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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夏蕗] 指腹能成婚【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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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4-1 20:45:24 |倒序瀏覽 | x 1
【簡介】

  「今日的錯過,就在十年後的上元節補償吧!
  但求一面,解佟某之憾,遣小姐之懷……」
  自小指腹為婚,佟曉生認定與阮飛香的姻緣篤定順利,
  不料情路意外的波折,因被她娘諷為窮酸書生,
  受辱而去,從此棄文從商,
  十年後終成年輕有為的商場霸主。
  這一切努力全為了配得上甜美可人的她;
  重回舊地,只願當年相許的默契不曾稍改……

  在飛香心裡,早已認定非佟曉生不嫁,
  也因此十年間守身如玉,一心等待約定重逢的日子;
  然而,見到他出現在眼前,
  衣衫華美、瀟灑風流的模樣,
  令她不禁遲疑、困惑,
  今日他已非吳下阿蒙,會不會早另作婚配?
  她與他之間的指腹之婚,真能如此順利嗎?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聲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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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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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4-1 20:46:14
楔子   


  「老夫人,您不再多想一想,考慮、考慮一下嗎?這畢竟是老爺在世時,和佟家老爺許下的約定啊……」

  「這事兒我心意已決,你無須再多嘴了。」

  「老夫人……」

  「去、去把小姐叫來,我有話對她說。」

  「我明白了,這就去。」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遠離了大廳,瞬時坐在大廳裡的只剩下兩個人。一個身穿錦服的青年男子從剛剛就沒發話,半躺半坐,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另一個則是表情凝肅的中年女子,緊抿著嘴唇,手裡緊握著一封不知何人捎來的書信,像在考慮什麼事地瞧著。

  半晌,外頭再度傳來腳步聲。

  一個約莫十四、五歲年紀的娉婷少女,身著水綠提花夏服,盈盈走進屋內,只見她杏眼桃腮、朱唇淡笑淺淺,略呈淡褐的長髮盤綰雲髻,垂下兩綹細細青絲,將她雪白的肌膚映襯得更加皙白。她小步走至那中年婦女面前,安安順順、款款一拜。

  「女兒給母親請安,母親吩咐女兒前來,有什麼要緊事兒嗎?」那少女看來天真無邪。

  那中年女子看著她的臉龐,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不知怎地,原本要說的話卻又說不出口了。

  「娘?」少女有些疑惑。「是誰寄來的信?」

  中年女子面對她的疑問,直覺掩飾性地笑開。

  「沒……是咱們家從前的舊識……說是舊識,卻也好久不見了……」她轉移話題。「知府夫人遣人送來一盒仙必居的點心,妳一塊兒來嘗嘗,啊?」

  少女聞言,微微緊張的面容這才放鬆了下來。

  「好的,我來沏茶。」

  語畢,她走開了去。只是在她看不到的背後,那中年女子,也就是她的母親,正以一種難解的目光憂慮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江南水鄉豐饒富庶,澤國四面環水,支流分歧,湖河聯絡、咫尺往來,皆靠舟楫。青綠的河水上頭常見船家載著人穿梭其間,熱鬧的街頭景致和著繁榮的市井交集,卻不太喧雜,所有的人都漾在一種緩慢溫存的情調裡,任憑您是哪地界來的人,有什麼要緊事,只要到了這裡,再趕也會無端地慢下腳步,同化在這柔緩的城市風韻中。

  一艘小舟緩緩航行在河道間,船首的一青年翹首而望,見著河邊弱柳迎風垂搖、行人悠閒地緩緩散步,年輕的俊容不由顧盼神飛。

  「人人都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

  語聲未畢,後頭竟傳來船老大的爽朗笑聲。

  「我說這位公子,您也才多大歲數,就想著養老了?」

  那青年聞言一愣,回過身來。

  「讓船家見笑了。」他笑,一派溫文爾雅。

  那船家老大瞧他氣質不凡,風度翩翩,只是身著樸素,年輕的面孔約莫也才十七、八歲,但卻呈現著過早的憂愁,不禁特別留心,細問道:「公子可是第一次到江南來?」

  那青年公子頷首一笑,並不直接回答。

  船老大會意,笑道:「那您可真來對時節了,現下正是江南最美的時候,此次前來是訪友還是投親哪?」

  「都不是。」青年很快的搖頭否定,但不知像想起了什麼,嘴角卻是微微一揚。

  「噢!」船家老大愣愣的應了一聲。「那就是純玩耍了唄!要不要俺介紹您幾個好地方?」

  「好意心領了,在下還有要事。」那青年對他拱手讓了讓。

  要事?瞧他一副窮酸書生樣兒,到這地界來還會有啥要事?

  儘管心底有點不以為然,船老大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客客氣氣的。

  「那俺就不耽誤您了,前頭要靠岸了,公子小心。」船家老大使勁一撐篙,將船晃悠晃悠地靠到了小碼頭前。

  只見青年跨過船緣,踏到土地上,望著兩岸垂柳、青石板道,隨風飄送的悠閒情調,不由得深吸了口氣。

  這兒的一切都是那麼新鮮,令人好奇啊……

  「船家,多謝了。」他回身,由懷裡取出船資遞到船家手中,隨即一撩布袍,轉身向前走去。




  江南。

  一個眉目如畫的城市,而他,千里迢迢,終於到了。

  「飛香,妳等著我。」

  不自覺地喃喃念著這個他在旅途之中,令他心心唸唸的名字。

  阮飛香,他即將迎娶過門,打小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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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4-1 20:46:54
第一章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回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阮家。

  百業昌盛的江南蘇州地區,一提起阮家,那可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為別的,就為了蘇州最出名的玉肆多寶閣。

  在清代,蘇州的玉器工業十分發達,許多玉石作坊均集中在一條專諸巷內,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獨立的門戶專賣自個兒琢磨的玉器,形成良莠不齊的情況。其中最負盛名的就是多寶閣,不但自己擁有玉石作坊,年年歲歲進貢朝廷所需,還在蘇州本地開設了店舖,是信用與品質兼具的知名玉肆。更教人嘖嘖稱奇的,就是撐起家業一片天的主人竟不是堂堂七尺男兒,反而是一名寡婦——胡氏。

  蘇州無人不知曉,多寶閣的當家阮之承是個多病的文弱書生,年紀輕輕地就讓胡氏守了寡。胡氏雖育有一子一女,老大阮光宗卻成天只知花天酒地,女兒嘛……雖說百樣好,將來也是別人的媳婦兒。在臨危受命的情況下,胡氏戰戰兢兢的撐起了多寶閣,刻苦經營,手段雷厲,比男人當家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才沒幾年光景,多寶閣不衰反盛,原本不贊同女子當家的族老們這才噤口,胡氏也終於成為阮家真正的中心決策者。

  但縱是獨斷專行的決策者,難免也會有煩惱、猶豫的事,就好比為了大兒子光宗的不爭氣,成天淨往窯子和賭場鑽;現下又有了另一樁更加煩心的事,這會兒,她坐在阮家大院裡的正廳,微蹙著眉掂量著心事,而阮家的管家李大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她面前,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夫人,您看這事怎麼辦?人家之前都已經寄信來通知,如今更找上門來了。」

  胡氏的臉微微一抽。「來多久了?」

  「這不都快半個時辰了吧!」

  胡氏聞言,歎了口氣。「該來的,還是躲不掉……」任憑她多想當作從沒這回事兒,但別人似乎可不這麼想啊!

  「夫人?」

  「罷了。」

  「您的意思是?」

  「李大,你就去請他進來吧!」胡氏擺擺手。「好歹來者是客。」

  「好的,這就去。」李大銜命,隨即轉身離去。

  胡氏下意識地整了整衣角,不一會兒,一個青年男子被領了進來。且瞧他俊目修眉、面如冠玉的好模樣,不是方才在舟上與船家對話的青年又是誰?

  只見他一身樸素舊衣、端正恭敬地向胡氏行了個禮。「晚輩佟曉生,拜見世伯母。」

  胡氏微微頷首,卻不微笑,唇邊的弧度倒彎得像把刀。

  「世侄不用多禮,請坐吧。」她向李大示意。「給佟少爺看茶。」

  佟曉生在胡氏下首坐定後,胡氏客氣地問道:「多年不見,世侄也成人了,令尊可好?」

  佟曉生微微一笑,頗有些滄桑、無奈的模樣。「家父已然仙逝了。」

  「唷……」雖然是早就知道的消息,胡氏仍故作吃驚。「世侄可要保重身體、節哀順變,你的路還長得很,別太傷心了。」

  「謝謝世伯母的關心。」

  「今年多大歲數了?」

  「回世伯母的話,再過兩年就弱冠了。」

  「唷。」胡氏點了點頭,又道:「瞧我,淨問你話呢!世侄一路舟車勞頓,想必身子也乏了吧?」

  「晚輩身子壯健,一路上為了欣賞江南好時節、好風光,不時走走停停,一點兒也不累。」

  「真好興致。」胡氏簡短答道,語氣裡卻不無嘲諷之意。

  讀書人,一個樣兒。胡氏心裡冷冷笑著。

  不是她要瞧不起書生,而是她的丈夫阮之承在世的時候也沒見著多能幹,成天捧著幾本破書讀,說什麼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把生意統統置之不管,要不是她勉力維持下來,哪還有今天的光景?所以打從佟曉生一進門,她就沒什麼熱呼勁兒。

  任佟曉生如何遲鈍,三言兩語下來,也聽出了胡氏語中冷待之意,但他修養到家,倒也不以為意,只是納悶,難道之前寄來的信胡氏沒有看見嗎,否則為何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

  拋開雜念,他誠摯地道:「初來乍到,晚輩這幾日在江南沿路發現不少精緻小物,府上世代經營玉作坊,對玉器自有獨到見解,因此晚輩特地準備了幾樣薄禮,孝敬世伯母玩賞。」他邊說,邊從身邊唯一的一隻行囊裡掏出了兩樣物事,分別是一個白玉刻菊花筆洗以及一隻玉簪子。

  「哦?」胡氏看了一眼,冷笑不語。讀書人就是讀書人,阮家在蘇州以玉作坊聞名,朝廷裡還有多寶閣裡出去的玉匠呢!有多少玉石名器已是不在話下,又怎會把區區兩件普通玩意兒看在眼底?

  胡氏心裡覺得可笑,不過這一切佟曉生卻不大明白,他只知道,這兩件物事是他經濟許可範圍以內,所能買到的最好禮品了。

  他身無長物,怪不得別人輕慢,為了履行父親當年與阮家所訂下的婚約,他終究來到了這裡。

  父母相繼去世,臨終前卻諄諄叮囑他務必前來提親,他還記得母親曾對他說……

  「咱們家從以前就不能跟阮家相比,你爹一輩子都是讀書人,承蒙阮老爺不棄,兩人結交為友,還互許兒女婚盟……誰知我和你父親竟沒有看你們完婚的福氣……咳咳咳……兒啊!你爹去世後,佟、阮兩家就失卻往來,經過這麼多年,他們不知忘了咱們沒有……但既然有這麼一樁婚約,就得去履行……千萬別辜負人家……知道了嗎?」

  正當他陷入回想之時,被派出去端茶的李大領著一個丫鬟捧著茶盤走回來,那丫鬟方把茶放到茶几上,看到筆洗與玉簪忍不住噗哧一笑。

  佟曉生不解,胡氏卻不待他發話,便逕自問丫鬟道:「春雨,怎麼是妳?冬雪丫頭呢?」

  那丫鬟道:「冬雪讓她娘給叫回家去了,小姐那兒暫沒我的事,所以上來這裡幫忙。」

  胡氏聞言點點頭,吩咐道:「佟少爺遠來勞累,亟需安歇,妳去把暖花塢整理整理,讓佟少爺休息吧!」

  「是。」春雨福了福身子。「佟少爺,您請跟我來。」

  佟曉生微微蹙著眉。「世伯母,晚輩還有事未說,此次前來,主要是奉父親遺命前來迎娶小姐完婚……」

  胡氏直接打斷佟曉生的話。「世侄先別忙說話,不妨休息梳洗一番,有什麼事等晚膳時再聊吧,不急、不急。」

  佟曉生聞言,不便再說什麼,只得起身告退,隨著春雨丫頭離去。

  見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胡氏的目光不禁又回到佟曉生方才獻上的兩樣禮物上頭。

  一旁的李大問道:「夫人,這兩樣東西……」

  「把它收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省得心煩。」胡氏撇開頭,閉上眼。「傳話下去備膳。」

  「那……要通知小姐嗎?」

  「不必,讓她在自個兒房裡用晚膳就行了。」胡氏道,冷凝的表情看不到一點溫度。

  阮家正廳東邊不遠處,有一座獨立的繡樓,正是阮家小姐的香閨,此時正是春好景美的時刻,處處蝶蜂亂舞、香盈風中,花園裡的鞦韆處傳來一陣清脆笑聲。

  丫頭春雨跑回來的時候,看見的正是這一幅景況,鞦韆架上春衫薄,她的主子正玩得起勁呢!

  「高些!再高些!」那名少女歡快的叫著,在地面上推鞦韆的兩個小丫頭聞言,更是發了狠似的死命推。

  「哎呀!」春雨一陣跺腳,衝上前去大喊。「妳們快別這麼玩了!把小姐摔了可怎麼辦?」

  兩個小丫頭一聽,回過神,慌忙伸手拉住蕩過來的鞦韆繩,那少女玩得正高興,好興致被人打斷,不禁有些微慍。

  「春雨,妳又來搗亂。」少女嗔道,年少青春的臉龐漾著甜柔笑意,兩綹長髮隨風拂動,水燦的雙眸靈光熠熠,雖不是特出的美女容貌,但身上飄散著一股高雅氣息,絲毫不矯揉造作,是與生俱來、天生的極端,使她既有富家雍容,又有水鄉女兒的溫柔可親。

  春雨搖搖頭,慌忙上前幫小姐整理衫裙和微微敞露的前襟。「小姐才是呢!春雨一不在您身邊,就玩成這樣,衣服鬆開了都不管,要是吹了風、受了涼,春雨又要挨刮了。」

  「是是是。」飛香格格一笑,忽又像想起什麼事。「妳方才去哪了?我都找不著人,還以為妳告假,回去看爹娘了。」

  「沒那回事,春雨捨不得小姐呢!」春雨搖搖頭。

  「那是去哪兒了?」

  春雨彷彿等的就是這一句,隨即神秘兮兮地說道:「小姐真想知道嗎?」

  少女聞言,不由得好奇心起,但又不想讓春雨太過得意,便一甩頭。「誰稀罕呢!隨妳愛說不說。」

  春雨扁扁嘴,沒轍了,只得靠近主子耳朵旁邊悄悄說了兩句。

  只見少女原本還漾著淘氣的表情,忽然一下子愣住了。

  「妳……妳說什麼?」

  「小姐明明聽得很清楚啊!」春雨笑道,往後躲開了去。

  那少女霍地起身,愣愣站著,竟像失了魂似的。

  「姑……姑爺?」欲言將止的唇,喃喃自語著兩個字。

  「小姐、小姐?」原本替她推鞦韆的兩個小丫頭見狀,不免有些擔心。「小姐,您還好吧?」

  少女愣愣不答,只是怔忡著。

  春雨正要發話,卻聽見有人從後頭走來,她回過頭張望,原本還嘻嘻笑的表情驀然一斂,恭敬地道︰「夫人。」

  胡氏沒答話,逕自走到女兒身前,見她茫然失神地,便喚了一句。

  「飛香。」

  阮飛香聽見母親的叫喚,霎時回過神來,見著母親,臉上飛過一抹意義不明的紅霞。

  「娘。」

  胡氏見女兒有此反應,心中也猜到了八、九分,回身瞄了心虛而垂下頭的春雨一眼,啐了一句。「多嘴。」

  「春雨知錯。」春雨吶吶地不敢多說話。

  胡氏不理她,對著女兒說道:「妳不在房裡做妳的女紅,跑到外頭來吹風受涼做什麼?」

  阮飛香望著母親,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娘……春雨說的話,是真的嗎?」

  胡氏彷彿早就料到她會開口,也不迂迴曲折。「是。」

  阮飛香沒料到母親答得如此乾脆,反而不知如何接話。「那……那……」

  春雨說的是真的,那麼現在她那打小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婿不就是住在家裡了嗎?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婚約,但從小到大,只有父親曾在言談間對她說過,佟家的兒子將來會是她的夫婿,其餘時候就很少有人提起,等到父親過世以後,母親更全然像是忘記了似的。更何況「夫家」那邊的親友也甚少來往,一度她還曾經以為那不過是父親的玩笑話,怎知多年後的今天,那個人竟突然蹦了出來。

  正當她還在東想西想的時候,胡氏驟然發話。「這件事情,妳不用出面。」

  阮飛香不解地望著母親。

  「娘打算回絕這門親事。」

  「呃?」阮飛香聞言一愕。

  胡氏道:「今晚娘會宴請佟曉生,妳就不必出席了,以免節外生枝,還有,佟少爺住的暖花塢,妳們也別靠近,知道嗎?」說完,她轉身欲走。

  「娘!」阮飛香直覺反應地喚了一聲。

  「嗯?」胡氏回頭。「還有什麼事?」

  阮飛香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的情緒,望著這個家庭的最高決策者,只是不解。「為……為什麼?」

  為什麼要解除婚約?

  她不是捨不得,只是莫名不安。

  胡氏聞言,表情沒變,站在原地抬頭望天,竟少見地歎了口氣。

  「妳不知道,佟家從前就是讀書人家,雖說祖上也曾做過官,但也是好幾代前的事情,現在早就沒落了。」胡氏說道,精明的雙眼看著唯一的女兒。「香兒,妳別怪做娘的狠心,佟曉生不是妳的好對象,成天之乎者也的腐儒,不配做我的女婿。」

  「娘……」

  「妳大哥的為人妳也是知道的,他那德行,家產遲早讓他敗光,娘從以前就想,一定要為妳找個具有才幹和背景的夫婿,這不單是對妳幸福的保障,也是為娘對妳的期望。至於佟曉生,他是個窮書生,身無長物,能給妳什麼?雖然這樁婚事是妳爹訂下的,但他從來沒跟我商量過,當年佟家的經濟情況就已堪慮,娘已經不贊同,何況現在?所以,我決定回絕這門親事。」

  阮飛香聞言,也只能點點頭。

  胡氏見狀,柔聲道:「娘說太多了,好啦,妳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回房去吧,娘還有事要處理,晚上就不過來了。」

  「娘走好。」阮飛香跟在母親身後,細聲地道。

  「欸,妳去吧,別跟來了。」胡氏一邊說,一邊加快腳步離去。

  阮飛香也不再跟,就站在原地愣愣地望著母親走掉。

  春雨跟上前,歪著頭覺得好生奇怪。「原來夫人不喜歡佟少爺啊,難怪從剛才起,她的面色總是冷冷的,沒給人好臉色看。」

  「佟曉生……」阮飛香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

  他叫佟曉生。

  不知怎地,這三個字恍如帶有一種宿命的牽引感。

  爹爹從沒說過這「未婚夫」家裡的任何消息,從娘那裡得來的,除了對方很窮以外,也沒別的了。「未婚夫」給予她的印象僅止於如此平面的姓和名,然而這也更擴大了她心中的幻想……

  十四、五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似識相思、又不解相思……

  「小姐……小姐……」春雨見主子沒來由的發著呆,清秀的臉龐似有著不解因由的羞紅,靈巧的心思霎時轉動,順勢便道:「小姐,妳……想見見佟少爺嗎?」

  阮飛香身子微微一顫,回頭。「妳……妳說什麼啊!」

  「欸,只是看看,偷偷瞧一瞧,夫人不會知道的。」春雨笑道:「小姐不好奇這位無緣的姑爺長什麼樣兒嗎?」

  「沒規矩!」雖被春雨說中心中所想,但那也不過是個想頭罷了,阮飛香輕斥一句,回身往繡樓走。

  春雨噗哧一笑,跟在阮飛香身後。

  「小姐真不好奇?素來小姐不是最佩服那些飽學之士嗎?那佟公子似乎學問頂不錯的,人嘛,彬彬有禮……」

  「住嘴。」阮飛香皺著眉頭。「火上澆油的做什麼?娘又沒讓我去見他,妳倒來添亂。」

  「是是是,春雨多嘴、春雨該死,小姐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春雨連忙告饒。「春雨給小姐端茶去,小姐先回房間休息一下吧。」說罷欲走。

  「等等。」

  「呃?」春雨回過頭,只見阮飛香微咬櫻唇,有些羞赧的模樣。

  「我沒別的意思,但……我想……」

  春雨狡獪一笑,兜回飛香身邊。

  「好啦,主子別說,春雨理會得。」

  阮飛香嗔笑,捏了春雨一把。「妳這丫頭!」




  晚宴時刻。

  佟曉生準時入席,他坐在客席上,面前一桌豐盛筵席與四周典雅富麗卻不流俗的貴家氣派,在在顯示了他坐在此處的極不相稱,但他臉上卻無半點艷羨之色,只是平靜的喝著茶水。

  不久,胡氏在一群婢女的簇擁下緩步來到,表情仍是淡淡的。

  「世侄久等了。」

  佟曉生站起身來。「不敢。」

  「入座吧。」胡氏邊說,邊坐了下來。

  佟曉生看看後頭沒有其它人,不免覺得奇怪,此時胡氏開口了。

  「今晚晚膳只有咱們兩個人,是冷清了點,世侄別見怪。」

  「哪裡……只是……」怎麼不見阮飛香?

  然而胡氏卻不讓他有問話的機會。

  「我的長子,也就是你世兄光宗,他啊,成天在外頭胡混,這麼大年紀了也不長心眼兒,至於小女……」話剛說到佟曉生想聽的分兒上,外頭忽傳來一個男子粗裡粗氣的說話聲。

  「有客人來啊!聽李大說還是熟人……」

  伴隨著腳步聲進入室內的,是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男子,生得還算英俊,只是抖聳著肩,穿金戴銀的,看來流里流氣,就像時下那提籠架鳥的公子哥兒,沒半點正經。

  胡氏皺著眉。「光宗,誰讓你這麼晚才回來?家裡來了客,你也不曉得回來招呼。」薄責了兩句,又道:「這是你世兄佟曉生,還不快來見過。」

  阮光宗嘿嘿一笑,兀自大剌剌地在佟曉生身旁落坐,不住朝他拋去兩個斜眼。「佟世兄?怪了,我不記得咱們親戚朋友裡有姓佟的啊……而且還……」

  「曉生是你爹故友的兒子,那時你還小,所以沒什麼印象。」胡氏簡短帶過。「還不快來問好。」

  「是是是。」阮光宗的語氣像是調侃人似地。「這就跟佟世兄問好!久聞久聞、失敬失敬。」他油嘴滑舌地,還不住地朝佟曉生上下打量一番。

  嗯,全身沒一個值錢貨!

  「哪裡,您客氣了。」佟曉生對於阮光宗的德行也實在有些難以消受,眼見他一副根本沒聽過「佟曉生」三個字的模樣,何來久聞之有?但儘管如此,他還是好脾性地答禮。

  阮光宗的疑問可還沒完,他一向想到什麼說什麼,藏不住話。「方纔我聽李大說,你遠道而來,是為了與我妹子完婚?」

  「光宗!」胡氏咳了兩聲。

  然而面對阮光宗這番單刀直入的問題,卻是正中佟曉生下懷,他正愁不知如何切入主題呢!

  「不瞞你說,家父家母都已經辭世了,他們老人家臨終前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愚弟能早日到阮家迎親……」

  「哈哈哈哈!」阮光宗忽然噗哧一聲哈哈大笑出來。這一笑,不但打斷了佟曉生所說的話,更讓佟曉生倍覺錯愕。

  「哎唷我的佟大少爺啊,您這翻的是哪年的老黃歷啊!」阮光宗不可遏抑的笑著。

  「光宗,不可無禮!」

  「欸欸,娘,您先別罵,我是實話實說。」阮光宗道:「想那佟家,與咱們也不知幾百年沒通過消息了,說不定我妹妹連聽都沒聽過呢!這可好,突然就蹦了個人出來說要娶她,這不怪嚇人的……」

  佟曉生聞言,心中微微不悅,但卻不便多說什麼,只從懷裡摸出一塊淡綠月牙玉玦,上刻一個「阮」字。他將它平放在桌上,道:「這塊半環玉玦是當年父親與阮世伯訂婚約時交換的信物,半環在晚輩這兒、半環在小姐那兒,晚輩這塊玉自小就佩掛在身,父親囑我見此玉如見飛香,應不離不棄,時時唸唸,晚輩從不敢忘……」

  「那又怎樣?我妹子那塊也不知丟到哪兒去了,你佟家拿什麼娶我妹啊?就憑這塊玉?嘿!」阮光宗笑道。打從剛剛他就覺得佟曉生一身粗衣布服,真是寒磣得發酸。

  「……」佟曉生無語。

  一旁的胡氏發話了。「光宗,誰要你多嘴?你佟世兄遠道而來多不易,誰教你竟說些諢話?」

  「是是是,我的話不中聽,我不說了,哼!」阮光宗說話老是被母親喝止,心中覺得無趣,冷哼一聲,拎起桌上的酒壺就起身想走。

  「你去哪?」胡氏喝道。

  阮光宗卻仍嘻皮笑臉的。「我啊,我外頭還有事兒呢!佟、世、兄,少陪啦!」語畢,竟拂袖而去。

  「小兒頑昧愚魯,世侄不要見怪,來,多用點酒菜吧。」胡氏不便發作,只能裝作絲毫不在意的樣子,客氣地招呼、為佟曉生布菜。然而此時此刻,佟曉生又哪有那份心情?

  「世伯母……」他還要再說,胡氏卻微微刷下臉。

  「莫非世侄還在為光宗那番諢話生氣?我這就命人去叫他來。」

  佟曉生見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忙不迭地搖首陪笑。「不不,晚輩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好,咱們就別再說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吃飯吧。」胡氏馬上柔和了臉色,泰然自若地聊起別樁事情來。

  然而在座的佟曉生心中卻是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什麼好。




  是夜。

  佟曉生略帶著微薄酒意,走在回暖花塢的路上,手中緊握著那塊月牙玉玦,心中卻是有苦說不出。

  滿心熱切被澆了一盆冷水,胡氏的態度始終曖昧不明,他早該看出了不對勁。

  「時不我予、時不我予了啊……」捏著那玉玦,他喃喃地道。

  月下獨行的淒愴,令他的身影倍覺淒涼。佟曉生腳步踉蹌,沿著青石板道獨行的落寞,全毫無保留地落在他身後一個女子的眼底。

  那是阮飛香。

  終究仍是按捺不住呵!

  那與自身命運有著無比關聯的男子,雖然她對他是那麼的不熟悉,可是她還是在第一次聽見他的名字時,就再也無法克制心湖泛起漣漪……

  她不知什麼是情,但知道了佟曉生的存在時,就是不由得留上了心。

  「他看起來,好寂寞……」花蔭下,阮飛香隱在花影中,瞧著他的背影,不知不覺說了一句。

  「小姐心疼嗎?」春雨戲謔地道。

  然而阮飛香並沒有聽進耳裡,她只是有些出神的盯著他瞧。

  聽了春雨從其它人口中轉述過來,關於晚宴的情況,再看眼前這個全然陌生的男子……原來他就是她指腹為婚的夫婿,長久以來的印象終於不再只局限於那平平板板、毫無情感的「佟曉生」三個字。如今,佟曉生就是眼前人、眼前人就是佟曉生,名與人,終於完整的結合在一起……

  對月的身形,那麼孤寂;想見她,卻完全無能為力。

  「小姐?」

  「是誰?」那不遠處的人,聽見了聲音。

  「糟!」春雨低叫一聲,慌忙要躲。「小姐快走!」

  阮飛香卻似木石人兒般地定住了。

  三生石上早約定,哪得千阻萬攔?該見的,終歸要見。

  佟曉生回過頭來,只見月影幽微處,一抹纖影淡淡,隱在花架身後,弱裊風流。

  「是……飛香嗎?」

  聽見他叫她的名字,喚得如此親切、自然,無半點生疏,阮飛香竟也不自覺地輕應了一聲。

  「嗯。」

  春雨急了。「小姐,快回繡房。」她拽著、拉著、拖著!

  佟曉生緩緩向前走了幾步,走出了背對著的月光,走進了阮飛香心中、眼底。

  「佟少爺。」春雨慌慌擋在主子身前。「小姐雲英未嫁,您實不該如此……」

  佟曉生停下腳步,眼神仍是定定地與那在暗處的雙眼對視,帶著一抹含蓄的灼熱與慕情。

  「也好,也好。」他歎,不知是在對自己說,還是對著她說……相隔縱在天涯,心也能近如咫尺。

  阮飛香默默不語。

  「飛香,佟某但有一句話,想親自問妳。」

  「佟少爺!」春雨正要阻止他,不料袖子卻被人拉了拉,不用說,是主子的示意。

  她想聽,聽聽他要問什麼?

  佟曉生似乎料到她的反應,明黃淺淡月光下,他輕輕歎息。「直道相思了無益,飛香……我,來錯了嗎?」

  阮飛香渾身一顫,直覺向前跨了兩步,不料佟曉生卻在這個時候,逕自轉身離去了!

  「小姐……」春雨見佟曉生離開,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回過身來,卻是吃了一驚。

  「小姐……您怎麼……怎麼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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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4-1 20:47:39
第二章   


  隔日,胡氏起了個大早,準備上玉作坊去巡視。

  李大隨侍在旁。「夫人早。」

  「嗯。」胡氏攏攏雲鬢,走出大門。「那佟少爺如何?」

  「似乎一早就起來了,在讀書呢!」

  「讀書!」胡氏聞言,冷冷一笑。「聽著,李大,就讓佟公子住下來,吃的穿的樣樣都少不了他……」

  「這……」李大有些不解,主子不是不喜歡佟曉生這人嗎,怎麼還對如此禮遇!

  「我還沒說完。」胡氏道:「不管他要什麼,你都給,只一件事,不許讓他提起飛香,下人們也不可在佟少爺面前談論小姐,只要他一提起,你就岔開話題,聽清楚沒有?」

  「明白了。」李大點點頭。

  胡氏卻是面無表情。「我要他……知難而退!」語畢,她在車伕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就這樣,在胡氏和李大有心的防備與隔離下,佟曉生在阮家住了將近一個月,卻從未聽見關于飛香一絲半毫的消息。

  日復一日。

  等待的心被油火交煎,任憑他如何平心靜氣,耐性都已經到了臨界點。

  他不是笨人,不會看不出胡氏的意思,只是,沒有給他一個答案,實在難以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

  父親過世前就曾經要他盡快到阮家完婚,那時佟曉生便認為世情變幻太快,不知道阮家如何。如今,終究他還是來了,抱著一抹對於未婚妻的純真感覺,他來了,結果呢?除了那一夜花前月下的偶遇之外,接下來他根本無從得知任何有關飛香的消息,所有人都像是吃了啞巴藥似的噤口不言,讓他更加感到不安。

  顯然他仍是太過天真。

  「整整一個月……」佟曉生喃喃道,手握摺扇輕敲著迴廊旁的護欄。

  日子不能如此耗下去,他是要赴京趕考的人,該作個了斷了。

  就在這麼想的當兒,一個女子從他正前方緩緩走來,直覺的抬起頭,不知怎地覺得她很面善。

  春雨見前方有人,不經意瞧了一眼,這才發現是佟曉生,吞了吞口水,她忙低首疾步,想要快速的穿過他身邊。

  「這……姑娘請留步。」

  春雨咬了咬下唇,只得回過身子。「佟少爺早。」

  佟曉生斯文和氣地問:「您是……那晚的……」

  「奴婢春雨,跟少爺請安。」果然他認出來啦!春雨自認倒楣地心想。

  「哪裡,您別客氣。」佟曉生道:「不知你家小姐,近來可好!」他一邊問,一邊仔細觀察著春雨的臉色。

  果然,春雨一聽到這問題,臉色登時一陣青一陣白。

  「好……好……」她在說什麼啊!

  佟曉生見她漏了口風,還是不動聲色,又問:「佟某冒昧請問,小姐可曾……問起我隻字片語?」

  春雨愣了一下,直覺搖頭。「沒……沒有啊。」

  佟曉生臉色一黯。

  罷了、罷了……

  剃頭擔子一頭熱,從來只有他一個人在唱他的獨角戲,阮家每個人都是視若無睹。

  就因他身無分文。

  「佟某明白了,明天,我就離開阮家。」

  「佟少爺,您要走?」春雨驚愕地問。那小姐怎麼辦?

  雖說這一個月來小姐不曾在口頭上提到過「佟曉生」三個字,但身為和她從小一塊長大的丫鬟,春雨最明白,小姐早把佟曉生留上了心,瞧她不時的發呆出神,問她為什麼也不說,春雨就知道事有蹊蹺,不料就在這當口,佟曉生竟要離開,這……這可怎麼是好!

  「佟少爺,您就這麼走了?」春雨一時情急,竟亂了套,慌忙地拉住佟曉生衣袖。

  佟曉生卻是一陣苦笑。

  「時不我予,我又能如何?」

  「您別跟春雨拽文兒,我聽不懂。」春雨臉色頗著急。

  佟曉生卻再無探究的心思了。

  「春雨姑娘,多謝你多日來的關照,佟某去了。」佟曉生輕輕扯開春雨的手,轉身離開。

  只見春雨這廂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到夫人的囑咐,再想到小姐那成日魂不守舍的表情,最後一跺腳。

  哎,不管了,她的主子是小姐,可不是夫人吶!

  「他要走了!」阮飛香乍聞此訊,只是夢囈似的應了一聲。

  「小姐……」春雨皺著眉。「您這是怎麼了,倒說句話啊!」

  阮飛香聞言,抬起頭來輕歎了一口氣。「我能怎麼樣?」

  「啊?」

  「家裡是娘在作主,難道你要我為了順遂自己的心願,辜負娘的期望嗎!」想到母親,阮飛香不忍的搖搖頭。「再說……我與他,也只是一面之緣罷了……那又能代表什麼?」

  「您心底根本不是這樣想的。」春雨埋怨道:「若不能代表什麼,怎麼從那晚起,您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了,您別瞞春雨,我知道您還曾一個人偷偷跑到暖花塢去偷瞧他。」

  被她一語道破心底事,阮飛香不由得羞紅了臉。

  「你怎麼……」

  「小姐,您向夫人求求情吧!啊!」春雨問道。

  阮飛香櫻唇微咬。「我……我說不出口。」女子合該矜持,不是嗎?她雖然還是愛玩、跳脫的飛揚年紀,然而天性之中,屬於少女的那份溫柔嬌羞、對愛情的那份懵懂憧憬,在在讓她裹足不前。

  問她喜歡佟曉生嗎!說喜歡似乎太嚴重,但她就是覺得,心底有某一部分被他牽引著,非常細膩而微小的一部分,似相思又不是相思,但她總是時常想起那個落寞孤寂的人。

  「那就讓他這麼去了!」

  春雨的話微微撩撥著阮飛香的心弦。

  那就讓他這麼去了!

  去了,就再也見不到,不是一時半刻,而是永遠的失落。

  就這麼去了?

  「小姐,不是春雨多嘴,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啊!」

  「別說了。」阮飛香驀然起身,旋入內房。「你幫我盛碗蓮子羹來吧,我有些渴了。」她語氣平淡、不見生氣地道。

  春雨見狀,只得住口。「這就去。」

  聽到春雨離去的腳步聲後,阮飛香倚在窗邊,鬱鬱的眉角,仍鎖著化散不開的輕愁。春光明媚如許,從前在此時她最是歡樂,為何現在,她竟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了!




  晚間,胡氏剛入家門,李大就上來報告。

  「夫人,佟少爺要找您呢!」

  胡氏眉頭緊皺。「有什麼事明兒再說吧,我累得緊。」

  「這可不成啊!」李大聞言,忙在胡氏耳旁了幾句,胡氏面色一整。

  「唷?這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李大篤定地回答。「下午時佟公子親口對小人說的,他說他想離開了,想親自稟報夫人一聲。」

  「哼……」胡氏嘴角泛出得意的冷笑。「快去準備好酒好菜,我要親自為佟少爺送行。」

  「是。」李大抖擻的回答。

  那廂胡氏與李大正在發落酒宴之事,這廂正要前往大廳的佟曉生,卻和剛從後門偷溜回來的阮光宗碰了頭,還差點撞在一塊兒。佟曉生一把扶住鬼鬼祟祟、左右張望以至於沒看清楚路的阮光宗。

  「您好走。」

  阮光宗正要罵人,仔細一瞧清來人後,突然嘿嘿一笑。

  「我道是誰這麼文縐縐的,原來是你啊!」

  「是我。」佟曉生平靜的看著他。

  阮光宗他那沒有情緒的雙眼看得心裡不自在,又想起方才在外頭欠下的一筆賭債,一股窩囊氣正不知往哪出,見著佟曉生這模樣,更是不爽到極點,於是決定給他來個下馬威,讓他難看難看。

  「我說這個佟世兄、佟老大啊!」阮光宗一邊說話,一邊拍拍衣裳,裝模作樣的在護欄旁坐了下來。「你在我們阮家,住了也不少日子了吧!」

  「是的,多虧世伯母盛情。」

  「你甭客氣,這樣可教我說不出難聽話來。」阮光宗伸手阻止佟曉生的話,道:「我啊,是勸你,別淨想著癩蝦蟆吃天鵝肉啦!你也知道,我這妹子啊,是花作肌膚、雪作腸骨,我老娘是疼她如命,你要真想娶她為妻,沒點家底是不行的。」

  佟曉生聞言一顆心不由得往下沉,但他表面上仍不動聲色。「世兄怎麼突然說起這些了?」

  阮光宗白了他一眼。「愛聽不聽隨你,你可趁早別打咱家妹子主意,不過……」他腦筋一轉,像想到了什麼似的。「要是我幫你打點打點,也許我娘還會稍微認真考慮一下……」

  瞧他一副不怎麼正派的表情,佟曉生其實並不真的相信他,但口頭上仍是有禮貌地問了一句。

  「有什麼好辦法嗎!」

  「這……」阮光宗忽地起身,湊到佟曉生身邊,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在他面前互相搓揉了幾下。「就是需要一點這個。」

  「錢!」佟曉生不由得苦笑。

  「上上下下,總是要疏通疏通的嘛!」

  「貴府的事不是一向由令堂獨斷,怎還需要打點疏通呢!?」至此,佟曉生也已明白阮光宗不過是要訛他的錢財,但仍是故作懵懂樣。

  「你這就不懂了,我娘的耳根子軟,什麼事都聽信李大的,要是不在李大身上下點工夫、那才真累人呢!」阮光宗還道佟曉生已被他說動,又道:「要是你啊,有個兩千兩,那這親事兒,準成!」

  瞧他說得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自滿模樣,佟曉生只是覺無奈。「不瞞您說,在下身上連個兩百兩也湊不出,哪裡來的兩千兩銀子呢!」

  阮光宗無異是碰了個軟釘子,自討沒趣,更懶得看佟曉生一眼了。

  「他姥姥的,沒錢!沒錢還想娶媳婦兒……叫我妹子跟你吃什麼?窩窩頭還是棒子?」

  這一句話雖是罵人,卻也著著真實打中了佟曉生的痛處,他的確沒有能力提供飛香優渥的環境、富裕的生活……

  美夢的確早該醒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只在書中,現實生活中的他功不成、名不就,沒有受佳人青睞的資格。

  正當這麼自嘲的當兒,前方來了李大,只見他急急忙忙的走過來,看見立在走廊中間的佟曉生與阮光宗,不由得一愣。

  「少爺、佟少爺,你們怎麼……」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怎會湊在一塊兒!

  「這你甭管!」阮光宗不耐地一揮手。「你不在外頭髮落事情去,往內院裡來做什麼?」

  李大聞言,忙道:「喔喔,是這樣的,夫人囑咐我要為佟少爺送行,所以擺了一桌好酒好菜,另外,也要請小姐前來。」

  「飛香也要來?」佟曉生微微錯愕。

  李大點點頭。「那是自然啦,夫人說佟少爺來訪的這段日子裡,小姐都因身體不適而在房裡靜養,如今佟少爺要離開了,說什麼也得出來送送客吧。」

  一股難言的喜悅突然湧上,雖然早知道那是他遙不可及的人兒,但佟曉生還是不自禁地面露喜色。

  阮光宗見他那模樣,冷哼了一聲,逕自便提腳要走開,李大慌忙喚住他。

  「少爺!夫人說今晚大家都要到。」

  「知道。」阮光宗頭也不回。

  李大看著他的背影,不自覺搖了搖頭,又回過身來,看著佟曉生。

  「佟少爺,那我先下去了。」

  但佟曉生卻根本沒心思去理會他的話,只是沉浸在一份難言的欣喜之中。




  酒宴擺下,這一日豐盛更勝於當日佟曉生初初來訪之時,彷彿是在諷刺他似的那般隆重。

  然而佟曉生完全沒有什麼感覺,只是莫名難耐。

  他不解自己這無望的焦灼所為何來,直至春雨攙扶著日思夜念的阮飛香走出畫屏後方。

  相見時難別亦難,事情已是如此不可挽轉,為何阮夫人還要安排他倆見這一面!是故意讓他捨不得嗎!

  阮飛香只覺有一道教人無法忽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聚集而來,她力持鎮定與平穩,不能在母親與兄長面前露出心緒,她試著泰然自若、試著不動如山。

  試著眼觀鼻、鼻觀心。

  然而這樣的舉措,卻在那一瞬間,寒了佟曉生的心。

  她不看他。

  連一抹笑都吝嗇展現。

  胡氏居於主位,凌銳的目光快速的審視了兩人之間的微小動作之後,滿意地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逕自開口說話。

  「說來真不巧,世侄來小住的當時,香兒就一直犯著弱病,大夫囑她好生休息,切莫著了風寒,所以我命她平日沒事少出門,世侄因此一直沒見到她。如今世侄要走了,香兒說什麼也得出來送送。」說到這裡,她轉頭望著女兒。「香兒,你說是吧!」

  阮飛香淺淺一笑,輕輕點了點頭,卻是有些無奈的順從。

  佟曉生有些痛苦的看著她,似乎想從她淡和的表情中找出一絲端倪。

  「來,香兒,敬你世兄一杯吧。」胡氏向春雨示意,春雨忙為阮飛香斟滿面前的酒杯。

  阮飛香伸出纖纖玉指,有些顫巍巍的舉起杯子,這時彷彿才找到與他眼對眼直視的借口,輕抬眼,晶瑩如玉的眼睛,澄如水明如鏡地望進了佟曉生心底。

  「小妹敬世兄一杯,望世兄此去前萬里。」

  佟曉生微微一愣。「前程萬里……」

  阮飛香眼中的神情,沒有嘲弄、沒有鄙視,只是一片懇切之意,除此之外,他看不見其他。

  一直在旁默默喝著悶酒,像在想什麼事情的阮光宗突然筷子一拍,抬起頭來。

  「我說這佟曉生啊,你喝酒就喝酒唄,直瞅著我妹子做什麼!」

  佟曉生聞言一醒,這才發覺自己失態,慌慌飲盡。

  胡氏見狀,使了個眼色給李大,李大意會過來,回身取出了一隻早就準備好的小錦囊,胡氏將那只看來沉甸甸、頗有份量的錦囊往桌上一擱,那喀台一碰的聲響,令阮光宗的雙眼忽地亮起來,佟曉生則仍不明其意。

  「世侄,你此去一路必定辛苦,這些小小心意,是伯母給你的,望你不要推辭……」

  佟曉生聞言,面色一整,直覺瞄了阮飛香一眼,她卻避開了他的注視。

  他們……是在打發他嗎?!用錢!

  「伯母,小侄……」豈料他還沒說完,胡氏便打斷他。

  「莫非世侄嫌少不肯收!」

  「娘……」阮飛香一愣,有些不安。

  「娘在和你世兄說話!」胡氏嚴肅地喝道,遂又轉頭望向佟曉生,以著一種看似溫和、實則不容反抗的語氣問道:「這樣吧,世侄想要多少,只要開個口,伯母一定辦到,嗯?」

  再笨的人也該聽懂了。

  一股莫名的怒氣漸漸湧上,然而更多的是對自己無能的不甘。

  「伯母……」佟曉生聽見自己咬緊著牙根一字一句地說著話。「這錢我不能收。」

  「怎麼不能收?這是伯母資助你的一番心意,說什麼你也該收下來。」胡氏表面客氣,實則極盡諷刺。

  「小侄不是為錢而來的。」

  「噢?」

  「打從見到伯母開始,我便一直試圖提醒伯母,關於佟、阮兩家的婚約,豈料一個多月來,伯母非但不聞不問,甚至一直讓飛香避不見面……」

  「你搞清楚!」胡氏不待他說完,赫然拍桌而起!

  「婚事是你父親和我丈夫訂的,可現在的阮家是我當家,我可從來沒承認過這樁婚事!」

  佟曉生聞言冷笑,阮飛香則是驚詫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終於說出口了。」

  「沒錯!」胡氏也不再裝好,索性翻了臉。「當著你還有香兒的面,不說清楚也不行。我生平最討厭的,就是一窮二白的讀書人,我家香兒要跟了你,能有好日子過嗎!給你錢是對你客氣、看得起你,沒想到你敬酒不吃吃罰酒!好吧,我也就趁今天告訴你,阮、佟兩家的婚事吹了,你只當沒這回事兒,趁早死了這條心!」

  「娘……」阮飛香見事情嚴重了,正欲開口勸止,不料胡氏卻……

  「春雨!把小姐給我送回房裡去!」

  「娘,您……」阮飛香還要再說,春雨卻怕事情越弄越糟,慌忙低聲地對她示意。

  「小姐,不要再說啦,您沒見夫人氣到不行了嗎?先進去,有話晚點說……」

  就這樣,阮飛香無可奈何地被春雨及另一個丫頭給「押解」回房,她一走開,廳裡頭就只剩下佟曉生,胡氏、阮光宗及李大四個人,而胡氏的氣焰也更加高漲了!

  「現在,你想怎麼樣?」

  你想怎樣!?

  這句話應該是他要問的吧?看著咄咄逼人的胡氏與吊兒郎當的阮光宗,佟曉生不禁同情阮飛香,竟是在這樣的一個家庭裡頭成長……

  「我會馬上離開這裡。」半晌,他生硬地道。

  阮光宗呵呵一笑,再度火上添油。「對嘛!趁早別作夢,要我妹子嫁你,除非聘金十萬兩。」

  「十萬兩?」佟曉生一字一句,咬著牙重複了一次。

  「光宗!別信口開河!」胡氏厲聲制止他。

  「阮家果然是商人本色,連嫁女兒都可以像小販一般斤斤計較,晚輩總算是見識到了。」佟曉生道:「我這就去收拾行李離開,謝謝世伯母多日來的照應,咱們後會有期!」

  「有期?!」胡氏冷笑道:「你以為我還會再讓你進阮家門!」

  佟曉生回首,斯文的面容忽掠過一抹桀驁之氣。

  「天下事本無一定之道理,世伯母又何以認為今日在下掃地出門,明日就不會風風光光的踏進你阮家大廳?」

  「好!有骨氣。」任是胡氏再怎麼瞧不起他,面對他突如其來的這番話,也不由得讚了一句。「李大,送客!」

  「不必!任憑阮家深宅大院,晚輩依舊不曾在此迷失!」佟曉生一言畢,昂揚走出,留下其餘三人,面面相覷。

  良久,胡氏才回過神來,眼角餘光卻在這同時瞄到阮光宗正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桌上那袋錦囊偷偷搜了去。

  「哎……」要是光宗有佟曉生一半的骨氣,今日她又何需勞心費神至此!




  阮飛香整個人都懵了。

  春雨半拉半推的才把飛香拉回房裡,著急地直歎氣。「這可怎麼好!」

  阮飛香不言不語。

  春雨見狀,去拉她袖子。「小姐,您不能讓他走啊!他父母雙亡,是個沒家的人了,怎能讓他走?」說實在的,她也不確定主子是不是對人家有意思,不過自從見過了佟曉生,小姐就三魂去了兩魂、七魄丟了六魄似的成天魂不守舍,教她看了也心慌。這下那人真要走了,只怕小姐會變得更加怪異吧?

  出於女性的直覺,她認為應該留住佟曉生,不過要怎麼留,她不知道。

  「難道要強留下來嗎?娘的態度方纔你也看見了不是!」阮飛香苦苦一笑,秀麗的臉上有著莫名的悵然,盯著蕉窗外屋前偶飛來燕……

  他就像那燕子,只是偶然來到她的窗前,只是她生命中突如其來的過客……她低聲地喃喃自語。「佟公子進京趕考,將來必有大出息,飛香不過是個女流之輩,怎好耽誤他前程似錦?」想著想著,她突然起身,拿出一個自己繡的荷包來,遞給了春雨。

  「小姐,這是……」

  「這裡頭是平日娘給我的一些零花錢,你也知道,我平日也沒什麼開銷,這些錢就這麼攢下來了,你替我偷偷送給佟少爺。」

  春雨接過那荷包。「小姐有什麼話要對佟少爺說的嗎?」

  阮飛香聞言,只是搖了搖頭,春雨見狀,歎了一聲便欲出房門,豈料才方轉身,阮飛香便在她後頭,輕輕開口。

  「飛香不是有意辜負,實是……母命難違……」

  春雨震驚回首,只見她身後的阮飛香竟已不知在何時淚光點點、難止難歇。




  佟曉生既是一身孤單的來,去的時候自然也沒有什麼東西好收拾太久,只見他匆匆的收好自己平日常讀的書與幾件衣物,便跨出暖花塢。

  任憑是好吃好睡、富貴舒適的日子,然而在心底卻盡成不堪的回憶。一股不甘與憤怒在他心中發酵。

  不要再回頭、不要再回頭!他昂首走出了阮家。

  春雨躲著眾人耳目,偷偷由後門溜出去,在附近四處尋找張望著,好半晌才看見正要走向渡頭的佟曉生。

  「佟少爺,佟少爺!」

  佟曉生聞言停下腳步,有些驚訝的回頭。「是你!」

  春雨喘著氣。「您走得這麼快,春雨差點就追不上。」她邊說邊拿出了那荷包。「這是我家小姐吩咐我交給您的。」

  佟曉生聽見是阮飛香給的,心中一動,立即伸手接了過來。「這是……」

  「是我家小姐平日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體己。」春雨道,俏麗的臉上有著同情。「佟少爺,我家小姐不是存心負您,您要明白。」

  「又是錢……」佟曉生忽歎了一口氣,將荷包塞回春雨手中。

  「您這是?」

  「我不能收。」佟曉生道:「我既已拒絕世伯母的饋贈,也不會再拿阮家一分半毫,你家小姐的好意,佟某悉數心領了。」

  「您不收,那小姐怎麼辦?」

  「收了,又能如何!」佟曉生苦笑,斯文的臉上有著逼不得已的無奈。「佟某如今要進京應考了,順利的話,也許他日將有功名,今日的錯過,就在十年後的上元節補償吧?春雨姑娘,請你轉告小姐,如佟某有成、如她願意,不管之後她嫁為人婦,抑或是仍待字閨中,十年後的上元節,佟某會回到蘇州,燈會裡頭但求一面,解佟某之憾,遣小姐之懷。」

  語畢,他逕自去了。

  「燈會……」春雨拿著荷包站在原地,喃喃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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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4-1 20:48:25
第三章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十年後,春節時分的阮家。

  春色如許,怎奈得關住,春雨捧著薰香和披風,送到了暖花塢。

  「小姐!」她輕喊。「您在哪兒?」邊找邊走著,不一會兒便看見一個纖瘦的人影出現在花塢外的涼亭裡,正是阮飛香。

  「您怎麼又到這裡來了!教春雨好找。」春雨說笑似的埋怨,將薰香放在亭內石桌上,熟絡輕巧地把披風罩上阮飛香肩膀。「小心別著涼。」

  阮飛香懨懨地看著眼前景物。

  物是人非,暖花塢裡的春天與十年前的春天並無二致,然而她置身其中,卻無論如何也感覺不到春天的氣息。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已經十年了,音訊全無呵……」她忽有所感,沒頭沒尾、淡淡地說了一句話。

  她在這深閨之中,竟也就這麼過了十年?那他呢!天地無涯,他闖蕩到了何方?

  「小姐?」

  阮飛香轉過頭來望著她,水眸盛裝無限心事。

  春雨身子微微一聳,察覺到了她細微的心思。「小姐,您竟還想著他?」

  阮飛香閉了閉眼睛。

  她也長大了,大得知道了情思、大得知道了離愁……

  春雨繞到她的身前,只見阮飛香端麗的姿容中仍鎖著一股消散不去的憂鬱。

  「春雨……」

  「是。」

  「上元節……也快到了吧?」靠在紅欄杆上,阮飛香輕輕地道。

  「對啊……」春雨愣了一下。「小姐,您真相信他會回來?」

  眼睫輕輕閃動了下,阮飛香沒有回答,半倚在護欄上,伸手玩著樹叢上嬌艷的花朵。

  「我的好小姐啊……您怎麼……哎,佟少爺雖說在燈會相見,可他從沒說過明確的地點吧?」

  已經……那麼多年了啊!

  這些年裡,眼看著早過雙十年華的小姐對自己的婚事漠不關心,老夫人的態度由熱心轉為冷淡。一開始為了讓小姐早早忘記佟曉生這人,所以佟曉生剛走的那半年,媒人婆都快把阮家大門門檻給踏平了,但老夫人眼光太高,挑來挑去總找不到適合滿意的親家,加上事業忙碌,久而久之就擱了下來。

  這下可稱了阮飛香的心,她更加寬心的閉居度日,要是今日不問元宵之事,透露了一點凡心,春雨還道她的主子真打算清清白白過一輩子,當個在家居士了。

  阮飛香未覺春雨心思,只是淡淡掃了她一眼,輕道:「燈會的時候,哪兒最熱鬧呢?」

  春雨直覺地答:「嗯,到處都很熱鬧啊,只要是那些庭院精美豪華的富翁、員外什麼的,都會在這個時候開放自家園子,舉辦賞花會或燈會,好藉機炫耀一番。不過真要比誰家最美、最熱鬧的話,那還是非孫家莫屬。聽說西郊的吏部尚書孫大人老家裡頭,向來是花會和燈會一塊兒辦的。」

  「吏部尚書?」

  「敢情小姐不知道?」春雨道:「春雨當回耳報神吧!那孫大人雖已辭官返鄉,在家頤養天年,可仍是當地德高望重的仕紳,在朝裡說話還是很有份量的。尤其孫大人家中三代在杭州經營蠶坊布行,富得流油呢!人家都說『京城皇家、杭州孫家』,他們那個生意世家裡頭,唯有孫大人讀書讀出了頭,但是到了這把年紀還沒孩子,只有一個侄子在朝做內閣侍讀……」

  「好了……說這些做什麼?」阮飛香一點興趣也沒有。

  「唉!好嘛好嘛,春雨說點小姐感興趣的唄。」春雨慌忙轉移話題。「就單說這孫家的花園子啊,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鬧元宵的時候,那名堂可真多呢!白天賞花、夜晚賞燈,又能乘畫舫游河,每年都會邀請那些名門閨秀和親朋好友共襄盛舉,往年孫府也有給咱阮家下帖子,只是小姐從不用心在這上頭,自然不曾注意,今年的帖子要是來了,倒可以趁此機會去玩一趟……」

  阮飛香心中一動。

  「那……他……會去吧?」

  春雨靈巧地隨即想到阮飛香所指何人。「我的好小姐,您醒醒吧!」春雨歎了一口氣。「你想想,那佟少爺一去經年,一點消息也沒有,雖說承諾了上元節之約,但那也要他功成名就啊!」說到這裡,她壓低了聲音。「您又不是不曉得,春雨老早就派人打聽過榜上有名的舉子了,根本沒一個叫佟曉生……」

  阮飛香微微閉目,也不知道到底是聽進去了沒有。

  「小姐……」

  「春雨,我不求什麼。」她突然道。

  春雨一愕。

  阮飛香站起身子,走下涼亭台階。

  春色繽紛,她的心飄搖紊亂……

  「我只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小姐,您何苦呢!」春雨不忍心。「就為了知道佟少爺好不好,您守了十年?」十年來,提親的人不知凡幾,卻都被小姐以各種理由巧妙回絕,幸好老夫人總覺得應該還有更合適的對象,所以也不強迫。

  但她總不明白為什麼,當初小姐與佟少爺也才見過兩次面,更沒說上什麼話,為何僅如此,小姐就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樣子,白白耽誤了青春年華。早知道是這個樣子,她當初就不該將佟曉生的話如實轉述給小姐知道。

  「春雨,沒事了,你下去吧,讓我靜一靜。」阮飛香不想再面對誰的質問,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是。」春雨無可奈何的點了點頭。「那……孫大人家的花燈會?」

  「我去。」阮飛香肯定地道。「你去向娘稟告一聲吧。」

  「是。」春雨福了福身子,退出。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阮飛香輕凝秀眉,拉緊了自個兒的披肩。




  「你想去花燈會?」胡氏有些驚訝的看著眼前的女兒。

  飛香一向少有要求,對那些風花雪月的事也不怎麼感興趣,也因此,乍聞她想到花會賞花遊興,胡氏難免奇怪,但見阮飛香肯定地點了點頭。

  胡氏看了阮飛香身旁的春雨一眼,責道:「是不是你們這些做下人的自個兒貪玩,硬要小姐去的?」

  春雨委屈的撇了撇嘴。「夫人怎這麼說,春雨不敢有這想法。」

  胡氏笑了笑。「貧嘴丫頭。」又道:「好吧,你老是悶在家裡也不好,出去走走看看也未嘗不可。」

  阮飛香聞言,玉白的雙頰不由得泛起淡淡喜悅的紅潮。

  饒是胡氏如何精明,也猜不透那女兒心思,她輕擺了擺手。「好啦,你們下去吧,娘還有些作坊的事情要處理。還有春雨,到時好好照應小姐,要不,可仔細你的皮!」

  「是的,奴婢明白!」春雨喜孜孜地和阮飛香交換了一個眼神。




  同樣的時節、同樣的城市,城郊孫家已是一片花團錦簇、春意盎然,五顏六色的花朵齊放繽紛,加上特意佈置纏繞在樹上,飄逸可人的絲帶緞花和各式各樣不同形狀的花燈,山光水色,畫舫徐行,構成了這麼一個蝶飛蜂舞的天上人間,也無怪乎是年年元宵節,蘇州城裡的第一景點了。

  「好一個繽紛多彩的春天……」一個青年佳公子立在孫尚書家中那宏偉秀麗的典雅庭院裡,頎長的身軀直挺如君子般的竹,淡漠俊雅的面容又像浮在天邊的閒雲,只有一雙飽經世故的銳利雙眼環視著忙碌的家丁,他們上上下下打點著元宵盛會必備的裝飾,到處都朝氣蓬勃。

  山光照檻水照廊,是春天。

  幽柔的春風柔柔款送,那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氣,不覺後頭伸來一隻手猛地拍了他的背脊一下,他回頭一瞧,只見一俊朗男子正衝著他咧著嘴笑。

  「好端端的站在這發什麼呆!那些工人要不盯著點兒,可是會偷懶的。」

  那青年回首,斯文俊朗的面容淡淡笑了笑。「是你啊,義昭。」

  「嘿!奇了,不是我還會是誰?」孫義昭道。「怎麼,在想什麼事情?瞧你心事重重的模樣。」

  那青年直覺搖了搖頭。「這園子景色太美,我一時出了神罷了。」

  孫義昭看得出他是有心事瞞著自己,也不勉強,便識相岔開了話題。「我是要告訴你,大伯在找你呢!快去吧。」

  「噢!」那青年微微一頓。「好,這就去。」




  孫尚書家,書房。

  年逾花甲的孫尚書正坐在案前,手持狼毫,一筆一劃,聚精會神地臨摹前人字帖,專注得連有人來了都不知道。

  孫義昭和那青年見狀,也未出聲打斷,只是靜靜地在旁邊太師椅上落坐,小僕隨即跟進來送上茶水,又退了出去。這一切均是無聲無息、迅速俐落,顯見尚書府中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嚴謹的氣派。

  那青年見孫尚書一時半刻尚無歇手之勢,索性閉目養神,一旁的孫義昭則泰然自若的等了一會兒後,拿起茶碗抿了一口,也不知是有心還是故意,將茶碗放回桌上時,發出一聲輕響。

  孫尚書聞聲略微抬眉,這時才意會到書房裡來了人,卻也不立即歇筆,還是寫了一會兒,這才提筆而歎。

  「唉,還是不大行,看來得多練練。」自言自語了一句,他抬起頭。「噢,你們來了?要不要來看看我寫的字?」

  那青年聞言,這才張眼,與孫義昭交換了一眼後,雙雙起身至孫尚書案前,觀賞孫尚書寫的字。

  「我說伯父,您怎麼摹起宋徽宗的字來了?」孫義昭皺了皺眉頭。

  「喲!不行嗎?」孫尚書捻了捻鬍子,充滿笑意的眼神在眼尾末梢處拉出幾條長長的魚尾紋。

  「宋徽宗可是亡國之君,寫的字又瘦又長的,看了就聯想到國弱民窮,如今躬逢盛世,伯父理當寫寫氣勢飽滿的顏體才對。」

  孫尚書聽了,不由得呵呵大笑,看向那青年。「曉生,你說呢?」

  那青年原來竟是佟曉生,只見他端詳了一會兒,便道:「曉生倒以為,寫字主要是練字、修心,倒與什麼國家氣勢無關,臨摹古人筆帖,也純粹怡情養性而已。」

  「說得好、說得好,還是曉生深得我心。」孫尚書又是笑,道:「哪像義昭啊!歪理一堆。」

  「哎,伯父此言差矣。」孫義昭還要上訴,卻被孫尚書大手一揮。

  「暫且先別發表你的高論,我找你們兄弟倆來,是有正事商量。」

  孫義昭聞言,聳聳肩膀,一副無奈狀,佟曉生於是道:「義父請說。」

  孫尚書離開書桌,緩慢地走到外間的椅子上坐下,看著他們兩個年輕男子,歎了一口氣。

  「今年的花燈會,備得如何了?」

  這事並不是孫義昭負責的,於是他也很自然地看向佟曉生。

  只見佟曉生道:「稟義父,已準備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孫尚書點了點頭。「還有一件事要你們兩個人去辦。」他望著面前兩個青年,眼中滿是期待與疼惜。

  「義父(伯父)請說。」佟曉生和孫義昭異口同聲地回答。

  孫尚書微微一笑。「你們也知道,老夫一直以來膝下空虛,這偌大的家產,原本該由義昭承繼,但義昭你啊!你爹死了以後,好好的家業不守成,倒步上我的後路,當官去了。我老了,再撐也沒幾年,所以認了曉生,他可是我視如己出、培育多時的義子。你們兩個,一直都很孝順,也很有出息,老夫一直深寄厚望……」

  話說到這裡,孫義昭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畢竟他太瞭解自己的伯父了,孫尚書在朝為官時,可是有名的老狐狸啊!他總是有辦法拐彎抹角的達到目的,不管是威逼利誘還是動之以情,全是他這伯父的拿手好戲,如今又看他這副曉以大義的模樣,莫非……

  「如今你們哥兒倆,一個在朝為官、一個繼我家業,按理說來,實在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了,只是我年紀已大,看到家中一直以來人丁單薄,也不能不著急……」說到這裡,孫尚書還很戲劇性的頓了一下。「所以……我的意思是,正巧元宵節也到了,咱家的花燈會在地方上一向是有名氣的,花燈會的前兩天,本地有名望人家的閨女都會來賞花,你們要是在花燈會裡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就別再拖延了……」

  「唉!拉拉雜雜的,原來就是要說這個。」唉!就知道!孫義昭皺了皺眉頭,對孫尚書拱了拱手,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伯父,您就饒了小侄吧!」

  「你……嗟!」孫尚書對孫義昭這話真是氣得牙癢癢,但也懶得跟他計較,於是把目標轉向佟曉生。

  「曉生,你怎麼說?」他眼巴巴地望著佟曉生,要是他答應了,抱孫之日便不遠矣!

  佟曉生卻是不答,心思早已隨著義父的話飛遠。

  成親!

  他有很多年不再想起這兩個字了,打從離開了阮家之後。

  阮家的人讓他體會到一件事——錢不是萬能,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他不是嗜財如命的人,也不喜歡渾身銅臭味,但似乎命中注定他就是得用錢當墊腳石,才能爭取到再見阮飛香一面的機會。

  只是再見她一面,別無他想。

  然而這個微小的想望,十年來早已被他埋進心中最深處。

  當年他離開阮家後赴京趕考,卻因盤纏用盡,流浪了許久,看盡了人情冷暖、瞧遍了世道辛酸,無意間在某個荒村野店遇上了剛辭官歸隱的孫尚書,孫尚書一身輕便的遊山玩水,怎知染上風寒,無人照護,竟然就越發病重。那時他雖已自顧不暇,然而還是盡己所能的照顧這位老人家。

  孫尚書遇上佟曉生,這才撿回一命,兩人也建立了亦父亦友的情感。後來孫尚書得知佟曉生父母雙亡、無親可依的情形,竟開口要收他為義子,在卻之不恭的情況下,他答應了。至此,開始跟隨孫尚書行遊四處打理生意,孫尚書見他談吐不俗、性情沉穩,雖有些書生脾性,但也磨得能屈能伸,加上天資聰穎,的的確確是塊做生意的料子,於是鼓勵他棄文從商,並將孫家的事業交付予他。這種無異天外飛來的好運落到他頭上,這可是十年前的佟曉生所始料未及的。

  一開始他仍不想放棄求取功名,但跟著義父開始做生意後,他看清了一點,從商場上汲取的人生經驗,並不是白紙黑字的書本可以教他的,生意場上的每一次戰爭,都是那麼露骨、那麼血淋淋、那麼「刻骨銘心」!這一切的經驗,終於促使他放棄進京城,走向商界,成為杭州當地蠶織作坊、布行最年輕有為的少當家。

  他白日努力工作、夜裡空閒時寄情書牘,一切的自我充實使他已不再是十年前那天真不諳世事的書獃子。然而再怎麼做,那空虛落寞的感覺卻不時趁他孤獨之際,由他心中悄然襲上……

  「曉生?你倒是說說話啊!」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佟曉生愕然回神,這才發現孫尚書仍以期待的眼神焦灼的凝望著他。

  孫義昭倒是有點幸災樂禍。「啥,曉生是伯被父嚇傻了。」

  「你啊!別沒正沒經的,虧得還是在朝為官的人呢!」孫尚書白了侄子一眼,又看向佟曉生。「別理義昭那渾小子,你心裡是怎麼打算的,倒是說給義父聽聽,啊?」

  佟曉生不知該怎麼回答才能皆大歡喜,但是目前……他什麼承諾都不能給……

  十年來,他刻意不去打探阮家的消息,畢竟未參加科考,他怕,怕聽見伊人已出閣,怕她早忘了那個沒有白紙黑字,只是口頭一諾的約定。

  「曉生?!」孫尚書以為他沒聽見,又叫了一聲。

  佟曉生這才回過神來,苦苦一笑。「義父,我……暫時還沒有成親的打算……」

  孫尚書一聽,臉都垮了。「你們、你們……全都是些忘恩負義的傢伙……」可能是刺激太大、失望過度,加上一向順從的佟曉生竟然也給他釘子碰,這下可好了,孫尚書開始喃喃自語,不曉得在說些什麼。「太太太……不孝了……老子我都七老八十了,你們究竟要耗到驢年馬月,究竟要不要讓我抱孫子啊……」

  孫義昭和佟曉生對看一眼,覺得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我說伯父,咱哥兒倆也只是暫時沒這心思,這樣就大逆不道啦?」孫義昭率先發話。

  孫尚書冷哼一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是大逆不道是啥?」

  「哎哎,可也總不能隨便娶一個吧?」孫義昭皺了皺眉頭。「又不是專娶來生孩子的。」

  「所以才教你們在這次花燈會裡選啊!這裡頭的閨女哪個不是仕宦名門、百里挑一的不二之選?!」孫尚書氣呼呼的。

  「唉,您饒了小侄吧,娶老婆是娶人、不是娶家世。」孫義昭對那些死板板、凡事向「錢」看的「良家婦女」可沒興趣。

  「你你你……」孫尚書氣結,一時又找不到別的話回,索性翻臉。「哼!我知道,你們看我老了,不中用了,把我的話也全當成耳旁風,沒關係,打今兒個起你們別跟我說話,老子也不跟你們說話……」

  佟曉生聞言,正要開口勸解,孫義昭卻笑道:「那敢情好,我跟曉生的耳根可就清靜多了。」

  孫尚書一聽,更是氣得牙癢癢的。「你們這兩個不孝子,統統給我聽著!元宵花燈會期間,你們倆要是不趁此物色未來妻子,就別怪我到時干綱獨斷幫你們定親事,明白沒有?!」

  誰都知道孫尚書的脾氣,平常時老好人一個,但一旦真把他給惹火了,那可就是說一不二,任誰求情都沒用的啊!

  這下可好,佟曉生和孫義昭面面相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花燈夜,皎月高懸。

  四處都是歌舞管弦、鑼鼓喧天,花香隨風飄揚爭艷,弱柳垂在湖畔纖纖,暈黃的燭火如星繁盛,在各色燈籠中交相輝映,唱堂會的小旦甩著水袖低低唱著纏綿的曲段,各家名媛盛妝嬌美,徜徉在這幻夢裡已是如癡如醉,在這美麗繽紛的旖旎夜色之中,誰都不願錯過地穿梭來回。

  「唉,都是你,好端端地跟義父抬起扛來做什麼?」

  庭院裡角落處,一處不著光的地方,兩個男子悶悶地站在影子裡,看著眼前盛況,其中一個忍不住歎了口氣,不是別人,正是佟曉生。

  「你倒是怪我。」孫義昭打了個大呵欠。「要是你一開始就答應大伯,咱倆何至於此啊?」他有些埋怨地道。「自從大伯把消息放出去,說咱倆要在這花燈會裡物色准媳婦兒開始,那些家裡有女兒的仕紳們,個個烏眼雞似的找咱們,害得我不能好好消遣消遣,只得躲在這兒,白白辜負良宵美景,嗟!」

  「義父也是擔心我們。」佟曉生沒話找話說的隨口回了一句,視線卻落在眼前人潮裡。

  她……來了嗎?

  熱鬧的花燈夜、皎潔的明月夜,她來了嗎?

  忍不住向前站了一步,彷彿這樣,就能看清眼前那多如繁星的人群裡,哪一顆星是她。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這樣美麗的夜……她也在這裡嗎?

  赫然移動了腳步,孫義昭一愣,喊道:「喂?你去哪?」

  「我走走去。」佟曉生只留下這麼一句話,隨即走得不見人影。

  孫義昭有些錯愕的看著佟曉生離去,搖了搖頭。「要是被那群鶯鶯燕燕抓住、問東問西的還得了,我看我還是自個兒躲開去算了!」語罷,他索性往自個兒房間方向走,準備回去睡大頭覺是也!




  阮飛香在這。

  閨閣女子向來絕少在夜晚出門,但花燈夜是個例外。

  「好多人都來了啊!」春雨站在主子旁邊,張大著眼,又驚又喜的望著眼前瑰麗眩目的景象,許多城內有名仕紳之女都打得如花朵一般妖美,鶯鶯燕燕穿繞其中,粉嫩的紅、清新的綠、淡雅的鵝黃、飄逸的水藍……繽紛七彩的顏色是她們身上精細的衣裝,更是這花園子裡爭奇鬥妍的點綴,衣釵鬢影、珠圓翠繞,織就了一幅華麗的春宵夜遊圖。

  阮飛香置身其中,眼神飄忽而迷濛。

  「今日的錯過,就在十年後的上元節補償吧……十年後的上元節,佟某會回到蘇州,燈會裡頭但求一面,解佟某之憾,遣小姐之懷……」

  言猶在耳的,是他當年離去時的一字一句,然而他是否會出現在燈會之中,連她也沒能拿個準兒。

  只是賭一份心。

  就算佟曉生的名字未曾出現在皇榜之上,就算他早已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她仍是來了,只為了對得起自己,不教自己後悔。

  後悔什麼呢?自己又曾許過人家什麼?

  嘴角不由得泛起一抹微微自嘲。

  輕移蓮步,四處輝煌燈影動壁,穿過了一盞又一盞描花繪鳥的宮紗燈;蛾兒、雪柳、黃金縷,越過了無數談笑晏晏的重重人潮……越到晚上,越是熱鬧的元宵夜,為何此刻她的心卻如此孤寥?

  「放煙火嘍!」遠處一個家丁登上高處,中氣十足的大喊。眾人齊呼,紛紛朝著湖畔攏聚。

  「小姐、小姐,放煙火了!咱們也去看!」春雨興奮地拉住小姐袖子,渾然忘了來這裡的真正動機。

  阮飛香卻兀自不動,淺笑道:「你去吧。」

  春雨看著她,不解的問:「小姐,來都來了……」

  「我見著人多就心煩,你去吧,我在這看著就好。」她輕輕推了推春雨。

  「那怎麼行?!」春雨有些忸怩,雖然很想看煙火,不過總不能把主子撇下吧!

  「你去吧,別掛慮我,我在後頭涼亭等你。」阮飛香微笑道。

  春雨望了望湖畔中央絢麗繽紛的煙火,玩性甚重的她實在耐不住誘惑。「那好,小姐,我只去一會兒,一會兒就回來,好嗎?」

  「嗯。」阮飛香頷首,春雨大喜過望,竟然連道謝也忘了,連忙拔腳隨著人群去觀賞煙火。

  看著丫鬟的身影沒入那黑鴉鴉的人堆裡頭,阮飛香只是孤身一人,站在明暗不定的暈黃燈火之中,似在目送,又像出神地在想著些什麼,半晌後,才移開了腳步,往與人群相反的方向走開,穿花拂柳,她繞進無燈飾點綴、只有月光灑落的小徑。

  她一心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不知怎地,旁人的笑聲越是愉悅歡快,她就越是愁腸百轉消化不開。但聞那笑語盈盈暗香去,沒有人會知曉她的心事,沒人能理會她的憂愁……

  皓月悠悠,潔白出塵,她仰首凝望,輕歎。

  「月兒啊月兒,我若是你就好了……數千個日子的憂慮掛念,我這為的是什麼……是什麼……?」

  「是誰?」一個聲音陡然打斷了她的喃喃自語,更令阮飛香吃驚的是,那聲音顯然來自一個男子。

  阮飛香一愣,作夢也想不到已是如此偏僻的所在,竟還會有人。

  不及躲開,只見一個人影慢慢從花牆下陰影處走出,月光先是襲上了他淡藍衣擺,爾後是腰間佩飾,直到他整個頎長身影沐入明黃月色之中。

  好生熟悉的輪廓,他是?!

  心跳恍然有那麼一秒曾經暫停,阮飛香竟是怔了。

  那男子的表情矜淡,俊美的五官宛如白玉雕琢,墨黑的瞳底壓抑著激動,他手持摺扇,立在月色光暈裡,衣衫飄逸、羈履風流,何曾再是當年那一介窮酸布衣?

  「啊……」阮飛香輕囈,只覺心中的淚快要奔騰而出。「相思難表,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

  他回來了……他真的、真的回來了!

  佟曉生望著眼前女子,只覺心神激盪,千言萬語,說不出。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指的,就是斯情斯景吧?

  一切都是注定,注定他們會許下花燈會的誓約,當他們命定地重逢,這才明白,當年的分離也是必然的注定。

  相對誓言,佟曉生亦然、阮飛香亦然。

  花了多久的時間,日思夜想,終於到達這裡、等到了這一刻,在此之前,兩個人也曾各自想著該說些什麼,然而真的相見了,卻又怎麼說得出口?

  當年的分離是無可奈何,但除此之外,他們再也沒有什麼共通的回憶了,不是嗎?

  沒有那種,可以在分隔許久後重逢,還能拿來說說笑笑的回憶。

  然而,佟曉生卻還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好嗎?」

  阮飛香看見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幾下,他說了什麼?唷!問自己好不好……她好嗎?不、她不好。

  然而她點了點頭。

  佟曉生露出一抹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自嘲的微笑。

  「是的,你怎麼可能不好呢?」有那樣一個財力雄厚的家庭,不愁吃不愁穿,怎麼會不好呢?

  阮飛香看著他的表情,如夢似幻。「那那……那你呢?」

  她這是怎麼了?竟連話都不會說了?

  佟曉生瞧著她氤氳迷濛的雙眼,半晌,緩慢地吐出了幾個字。

  「不,我不好。」

  阮飛香聞言一愣。

  月色迷離、冷夜微光,佟曉生與阮飛香站在彼此面前,只覺有訴不盡的衷情、數不清的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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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4-1 20:49:21
第四章   


  同樣的元宵夜,城中的元寶賭坊又是另一番熱鬧景象。

  這兒的夜晚向來是越晚越喧騰,熱鬧的擲骰吆喝聲此起彼落,賭桌前的賭客們各自揣著一疊賭注,一個個烏眼雞似的瞪著前頭的莊家。

  「來來來!剛過年的,手氣肯定旺!各位爺兒,賭大賭小?」莊家中氣十足的大喊,而後看向坐在賭桌正中央的男子。「阮大爺,您下好了沒啊?」

  「嗟!你別搗亂,本大爺正專心呢!」阮光宗握著籌碼的手在桌子來回移動著,該買大買小,只有二分之一的機會。

  「大!就買大!」阮光宗一邊說,一邊砰一聲地把籌碼丟到桌上。

  只見那莊家暗暗一笑,喝道:「好!下好離手,這就開啦!」語畢,一掀蓋——

  「小?」霎時歡呼與叫罵聲四起,阮光宗自然更是恨得咬牙切齒了。

  「他娘的!」阮光宗呸了一聲。「從早到現在還沒贏過幾次,他姥姥的是中了什麼邪!」

  「哎!這是時也運也命也!嘿嘿嘿!」那坐莊的嘻嘻一笑。

  阮光宗瞪了他一眼。「去!再來過!本大爺就不相信贏不了你!」

  「好好好!」有人要砸錢,何樂而不為?「再來過!」說著說著,就使勁兒搖起了手中的骰子筒。

  「這回我買小!」阮光宗乾脆掏出懷裡的銀票,全數丟到了桌面上。

  「哎呀!阮家大爺好氣魄,夠乾脆一次定輸贏!」莊家故意在眾人面前給足了阮光宗面子,為的就是要他掏出更多錢來,現在看他全部銀兩統統丟上了桌,更是喜得笑逐顏開。「下好了沒啊?下好就離手啦!……我開!一三二、六點小!對不住您啦!阮大爺!」

  「媽的!你陰我!」阮光宗氣炸,登時拍桌而起。

  「哎唷!阮大爺!您說這是什麼話,在場各位都是見證,我可沒使什麼手腳啊!」

  「骰子灌鉛!」阮光宗啐道。「你他媽的不老實,把我的錢還來!」

  「欸!欸!欸!」這莊家臉色變了。「不是我說,您阮家大爺富甲一方,還在乎這點小錢?別說出去給人家笑話了!還誣賴我骰子灌鉛,有天理沒有哇!」

  「你!」阮光宗氣得翻桌,衝上前揪住那坐莊的男子。「你他媽陰我還敢說風涼話,你信不信老子這就拆了你骨頭!」

  正當場子裡鬧得不可開交之時,一個橫眉豎眼的彪形大漢不知從哪走出來,看見阮光宗後,咧著一張嘴笑道:「我當是誰把場子弄得這麼活絡呢!原來是阮大少爺啊!」

  阮光宗聞聲回頭,一看到那男子,登時氣勢就軟了下來。「張……張老!」

  「欸欸欸,別這麼客氣!」張老原來正是這賭場的大老闆,只見他一揮手,五指上的粗金指環還閃閃發亮。他回頭問了莊家一句。「阮大爺輸了多少?」

  那莊家忙不迭地伸出了五根手指頭。

  「五千兩!」

  阮光宗乾笑了笑,算是默認。

  那張魁搓了搓手,笑道:「我當是多少銀兩呢,原來就是這麼點錢,阮家大爺爭的是一口氣,哪會把這些小錢放在眼底,是吧?」

  「欸!是是是、就是!」阮光宗慌忙應和道,那張魁見狀,便將他帶到一邊,搭著他的肩膀,故作親熱狀。

  「我說阮爺,您想不想,翻個本?」

  「嘿,錢都輸光了還翻個屁!」阮光宗嗤了一聲,張魁呵呵一笑,從懷裡摸出了一張紙。「您瞧瞧。」

  阮光宗順著視線望瞧去,眼都直了。這不是白花花的五千兩銀票嗎?

  「這……這……」

  「本店啊,對那些沒錢又輸不起的王八羔子,那就甭說了,直接一棒子打發了出去,可對你阮少爺,那就不同了……」

  「是是是……」阮光宗淨瞪著那五千兩。

  張魁撇撇嘴,奸詐一笑,又說道:「您阮大爺是什麼身份?在賭桌上輸了,自然還得在賭桌上贏回來,這五千兩,就是我張魁的一點小意思。」

  「給……我?!」

  「嗯!」

  阮光宗聞言,登時伸手去搶那張五千兩銀票,不料在此同時,張魁的手輕輕往上一抬,阮光宗抓了個空。

  「不過……」

  「不過什麼?!」

  「明白話說在前頭,阮大爺輸光了不打緊,就是贏了,我張魁也不吃紅,就拿回您這五千兩。要輸了,再向櫃上商借也行,只是公私分明,我張魁可以衝著老交情,雪中送炭五千兩給您翻本,櫃上的帳……就得立個字據了。」

  阮光宗此時此刻早是鬼迷心竅,殺紅了眼,一心只想趁早回到賭桌上去贏錢,哪還管得了那麼多?又想,有張魁那五千兩,不花白不花,要翻本還不容易嗎?哪還需要到櫃上借錢?就算借吧,他也覺得自己不會那麼倒楣,搞不好借個幾兩,下一輪就連本帶利全贏回來了!

  想到這裡,他再也顧不得什麼,直向張魁連聲答應,討了那張銀票後便衝回賭桌前,畢竟別人的錢輸起來總是爽快得很。

  「來來來!咱們再賭過!」只見他一副豪氣干雲樣,衝著場子裡的大家吆喝著。

  張魁站在原地,冷冷地使了個眼色向莊家示意,一邊則不明所以地露出了一抹詭異的微笑。




  多寶閣。

  胡氏在家丁的攙扶下,正前往玉作坊巡視。照道理這麼晚了,她實在不應該出現在作坊裡,但礙著宮裡訂製玉器的期限即將到來,玉匠們只得紛紛加緊趕工,身為主子的她,說什麼也要來看一看。只見胡氏才踏入作坊前庭,一個看似總管的中年男子便由裡頭迎了出來,見了個禮。

  「夫人,都這麼晚了,聽說您近來身子不好,怎麼不在家裡歇著?由我去呈報就好?」

  「不放心,來看看。」胡氏簡短地道,微微皺了皺眉。「福伯,進獻給宮裡的幾樣玉器做得怎麼樣了?我記得去年進的插屏和筆筒都要求再多進幾件,還有雲妃娘娘,她那時還特喜愛一個長方爐,上頭有白玉獅鈕的那一件……」

  「有有有,咱們都在趕工了。」總管福伯連忙道。「請夫人看看,這是半成品。」說著,將她領到了一張桌子前,拿起一個玉山子。「您瞧,這可是上等和闐玉,晶瑩潤澤,質感堅密,觸手生溫,我們準備雕成松鶴常青……」

  「嗯……」胡氏點了點頭。「不錯,還有其他的嗎?」

  「當然有。」福伯攙扶著胡氏入座,而後回身取出了一隻小玉杯,放在盈盈晃晃的燭火前,只見它剔透瑩潤,幾可透光。「這件玲瓏彩玉杯,乃是本次珍品中的珍品,您瞧它玲瓏剔透、光彩照人,用來品茶是再好不過了。」

  胡氏拿過來看了看,嘴角也忍不住露出滿意的笑紋。

  「好……」

  就在這個時候,李大形色匆匆的走進作坊,福伯看到他,笑道:「喲,李大也來了。」

  胡氏正欲品茶,聽見福伯的招呼,於是抬起頭來,看見李大凝重的神情時,心中不由一緊,但畢竟是見慣了世面的,表面上仍文風不動。

  「怎麼啦!慌慌張張的。」

  李大苦著臉,附耳到了胡氏耳邊,悄悄說了句話。

  胡氏柳眉一蹙,手中的茶也不喝了,重重地又擱回桌子上。

  「夫人……」

  胡氏霍然起身。「走!跟我回去!」

  「是!」李大慌忙跟在身後,福伯卻拽住了他。

  「李大,夫人怎麼走得這麼急啊?」

  「哎!」李大一副天塌地陷的模樣,不知道該怎麼說。「唉,你別往外頭說去,家裡出事啦!」

  「出事?!」福伯一愣。「什麼事?!」

  「家裡能惹事的,也就這麼個主兒,一宿都沒回來,你說,會是什麼事?」李大一邊說,一邊比了個大拇指,福伯見狀,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這時外頭傳來胡氏的聲音。

  「李大,你還磨蹭什麼!」

  她那麼一喊,李大登時醒了神,慌忙道:「不說、不說了,我得走了。」

  「好走好走,作坊的事就交給我啦,你告訴夫人,請她別操心。」

  只見李大一邊點頭,一邊慌忙地朝外頭跑去。




  城郊,孫家。

  方纔重逢的兩人,此刻仍是癡癡相望。

  是否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不如無情??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十年前也曾上演過。

  也是這個距離,卻更添無數心事。

  阮飛香與佟曉生看著眼前人,均有不可思議的幻夢感。

  「飛香……」這深埋於心的名字,在今日第一次喚起,吐出唇齒的不是聲音,更是數千個日子以來低回的夢囈。

  阮飛香櫻唇微張,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變得成熟了,眉宇間不復當年單純真情的模樣,生活的淬煉讓他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子,少了書生的執著頑愚,多了機敏的世故練達,即使如此,他的眼中仍在望向她時,洩漏了憂鬱與莫名的癡狂,不可否認,這樣的佟曉生……更加撩撥著她易感的心靈。

  「告訴我……你去哪裡了?」好半晌,她所吐出的,竟只是這句話。

  「去哪裡了?」佟曉生聞言,有些不知該從何說起。「哪都去了,也哪都沒去。」

  哪都去了,也哪都沒去?這是什麼回答?

  佟曉生似乎看穿她心底疑惑,雙眼熠熠生輝,泛著奇妙的溫柔。

  「人,去了各處各地;心,卻始終留在這裡……」他說道。

  阮飛香愕然相望,直為他那直截了當的心事吃驚。

  「你……未曾考取功名,我,我以為你……」

  佟曉生豁達的一笑。「功名與我無緣,其中緣由更是說來話長,只是,我從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你居然為了當年的一句口頭之約,還是來了……」

  阮飛香被他那深深的注視看得有些羞赧,直覺移開了目光。

  然而佟曉生卻不自覺地更走近了幾步。

  打小,父親就跟他說,他有一個靈慧秀美的新娘,姓名阮飛香。打從那一刻起,那詩意的名字就刻入了他的心房,再也化散不開,即使遭受她母親無情的對待,他卻還是無法死心。

  是緣還是孽,誰明白?

  「我只是希望你過得好。」阮飛香試圖以再平淡不過的口吻回答。

  佟曉生頓了一下,凝視著她鵝蛋般光滑白潤的臉龐,看她的打扮穿著,依稀當年模樣,莫非……她尚未婚配?

  「飛香,為了我,是否耽誤了你?」半晌,他終究開口問道。

  阮飛香身子一顫,咬了咬下唇。

  「這是我自己的意願,和你沒有關係。」話一出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佟曉生聞言默然。

  兩人就這麼各懷心事的站了一會兒,後頭卻突然傳來急切的跑步聲和呼喊聲。

  「小姐、小姐?!您在哪?」

  阮飛香抬起頭來,喃喃地道:「是春雨來了,她在找我。」直覺掃視了佟曉生一眼。「既然你很好,那我……」語音未落,她轉身欲離開。

  佟曉生見狀,怎能放她走,一時情急,便拉住了阮飛香纖細的手臂!

  「飛香!別走!!」

  「你……」阮飛香長這麼大,何曾讓異性男子碰過一根手指頭,見他如此,一顆芳心又羞又惱,白玉般的臉蛋都紅了。

  「男女授受不親,你快放手。」

  「我不放,我放了手,你就要走了。」佟曉生固執得很!

  阮飛香卻不看他,只覺握著自己手臂的力道大得駭人,她又酸又疼又麻,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不走,又能做什麼?」

  望著她著急的模樣、在額前晃動的劉海、微微緊張的表情。啊……螓首蛾眉,這樣的一個人兒他一直牽掛在心,如何放手,怎能放手?!

  「飛香,看著我!」

  聽見佟曉生那麼一喊,阮飛香陡然安靜了下來,他的聲音恍如一種可以催眠她、控制她的武器,使她完全無法抵抗。

  「讓我為你做點什麼……」佟曉生道。

  阮飛香沉默了一會兒,這或許是她最低限度的抗議。

  「飛香……」

  「讓我回家吧!」好半晌,她才抬起頭來,痛楚地凝望著他。

  難道要她開口嗎?他為什麼不說,不說要重新上門求親的話呢?為什麼?如果他不說,那是否代表他對她的感情,已剩下探望故人那樣的單純?既是如此,為何他的眼底儘是那種會讓她誤解的溫柔眸光?為什麼?

  她細緻的嗓音優柔地傳進佟曉生耳中,不自覺的,他鬆了手。

  就在這個時候,春雨也尋到此處,一臉慌慌張張的,一時間竟也沒注意到小姐和一個陌生男子站在一塊兒。

  「小姐……小姐,家裡來人啦!」

  阮飛香仍猶如在夢中,視線與佟曉生的膠著著,耳裡聽不真切。

  春雨見狀,索性直接道:「小姐,家裡來人,說是大少爺出事了,咱們快些回去吧!」

  此話一出,阮飛香和佟曉生俱是一愕,一時間也來不及問個清楚,春雨便將主子給連拉帶拖的領走了。

  只餘佟曉生,站在漆暗的花園小徑上,悵惘的神色似是不捨,卻又像在沉思著什麼。




  一群凶神惡煞模樣的大漢,無預警地進了阮家大宅,無視於家丁的請求怒罵,大剌剌地登堂入室,起手動腳,摔瓶子摔碗地鬧了起來。

  當胡氏回到家看見這副景況時,饒是她多麼冷靜,藏在袖裡的手卻握拳握得死緊。

  「這是怎麼了,還有王法沒有?」她緩緩走進大廳,開口便冷冷說了一句。

  為首的張魁緩緩轉過身來,見胡氏來到,嘴上露出冷冷一笑。

  「阮夫人,咱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您幹麼臉色這麼難看?」

  胡氏冷哼一聲。「事無好事、會無好會,能讓你張魁老闆親自出馬,想必是犬子又惹出什麼禍端了吧。」

  「喲喲喲!瞧阮夫人說的這是什麼話,大公子去我們那玩玩,我們還求之不得呢!哪會有什麼禍端?」

  「喔?」胡氏應了一聲,李大在這時湊近她耳邊,又低聲說了幾句,胡氏點點頭,又道:「既是如此,那又是什麼風把您吹來了?光宗呢,怎麼還在您那兒?」

  張魁雙手搓著搓著,笑道:「還不就是錢嘛!」

  「多少。」胡氏不願與他囉唆。

  只見張魁嘿嘿一笑,慢慢地伸出了五根手指頭,李大看得嘴都歪了。

  「五千兩?!」這可要他干多少年活兒才攢得起來啊?!

  胡氏卻眼也不眨地命令道:「李大,從櫃上支過來。」

  「嘿!您別忙,要真是區區五千兩,張某還懶得臨門踏戶的來叨擾呢!」張魁笑得怪異,稍使眼色,他帶來的那群兄弟立即團團圍住李大。

  「你這是做什麼?!」

  「沒做什麼。張某做的不是啥大買賣,五千兩雖是櫃上半天的用度,但憑著阮大爺平日多加照顧,就是櫃上少了這筆銀子,也還支使得開,只是我話還沒說完呢,等我說完,你再一次把銀子支過來也不遲啊!」

  胡氏聽出了點端倪,心中那不好的預感忽地竄升……

  不會吧……

  「他到底欠了你多少?五萬?!」話說到這分上,胡氏已然有些動氣。

  張魁拉下了嘴角,嘖嘖有聲。

  「阮夫人,您不是跟我開玩笑吧?我瞧您是誤會我的意思了,大少爺欠的數,可不只這些啊!」

  「不只五萬?!」一陣氣血上衝,暈得胡氏不禁退了一步,李大見狀,慌忙上前攙扶。

  「夫人,您挺著點。」

  「沒事,死不了。」胡氏深深吸了口氣,兀自鎮定。

  張魁見狀,卻還火上澆油。「跟您說真格兒的,咱們這也不是什麼大買賣,阮大爺也只是平日來咱這消遣消遣,就是櫃上少了這筆銀子,實在支使不開,能不能就麻煩阮夫人高抬高抬您貴手,畢竟是五十萬兩啊!」

  「五……五十萬?」一個晚上輸了五十萬兩?!「這……怎麼可能?!」

  「賭錢嘛,一時興起,什麼都有可能嘛!嘿,若您不信,縣太爺那兒說分明,輸了錢就該付,不管多少錢都一樣!」

  「你……你沒說錯吧?」

  「這事還能有假?」張魁冷哼一聲,掏出幾張借據啪地一聲攤在桌子上。「阮夫人,您可看清啦!」

  胡氏依言望去,只見桌上的那幾張借據,都是白紙黑字寫了分明,有零散的十萬、五萬、最後一張也是數目最大的一張,竟一口氣借了二十萬兩,顯見是阮光宗狗急跳牆,欲置死地而後生的最後一搏,但顯然沒有「後生」了,他還是輸得一塌糊塗。

  見那幾張借據加起來,總數確確實實是五十萬兩,更氣人的是還有阮光宗親筆簽的名、打的手印!胡氏看到這裡,眼前一花,只覺那黑字彷彿在她眼前小蟲似的亂扭,登時再也撐不住,喉頭湧上腥甜,竟一口氣嘔出血來!

  「夫人!」李大嚇呆了!

  「阮夫人,這下您總該信了吧!」

  胡氏惡狠狠的盯著眼前的張魁,一字一句,氣喘吁吁地道:「光……光宗呢?你把他怎麼了?」

  張魁雙手一攤。「哪敢怎麼,他可是咱們的大貴客,胡夫人放心,有我張魁一句話,我底下的兄弟是不會對他怎麼樣的。」

  說是這麼說,言下之意其實再清楚不過,要是不拿錢來放人,恐怕也只要張魁一句話,阮光宗立時身首異處,胡氏又是氣急又是心痛,卻又不能不拿出個主意來……

  「五十萬兩……不是小數目……」

  「喔!張某自然理會得。」張魁嘻嘻笑著。「總要給您點時間籌備籌備是吧?」

  胡氏不語,張魁又道:「那就三天。」

  「三天?這怎麼可能?!」李大直覺叫出來。「你是逼人太甚!三天湊五十萬兩銀?」

  對此,張魁倒像是胸有成竹,早知道他們不會答應似的。

  「噢,最多半個月,半個月後要是錢還籌不出來,那張某也只好對不住大少爺和老夫人您了!」

  「滾!」胡氏已是心力交瘁,聲嘶力竭就只能喊出這麼一句話。

  「那就等夫人的好消息了。」張魁故作謙恭的一拱手,爾後神情一斂,回身一揮手。「走!」

  一群凶神惡煞霎時魚貫出廳,瞬間大廳中只剩下胡氏與李大兩人。張魁和他那群兄弟才踏出阮家大門,走沒幾步,後頭便有人喊道:「喲,那是阮家姑娘?」

  張魁聞聲回頭,只見阮家大門前停了輛馬車,一個丫鬟正攙扶著一個盛裝女子下車,那窈窕身段、優雅的舉止,令一群人看得目不轉睛。

  「肯定是,今天可是元宵夜呢!她大概是去賞花燈的吧!」

  「呸!自家都出事了,這娘兒們倒還好興致。」其中一名嘍囉哼道,大夥兒一陣哄笑。

  張魁看著那女子的身影,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朝著那發話的嘍囉飛過去!

  「哎喲!」那嘍囉一聲痛叫。

  「胡說八道些什麼!再敢亂說,老子撕了你的嘴!」張魁圓瞪著眼,怒斥了一句。

  其中一名弟兄瞧出了張魁的異狀,趨前詢問。「老大敢情是看上了阮家小姐?」

  張魁聞言,不由得哈哈大笑。「知我者你也。」

  「既然如此,那就把她娶過門啊!」人群中有人鼓動著。

  「欸,咱大嫂那醋桶脾氣誰不知道,你們別給老大添亂了,再說,何必為了吃豬肉,就把整隻豬牽回家裡宰?」那弟兄於是趁勢進言。

  「噢?」張魁聽出意思來了。「說下去。」

  那弟兄見狀,便附到張魁耳邊,嘰哩咕嚕的說了一串話,只見張魁越是聽,越是眉飛色舞,眼中迸射著淫穢的亮光。




  阮家。

  「夫人,您……」李大擔心地探詢。「您喝口茶。」說著將茶碗遞到胡氏面前。

  但見胡氏接過茶碗卻不就口,一逕喃喃有詞,面色蒼白如洗,雙肩不停顫動。

  「一個晚上,不過是一個晚上!」她猛地一咬牙,將手中茶碗丟到地下,茶碗應聲碎裂!李大嚇了一跳。

  「夫人……請息怒……」

  就在這個當兒,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兒,春雨掀起了簾子,阮飛香隨之走了進來,兩人一看眼前景象,均是一愣。

  「娘?」阮飛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整個人還浸淫在方才和佟曉生重逢的震撼裡。那幫流氓前腳方走出阮家,她們後腳才跨進大門門檻,沒想到才走近大廳,就聽見打破東西的聲音,一進大廳,看見母親一臉傷心與失望,一時間竟也懵了。

  春雨見狀忙追問。「李大叔,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李大頻頻歎氣,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阮飛香聽著聽著,一時間什麼都忘了,臉色一陣發白。

  「怎……怎麼會?」

  「千真萬確啊!」

  「香兒。」這時,胡氏突然站起身子,阮飛香忙上前攙扶,胡氏緊緊抓住女兒的手,對著其餘兩人吩咐了一句。

  「你們都下去,我有話跟小姐說。」

  李大和春雨面面相覷了一下,雙雙告退,阮飛香望著他們出去、帶上大門,這才將視線轉回母親身上。

  是錯覺嗎?她彷彿覺得母親的白髮變多了,一瞬間的蒼老最是磨人,母親的強悍竟在此刻消失無蹤……

  「香兒……」胡氏緩緩開口。「娘……累了。」

  「娘?」

  「你大哥不行了,他那性子,我掂量著早晚要出事……可偏偏……哎……」

  「娘,別急,一定有辦法的。」

  其實,能有什麼辦法呢?她自己也是六神無主了啊!

  「櫃上的支出不能拿,我們自己帳房裡頭的錢卻也不夠……」胡氏喃喃自語著。

  「娘,我那兒有些私房錢,我拿出來給您吧!」阮飛香實不忍見母親如此傷神,於是欲轉身回房,不料胡氏卻按住了她的手。

  「別忙,你那點錢我還不知道嗎?能頂什麼用?」

  阮飛香無言。

  李大這時從外頭進來,手裡拿著一張字條。

  「夫人,元寶賭坊的人送來了字條,您要不要看一看!」

  胡氏一愣,隨即道:「呈上來。」

  李大將字條呈送上去,胡氏急切的打開。

  「條子上怎麼寫?」阮飛香關切的問,話方出口,只見母親愕然,臉色慘白的抬起頭看著她。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胡氏暴怒地吼著,嚇得眾人也慌了。還不及做任何反應,胡氏胸口一窒,竟就這樣厥了過去!

  李大慌忙衝上前去。「夫人!夫人!」

  隨後被叫進來幫忙的人,順氣的順氣、捏人中的捏人中、倒茶的倒茶、呼喊的呼喊,這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

  阮飛香緩緩彎下腰來,拾起那張條子,一字一句的讀了個清楚,這一看,她完全不由自主的顫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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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4-1 20:50:38
第五章   


  花燈會後兩日,孫府。

  佟曉生在自己房裡走來走去繞圈子,不時以摺扇輕敲著掌心,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不一會兒,有人敲門。

  「請進。」

  一個年輕男子依言進入佟曉生房內,一見到他,佟曉生便道:「阮家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這男子是佟曉生安排在阮家打聽消息的探子,方纔他心神不定的,就是在等那探子回報,畢竟那天阮飛香的神色不尋常,他實在沒有辦法不去探究。

  那男子也不迂迥曲折,直截了當地道:「大少爺在元寶賭坊賭錢輸了五十萬,老夫人正在發愁呢。」

  「原來如此……」佟曉生喃喃的道。「五十萬,五十萬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

  那男子又道:「還不只這樣呢。」

  「哦?」

  「元寶賭坊的頭兒張魁,平日就愛逛窯子玩女人,他們那天從阮家離開的時候,正巧看見了從花燈會回來的小姐,張魁瞧上了小姐,派人遞了紙條子過來……」

  「都說了些什麼?」

  那探子頓了一頓,後才說道:「張魁說,要是籌不出五十萬兩也投關係,只要阮家小姐立下字據,書明願意每個月上眠花閣陪他兩天,其餘的事都好談,賭債也可以一筆勾銷。」

  「什麼?」佟曉生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        

  眠花閣是城裡最知名的妓院,張魁擺明了只想玩弄女兒家的清白,順便讓阮家聲譽一敗塗地,再也抬不起頭來!這是什麼樣的居心、什麼樣的王八腦袋,虧他竟想得出來!        

  「你從哪聽來的這些事?」

  「是從李大叔那得來的消息,不會有錯的,老夫人在所有的下人裡最倚重他,凡事都跟他商量,他正因不知道如何解決而煩惱呢!這兩天一直窩在帳房裡頭盤算怎麼挪錢。」原來那探子是在李大身邊跟隨已久的親信。

  佟曉生不禁臉色鐵青,緊握著摺扇不發一語,內心的怒濤更是早已排山倒海。

  他真想殺了張魁!

  那探子當然不會察覺到主子的心事,只是平鋪直述地往下說:「因此阮家現在成日愁雲慘霧的,固然不能糟蹋了大小姐,但作坊是祖宗傳下來的基業,更不能輕易拱手讓人,可是五十萬實在太多了,除非從天上掉下銀兩,否則實在拿不出手。」

  「好了。」佟曉生道:「我明白情況了。」他從桌上拿起早就準備好的一小袋碎銀,遞給那探子。「辛苦你了,這些就拿去喝茶吧。」

  「謝主子。」那探子接過後,佟曉生又吩咐了一句。

  「記住,要是有什麼消息,再來回報。」

  「是。」

  看著探子退出門外,佟曉生才在桌邊坐了下來。

  只是一瞬間,他已決定該怎麼做。

  心中浮現的儘是阮飛香以淚洗面的模樣,教他不捨與心痛,即使他對飛香的母親有再多的不滿,此時此刻似乎也顧不得了。

  「飛香,你等著我……」同樣的一句話,此刻再由他口中說出,卻已無當年的祈望神態,這回他是有著絕對的自信,要她等著他!

  等著我……

  佟曉生像在對阮飛香保證般,喃喃自語著。




  「什麼?你要成親?!」喜形於色的是孫尚書,和他異口同聲的,則是滿臉不可置信的孫義昭。

  「是哪家的姑娘?」孫尚書迫不及待的問道。

  「你腦子沒燒壞吧?」孫義昭倒是覺得很奇怪,明明前兩天還說不想娶媳婦,怎麼才事隔兩日就完全變了個模樣?

  「放心吧,我並沒有神智不清。」佟曉生淡淡一笑。「我之所以一直不想成親,其實是心底已有了人的緣故……」

  「什麼?」孫尚書可真是一頭霧水。「既然你心底有了人,怎麼不早點跟我說?我作主幫你提親就好了,還一直拖到現在?」

  佟曉生一歎。「看來也只好向你們說個明白了。」

  於是,他娓娓道出了十年前為阮家所退婚的遭遇,當然,也順便將阮家最近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至於花燈會裡重逢的那一段,他就省略不提了。

  只見孫尚書以及孫義昭兩人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孫義昭才吐出一句話。

  「好小子,你瞞得我們好苦啊!」

  「曉生向義父賠不是了。」佟曉生在孫尚書面前深深一揖。「這許久以來,不是曉生不勝娶,而是無法娶啊!」

  「哎……」孫尚書聽了義子那番前塵際遇後,幽幽歎了一口氣。「人間多少癡兒女,你倒也算得上一個了……」

  孫義昭快人快語,笑道:「要是阮夫人知道你此番已是譽滿商場,不知道會不會後悔?」

  佟曉生苦笑:「這要如何說起?我自己也不曉得今天會有這番局面,阮夫人又如何能得知呢?」

  「我相信人生有許多不同的路,不是只有讀書做官才能出頭,你棄文從商,也許就是蒼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孫義昭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其實都要感謝義父。」佟曉生道。

  「好了,你們別在那裡閒聊了。」孫尚書打斷了他們兩個。「曉生,你打算要怎麼做?」

  孫尚書問佟曉生怎麼做,其實已有同意他作主的意思,見孫尚書和孫義昭都如此支持自己,佟曉生只覺心中十分溫馨。

  孫尚書與孫義昭給了他全新的家庭溫暖。自從父母雙亡、家道中落,被阮家退婚之後,他已嘗盡了太多世間的辛酸,對人也抱持著不信任的態度,但是老天爺似乎在和他開玩笑似的,讓他又在義父孫尚書的身上看到人性的高貴與無私,他是那麼的疼愛與器重他,將偌大的家業交付予他卻完全沒有半點不信任,孫義昭更始終將他看成手足兄弟。這些無言的情感在在都令他感動,有時甚至會以為不過是一場夢,偏偏這又是再真實不過的了……

  「那麼,接下來就拜託義父了……」佟曉生於是將他的計劃與構想慢慢說了出來,只見孫尚書聽得頻頻點頭,孫義昭則一副興味盎然的模樣。




  阮家。

  胡氏正在與帳房管家核對能變賣的家產及收藏,一邊清點、一邊不禁悲從中來。

  「阮家在我手裡,好不容易有了點模樣,卻出了這麼個敗家子……」

  帳房管家聞言,只能勸慰一句。「夫人,好歹少爺是阮家唯一的根苗,光憑著這一點,咱們說什麼也得把他救回來啊!」

  「……」胡氏無言了。

  老實說,玉作坊是祖業,不能動搖,唯一能動用的,就是家裡的錢,但這些湊一湊有沒有五十萬兩現銀還很難說,但總不能什麼都不做,乾耗著等死,一想到張魁另外的提議,竟是將飛香送去當他的玩物,胡氏就氣不打一處來。

  「夫人……」帳房管家喚了喚出神的胡氏一聲。

  胡氏回過神來,才發現李大來了。「什麼事?」

  李大道:「外頭來了孫尚書府的人,不知道見是不見?」

  「孫尚書?」胡氏愣了一下,直覺的道:「咱們家平素踉他們沒什麼往來啊!」更何況現在情況非比尋常,她都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實在沒有見客的心思。

  「可是那人堅持要見您……」說到這裡,李大頓了一下。「而且……他還說……」

  「說什麼?」        

  「他還說,他是為您分憂來的。」

  「分憂?分什麼憂?」胡氏何等精明,下意識掃了桌上的帳冊一眼,隨即站起身子。

  「好,不管如何,就先讓他進來再說吧。」

  「是。」李大依言,退了出去。

  胡氏順勢理了理衣服,對帳房道:「別歇手,你繼續忙,一會兒後我還會回來。」一邊交代著,她一邊往大廳的方向匆匆走去。

  胡氏方進大廳,只見兩個人二個管家打扮,另一個竟是媒人婆,不只是人來而已,他們竟還帶著一些禮物。

  「稀客,稀客,真不曉得是什麼風把兩位吹來的?」儘管心中覺得奇怪,胡氏表面仍文風不動。「李大,快給兩位爺看茶。」

  「阮夫人不用客氣,小人還得趕緊回去覆命,也就不說閒話,直截了當開門見山了。我是代我家老爺、還有少爺傳信來的。」那管家恭謙有禮地向胡氏行了個禮,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紅帖子。

  「這是?」胡氏狐疑地接過帖子。

  「噢!這就換我說了。」那媒人婆笑嘻嘻的發話了。「夫人府上,是否尚有一位千金待字閨中?」

  「有是有……」胡氏一邊回答,一邊打開帖子,裡頭赫然是一張寫著生辰八字的紙。「莫非……您想為小女作媒?」

  「呵呵呵,正是。」

  「孫大人……我記得他不是膝下無子嗎?怎麼這會兒又蹦出一個兒子來了?」

  「阮夫人問得好,我才正要向您解釋呢!這位少爺,是孫大人的遠房表侄,就是因為孫大人這一房一直都沒有生養,這才過繼的兒子。您可別說他倆不是親骨血,他們的感情可是比親骨血還親哪,孫大人的家業都是要讓少爺繼承的,小姐嫁過去,絕對不會委屈她。當然,我們這邊三媒六聘絕對少不了,大人絕對不會虧待阮家的。」說著,她將另一張條子遞到胡氏面前。「還有,雖然一和您提親就這麼做實在有點唐突,不過還請夫人體諒我家老爺的急切之心。這是大人初步擬訂的聘禮條子,希望夫人過目。」

  胡氏淡淡掃了一眼,卻不肯伸手接過來看,只是說道:「我是嫁女兒,不是賣女兒。」

  「那當然,那當然!」那媒人婆倒沒有受挫的模樣,說道:「夫人再請看,這是孫家少爺的八字,我家人人希望阮夫人仔細合一合,如您不嫌棄,願意玉成佳偶的話……」

  「嫌棄?這是從何說起。」胡氏這時笑道:「孫大人是百姓景仰的好官,名望家聲更是再好沒有,我怎麼敢嫌棄,只是怕配不上啊!」        

  「這是哪的話?」那媒人婆搖著手中的圓扇,笑道:「要說名聲,誰不知道蘇州城裡的名玉肆多寶閣?誰不知道您阮夫人只手撐起阮家半邊天?由您手裡調教出來的女兒,相信是再惹人疼沒有了……」說到這裡,那媒人婆還戲劇性地故意壓低了聲音。「老實說,鬧元宵那一晚,我們家少爺看到了令千金之後,就一直難以忘懷,是以這才登門求親……」        

  「原來如此。」胡氏點了點頭,彷彿已經瞭解了來龍去脈,看了看手裡的紅帖子,又想起前幾天張魁派人遞來的那張條子,她薄薄的嘴唇一抿,心中已有了定案。        

  「孫大人若是有意娶小女為媳,我自是不會反對,只是小女已過花嫁之年,不曉得這一點,孫大人是否聽聞過了?」        

  「阮夫人真是說笑了,娶妻娶德,要緊的是能相夫教子,性情和順,跟年紀是沒有關係的。」

  胡氏略微放下心,然而仍是故作沈吟了許久。「就算如此,婚姻大事雖是父母說了算,但還是徵詢一下小女的意見比較好。」

  「應該的,應該的。」那媒人婆連連點頭。「希望阮夫人別覺得我們唐突,慎重考慮一下這椿婚事,女兒家嘛,再留能留多久呢?還是認真考慮一下未來的歸宿比較要緊哪。」

  「你說得對……」胡氏的腦海中不禁浮現了女兒的身影,她說什麼也得保護她才行啊!

  那媒人婆和孫家的管家見胡氏已有答允之意,不由喜上眉梢,互視了一眼,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宜的微笑。

  「敢問孫少爺大名?」

  「我家少爺名諱,分別是上亦下桐。」管家恭敬地答道。

  「亦桐……孫亦桐……」胡氏喃喃自語著。




  繡樓上。

  窗外淅瀝瀝地下起了春雨,一縷縷、一絲絲,細細如針、濛濛如雪。

  春雨端來青瓷火盆,在裡頭添著炭,阮飛香散著烏黑長髮,和衣靠在窗口邊的朱漆欄杆旁,懨懨地伸出雪白小手,接著冰涼的雨絲,表情似喜還憂。

  許是丫頭撥炭的嗶啵聲響動了她,她回頭。

  「春雨,春雨……是誰給你起的好名字,雨水都被你招來了!」阮飛香與其像在問人,倒不如說是自言自語般的說了一句。

  春雨笑著起身,放下火鉗子便上來抓阮飛香的手。

  「小姐還玩,待會兒冰了手可怎麼好?瞧,這會兒您的手都冷得跟什麼似的,來火忙邊烤烤……」

  「我沒事,不冷。」阮飛香抽回手在自個兒懷裡捂著,走回床前,發著呆。春雨見狀,輕輕搖了搖頭,準備去沏茶,正要下樓時,胡氏卻上來了。

  「夫人好。」

  「嗯……」胡氏問:「小姐呢?她情況怎麼樣?」她擔心的問道,自從阮飛香看到那張條子後,整個人就恍恍惚惚的。

  「小姐今兒個好些了,這會兒正在裡頭坐著呢!」春雨福了福身子,知道夫人有話要說,便道:「春雨給您沏茶去。」   

  胡氏向她揮了揮手,便往房裡走去,阮飛香早聽見母親的聲音了,胡氏才走到門口,她便迎了上來。

  「娘。」

  「你身子不舒服嗎?」胡氏關懷的問。

  「回娘的話,飛香好得很,只是……」

  「我知道……我知道……」

  「大哥的事情該如何是好?」

  胡氏看了她一眼,歎了口氣。「這你就別管了,都自顧不暇,還管那個敗家子做什麼。」

  「可是娘……咱們……」阮飛香急道:「咱們家要籌不到錢,大哥該怎麼辦?他總不能一直待在那種地方啊!」

  「放心吧,我們在想辦法了,了不起,也就是讓為娘的當阮家的罪人罷了……」

  阮飛香何嘗不知道母親指的是賣掉祖產一事,她心底也著急,不禁脫口而出。

  「還是……女兒到、到……眠花閣裡……」話一出口,她臉也脹紅了、嗓子也哽咽了!

  「胡說!」胡氏一拍桌子。「我再怎麼不濟,也不會任憑自己的女兒去讓人隨意糟蹋!」

  阮飛香聞言,眼眶驀地紅了,淚水再也不受控制,陡然撲簌簌落下!

  「娘……」她忍不住投進了母親的懷抱,多日以來的擔心和委屈終於宣洩而出,胡氏亦是心酸難忍,也哽咽了。

  「好孩子,為娘會保護你的……為娘來找你,也就是為了這椿事。」胡氏一邊輕輕的推開女兒,一邊為她擦著淚。

  「你知道嗎?今天有人來提親了。」

  阮飛香愕然。

  是他嗎?!

  萬般思緒尚渾沌,她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娘是想,對方條件不錯,你呢!年紀也老大不小了,總不能一直待在母親身邊吧?所以……」

  「娘……我……」

  「你先別說,娘也知道你的心情。」胡氏何嘗不瞭解她那份女兒家心事?自始至終,她都知道女兒自從退掉佟曉生那椿親事後就顯得鬱鬱寡歡,雖然女兒嘴上不提隻字片語,卻直接表現在行動上,最明顯的,就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他人的提親,寧願獨守空閨以待年華終老,卻始終不願再提起婚事。

  要是以前的情況,胡氏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希望她馬上嫁出去,不但是考量阮飛香心情的緣故,那些上門來求親的男子條件也都沒比阮家好,所以才這麼耽擱了下來。但是眼前的情況,卻再也不容許得過且過下去了,要嘛!嫁人名望聲譽極高的孫家為媳,否則就會張魁逼得走投無路,真到眠花閣去……那種情形胡氏連想都不敢想!

  「娘知道你捨不得娘,捨不得離開家……但是,也請你為娘想一想吧!」胡氏知道要讓女兒答應的唯一辦法,不是硬逼,而是懇求。

  「你不嫁,難道真往那火坑跳去嗎?娘就算拚死保護你,可那張魁包心既起,就絕對還有別的手段使你就範,屆時,為娘怎麼辦?你怎麼辦?」

  阮飛香怔了。

  胡氏見狀,又道:「張魁縱使在黑白兩道都吃得開,但他可不敢惹孫大人,孫大人不僅有錢有勢,難得的是他從不仗勢欺人,是個清白的好人家,娘只有把你嫁進他家裡才能安心,也只有如此,張魁才不敢對你有什麼非分之想,娘這麼說……你懂了嗎?」

  阮飛香聽得一怔一怔的,只是無意識的點頭,完全沒了主意。

  要是這事發生得早些,她也許想都不想就答應了,可是……為什麼偏偏發生在她與佟曉生重逢之後呢?

  一陣揪心的痛楚微微傳來,她輕咬下唇,那微疼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夢,是真實的事。

  「香兒,你聽見娘的話了吧?」胡氏抓住她的雙手,半是母性的溫柔、卻又半帶著一家之主的權威。「孫大人的兒子名叫孫亦侗,你們的八字,我也讓李大拿去請算命先生仔細合過了,合得很,這也許就是機遇,可遇而不可求的機遇啊!」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阮飛香從方才就一直處在聽多於說的狀態,然而她狀似平靜柔順的外表下,內心卻一直在吶喊,不要、不要!除了「他」以外,她誰都不要!

  縱使如此不願,話到了嘴邊,她仍舊只能說這樣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不能讓母親瞧見自己真正的心緒。        

  「香兒,你別為難娘,也別為難你自己。」胡氏道。「娘留你留了那麼多年,絲毫不敢有任何勉強,就是盼你自個兒想明白。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究竟還要為娘的替你擔心多久?」        

  胡氏一字一句,動之以情,句句有理,阮飛香完全無法辯駁,只見她銀牙暗咬,面色凝重。        

  莫非她與佟曉生注定有緣無分?        

  既是如此,為何又讓她盼了十年、想了十年,這一切的一切,難,道就是為了到頭來的難分難捨嗎?        

  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啊!        

  波濤般翻湧的思緒如潮,瑩瑩雙眼盛滿了對未來的不安,然而,阮飛香知情,不能再讓母親為自己繼續擔心下去了。

  「我知道了,就按照娘的意思去做吧。」她溫和柔順地回答。

  胡氏聞言,不禁露出了微笑。「好孩子,好孩子,娘決計不讓你受到半點委屈!」她雙臂一伸,將女兒攬人懷中。

  阮飛香伏在母親的懷中,只覺心底滿是說不出來的苦澀……




  「我只有一個要求。」胡氏對孫府派來的人說。「那就是務必在半個月之內完婚。」

  「這不是問題,請夫人放心。」那管家微笑著道。「我家老爺急著抱孫子,別說半個月了,要是您想明天就讓小倆口拜堂,老爺也一定馬上照辦。」

  胡氏笑了笑。「那麼,就這麼定下了吧!」

  「太好了,我這就去回稟老爺和少爺!」

  「等等。」

  「夫人還有什麼吩咐嗎?」那管家問道。

  「我還有一事問你。」胡氏頓了一下。「你們家少爺,人品如何?相貌如何?性情如何?」

  那管家聞言笑道:「那自是一等一的沒話說了,少爺飽讀詩書,常常和老爺談論到三更半夜,相貌也是斯文俊雅,性情也好,他待我們這些下人,從來不大小眼,從不特別偏袒誰,一樣的和氣。」

  「看來……你們都很喜歡他?」胡氏探詢地問著。

  如果真如那管家所說,孫家的少爺是一個這麼好的對象,那麼飛香可也算歪打正著的碰到真命天子了……

  「豈止喜歡,大家簡直是又敬又愛,少爺雖然不是老爺親生的骨肉,卻對老爺孝順無比,真正的親生兒子搞不好都還沒這麼孝順呢!」那管家說來自然,一點都不像刻意吹捧。

  「既是如此好的人品,怎麼會一直拖到現在才娶親?」

  「唉,我家少爺什麼都好,就是眼光挑剔了些。」說到這,那管家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對了,有件不巧的事要告訴您。」

  「唷?」

  「我家少爺提親當日,正巧得赴京城一趟,去見國外來買絲綢的洋人,可能沒法親自到貴府提親,望夫人諒解。」

  「嗯……」胡氏沉吟了會兒。「公事為重,我不會怪他的。」

  說也奇怪,不知怎地她對這位神秘的未來女婿充滿了一種無以名之的感覺,但卻又不是討厭。只是到目前為止,都是經過管家傳話,他本人卻從沒出現過,該說是傲慢嗎?可是他的缺席卻又那麼理所當然的找不到漏洞,真教人疑竇重重啊……

  「夫人若沒有別的問題,那麼小人就得趕緊回去,向老爺報告這個好消息了!」

  「那我就不留您了。」胡氏客套的笑了笑,招來婢女。「冬雪丫頭,代我送客。」

  「是。」冬雪於是領了孫府管家出去。

  他們前腳方走,李大便形色匆匆的走了進來,胡氏見到他,面色一整,問道:「我叫你去元寶賭坊打聽光宗的事兒,你辦得如何了。」        

  李大看了胡氏一眼,支支吾吾的。「少爺……他……不大好。」

  「不大好?怎麼個不大好?」胡氏一驚,慌忙由位子上站了起來。「這……」        

  「說啊!別淨吞吞吐吐的!」        

  「是……」李大一副不知如何啟齒的模樣。「起初我去了賭坊,他們不讓我見少爺,後來我使了點銀子,他們才放我進去,少爺……少爺他……」        

  「他怎麼了?!」      

  李大看著心焦如焚的胡氏,小心翼翼地斟酌著用宇。「少爺被他們關在柴房裡,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瘦了一大圈?難道他們沒給少爺吃的?」

  「有是有……」不過都是些殘羹剩飯,就是李大自個兒連看都不想看了,更連論從小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哥阮光宗?但為了避免胡氏發怒,他避重就輕地道:「少爺吃不慣那裡的東西,所以寧肯不吃,這才瘦了的。」

  「天啊……」胡氏又是傷心、又是惱怒。「他又不是人犯,不過是欠了錢而已,張魁憑什麼這樣待他?!」

  「夫人,跟那種人講理是沒有用的。」李大歎了口氣。「少爺一直問我,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胡氏掏出手帕抹淚,哽咽怒道:「回來!他還有臉提這兩個字,他自個兒造的孽!倒要我和香兒替他背黑鍋,替他淌眼抹淚!他可好,關在柴房裡還能挑嘴,有沒有想過做娘的在外面替他急白了頭?!」

  「夫人,您別著急、別生氣,我們多多少少、加加減減的已湊到了二十萬兩銀,要是能請他們多寬限一些時候,很快就能籌到剩下的錢了。」

  「怎麼籌?去哪裡籌?看來非到不得已,只有把作坊給賣掉了……」

  「夫人?!」李大聽了也驚訝萬分,玉石作坊是祖傳的事業,要是真的賣掉,那阮家不也就名存實亡了嗎?

  只見胡氏頹然地生回太師椅內,長長地歎了口氣。

  「就他一個兒子,盼著他成材、盼著他光宗耀祖,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敗光了先人的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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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4-1 20:52:34
第六章   


  吉日已訂,阮家陷入久違的熱鬧中。

  阮飛香小小的繡樓裡,成日就見媒人婆、裁縫師和下人們川流不息的來去張羅,其他地方更不用說了,張燈結綵、一片喜氣洋洋,直到出嫁的前一夜,才萬事底定的平靜下來。

  一眉彎彎的月牙高高地掛在黑高的天空裡,看來那麼孤冷高遠,靜列地照指繡樓,阮飛香怔怔癡望,繡樓裡非常安靜,只有春雨的腳步聲和她的自言自語,細小輕微地在室內迴盪著。

  「喜帕、喜服……鳳冠、霞帔……」春雨捧著一疊東西進來,放在桌子上,口裡還不住地喃喃自語。

  「繡鞋、玉環、頭釵、瓔珞鏈子……」她忙碌的清點著有沒有漏掉什麼東西。「胭脂、水粉、薔薇硝、玫瑰露……」

  「春雨。」阮飛香在裡頭喚著她。

  「唉,就來。」春雨連忙應了一聲,卻還在找東翻西的。「苻苓霜……苻苓霜呢?」

  「別找了。」阮飛香出現在她身後,溫言道。「快來幫我換衣服吧。」

  春雨聞言道:「那都是小姐平日要用的東西,不早些清點整理好帶過去怎麼成?」

  「無所謂了……」阮飛香輕歎一句。

  「什麼?」

  「沒……」阮飛香避重就輕地答。「孫大人家要什麼沒有!你這樣小器巴巴的什麼都帶過去,倒像他們會虐待我似的。」她故作微笑,雙眼卻有藏不住的淒然。

  說是這麼說,真正的情況只有她明白。那孫亦恫是誰?她有必要為他美麗嗎?花般容貌為誰好?玉容寂寞淚欄杆罷了啊!

  此生無緣,她何須再有想望?

  奇怪的是,一旦有了這樣的念頭,她的心,居然就平靜了。

  元宵夜就已了卻她的心願,只要他過得好,余願已足。只要別再有什麼不該有的奢求,她發覺自己是可以很平靜的,如同沒有發生過這一切……

  更何況,佟曉生自始至終,從來也沒給過她什麼承諾,不是嗎?

  嫁……就嫁吧!

  儘管她有預感,下半輩子也許再也無法綻出真心的微笑,也許無法愛上她的丈夫,可是……還是嫁吧!

  否則……母親會哭的……

  她向來不是感情激烈的人,即使忘不了佟曉生,也無法使她鼓起勇氣向母親革命。她溫順如水,卻也柔軟如水,裝進了什麼容器就成什麼樣子,佟曉生或許只是她心中一個小小的波濤,過去了、平撫了就不會再有痕跡……她喃喃自語著告訴自己,像在催眠自己似的……

  「小姐。」春雨的聲音喚回了她的心神。「再怎麼說,小姐初嫁進夫家,一定會客氣,就算人家問咱們缺什麼,咱們也總不好真說吧?所以啊!這些咱們家裡用慣的東西,雖然不是多好、多值錢,但怎麼也得帶上一些,才不會到時斷炊啊!」

  阮飛香看著她忙碌的模樣,淡淡一笑。「算了,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反正……反正她已經不在乎了……

  她回到窗邊重新落坐,看到窗外有個人影慢慢移動而來。

  是母親。

  夜那麼深了,她還親自特地過來,是有話對她這個做女兒的說吧?阮飛香不及細想,旋身下了樓……

  胡氏提著燈籠,小心翼翼的在夜路中行進,才到繡樓門口,便見到女兒不知何時竟已下樓來,出門攙扶她。

  「娘,怎麼不帶著冬雪,夜那麼深了,四周都不清不楚的……」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就到你這兒來了。」胡氏笑道。

  「娘,您走好。」阮飛香輕輕托著母親的手臂。

  「好孩子,陪娘走一走吧!經過了今晚,就少有這種機會了。」胡氏拍了拍她的手。

  「好的。」阮飛香溫言答道,攙扶著母親,在院子裡的花徑慢慢地走著……

  星空朗朗、花草生香,小徑裡泛著略寒的水氣,然而這對母女卻沒有感覺到冷,她們無聲地散著步,氣氛中有一股和諧的溫情。

  不久,她們來到繡樓旁不遠處一座石亭,周圍簷下掛著幾盞暈暈的宮紗燈,昏黃的燭火在蒙如白霧的紗紙燈中輕輕搖曳,就著微弱卻不至於視線不清的光線,阮飛香扶著母親在椅子上坐下。

  「累了嗎?」阮飛香問。

  胡氏笑著搖了頭,道:「你也坐,娘有話跟你說。」

  「是……」阮飛香依言在母親身旁挨著坐下。

  「好久好久,咱們母女倆沒這麼親近的散心了,是吧?」胡氏看著女兒,心中有著疼惜。

  向來她都是那麼的精明與俐落,要管理玉作坊,要顧家務事,又要應付阮光宗成天在外惹是生非捅樓子,難免很少和女兒有交心的機會,除了阮飛香每日例行的請安以外,母女之間並無太多交談。

  不總是這樣的嗎?乖巧的孩子,通常也是最容易讓人遺忘的孩子。一向乖巧的飛香,因為不讓她操心,她也就很少掛心,因為知道她會好好的。

  然而在明瞭到她即將出嫁之後,胡氏才突然發覺,和女兒之間的回憶竟是如此稀少與淡薄,她甚至記不起,今年年初飛香做生日時,自己為她做了些什麼?倒是阮光宗花了多少家裡的錢,她一個子兒都忘不了。

  正視到自己忽略了女兒的事實,胡氏心裡也不禁湧滿了憐惜與愧疚,尤其飛香又是在不得不的情況下答應成親,這個事實更讓胡氏覺得虧欠了她。

  「飛香……」她柔情地喊。

  「嗯!」阮飛香微微垂著頭,輕應了一聲。

  「告訴娘你的心底話好嗎?」胡氏看著她,道:「你……有沒有恨過娘?」

  阮飛香愣了一下。「您怎麼……怎麼突然這麼問?」

  「你先別管,只要告訴我,你有沒有恨過?」

  「飛香怎麼會有這種念頭呢?」

  胡氏仔細凝望她的表情,只見女兒美麗的臉上,雖沒有埋怨,卻另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木然。

  「娘知道,你不開心。」胡氏輕歎了一口氣。

  「您別多慮了,女兒很好的。」阮飛香笑了笑,笑容中安慰母親的成分遠多於發自真心。

  「娘耽誤你太久了。」胡氏道。「當年我片面毀約佟、阮兩家的親事,從那個時候起,你就常常失魂落魄的……」

  阮飛香聞言,有些驚愕。

  原來……她都知道……她並不是無動於衷的啊……

  「有些話,娘想跟你說清楚。」胡氏伸出手,輕撫著飛香臉頰。

  「或許你會覺得,娘很無情,拆散了你和佟曉生,可是人世間的磨難是很多的,它不會因為你們有愛而停止,卻會以種種苦難的面貌來消磨你們所謂的愛……」她道。「娘跟你爹就是一個好例子,當初我嫁過來的時候,也是一心崇拜自己的丈夫,我認為他有學問、有文采,不像娘家裡的人成日錙銖必較。可時日一久,當我偶然發現家裡的帳一塌糊塗,發現你爹除了風花雪月外,再也沒有其他求生的技能時,我真的快崩潰了。這就是我期待的丈夫嗎?我能任他將家業敗下去,甘心跟著他『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嗎?不,我很清楚我不願意。娘的身體裡流的,畢竟是商賈世家的血,所以,娘撐過來了,而且,我發現我居然還不討厭別人說我渾身銅臭味,因為我很明白,那錢是我自個兒賺來的,我花用得心安理得,別人眼紅任他說去,我一點也不在乎……」

  「娘……」

  「娘說這些是想讓你明白,我不是不讓你和佟曉生在一起,而是怕你重蹈我的覆轍啊!」胡氏說到激動之處,忍不住抓住飛香的手,握得緊緊的。「香兒,娘吃過太多苦,只希望你衣食無缺,希望你快快樂樂、沒有煩惱,你能明白嗎?」

  「女兒明白。」阮飛香點點頭。「我明白……」無意識地重複著「明白」兩個字,她到底明白嗎?

  然而胡氏卻不明她的心緒,只覺頗感安慰。「有你這句話,娘也放心了。你嫁到孫家之後,凡事要知分守禮,明白嗎?」

  「明白。」

  「那就好。」胡氏笑道。「我知道你會做得很好的,只是母親的總是放不下……」說到這裡,她緩緩起身。「再陪娘散一散心吧?嗯!」

  「好的。」阮飛香輕輕點了點頭,下意識瞥了一眼高掛空中的月亮。

  月不成圓,人不團圓,天際的月牙兒是否正暗喻著她,此生想與佟曉生見面,都已是不可能的癡心妄想?她低首斂眉,不再說話了。




  孫家。

  佟曉生面色凝重的看著下人呈上來的一疊報文。

  「今年的生絲量太少了,就算有,品質也不穩定,按這樣下去,和洋人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少爺說得是……」那底下人正是杭州織作坊裡的領班蘇貴,只見他風塵僕僕,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我聽說有人大量的收購生絲織布,想跟咱們搶生意,又不知道是誰在背後放話,說咱們除了最高級的生絲,其他次等貨色都不看在眼底,那些蠶戶怕咱們不要那些品質不好的絲,索性賤價賣給敵手,這事兒光是小的去,實在辦不成,只得請您去調解那些蠶戶,給他們吃定心丸,向他們說明,這才有用。」

  「沒問題。」佟曉生心中已打定了主意。「你和那些蠶戶說了我什麼時候會去?」

  「就在這幾日。」蘇貴抹著汗道。「就是沒想到少爺竟突然要成親……這可怎麼好?他們說要是過了期限,我還沒請到您回去作主的話,就要把絲賣給別人了。」

  「你且別急,兩件事都很重要,不能延了任何一樣。」佟曉生沉吟了一會兒。「明兒個你吃完了喜酒就立刻回去。」

  「呃……那您?」

  「我手書一封交給你,先帶回去給那些蠶戶們看,我自己也會在舉行完婚禮後馬上啟程的。」

  「這樣……成嗎?」蘇貴有些忐忑不安,佟曉生卻露出悠然一笑。

  「急事緩辦,你難道沒聽過嗎?」

  蘇貴聽到他這麼說,又見他一副從容模樣,這才定下了心,心悅誠服的道:「還是少爺有本事,我光是聽到這消息,就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了,少爺卻還有心情安慰我。」

  「誰需要安慰啊?」孫義昭的聲音赫然由屋外傳來,屋內的佟曉生和蘇貴尚來不及反應,孫義昭已經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新郎倌不去張羅婚事,倒躲在屋裡和這王老五密商,啊?」

  「我們正巧談完。」佟曉生向蘇貴示意,蘇貴也很識相的立即起身。「義昭少爺,我先下去了。」語畢,隨即走了出去。

  孫義昭見蘇貴離去,便道:「新郎倌,我聽來一個消息,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聽說你的大舅子在元寶賭坊輸了五十萬兩銀子,阮家繳不出來,因此阮大少爺現在還被留在那裡『作客』呢!」

  佟曉生聞言不動聲色,著手收拾書案上的東西。「我知道。」

  「你知道?」孫義昭愣了一下。「既然你知道,為什麼連說都不說?」當初他只說過自己和阮飛香那段無緣史,卻沒提到阮光宗的現況,這到底是……

  「說這些幹什麼。」佟曉生瞄他一眼,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

  「我是醜話說在前,免得你後悔,就算阮家小姐千般好,但阮家那個兒子可是個無底洞,跟他牽連上了,沒你好果子吃的。」

  「我曉得,你放心吧。」佟曉生只是笑了笑。「我自有應付之道。」        

  看著佟曉生一副冷靜的模樣,孫義昭越來越不解。「曉生,即使我已經知道你要做什麼,不過有時還真是搞不懂你,就拿名字來說好了,竟連婚姻大事都可以作假?」

  「不這樣做,只怕我娶不到老婆啊。」佟曉生笑了笑。

  「那可不一定,誰教你非卿不娶?」

  「正是。」佟曉生半是玩笑半認真的點了點頭,走出屋外。「對了,我還有些事要拜託你,義父嚷著要下棋,你先去陪他一局吧,我手上忙完就來。」

  「什麼跟什麼呀?!」孫義昭愣愣的自言自語了一句,跟了出去。




  翌日,喜事臨門,難得的天也不冷,竟是個露出了煦陽的和暖日子。

  阮家嫁女兒,嫁的還是望族孫尚書的義子,許多人都趕來瞧熱鬧,胡氏起了個大早,忙裡忙外的等待,阮飛香更是一宿無眠,早早就被春雨拉起來打扮了。

  點上胭脂、撲上香粉,穿上金銀掐絲綵鳳喜服、戴上珍珠瑪瑙純銀鳳冠,五指點上朱紅蔻丹,腳上踏著金蓮繡鞋,當胡氏進到女兒房間時,看見她如此盛妝嬌美,簡直不知是哪裡來的天仙化人,不禁眼眶潤濕了。

  「小姐,夫人幫您蓋喜帕來了。」春雨一邊說,一邊將紅灩灩的喜帕遞給胡氏。「夫人。」

  胡氏接過喜帕,竟不住有些顫抖。

  「香兒……」

  「娘……」阮飛香從床沿站起,在春雨的扶持下向母親跪下磕頭。「女兒拜別娘親,您日後要多保重身體,千萬別累壞了……」

  「你去到孫家,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嗯。」阮飛香含淚點了點頭,春雨見狀便道:「好了,大喜的日子,怎麼愁眉苦臉的,小姐,別惹夫人傷心了,笑一笑才對嘛,這樣多美啊!姑爺一定喜歡。」

  阮飛香不語,胡氏卻笑著點頭。「春雨丫頭說的是,吉時已到,準備上花轎吧!」語畢,便將那方喜帕蓋上了鳳冠,阮飛香的眼前便只是一片紅,接著視線所及的就只有自己的腳了。

  這一切,不真實得就像一場夢。

  嗚啦啦的吹奏樂器聲,聽起來離她是那麼的遙遠,她在母親和丫環的扶持陪伴下,緩緩走出了家門,跨上花轎的那一刻,一種侷促狹隘的感覺立刻籠罩住她,端坐在轎內,直到轎簾被放了下來,她才有了離開家裡的真實感。

  另外一方面,胡氏送了女兒上花轎之後,直覺地使在人群中開始搜索著新郎倌的身影。

  隨著長長的迎娶儀隊望去,按理說最前頭的人應該就是新郎了,然而或許是陽光刺眼吧,她實在看不太清楚那未來女婿的模樣……

  她朝著他的方向更走近了些,試圖看清那孫亦恫是何許人物,說巧不巧,那孫亦桐也恰巧在這時回過頭來,只見他拉著韁繩,鮮衣怒馬,眉宇間淡淡的冷傲之氣,看著她的神情冷得像冰,宛如胡氏不過是個陌生人,令胡氏一驚。        

  這人面目依稀……        

  「好像……好像……」        

  胡氏喃喃自語著,試圖在腦中拼湊出一個完整的面貌,然而……然而眼前這人卻又不完全像她記憶中的模樣……        

  但那種令她恐怖的熟悉感卻逐漸竄升。        

  「夫人……」冬雪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袖。        

  「唔?」胡氏心不在焉的。        

  「李大叔說,孫家送來的聘金裡有一隻信封,孫府的人說務必交給您親自展閱。」        

  「什麼?」胡氏一愣,冬雪便將一個紅紙袋遞給了她,胡氏接過後忙不迭地打開,看到裡頭的物事後,不由一愣。原來那裡頭竟是一張銀號的錢票,上頭的總數,不折不扣是五十萬兩!

  「京城皇家、杭州孫家……這就是孫家的大手筆?」胡氏怔怔的望著手中的銀票及堆滿院落的紅漆木箱,上頭盛裝各式禮品,絲綢翡翠、珍玩美酒,這是在娶媳婦嗎?不,這簡直是在展示他們的財力啊!

  「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現在正需要錢呢!」胡氏捏緊手中的銀票,自言自語了一句。

  冬雪聽不清楚,只道:「夫人,吉時已到,花轎要啟程了。」

  她話才說完沒多久,儀隊就開始奏起喜樂,轎夫也抬起了花轎開始移動,胡氏看著眼前景象,只覺有滿腹疑問待解,就在這個時候,新郎回頭,再度對上她的視線,這回,他笑了。

  胡氏望著那笑容,心中突然一凜!

  「是……是他?!」

  彷彿聽到她的低呼,在馬背上的「孫亦恫」輕輕向她點了點頭,爾後便立刻坐直身子,一夾馬肚一揮手,旁邊的侍從隨即跟著昂首大喊。

  「出發!」

  喜樂奏得更響了,胡氏卻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這時,不知是誰陡地竄到她的跟前,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定睛一瞧,竟是李大。

  「方纔孫府管家托我向夫人轉達一句話,說那是咱們新姑爺說的。」

  「什麼?」胡氏驚魂甫定的問道。

  「小的也不大明白話裡的意思,不過整句話就是『昔日恩仇、今日兩忘,五十萬兩、解人倒懸。』」

  胡氏聽得呆了,那李大還兀自喃喃自語著:「這新姑爺真是奇怪,什麼恩啊仇啊的……不過他竟知道咱們缺這筆銀子救大少爺,這是怎麼一回事?」

  「被……算計了……」胡氏捏緊了手中銀票。

  「啊?」

  「我們被算計了?什麼遠房表親!啐!」胡氏憤怒得滿臉脹紅。

  「夫人?您這是……」李大沒頭沒腦的,只覺一頭霧水。「什麼被算計了?孫家有問題嗎?難道要把花轎追回來?」

  「追你個頭!」胡氏盛怒之下無從發洩,怒喝了一句。「花轎出門豈有再扛回來的道理!」

  「那到底……」李大眼中儘是一片迷惘神色。

  只見胡氏一尼頭便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還道:「冬雪,派人過去孫家通知,說我今日身子不爽,晚上的喜宴不過去了。」

  「是。」        

  「你們統統退下!」胡氏單手支賾,坐在椅子上,神情複雜。李大知道,識相的話,不該在這時插嘴,但是……

  「夫人,那五十萬兩,可是咱們的救命錢啊……」

  胡氏聞言,直覺地看向那張被她握在手中的銀票,她狠狠的瞪著它,彷彿想把它撕碎,卻在看到李大哀懇的眼神之後,怫然一歎。

  「罷了、罷了……你拿去吧!」        

  「謝夫人!小的這就馬上去將少爺帶回來!」李大如獲至寶的接過銀票,便往外頭衝了出去。        

  看著他忙不迭地跑出門的樣子,胡氏心中儘是疑惑、憤怒與不知所措。她心太亂了,需要冷靜,需要思考!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孫亦桐成了佟曉生?為什麼他會成了孫家的人?!        

  許多為什麼在她的腦中紊亂的出現,然而卻是剪不斷理還亂,再想到剛嫁去孫家的女兒,突然有股悚然而的情緒竄上她的心頭是不安!        

  他……他會怎麼對待飛香?        

  他肯定是要報復她來的!因為她當年那麼決絕、那麼無情的斬斷了那紙婚約,所以他心存報復?

  不不不……胡氏搖了搖頭,企圖把這個可能性甩開。然而佟曉生坐上馬臨去前,那涵義莫名的一瞥,卻又讓她齒冷。

  「李大!李大!」霍地起身,她焦急地大喊。

  冬雪匆忙進來。

  「夫人,李大叔去元寶賭坊了,您有什麼事吩咐?」

  胡氏聞言,頹然坐回椅子內,冬雪望著她出神發呆的茫然模樣,一時以為是小姐出嫁了所以傷心,便好言勸慰。

  「夫人捨不得小姐嗎?三朝回門,到時小姐也會和新姑爺一塊兒回來探望您的,夫人多了個半子,應該高興才是啊!更何況,張魁自從知道咱們要跟孫家聯姻,就忌憚孫家老爺的威勢,再也不敢說那些欺負人的混帳話了,小姐又覓得貴婿,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半子……」冬雪的話,胡氏未必全聽進去,倒是那句「半子」,她卻聽了個明明白白。

  「不……」不知不覺中她漸漸握緊了拳,內心裡,那股惱怒、疑惑又回來了,然而更多更多的還是那股被愚弄的不甘!「不能就這麼算了,我一定要搞清楚,一定要搞清楚……他們為何一家上下都串通起來欺騙我……孫尚書是何許人物,竟會跟姓佟的攪和一氣,拐走我的香兒!」

  「夫人?您在說什麼啊?」

  「不……我不能就這樣任人宰割!我要把香兒帶回來……備轎!」

  「夫人?!」冬雪傻眼了。「小姐才剛嫁出門……」

  「不行!我不能讓她嫁到孫家……不,不能讓她嫁給姓佟的!」

  胡氏一拍桌子,疾言厲色的站起來,然而連一步都還未邁出,許是氣急攻心,腦袋竟莫名一陣暈眩,她硬挺著想要往前走,可是胸口一窒、眼前一黑,竟就再也沒有了知覺!

  冬雪大亂,慌忙扶住胡氏,拉開喉嚨大喊。「來人!來人哪!快叫大夫!夫人昏倒了!」

  霎時,阮家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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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有別於阮家的兵荒馬亂,孫尚書家中卻是一派熱鬧非凡,賀客盈門、川流不息,門檻都被踏斷了,孫尚書和孫義昭則在家中應酬賓客,等待著新娘被迎娶進門。

  「來了!來了!新娘子來了!」一直待在外頭張望情勢的家人衝進來報告。「快快快!」

  話聲甫落,那迎娶的儀隊便浩浩蕩蕩走了過來,雲那麼高,天那麼晴,照耀著那紅灩灩的轎頂更加鮮紅美麗,所有的人都湊到門口,巷口、窗口去看了,孫尚書樂得直捻著長髮,接受眾親友的恭賀。

  大門外,迎娶的隊伍已到家門,只見新郎倌一個翻身下馬,俐落無比。他直挺著身子,望著身後的花轎,俊秀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然而眼底卻不住閃爍著一種極度壓抑的激動。

  「小姐,咱們到了。」就在這時,春雨也穿著一身喜紅衣裳,緊緊跟在轎子旁,看著眼前風光場景,忍不住心花怒放,壓低了聲音偷偷地說道:「孫家排場忒大,小姐您可真有福氣啊!叫丫頭也跟著沾光。」她喜孜孜地報告著外頭的陣勢和眾人欣羨好奇的眼光。

  阮飛香端坐轎中,春雨的話一字不漏地灌入她的耳裡,然而卻殊無半點喜悅之情。

  只是木然,對未來命運未卜的木然而已。

  轎裡轎外兩樣情,她覺得自己不該屬於這場歡鬧,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場祭典中被迫奉獻的祭品而已。

  她不快樂、她不開心……

  「小姐,要下轎了,您走好。」春雨的聲音彷彿是從遠處傳來,阮飛香想隔著那紅紗把眼前看得清楚些,然而卻是徒勞,再怎麼著,都是不辨西東。

  春雨未曾察覺主人的心思,只是忙著張羅一切,期間她也想偷瞧瞧新姑爺,待會兒好向主子報告,不過人太多,太亂上時也來不及細看,只覺有些眼熟。

  她見轎子已抬到孫家大門口,便指揮著轎夫將轎子停放好,並掀起簾子,攙出新娘子,並交給她綵球的其中一端紅綾布。阮飛香接過,握在手中,另一端則由新郎倌牽著,引領著她踏進孫家大宅門。

  真奇怪呵!明明她就身處其中,聽著祝賀辭、行著交拜禮,為何卻有一種疏離的感受?欣喜離她甚遠,歡樂離她甚遠,滿腦子只有一個疑惑,身旁這男子就是她一生一世的丈夫?

  「送入洞房!」一句高亢歡愉的話喚醒了她浮游的思維,她愕然發現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與身旁男子行完了夫妻交拜之禮,春雨攙扶著她起身,這一切的一切給了她一種恍然不明所以的感覺,不明白自己如何走到這一步,不明白為何她不能再樂天知命一些?不明白呵!千愁萬緒洶湧,盡歸一顆淚珠,那淚珠直直掉落至她那金絲紅絨的繡鞋鞋面,浸成了暗暗酒紅的一點,然而卻沒有任何人發現。

  她就這麼進了洞房。

  而一旦所有的儀式結束,接著剩下的就只是大宴賓客這一椿,然而這一切都與新娘無關,她已被領進新房,坐在鴛鴦帳中,期待著新夫婿的來到。

  夜晚。

  喧騰的喜宴在孫府庭院一字排開,珍味佳餚源源不斷地上桌,飲之不盡的窖藏老酒宛如免錢的白開水,一壇接著一壇開封,眾人都暈陶陶的樂了、醉了,尤其是好不容易盼到乾兒子結婚的孫尚書,更是不時捻著長鬚,縱情笑著。

  「來來來!大家盡量吃、盡量喝!不夠的酒菜再讓人補上來,今晚大家非得吃飽喝足才行!」孫尚書笑道,這時佟曉生正好走過來,他一見到他可樂了,忙將他拉過,對著賓客介紹道:「來,我為大夥兒介紹,這就是我的義子曉生,大夥兒稱呼他老朽給他起的字——亦桐就行了。唉!我今天真是高興啊!大夥兒都知道我愛熱鬧,往常辦花會、燈會,也是應個景,跟自己是沒多大關係的,但今晚可就不同啦!我是娶媳婦兒呢!等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終於盼到一個媳婦,接下來,可不是就該盼孫子了?」

  眾人聞言,紛紛笑了起來,孫尚書見狀,也是得意非凡,以著無盡欣賞和期待的眼神注視著佟曉生,道:「跟大夥兒說兩句話吧?」

  佟曉生頷首,也舉杯致意,笑道:「謝謝大夥兒來吃喜酒,曉生在這裡謝過了。」語畢,他仰首飲盡一杯,同時也私下跟孫尚書囑咐了一句話。

  「義父,您可別多喝了。」

  「那有什麼!我今天可高興了,放心吧!多喝死不了人。」孫尚書重重拍了他兩下肩膀,又私語道:「奇怪,親家母不知道是怎麼了,居然派人來她身子不適,不便過府吃喜酒……」

  佟曉生聞言,往主桌望去,果不其然,並沒有看到胡氏的影子。

  想到她看見他的那副表情,或許是嚇呆了也說不一定,雖然知道這樣有些不該,佟曉生還是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笑。

  「或許是身子不適吧。老人家上了年紀,禁不起這麼操勞奔騰的辦喜事,我會派人過去問候。」

  「你有安排就好。」孫尚書點點頭。「那邊盧大人在叫我了,咱們過去打個招呼吧!」

  「是。」佟曉生答應了一聲,向眼前這一桌賓客告罪後,便拿著杯酒尾隨著孫尚書而去了。

  佟曉生穿著大紅喜服,身前還掛個綵球,來往周旋於賓客之間飲酒談笑,然而隨著時間越來越晚,他的表情就漸漸地越來越心不在焉,偏偏想灌他酒的人多,不一會兒就灌得他雙頰微紅。眼見再喝就不行了,孫義昭見狀,適時地走了過來,擋下了幾杯酒後,趁勢將他扶到一邊休息。

  「還喝,新婚之夜就想裝死啊?」

  「怎麼可能?」對此,佟曉生倒是答得乾脆。「我只是走不開。」

  「呵,我就好人做到底吧。」孫義昭笑道。「這兒反正有我和大伯頂著,待會兒你就告罪退場,趁早會我弟妹去才好。」

  冬曉生微微一笑。「弟妹,你倒叫得頂順口。」

  「那可不?」孫義昭道。「你怎麼啦,好不容易娶得美人歸,卻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我也不曉得。」佟曉生歎了一口氣。「就像近鄉情怯的心情吧……」

  「婆婆媽媽的,你怎麼又讓那股子窮酸味兒跑出來了?」孫義昭撞了他一下。「別磨蹭了,快去新房吧!」

  「我還沒向大夥兒說一聲呢!」佟曉生愣了一下。

  「甭了甭了,有什麼事我替你擔著,你快去吧!」孫義昭笑道,將他推走。「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在這不知浪費了多少銀兩去了!」

  佟曉生頓了頓,不像躊躇,卻像在深思熟慮著什麼。「我怕嚇到她了。」

  「嚇到她?這話從何說起?」孫義昭道,他知道佟曉生意指用計把人家騙娶過來之事,阮飛香至今不知娶她的人竟是當年的未婚夫,但那又如何呢?就算是驚嚇到,也是喜大於驚。「我看她高興都還來不及呢!」

  「你知道嗎?」佟曉生道:「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這樣的執著到底是對還是錯,我與飛香,總共也才沒見幾次面,而見著了面,之間的對話更是少得可憐,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她……」

  「放不下也沒什麼關係啊。」孫義昭一言以蔽之。「你又不是要出家。」

  佟曉生聞言一笑。「也是。」

  「那就別浪費時間了,快去吧。」孫義昭催促著。

  佟曉生望向新房的方向,原本還算輕鬆的表情,突地鄭而重之了起來。

  他所執著的,如今已經達到了目的,然而之後呢?

  雙腳一步一步的走向那新房的方向,卻無論如何也走不快。

  見到他,她又會如何?

  千思萬想,不知不覺已走到新房門外,他佇立在外頭,只是發著愣。

  一個丫環走過來,笑盈盈地推他。「少爺,您怎麼高興得發愣啊!別淨晾著新少奶奶,還不進去?」

  「少奶奶……」是指飛香嗎?

  「嗟,還傻了。」那丫環吃吃笑著,替他打開了門。「快去吧。」

  木門應聲咿呀而開,映人眼簾的,是一對紅燭爍爍。

  丫環識趣的道過喜之後,輕輕的將門帶上。門一關,他許久以來的心願已經達成。

  那就是在沒有任何人的干擾下,只有他和她。

  費盡了多少心血,用盡多少思念,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怎麼到了此刻,他反而猶疑了呢?

  坐在床上的新娘,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人兒嗎?他期待的就是這一刻。

  嚥了嚥口水,他往前走了幾步,拿起秤桿,伸入新娘的蓋頭下方。

  準備好了嗎?他自問,然而沒有回答,一股渴切的心情便促使他緩緩將蓋頭撩起。

  一張垂首容顏,靜靜地出現在他眼前。

  佟曉生的心,莫名難抑的揪了下。是怎麼了,他竟不敢喚她?

  緊張感流竄在兩人之間的氛圍,阮飛香垂首斂眉,只覺蓋頭被掀去後,一陣亮光撲面而來,然而新郎卻沒有半句言語,半晌之後,她終於有些耐不住性子,微微抬起頭來。

  這一瞧,卻是怔了。

  「你……」她愕然。

  佟曉生只是默默凝望著她,心中微微悸動,相思千縷,如萬川匯海,淚滴歸宗。

  真到了見著面的這一刻,卻是相見無言了。

  「怎麼……會是你?」良久,阮飛香才吐出了這麼一句完整的句子。

  怎麼會是他?佟曉生怎麼會是她的夫君、她的新郎?這究竟是為什麼?

  「孫亦恫、孫亦桐,你沒想出些什麼嗎?」眼前人以著不可思議的低緩語調,溫柔地對她說著。「孫亦桐、亦是佟,孫亦佟就是佟曉生啊,飛香……」

  「啊……」阮飛香低呼一聲,儘是不可置信的激動。「怎……怎麼可能……」

  「是真的。」佟曉生道。「是我。」

  阮飛香猶自在夢中,怔仲的望著他。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從方才起,她所說的話就只有問句。

  佟曉生道:「說來可話長了。」他在她身旁落坐,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你願意聽我解釋嗎?」

  阮飛香自是無言的看著他,但更驚奇於他那雙手所傳來的熱度。

  他是那麼的自然與主動,一點都不忸怩,彷彿過去那些相隔的時光從來沒有存在過,燭火輝映出那俊眼修眉以及眼底散發出的奇異光彩,阮飛香不由震動了下……

  佟曉生溫潤如水的語調,緩緩傳進她耳中。

  「我欺騙了你的母親。」他淡淡的道。

  阮飛香聞言一愣,對於他這種毫不矯飾的坦白顯得有些迷惑。

  「從頭到尾,她不曉得我的真實身份。」

  對此,阮飛香只是愕然。「這……這又是為什麼?』

  「以佟曉生的名義去娶你,難道你的母親會答應嗎?」佟曉生道。

  「可是……這個玩笑開得也未免太過分了啊……」阮飛香咬著下唇,心緒紛亂……

  啊……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他就已經站在眼前,這是他倆的新婚之夜,為何她滿心只有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飛香……」他的聲音傳來,是那麼的好聽。「我沒有把握,你娘是否還願意把你嫁給我,所以才出此下策。」

  「所以我娘……她不知道是你嗎?」

  佟曉生微微一笑,那表情說不上來是嘲諷還是單純的微笑而已。「不,她知道。」

  「她知道。」

  「是在迎娶的時候發現的吧,我想。」想起她萬分錯愕的站在阮家大門前的模樣,佟曉生心中竟絲毫不覺愧疚。

  或許他不夠善臭吧,但他真的覺得那表情簡直是有趣至極,尤其是出現在一個教養良好的貴婦身上,他幾乎可以判定若不是驚嚇過度,他的丈母娘搞不好在第一時間所採取的行動就是將他的新娘子搶回去。

  阮飛香望著他,只覺心中充滿奇異感受。

  他似乎沒變,卻又已經大不相同,那俊秀的神情不再只是充滿單純的戀慕,而是一份對己身能力的肯定與從容,居然還結結實實的開了她母親一個天大的玩笑,他雖然成熟了,卻也好像更陌生了啊……

  「飛香,你生氣了?」見她一直不說話,佟曉生垂首探詢。

  瞧清了她細緻典雅的五官,就連微蹙的眉頭也盈盈楚楚,他不由得心中再次歎息。都說水鄉的水溫柔多情,水鄉的水也最是滋:養人,水鄉的女兒個個出落得娉娉裊裊,如工筆精描,盈盈纖纖,銷人心魂,他的飛香應是其中之最了……        

  「我不生氣,我只是擔心娘的反應。」她吶吶的說著。「還有……你讓我反應不過來……」

  「為什麼?覺得我欺騙了你們嗎?你覺得受到侮辱了?」

  「不……」捫心自問,她竟是喜大於憂的,這點只有她最清楚。

  「還是……就因為我太想要你嗎?」佟曉生緩緩說著。

  飛香心中一動。

  「太想要你是錯的嗎?」佟曉生又問。「飛香?」

  「我不知道……」阮飛香咬了咬那豐潤如櫻的紅唇。「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你知道的。」握住她鮮手柔美,佟曉生無限溫存婉轉。「從第一次看見你到今天,走到這一步,實在太遙遠……」

  被他握著的雙手,傳來一陣溫暖的觸感,令她雙頰不禁羞紅。

  從來沒有男子碰過她,但他卻親暱得如此自然,最奇怪的是,她竟然也沒有感覺到任何不快……

  反而是心跳加速的……

  「我……我何德何能?」她開口,語音有些沉滯。

  何德何能,讓他如此眷顧?

  佟曉生看著她如醉雙頰,緩道:「你不知道嗎?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了。」

  不明白他說的話,阮飛香疑惑地看著他,佟曉生又道:「若不是為了你,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所有的努力,只為了讓我自己配得上你。」佟曉生將手輕輕撫上她那柔軟面頰。「我想把你放在掌心中憐惜,呵護……這—切需要太多太多資源作為後盾……」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阮飛香突然輕輕地截斷他的話。「我不要你把我當作收藏品,我只是……只是想做你的妻子。」

  佟曉生聞言,一股暖暖的感動不由得漸自心中生起。

  「真的嗎?你真的這麼想?」他的飛香、他的意中人、他的解語花……

  阮飛香不意自己竟會說出這種話來,一時無語,以手遮唇,低下頭去,只覺面上發燙。

  雖說他倆已是夫妻,然而也才不過剛成親,自從和佟曉生重逢之後,她就陷入一種相逢猶似在夢中的感覺。可能是驚喜,也可能是那種怕他只是泡影似的出現一下又消失的感覺,竟讓她不自覺地將心事全盤托出,直至意識到這是如假包換的現實後,女兒家的羞赧才突然湧上來,羞得她只是低垂著頭,不知如何是好。

  但即使如此,他還不懂嗎?他看著她的眼睛是那麼炙熱,彷彿想要找出她所有的愛意……他怎麼還未看出,早在眸光流盼間,思念就已然決堤了啊!

  他還需要找什麼呢?

  她早已全面投降,早已是這樣了,在多年前的花前月下,第一次見到他起。

  那淡淡憂鬱的雙眼,追隨她的瞳眸像一把鎖,扣住了她的思想和心神……

  他早就都懂,為何此刻卻像個急於得到保證的癡兒?

  「香兒?」

  阮飛香咬了咬下唇,想微笑,又自覺不夠矜持,於是逕自面上羞紅。

  他怎麼還要她說,說什麼呢?說在愛情的面前,他們都是傻子嗎?

  「你太安靜、太沉默,讓我都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了。」佟曉生溫和地促誘著她。「香兒,你到底明白了嗎?理會了嗎?咱們已經是夫妻了啊。」

  阮飛香聞言,這才抬起頭來。

  真的、真的,眼前這人,那一去經年,常出現在她夢裡,讓她魂牽夢縈的男子,已確實成為了她的丈夫……

  她緊緊用手攢著衣帶,貝齒輕咬著下唇,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話。        

  「我……我很驚訝,但是,也很……高興。」

  這已是她竭盡所能可以表達出的心情了……

  「我也是。」一句我也是,已道盡無數相思。佟曉生看著她明媚動人的模樣,一時情難自已,張開雙臂擁住了她,阮飛香身子一僵,只是被動的由他抱著,腦海裡卻早已天旋地轉,不辨方向。

  「飛香,我終於可以這樣肆無忌憚的喚著你的名字了……」他喃喃地在她耳邊輕吐著氣息。

  暈眩。

  「飛香……」暈眩。

  「我想你、要你,想得快發狂了……」暈眩。

  佟曉生的手緩緩自她肩膊滑下,手指所到之處皆有一種她說不清的灼熱感……

  儘管只是擁抱,也是此生首次,畢竟從未有男子這樣對待過她。莫名的羞怯湧上來,她不禁星眸半閉,以掩去自己的心情,但殊不知如此一來,卻讓身體的感覺變得更為敏銳。

  「啊……」她輕喃。

  「香兒,我的香兒……」他的唇抵在她那露珠似的耳垂旁輕吻,手輕輕環住她纖如弱柳的腰身……

  他的動作是那麼輕緩而溫柔,就像在對待一件珍寶般的小心翼翼,阮飛香只覺一陣酥軟,身子都不聽使喚了……

  她柔軟的倚偎似水般多情繾綣,卻帶給佟曉生如火燎原般的激情,他只怕碰壞了她,卻又渴望著她,輕將她鳳冠取下,揚散她一頭長髮,解開那重重的嫁衣,她比他想像中更加纖細呵……

  探人那潔白的衣襟,他溫存的解去她的束縛,微微敞開她的罩衣,雪嫩的嬌軀和鮮紅肚兜映人他的眼中……

  賽霜欺雪的膚色溫潤如珍珠、滑膩若脂……他的香兒在清靈矜持的外表下,竟有著足以焚燒所有男人理智的艷麗……

  夢耶,非耶?

  阮飛香宛如醉酒,身體為了這樣的悸動而顫抖,他的手在她渾圓飽滿的胸脯上游移,他的唇在她的頸畔鑲嵌一個又一個的輕吻,宛如在崇拜一個神祇那樣的愛她。在她睜開眼,慾望向這個成為她丈夫的男子時,佟曉生復上了她柔軟的櫻唇,輾轉吸吮著她口中的甜蜜……

  「唔……」

  慾望漸熱,不知何時,他竟已卸去了她身上的衣物,只剩下那鮮紅明媚的肚兜兒仍在她的身上,襯得她的雪膚更加細白。佟曉生一手伸往她頸後,拉住細繩結,輕輕一扯,繩結被解開,肚兜霎時掉了下來,裸露出兩蕊春櫻,飛香羞得滿臉通紅,立時背轉過身,佟曉生卻由後頭抱住了她,輕握住那兩片誘人丘壑。

  「曉生……不……」

  「香兒……怕我嗎?」他的聲音低沉,如感染了魔力般。

  飛香嬌喘微微,香汗如雨,她又是緊張、又是難為情,然而被他所撫觸的異樣快感,卻又不停止的傳人四肢百骸,她想發出聲音,卻又覺得那樣太過放蕩……

  「怕我嗎?」佟曉生在她耳邊吹著氣,一手漸滑過她平坦的小腹,伸往那女性的柔秘之處……

  「不……」阮飛香已是全身酥軟,似乎希望他住手、卻又不希望他停止,這甜蜜的折磨已讓她忘了羞恥、失去理智……

  「要我嗎?」佟曉生問。「飛香,我愛你,從第一次見著時就愛上了你,但我卻從不曾得到你確實的回應……香兒,你愛我嗎?要我嗎?」

  「……」阮飛香輕嚶了一句,然而佟曉生卻聽不清。

  「再說一次,香兒……」

  阮飛香這時只覺再也承受不住更多、更多的挑逗與熱情,她—個昂首、淚落歎息。

  「我……我……」終究是女兒家的羞赧,使得她低低喃喃,卻再也無法更進一步的表達更深刻的慾望。

  那嬌喘微微、纖纖楚楚的模樣動人至極,佟曉生忘情擁緊那纖纖如柳的嬌驅,只覺這樣也不能表達情意於萬一。

  於是,衣帶寬了、燭火熄了,月兒也隱沒了,晚間的尚書府裡,一朵夜曇悄然綻開,吐露著清香優雅的芬芳,而紅綃帳中,則發出了酥軟細微的嚶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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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4-1 20:54:24
第八章   


  成親後的第一個早晨,阮飛香醒來時,佟曉生已不在身邊。

  陽光從白色棉紙糊窗外暈暈照進,那種微暖卻不熱人的溫度,漸漸地烘醒了床上的她,洋溢在四肢百骸的,除了溫暖,還彷彿有昨夜的熱度。

  她美目半睜,星眸微揚地環視了室內富麗紅艷的擺設一圈,只覺陌生,輕輕動了動身子,卻感到四肢酥軟。

  有人似乎是算好時間似的,從外頭敲了敲門。

  「誰?」阮飛香一醒,下意識地將被子拉到自己胸前。

  「小姐,是我,春雨啊!」

  聽到她熟悉的聲音,阮飛香心中大石頓落。「進來吧。」

  春雨得到許可後開門進來,只見她領著幾個幹粗活的丫頭抬著一桶熱水走到內室裡,放下之後,春雨讓她們退了出去,也順道拴上了門。

  阮飛香這時也已起身,坐在床沿攏著長髮,整理一下之後,才從屏風後面走出來。

  「這?」看見那桶雲霧蒸騰、還冒著煙的熱水,她不禁一愣。

  「怎麼才早上就搬了洗澡水進來?」她奇怪地問。

  春雨只是笑。「我也奇怪啊,還道這家子規矩到底和眾人不同,竟是早上洗的澡。後來才知道,原來都是姑爺吩咐的。」

  「姑爺?」阮飛香喃喃自語了一句。他吩咐的?

  「是啊!姑爺的心好細,知道您昨兒累了一整日,泡泡熱水、浸潤浸潤身子自是舒爽些。」春雨一邊說,一邊走到她面前。「春雨還沒跟小姐恭喜呢!小姐大喜了,新姑爺人品貴重、風流瀟灑,打著燈籠也找不著,春雨恭喜小姐。」她掩不住滿臉喜色。

  「貧嘴……」阮飛香雙手抱臂,咬著下唇輕斥了一句,然而嬌羞神態卻是無限。        

  春雨笑道:「小姐別惱,咱們做丫頭的給主子道喜,可是應當應分呢!再說,那大廳上您的公公待會兒不也要向您道喜,您難道也要說他貧嘴嗎?」

  「越說越不像話了。」阮飛香道。「再胡說小心我擰你。」

  「好好好,不說不說。」春雨作勢打了自己兩下耳光。「這會兒還不快快梳洗,老爺在外頭等著您去請安呢!」

  阮飛香聞言,於是開始脫掉袍子,浸入溫熱的洗澡水中,春雨替她將長髮綰起,瞧見她頸處烙下的幾點櫻紅,忍不住吃吃直笑。

  「笑什麼?」阮飛香紅著臉道。

  「沒沒……」春雨道。「春雨只是想,新姑爺可知道疼人了,實在是難得的好夫君啊。」

  「你這丫頭,淨說些渾話。」阮飛香下意識地用手遮住那昨夜所留下,熱情的證據。

  「小姐別害燥,春雨有話跟您說呢!」

  阮飛香不語,只是輕輕拍著水,春雨見她沒有阻止的意思,於是自顧自的往下說。

  「我說了您可別惱,我總覺得奇怪,咱們新姑爺怎麼那麼眼熟啊!可那時太忙,也來不及多想,一直到今天早上,我越想越不對勁,新姑爺他……跟『那人』有點像,不……不是像,根本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啊……」

  「他是曉生。」阮飛香簡短地道。

  「曉生……噢……」春雨先是無意識地接了一句話尾,爾後突然愣了一下。「啥?」

  阮飛香不語,只是默默地看著她。

  春雨見到她的眼神,一字一句的再確定道:「小,小姐,您說的曉生……該不會就是那個佟曉生吧?」

  「要叫姑爺。」阮飛香糾正了一句。

  「真……真的是他?!」

  「我也是到昨晚才知道。」

  只見春雨的眼神慢慢的從不可置信,轉為驚喜。「這是真的,不是夢啊?天啊!小姐,這下可是真的『大喜』了!」

  「瞧你……」春雨是跟著飛香從小到大的,因此阮飛香也特別能瞭解她那種代她歡喜的真誠。

  「我原以為小姐嫁過來,一定不大情願,誰知看到您的樣子還那麼高興,這才敢跟您說笑,沒想到原來裡面還有這麼一段因緣……」

  「世間的機緣,實在難說……」阮飛香輕道一句,盯著水面波紋,眼色無限溫柔。

  直到這一刻,她仍覺得自己像在夢裡一般。

  昨夜纏綿、柔情繾綣,今朝的晨曦,床畔卻已是一人,不由得教她如墮夢霧,如進迷濛。

  是真的嗎?關於嫁給他這件事?

  想到他,她忽然發覺自己從醒來那一刻,就沒看到他的人……

  「春雨,姑爺人呢?」

  春雨被她那麼一叫,忙回道:「喔!我也沒瞧見呢!」

  「那這熱水是?」飛香原以為是佟曉生親自吩咐春雨帶來的,沒想到卻不是這樣。

  「我一早來叫您的時候,那幾個丫頭就已經端著水候在門口了,想來姑爺起得更早。」

  「是嗎?」是什麼事情,讓他寧願頂著晨間的曦霹早早起身,也不擁著她多睡一會兒?

  「對了,那丫頭告訴我,姑爺說要讓您睡得好些,別太早叫您起來。」春雨說。「天哪,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這件事……」

  「別自言自語了。」阮飛香打斷了她。「快快幫我梳洗更衣吧,就算他再怎麼疼我,今天可是新婚初朝,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長輩面前失禮。」

  「啊!瞧我這糊塗腦袋,淨樂著,連這等大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春雨打了自己腦袋—記,匆忙地開始張羅待會兒要穿的衣物。

  阮飛香見她忙碌如許,便不再說話,將上半身全數浸入水中,

  任由昨夜的甘甜回憶在心中慢慢、慢慢地發酵……




  房外。

  佟曉生在外頭閒閒佇立,望著蜂飛蝶舞的花園,不動如山,像在等待什麼,卻又沒有焦急的神色,當房間的門咿呀應聲而開時,他這才緩緩回過頭。

  阮飛香一身淡紫紗衫,全身疏無半點贅飾,紅潤的臉龐宛如珍珠表面散著晶瑩光彩,她長長的頭髮已綰成一渦垂髻,只在鬢旁露出兩綹青絲,看上去清爽如春,人淡如菊。

  早知道她是美麗的,但從沒想到每一次的見面,都讓他不由自主的再次怦然心動,即使她已成了他的妻子、他的人……

  飛香也發覺了他的存在,抬起頭來望向他,爾後,是微微的一笑。

  在很早以前,連這樣的一個微笑都是奢侈的……

  「早。」不知何時,她已走近他的身邊,主動打著招呼。

  「睡得可好?」佟曉生垂首詢問。

  他的口氣是那麼的溫和,飛香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情緒,似被他無痕的熨平了。

  他沒瞧出來吧?她是那麼的緊張與不安,就連打個招呼,也需要鼓足最大的勇氣呵!        

  「好……」她點頭,努力地平靜那狂跳的心。

  「那就好。」佟曉生微微一笑。「你身上很香呢。」

  乍聽見他突然在毫無其他意義的問安語句中,進出這麼一句略帶著曖昧意味的話,不禁使她羞紅了臉,然而佟曉生不過是有話直說,根本沒想太多。

  「你……你去哪裡了?」她將臉轉向旁邊,企圖岔開話題。

  「噢,杭州的織作坊那邊有點急事,那兒管事的前些日子就來了,是我太忙走不開,今天早上才去書房寫信,好讓他今早帶回去發落。」佟曉生道。「不好意思,一早起來沒看見我的人,想必讓你擔心了吧?」

  「沒……沒……」阮飛香唇角微揚,輕搖著頭。

  「不擔心我嗎?那我可會難過呢。」佟曉生故意道。

  卻見飛香神色一變,拚命的想要解釋些什麼。「不……不是那樣的……」

  「不然是怎樣?」天啊!他真愛煞她這欲語還休的嬌柔模樣,故意逗弄著她,看她那副有口難言卻又想保持端莊鄭重的複雜表情,讓佟曉生真有一種想摟緊她的衝動。

  而他也真這麼做了。

  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的一擁,讓跟在後頭的春雨吃吃直笑,路過的下人們俱是一驚,阮飛香更是雙頰羞紅已極o

  「怎、怎麼……」她嚇得竟都結巴了。

  「我就想好好的抱抱你。」佟曉生在她耳邊輕語。「別動,飛香,讓我抱一抱你就好……」

  「這、這樣不好啊……」她低弱地呢喃。「大夥兒都在看呢……」

  「愛看就讓他們看去吧,我抱自己的妻子,有什麼好看的。」

  「你……好霸道……」她快融在他的懷裡了,他難道還不曉得嗎?

  佟曉生卻更是用力收緊臂膀,緊緊、緊緊地擁著她。

  「想了多久、盼了多久,才有資格擁住你,這種『霸道』的權利,我想我是應得的。」

  「你……」阮飛香微微掙開他,還想說些什麼,不料佟曉生卻在此刻覆上了她的紅唇,以吻封緘。

  這個吻,採得比昨日的吻更加悠長、綿久……

  他熱情的探詢、吸吮,如同採蜜的蜂,時而輕啄,時而狂猛,全融化了、全面降伏了……

  「隨……隨你吧。」這是阮飛香在擁吻的余空裡,那軟弱理智僅能吐出的唯一一句話。




  孫府,大廳。

  孫尚書從一大早起床,便開開心心地一邊坐在大廳裡等著新婚夫婦前來奉茶,一邊和孫義昭閒聊,不料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佟曉生帶著新媳婦出現。

  「義父早。」佟曉生恭敬地道。

  「飛香給義父請安,義父早。」阮飛香抬起頭,盈盈一拜。

  「好好好、早早早。」孫尚書不住得意地捻鬍子,笑嘻嘻地端詳眼前這一對璧人。

  早盼、晚盼,終於盼來一個媳婦,他當然高興了。

  「不好意思,我們來晚了。」佟曉生道,若無其事的模樣鎮定自然,反倒是一旁的阮飛香卻紅了臉。

  「呵呵呵,哪對新婚夫婦不是這樣,小夫妻嘛!自然是感情好些才好,我也才好早抱孫子啊!是不是?」對此,孫尚書倒沒有太大的責怪之意,只是不住地笑。        

  這時春雨從後頭接過了送來的茶盤,走上前來提醒眾人。「喫茶了。」

  一旁的孫府管家忙命丫頭取來軟墊墊在新人腳下,佟曉生於是扶著阮飛香跪在墊子上奉茶。

  「對了,在喫茶之前,我有一個提議。」孫尚書突道,一對新人不由疑問的看向他。

  只見孫尚書咳了兩聲。「曉生啊,我平日待你如何?」

  佟曉生一愣,仍是回答:「恩同再造父母。」

  「好好,既是再造父母,那你可得言聽計從啦?」不待他回答,孫尚書又道:「從今天起,你們倆就別再義父、義父的叫我了,聽得怪彆扭,曉生,若你真把我當成父親,就喊我一聲爹吧!」

  「義父……」佟曉生愣愣的看著孫尚書,心中的感受無法言喻。

  「當然,飛香也要跟著喊,如此一來,咱們這個『家』,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實』啊!」

  阮飛香感動的看著眼前這個長者,只覺無限敬佩與喜愛。

  一旁始終沒說話的孫義昭見狀,忙幫著敲邊鼓。「怎麼,高興得都啞啦?!還不快說話?」

  阮飛香聞言,便偷偷拽了拽佟曉生的袖子。

  佟曉生這才如夢初醒,一個拜倒,心悅誠服的喊:「爹!」

  「好……太好了……」孫尚書的眼底也早已忍不住激動,潤濕了眼眶。「這也算另一種『老來得子』吧?呵呵呵,從前聽你義父、義父的叫,總覺得仍有親疏之別,今天你這一聲爹,才真是讓我打從心底高興啊!」

  春雨見狀,將茶水遞到新人面前,佟曉生與阮飛香雙雙接過後,便向孫尚書敬茶。

  「爹,請用茶。」

  孫尚書伸手接過茶杯,一飲而盡,喜悅充盈於胸。

  「接下來,你們可要加點油,快生個小娃兒,知道了沒有?」

  阮飛香沒有說話,佟曉生卻點了點頭。「曉生會『盡力』的。」

  「呵呵呵呵呵……」孫尚書又是笑。「去吧!也跟你義昭大哥敬一杯。」

  「是。」佟曉生扶著阮飛香轉了個方向,拿過新的茶杯之後,向孫義昭奉茶杯。

  「大哥,請用茶。」佟曉生和阮飛香異口同聲地道。

  「你們這麼有禮,倒教我有些不好意思。」孫義昭嘿嘿笑道,拿過茶水,也是一飲而盡。

  「這茶水還真甜啊!」阮飛香不解其意,孫義昭又接著說道:「好像在裡頭放了蜜似的……」

  「香兒怕羞,你就別再扯淡了。」佟曉生白了孫義昭一眼。

  「唉,我說的是真的啊,怎麼你們不相信我?」孫義昭圓著眼道。「大伯,你就沒喝出什麼味兒來?」

  「呵呵,你啊!夠啦,淨東拉西扯的,什麼時候也正經正經,趕快給我娶個老婆回來?!」

  孫義昭一聽到這句話,彷彿被火燒著尾巴的老鼠般,急得又是陪笑、又是敷衍。

  「不急不急嘛!這曉生才剛娶,我看我就再緩緩吧?」他一邊說,腳步一邊往後退。

  「緩你個頭!」孫尚書見狀,立即起身追了上去。「我今天要不說到你點頭,老子就是你孫子!」說著說著,兩人竟就這樣退出大廳去了。

  阮飛香驚訝的看著這一幕,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這算「為老不尊」嗎?

  至少她可從來沒看過這種長輩和這種大哥啊!

  自己的母親是嚴肅的,大哥則是標準的紈褲子弟,跟孫家的人完全不同,但是……她卻發現,自己竟完全沒有適應不良的問題!

  「義昭就是這樣,老讓爹氣呼呼的。」佟曉生為外頭的追逐戰下了註解之後,回過頭來。「你嚇到了吧?」

  阮飛香播了搖頭。「不……」

  「以後你慢慢就會習慣的,家裡都是男人就是這樣…」

  「可是……我來了啊。」阮飛香低低說了一句。

  佟曉生聞盲,深深望了她一眼,是感動的,於是伸出了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




  三朝回門。

  新娘子嫁入夫家後的第三天,理當回娘家探望家人,這項習俗誠然不可免,阮飛香也滿心企盼著這個日子的來臨,畢竟母親從她初決定婚事時就操了太多太多的心,甚至直到婚禮前才知道她的未來女婿竟是從前被她毀婚退約的佟曉生。這件事有太多需要說明的地方,她自己也早就在心中沙盤推演了好幾次,最好最壞的情況她都想到了,然而有件大事,卻被一個突發狀況把步驟全數打亂了。

  「杭州那邊又出狀況了。」這是佟曉生在成親後第二日晚上,進門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阮飛香原本坐在桌前繡著荷包,見到他進來,忙起身倒茶水。

  「怎麼了?」她不明所以,只是怔怔地望著新婚夫婿。

  佟曉生望了她一眼,了無心緒地道:「原本我想,有蘇貴帶著我的信,搞不好那些蠶戶會比較安心,我或許也不必急著動身,可以留在家裡好好陪你些日子。然而那信效果竟不大,現在甚至傳出有人想要挖角咱們織作坊中的織工,事關重大,我必須馬上放去一趟安撫他們。」

  「馬上?馬上是多趕?」

  「現在、立刻、馬上。」佟曉生道。

  阮飛香聞言一愣。

  「那……」她也知道現在說什麼回不回門的,似乎不太恰當,然而……這事卻也不小啊!

  佟曉生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隨即意會過來。

  「該死!」他怎麼沒想到,今天是回門的日子?!

  阮飛香頓了頓,半晌,有些遲疑地道:「那不然,這樣好了,你真那麼趕的話,不妨先去杭州,回門……我自己一個人去就……」

  不料她話未說完,便馬上被佟曉生打斷。

  「那是不可能的事。」

  「呃?」

  「我不可能讓你自己一個人回娘家的。」佟曉生雙臂一伸,將她擁入懷中。「那太委屈你,也不是我的本意。」

  「可、可是,又能怎麼辦呢?」

  「這一去杭州,沒有十天半月肯定回不來,我們才剛成親就留你獨守空閨,說什麼也不行。」

  「你……你去,我沒關係的。」阮飛香螓首輕偎在丈夫懷中,低低地說了一句。

  「不行。」佟曉生一言決斷。「跟我去杭州吧,飛香。」

  「什麼?」阮飛香又驚又喜的。「那……那回門的事情又要怎……怎麼辦?」

  「等從杭州回來再說。」佟曉生道。「我相信岳母能理解,畢竟她也是生意人。」

  「嗯……」

  「倒是此行還有對不住你的地方,為求快速到達目的地,咱們可能得輕車簡從,最好連丫頭都別帶,可能有些不方便,但回程的時候,倒可儘管遊山玩水,希望你不要見怪。」

  阡飛香只是點頭。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別說沒有丫頭,在確認了自己的深厚情意之後,就算跟著他餐風宿露,她大概也會毫不猶疑地跟隨吧?

  「你母親那裡,待會兒就讓春雨回去說,現在,咱們可得抓緊時間,準備行李才行。」佟曉生輕輕鬆開阮飛香的身子。

  「我明白。」阮飛香答了一句之後,欲往內室走去,才移動了兩、三步,佟曉生忽又喚住了她。

  「香兒……」        

  「唔?」她回首,淡淡地笑。

  凝望她纖瘦如柳的身影和那抹美麗動人的微笑,佟曉生強忍住想再度擁她入懷的衝動。

  她那麼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微笑,就足以讓他置身雲端,畢竟在多年以前,這樣的對待是他可望而不可求的啊!

  「還有什麼事嗎?」阮飛香見他一直不說話,於是歪了歪頭狐疑地問道。

  佟曉生一醒神,忙道:「不……沒事了,我只是,看你看得出神……」

  阮飛香未料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一時間粉頰羞紅。

  「傻瓜!」她紅著臉不知該回答什麼,隨口低低地輕斥了一句,一甩帕子,逕自進內室裡去了。

  留下佟曉生一人站在外間,癡癡、愣愣、傻傻的,看著她離去的方向,臉上卻浮泛出莫名的微笑……




  阮家。        

  在佟曉生向孫尚書稟過詳情之後,孫尚書雖覺得三朝回門不回娘家於禮不合,但礙於一切都是為了自家生意,也不好反對,於是在佟曉生帶著新婚妻子坐上前往杭州的馬車後,他便讓春雨帶著一堆陪罪的禮品,立刻啟程到阮家稟報這個消息,可想而知的,是胡氏的反應。

  「什麼?!」砰地一響,胡氏一拍桌子站起來,望著滿室生輝的佈置,只覺有一種被耍弄的感覺。

  「姑爺說……他不放心將小姐一個人留在家裡,新婚燕爾,不好冷落人家,讓小姐自己回來,小姐又太可憐了……所以這才帶了小姐前往杭州了……」

  「胡扯!」胡氏斥了一句。「這兒是她的娘家,她要回來愛回來,輪得到旁人說三道四嗎?!」

  「可是……三朝回門,姑爺不在身邊,總是怪怪的,誰也沒開過這個先例啊!」

  「佟、曉、生……」胡氏一字一句,咬牙切齒的。

  「喲!大清早的,怎麼就吹鬍子瞪眼!」外頭忽有一男子,提著鳥籠晃悠悠的走了進來,滿臉輕佻神態,正是阮光宗。

  胡氏看見他,心底就有氣,恨鐵不成鋼的罵道:「都是你!」

  「我?!」阮光宗嘿嘿一笑。「娘可別找著人就開炮,大清早的我可啥也沒做啊!」

  「就是你啥都沒做!」胡氏痛心疾首的看著他。「要是你爭氣一點,我何至於拿人手短,還白白賠上了香兒!」

  「夫人……」春雨在一旁吶吶的插嘴。「其實,小姐嫁過去以後,姑爺一直對她很好……」

  「要你多事!」胡氏白了她一眼。

  「唉,跟一個小丫頭有什麼好計較的!」阮光宗搖搖頭,一手拿著竹枝,不住地逗弄著籠裡的鳥兒。

  「娘啊,我勸你啊,心嘛就放寬些,飛香嫁過去有啥不好?人家財大勢大,你也不吃虧啊!再說這事當初不也是你作主的?」

  「你懂什麼!」胡氏再氣不過,走過去狠狠擰了他一把,疼得阮光宗哎喲喂呀直叫!

  「咱們是中了人家的計!」

  「中計?」

  「那姓佟的騙娶了咱家的女兒!」        

  「姓佟的?」阮光宗道:「妹子不是嫁到孫家去嗎?何來什麼姓佟、姓董的?」

  「佟曉生!」胡氏恨道。「他不知道和那孫尚書攀上了什麼關係,如今是撿了高枝當鳳凰啦!居然趁你被元寶賭坊的人扣押住,張魁強要香兒的時候過來提親,我怕她誤了終身,這才答應將她嫁到孫家去,沒想到娶她的人竟是當年那個佟曉生!咱們都被騙了!」

  「哈哈哈,這佟曉生果然厲害。」阮光宗未如想像中的義憤填膺,反倒是笑起來。「不過就這麼說來,娘你也沒損失啊!」

  得了五十萬兩銀子,還有一堆豐厚的聘禮,兼之又與德高望重的孫家攀上了關係,這筆帳怎麼算都合算,他實在搞不懂有什麼好氣的。

  你當然不會瞭解胡氏內心複雜的情緒,當年她嫌佟曉生窮,把他趕了出去,沒想到他卻脫胎換骨回來,還娶走了飛香。簡直就像在打她耳光似的,教她如何不生氣?窩囊的是她不明就裡地收了五十萬兩,更是吃人的嘴軟了,沒想到這會兒,他們居然連三朝回門都不回來省親,簡直是不把她這丈母娘放在眼裡!

  「夫人……」春雨見狀,還想說些圓場的話,不料胡氏卻一揮手,示意她住嘴。

  「罷了罷了,他們眼底沒我這個娘,我也什麼都不管了!」種種新仇舊恨一湧而上,讓胡氏氣紅了眼,也傷透了心。

  她一甩手往室外走了去,徒留一室為了迎接佟曉生夫婦回來的隆重佈置。只因這一切,看起來都像對她的一種嘲諷與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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