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臣只想,讓公主幸福。」闕懷安終於說出口,玄武帝聞言,也不禁怔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露出輕蔑一笑。
「口氣倒是不小。」玄武帝冷哼道。「曙兒食養天家富貴,你一介小小武夫,如何讓她幸福?」
「父皇!」
「你給朕閉嘴!」玄武帝怒斥,話語嚴厲且不留情面。「朕過去就是太寵你,才會由著你胡來,甚至還私定終身!從今以後朕不會再順你的心、聽你的話了!」
「父皇又何曾真正聽過我的心聲?!」曙公主聽到這句話,心中更是激烈翻攪。
「我是公主身份,可我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皇宮裡金山銀山呼奴喝婢,可那不是我想要的!」
「你不知足?」玄武帝忍聲問著,一句比一句更具威脅。「你還不知足?!」
「我是不知足!」曙公主悲切地哭喊;「我只想有個知心人,可以任意跟他撒嬌訴苦、讓我依賴,皇宮這麼大,卻一個這樣的人也沒有,除了懷安!」
「懷安?叫得真是親熱哪!」玄武帝眸裡精光一瞬即失,殺氣卻已在臉上浮現,他是父親,但更是人君,這樣的忤逆,他何曾在其它子女身上經受過?
不……或許是因為平常的曙太順從、太與世無爭,才會讓他更加的驚訝憤怒吧!
「看來這人是真留不得了。朕也想做個賢君,無奈經常時不我予。」語畢,玄武帝大步流星地上前,一把攫住曙公主的手腕,也不管女兒疼不疼,就將她往外拖。
那手勁之大,疼得曙眼淚都要掉出來,她一手緊抓著闕懷安的衣角,已是一片淚眼迷濛。
不要啊!她不能離開闕懷安,不能不能離開的!要是真就這麼被帶走,也許就是永訣了!
闕懷安彷彿感應到她的心思,心狠狠地冷顫了一下,在回過神之前,他已抽出長刀,橫在玄武帝面前。
「懷安!」曙公主驚喊。
「你想弒君?!」玄武帝看著那亮晃晃的長刀,唇邊的笑意更加森冷,這不可好,弒君犯上,判他一百個死罪都還有找了。
「懷安,不可以!」曙公主的聲音猶如哀懇,但當刀一架到玄武帝的面前,闕懷安便突然忘記了一切,連曙公主的聲音都變得好遙遠……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道生疏卻又親切的呼喚。
「懷安……」
曾經那麼親愛地喊著他名字的父親呵……
還有那曾經有過的無憂無愁的童年時光,昏黃美好得讓他心痛,那年他十五歲,十五歲以後一場血雨洗去了他眼中心中所有的顏色,一切都是灰白如燼,而造成這一切的就是眼前這男人。
他失去了家、失去了爹、失去了一切……
是這個名為皇上的男人奪走的。
不自覺地,握住刀把的手,更加的用力使勁,銳利的刀鋒擱在仇人的咽喉不到一吋,只消那麼一用力,登時便可拉出一道血口子,讓對方皮開肉綻。
這可怕的想法在闕懷安腦海中不停地旋轉著,他直盯著亮晃晃的刀面,白光照出了玄武帝冷然若素的面容,令他感到悲憤。
「懷安!」
一個清亮且熟悉的女聲突然將他自那黑暗的深淵喚了回來,他睜眼,只見一雙澄澈的眼睛,哀懇地望著自己。
「懷安,不要……」
是公主的聲音、公主的眼神。
是她。
闕懷安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他下意識地看向玄武帝,曙公主卻一把拉住他,迫使他回頭。
「不要看!」
「公主。」
「懷安,別那麼做,那是我的父親啊!」
「即使他逼你?」
曙公主咬了咬下唇。「懷安,橫豎我跟你死在一塊兒,但你不能再重蹈你父親的覆轍。」
重蹈覆轍?
四個字閃過闕懷安的心頭,腥風血雨的回憶啊!但又怎麼比得上眼前的心珍貴?
「你願意陪他一塊死?」玄武帝的聲音自刀尖兒上傳來。
曙公主注視著父親,回答;「生同衾、死同穴,這是女兒的心願。」
闕懷安聞言不禁動容,眼中戾氣頓消。
曙公主的眼神如此堅決,令她嬌小纖弱的身軀看起來充滿了力量,影響著每一個人,不知不覺地闕懷安手中大刀竟緩緩垂降了不來,淡掉了復仇執念。
「生同衾、死同穴……」玄武帝喃喃地重複著女兒所說的話,彷彿也被什麼所撼動了,以至於連闕懷安放下刀都沒有注意到。
闕懷安伸出手,將曙公主拉到自己身邊,玄武帝覺察過來,望著他們兩人緊緊交握、幾乎捏到沒有血色的手,神情更是複雜。
「你們就真的這麼想在一起?」他開口,質問;「不惜任何代價?」
曙公主點了點頭,闕懷安直視著玄武帝。
「罪臣自知僭越,但若不如此,有負公主傾心相愛。臣,願意與公主生死相隨!」
玄武帝頓住不語,半晌,他突然笑了,再次開口時,語氣卻是嘲諷且無奈。
「好、好,你們有情有義,就可以違背父親、背叛君主,尤其是你啊,闕懷安,你和你父親一個樣,俗情事務不管不顧,就是個認死拙的……」
「臣……」
「你不必向朕稱臣。」玄武帝赫然阻斷他。「朕沒有你這種臣子。」
「父皇……」
「曙兒。」玄武帝看著女兒,神色中有一絲哀憐。「朕不是無情之人,你們的決心,朕並不是沒有被感動,只是毀婚莫支萬萬不能,現在還來得及,如果你答應仍嫁給慕容襄,朕就破例賞你一個恩典,不但不殺闕懷安,還讓他陪你到莫支去侍奉終生,如何?」
這已是一個父親、一個皇上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然而,闕懷安與曙聞言卻沒有感激涕零,心頭反倒更加沉重。說到底,父皇仍是打算無視於他們的情感嗎?
絕望在心中升起,無須互望、無須言語,闕懷安與曙公主已然知道這個荒謬問題的答案。
「父皇,這是不可能的,請您不要再問了。」
玄武帝眼中最後一絲屬於作父親的柔情,隨著這個答案的出現,瞬間冰冷了下來。
「這就是你給父皇從小疼你、愛你的回報?」玄武帝邊說,邊緩緩地舉起了手,曙公主心頭一凜,她知道,那是他即將傳呼他人來這裡的舉動。
到時……她會死吧……和闕懷安一起……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闕懷安忽然鬆開了她的手,在眾人無所警覺的時候,欺至玄武帝身邊,使出一記手刀,朝著玄武帝的後頸砍將下去。
「啊!」曙公主驚訝地摀住了自己的口,這不起落猝不及防,玄武帝登時失去意識,軟癱在地,曙公主連忙去扶。
「懷安,你這是……」
將昏厥的玄武帝扶到椅子上,闕懷安才開口。「我是逼不得已。」
他望著公主,伸出手,輕撫著那白皙如雪的面頰。
「我為了公主,死而無憾,但要我眼睜睜的看著你受到親生父親的處置,那是不可能的。」
「那……」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彷彿看透了曙公主心中所想,闕懷安握住了她的手。
「走。」
「現在?!」曙公主驚愕地回問。
闕懷安堅定地點了點頭。「等皇上醒過來,一呼百應,屆時咱們就插翅也難飛了。公主,走吧!」
曙公主神色惶惑而憂傷,意識到此去將成永別,她的眼淚便不禁奪眶而出,雙膝軟不來,情知父親看不見,她仍真誠地磕了三個響頭。
「父皇,請恕女兒不孝……」
闕懷安攙扶著曙公主起身,為她抹去了眼淚,柔聲輕問;「走了,好嗎?」
面對他的話,曙公主並沒有開口,只是緊握住他的手,作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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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通明的夜。
簡直就像是翻倒了火盆似的,城中各處都閃耀著星火,到處都是官兵,搜捕著從皇宮裡憑空消失的兩個人,而這兩個人不是逃兵叛將,而是跟隨在皇上身邊護駕
多年的侍衛將軍闕懷安,與皇上的子女中最受寵愛的女兒曙公主。他們不見了,官府貼出懸賞海報、軍爺挨家挨戶查人,到了深夜皇城依舊喧鬧不休,卻沒有人見到這兩個人的身影。
究竟到哪裡去了?
皇城近郊,一處隱密的河畔,闕懷安帶著出逃的公主藏身此處,正在等待時機離開。
河岸旁的樹林裡蟲聲唧唧,闕懷安抱著曙公主和衣靠在樹幹上,露水的涼意沁濕了二人的衣襟,這樣寂寥刻苦的黑夜是曙公主平生未曾經歷過的,她只能緊緊挨在闕懷安的懷中,求取溫暖的慰藉。
「懷安……」曙公主的聲音自他懷中竄出。
「唔?」闕懷安隨意應了一聲,不發一語地審視著週遭的動靜,就待有個風吹草動,能夠即時反應。
曙公主仰首,望著闕懷安緊抿的雙唇和下巴,下意識伸出手,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臉頰。
闕懷安回過神來,發現是曙公主的手,下意識地反手握住她的,送王嘴邊輕輕親吻了一下,開口,語氣儘是憐惜。
「委屈你了。」
「我已別無所求。」曙露出一朵純然的微笑,環抱住他。「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公主……」
「噓……」曙公主打斷他;「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是公主了,你只能叫我的名字,知道嗎?」
闕懷安愕然又欣喜地看著她,半響,露出一抹安然微笑。「都聽你的。」
「那就對了。」曙公主也笑了。「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再等等……」闕懷安遙望河岸彼方,那裡燈火通明,河面上也有官船來往穿梭,現在還不是時候,況且,他還要等一個人……
「你在等丁伯嗎?」曙公主的聲音傳來,闕懷安一點都不意外,畢竟她總是能猜中自己心中所想。
「再等等吧!」闕懷安看似淡然地回答了一句,雖然目前對他們而言,爭取時間逃走是最最重要的事,但撇下丁伯,卻是他無論如何做不到的悖逆情理,曙公主明白他的,這是善良的他心中從不曾放棄的堅持。
「就依你吧!」她順從地回答。語音方落,不遠處草叢的另一端便忽然傳來聲響。
闕懷安畢竟是武人出身,這方面直覺十分敏銳,一下子便跳了起來,全神貫注地警戒著。
就在這個時候,那一端忽然傳來微弱的呼喚聲。
「少爺……」
過沒多久,草叢突然被剝開,一個熟悉的老者身影狼狽地定了過來。
「丁伯!」
「少爺……少爺!」恍如隔世,丁伯踉跟艙艙地奔到闕懷安身邊,看到他所熟悉的堅毅表情,心頭大石也落了不來,不知不覺,老淚竟早已縱橫滿臉。
「終於見到你了,老丁我一直以為你、你……」老丁哽咽地說道;「宮府突然來了好多人,將整個家圍得水洩不通,我料想,定是少爺和公主東窗事發了,幸好……幸好少爺早有安排,老丁……這才得以再一次倖免於難啊……」
原來闕懷安離宮之前便拜託羅崁無論如何得去闕家將老丁救出來,羅崁也沒細問便答應了,現不想來,羅崁一定是在那之後接到了包圍闕家的指令,老丁肯定就是他以職務之便暗中偷偷放定,並交代他到此地相會的。
想到羅崁如此義氣相助,闕懷安由衷感激,但感激歸感激,此生恐怕也無緣再相會了吧!
「沒事就好了……」輕歎了口氣,闕懷安拍著老人家的背脊安撫著。
老丁好不容易順了氣兒,頭一件事便抓住闕懷安的手,急道;「少爺,那些官兵們還一直在城裡搜索著,咱們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皇城不是你我這等人可以久留之地啊!」
「等一下。」闕懷安道;「還有一個人,會跟咱們一起走。」
「少爺,您說的是……?」老丁一愣。
「是我。」曙公主自幽暗的深處走出來,月光下她的身影潔若霜雪,卻讓老丁倒抽了一口氣。
「不……不會吧……」
「丁伯,曙會跟著我們走。」闕懷安平和地解釋;「她已經與皇上正式斷絕了父女關係,從今以後再也不是公主了。」
「不是公主,那是你們自己的想法!不然他們要找要抓的是誰?!」老丁又氣又急。「我原先以為皇上只是不見容於你,才要派人捉拿,沒想到是連她都跟來了,也對……想想也對,要不是你們一起逃走,又何必出動這麼多人來找你們?」
「丁伯……」
「少爺!你可真的想清楚了?」丁伯完全不給闕懷安說話的機會,疾言厲色地打斷他;「滿城軍隊都已經出動,翻天覆地的找,你拖著兩個人,又能跑到哪裡去?讓她定!」
「不可能!」闕懷安想都不想。
老丁卻絲毫不讓。「讓她走!」
「辦不到!」
老丁因這樣的爭論而雙目充血,連聲音都喊到沙啞,然而,闕懷安亦是目皆盡裂,就在雙方爭執不下的時候,曙公主的聲音忽然插了進來。
「你們別吵了……」微弱的聲音自曙公主喉問發出,轉移了闕懷安和老丁的注意力,闕懷安這才發現曙公主緊捂著心口,似乎又犯疼了。
「曙兒?!」闕懷安心口一緊,連忙飛奔過去,扶住了曙公主的手臂。「又犯疼了?」
「我不愛聽你們這樣吵。」曙公主咬著下唇,蒼白著臉輕聲道;「快走吧,既
然丁伯也來了,咱們就快點兒離開這裡,不然……他們就要追來了。」
「我不走。」丁伯的聲音冷靜地在二人中響起。
闕懷安與曙公主俱是一愣,相繼回首,不知何時老丁已呈盤坐之姿坐在泥地。
「丁伯。」闕懷安只能苦笑。「你為何如此為難我?」
「我不是為難少爺,老丁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少爺著想。」老丁邊說,一隻手邊摸進懷中。「老爺死於悖逆犯上的罪名,您好不容易倖存不來,理當以恢復家聲為重,怎麼可以拐帶公主出逃?這豈不更是陷闕家子萬劫不復的地步嗎?闕家只剩少爺一個人,如果您不思長進,老丁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悲劇再一次發生,既然別無他法,我只能……」
話說到一半突然停頓,只見老丁伸出了懷中的手,拿出一罐小瓷瓶,大拇指推掉瓶口的紅布塞子,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往口中一倒!
「丁伯!」闕懷安與曙公主二人異口同聲喊出來,待闕懷安奔到他身邊時,早已經來不及了。
「丁伯!你吃的是什麼?」闕懷安急切地追問,老丁卻不答,逕自死咬著下唇不放。
「這……該不會是毒藥……」
闕懷安聞言錯愕的回過頭,只見曙公主拿著那瓶子,臉色蒼白地看著他,果不其然,沒多久老丁四肢便開始抽搐,兩眼翻白。
「丁伯!丁伯!您為什麼……」闕懷安悲慟地問,老丁卻顫抖地笑了。
「那……那還用……說嗎?少爺……一切都是為了闕……闕家啊!」
「闕家……它早就不存在了……」闕懷安惻然,依戀著過去風華的老人啊!他究竟還想保住些什麼?挽回些什麼?
老丁卻仍是搖頭。「闕家……在我的心中,老爺、夫人……還有小少爺……」
他目光遙遠地看著遠方,彷彿望見什麼似地伸長了雙手,闕懷安正想抓住他,老丁的手忽然跌了不來,闕懷安低頭一看,老丁嘴角淌血,已然斷了氣。
「丁伯!」闕懷安喚著,卻再也得不到對方的半點回應,意識到他已經離開人世,眼眶不由紅了,抱著屍身下發一語地跪坐在原地,直到一隻小手輕輕地搭在他肩上。
「懷安……」是公主的聲音,闕懷安抬頭,兩雙憂傷的雙眼相遇,彼此都是淒然。
「為了我,丁伯他……」
「不是你的錯。」闕懷安道。
「不是我的錯,我卻難辭其咎……」曙公主輕柔的嗓音承載著所有的哀思與傷痛。「懷安,我們相愛,難道真的有那麼不可饒恕嗎?」
闕懷安無法回答,但他知道,公主是他唯一僅有的了,如不為彼此而活,恐怕連生存的意義都將消失。
「想到這裡,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將丁伯屍身抱到大樹根旁的隱密處,掘了個淺坑埋下,拿著荒草和泥上草草覆蓋了,又做了個記號便於日後回來尋找,費時不到半個時辰。
「我們向丁伯拜別吧!」一切處理好後,闕懷安拉起了曙公主的手,曙公主虔敬而順從的在他身邊跪了不來,向這個到死也不願認同他倆的長輩磕了個頭,闕懷安看在眼中,心中滿是感慨與感動。
憑她尊貴的公主之身,又何須向一個籍籍無名的百姓磕頭?
「曙。」闕懷安輕喚,目光溫柔的看著她,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愛意。「你不知道,你讓我多感動。」
曙公主聞言,微微一笑。「不管怎樣,丁伯是我們的家人啊!」
「心口還疼嗎?」闕懷安問。
曙公主搖搖頭,只要依偎在他身邊,那奇異的神效,許是任何藥物都無法比擬的。「不疼了。」
「那麼,我們走吧。」闕懷安牽起了她的手,兩人臨走之前,又向丁伯的墳頭慎重一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