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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望子】
我喜歡冬天的樹,冬天的樹是最美的。
美向來比較含混,但美的事物不管怎麼差異,又總是讓你看著順眼,舒服,說不出來的喜歡。我對植物沒有研究,幾乎是個門外漢,家裡的花呀草呀從來不經手,家裡人說吊蘭如何如何,我只顧點頭,說吉祥草如何如何,我照樣點頭。不過我知道冬天的樹,也欣賞冬天的樹。我不能給這些樹分類,但我有我的笨法子,我把冬天的樹一概歸為兩種:落葉的和不落葉的。這樣一來,就簡單取巧多了。
樓下的花圃裡,地上是綠的草,蔥油油的,毛毛喜歡跳進去,耍起他最拿手的狗刨式,綠草立即淹沒了牠,如同在波浪裡出沒。這時候,我就站在邊上,看草叢裡的兩棵樹。冬天的樹,竟然如此婆娑,又高大又壯實,頂著的冠蓋綠葉繁茂,葉片肥大透亮,風吹過來,哪怕是最微弱的風,也能讓他們發出笑聲,或者掌聲。儘管已是寒風凜冽,看著這威風八面的樹,我竟然扯開了棉襖。
小區河邊,有塊綠地,安放了一堆運動器械,那是老年人的天地。一大片的草坪,形成一塊高高低低緩延著的小山坡,於是山坡上的樹也高高低低的了。這裡是孩子們的天地,也是我和毛毛的天地。我喜歡遠看,但毛毛執意要我去近觀。這是些年輕的樹,我不敢輕率叫錯,他們春夏綠色,擠擠挨挨;秋天呢,不知不覺地紅了,尤其暮秋和初冬,紅得發紫,白天壯觀自不必說,晚上,路燈打在上面,更見丰采。幾天不見,紅葉全部沒了,飛的飛了,落的落了,踩在鬆軟厚實的樹葉上,窸窸窣窣的,暢快得你想喊,又怕驚跑了這一切。又過幾天,連地上的葉子也不見了,萬物皆歸塵土,脫掉衣服的樹們一身輕鬆,愈發顯出精氣神來。
野曠天低樹。冬天的樹。我看到了真正的樹。這些樹清瘦,筆直,隱隱的,似乎能看見他們流動的脈絡與紋理,讓你愛得心痛;樹梢更是細細的,呈霧狀,直接霧濛濛的天。風吹過來,不論風多強多弱,這些樹都不為所動,好像他們抱成了一團。草地彷彿一張褐色的宣紙,年輕的樹如同古典的中國畫,又工筆又寫意。要是你看得久了,這幅畫又有了動感,有了些水墨的意趣。
在冬天,人們蒙頭遮臉,臃腫猥瑣,動物東躲西藏,縮進巢穴,只有樹,落葉的也好,不落葉的也罷,個個率性,人人本真。他們並不刻意做鬥士,也絕非懦夫。活得真實,也活出了涵蘊:他們毋須保護,卻自覺不自覺地保護了別人。
樹,是冬季世界的皮膚、面容和骨架,默默的強大,一如柳公權的方塊字。
一群放學的孩子跨進來了,搶先的是一條土狗,毛毛自然不甘示弱,飛身撲去。冬天的狗和冬天的樹不一樣,狗肥樹瘦,一身膘的土狗見了毛毛,很敦厚地節節後退。孩子們拍起手來,嘰嘰喳喳的;兩隻狗,一大一小,很好奇的仰著腦袋,搖著尾巴。原來他們在玩剪刀石頭布,預備分成兩撥捉迷藏。怎麼捉迷藏呀?我也和狗們一樣好奇了。怎麼不好捉呀?領頭的小丫頭梳著羊角辮,白了我一眼。那你怎麼躲呵?笨呵你,不是有樹葉嗎?樹葉,哪有呵?小丫頭不再理我,一聲令下,孩子們很快各就各位。她們隱在樹後,凍紅的小手搭在樹身上,明明能看到對方,卻視若不見。猛然一聲驚叫,捉與被捉的孩子圍著小樹陀螺般旋轉起來,這回是發現了,卻始終追不上,樹給了她們奔跑的空間,也成了她們躲閃的屏障。但不管怎麼追,怎麼躲,她們靈巧的身子總是碰不到樹,梅花間竹一般。倒是兩條狗熱鬧得添亂,也跟著她們跑,毛毛還跌了個跟頭,女孩們的笑聲如受驚的鳥群嘭的飛翔開來。
我憶起一個冬天的黃昏,和父親去大姨家。我們已經趕了五里路,卻才走了一半。一路走,我一路數著高大的白楊樹,父親則不住的叫我歇歇再走。而我好像賭氣似的,搬動著兩條小腿,就是不肯停下來。最後父親只好說,他走累了,想吸袋菸。父親坐在一個樹凳上,在凳子的邊角磕著菸袋,吸得很舒坦。我站著,換著腳撐著。過了一會兒,父親讓我坐,他則靠在一棵樹上。樹凳讓他坐得暖呼呼的,可惜我屁股小,只能坐在樹凳的一角,裸露的巨大年輪讓我心驚。也許是因為溫暖,也許是因為洩了勁,我再也走不動了。父親叼著空菸嘴,把我架到他的脖子上,哼哼道:你不是很能的嗎?哈哈,我騎上了樹了。
到了大姨家,天已完全黑了。吃完晚飯,我們是坐著拖拉機回家的。可能白天走了太多的路,我的眼睛根本睜不開了。迷迷糊糊的,我聽見父親囑咐拖拉機手,喝了酒,開車得盯著點。拖拉機手嚷嚷道,不要緊的,有樹呢。我擠在人群中,坐在密不透風的地方。聽到他的話,我來了點精神,努力地扒開那些腿。終於,我的腦袋從一個人的褲襠裡鑽出來,卻掉進另一個人的兩腿之間。我艱難地看到了一點光,只有一點光,還是從白楊樹上反照過來的。白天我竟然沒有注意到,那些樹的根部都刷上了石灰水,我也只能看到那白色的根部。拖拉機突突突蹦跳地行駛著,像一隻小鐵船,穿行在帶柵欄的河流上,也恍若不是我們在前行,而是那白柵欄般的河床撲面而來,又呼嘯而過。
我喜歡冬天的樹,覺得冬天的樹才像樹,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吧。
【2010-02-24/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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