猿的牽手。
  “哈啾!”一聲小小的噴嚏暴露了她的行蹤。
  她開始祈禱,老天保佑他沒聽到、老天保佑他沒聽到、老天保佑他沒聽到……
  “蘇倚月!”
  祈禱失效!沉重的腳步聲襲向她的藏身地點,下一秒鐘鐵鉗似的大手仿效老鷹捉小雞的勢子把她揪到半空中。
  死了!
  “放——放開——哈啾!”她老實不客氣地噴了他滿頭滿臉。
  “你還有膽子幫我洗臉!跟我回去!”盈盈而握的腰肢在肋下一挾,怒火高漲的“追夫”邁向車門。
  “不要,我幹嘛要跟你回去?”她的手使勁勾住椅背的扶手,“救命呀!綁架呀!大家快去報警——哈啾!”
  “閉嘴。”他反手後住她的嗓音出處。“哎呀!”
  臭丫頭竟敢咬他!
  “先生,阿你們是……”一個肥墩墩的中年女人遲疑地插嘴。
  倚月宛如在迷霧中發現了燈塔。“伯母,救命呀!哈啾——我根本不認識這個男人,他綁架我。”
  “胡說!”他連忙向眾人澄清自己的名譽。“我並沒有綁架她,這個女孩是我的——我的——”
  他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兩人有什麼直接關系。
  “你們看!”倚月立刻逮住他的小辮子。“他連自己和我是什麼關系都說不出來,居然好意思辯稱他沒有綁架我。他是綁匪,真的!”
  “閉嘴!”他慷慨大方地賞她俏臀一記“降龍十八掌”。
  “先生,你們鬧完了沒,我還要開公車哩!”司機站出來充當和事佬。“不然這樣啦!你們在車上慢慢談,我繼續把車子開下山。”
  “不行。”他斷然回絕。“這個女孩子是我的員工,她半夜從工場逃出來,我必須帶她回去,查查她有沒有偷拿我的貴重物品。”
  他學壞了,要捏造故事大家一起來,他不見得會掰輸她。
  “哦——”所有旁觀者發出原來如此的呼聲。
  “胡說,他說謊,你們不要被他騙了。”倚月急了。“我身上只剩下五百多塊,根本沒有偷他——唔……”
  熊掌不由分說地捂住她的櫻唇。
  “對不起,佔用大家的時間。”他禮貌的鞠躬,這才挾著背主私逃的小女僕退下舞臺。
  好戲大致告一段落,車上的乘客各自還有事情等著處理,沒工夫看完整出餘興節目。公車噗嚕嚕的引擎聲繼續駛向未知的旅途,替整出喧鬧嘈雜的戲碼劃上突兀的句點。
  “別……放開我!喲呵,等等我呀!”她掙脫齊霖的控制,追在尾燈只剩兩點暗紅的公車後頭又叫又跳。“我已經付過車資了,等我呀!”
  他奶奶的,她明天就去台汽投訴。
  “走!”牢頭的冷言冷語寒過山風一百倍。
  “走到哪里去?哈啾——”倚月拭掉滴垂下來的鼻涕。“反正我當初冒冒失失地跟著上你家,原本就不受到歡迎,現在收拾包袱滾回臺北,不是正合你和‘奶媽’的意,你憑什麼抓我回去?”她揚高桀傲不馴的下巴。
  以道理而論,似乎她比較站得住腳。
  “你以為齊家算什麼地方?由得你說來便來,要走便走嗎?”不得已,齊霖只好端出強勢的君主專制架子。
  山風吹來,她忍不住打個寒顫。“不然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齊霖點出一根食指教訓她。“現在的年輕人遇到問題便只曉得逃家,才會一天到晚有人誤入岐途。”
  “什麼叫逃‘家’?南投又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茶葉樹。事實上,我正准備‘逃回家’哩!”她即刻提出一針見血的反駁。
  “你在臺北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難道還想回去投靠那些一表三千里的遠親?”
  “我……”她被問住了。
  “算了吧!倘若人家真的有心收容你,又怎會放任你淪落在違章建築裏討生活。”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美夢。
  “我……我可以去……我……”她表情漸漸茫然起來。
  “那間鐵皮小屋,這會兒只怕已被成平地了,你還能回到哪里去?”
  兩人陷入沈默。
  是呀!她家在哪里?天下之大,竟然沒一處她蘇倚月落腳的住所!
  兩道透明的清泉悄悄滑下蒼白如雪的玉頰,而她自己卻渾然未覺。
  自她長記性開始,生離死別的情景便不斷在她生命中上演。先是母親的故去,而且父親經年累月的離家奔波,即使僥幸在家看見他,父女倆也往往生疏得不知該說些什麼。然後父親去世不到三年,相依為命的王嫂也撒手人寰。
  同樣是雙十年華的芳齡,當其他女孩子為了漂亮衣服和“男朋友不理我”而煩心的時候,她卻必須為生活的現實而打拼。
  她為何該獨自做這麼多?她也有權利享受青春歲月呀!
  她的父母呢?朋友呢?親戚呢?
  事到臨頭,竟然只有父親的宿敵願意收容她。
  “我可以打工賺錢,想法子……想法子養活自己……”哀傷染紅了眼眶,與黑夜的霜霧融合成一體。
  “倚月……”齊霖忽然懊悔不已。她只是一個小女孩,而他卻不斷以殘酷的現實來擊潰她,這算什麼跟什麼?“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覺得有必要讓你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
  “哇……”她猛地號哭出來。
  “倚月——”齊霖被她哭慌了手腳。“別這樣,你不要哭嘛!”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三年以來,她第一次放任自己的感傷流泄。所有的堅強防衛、以憤怒作為掩飾的盔甲,盡數拆卸下來,將她隱藏良好的痛楚赤裸裸地暴露在荒野間。
  “媽——爸——王嫂——你們在哪里?”她放聲哭叫著。
  “噓!”他輕輕地踏前一步,將發顫的嬌小身軀擁進懷裏。
  “我……我一張開眼睛,他們就不見了……每個人都不見了,哇——”放縱的淚水濕了他的前襟,也軟了他的心房。
  他親吻著她的頭頂,柔細的發絲搔鬧他的鼻端,仿佛剛出生的雛鳥軟毛。
  “不會的……不會再有人平白消失的。”
  “你騙我,你騙我——”
  悲愴的哭聲在夜風中回響著清徹的音符,他無助地試圖阻止她的淚意,每一聲勸慰卻引出更加豐沛的洩洪量。
  頭痛呀!齊霖只好倚著吉普車身,任她暢情哭喊。
  而一份不知名的和煦情愫,在難以察覺的步調中,取代了寒風的蕭涼——
  今年的冬天,應該會比較溫暖吧?

SOGO超級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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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2 00:18:4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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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不要,把你的毒手拿開,好痛——啊!”慘叫聲貫徹齊家的前屋後院,外加茶園和倉庫。
  “吵死人了!”
  房門嘎一聲打開,老醫生提著醫療箱離開危險地帶,食指不忘塞進耳朵裏,隔絕噪音公害。
  “醫生,她沒事吧?”齊母主動迎上去。
  “任何病患在打針的時候能和醫師纏鬥,而且發出激烈的慘叫聲,通常不至於有太大的問題。”醫師的診斷結果一針見血。
  “她打了幾針?”齊霖的眼眸漾出希望的火花。
  “兩針。”
  “兩針‘而已’?”他搖頭的神情充滿遺憾。早知道就讓她多吹十分鐘的冷風。
  “我聽見了!”房裏傳來病人威勢十足的詛咒,“類人猿,我和你誓不兩立!”
  倚月氣得咬牙切齒。聽聽他的口氣!幸災樂禍的調調與電視上泯滅天良的刻薄老闆有什麼不同。
  “你們兩個別吵啦!”齊母拖著兒子進入病人的閨房。
  “倚月,你最好安靜休養幾天,不過依據我對你有限的瞭解,你安分躺在病床上的機率微乎其微,所以我已經替你找好消磨時間的事情。”充當和事佬的同時不忘提出合乎天地至理的觀察結論。“來,兒子,給你!”
  齊霖被母親強壓著坐在床沿,愣愣地接過厚重的高中數學參考書。
  “幹什麼?”他拒絕念睡前故事給你聽,天知道他是全世界最缺乏耐心的保姆。
  “倚月說她明年要重考大學,你趁她臥病在床的時間幫她補習一下。”齊母拍拍兒子的肩膀,對他的頭腦很有信心。
  “媽,我不行啦!”他彈跳起來。
  “我也認為他不行。”倚月難得和他有意見相同的時候。
  憑她堂堂二十世紀的新新人類,居然要一個遠古時期的類人猿來教她數學,傳出去簡直笑掉人家大牙。有誰聽過史前時代的生物會算數的?
  “為什麼不行?從小你的數理就比普通小孩子強,以前還專門替同學劃重點,不是嗎?”齊母拒絕采納他的辯解。
  “不是,我——”
  “茶園的雜務暫時由阿裏布負責一天,不會倒的,你們安心研究學問。”
  法官退庭!
  齊霖愕愣在原地,呆望著合攏的門板。
  拜託,他離開高中階段起碼十年以上,大學主修的植病系更和高中數學扯不上關系,怎麼可能記得牢那些莫名其妙的公式和計算題?
  “算了,我不為難你。”倚月寬宏大量地拍拍他肩膀。“去外面玩吧!在齊媽媽面前我會保密的。”
  什麼話?分明看扁了他!
  齊霖不領情。“紙筆准備好,第一題……”
  敢情他玩真的?!倚月頓時開了眼界,也好,病榻前有人“彩衣娛親”滿有意思的。
  “有一個六位的自然數,若將最左之數字移到最右,所得的六位數為原數之三倍,求此數。”她主動念完題目。“大師,怎麼求?”
  “呃——”他硬著頭皮上陣,“我們假設自然數是A……”
  “P。”她插嘴。
  “什麼?”
  “我喜歡用P當代號。”
  “不要吵!”他瞪了她一眼。“P就P。那個調來調去的數叫X,其他五數分別叫作A、B、C……”
  “其他五數統一假設為Y就行了。”她好心提醒他。
  “是嗎?”他搔搔腦袋。“好,就叫它Y,那麼P等於……這個……”
  “P等於X乘以10的五次方加Y。”她自動接下去。
  “為什麼?”他滿頭霧水。
  “唉,這麼簡單也不懂。”倚月拿起鉛筆,連說帶弄地寫下整個算式,“……這樣加一加就等於P了,是不是?”
  “哦——”齊霖恍然大悟,“懂了,懂了。那三倍的P就等於……”
  “10Y+X。”
  “嘎?”他又弄糊塗了。
  “你看,題目上說新數是P的三倍——”她花了幾分鐘時間向他解釋等式形成的原因。“……所以啦,以上結果會帶領我們得到接下來的完整算式。”手起筆落,計算公式於焉產生。“這樣你懂不懂?”
  “哦!”他忍不住點頭贊同好的計算過程,“原來如此,那左右的數字互相搬動……”
  “先把數值化開來。10Y+X就等於3乘以10的五次方乘以X加Y。”
  “噢,這樣呀?”他只有點頭的份。
  “沒錯,等式兩邊互相移動消減,所以Y等於42857X。當X等於1的時候,Y就等於142857以此類推。”
  大功告成。
  “哦,懂了。”他微笑起來。“原來如此,你還不錯嘛!以前我怎麼算也算不出來……”
  且慢,他以前何必計算這種爛問題,現在准備重考大學的人也不是他!今天應該由他出任主講人,她充當崇拜的聽講人才對,他們的角色對調了吧?
  “你耍我!”
  哈,被他發現了。
  “沒有呀!”她嘟起紅艷逗人的嘴唇替自己抱屈。“我發覺你好像看不懂題目的意思,所以才好心地替你解釋清楚。”
  “我沒說看不懂,只是需要一點時間進入狀況而已。”他連忙找藉口遮掩自己的出醜。
  “真的嗎?”靈透可愛的秋波漾出狡黠的亮彩。“類人猿,每回你和我狡辯的時候,語言機能就會恢復正常也!”
  “我……”他一時語塞。對呀,真是奇怪!天生視開口說話如畏途的他一碰見這女孩在場,兩片嘴唇就如同開閘的水龍頭,廢話源源不絕而來。“什麼叫狡辯?我從來不狡辯的。既然你的數學沒問題,我們來複習其他科目。”
  他決定速速掙脫讓自己尷尬敗北的XYZ。
  “OK。”她笑開懷地拿出一張爬滿密密麻麻中國字的筆記紙。“我今天早上默寫好‘長恨歌’了,請將它翻譯成簡體文。”
  “沒問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卷起衣袖,進入嚴肅的戒備狀態。
  慢著,似乎又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照理說,應該由他來考問她才對,何時起竟然變成由他來接受測驗?“蘇倚月,你又想耍我?給我正經一點!”
  “我很正經呀!”她不等他回過神來,立刻展開一連串的炮轟。“請以白話描述‘溫泉水滑洗凝脂’的情景,快快快!”
  “呃,‘脂’就是脂肪,古代通常以豬油作為脂肪的來源,因此‘凝脂’就等於凝固的豬油——”他攪盡腦汁提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原來如此,我懂了。”她有板有眼地介面,“唐朝尚未發明微波爐,解凍肉品不太方便,因此把凝固的豬油放進溫泉裏侵泡三分鐘,脂肪立刻溶解,達到迅速化凍的功用,這就是‘溫泉水滑洗凝脂’的原意。”
  “沒錯。”他暗暗籲出如釋重負的歎息。不愧是古人的智慧,果然有科學根據。“油脂在水裏溶化之後,熱泉自然變得油膩膩的,難怪會‘水滑’嘛!這首詩是寫描寫什麼主題?”
  “楊貴妃。”她的臉皮已經扭曲成抽筋似的弧度。
  “那就對了,”他更加肯定地說:“誰都曉得楊貴妃是出了名的胖子。”
  然而,唐朝第一美人與豬油解凍有任何關聯嗎?他皺起眉峰來,潛心思考。
  “哇哈哈哈——”倚月在床上扭曲、翻滾,拼命想止住自己可能危害生命安全的笑聲。“噢,我的胃,哈哈哈——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救命呀!我的肚子!”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齊霖老羞成怒。“既然你樣樣都會,為何還考不上大學?”
  “因為——因為我的考卷忘記填上‘凝固的豬油’這個解答……”她用力深呼吸,掙紮著捉回正常的吐納頻率。
  “我很忙,你自個兒慢慢看書。”他丟開參考書,踩著最偉岸勇武的步伐離開受挫的戰場。
  即使他老媽出動,也別想要他留下來當傻瓜。
  “喂,等一下,難得我‘不恥下問’,我還有歷史科沒考到你……”
  砰!
  門板隔絕她沒心肝、爛肚腸的嘲笑。
  他發誓,下半輩子如果還有人敢要求他出馬充當家庭教師,不是他死,就是那人亡!***
  倚月自認她的良心發育得與身體一樣妥當,因此這幾個禮拜以來,道德感開始冒出頭來啃嚙她的好心腸也就不足為奇了。
  齊霖——不,她仍然習慣稱呼他“類人猿”——帶她回來南投茶園,美其名為雇用她幫仆,但齊家兩口人半點家事也沒讓她做到。
  有可能是她上個星期誇口烤蛋糕卻弄壞烤箱的經驗所致,或者是昨天讓洗碗機壽終正寢的紀錄太過輝煌,才讓齊媽媽將她列為“佳仆排行榜”上的拒絕往來戶,但他們在她面前表現的平常心卻讓她不安了好些時候。
  雖然她從未真正追問過齊、蘇兩家的糾葛出於哪一方面,但好歹她老爹與他們有深仇大恨,兩個老闆卻似乎毫不在意。
  難道真如齊霖所說的,冤有頭債有主,他們不打算從她這裏討回公道?
  人類多疑的天性令她持懷疑態度,隨時提防他們暗算她,但這些日子以來相處的經驗其實早已說服她,齊家人或許不見得特別喜歡她,卻也沒有蓄意傷害她的意思。只能歸諸於與世無爭的生活讓他們特別寬宏大量吧!
  說來挺好笑的,她既然自詡為“機會主義者”,居然還為賜與她機會的傢伙考慮這麼多,可見連這項自封的名號她也不稱職。
  午餐過後,倚月選中屋後的小徑進行漫無目的的散步,不期然間,被一串突如其來的犬吠聲喚住了。
  “咦?狗狗!”她迸出驚喜的叫嚷。
  洛威拿犬也!全世界最兇猛、忠誠度最高的猛犬。她向來偏好體型巨大的狗,尤其是德國牧羊犬或洛威拿犬。
  威勢凜然的大狗從右側的灌木叢鑽出來,炯炯輝爍的棕眸盯著入侵者。亮黑色的狗毛在天光的反射下映出油光水滑的澤度,想必受到狗主人細心的照顧。
  “哈羅,狗狗。”她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借摸一下,姊姊給你骨頭吃。”
  “唔……”大狗並未露出動怒尋畔的狺叫,但提高警備的厲眸也找不到和善可親的意象。
  “別這樣嘛!姊姊不是壞人。”她的手距離狗鼻子僅剩十公分。“你聞聞看我的味道,一點惡意都沒有對不對?狗狗乖……”
  “汪!”大狗忽然狂喊一聲,張嘴銜住她的嫩掌,直直吞到手腕的程度。
  “哇,別咬我,我一點都不好吃。”她嚇破了膽子。“別這樣,你是好狗狗,好狗狗從來不咬人的……”
  “唔——”大狗從喉嚨吟出威脅的吼聲,中斷她的胡言亂語。
  “好好,我不說話就是了。”倚月登時噤聲。
  大狗狗到底想幹什麼?它並沒有咬傷她的皮膚,僅僅用兩排尖銳的白齒含住手掌而已,然而瞧它堅定的表情,似乎也沒有放開她的打算。看樣子打算和她僵持到天黑呢!
  “你做過警犬嗎?”她提心吊膽地問。“打個商量吧,員警伯伯從來不冤枉好人的……”
  幾天前她就發現齊家屋後的山坡種滿了蓮霧、芭樂和好幾株她不認得的果樹,雖然時值冬天,枝葉光禿禿的,但四周並沒有圍上柵欄,當時她還懷疑為何主人不擔心盛產時期會引來宵小的覬覦,原來他們私底下豢養了一隻特種部隊出身的“守門人”。
  “吼——”低沉有力地吟叫再度打斷她的思緒。
  倚月隨時打算放聲尖叫。
  “大浩。”遠遠的,曲曲折折的樹林彼端傳來女性的叫喚聲。
  大狗的尾巴搖晃著歡迎的弧度,顯然它的主人終于出現。“汪,汪汪!”
  倚月歡喜的程度實不下於它。她趕緊趁著它回頭叫人之際,讓自己的柔荑從犬口下逃生。
  “大浩?”狗主人的身影隨著她的呼喚一起出現在倚月的左前方。“不要隨便亂吠,快回來……你是誰?”
  倚月硬生生按下驚艷的驚叫。哇塞!美女!
  人家說,空氣良好、水質佳甜的地方盛產美女,果然半點也不錯,狗主人看得出具有本地原住民血統,五官輪廊深刻而立體,深咖啡色的瞳眸蘊轉著變化多端的情緒,靈活動人,具有異國風情的褐膚和烏溜溜長發顯得冶艷誘人。
  她無法揣測出對方的直確年齡,有可能界於二十歲到三十歲的任何一點。與人家的狂野風情相較之下,她簡直像個發育不良的非洲饑民。
  “小姐,有沒有人找過你拍電影或當模特兒?”倚月回過神之後,這是每一個浮上她腦海的問題。
  美女浮出一絲微笑,虛榮心顯然受到強烈的贊譽。“你是誰?”
  同樣的問題,再次提出來的口吻比第一回緩和許多。
  為了廣結善緣,並達到敦親陸鄰的功效,倚月的紅唇咧出圓弧的示好線條。“你好,我叫蘇倚月。”
  “蘇?”野性美女的楊柳般黛眉擰成死結。“就我所知,附近姓蘇的人家已經在兩年前搬到南投市。”
  “我和那個蘇家沒有關系。”她甩掉指尖的狗狗口水。
  “那麼蘇為仁與你有什麼關系?”拒絕友善的警戒感躍回美女的容顏上。
  再一次的,倚月證明瞭自己的姓氏在齊家的地盤上有多少受到怨恨排擠。她不禁感到好奇,似乎在齊家地盤上出沒的每個人都聽過老頭子的惡名!既然齊霖不似酷愛東家長、西家短的麻雀,她著實弄不懂這幫死忠之士究竟如何聽說過蘇老頭的?
  “蘇大善人恰巧是我老爸。”她認命地招出自己的來歷。“我一直住在臺北,半個多月前才和齊霖一起上山。”
  “齊霖帶你上來?”美女低嚷出無庸置疑的震驚。
  “很奇怪吧?”連她自己也無法提出合理的解釋。“你叫什麼名字?既然‘奶媽’已經出現了,想必你的角色是‘小姐’嘍!”
  “我聽不懂你在胡說什麼。”美女的臉色立刻放冷了。
  依照典型的通俗劇情,“奶媽”通常仗著有“小姐”撐腰,瓷意欺虐無辜乞憐的仇人之女。不過美女最好搞清楚情況,目前的事實證明“奶媽”並不像小說中描寫的那麼“奶”……她的意思是,齊媽媽已經接受她的招降了,美女最好另找靠山來撐腰。
  “汪!”大浩拒絕被人類忽視。
  哈哈,找一隻笨狗來唬誰呀?
  “聽不聽得懂無所謂,重要的是,以後咱們最好和睦相處,以免讓齊媽媽難做人。”倚月不痛不癢的告訴她。
  “齊霖帶你回家做什麼?幫仆嗎?”美女隱約意識到危機感。她也說不出來自己究竟在防備些什麼,但向來陽盛陰衰的山區出現另一名姿色還算過得去的年輕俏女郎,她總覺得自己的存在地位受到威脅。
  對方高姿態的說話態度立刻激怒了倚月。
  “錯,他打算擔任我的臨時監護人。”她胡說一通。“怎麼,齊霖沒告訴你嗎?這也難怪,他的個性本來就不喜歡把切身的私事拿出去四處向‘不熟’的朋友宣揚。”
  女性受到強敵環伺的本能促使她展開直覺的反擊。
  美女暗恨得牙癢癢的。
  “以前與他聊天的時候,他明明告訴我比較喜歡我們自己生養的小孩,倒不曉得他有替人作嫁的嗜好。”美女特意強調“我們”兩字。
  “只能說我和他一見投緣吧!他才肯為我犧牲奉獻這麼多。”倚月虛偽地笑了笑。“時間不早了,咱們下次見面再聊吧!齊媽媽交代我一定要回去吃點心,她特地為我做了幾道港式茶點,唉,真是太感激了。”
  若要比賽拉關系、套交情,她向來不輸任何人,即使“美女仇敵”與齊家有八拜之交也一樣。
  “大浩,要不要一起來?齊媽媽的鹵白菜保證讓你流口水。”臨走前,她不忘順道誘拐人家的愛犬。
  “唔——”大浩的精神全來了,垂涎兮兮的舌頭吊在嘴巴外。
  “大浩!”美女的顏面登時掛不住。好個忠心耿耿的狗東西,一鍋白菜就能讓它變節。
  “喂,別責怪它,非戰之罪。”她睥睨新結交的仇敵一眼。
  好啦!廣結善緣的計劃失敗,犯不著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她大小姐走人是也!
  “再見。”她擺擺手,自顧自走向來時路。
  “慢著!”美女阻住她的腳步。
  “閣下有何高見?”如果她打算發出戰貼,小女子蘇倚月隨時候教。
  “我只是想請你幫我傳個口信。”盡管美女極力保持端莊自然的儀表,嘴角斜撇的淺笑卻透露了她的示威性。“麻煩告訴齊霖,今天晚上我等他一起吃飯,我准備了他最喜歡的紅油抄手。”
  倚月滿心不是滋味。這女人連齊霖喜好的菜色都知道,言下之意又曖昧兮兮的,想必他們的關系不單純。
  去他的類人猿!
  她為全世界的女人感到悲哀,居然落魄到連進化不完全的原始人也搶著要。
  “你的留言我一定會帶到,不過,請你事先做好心理准備——”她故意吊一下胃口。“齊霖今晚可能沒空。”
  “你又知道了?”美女不服輸。
  “當然嘍!”黏蜜可人的甜笑躍上她臉蛋。“他每天晚上都必須幫我補習,因此只好犧牲其他無關緊要的約會嘍!容我代他向你道歉。”
  BYE BYE!
  為了防止自己的“疆土”和“權益”受到損害,從今晚開始,她決定夜夜替類人猿講解高中數學。***
  類人猿溜了。
  平時,無論齊霖白天在茶園或工廠裏如何忙碌,傍晚一定會回家陪她和齊媽媽吃飯,但今夜她們餓著肚皮苦候到八點半,大門口依然靜悄悄的。
  倚月心想,類人猿八成連胃部機能也退化到舊石器時期——出門捕獲不到獵物,就乾脆餓肚子。
  不過……他會不會是被她嚇壞了?有可能,近來幾天在晚飯過後,她老硬拖著他進書房研究XYZ和李白、杜甫之類的高深學問,八成讓他膽顫心驚良久,一逮著機會就外宿不歸營。
  即使如此,他也應該拔通電話回來啊!
  鈴——鈴——
  電話鈴響時,倚月遠在廚房偷捏炸香腸扔進五髒廟,連忙抹掉嘴角油膩膩的犯罪證據。
  “應該是齊霖打回來的。”齊母自言自語地摸向電話機。
  “我接!我接!”她橫沖直撞地沖進客廳,大有“你敢搶在我前頭拿起話筒,就給我死”的斷腕決心。“喂,齊霖,你怎麼還不回來?”
  話筒的另一端,想當然耳正是男主角本人,而且對她熱烈誠懇的歡迎詞有些受寵若驚。
  “我忙。”他說著貫常放在嘴邊的簡短聲明。“請媽聽電話。”
  “有事情告訴我也一樣。”偏心!虧她開始覺得有些想念他了。
  “跟媽說,村裏發生食物中毒,人手不夠,請她過來幫忙。”他的聲音聽起來嚴肅而緊繃。
  “真的?危不危險?你還好吧?”她的腦中自動演繹出最糟糕的後果。“早就警告過你,不要隨便在外面打‘野食’,遲早會吃出毛病來,你偏不信,這下子遭到報應了吧?”
  “什麼毛病?齊霖生病了?”齊母在旁聽得心都揪起來了。
  “中毒的人不是我!”他的嗓門變粗了。“你少煩,叫媽快來!”
  嘟——
  “誰煩你呀!老兄,請你搞清楚狀況。”她的怨氣一古腦兒地爆發出來。“虧我捧著受苦受難的肚子等你回來吃飯,你這算什麼對待‘等門人’應有的態度!而且為了接你的電話,我連到口的香腸都吐出來,結果居然換到一個‘煩’字,敢情你當我是天生軟麻酥,好吃又順口?!可惡的類人猿,我告訴你——”
  “倚月!我來聽。”齊母連忙把話筒搶過來,阻斷她的聲色俱厲。“喂,喂?”
  “別喂了,他兩分鐘前就掛斷了。”倚月喘了一口氣。
  “那你還罵得這麼高興?”齊母瞪大眼睛。
  “不趁著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詛咒他,以後可就難了。”她回答得挺理所當然的。“類人猿說,村裏的人食物中毒,請咱們過去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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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2 00:19:1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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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倚月第一次有機會親眼見到純粹原住民聚居的村落。
  村落位於公路下坡大約兩公里處,建築物多數以尋常的水泥磚瓦為主,但門框間垂飾的傳統簾席,以及牆壁上彩漆刷劃而成的圖騰,在在令她開了眼界。若非情況緊急,她實在很想多花點時間研究一下。來時途中,齊媽媽告訴她,這個小村落的六十多戶居民全錄屬齊家的茶業網路之一員,儼然形成“員工宿舍”的生態。
  難怪村裏一旦出事,齊霖會這麼著急。他可能擔心人手全病倒了,明天茶園和工廠就無法正常營運。倚月選擇以“宵小”的心境來擬想那個類人猿。
  “為何來得這麼慢?”她們剛抵達村民病患聚居的衛生檢驗處,齊霖正好從門內狂奔出來。
  三個人一打照面,他連句欣慰或感謝的話也沒有,對母親招招手,示意她到街尾的民家去幫忙,然後隨手扔給倚月一捆粗麻繩。
  “拿著。”他又匆匆消失在側棟水泥建築裏。
  “我拿繩索幹什麼?”這傢伙不會忙不過來,打算上吊自殺吧!“太好了,門檻前的橫木比較結實,應該承受得住你的體重。”
  她快樂地替他尋找以身殉職的絕佳場合。
  “還不快點進來,發什麼愣?”齊霖忽然探頭出來罵人。
  他那副活像她天生該為他做牛做馬的口吻立刻惹惱了她,雖然目前他們處於緊急狀態,她不好追究他的態度,但齊霖好歹也該採用感激涕零一點的口吻吧!
  她嘀嘀咕咕的,前腳剛跨進側屋,濃烈著酸氣與體臭的異味頓時撲向她鼻端。
  “什麼怪味道?”倚月下意識地捏住鼻子。
  放眼望去,哀鴻遍野。
  二十來坪的空間搭置了大約六十張臨時床榻,其中的三分之二躺著輾轉呻吟的村民,有幾張床畔擱置著盛裝嘔吐穢物的小痰孟,惡臭的根源想必就是它。這次的食物中毒事件顯然相當猛惡。
  “哇——”躺在最內側床榻的病患突然大喊起來,齊霖候立在床畔,只要病人稍微出現暴跳動的徵兆,立刻把全身的重量加壓在對方的身上。“熱,好燙——”
  “發什麼愣!還不快把繩子拿過來。”他回頭對目瞪口呆的倚月大吼。
  “噢!”她趕緊回過神來,急急沖上前去幫忙。“啊,是密魯!”
  原來食物中毒會引發如許嚴重的反應,她倒是頭一遭見識到。
  “密索!”百忙中,類人猿不忘糾正她。“我壓著他,由你動手。”
  “唔,哇咕哩呱——”密索突然迸出一大串嘰哩咕嚕的叫嚷,充血的眼球失去焦點,顯然神智已不太清楚。
  “動手幹嘛?”她嚇得手足無措,愣在病床旁。
  “動手綁他!”齊霖的額角因為施力而泌出細細的汗珠。“密索,冷靜一點!”
  “怎麼綁?”她無助的與齊霖大玩“你說我猜”。
  “這麼簡單的事情也要我教?”他火大了。“把棉被蓋在他身上,然後用繩子捆住床板!”
  “好啦!小聲一點。”他在盛怒的時候,倚月沒膽子挑戰他的耐性,乖乖地拿起麻繩,開始尋找合適的著手地點。
  他們兩個糾纏成麻花狀,她無論從哪個角度下手都會連齊霖一起綁進去,傷腦筋!還是踱到病床的另一側試試看。
  “老闆,好難過,全身燙死了——”密索改用國語向他們求救。“我快死掉了,會燒死——”
  “撐著點,醫生馬上就來。”他的肌肉已經屈張到極致。回頭看見她還在左瞄瞄、右比比的,無名心火順著喉嚨噴出來,“你以為在逛夜市?快點動手!”
  “我怕綁到你嘛!”她又氣又急,圍著床榻團團亂轉。
  “再不快點,我連你一起捆起來。”他大吼。
  “交給我。”冷不防,從身後探出另一隻纖細的玉臂,接過粗麻繩。
  倚月回頭端詳救命恩人,是那個山中美女!既然給予援手的人是她,那就不叫“救命恩人”了,而是雞婆。
  “冤家路窄”這句話真是沒說錯。
  “齊霖,把你的右臂抬高。”在美女的指揮下,兩人合力搞定難纏的病人。
  “琪雅,琪雅!”密索居然認得出身旁多了一個美女。
  “住在山腰的袁醫師已經趕過來了,我去叫他。”美女的出現與離開同樣突兀。
  “一起走。”齊霖拉著倚月趕向下一個需要援助的現場。“幸好琪雅來了。”
  她馬上覺得女性自尊受到挑戰。美女沒來又如何,難道她只懂得站在旁邊“插花”嗎?
  “既然她一個人抵三個人用,還找我們來做什麼?”她滿心的不樂意,嘟高了唇瓣瞪睨他。
  忙亂的情勢不容他騰出時間來安撫她受傷的自尊心。
  “幫我把田太太的床單換下來。”他轉到隔壁的病床前。
  “她到底是誰呀?”她墊高病人的枕頭。
  “村中國小的校長。老一輩的村民在都是她的學生。”她細心地替花甲年齡的女病患調整點滴瓶的速度。
  “我是說琪雅啦!”瞧他挺會扯的。
  “琪雅?”齊霖似乎很意外她問起一個不相干的人。“就是琪雅啊!”
  廢話!
  “她和你是什麼關系?你們倆好像很熟。”她繼續刺探。
  “朋友關系。”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開始清理病床四周的環境。
  “除了朋友關系呢?”她才沒那麼好打發。
  “鄰居關系。”顯然類人猿比她多送進肚子裏的十年飯沒有白吃,躲避話題的技巧比她預料之中高竿許多。
  “除了鄰居關系呢?”
  “小學學妹的關系。”
  “除了——”
  “除了學長學妹的關系,就是恰好同為人類的關系,你煩不煩呀?”齊霖翻臉了。“有時間聊天卻沒時間做事?既然那麼關心琪雅,就應該多學學人家專業專心的態度!”
  “隨口說幾句閒話以提高工作效率不行嗎?你凶什麼!”她凶巴巴地吼回去。“我就知道,在你心裏琪雅比在場的任何人都厲害,誰都比不上她!”
  “那倒不見得。”他的否定稍稍安撫了她。“起碼她就比不上袁醫生。”
  原來算不著全村第一,好歹排得上第二順位。她就說他偏心嘛!
  “那你去叫她來幫你好了。”她臉臭臭的,為病人拉被子的力氣不自覺地大了幾分。
  “啊——”老校長捧著多災多難的胃哀叫起來。
  “你是來攪局的呀?”他怒道。
  倚月當然大呼不公平。類人猿一看見琪雅就笑咪咪,對她卻只會大吼大叫的。
  “好,換個不攪局的幫手給你!”
  她跑到隔壁的藥品室和齊母換手。“齊媽媽,你的寶貝兒子需要你。”
  即使她已經不爽到自願讓出美麗女幫手的位置,也不能白白替琪雅小姐製造機會。再聲明一次,她是機會主義者,而合格的機會主義者除了懂得掌握機緣,更要懂得斷絕敵手獲得“機會”的機會。***
  直到所有病患大致處理妥當,症狀比較輕微的人也回家休息後,時針已經指在數字一與二中間。
  “嘩——”她蹣跚地踱出診療室,癱坐在路旁的蓮霧樹下。奇凍如芒刺的寒風掠過她的太陽穴,終於拂掉鼻端一直纏繞不去的藥水味和異臭。
  一個小時前,齊母在倚月和兒子的堅持下,回家休息,結果倚月忙得差點連命也送了。
  “倚月——”遠遠的,頎長壯碩的身影朝她走來。齊霖跌坐在她身畔,“辛苦了。”
  直到此刻,他總算對她說出一句人話。
  “怎會突然引發食物中毒?”她有氣無力地敲打作痛的肩胛骨。
  “今天一大早聽村民提起,有一位從南投市上山的雜貨商人運來幾車自已醃制的泡菜,”齊霖的口氣透出沉重和陰鬱,“當時我忙著處理茶廠的公事,因此隨交代他們不要任意購買來路不明的食物,就沒再多留心了。可能是村裏的婦女貪小便宜,所以起碼半數以上的人家全吃了那些泡菜。”
  原來今晚的急病是泡菜惹的禍,可見會為“食物”而亡的動物不只鳥禽。
  “我發現密索的症狀好像比其他人強烈。”密索第二次抓狂的時間,她正巧最接近他,所以只好獨自擔負起壓制“暴徒”的工作。
  “密索除了吃下泡菜,還喝掉幾罐商人賣給他的私酒,所以惡化的情況比其他人糟糕。”齊霖的聲音悶悶的。
  他的口齒怎地忽然靈活起來,慣用的幾字真言也變成正常的敘述?倚月偏頭打量他,驀地被類人猿眉宇間的自責弄得莫名其妙。
  “大家已經沒事了,你的臉幹嘛還揪得跟包子一樣?”
  他招出一個牽強到極點的結論。“我必須為今晚的意外負責。”
  “哦?”她挑高好奇的柳眉。“那個商人是你在舅子、小叔公,還是你三表姑媽的乾兒子?抑或是你教唆他上山賣泡菜?”
  “都不是。”他擰著眉,“但我應該有所警覺,一旦聽說陌生人在村子裏兜售商品,就當出面瞭解情況,如此一來大家也不至於白受病災。”
  天哪!亂安罪名也不是這等安法。
  “開什麼玩笑?”她揮舞拳頭抗議,直比自己遭受不白之冤更憤慨。“你既不是他們的村長,也不是這兒的治安單位,幹嘛還得為雜七雜八的事情負責?”
  “我是他們的老闆,有義務提供手下員工一個無害的生活環境。”他說得義正辭嚴。
  “那麼台塑企業的員工遍天下,王永慶是不是應該為世界的戰爭與和平負責?”她嘿嘿冷笑兩聲。
  類人猿不悅地瞪著她。
  “不管其他人怎麼做,我仍然堅持對自己的員工負責。”他忽然放冷聲調,“我和令尊那種‘任他人自生自滅’的處事方式絕對相違悖,你當然看不順眼。”
  倘若齊霖想用這招激怒她,門都沒有!畢竟連她也贊同蘇老頭子的本性是無情我無的範本。
  “少來!俺老爹在外頭的所作所為一概與小女子無關。”她扯下一截青草放進嘴裏。
  人家落落大方的態度倒讓他有些汗顏起來。他也不曉得為何說著說著,又開始攻擊她的出身。
  齊霖提出第二個自責的理由,藉以沖淡尷尬的氣氛。“無論如何,村民們鮮少和外界的人接觸,不太瞭解人心險惡,所以我必須替他們格外留神。”
  倚月十分肯定這傢伙的頭殼“壞壞去”,才會無端端攬個使命上身。
  “類人猿,我發現你很適合報名甄選十大傑出青年企業家。”她語帶嘲諷。
  “我沒興趣。”齊霖當然聽得出她的不以為然。
  說話的當兒,倚月的眼角餘光突然瞟見一道玲瓏有致的倩影踏出診療室,目標鎖定他們的方位,直直走過來。
  琪雅又想來攬局了!這女人還真是玩不煩哪!難道非得搶光她的戲份才甘願?
  齊霖背對著美女,因此沒看見琪雅帶著巧倩兮的美態接近他們。
  十公尺、八公尺、七公尺……倚月的領域感越來越受到侵略。
  然後,她無法解釋原因,更不瞭解自己為何會突生如此強烈的念頭,一種未知的女性沖動趨使她做出接下來的動作——
  “齊霖……”雙臂突然固定住他的臉龐。
  他的眼前晃過一道色彩,還來不及弄清楚發和了什麼事,嘴唇已經貼上兩片芳唇。
  “倚……”封住!
  他的腦中晃過兩秒鐘的震驚……只有兩秒鐘而已,當她的舌尖以生澀而試探性的節奏輕觸他的唇時,他的呼吸和心跳忽然失去正常頻率。
  搞什麼鬼?居然對一個比自己少吃十年飯的小丫頭產生悸動。
  “倚月,別……”他伸手欲推開她,然而不知怎地,她身上仿佛散發著奇幻誘人的引力,手掌一接觸到她的肩頭,立時被她緊緊吸附住。
  她的味道真好,聞起來帶有診療室的消毒水味,以及工作時間忙碌下來的微汗,但,一股細幽、淡雅自然的芳澤從發膚之間泌出來,透著甜香,鮮嫩如初春早放的蘭芷,那是專屬於年輕女子的馨恬氣息。
  具有自主性的手指扶住她的頸後,將她拉進懷中。不知不覺的,他被動的唇轉變成主動的侵略。
  這下子輪到她被他迅速的回應訝住,輕抽一口冷氣,隨即發現他攻佔她的唇內。
  第一次。她第一次體會了與人唇齒相接、相濡以沫的感覺。熱熱的、濕濕的、麻麻的,腦袋輕飄飄,有點類似剛醒的滿足和迷蒙。
  齊霖……
  “齊霖!”忽如其來的厲聲叫醒兩人之間的魔咒。
  他的神智倏地返回腦子裏。老天,他在幹什麼?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了欺淩民族幼苗的老牛。
  意識清醒的下一個動作,他趕緊將她推開一條手臂長的距離。
  “蘇倚月,你又想胡來?”他竭力找回正常的音調。
  “人家只是獻上崇拜的香吻嘛!”她耍賴,桃艷的俏顏盈著嬌憨狡黠。
  “胡來的人是她嗎?”煞風景的第三者冷嘲著他。
  真好!倚月暗暗開心,敵人氣憤難掩的表情帶給她無上的滿足感。
  “琪雅小姐,你什麼出來的?”她一反幾個鐘頭前小小鬧了一下別扭的兇悍姿態。“齊霖,你不替我們介紹一下?”
  這次的示威行動,成功!
  “嗯哼!”他清清喉嚨,努力挽回自己嚴肅的架子。“她是琪雅,具有合格的護士資格,受雇於齊氏茶園,平時專門提供村裏醫療保健的資訊和照顧病患。”
  不著邊際的回答沒有滿足倚月的疑惑,她比較感興趣他和琪雅之間的牽連。
  “齊霖,最近有幾次想邀請你過來吃晚飯,不過你好像很忙。”琪雅對她視而不見。
  “真的啊?”她輕呼一聲,蓄意插入他們的對答。“類人猿,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另外有約嘛!害我平白佔用你好幾個晚上幫我補習,真是不好意思。”
  琪雅的臉色更難看了。
  她得意的嘿嘿笑。早說了嘛!有她在,大美女怎麼可能染指得到類人猿!倒也不是她有心和其他女人爭搶了,畢竟他或許是她們眼中的上選單身漢,卻只是她眼中的類人猿而已。
  至於今晚的“意外”和她的反應……算了,她決定不要去考慮它。
  “待會順道去我那兒喝杯茶吧!今兒個忙了一天。”琪雅繼續罔顧她的存在。
  在男主角來得及回答之前,倚月再度冒出來攪局。
  “類人猿,”她偷偷地拉扯他的衣角,小聲地求告,“你去琪雅小姐家喝茶之前,先開車送我回‘我們家’好不好?雖然距離很近,可是我好累了,而且入夜的山路一個人走起來好暗、好冷。”她待意強調“我們家”三字。
  齊霖考慮了一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
  “琪雅,時間太晚了,還是改天吧!”他溫和的拒絕。
  “對呀!說不定下回我的齊媽媽可以跟著去。”她看起來非常天真無邪。
  至於琪雅的臉色,那就別去追究了。
  反正為了讓美女明白與蘇倚月過不去絕對屬不智之舉,她一定會想盡辦法阻礙他們兩人獨處。***
  “哎呀——”倚月躺在床上哀號。現在並沒人幫她打針,但她覺得應該為自己的背運呻吟幾句。
  俗話說:惡有惡報,八成就是她現在的寫照。
  她,舊病複發了。
  早上齊霖出遠門之前還不忘進房來取笑她,分明看准了她元氣不定,暫時失去追殺他的能力。
  “活該。”他很沒良心地站在床邊嘲笑她。“城市小孩!”
  只有缺乏運動的城市小孩才會抵抗邊奇差無比,動不動就生病。
  她拿起抱枕扔他。
  “你幸災樂禍什麼?我是為了幫你才臥床的也!”她鼻音濃濃地唱起來,“為你我受冷風吹,寂寞時候流眼淚——”
  “別唱、別唱!”他被她那副破鑼嗓子折騰得直蹙眉。“你乖乖的,我會幫你帶巧克力回來。”
  “你要去哪里?”她一骨碌坐起來。
  “下山。”齊霖毫不拖泥帶水,說完就准備走人。
  “等一下。”她趕緊跳下床拉住他。“為什麼下山?何時回來?”
  齊霖忽然發覺,她緊迫盯人的神態像煞了盯老公梢的小媳婦……什麼跟什麼呀?他立刻抹掉這層曖昧的聯想。昨夜吻過她——不,是她吻過他之後,兩人之間的感覺產生異樣的轉變,若有似無的。但,無論如何他也不該對少不更事的女孩動了情欲呀!
  “去市區門市部視察,五天後回來。”他轉頭又想走,衣角不期然再被扯住。“還有什麼事?”
  哈,倚月就是要等他回頭。
  她踮高腳尖,免費奉送一記熱情的送別吻。
  最近她發掘了新興嗜好,就是隨時隨地讓他出奇不意。
  “喂!”齊霖忙不迭地推開她,眉峰習慣性的扭擰起來。
  “一路順風。”她甜甜的笑著。
  壞小孩!
  “上床休息,待會兒琪雅會過來檢查你的狀況。”他匆匆離開危險地帶。
  “喂,等一下——”她才不要和那位琪雅小姐相看兩相厭哩!要找人看顧她也不先征詢她的意見。“你別叫她過來啦,齊霖!”
  原凶首惡已經逃離現場。
  “臭齊霖,類人猿,進化未完全的摩登原始人!每次都罔顧我的意願。改天教你也躺躺病床,讓你嘗嘗任人擺布是什麼滋味!”她把抱枕假想為他的腦袋,惡化在腑下死命地捏、打、追、扭。
  “齊霖已經出門了,你現在罵他他也聽不見。”齊母抱著剛收的幹淨衣物,正好從她房門口經過。“這回他又怎麼惹著你了?”
  “齊媽媽!”她賴回床上抱怨。“齊霖幹嘛叫那個什麼琪雅的女人來啦,我不想見她!你趕快趁她沒來之前打電話過去,叫她不要多走這一趟。”
  “人家好心來看你,你還嫌。”齊母索性走進她的房間,把衣物灑到床上,連聊天邊摺衣服。
  “她對我會存有好心才怪!”倚月沒趣地摸摸鼻子。“齊媽媽,那個女的好像的齊霖很熟,他們以前是男女朋友嗎?”
  顯然趕人不成的了,乘機打聽一下敵情也不錯。
  齊母拿出回避問題時的特有動作——聳聳肩,然後沈默地進行手上的工作。
  “齊媽媽?”她催促著。齊霖與琪雅不會有某種慘痛的回憶吧!
  “以前她和齊霖是好朋友。”齊母的牙關稍微放鬆了。
  “男女朋友?”她試探地問。
  “嗯。”
  “後來呢?”她對齊氏母子守口如瓶的異能委實又愛又恨。
  “後來……”齊母聳聳肩,那副故作輕松的模樣也實在“故作”得太明顯了。“齊霖他爸和我覺得他們不太合適,所以私下勸他多考慮一下,正好當時家裏出了點狀況,齊霖便以它當藉口,和琪雅推拖了一陣子,正好她也必須到臺北讀護校,所以兩個人到最後自然無疾而終了。”
  “這樣子呀?”她有點懷疑,因為齊霖看起來不像唯父母之命是從的孝子。“看來他很容易就屈服,難道他不喜歡琪雅嗎?”
  她自動編造整出前因後果。他們倆八成是青梅竹馬,兄妹之情多過男女情愛,但是那個自以為美得不得了的女人自作多情,害齊霖和他父母頭痛得不得了,又擔心直接讓她死心會害美女受刺激過度,一時想不開自殺,只好和她虛與委蛇下去。通俗劇情都是這麼演的。
  “只能說……”齊母聳聳肩,公佈正確答案,“有人比齊霖更愛她吧!所以齊霖選擇不去攪和那淌渾水。”
  雖然結果與她預期的稍有出入,然而用渾水來形容琪雅實在太貼切了。
  不過,齊媽媽的話中之意似乎暗示他們之間還卡了一個第三者。倚月立刻咬定是琪雅的狐媚子心性發作,偷偷勾引其他男人被逮個正著,才讓齊霖對她死心。嗯,一定是這樣。
  不知他們的戀情發生在何時,倘若兩人當時還待在山上,琪雅能在有限的單身漢資源中挑中偷吃的人選,那她也真是太饑不擇食了。
  “齊伯母。”樓下大門口傳來琪雅清脆的呼喚。
  倚月的小臉立刻沉下來。來得這麼快幹嘛?想找齊媽媽攀交情嗎?平白打斷她探問更多消息的機會,嘖!
  “正好,琪雅上來看你,我下樓燉一鍋豬腳給你去黴氣,你最近的健康運好像不太好。”齊母抱著衣服堆下樓去叫人。
  倚月才不相信那女人能存什麼好心眼,還探病呢!沒半夜作法向月亮許願讓蘇倚月早點投奔西方極樂世界就該偷笑了。她懶得理他們!既然當初不是上山來應酬的,一旦遇見不歡迎的客人,她有權利端著冷面孔迎接,誰也不許多嘴。
  倚月隨手拿一本英文參考書,懶洋洋在研究起學問來。
  腳步聲在她房門前停住,她並非視而不見,而是根本不想抬頭看對方。
  “聽說你‘又’感冒了。”琪雅的口氣萬分同情。“一天到晚替別人製造麻煩的感覺想必很糟吧?”
  “當然嘍!尤其前來探病的老是一些雜七雜八的人。”若論口才,她不輸任何人,識相的話最好放亮招子,少來撚虎須。
  琪雅的臉色由白到紅轉了一圈。“若不是齊霖親自邀請,我才懶得過來。”
  “唉!真拿他沒辦法。”她假意地歎了一口氣。“我不過是生了點小病,他就緊張得像染上什麼絕症似的,半夜爬起來檢查我兩三次,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下,一直叮嚀我快點好起來、快點好起來,給他弄得好煩哦!”
  那廂大美女已經快噴火了。
  “既然還有力氣說謊,可見你的精神不錯。”琪雅硬生生澆上一桶冷水熄溫。“既然如此,我先走了,不打擾你作白日夢。”
  “好呀!麻煩你叫齊媽媽上來,剛才我們聊得正高興,被‘人家’打斷了。”她把參考書丟回去。
  “你和齊伯母還能有話好聊,這可奇怪了。”琪雅冷笑,齊家人為何能與蘇倚月維持和諧的氣氛?委實教她猜不透。
  “能聊的事情可多著呢!比如說齊霖的童年、齊霖上小學啦、齊霖上國中啦、齊霖上大學啦……”其他細節交給聽者自行去想像。
  “哦?”琪雅的笑容很挑畔,外帶一點曖昧的意味。“那麼,你應該知道我和齊霖的關系嘍?”
  “知道呀!”她彈了彈手指甲。“他不要你了嘛!你們倆已經分手,就這麼簡單。”
  “胡說!”琪雅沖到她床前。“我們幾年前暫時協議分手,目前隨時都有可能複合。”
  “少自己騙自己了,齊媽媽根本不贊成你們在一起。”面對敵人,她向來不留情面。
  “那是因為當時我們年紀太輕,心性未定,至於現在,齊伯母早就贊成我們在一起。”琪雅立刻提出凶捍的反駁。
  “哦?是嗎?那想必剛才是我聽錯嘍!”她丟出一顆攻擊彈,“那麼,請問你要如何處置那個比齊霖更愛你的人?”
  “我們之間從來沒有其他男人介入。”琪雅否認。
  “才怪,我知道齊霖是因為第三者才決定離開你的。”倚月來勢洶洶地襲向眼中釘。“你有種偷漢子,就該有種承擔後果,幹嘛那麼不上道呢?向別人坦白自己的不貞,滋味非常不好受,對不對?”
  “住口,你什麼都不知道!”琪雅握緊拳頭大喊。“當時齊霖已經向我求婚,是你父親的錯!一切都是你父親的錯!因為他,齊霖才會取消我們的婚事!”
  “胡說!這跟我父親有什麼關系?”倚月的表情寫滿荒謬。“可別告訴我,那個第三者就是我老頭。”
  “七年前你父親聯同幾個偽君子,哄騙齊伯伯到期貨市場去買賣期貨,最後輸得血本無歸,然後再用低於行情二分之一的價錢買下齊家在臺北的土地,給齊伯伯還債。”琪雅恨恨地陳述往事,“當時齊霖剛接下家族事業的經營大權,正准備擴充規模,卻沒想到齊伯伯的錢已經瞞著他被蘇為仁騙光了,甚至連他打算拿來向銀行抵押的土地也已脫手,他措手不及之下,遇上資金周轉不靈的困境,幾乎眼睜睜著茶廠倒閉。他為了不讓我嫁過來後跟著他吃苦,才取消婚約,所以這一切都是你父親的錯!”
  “臺北的地?”倚月重重一震。“這些事情發生在什麼時候?”
  “七年前!”琪雅執拗地氫一切因果歸咎於她。“直到五年前齊霖才把茶廠導回正軌,終於轉虧為盈,你自己想想看,你們蘇家有多麼對不起他!”
  七年前,臺北的地……天哪!
  “哈!”她突然笑出來,而後,笑容越咧越大,臉上交織的複雜情緒包含了驚異、嘲諷、無奈和不敢置信。“哈哈,哈哈哈——”
  她越笑越開懷,笑到最後乾脆抱著肚子癱倒在床上。
  “你笑什麼?”琪雅怒道。
  “我——我笑我老爹——”她拭掉眼角迸出來的淚水,“他辛辛苦苦騙來一塊地——原本以為撿到寶了,沒想到反而栽在它手上——搞得自己血本無歸也就算了,居然連老命也送掉——哈哈哈——”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一旦時候到了,誰也躲不掉。
  琪雅顯然不懂她的意思。“他死得好,惡有惡報。”
  “咱們倆還真有默契,今天早上我也以這句話形容自己呢!”她雙一骨碌坐起來。
  “父女倆一個樣!”琪雅冷笑著,“你又有什麼好得意的?看樣子你對齊霖似乎也有了好感,你自己想一想,令尊對齊家造成這麼多無法磨滅的傷害,他有可能接受你嗎?你才應該自求多福。”
  這是她離開之前撂下的結語。
  那女人所說的話,還該死的有道理。
  不過,So what?她對齊霖又不感興趣,幹嘛擔心這個不存在的問題。誰會去喜歡他呀!既不愛聊天說話,生性又嚴肅無趣,每天只曉得工作、工作、工作,更重要的,還老她十歲哩!種種跡象顯示他是一隻機能進化未完全的類人猿,只有像琪雅那樣的鄉下女人才會將他當成寶,她怎麼會去喜歡、甚而愛上他呢?
  俁,不可能的嘛!
  倚月無稽地揮揮手,回頭看書要緊。
  可是……
  參考書又被丟回書堆裏。
  為什麼她真的開始衍生憂慮煩躁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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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2 00:19: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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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討厭的類人猿講話不守信用!明明說好下山五天的,今天恰好堂堂邁入第五天,他居然一大早打電話回家說他有可能延遲個一兩天再回山上,所以選遣送貨員將他采買的私人用品載運上山。依她猜想,齊霖仁兄八成是待在山下玩得樂不思蜀。
  自從五天前聽了琪雅“恐嚇式的警告”,不知道為什麼,她整日裏芳心惴惴的,腦中不斷回蕩著那一句:“令尊對齊家造成這麼多無法磨滅的傷害,他有可能接受你嗎?”蕩到最後,她幾乎快中邪了。
  不行,她必須立刻探查清楚齊霖的意向如何。即使不為任何情呀、愛呀的因素——她仍然不認為自己已經對那只類人猿產生好感——好歹也為了未來“同居”的和諧氣氛著想。
  倘若齊大爺不肯回家,姑娘她下山找人也是一樣的。處理定然正事,還可以拖著富有大老闆陪她到熱鬧的市區逛逛,何樂而不為?她都快忘記霓虹燈長什麼鬼樣子了。
  當然,要想順利下山,她必須找到合適的便車。而今兒個上門的送貨員是齊霖親自派上山的,當然最瞭解老闆此刻在哪處門市部巡視。
  “拜託啦!求求你啦!幫幫忙啦!”她涎著臉跟在獵物後面。“你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答應,請你賞個臉嘛!”
  “齊小姐……”送貨員苦著臉看他。
  “誰告訴我姓‘齊’。”她糾正送貨員的錯誤。
  “可是,你住在齊先生家裏,我還以為你是他妹妹。”
  “錯!誰規定住在齊家就得是齊家的一份子?難道住在總統府裏的人都是總統嗎?”她直覺地搶白著,然後才發現不對。現在是她有求於人,怎麼可以端出凶巴巴的架子搶白人家呢?她趕緊換回逢迎諂媚的表情,“但是你喜歡把我想像成類人猿的妹妹也成啦!只要你肯伸出援手,其他一切好談。”
  “不行!小姐,齊先生警告過我,除了他交代的東西該運上來之外,其他貨品一律不准亂送。”
  “對呀!他只要求你不能把違禁品運上山,又沒限制你回程的時候不能多帶點東西下山。再說,我又不是違禁品。”她隨口推翻送貨員的藉口。
  “先別說這些,讓我把貨物盤點完畢好不好?”送貨員匆匆找了一個藉口脫離她的魔爪。
  也罷,齊家茶業就這麼點大,她才不信他能逃到哪里去。
  等不到五分鐘,倚月又失去耐心了,眼巴巴地黏上去。
  “喂,先生,你順便載我下山找類人猿……我是說齊先生啦!反正你多載一個人也耗不掉多少油嘛!”
  “現在已經傍晚,齊先生應該晚上就會到家,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在回來的途中了。”送貨員好聲好氣地哄她。
  “才不咧!他明天以後才會回來。”她又不是三歲小孩,旁人隨便說說就買帳。“拜託啦!你就幫幫忙嘛!”
  “不行,齊先生要是知道了會殺我的頭。”送貨員向她求饒。
  “殺頭就殺頭,反正你長得又沒特別帥,多了那顆頭也沒增加多少美化效果,丟了有什麼好可惜的?”她分析給他聽。
  “你不可惜我可惜呀!”送貨員抗議。
  “哎呀!不管啦!”既然求告不成,她只好使出撒賴的招數。“我非跟你下山不可,有種你中途把我丟下車好了。”
  她徑自跳上廂型車。
  於是,就在她的威脅利誘、軟硬兼施之下,以及齊母勸阻無效的叮嚀聲中,山中一霸蘇倚月踏上她下山的旅程。
  入冬之後,天色陰暗得早,才七點多就已經蒼穹全黑了。上路的這一個多小時以來,她的嘴巴半刻也沒停過,不斷在調查類人猿的民眾支持率。
  “齊霖對員工好不好?”這是她第三十七個問題。
  “只要別犯錯或惹了生氣,齊先生通常都不錯。”送貨員已經可以預見自己幾個鐘頭後見著大老闆的命運。
  “那就是馬馬虎虎嘍!”她刻劃進腦中的記事本裏。
  訂分標准非常嚴苛。
  “小姐,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送貨員尚未死心。
  “別開玩笑,你如果把我送回去再趕下山,沒到市區之前已經入夜了,今晚就准備睡在車上吧!”她仍然不屈不撓。
  送貨員無奈地瞄她一眼。
  突然,廂型車咳嗽兩聲,接著重重抖了兩下,然後再噗噗兩響,死了!
  “糟糕!”
  “怎麼回事?”她從來不曉得汽車也會咳嗽又發抖的,感染重傷風。
  “慘了!”送貨員用力踩著油門。排氣管吐出噗嚕噗嚕的噪音,但引擎拒絕有反應。“引擎發不動了!”
  哪有這麼巧的事!
  “是不是你搞鬼?”她狐疑地斜眼打量他。
  “怎麼可能?我今晚又不打算睡車上。”送貨員趕緊澄清道。“我下去檢查看看。”
  兩人掀開引擎蓋,二愣子似的探頭探腦了幾分鐘。
  “傷腦筋,可能是油管附近的聯結出了問題。”送貨員做出結論。
  “那該怎麼辦?”她對這種機械常識向來只有白癡的程度。
  “五分鐘前我們曾經過一座小住宅區,走回去問問看有沒有修車廠吧。”
  五分鐘的車程讓兩人足足走了半個小時,在山風凜冽的夜晚走在高山地帶,那種滋味實在不是人受的。倘若這段苦工可以拿回應得代價也就罷了,偏偏——
  沒有!沒有修車廠!他們的目的地僅由幾間水泥屋所構成,錄屬於某座私人茶園的巡工宿舍。那兒唯一的“公共場所”是一間由老阿婆經營的小雜貨店。
  他們在雜貨店裏面面相覷。太慘了吧!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附近比較有規模的村落只有老闆家一帶,看來我們得回去求救了!”送貨員終於說出他計劃良久的目的。
  哈!她就知道!
  “不要!我才不走回頭路。”倚月一口否決。
  “那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一旦回到齊家,你絕不會再讓我下山的。”她很有自知之明。
  “其實你們可以——”七十多歲的老婆婆好心地提出意見。
  “這件事情我們自己私下解決就好,不用麻煩您了。”送貨員忙不迭阻止她。
  “沒關系,聽聽阿婆怎麼說。”倚月插進他們的爭持。
  “別再說了,我看還是這麼辦吧”送貨員當朵立斷,採取折衷辦法,“我雇人開車載我回去求助,你留在這裏等我的消息。”
  “可以!”只要不抓她回齊家產業,一切好談。
  “好,那你乖乖地留在這裏等我回來,別亂跑哦!”他諄諄交代幾句。
  “安啦!”她既人生又地不熟,更缺乏交通工具,深山的冬夜清冷無比,簡直可比圍困在三不管地帶,還有何處可以亂跑?
  難不成還能逛“夜總會”消磨時間?***
  “下山?”齊霖愣了一下。“誰帶她下山?”
  “你派上山的送貨員。”齊母體會到兒子風雨即將來襲的語氣,立刻搬出最無辜、最中立的語氣應付他。
  “小羅?”他難以置信的濃眉聳得高高的。“我明明警告過他,不可私自運送多餘的物品。”
  原先他預擬在南投多待幾天,可是一種莫名的思緒催促他盡快回到山上的家園。這回下山,一有時間他的腦子便無法停止猜想,倚月的病勢該痊癒了吧?放她和母親單獨在山上,老人家不知道是否壓制得了她?她聽見他必須延長行程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是高興她又可以為所欲為更長的時間,抑或盼念他早點回家?她會不會藉機又和琪雅起沖突?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絕對是肯定的,他清楚地記得自己離開之前,她還大吼大叫著不要琪雅過來。
  所有思緒一直圍繞著她轉,待他有所驚察時,他發現自己的心裏已經做出按時結束巡查、打道回府的決定。
  於是,他回來了——並且發現那個小皮蛋居然溜下山去找他!
  他們是三個小時前出發的,這當口應該已經順利抵達目的地。看來在他准備上山的同時,她也正好鑽上下山的便車。
  他們倆也太有默契了吧!
  “沒法子,你也曉得倚月丫頭纏起人來是很有說服力的。”齊母拍拍兒子的肩膀,一副天下太平的安詳形貌。“他們已經離開三個小時,現在想必已經抵達山下,我建議你趕緊搜出她的所在位置,然後想法子接她回家。”
  “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媽。”他的口氣冷冽而不滿。弄丟囚犯的牢頭居然還悠哉遊哉的。
  “當然嘍!”齊母笑吟吟的,仍然一派西線無戰事的悠閒貌。“她是我仇家的女兒,我趕她走都來不及了,哪用得著急著找她回來。”
  老媽騙得倒他才怪!她分明以觀賞兒子坐立難安的風景為樂。倘若倚月真的失蹤了,母親大人只怕比人家正牌的爹娘更吐血。
  “電話簿拿來。”他悶悶的,開始逐一打給南市區三家門市部追查逃兵的行蹤。
  沒有!
  沒有!
  沒看見人!
  三家店長分別傳給他否定的回報。
  不可能的,她應該已經抵達其中一個地方才對,該不會中途出了什麼意外吧?!
  “找不到?”齊母也開始警覺起來。
  “媽,你確定他們是一起離開的嗎?”他覺得不太對勁。
  “當然,難不成倚月還能自己走下山?”她白了兒子一眼。“齊霖,你派上山的送貨員為人如何?”
  “媽!”他不可思議的喝叫。“現在你還有時間做人格普查。”
  “這件事情很重要!”齊母叫了起來。“誰曉得那個人是不是正人君子?倚月年輕又可愛,如果他半路上忽然起了歹念,在烏漆黑的山路上對她胡來怎麼辦?孤男寡女的同處一車,誰能擔保會不會發生意外。”
  “不會的!”他下意識地反駁。“人人都知道他們一起離開,只要倚月出了事,警方必定第一個調查他,他不會那麼蠢!再說,我的員工之中不可能出現歹徒……”
  他的否定越來越小聲。
  難講哦!犯罪史上的連續殺人狂、變態色魔、綁匪,哪一個不是看起來與常無異。而且那個送貨員是店長替他指派的,他又不認識對方。聽說那個人也不過剛在齊氏茶業工作滿八個月,資歷上還算新人,齊氏的主管對他所知不多——
  該死!當初見到送貨員的時候,為何忘記問他前一份工作離職的原因、有無不良嗜好、家裏還有什麼人、結婚了沒有?
  最重要的是,那個王八羔子到底把倚月載到哪里去了?
  “齊霖,你的表情是什麼意思?”齊母的眼睛瞪得比紅綠燈還大,兒子那副驚恐的表情簡直如喪考妣!
  “媽!我開車出動找他們!”他一把抄起車鑰匙,火速沖下樓梯。
  “等一下,你別嚇我。”齊母跟著沖下樓。“怎麼回事,你覺得倚月有危險嗎?你為什麼派一個具有犯罪傾向的人負責送貨?你雇人之前從不對他們的誠信問題做調查嗎?齊霖——”
  “別嚷了!”他及時在門口阻住母親的連珠炮攻詰,邊穿大衣邊開門。“你留在家裏等消息,說不定有人會打電話回來。”多麼熟悉的場景,不久之前才發生過。“我一找到倚月就立刻通知你。”
  拉開大門,站在門外的人形抬起拳頭,差點一傢伙敲在他的胸口。齊霖愣了一下。
  “是你!”
  “老闆,你回來了?”送貨員開開心心地向他打招呼。
  齊霖張望著他身後的黑夜,空空如也!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出現,倚月呢?
  “去你的!”砰!一記重拳飛向送貨員脆弱如豆腐的下顎骨,區區一百六十多公分的矮小身材轟隆癱躺在玄關。
  齊霖一把揪起他的衣領,目露凶光地問:“我問你,蘇小姐被你丟在哪兒去了?”***
  倚月呆坐了三十分鐘,慈悲為懷的老婆婆終于邀請她到店面後頭的躺椅上休息一會兒,正巧她白直走了好久的山路,又冷又倦,有個打盹的地方最好。反正山中居民都滿友善的,她也不怕老婆婆會對她不利,有得睡就盡管睡吧!
  這家雜貨店距離齊家約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所以送貨員來回一趟好歹需要三個小時。今晚下山之後一定入夜了,不曉得齊霖會在何處落腳,希望她找得到他才好。
  好舒服!她呻吟一聲,放懷窩進毛毯裏。
  三個鐘頭後,當齊霖找上雜貨店,入眼的正是倚月蜷縮在毛毯裏睡得爛熟的景象。
  當全世界人仰馬翻的搜尋萬惡的小妮子時,她卻自顧自地逗留於夢鄉裏編織美景!他又好氣又好笑,蹲在躺椅旁參觀倚月的睡相。她像個小孩子似的,睡覺還會流口水呢!相信任何人瞧見這張嬌癡無邪的蘋果臉,任憑天大的火氣也發作不出來。
  “伊困好久了,我都不敢給伊吵。”老婆婆悄聲向他報告。
  “打擾了,我這就帶她回去。”齊霖看她睡得香甜,實在不忍心吵醒她,可是毛毯總該還給人家。
  “不要緊啦!你給伊這樣子抱回去,不要給伊吵啦!”老婆婆看穿他的猶豫。“反正一張毯子又值不了多少錢。”
  這一路的討論,倚月姑娘全給睡過了。
  意識朦朧中,她感覺自己的臉蛋接觸到冷空氣,皺了皺鼻子,輕輕哈啾一聲,下意識搜尋著溫暖的原源。她摩挲片刻,臉頰立刻尋到舒軟的毛線質料,底下泌出熟悉的氣味,仿佛特屬於齊霖的味道……
  “類人猿……”她在睡夢中咕噥。
  “嗯。”遠方傳來低沉如魔咒的應聲,聽起來好笑中摻雜著氣惱。
  鬼丫頭,連神智不清的時候都還記著他的綽號。
  “齊霖……”她繼續夢囈。
  “嗯?”
  “麥香雞……著條……再加一杯大可……”居然點餐起來了。
  她跌回昏睡的狀態,隱約感覺到身體陷入皮革似的支撐物,外在世界似乎隨著某種平穩的震動而改變。
  好暖和,好安全,不想醒來……
  倚月,倚月……睡夢中,有個熟悉的男子聲音輕輕喚著她。
  她忽然發覺自己的身體急劇縮小,片刻間變成一個小娃兒。
  她抬頭搜尋著“他”高大的身影,驀地被人高高抱進懷裏。
  大哥哥……她仿佛聽見自己稚嫩的撒嬌聲。
  大哥哥抱抱……
  “倚月。”一個女性聲音在她耳旁驚味道地詫叫。
  “噓,讓她繼續睡覺比較好不吵人。”好像是齊霖在輕聲制止母親。“已經兩點了,媽,你回房去睡吧!我送她上樓。”
  腳步聲踩在樓梯上的回響……旋即,她的背脊抵上棉軟的被褥,輻散著爽身粉香味。
  她滿足地歎了一口氣,更深切地窩進棉被裏,适才一直提供她熱能的物源卻似乎要離開了。
  “齊霖……”她嬌軟地吟囈著,雙臂無意識地蜿蜒上他的頸項。
  “快放開!”他的心口怦然一跳。
  以前一直將蘇倚月視為半大不小的娃兒,直到那次在村莊裏的親吻,他才稍微正視她的“女性特質”,而此刻——
  她完全不明了自己若睡似醒的嬌憨姿態有多麼誘人。扇弧形的眼瞼半掩著星眸,透出慵懶無力的昏傻,紅色菱唇淺勾著微笑,他從不曉得清新純潔與魅惑可以並存於同一具軀殼內。
  “別走,陪人家睡……”她隨口撒嬌的一句話,卻幾乎引發他的心髒病。
  “不行。”他的喉嘴宛如吞下沙子一般的乾燥。“乖乖的,你一個人睡就好。”
  “不管,不放你走……”看得出來她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說話,神智早就睡迷糊了。
  但她固執不放的手臂仿佛囚錮人心的枷鎖,緊緊扣住他的頸背。
  仿佛也扣住了他心中的一根緊弦……
  “倚月……”他籲出幾不可聞的歎息。
  原來本著牽制她的決心,千里迢迢奔到臺北去找她麻煩,為什麼演變到最後,反而變成他被束縛了?
  危險的小魔女……***
  齊霖!
  倚月必須掩住嘴唇才能阻止自己失聲叫出來。他怎麼會睡在她的房裏、她的床上?她又是如何回到家裏?
  記憶區殘留的最後印象是,雜貨店老婆婆好心地請她進內堂休息,然後她就……就……不記得了。
  突然覺得口渴,她自動醒來找水喝,沒想到身旁多了一個“床友”。
  她望向牆壁掛鐘,時針方才跨進淩晨四點的門檻。
  齊霖和她一起睡覺。這個句子實在曖昧透頂,場景也光明正大不到哪里去。他們究竟“同床共枕”了多久?
  很奇怪地經驗!她還沒機會和男人“睡過覺”,也沒太多機會見到男人睡覺,她總覺得男女望著另一半入夢是相當親密的。
  齊霖的白襯衫解開了三顆扣子,露出其下精壯的胸肌,配上他碩大的體格更顯得雄壯。
  倚月纖柔的手指輕撫過他的鼻樑,順著刀削般筆直的線條來到嘴唇。他的嘴唇並不豐滿,人家說唇薄的人自製力高、性格嚴謹,而且薄情。她贊同前兩項論斷,至於薄情嘛……不,她再也沒有遇見過比他更感情澎湃的人了,只是他的沖動全隱藏在嚴酷少言的面具下,讓人捉摸不著。
  “齊霖。”她輕喃,低頭印上他的唇角,續上他們的第三個吻。
  每一次都是由她主動,死人!
  他究竟如何看待她呢?以他平常的言行來看,顯然自己在他眼中不過是個比小娃娃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像琪雅那樣成熟健美的形象才符合他心目中的女人典型吧!
  倚月忽然覺得很不是滋味。
  “我是個機會主義者,不是嗎?”她自言自語地提醒自己道。而機會主義者向赤把握所能找到的每個機會。
  就是今晚!今晚她要向齊霖證明,她已經算得上成熟女人的標准!
  突如其來的勇氣壯高她的膽量,兩片紅唇貼上他敞開的領口,輕咬著堅硬的肌肉——
  齊霖被一陣麻癢溫熱的異感弄醒。
  他好像在倚月的房中睡著了,而倚月……
  倚月!
  他遲鈍地察覺出自己的身上多了一副嬌軀。
  “你在做什麼?”他試圖扳她離開自己的身體。
  但她的位置比他更容易施力,輕松自如地撥開他的手臂,一抹誘惑的、溫柔的、完全不像“女孩子”的媚笑,漾上她的容顏。
  “別動。”她趴回他身上,吐氣如蘭地拂向他嘴唇。“我是你的員工,對不對?”
  “對。”他緊繃住呼吸,深怕一點點的生氣外漏都會……失控。
  “你有替我申請勞保嗎?”
  “沒有。”他的喉結上下移動了一次。
  “你計劃發給我車馬費、膳食費或紅利獎金嗎?”
  “沒有。”若非氣氛如此緊張,她的問題可能會讓他失笑出聲。
  “換句話來說,一般公司職員應享的福利我都沒有,對不對?”
  “……對。”天!她沒必要以這種要命的姿勢與他商討福利問題吧?
  他敏銳地查察到兩人直接碰觸的部位,她僅著一件長睡衣,還是他拼著流鼻血的危險替她換的。而他自己呢?他從來不覺得西裝褲的布料太薄了,直到今夜——
  或者,這妮子壓根把他當長輩看,忽略了他“男人”的身份?
  “所以——”她繼續笑出那副完全不符合她年齡成熟度的狐媚唇形,“齊老闆,我認為自己有權利向你索討應得的員工福利。”
  她的嬌軀每一寸、每一尺地黏上他的身體。
  這是他當晚,在意識清楚的情況下記憶最深刻的一件事,然後……
  然後就純屬於個人隱私的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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