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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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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與我比翼[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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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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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2:59:43 |只看該作者
杜美滿心頭劇烈一跳,好像有什麼小蟲鑽進她的心坎裡,輕輕地咬著她某種說不出的渴望,難道……這就是戀愛的感覺?

「我……祝你玩得愉快。」她聲音變得害羞。

「我拍了很多照片,回去找你出來,讓你看看我走過的地方。」

「自助旅行,真不錯礙…」

「有機會的話,我可以帶你一起去。」

「再……再說,吳先生,你玩累了,也要早點休息。」

「好,回去再聯絡,再見。」他的聲音徐緩悠遠,彷彿就要逸出話筒,溫柔地熨貼她的耳膜,也熨貼著她的每一寸肌膚。

講完電話,杜美滿茫茫然放下話筒,放下始終握在右手的向日葵,走到鐵櫃前,小心翼翼地觸摸那束特別的藍色玫瑰花。

她心動了。

  ※      ※      ※

下午六點鐘,簡世豪跨坐機車上,手裡抱著一頂安全帽,耐心等待。

「世豪!」杜美滿蹦蹦跳跳跑了出來,她已換上牛仔褲球鞋,一身輕便地來到他的面前。「你等很久了嗎?」

「還好,剛來五分鐘,給你。」他遞出安全帽。

她接過來戴上,兩隻手摸來摸去,就是找不到環扣。

「戴了幾次還不會戴?」他伸出手幫她掃好,順便輕輕敲了圓圓的帽頂。

「哎唷,好痛!」她故意摸摸頭頂,噘了嘴抱怨:「人家不習慣戴安全帽嘛,你看你,交女朋友就急著買車,帶我出去只能坐機車。」

「沒辦法,車子早就賣掉了。」簡世豪微笑攤攤手,指了後座,一副「你要認命」的表情。

「好吧,等你哪天又交女朋友買車了,我再來沾光搭便車。」她十足認命,攀著他的肩膀,準備跨到後座。

「等等,這就是那朵向日葵?」他微側身子,拉住她的大背袋,裡頭插著一支向日葵,露出鮮黃熱情的色彩。

「對呀,這朵花長得好肥喔。」她笑著抽出向日葵。

他第一次聽到用「肥」來形容花朵,禁不住大笑,接過花朵聞了一下,又在她臉蛋旁邊比一比,「圓圓的,和你一樣,送你正好。」

「笑我?人家說我娃娃臉長不大。」杜美滿搶回向日葵,插回大背袋。

「長不大才好呀,你們女生不是最怕老嗎?」他發動機車。

「怕老是一回事,可是我看起來一點也不成熟,有時候到別的處室辦事,還被以為是工讀生,妹妹長、妹妹短的。」隨著機車的加速,她抱緊了他的腰。

「你本來就是妹妹,當了二十幾年妹妹還不習慣嗎?」

「不要,我要長大!」

簡世豪察覺她按在腹部的手指的力量,那是她堅持要長大的執拗?還是只是單純坐在機車後座上對他的倚靠?

她不帶別人送給她的花,單單帶走他的向日葵,這裡面有任何涵義嗎?

他不想猜,今晚,他要直接說出他的心意。

「世豪,你怎麼不說話了?」

「馬路上都是廢氣,有話待會兒再說。」

自從世豪退伍後,他們又們大學時代一樣「好」了,兩人在一起總是哇啦啦說個不停;但是在下班時間的的大馬路上,各種噪音加上空氣污染,的確不是說話的時候,杜美滿也只好抑下一籮筐的話題。

她不知道他要載她去哪邊吃飯,她不用問,很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

整個晚上,他們跑了好幾個夜市吃小吃,又到天文館看牛郎織女星,熱鬧過後,遠離人群,兩人沿著河堤散步,走得腳酸,乾脆找個石椅坐下來。

杜美滿咬著熱呼呼的炸雞,「什麼牛郎星織女星嘛,原來是望遠鏡裡面的兩顆小光點。」

簡世豪笑著看她的吃相,「幻想破滅了?」

「不過就兩顆星星,要是古人從望遠鏡看到這兩顆光禿禿的星球,大概也編不出牛郎織女的故事了。」

「愛情,總是有想像的空間。」

她咬住炸雞,意味深遠地看他,「我問你,如果她不是同志,或者你們只是一時吵架,你會把她追回來嗎?」這個她,當然是指洪若薇。

他勾出淡淡的笑,也是意味深遠地看她,「那時候會,現在不會。」

「來,解釋給我聽聽。」她踢掉球鞋,兩隻腳懸在椅上踢著。

他瞧著她的腳掌,時光恍惚回到多年前的山谷深夜,兩人熱烈地談著彼此的家庭,那是他們認識對方的開始。

「那時的我,滿腦子只有愛情,一旦愛情出現破洞,當然要想辦法彌補;即使那時候追得回來,但最後還是會分手。」

「唔?」她嘴裡正好塞滿最後一塊雞塊,只好睜大眼睛看他。

「你說得好,愛情不是將自己的喜好投射在對方身上,而是應該打從心底喜歡這個人,我一開始的方向就錯了,也就是說,愛錯人了。」

「可是你們在一起久了,說不定也有感情呀。」

他微笑搖頭,看看天空,又看著她圓圓的臉蛋,「我和她太像,都是內心孤獨的人,她很明顯,我比較不明顯。滿滿,你應該知道,我爸媽的婚姻有問題。」

「嗯。」她早就感覺出來了,只是他不提,她也不過問。

「我上小學前,他們感情很好,後來慢慢變了,本來是我媽活動多,我爸抱怨,媽媽認為爸爸不能體諒她的辛苦,爸爸卻認為媽媽沒有陪伴他;這些年來,變成我爸在外面找到'紅粉知己',媽媽難過,爸爸又說是媽媽不瞭解他……唉!反正他們見面就吵,偏偏他們都是檯面上的人物,所以人前恩恩愛愛,人後相敬如冰,冰塊的冰,即使他們很疼愛我,可是我在這種環境長大,個性多少變得比較孤僻。」

「你說你孤僻,看不出來。」

「我在家孤獨怕了,變得很需要朋友,也很喜歡和同學在一起,碰到她以後,更以為愛情是萬靈丹,有了愛情,世界會變得更美好,後來才知道是自己的幻想:她從來不講她自己的事,我也不想跟她講家裡的事,兩個孤獨的人在一起,各有心事,就像兩塊石頭投到水裡,一開始會濺出水花,但那只是一時的,沉到水裡的石頭沒辦法互動,彼此感應不到對方的心思,久了就長青苔了。」

簡世豪低頭說著,嘴角始終掛著那淡淡的笑意。

杜美滿兩隻手掌扳在石椅邊緣,認真傾聽他的心事,一點一滴感受他的心情。

他不再有過往的迷惑與躊躇,而是原原本本地說出事實,有著一種超脫的神態。

她發現他真的變了,或許是失戀帶給他的成長,也或許是一年十個月的軍事磨練,他宛若脫胎換骨,眉宇之間變得俊朗,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沉穩氣度,而體格鍛練得更加挺拔,好像舉起雙手站起身來,就能夠頂天立地。

簡世豪長大了!

他轉頭看她,笑說:「我很好看嗎?」

「呃……這還用說!」杜美滿正想得出神,被他黑黑的瞳眸一看,趕忙蹦出令她微微心疼的感覺:「你現在還覺得孤獨嗎?」

有你陪我,不會了。」

「我可沒辦法陪你到永永遠遠,你得給我時間去談戀愛。」

「小女生要跟誰談戀愛啊?」他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髮,把她當小孩玩。

「不用你管!」她呵呵笑,用手指理了理頭髮,兩腳踢呀踢的,「世豪,其實你有什麼事,儘管跟我聊,不要再像以前一樣悶在心裡。」

「有你這麼專業盡責的滿滿夫人,我當然要一輩子好好利用了。」

「喂,我先聲明了,以後夫妻吵架、小孩打架的事情,我可不負責,這是你的家務事,你當家長的要好好處理。」

「我不會和老婆吵架,老婆是娶來疼的。」他一本正經地看她。

「新好男人哦?」她推推他,開心地替他計畫著:「你馬上去念研究所了,一定有更多學妹追你,你可得好好選擇,這次應該知道怎麼談戀愛了吧?」

「這麼急著把我推銷出去?怎麼不先想辦法把自己嫁掉?」

「又沒有喜歡的人追我……」

杜美滿露出羞澀的笑容,臉上發熱,不發一語,抽出大背袋裡的向日葵,放在手裡轉來轉去。

少女情懷總是詩,她有些難為情,猶豫著該不該跟好哥兒們說……

河堤旁的水銀燈照得四周明亮,下面的河濱公園有人在打籃球,也有人在溜狗散步,各人有各人的故事,他和她,也曾有共同寫下的故事。

簡世豪望著那朵向日葵,再將目光移到她微微泛紅的臉蛋,心底湧起一股熱流,就像向日葵給予他熱力四射的感覺。

這兩年的時光足以讓他看清楚自己的本心,他這才明白,過去他之所以常常 比較若薇和美滿,就是因為他心裡一直擺著那張圓圓的笑臉;在十九歲那年的春天,他心裡早已有了她。如果不是談了一場不知所以然的戀愛,他還不懂得回頭珍惜這份最初、也是最純潔、最真誠的感情。

他喜歡和她在一起,不單是哥兒們的友誼,更是打從心底喜歡單純開朗的她。

原來,自己早已向她敞開了心;而看似簡簡單單、卻懂得他心情的她,就是他尋求的那位知心女子,只是他不知道,她也未曾知覺。

過去那段戀情,有如小男孩抓著雲彩,照自己的意思在天空拼圖,直到雲霧散去,這才發現陽光是如此地璀璨美好。

如今,他要以心去迎接他的陽光。

「我有話跟你說!」

「我有話跟你說!」

不約而同,兩人幾乎同時出聲,愣了半秒,兩人又為這份默契哈哈大笑。

「你先說。」

「你先說吧,lady first。」

「好吧,我說了。」杜美滿握住向日葵,似乎在對著花朵許願,低下頭,悠悠地、緩緩地說:「我喜歡上一個男人了。」

簡世豪全身緊繃,額頭冒出細微汗珠,就算等放榜也沒這麼緊張。

「他是一個醫生,同事介紹認識的。」她還是低著頭,細細地說著。

他匆然全身無力。那是一個醫生,不是他。

「你們……在一起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

「也沒有啦,我們吃過兩次飯,我覺得他還不錯,聽說他對我印象很好,喂,我……我也不知道,他人在加拿大渡假,特地叫人送花,還打電話給我……哎,我不知道怎麼說。」杜美滿一直轉著向日葵,神情扭捏得像個小女孩。

「你們……聊得來?」

「他很健談,大我八歲,長得很帥氣,看起來成熟穩重,嗯,很值得依靠的樣子。我同事說他條件很好,很挑,不是喜歡的女孩子不輕易約出去……嗯,他、他、他說回來後要找我。哎哎,怎麼辦?我好緊張!」

她結結巴巴地說著,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祈求著好友的認同。

簡世豪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第一次當愛情顧問,就碰上了難題。

「我覺得……如果你喜歡他,當然要把握機會。」

「你也這麼認為?」杜美滿抬起頭,圓臉洋溢著期待,掩不住興奮的神情,「說真的,他就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年紀比我大,事業有成,言行舉止具有成熟男人的魅力。你知道我不隨便接受男生的追求,一定要我喜歡的……呵,這次我大概準備談戀愛了!」

她臉紅紅的,一支向日葵在手中舞動,像是揮向愛情仙境的魔法棒。

「有任何戰果,記得回來通報。」他盯著那支向日葵。

「我一定會讓你知道。事實上,我媽媽姊姊還不知道呢,要是告訴她們,一定嘰哩呱啦問個不停,八字都還沒一撇呢。世豪,你是第一個知道的。」她一雙大眼水亮水亮的,長長的睫毛輕輕眨著。

「喔,這是我的榮幸嘍。」

「好消息當然要跟好朋友分享!」她笑得很甜,「好了,我說完了,你剛才想說什麼?」

「啊,我想說什麼……」簡世豪心念轉動,望著黝黑的河水說:「我下定決心,念研究所期間不交女朋友。」

「又不想交女朋友了?」她拿向日葵敲他,笑說:「話別說得太早,到時候有認識的女孩子,不要忘了帶來我家吃碗牛肉麵。」

「再說吧。好了,時間晚了,再不回去你爸媽會擔心。」

「我爸媽知道我和你出來,他們很放心。」

「你明天還要上班,別想著玩了。」

「幫我拿著,我穿鞋子。」她將向日葵遞給了他,彎身把腳掌塞進球鞋裡。

他輕輕撥弄有些萎敗的花瓣,問說:「他送你的花呢,怎麼不帶回家?」

「太大把了,留在辦公室讓同事欣賞,你的就順手帶回來了。」

順手?他輕扯一抹苦笑,好哥兒們太熟了,熟得就像身邊的一件事物,順手帶走,順手棄去;如同當初,他也未曾注意到身邊純真可人的她。

他決定放棄選修戀愛學分,他購不上她的標準,「鬥」不過那位醫生。

心裡有些惘然,抬頭看天,牛郎織女星在幾百萬光年之外遙遙相對,幾千年了,依然脈脈不得語。

他想說的話,恐怕沒機會說了。

「世豪,天上有什麼星星?看得這麼出神?」她扯了他的袖子,也抬起頭。

他回神,看到她圓圓的笑臉,心情舒坦些了,微笑說:「天上沒星星,地下倒是有一隻蹦蹦跳跳的小猩猩。」他兩手在胸前抓了抓,學猩猩抓癢。

「啊!你說什麼?」她笑著捶他,「你學得才像大猩猩,不,是狒狒,哎呀你別跑呀!」

他大笑回頭,搖搖手裡的向日葵,「快追,追不到我,你就別想回家了。」

她也笑著追上去,「你才不會丟下我不管,喂……你真會跑,等等啊!」

七夕夜,河堤上,哥兒們的笑語成了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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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0: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杜美滿很認真地談戀愛了。

隔年春天,午夜十二點,福氣麵店配合附近大學的宿舍門禁,正是準備打烊的時間。

杜福氣洗刷著亮晶晶的爐台,抬頭看鐘,皺眉說:「滿滿怎麼還不回來?」

曾美麗在旁邊疊著洗好的碗盤,「吳先生會送她回來,你不要擔心。」

「我就是擔心啊,那個姓吳的流里流氣,滿滿太單純,會被他拐走。」

「別著急,我問過滿滿,他們在一起沒發生什麼事。」曾美麗回頭看了店裡唯一的客人,那是正在吃麵的簡世豪,不禁輕歎一口氣,「滿滿喜歡醫生,我們也沒辦法。」

「上次特地去看他的門診,我才生氣。」杜福氣一口氣又上來了,「只不過看個感冒,他倒是搬出一大堆道理,說什麼老人家要注重身體,不要小病變大病,以後變成子女的負擔,會害他們後輩沒辦法專心工作什麼的。前面還聽得過去,到後面簡直是威脅了。呼!我就是生病,也用不著他來照顧。」

杜福氣難得生氣,一張圓臉脹得紅紅的,曾美麗忙安撫著:「吳先生是有點傲氣,這不能怪他,人家家庭環境好,從小考第一名,又是醫學院第一名畢業,有錢有車有房子,講起話來就自負。」

「我們滿滿嫁給他會被欺負。」

「還不一定啦,滿滿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她知道怎麼選擇。」

曾美麗對自己的女兒一向很有信心,只是年輕孩子初次陷在愛情糖罐裡,總是忙著品嚐糖果的甜味,不舔到最後,不知道裡頭藏的是苦果還是糖蜜。

她望向捧著湯碗喝湯的簡世豪,疼惜之心油然而生,走了過去。

「世豪,杜媽媽再幫你添一碗湯。」

「杜媽媽,謝謝,不用了,我吃飽了,不好意思打擾你們這麼晚。」

「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打烊啦,沒關係的,你研究所功課很重吧?」

「還好,明天有個專案報告,和同學在宿舍討論到剛剛,順道過來吃碗麵。」

「噯,碗放著。」曾美麗看他又要「順手」拿到後面洗豌,忙笑說:「你再自己洗碗,我和你杜伯伯就不敢收你錢了。」

簡世豪露出爽朗的笑容,「我的牛肉塊是別人的兩倍,還常常免費續湯,有時候還會多一樣小菜,我都吃得不好意思了。」

「哎,都像一家人了,客氣什麼!」

轟!隆!外頭的跑車噪音掩過曾美麗的話聲,一部紅色跑車在狹窄的街道急馳而過,一個緊急煞車,伴隨吱吱的輪胎磨擦聲,全速倒車,轟隆隆地停在福氣麵店的門口。

杜美滿跳了出來,大聲喊:「爸,媽,我回來了!」她又俯身說:「永新,你下來嘛,跟我爸媽打聲招呼,吃個消夜。」

好一會兒,駕駛座那邊終於冒出一個碩長的身子,他撥撥額前的頭髮,一張性格小生般的臉孔抬了起來,搖搖頭,只是靠在車門邊,目光盯住她的臉。

「吃消夜對身體不好,累積太多油脂在身體內,容易發胖。」

他的聲音低沉魅惑,杜美滿微紅著臉,「補充一點熱量,你夜間門診看到快十點,我們又在外面兜風那麼久,我都餓了。」

「我不餓,而且我不喜歡吃油膩的牛肉麵。」

「牛肉麵賣完啦!」杜福氣站在騎樓下,嘩啦啦拉下鐵門,沒好氣地說:「滿滿,明天要上班,還玩那麼晚?」

「爸,我這不就回來了?」杜美滿跑去搖老爸的手臂,撒嬌地說:「我自己去冰箱找東西煮給永新吃,你和媽媽去睡覺。」

曾美麗招呼著:「吳先生,進來坐坐。」

吳永新仍靠在駕駛座那邊的車門邊,展現一個職業性的笑容,「我不坐了,改天兩位老人家有空,我請你們上五星級飯店吃法國菜,美滿很喜歡吃,你們在夜市賣這麼久的牛肉麵,一定沒吃過鵝肝醬和燴血鴨。」

杜福氣頭也不回地走進門,大聲地說:「我二十年前當董事長的時候,跟阿兜啊吃遍各大飯店的中餐、西餐,還有什麼沒吃過?」

「啊?你爸爸開過公司?」吳永新有些詫異。

「他以前做貿易的。」杜美滿望著父親圓滾滾的背影,不自覺地輕攏眉頭,又轉頭低聲嗔道:「我都跟你說過了,你怎麼忘了?」

吳永新恍然大悟地點頭,「我知道了,就是說著一口破英文,提著一卡皮箱,還是能創造台灣經濟奇跡的商人。可是你爸爸好像運氣不太好,不然現在你就是大公司的千金小姐了,我也可以少奮鬥二十年,真可惜。」

他的口氣像是開玩笑,又好像是嘲諷,杜美滿聽得心頭都是刺。

然而,他在言談之問,深邃的雙眸一直注視她,彷彿要以熱情燒穿她,一時之間,她被全然的幸福甜蜜所包圍,只記得她好愛這個英俊成熟的男人。

「不說這個了,永新,你不進來嗎?」

「不,我回去了。來,過來,kiss me good-bye。」他半開車門,左手臂倚在車門邊上,又是一個十足魅人的姿勢。

「不要!」杜美滿笑著轉身就走,又不捨地回頭看他,眼角餘光見到店面出來一個人,又趕忙轉頭,驚喜地說:「世豪!你在這裡?快,我幫你們介紹,永新,等等,我跟你提過的世豪在這裡!」

「喔。」吳永新又勾起職業性笑容,「是你說的那個研究生?」

「對啊,世豪現在念我們學校企研所,世豪,來呀!」杜美滿拚命招呼,恨不得讓這兩個男生結為好兄弟。

簡世豪不自在地拉拉背包,吳永新有一種壓倒人的成熟氣勢,光是那一身高級襯衫領帶,就把他的T恤牛仔褲比了下去;連掛在嘴角的那抹諷笑,也像是展示事業成就的驕傲笑容。

「嗨,你好。」他簡單地打個招呼。

「你好,念MBA。主攻哪一方面的領域?」吳永新總算走向前幾步。

「財務管理。」

「Fianace。」吳永新又是恍然大悟的表情,「現在很多人念財管,可是理論學得多,不如到股市實際操作一遍。」

「財管的範圍很廣,不單是股票操作,還有外匯、資金管理……」

「這些我知道,我在銀行開了外匯保證金戶頭,十個月交易員幫我賺了兩萬美金,比美滿一年的薪水還多。」吳永新寵溺地摸摸杜美滿的頭髮,含情脈脈地看她,「美滿念商科,都工作兩年多了,竟然不懂得買股票,看來需要我調教調教了。」

「沒錢買股票啦。」杜美滿不好意思地避開他的撫摸。

簡世豪有些不是滋味,他固然祝福美滿找到好對象,但是吳永新傲氣凌人,似乎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傢伙。

「你們聊,我回去了。」他走向停在騎樓下的機車。

吳永新「忙」著摸杜美滿,瞥見那部五、六年歷史的機車,像是不經意地笑說:「現在碩士滿街跑,還是我們美滿比較實在,趕快考個公務員,賺個穩定的薪水,不然念完研究所,也下一定找得到好工作。」

「永新!」杜美滿知道他講話一向唯我獨尊,本來當作是他專業人士的特性,但此刻聽來,竟是格外刺耳。

「你們學校的企研所還不錯。」吳永新兒風轉舵,又捏捏她的臉,「過兩年我打算去考你們的EMBA,這種班是要有成就的人才考得上,進去可以多認識各行各業的名人,也好建立人脈,不過,到時候大概要麻煩你幫我寫作業了。」

「才不幫你寫,要唸書自己念。」

杜美滿蹬蹬跑到簡世豪身邊,他已經戴好安全帽,準備發動機車。

「世豪?」

「拜拜。」他轉頭看她一眼,淡淡說著,隨即疾馳而去。

「美滿。」一隻手臂搭到她的肩頭,吳永新將她摟緊些,「你同學念研究所是對的,既然碩士那麼多,他不念就輸在起跑點;他又不像我們當醫生具備專業技能,有社會地位,賺的錢又多,到哪裡都吃得開,你最好建議他去考個會計師還是證券分析師。」

「你的理論真多。」

「你不是最崇拜我嗎?」他笑著將她扳過來,想要吻她。

「回去了。」杜美滿毫無興致,一整晚的熱情已消失殆盡。

「好吧,我看你也累了,脾氣壞壞的,不討人喜歡喔。」他在她額頭輕吻一記,「我回去查行事歷,改天再約你出來。」

紅色跑車一如來時轟隆隆呼嘯而去,為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夜市製造出尖銳刺耳的噪音。

杜美滿愣愣地站在騎樓下,思緒混亂,她愛上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人?

  ※      ※      ※

夜色昏黑,杜美滿坐在紅色跑車裡,腦海裡仍在思索同樣的問題。

身邊的吳永新握住方向盤,神情永遠充滿自信,即使在黑夜的彎曲山路上,他還是以高速飛馳,以高超的技術超過好幾部「慢」車。

交往的最初三個月,她完全沉迷在鮮花和燭光晚餐的浪漫氣氛裡,他豐富的學識和人生閱歷在在吸引著她去愛慕他,一整個晚上,她就聽他滔滔不絕地講著,她也像是漫遊大海的小船,隨他製造的波浪而心情起伏。

他是個企圖心旺盛的男人,他學醫,是因為一向成績優異,要念就念分數最高的志願;他閱讀廣泛,是因為要充實談話的內涵;他旅行,是因為朋友都去過了,他也不落人後:他是社會金字塔的頂尖人物,處處流露著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他是一個具有成熟魅力的男人,但是,他適合她嗎?她愛他嗎?

最近的三個月,他不再與其他女人相親、約會,而是專心與她「談戀愛」,這點讓她很感動,明白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然而,他的戀愛時間也是在繁忙的行事歷中擠出來的,她不能和他重要的社交活動「爭寵」。

吱!熟悉的煞車聲傳入耳際,她回過神,「到了?」

「到了。」吳永新推好手煞車,一隻手就摸了過來。

「哎呀!等等,不是要看夜景嗎?」她笑著拍開,想要轉身開車門。

他動作更快,雙手摟抱她的身子,磁性的嗓音低聲說:「夜景不好看,你比較好看,你這個小可愛啊,我好想要你……」

「不要每次見面就想摸嘛!」她笑著避開他的唇。

「唉!我們都交往半年了,你這個也不能摸,那個也不能摸,我都以為在談柏拉圖式的戀愛了。」他雙手放在腦後,靠在椅背上,莫可奈何地說。

「你愛我嗎?」

「小傻瓜,這還用說?我從來不跟女人交往超過兩個月以上,你是第一個。」

「你為什麼愛我?」

「為什麼?」吳永新很認真地看她,眉眼間似乎要溢出濃濃的情意,「你很可愛,很單純,又乖巧,很適合娶來當老婆。」

「可是以你的身份,我一直以為你會喜歡名媛干金,還是什麼女強人的。」

「這麼沒安全感?」他微笑握住她的手,「我看了這麼多年的女人,還沒見過像你這樣單純談戀愛的,你不會為了我的財富地位和我交往,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你都很開心,別無所求,不像有的女人只想跟我要鑽戒和名牌,等著當醫生娘,這種別有目的的女人,我是不屑一顧的。」

杜美滿仔細聆聽,這番剖白稍稍安定了她的心情。

或許再怎麼優秀的男人,也需要一份真心的愛情吧。

吳永新又想摸上她的胸部,「也沒看過像你這麼保守的,你媽媽把你教得太好了,我要向我未來的岳母抗議。」

「我覺得……不是我很愛很愛的人,我沒辦法……」她又拿開他的手。

「你不愛我嗎?」

杜美滿一時語塞,她一直以為自己愛他,但在浪漫的約會過後,留下的總是重重迷惘。她一再自問,她和他差異太大,兩人真的要結婚過一輩子嗎?

媽媽曾經告訴她:兩人如果相愛,當媽媽的不能阻止你發生關係,可是你要想一想,你們已經相愛到可以交付彼此的身體嗎?還是只有一時激情,事後再來後悔?

「嗯……大概還沒到那種程度……」媽媽的話迴繞耳際。

「別怕,我來教你。」吳永新笑得很溫柔,捏捏她的圓臉,「這樣好了,我們出去看一會兒夜景,我再帶你去找間飯店,教你體驗愛情的滋味。」

他的溫柔差點讓她失去自制力,但愈是踏向臨界點,她愈是如履薄冰。

「我想……我們好像很少溝通,聊聊天好嗎?」

「我們沒有溝通嗎?親熱就是最好的溝通。」他抱住她,雙手不安分地摸了起來,一雙眼眸含情脈脈,逐漸靠向她的唇……

「不要!不要!」她慌忙推開他。

「你今天怎麼了?」吳永新老是嘗不到甜頭,有點惱了,放開她的身子,「我的時間寶貴,你拖拖拉拉的使性子,我會生氣喔。」

「我不是使性子,我只是覺得……愛情不單單只有親熱,不是見面就要親要摸,應該是兩個人一起欣賞夜景,分享一些感覺,像你以前在加拿大看星星,會打電話給我……」

「想追女朋友,總要羅曼蒂克一點,你們女生不是最愛講情調?不過我學醫的最明白了,人是性的動物,談戀愛到最後,荷爾蒙分泌夠了,就是上床,傳宗接代。」

「可是要結婚的話,還要考慮很多因素……」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吳永新的口氣變得不耐煩,「你嫁給我,有現成的房子,我也不要你家的嫁妝,你只要乖乖幫我孝順父母,陪我那嫁不出去的老姊,有空去看爺爺奶奶,哄哄他們,我對我的老婆要求不多。」

「我要繼續工作。」

「你要當職業婦女或家庭主婦,我都沒意見,我又不是養不起你,只要你好好幫我管教小孩就好了。」

開始「溝通」了,杜美滿有些緊張,一再告訴自己,今天不再是一味地聽他侃侃而談,而是要深入地瞭解彼此。

「管小孩,是夫妻兩人的事……」

「你也知道我忙,我哪有那麼多時間管家裡的事?既然當我的老婆,家裡全權讓你管,我媽媽很好侍奉的,你只要假日陪她逛精品、吃館子,跟她幾個牌搭子摸兩圈,保證是個人人稱讚的好媳婦。」

「我們可以帶你爸媽和我爸媽一起出去玩。」

「拜託!我沒有時間。美滿,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吳永新按住她的肩膀,似乎是很努力地壓抑下某些情緒,好聲好氣地說:「你這麼乖,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好老婆,你不能為你老公分勞解憂嗎?」

「你寧可自己去打高爾夫球或者去參加什麼餐會?」

「我打高爾夫也是為了拓展人脈,在這社會上不單要靠實力,也要靠關係,唉!你太單純,可能不懂這個道理。」

「我懂,可是我們可以不去管那些……」

「美滿,要聽老公的話,算命的說我今年結婚,事業錢財必定大發,我們就準備年底前結婚,你爸爸要開多少聘金都沒問題。」

自己的婚姻他說了算?杜美滿隱隱覺得不安。他這麼自信霸氣,就算要嫁給他,有些事情也要說明白。

「我爸爸不會要聘金,永新,你知道我家還沒買房子,我每個月和我姊姊各拿出兩萬塊存起來,做為購屋基金,以後我還是要拿出來……」

「不行,你結婚後就不能拿錢回家了。」

吳永新的反應出乎她意料之外,一時之間只能迸出:「為什麼?」

「你嫁到我們吳家,就是吳家的人,我不是在乎你那一點點錢,而是傳出去不好聽,我爸爸很有父權觀念,他一定不許你這樣做。」

「你在乎你爸爸,我也在乎我爸爸!」杜美滿覺得很不可思議,「我也不是拿錢回家,我媽媽早就不肯拿我們的薪水了,我只是和姊姊一起存錢,我姊夫也沒意見,他說老婆的爸爸就是他的爸爸。」

「那叫你姊姊存就好了,你自己的薪水留下來買幾套像樣的衣服,以後有宴客聚會場合,我也好帶你出場,你現在實在太小家子氣了。」吳永新像是聊著不相干的事,笑著摸摸她的頭髮,「沒關係,以後我媽媽會好好教你。」

「永新!」杜美滿生氣了,「我不一定要嫁給你。」

「你說什麼?你一向很乖,今天怎麼這麼不聽話?」吳永新的聲音也提高了。

「我覺得你不是很重視我家的人,你太自我。」

「我要請你爸媽去吃法國菜,是他們自己不要,能怪我嗎?」

「你沒誠意,講話總是帶刺,我不會找一個讓我爸爸生氣的老公。」

「我從小講話就是這樣,他們以後就習慣了;而且美滿,你自己要想想,你要顧著你老爸的想法?還是要追求自己一生的幸福?」

「何以見得我嫁給你一定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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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0:34 |只看該作者
吳永新臉色一沉,不悅地說:「美滿,我沒跟你說吧,我媽媽對你的背景很有意見,還好見過你以後,覺得你滿乖巧的,也就勉強接受;我對你的用心,你還不能體會嗎?」

「可是你看輕我的親朋好友,我不懂你是重視自己的地位,還是重視我的感受?上次遇見世豪,他念他的研究所,又沒惹你,你也批評得一文不值。」

「哼,就是你那個好哥兒們?你們該不會是分手的男女朋友吧?我就不相信男生女生會有什麼見鬼的純友誼。」他撇下不屑的諷笑。
 
「你又扯到哪裡去了?我只是要你認同我的生活、我的父母、我的朋友,就如同我認同你的一切,如果這一點起碼的尊重都沒有,夫妻之間還能談什麼?」杜美滿激動地說。

「你想跟我談什麼?結婚以後男主外,女主內,我在外面忙工作,給你最好的生活;相對的,我也希望回家時能舒舒服服休息,不要有婆媳問題還是瑣碎的家務事來煩我,不然我娶老婆做什麼?」

「我如果工作有什麼不如意,你不能陪我聊聊嗎?」

「我聽病人訴苦還不夠啊!」吳永新真的煩了,帶著火氣說:「你要是工作不如意,就不要工作啊,在家享福當家庭主婦不是更好?美滿,你今天鬧脾氣鬧得太過分了,你捫心自問,你到哪裡去找對你這麼好的男人?」

杜美滿握緊拳頭,既難過又失望,想不到溝通的結果竟是加此令人心碎;但理性戰勝感情,她是徹徹底底瞭解吳永新這個人了。

「我不會跟你結婚。」她聽到自己堅定的聲音。

「我今年一定要結婚。」吳永新寒著臉。

「我要下車。」

「下車做什麼?外面冷得要命,台北夜景有什麼好看?你沒看過香港還是紐約的夜景吧,看了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夜景。」

「我想吹吹風。」

「我今天本來想帶你去Pub放鬆一下,被你拉到山上看夜景就算了,還聽你莫名其妙發脾氣,美滿,你實在太令我失望。」吳永新愈說愈暴怒,平日的溫文爾雅消失無蹤,語氣冰冷地說:「兩條路給你選擇,一是你自己到外面吹風反省反省,二是跟我去Pub喝酒,忘掉剛才的事,我不會介意你鬧小孩脾氣。」

反正都是他的大道理,杜美滿全身寒到底,推開車門出去。

才啪一聲關起車門,跑車的引擎立刻轟隆隆響起,隨即一個快速倒車,竟是朝著下山山路急馳而去,轟隆隆聲響愈跑愈遠,終至無聲。

他把她丟在山上?!

杜美滿心頭空空的,茫然望向遙遠的萬家燈火,一閃一閃地好像跟她眨眼睛,呼喚她趕快回去溫暖的家。

好冷!她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春寒料峭」。

她的愛情,在春天,死了。

  ※      ※      ※

晚間十一點四十分,簡世豪在研究室跑完幾筆統計資料,熄燈離去。

發動摩托車,他猶豫一下,還是駛往福氣麵店。

明明知道她已經心有所屬,但他還是想見她;在她約會次數還沒那麼頻繁時,他幾乎每次去都可以見到她,看那張圓圓的笑臉和他打招呼,聽她說上班煩心的事,他也順便說個笑話讓她開心,幾句聊下來,他一天的疲憊也就消失了。

他暗自苦笑,他要什麼時候才會死心?她結婚的那天?

在人行道停好摩托車,福氣麵店坐滿了吃消夜的客人,他打個招呼,「杜伯伯,需要幫忙嗎?」

「啊,世豪,這兩碗麵麻煩端給五桌。」杜福氣忙得額頭冒汗,丟下一個麵團,又忙著切滷味,一張圓臉的五官皺在一起,好像很不開心。

簡世豪送面給客人,正詫異見不到杜媽媽,這時曾美麗從樓梯走下來,臉色也很凝重,完全不見平日的開朗笑臉。

「杜媽媽,你身體不舒服嗎?」他上前問候。

「我沒有不舒服。」曾美麗搖搖頭,輕歎一聲,「滿滿在哭,吳永新把她丟在山上,她攔了別人的便車才回來的。」

「什麼?!」竟然有這種爛男人!

「滿滿說她準備哭一個鐘頭,叫我們別管她,哭完她就沒事了。」曾美麗不放心地望向樓梯間,眼眶微濕,「她哭十分鐘了,哭得那麼傷心,怎麼會沒事?可是店裡還忙著,我剛剛打電話叫她姊姊過來了。」

「我……」簡世豪也望向樓上,心急如焚。

「你上去安慰她吧。」曾美麗看出他的心思。

簡世豪三步並成兩步跑了上去,才上到二樓,就聽到房間傳來嚎啕哭聲,頓時像是千把細針插到他心臟,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滿滿?滿滿?」他轉著她房門的喇叭鎖,應聲而開。

杜美滿蜷縮在床上,扯住被子大哭,也許是哭得過度激動,她身子抽搐得很厲害,愈是顫動,她愈是把自己縮成一團。

「滿滿。」簡世豪的心也縮成一團了。

「嗚嗚……」她哭得昏天黑地,什麼也沒聽到,繼續痛哭。

「滿滿。」他輕輕坐到床沿,伸手按住她的背部,輕聲說:「是我,有什麼委屈,告訴我好嗎?」

「世豪?」她抬起滿是淚痕的圓臉,又是哇地一聲哭出來,轉身埋到枕頭裡,嗚咽地說:「不要管我,你讓我哭,我要哭……」

「別埋在枕頭哭,悶住氣了。」他極其小心地翻過她的身子,又拍拍她的肩,「把不高興的事情說出來,我當你的垃圾桶,別把委屈悶在心裡。」

「嗚……」她只是拚命流淚,又用手背拚命擦,把眼淚鼻淚都糊了上去。

「唉!」望著她又紅又腫的雙眼,還有哭得扁扁的小嘴,他的心好疼。

抽出桌上的面紙,他抓過她的手,輕柔地為她擦拭,擦完左手,再擦右手,又抽了面紙,仔細地拭去她一臉的涕淚。

他  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安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她。

「來,把鼻涕擤出來。」他用面紙捏住她的鼻頭,幫她擤著。

「嗚嗚……呼嚕嚕……」她用力噴著鼻涕眼淚,姿勢不順,乾脆爬起來,自己抓過一堆面紙,邊哭邊擦,擤一次,捏一團,一下子就丟了一桌子的紙團。

好不容易從大哭變成低泣,誰知她抓了枕頭,又噴出眼淚。

「臭吳永新!大男人!王八蛋!豬八戒!嗚嗚……」她將枕頭用力丟向牆壁,像是要發洩她滿腹的傷心委屈。

「滿滿,別為豬八戒傷心,不值得的。」他幫她放好枕頭,揉揉她的頭髮。

「呵呵……嗚哇……」她聽了想笑,可是氣鬱當頭,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滿滿啊!」她一再揪痛了他的心,簡世豪再也不忍看她哭得全身顫動,伸手將她攬進懷裡,以雙臂緊緊圈住她。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呵護她,而那個男人竟是不懂得珍惜她!

如果可以的話,他願以全身的力量讓她平安歡喜,絕不讓她憂愁難過。

「嗚嗚……世豪……」杜美滿臥進他的胸膛,分不清身在何處,只是扯住他的襯衫抹淚,「吳永新那傢伙……嗚……他欺負我……」

他大驚,「他對你做了什麼事?」

「他……他……丟我在山上吹風,好沒良心,壞男人!」

還好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種事,簡世豪放了心,揉著她毛茸茸的頭髮,柔聲說:「這不是回來了?以後不要理他了。」

「我才不要理他,他是大男人,原來他只想娶一個聽話的老婆,像一隻乖狗狗待在家裡……嗚……當他的寵物,做他的台傭,討他家人的歡喜,嗚嗚,再打扮得漂漂亮亮,好讓他帶出場炫耀……嗚嗚……」

「他不瞭解你呀。」他輕歎著。

「他還不准我養我爸爸媽媽!嗚……我爸媽就我們兩個女兒,我們不養,誰養啊?爸媽辛辛苦苦拉拔我長大,我買一間房子送他們,礙著那隻豬八戒了嗎?」

「你很乖……」他疼惜地拍拍她的背。

「不要說我乖!」她大聲哭嚷著,「他就是吃定我乖,以為我對他百依百順,當我是盲目崇拜他的小女孩,錯了!錯了!他錯了!嗚,我是有個性的……」

「這下子他明白你的個性了。」

「他永遠不會明白,他那個自大狂,眼裡只有自己……嗚,我討厭他,死豬八戒,我跟他吹了!沒了!」

簡世豪抑下狂亂的心跳,雙手微顫,輕飄飄地摩挲她的髮絲,以最鎮定的聲音說:「也許,你們只是一時吵架,改天氣消了,還是可以……」

「不可能!」杜美滿用力搖頭,又把他的襯衫揉得都是皺摺,「就算吵架,也不能丟下我不管啊!他心裡根本就沒有我……嗚嗚,不管我的死活……我一直以為他成熟穩重,其實那只是他的職業塑造出來的假象,他根本就是一個討糖吃的小孩,嗚嗚……」

「也許,他會跟你道歉,你還是可以發現他的優點……」

「他除了英俊多金,根本沒有優點……我、我、我是要嫁給疼我的老公,不是嫁給金山銀山,鑽戒有什麼稀奇?我會賺錢,我也買得起……可是、可是誰肯疼我、愛我啊?」

「滿滿!」他將她按入自己的心口,長長噫歎一聲。

他想告訴她,他會疼她、愛她,但她哭得昏頭轉向,恐怕聽不進去,甚至會當成他在開玩笑作弄她。

要怎麼讓她明白他的心意呢?

他只能更加抱緊了她。

「嗚嗚嗚……我怎麼會看上這種男人啊!」她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哭得猛打嗝,「呃、呃……世豪,呃,我是不是很笨?滿滿夫人也會摔跤,還當什麼愛情顧問!呃、呃、嗚……」

「滿滿,誰不在愛情路上摔跤?就看你摔了能不能爬起來。」他由衷地注視她的淚眸,語氣很柔。

「爬起來?呃、呃……」

「瞧你哭成這樣。」他像是哄小孩般地輕拍她的背,心有所感地說:「談過戀愛,才能體會愛情其實不是那麼美好。」

「世豪,嗚,我好像知道你以前的心情了……呃、呃……」

「現在不聊這些理論了。要不要我倒杯水給你?」

「呃!」她用手背抹了抹淚水。

「滿滿。」曾美麗推開虛掩的房門,指著手裡的電話,「吳永新找你。」

「我不接!」杜美滿賭氣地背過身子。

「他很急,聽聽他想說什麼吧。」曾美麗摀住話筒,低聲說:「大概是打來道歉的。」

「他道一百個歉都不夠。」

「滿滿,也許你們有些誤會,談談也好。」簡世豪勉強自己當個「和事佬」。

「唔。」杜美滿看他一眼,猶豫地接過話筒,帶著哭音說:「喂。」

「美滿!」吳永新聲音之大,旁邊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你一聲不響跑掉了,你知道我有多急?!」

「是你先跑掉,不是我跑掉!」

「我只是讓你留在那裡反省三十分鐘……」

「豬八戒!」啪!杜美滿用力按掉通話鍵,將話筒扔在棉被上,又哇地一聲,趴到枕頭嚎啕大哭。

曾美麗和簡世豪面面相覷,最後還是曾美麗撿起話筒,露出釋懷的笑容,轉身走出房門,「也好,終於認清這個人了。」她又指指女兒,示意簡世豪再跟她「開導」一番。

「滿滿,滿滿。」不用杜媽媽指示,簡世豪見杜美滿又哭得驚天動地,早就慌了手腳,忙著推她,「不要難過,跟他生氣只是氣壞自己。」

「都是你、都是你啦!叫我跟他談什麼談!」她氣得捶棉被。

「好,對不起,是我不好,你不要哭,好嗎?」他俯身輕拍她,忙著拿面紙,幫她擤鼻涕,「把床單都哭髒了,要讓媽媽花工夫洗床單喔。」

這一招果然見效,杜美滿抽抽噎噎地爬起來,抱著面紙盒,愣愣地掉淚。

簡世豪坐在她身邊,側身看見她睫毛垂掛著淚珠,不斷滾滾滑落臉頰,他的心也橡是下了傾盆大雨,浠裡嘩啦地衝垮他曾努力壓抑的感情堤防。

他揉揉她的頭頂,輕輕擁她入懷,讓她安穩地臥在他的臂彎裡。

「別難過了,你難過,你爸爸媽媽也很難過,不要讓他們擔心好嗎?」

「我說我只哭一個鐘頭……幾點了?」她自然而然瑟縮進他的懷抱。

「十二點半。」

「嗚……還有十分鐘……」

「好吧,你繼續哭。」他以手掌撫過她的頭髮和背部,輕柔地來回滑過。

「唔……」

他的撫抱像是一首無言的歌,輕輕唱進她的心靈深處。

她恍恍惚惚明白,她靠在一個最安全的所在,他理解她的傷心與憤怒。

「世豪……」

「我在聽。」

「你們男生都像那隻豬八戒……嗚,不讓老婆照顧爸爸媽媽嗎?」

「我不會,沒有你的父母,就沒有你;我會感激他們生了一個好女兒,讓我有幸娶到一個好老婆。」他虔誠地說著。

「唔,像我姊夫一樣……」

「世上還有很多好男人,滿滿一定會幸福的……哎,又哭了?」

「嗚……我不哭,我從小五和男生打架打輸以後就沒哭過了,我,嗚嗚,我不會為那隻豬八戒流淚……」她的淚水早已濕透他的襯衫。

他揉著她的頭髮,嘴角輕牽一抹疼寵的微笑,那句「小五打輸架後就沒哭」的話,他聽了好多年,早就當作是她的口頭禪;然而,他沒忘記,她曾為他流過兩次淚,兩次都讓他銘記在心。

她仍嗚咽著,「可是……我還是很難過,我以為他是最好的,很用心談戀愛,放了感情下去,嗚,好慘……」

再多的安慰也平抑不了她此刻的傷心,他只能不斷地輕撫,彷彿打著徐緩規律的節拍,讓她的心情隨著拍子歸於平靜。

她的啜泣逐漸變孝變微,夜已深,哭累的人兒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輕攏她的頭髮,捨不得離開她,想伴她度過最難熬的時刻。

曾美麗端著一杯溫水站在房門外,水都涼了,她輕吁一口氣,走回客廳。

「妙妙,讓你白跑一趟了。」

杜美妙抱著三個月大熟睡的女兒,一直很注意房間的動態,此刻也放鬆心情,綻露笑容,「想不到世豪武功這麼高強,媽,我們沒用啦。」

曾美麗坐下來輕觸孫女的粉嫩臉頰,笑說:「滿滿也大了,很多事情要靠自己去選擇判斷。阿義呢?很晚了,你們該回去了,明天還要上班。」

「他在下面幫爸爸洗碗。」杜美妙撒嬌地靠向媽媽的肩頭,「媽,不要趕我回去嘛,我把蘋蘋的奶粉尿片都帶來了,晚上在這邊睡,明天看滿滿情況怎麼樣,我再決定要不要請假陪她。」

「也好。」曾美麗又探了一下房間,「待會兒能不能叫阿義載世豪回家?看他精神狀況好像不是很好,我怕他騎機車危險。」

「謙義沒問題。媽,你將世豪當兒子疼嘍?」

「媽媽怎麼疼阿義,就怎麼疼世豪。」母女倆同時露出會心的微笑。

哭泣過的夜晚,像是下過雨的大地,洗掉重重掩藏心思的蔽障,讓每個人吸聞最原始的泥土芳香,重新栽出更美麗的花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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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根據滿滿夫人的經驗法則,失戀所造成的情緒低潮,至少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時間才能恢復──即使對方是一隻不值得懷念的豬八戒。

吳永新後來又打過兩次電話,一次問她有沒有受傷,順便指責她鬧脾氣,被她掛了電話:第二次要求出去「談判」,她拒絕了,從此吳某人音信全無。

感傷失意的春天慢騰騰地過去,又到了暑氣蒸人的農曆七月七日。

杜美滿咬住鉛筆盯著電腦螢幕。在政府機關全面e化的今天,她還是喜歡咬鉛筆思考,這個動作可以幫她集中精神。可是此刻,這招似乎無效。

桌上放著一支鮮黃的向日葵,不用說也知道是誰送來的。

她有點煩,回頭瞧了雲深不知處的科長空位,撥起電話。

「姊啊,我滿滿,你在忙嗎?」

「不忙,頭頭們開會去了。咦?滿滿,有人送你花嗎?」

「今年行情變差了。」杜美滿望向鐵櫃上的兩束玫瑰,不禁歎道:「我才談個戀愛,以前追我的男生都不見了,是不是他們都有女朋友了?」她有些沮喪,不自覺地拿起向日葵,放在手指間轉著。

「今年送花給你的男生裡面,沒有喜歡的嗎?」

「沒有……」向日葵的艷黃花瓣和她打個照面,像是跟她熱情地說哈羅,杜美滿心頭一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種錯覺。

她趕忙眨眨眼,回神過來,「姊,晚上我去你家。」

「今天沒空,我和你姊夫要去海邊數星星。」

「那我志願當蘋蘋的保母,讓你們兩個大人安心去玩。」

「不,蘋蘋是我們最愛的小燈泡,她也要一起去。」

「我可以去嗎?」

「你這顆燈泡太亮了。」杜美妙輕輕笑著,「滿滿啊,你逃避世豪嗎?」

「我幹嘛逃避他?」杜美滿立刻否認,心臟噗噗跳著,「只是……有時候下班一出去,就看到他等著接我,老是讓他送,很不好意思。」

「你們是好哥兒們嘛,有什麼關係?而且他最近常被謙義留下來做作業,搞不好好今天又要自動加班,你想等他,還等不到呢!」

「姊,他去你們公司當工讀生,會很忙嗎?」

「關心他呀?」

「我隨便問問而已,我看他找論文資料都忙不過來了,好不容易放暑假,怎麼還會異想天開找姊夫要求'實習'?」

「世豪很認真,他想得很多,也很遠,滿滿,你沒發現他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有為青年嗎?」

「姊,恭喜你發現明日之星,一年後叫姊夫錄用他吧。」

杜美滿講完電話,雙手支起下巴對著電腦發呆,怎麼回事嘛,大家老是向她推銷世豪,她還不知道他有多「好」嗎?

一想到在他懷裡哭得不省人事,她就要臉紅。

後來,她看到蘋蘋賴在姊夫懷裡嚎啕大哭的模樣,她才明白,原來那天晚上她也像小娃娃一樣哭哭啼啼,要是當場拿鏡子照自己,她一定嚇得不敢再哭。

可是……那晚,他真的很溫柔……溫柔到她仍然想念著他的懷抱。

想到哪裡去了──她揉了揉燥熱的臉頰,瞥見那支向日葵,心血來潮,將電腦連上網路,在搜尋引擎打下「花語」兩個字。

一連串的網頁跑了出來,她逛進花店的網站,找尋向日葵的花語。

向日葵,愛慕之意。

轟!好像火山爆發,噴得她全身都是滾燙的熔岩,她不敢再想下去……她再用力搓搓圓臉,一再告訴自己:不可能的,世豪不可能懂得向日葵的花語,這只是巧合而已,他隨手一挑,挑上和她一樣有著圓圓臉孔的向日葵,對,就是這樣!

她給了自己滿意的答案,卻仍是忐忑不安地捱到下班時刻。

走出大門,果然看見他坐在摩托車上等她。

「嗨!滿滿。」簡世豪神情爽朗,朝她招手。

「你、你、你怎麼有空來?蹺班哦?」杜美滿心臟咚咚亂跳,不知怎麼地,整天在辦公室胡思亂想的雜念都不見了,看到他就是開心。

「不歡迎我嗎?」簡世豪將安全帽遞給她,目光投在她背袋裡的向日葵,笑說:「方大哥說我是工讀生,可以提早走,他和美妙姐好像也有節目。」

「他們要帶蘋蘋去數星星,我本來想去,我姊不讓我去。」

「你呀!」他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髮,這已經變成他的習慣動作,「這段時間,他們有空就載你出去散心,你可不要連情人節也要當跟屁蟲。」

「我才不會那麼不識相,只是沒想到你會跑來。」

「好一陣子沒接你下班了,好不容易今天提早下班。」

「其實……我不用你送了,我很好了,你這麼忙……」杜美滿囁嚅著。

打從她和吳永新吵架分手以來,只要簡世豪沒課,他一定準時五點半出現在大門口;或者他得知她加班,就約好時間趕來接送;就算當天沒機會接人,他在晚上也會出現在福氣麵店,跟她聊個幾句。

剛開始時,她還處於情緒低潮,對他的接送沒有太多想法,後來一天又一天地坐上他的機車,抱著他結實挺直的腰桿,聞著他的陽光氣味,走著一趟又一趟熟悉的回家路途,她竟然捨不得放開他,想永遠抱下去……

永遠?

「真的好了嗎?」他打斷她的思路,笑謔地看她,「你不會邊走邊哭,跌到水溝去?還是精神恍惚,撞到電線桿?或者上錯公車,哭著找不到回家的路?」

「世豪,你笑我?!」她立刻忘記方才的奇怪想法,叉起腰,氣呼呼地說:「你太小看滿滿夫人的功力了,其實我大概三個月就恢復正常了,我幹嘛在這邊為情消瘦,而那隻豬八戒照樣吃得滿腦腸肥?」

「哈哈!」簡世豪笑得趴在機車把手上,「好了,不笑了,等我上了研二,大概也沒時間接你了,溫馨接送情功德圓滿,以後你自己搭公車吧。」

「喔。」杜美滿忽然鬆了一口氣,也覺得好像踩空了一個階梯。

「美滿,下班了?」有兩個女同事走過他們身邊,特別打量一下簡世豪,驚喜地說:「這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啦!」杜美滿趕緊否認,「他是我同學,大學同學,同學而已。」

「哦,特別強調是同學,講了三遍,美滿不希望我們誤會喔。」

待兩位同事笑嘻嘻地離去,杜美滿戴上安全帽,又叉起腰,「走了走了!回家去,別杵在這邊讓人家說閒話。」

簡世豪幫她扣好安全帽,「我跟你爸爸媽媽報備過了,怕你情人節落單無聊,所以今天請你去吃飯。」

「喂,你不要告訴我,你訂了飯店的情人節大餐?」

「想得美喔!」他拍拍座墊下的置物箱,「我準備好蠟燭了,待會兒再去買便當,這就是今天的燭光晚餐。」

「哇!好浪漫喔!」她也拍拍手,很配合地裝出驚叫聲。

四目相對,眸光在彼此眼裡停留一秒鐘,隨即同時哈哈大笑。

夏日傍晚,紅紅的太陽依然熱力十足,背袋裡的向日葵也挺直腰桿,在機車的晃動裡,向照亮它生命的圓圓太陽點頭微笑。

  ※      ※      ※

夕陽西下,夜幕四合,他們來到去年的河堤。

簡世豪用小蠟燭排成一個心型,旁邊圍繞七個圓型、方型的各色造型蠟燭。

杜美滿坐在石椅上,咬著漢堡,踢踢脫掉高跟鞋的腳丫子,看他用打火機點燃蠟燭,叫道:「世豪,怪噁心的,不要排那個心啦!」

「情人節要有情人節的樣子,飯店的蠟燭也沒我的多。」

「得了,你最浪漫了,快來吃飯,便當都涼了。」

簡世豪在她身邊坐下來,打開便當盒,夾了鹵蛋放在她的漢堡上面:「你愛吃的鹵蛋,小心,不要掉下去。」

她也拎過一包薯條,「給你,我再吃又要發胖,會嫁不出去。」

「給我正好,我需要補充熱量。」

「打工會很累嗎?」

「打工是沒什麼,做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他邊吃邊說:「可是方大哥很嚴格,幫我訂學習計畫表,要我熟悉部門運作,還每天考我問題。」

「知道辛苦了吧,我姊夫工作起來都是不苟言笑的,我姊姊的專業功力就是他教出來的。」

「美妙姐懂財務,卻因為公司內部控制規定,夫妻不能同時在財務部門,我總覺得她調總經理室的專員有點可惜。」

「我也問過我姊了,她說沒辦法,誰叫我姊夫是部門主管,不能調老公,只好調老婆了。不過我姊說沒關係,總經理室可以接觸到行銷、法務。生產、管理的東西,她學得更多,以後也有機會調關係企業做財務,人生嘛,不可能面面俱到,有得有失,不要患得患失就好了。」

「有道理。」他若有所語地點頭。

「怎麼,在公司看了一個多月,有什麼感想?」她轉頭看他。

「我一直在比較一般財務和金融業的不同,我覺得公司財務運作像部大機器,如何將每個環節操作得當,需要相當深厚的膽識;相對銀行而言,他們販賣自家的金融工具,靠的是行銷能力,而身為公司的財務人員本來就該懂得那些金融商品,所以我覺得公司財務包含範圍較廣,也較具有挑戰件,明年畢業役應該會走這條路。」

杜美滿仔細聽著,打從心底佩服他的觀察力和分析能力。

「哇!難怪我姊說你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很能安排自己的前途。」

「美妙姐這麼說?」簡世豪倒有些不好意思,猛吞一口飯,「不過要做到方大哥那種程度,大概要磨個十年。」

「磨就磨,少年人不怕苦,不怕難,等你哪天像我姊夫榮獲傑出財務經理人獎,我再上台獻花。」她豪氣地拍拍他的肩頭。

「希望有這麼一天。你呢?工作得怎樣?」

「公務員嘛,安分守己,十年後當上科長就偷笑了。」

「真不錯,至少我們都朝著目標在走……」

簡世豪望向蠟燭:心型火焰含蓄地燃燒小小的亮光,顯出他心中的渴望。

如果說兩人在學業工作都有著明確的目標,那麼,在感情上,是否也該有明確的歸屬?

「世豪,你知道嗎?怡萍和郭明歌在德國結婚了。」杜美滿吃完漢堡,喝了一口可樂,順手抽起背袋裡的向日葵,放在雙掌間轉著。

「這麼快?」

「不快啦,他們高中時代就在一起了,音樂結緣也快十年了,明年暑假回來再補請客。」

「很難得,他們一直定得很穩定,到時候提醒我送紅包吧。」

「謝淑琴年底要結婚,最近在看婚紗。給你猜,她的對象是誰?」

「她和她男朋友好像交往很久了,去年同學會有帶來。」

「錯了,那是前男友,淑琴去年換公司,好巧不巧遇到她甩掉的初戀學長,多年不見,兩人朝夕相處,舊情復燃,她才知道她最愛的是這位前前男友。」

「很戲劇性。愛情,好像沒有任何規律可言。」

「對啊,像婉君和陳志明走那麼久,說分就分,我那時候聽了嚇一跳,現在兩個各自交了男朋友女朋友,好像比以前更快樂呢。」

簡世豪忽然覺得不安,「如果你今天和吳永新重逢,他對你一樣的好,你會回頭嗎?」

「講他做什麼!」杜美滿搖搖手裡的向日葵,「不愛就是不愛了,挑了老半天,結果挑到一隻豬八戒。」

「那是你的眼光有問題嘍?」

「我承認我失敗,愛情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終究還是要面對現實,同時也是人性的終極考驗。幸好我用理性談戀愛,沒被甜言蜜語沖昏了頭。」

「你畢竟也付出感情,多多少少放不下吧?」

「所以我需要時間療傷,你不也這樣子走過來嗎?」

兩人對望,給予對方一個會心的微笑。

杜美滿繼續轉著向日葵,「其實,我覺得他也不是那麼壞,只是自我一點。」

「你舊情也綿綿?」

「才不是呢。」她笑著拿向日葵敲他,「他適合娶小女人,對他百依百順,偏偏我是大女人,受不了這麼唯我獨尊的大男人,簡單一句話,個性不合。」

「你斷得很乾脆,他可能受不了。」

「誰叫他不尊重我爸媽?我要嫁的人,一定是我爸爸媽媽喜歡的人。」

「如果你爸媽喜歡,你不喜歡呢?」他小心地問著。

「我會去瞭解為什麼爸媽喜歡他,他們大了我幾十歲,一定有他們的道理。至於最後我喜不喜歡,他們又不會強迫我。」她笑著回答。

「如果你爸媽不喜歡,你喜歡呢?」

「我會想辦法讓他們喜歡,讓他們瞭解他的優點。你也知道我爸媽都很開通,他們會努力瞭解我的想法。」

「如果你爸媽喜歡,你也喜歡?」

「那還用說!當然是馬上唱結婚進行曲,普天同慶……幹嘛呀?好像在玩排列組合?趕快吃你的便當。」

「喔。」簡世豪捧起便當,將剩餘的飯菜扒進嘴裡。

杜美滿撥著手裡的鮮黃花瓣,為他剛才的發問而覺得好笑,撥著撥著,驀然記起向日葵的花語。

心頭猛然震動了一下,回轉著千百個說不出的疑問:他喜歡她嗎?

不可能的,他們是哥兒們,他們什麼都聊,就是不會聊到對彼此的感覺,他們可以一起歡笑,一起悲傷,但他們絕對不會變成相愛的戀人……

不會嗎?她再反問自己,她是怎麼看待世豪呢?

以前,他是孩子氣的鄰家小弟弟;今天,他日趨成熟,言談舉止早已不輸那位「成熟穩重「的吳永新,而他更懂得在她痛苦流淚時,以強壯的臂膀護衛她,讓她歇息在他溫暖的懷抱裡……

她最近老是喜歡抱枕頭睡覺,難道就是忘不了他的溫柔?

犯花癡了呀?她很用力地揉臉,仍驅走不掉全身的奇異燥熱。

「你在做什麼?」簡世豪收好便當,不解地看她,「再揉下去,魚尾紋、抬頭紋、皺眉紋全出來了。」

「反正我大你三個月,我一定比你早出現皺紋。」

「老婆婆,我送你護膚保養品,讓你青春永駐。」

「我不要,老妖怪就是老妖怪。」她扔了向日葵,賭氣地轉過身,不知道自己在生氣什麼。

簡世豪也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生氣,側過身子,瞧了她圓圓的臉蛋,她卻又用雙掌遮起,不讓他看。

他笑了,「你知道在你失戀的這段期間,誰最可憐?」

她的聲音悶在掌心裡,「是你自己要接我下班的,別在那邊自憐自艾。」

「我又沒說是我,想知道答案?」

「唔?」

「豬八戒。」

「啊?!」她叉開指縫,露出兩隻圓圓的大眼看他。

「人家豬八戒陪唐三藏去西天取經,雖然好吃懶做,可是也很辛苦,他又沒惹你,天天就被你罵到淒慘落魄。」

「這隻豬八戒又不是那隻豬八戒,那隻豬八戒就像這隻豬八戒一樣,豬頭豬腦,沙豬大男人……哎,豬八戒本來就是豬……」她舌頭轉不過來,笑得猛捶他的肩頭,「你喔,逗我開心?過來,別跑,讓我打兩下……」

他早就站起來,故意跨出一大步讓她追,她也笑著站起,忘記腳上只穿著絲襪,一踏到猶有太陽餘熱的地面,不禁蹦了兩下。

「怎麼了?」他趕忙扶住她。

「呼,腳好燙!」她跳了一步,踩上他的皮鞋,抓住他的襯衫,笑呵呵地說:「快,借我站站。」

「哎……「簡世豪立刻屏住氣息,不只是她突如其來的重量,也是她撲過來所揚起的氣味。

芳香、柔軟,她的身體與他的身體在瞬間緊密相貼,她毛茸茸的頭髮搔癢著他的臉,也直接搔動他早已敞開的心。

這種接觸太親密了,他無法控制男性的慾望,不自覺地摟住她的腰,將她的身子更加貼近自己。

「咦?」杜美滿毫無心機地跳上他的腳,就在那一剎那,她感覺下面碰到一團硬硬的東西,她立刻明白那是什麼。

她全身頓時燒成一團大火球,稍微扭動身子想掙開,卻發現他抱緊了她。

她慌慌張張地抬起頭,不知是否錯覺,她看到一對很不一樣的眼眸。

「啊!」她極力保持清醒,以最大的力氣推開他,趕忙跳了下來,「我的鞋子……哎,在這裡,不好意思,踩痛你的腳了。」

套好鞋子,她很安分地坐到石椅的最左邊,拿起可樂猛吸。

他站在石椅的右邊兩步,有些窘迫,也有些悵然,她逃得那麼快,那麼害怕,是自己的生理反應嚇著她了嗎?

一對中年夫妻在河堤上散步,看到地上擺著蠟燭,那位太太興奮地說:「你看,他們年輕人好浪漫,在這裡點蠟燭過情人節呢。」

「今天是情人節嗎?我怎麼不知道?」那位先生面不改色。

「你什麼都嘛不知道,我的生日、結婚紀念日都不知道,一朵花也沒有。」

「陽台多的是牽牛花,自己去剪。」

「不然你去買這種漂亮的蠟燭,我明天弄個燭光晚餐。」

「又不是颱風停電,幹嘛摸黑吃飯?而且夏天開冷氣,門窗都關起來,在房裡點蠟燭,小心一氧化碳中毒。」

「就知道你最沒情調了。」

「好吧,你那些手帕交的老公都很有情調,泡咖啡廳,跳迪斯可,一天一束花,現在過了二十年,你看有誰天天回家吃晚餐,陪老婆散步,還會幫老婆打蚊子?」先生順手拍了老婆頭上一隻倒楣蚊。

「唉,吵的吵,離的離……」太太挽住老公的手,「嘻,還是你比較實在。」

先生抬頭挺胸,理直氣壯開步走,帶著老婆繼續散步。

這對夫妻的出現,沖淡了方才尷尬的氣氛,簡世豪望著他們的背影,臉上有了一抹會心的微笑。

天長地久不在燭光晚餐裡,也不在浪漫花束中,只要有心攜手度過每一天的生活,兩人就可以地老天荒下去。

他和滿滿,一起走過七年的日子,即使中間各自談戀愛,但他的生活中一直有她,她的生活中也有他,他們的生命早已嵌合。

他蹲下身子,一一將蠟燭吹熄。

杜美滿將可樂吸得嚕嚕響,也是在看那對夫妻,「酷!這位伯伯的調調真像我姊夫……喂,你幹嘛?」

「滿滿,我很喜歡一個女孩子。」他抬起頭看她。

「啊?!」杜美滿差點噎到,心臟敲著不成節拍的亂鼓,腦袋像是充血般地昏沉,一口氣吸進去,吐不出來,眼睛也被蠟燭的光芒炫得花花白白。

來了!來了!不!不會的!不可能是她;可是,他最近溫柔體貼得不像話,萬一、萬一,嗚……真是她呢?她要怎麼辦啊?

「你說……你說,念研究所不談戀愛的……」她採取了「保護」自己的措施,結結巴巴地說著。

這塊防衛盾牌還真硬,反彈得簡世豪勇氣全消。

他早就沒有了年少時的勇猛衝勁,愈是想把握真正的天長地久,他愈是膽戰心驚,深怕一個刺激,讓她驚嚇過度,連哥兒們都做不成。

他承受不起同時失去友情和愛情。

地上排成心型的蠟燭還在跳動火焰,他決定讓它們繼續燒下去。

「限制我交女朋友?」他坐回她身邊,笑笑地說。

「你自己說的啊,而且你功課那麼重,有時間約會嗎?」

「大概沒有,馬上開學了,除了要上課,還要寫論文,跟教授做報告,的確沒有時間談戀愛。」

「那個女孩知道你的心意嗎?」

「不知道。」

這個女孩似乎不是她。杜美滿腳底空蕩蕩的,好像踩空三個階梯。

「呃……是學妹?我認識她嗎?」

「不認識。」

這下子杜美滿不只踩空樓梯,而且還從二樓摔下來,跌得她眼冒金星。

「這樣欸…」她聽到自己飄忽的聲音,「那你打算怎麼辦?」

「滿滿,我聽你的話,我今年不談戀愛。」

「不行啦,人家女孩子不知道你的心意,萬一跑掉了怎麼辦?」

「如果她也喜歡我,她會等我。」

「你少臭美,女人青春有限,怎麼知道她會癡癡的等你?」

「唉,如果緣盡情了,我也只能徒呼負負。」

「真噁心,你以為在演愛情文藝悲喜劇啊?」她笑著推推他,又恢復了兩人之間的熟稔感覺,「你千萬不要再像以前,傷心得失魂落魄了。」

「唉,屆時我只能尋求滿滿夫人的心理輔導了。」

「不如你現在就去找她表達心意,說不定人家也等著你呢。」

「不,我怕嚇著她了,她一直當我是同學,恐怕需要時間調適。」

「同學?!」她驚叫出聲,就算見到酷斯拉也沒這麼震駭,她立即發現自己反應過度,趕快笑笑地說:「喔!是研究所的同學?」

簡世豪笑而不答,只是仰望天空冥思,好像已經陷入他的愛情幻夢裡。

杜美滿則是低下頭,看那熊熊燃燒的心,心頭又癢、又澀、又酸。

也不是沒看過他談戀愛,為什麼她這次的心情如此詭異?明明不在自家的麵店裡,怎麼還會聞到醋瓶子和泡菜的味道?

那麼,叫他不要去愛那位「同學」,來愛自己,行嗎?

老天哪!她是異形入侵了?怎麼會有這種怪異的想法?她和他只是哥兒們,他還小她三個月啊!

她嚇得立刻按住圓臉,使勁搖頭,試圖把腦海裡的異形趕走。

「滿滿,你好像在起乩?」他按上她毛茸茸的頭髮,定住這個搖頭娃娃。

「你才在夢遊,突然不說話,神秘兮兮的。」

「你最近有相親嗎?」

「問這幹嘛?」他的問題真突兀,她抓起冷落許久的向日葵把玩,「我還有失戀後遺症,沒心情相啦!而且工作快三年了,同事身邊能介紹的親朋好友都介紹光了,同學的男同事也資源耗盡,沒有對象了。」

「不錯……」

「你欠揍哦?」她笑著拿向日葵打他的背,「我都二十五歲,四捨五入二十六歲,快嫁不出去了,你還說不錯?」

「急什麼?我是說,你可以多留幾年在家裡陪爸爸媽媽,這樣不錯。」

「是呀,我也想多讓他們疼幾年,不想長大。」

「你本來就是小孩,專門讓人家疼的。」他故意比個小孩子的身高高度。

「喂!」她氣呼呼地喊一聲,隨即又頹廢地低下頭看向日葵,「我的意思是說長大了煩惱很多,要談感情啦、要忙工作啦,小孩不煩的事,大人都要煩。」

「你煩感情的事?我能幫忙嗎?」

「多事!」她扭過身子不理他,死命盯住向日葵。

奇怪,她心緒就是莫名其妙地彆扭、混亂。

唉!他喜歡其他女孩子關她什麼事?她嫁不出去也不必他關心,他走他的陽關道,她走她的獨木橋,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可是、可是那個女孩子是誰?她努力回想他幾位曾到店裡吃麵的研究所女同學,是高挑辣妹?還是大恐龍?抑或長得像貞子的長髮女生?

夏夜涼風拂來,她忽然清醒了,她煩什麼嘛!他們只是哥兒們呀!

「你要幸福喔!」她俐落地轉回身,圓臉有了笑容,舉起右掌。

「我們都要幸福。」他往她手掌用力一拍,隨即緊緊握祝

觸電了!杜美滿圓圓的臉蛋驀地脹紅,背脊發熱,全身血液急速竄流,一雙眼睛不敢往他瞧,只好看地上排成心型的蠟燭。

一秒鐘後,她「從容不迫」地鬆開手,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伸懶腰。

「哎,好累,該回家嘍,地上收一收。」

「好的。」簡世豪乖乖聽命,蹲在地上撿蠟燭。

火焰熄滅,一顆完整的心出現了缺口,涼風在河堤上吹呀吹。

戀人的心火是燒不盡的,只需時間到了,春風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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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1:5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日子平靜得不可思議,沒有人去碰觸最敏感的引線。

簡世豪很忙,但功課再重,他還是每天到福氣麵店報到,吃碗牛肉麵或杜媽媽的私房特餐,再和杜美滿聊個幾句,報告彼此的生活動態。

元宵節,燈會場地萬頭鑽動,璀璨亮麗,各式花燈爭相競艷。

杜福氣擠在人群裡,拉著老婆的手,興奮得像個小孩子,「美麗啊,燈會辦這麼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來,哇!你看那隻大水牛,頭還會動!」

曾美麗笑說:「辛苦這麼幾年,也該好好休息,多出來逛逛了。」

自從三年前還清所有的欠債後,夫妻倆就不再那麼拚命做生意,但老客戶捧場,新客人前撲後繼,還真難得清閒呢。

杜美滿走在她身邊,搖著她的手臂說:「媽,我跟姊姊要請你們去日本洗溫泉,你們就把鐵門拉下一個禮拜,好好去玩嘛!」

「等世豪寫完論文再說吧,他在這邊吃習慣了,我和你爸爸出去,叫他去哪裡吃飯?」曾美麗不放心地往後瞧,「世豪,人很多,別走丟了。」

「杜媽媽,我不會跟丟的。」簡世豪馬上說。

杜美滿小聲地說:「媽呀,人家又不是小孩,自己會去找飯吃啦。」

今天爸媽真是多事,本來說好他們三個人出來看燈會,世豪忙著寫論文,他們卻拉他出來,叫他放鬆一下身心。

看他老神在在,聽說論文進度順利,今年畢業沒問題。

「哎喲!美麗,我晚上那碗湯……」杜福氣怪叫一聲,急得跳腳。

「要上廁所?」曾美麗會意,踮高腳尖找尋。

「杜伯伯,那邊有流動廁所。」還是簡世豪長得高,視力好,一眼就看到。

「緊走啊!凍抹條了。」杜福氣抓了曾美麗就跑,兩夫妻偷偷擠了眼。

「爸,我在這裡等你們。」杜美滿忙叫著。

「你們少年人先逛,爸媽再去找你們。」兩個老人家神速地鑽入人叢裡。

兩個少年家站在原地發呆,東瞧瞧,西看看,人潮在他們身邊來來去去,過了十分鐘,再過去流動廁所找人,老人家早已不知去向。

「爸媽哪裡去了?」杜美滿很心急,「世豪,要不要去廣播?」

「他們沒手機嗎?」

「叫他們辦,他們偏不辦,說天天在家裡不需要。哎呀,會不會迷路了?」

「滿滿,別急。」簡世豪按住她的肩頭,「沒有人會在大馬路上迷路,這裡人這麼多,一定是擠散了,說不定他們正在哪裡看花燈,早就忘了我們在等他們。」

照爸爸的個性來看,這種情況極有可能發生,她稍微抑下慌亂的心情,「可是媽媽會擔心找不到我……」

他笑說:「滿滿也是大人了,還會像找不到媽媽的小孩哇哇大哭嗎?放心,杜媽媽知道我會照顧你,她不會擔心。」

「喔,對自己這麼有信心?」聽到他慣有的幽默語氣,她的心情好多了。

「帶小女生出來,就要裝模作樣充大人,不然你就不敢讓我帶路了。」

「誰要你帶路啊?」她輕笑捶他一拳,「我自己會走。」

「別走那麼快。」他把她拎回來,「走,我們一邊看花燈,一邊找你爸媽,再找不到,他們總會回家吧,真的不要擔心。」

他的話一再讓她放心,她跟在他身後,忽然覺得他好高、好壯,像是一座為她擋住風雨的大山。

想哭的時候,身邊有他,想笑的時候,身邊也有他;每天下班在店裡幫忙的時候,她就盼著他的身影。

他仍然會帶辣妹、恐龍、貞子來店裡吃麵,她們仰慕地聽他說話,正經八百地談論功課,吃完各自鳥獸散,從來不見他的目光特別放在誰的身上。

他的目光只跟著她走,她在店裡忙進忙出,每次經過他身邊看他一眼,總是與他的目光不期而遇。

她不是笨蛋,他的一舉一動透露出明顯的訊息:那位他喜歡的神秘「同學」,正是她在下本人自己。

嗚嗚!怎麼辦?自從接觸過他的男人特徵後,她不能否認,好哥兒們的中性情誼似乎已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正在發酵的情愫。

可是、可是……他小她三個月啊!

「滿滿,你要跟著我。」簡世豪回頭,「腳步怎麼變慢了?」

「啊,這個八仙過海飛來飛去的很好玩」杜美滿趕快指向一座大型電動花燈,八尊仙人模型正在天空布幕背景「飛翔」,其實是電力讓他們旋轉。

「他們這樣轉來轉去,頭不暈嗎?我看得都暈了。」他笑著搖頭。

「走,去看前面的,那邊好像是唐三藏他們幾個,哎喲……」

人潮擠來擠去,大家只顧著抬頭看造型千變萬化的花燈,全然不注意碰撞到其他人,一個肩上坐著小孩的爸爸擠呀推呀,毫無知覺地插入他們中間。

「世豪!」杜美滿慌張地喊他,伸長手想要抓住他的外套,旁邊又擠進來小孩的媽媽、阿公、阿媽,拉開她和他的距離。

「滿滿,抓住我」簡世豪擠了過來,立刻尋到她的手,緊緊握祝

「好險,差點走丟了!」她也不自覺地握住他的手掌。

「人真多。哈哈!你看那隻豬八戒好可愛,怎麼像卡通的豬小弟?」

「是呀!」她想舉起右手比劃,卻發現被他攥緊在手心裡。

她試圖輕輕掙了掙,文風不動,她再用力掙著,卻發現他以更大的力道阻止她的掙脫,握得更緊。

「喂,你……」掌心相貼,好熱喔。

「不把你抓牢一點,待會兒可能有廣播,要我去認領一個走失的二十六歲女童,名字叫做滿滿妹妹。」

「你就愛笑我,放開啦!」

「別急,我放開你又要走丟,人少一點再說。」

結果,他始終握住她的手,人潮擁擠時緊緊握住,人少時也不願放手,就這樣,他們手拉手繞了燈會整整一大圈,為時一個半鐘頭。

直到回家了,她的手還是又紅、又麻、又熱。

被一隻螃蟹的鉗子抓住那麼久,她的右手沒廢掉,算是萬幸。

不過,這只蟹鉗還真溫暖,好像武俠小說所描述的傳輸內力,將他的體熱傳了過來,在這個猶有寒意的元宵節裡,薰得她全身暖烘烘的,也薰得她兩頰緋紅,久久不褪。

她用力揉揉臉,想要驅散燥熱,一聞到手心上他的氣味,又慌忙甩了甩。

簡世豪望著她的動作,笑說:「練練甩手也不錯,有益血液循環」

「都是你啦,下次你乾脆去買拉小孩的繩子,一端拴住你,一端拴住我。」

「good idea。」

她自己出了什麼鬼主意!幹嘛沒事拴住兩個人?杜美滿鼓起腮幫子,瞧著鐵門,伸向大衣口袋,「看樣子,那兩個老頑童還在外面遊蕩……糟糕!」

「沒帶鑰匙?」簡世豪正在牽機車,立刻問著。

她又摸摸牛仔褲的口袋,哭喪著臉說:「我回來換衣服,也沒帶包包,嗚!被鎖在外面了。」

他放好機車,「那只好等你爸媽回來了,我陪你。」

「你回家啦,我在這邊等。」她咚地坐了下來,踢開腳上的球鞋。

騎樓下釘著兩張長型野餐椅,可以讓等候吃麵或外帶的人稍坐。

他也跟著坐在旁邊,很堅持地說:「時間晚了,騎樓沒開燈,黑漆漆的,我陪你等到他們回來。」

「你真煩咧,我想打瞌睡,不想和你說話,你會無聊的。」

「你睡你的,我也很忙,我要想下禮拜presentation的大綱。」

「好吧,你想你的。呵……」杜美滿打個大呵欠,被他拉了一個晚上的手,心情怎能下緊繃呢?好不容易鬆脫「魔掌」,當然整個人累垮了。

「工作很累?」

「嗯……今天中午趕一件公文,沒有休息,趕了老半天,下午處長卻跑出去摸魚,趕出來也沒人看……唉…真是做白工……」她邊說邊打呵欠,兩腳踢呀踢,在他面前,她從來就沒有形象可言。

「好了,話都講不清楚了。」他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髮,「瞇起眼睛休息,靠在我肩膀上。」

「才不靠……」她低下了頭,含糊地說:「別吵我……」

她輕輕點著頭,一下,兩下,身體往前晃了晃,再左右搖搖擺擺,也不知道是閉目休息還是打瞌睡。

突然一個大擺動,眼看她整侗人就要跌了出去,他趕緊將她撈了回來,左手一攬,讓她靠上自己的胸膛。

「滿滿?滿滿?」他輕聲喚她。
 
「呼……嚕……」回答他的是輕微的鼾聲。

女孩子會打鼾?他不可思議地望定她圓圓的臉蛋。

注視良久,他始終掛著溫柔的笑意。

今晚就像作夢一樣,她願意讓他牽手,是不是已經明白他的心意呢?

他情個自禁地俯下臉,將埋藏多時的柔情化成她頰邊的一朵親吻。

門口停了一部計程車,下來的正是杜福氣和曾美麗兩夫妻,人手一支棉花糖,笑咪咪地舔著。

「咦?世豪,滿滿睡著了,怎麼不進去?」曾美麗問說。

簡世豪摟住杜美滿肩膀的手臂早就放了下來,縮小腹,收下顎,目光直視正前方、非常「正襟危坐」地說:「滿滿忘了帶鑰匙。」

杜福氣將棉花糖遞給老婆,拿小鑰匙開鐵門,叫道:「哎呀,早知道就一起回來,我們跟在你們後面……」

曾美麗忙笑說:「人太多了,遠遠的好像看到你們,一下子又不見了。」

杜福氣拉開鐵門,接回棉花糖,一邊舔,一邊猛點頭。

「那麼,杜伯伯,杜媽媽,我回去了。」簡世豪轉過頭,輕聲喚著身邊的睡寶寶,「滿滿,滿滿,起床了。」

她的臉蛋蹭在他胸前,小嘴睡得微微張開,動也不動。

曾美麗笑說:「滿滿這孩子,睡著了天塌下來也不知道,不到時間不會起床。」她微蹲下身,搖搖女兒的身子,「滿滿,要上班了。」

「媽……人家愛困……」杜美滿總算有了反應,撒嬌似地含糊說著。

「七點半嘍,再不起床就遲到了。」

「哇!七點半?!」她跳了起來,慌慌張張轉了一圈,似乎有些困惑。

「滿滿,把鞋子穿好,上樓去睡。」簡世豪拉拉她的大衣下擺。

她稍微清醒了,還是有些迷糊,噘起了嘴,「媽呀,你騙我,人家要睡…」

「你再睡,世豪就回不了家了,把人家當枕頭靠!」

「我哪有!」杜美滿真的清醒了,記得她剛剛好像才從一個暖和的懷抱醒來,好舒服喔,咦?是世豪?

她趿著球鞋,像在侏羅紀公園裡逃恐龍,頭也不同地往屋裡頭沖。

「滿滿!」簡世豪喊他一聲。

「什麼事啦?!」

「拜拜。」

「喔,拜拜。」她轉過身,也跟他道別。

他走到人行道牽機車,她則站在鐵門邊看他,四目再度相對,他給她一個微笑。

她嚇得縮回鐵門裡,心臟亂跳,又用手指頂開鐵門的信箱孔,偷看他發動機車離去。

「滿滿有喝酒嗎,怎麼臉紅紅的?」杜福氣趕她到旁邊去,準備鎖門。

「爸呀,你才臉紅紅的,討厭!都是被你遺傳的啦。」杜美滿蹬蹬地跑上樓梯。

「臉紅紅的才可愛呀!」杜福氣不解地端著自己的大圓臉,向掛在牆上的鏡子端詳老半天,「美麗啊,我帥不帥?」

「老三八!」曾美麗坐在椅上,舔著最後幾絲棉花糖,笑得眼瞇瞇的。

這個元宵節玩得真開心啊!

  ※      ※      ※

青青校樹,萋萋庭草,六月鳳凰花開的畢業時節到了。

杜美滿和同事在餐廳吃午飯,電視正在報導某大學的畢業典禮,請了總統致詞之類的無聊新聞。

她有些食不知味,擔心著世豪,別人都畢業了,他下星期才要論文口試。

他的論文沒有他預期的順利。原先已完成初稿,誰知教授住南部的父親突然病危,教授南北奔波照料,無暇指導他的論文,後來老人不幸往生,身為長子的教授忙著辦後事,好不容易折騰兩個月,總算看完他的論文。

更不順利的是,論文裡有一項數據資料錯誤,他又要花時間改寫。

最近他心情似乎不太好,論文的事她無法幫忙,只能為他多切幾塊滷味。

「啊!好有趣,又是八卦。」她身邊的同事瞧著電視新聞,看得津津有味。

「什麼事?」

電視畫面出現一張傳真函的特寫,「王翠華」的簽名一閃而過,杜美滿心臟咚地一跳,怎麼跟世豪的媽媽同名同姓?

畫面在某大學校園裡轉來轉去,記者旁白說:「據該校理學院教授透露,目前屆臨理學院院長改選時機,該名簡姓系主任亦是候選人之一,因此可能有人惡意中傷,校方已針對此事展開調查。該名系主任的妻子是國內知名音樂家,樂界人士表示,簡姓夫妻相當恩愛,時常共同出席音樂會,絕不可能發生婚變……」

同事補充說明:「你前面沒聽到吧,那個系主任以升任助理教授為條件,要求跟系上女講師上床,女講師的老公氣得到處告狀,系主任的老婆跳出來,說他們夫妻感情很好,她信任丈夫之類的事情。哎!我看哪,她是幫偷吃腥的老公收拾爛攤子。」

杜美滿再也吃不下飯,回到辦公室,開始打電話。

世豪的手機轉到語音信箱;打去學校,研究室的同學說他今天沒來;再打到家裡,也無人接聽。

她好著急,世豪為論文口試忙得焦頭爛額,發生這種事,他還能平心靜氣唸書嗎?她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個無聊八卦,他笑笑地看過就算了……

她一直找不到他,偏偏下午被抓去出公差,回到家已經晚上七點多了,她特地先繞到學校的研究室找他,仍然找不到人。

「媽,世豪沒來嗎?」一回家,她就急著問。

「他沒來。滿滿,你看到新聞了?報紙電視都有,是他爸爸嗎?」

「講得這麼明顯,學校和系館都照出來了。」

「好像是真的。」曾美麗也是面有憂色,「大人的事,讓他們自己去處理,世豪應該沒事吧?」

「可是,他對他爸爸媽媽的事情很在意,多多少少會影響他的心情,他還要準備論文口試,哎哎……我到處找不到他,也不知他怎麼了?!」杜美滿愈說愈急,眼眶不知不覺紅了,所有的焦慮和不安化作了行動。

「媽,我去他家找他!」

  ※      ※      ※

簡世豪坐在鋼琴前,拿著絨布輕輕擦拭沾滿灰塵的琴蓋。

他最近忙,好一陣子沒碰觸這個熟悉的玩伴;媽媽是個大忙人,很久沒看到她怡然自得地彈琴;爸爸也很忙,他早就收起那把名貴的小提琴,不再和鋼琴合奏出動人的樂章。

在這個空間裡,曾經迴響過許多笑語和樂曲,那時的媽媽那麼漂亮,爸爸那麼帥氣,他則是一個打啾啾的小紳士,以童稚的嗓音唱出「甜蜜的家庭」。

他掀開琴蓋,手指敲下,彈出那首一家人最拿手的表演曲。

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姊妹兄弟很和氣,父母都慈祥。雖然沒有好花園,春蘭秋桂常飄香,雖然沒行大廳堂,冬天溫暖夏天涼。可愛的家庭啊…我不能離開你,你的恩惠比天長。

可愛的家庭啊…他不願離開,可是爸爸要離開,媽媽要離開,二人唱和的熱鬧變成一人獨奏的淒涼,偌大的廳堂也變得四季清冷。

他一遍又一遍地彈著,淚水不斷滑落臉頰,滴落手背,滴落琴鍵,手指被琴鍵上的水漬濡濕,滑了開去,再也不成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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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0-4-9 03:02:09 |只看該作者
有人在按門鈴,他不想應門,只是呆呆坐著。

門鈴響了又響,不死心地一按再按,難道又是那些狗屁扒糞的記者嗎?

「做什麼?」他拿起聽筒,大聲吼道。

「世豪!」

「滿滿?!「他立刻按下大門開關,衝了出去。

跑過小院子,見到熟悉的圓圓臉蛋,他唯一的念頭就是不願再失去她。

他沒有停住腳步,直接抱住了她,將她緊緊地按入他的胸懷裡。

「世豪?!」杜美滿嚇了一跳。

「我爸媽要離婚了。」他的聲音悶在她的頭髮裡。

「他們要離婚?」她感覺他一起一伏不平穩的呼吸,抬起頭來看他。

她的心瞬間被擰痛了,一個大男孩,竟然哭得滿臉淚痕?!

她急著伸手幫他抹淚,她好慌,就算他失戀的時候,也不曾流淚,怎麼現在哭成這樣?

「世豪,不要難過,我在這裡……」

感覺她溫軟的撫觸,他輕歎一聲,握住她忙碌的手,嘴角輕輕牽起笑容。

「滿滿,我沒事,你別哭。」

「我沒哭。」她慌忙抽手,轉過身子,用手背抹了抹臉,覺得臉上濕濕熱熱的,也不知是他的淚,還是自己憂心過度的淚。

「滿滿,帶什麼東西給我吃?」他扯了她手上的塑膠袋。

「喔!」她將袋子遞了過去,「我不知道你吃飯了沒,切兩盒滷味,還有一碗牛肉湯,拿去。」

「你吃了嗎?」

「我?」她按一下肚子,很不爭氣地「咕」了一聲,踢踢腳,低頭說:「我回家再吃,你用微波爐熱熱,我……嗯,只是來看看你……」

「滿滿,我爸媽不在,陪我坐一下,好嗎?」

她一萬個願意陪他,只要能撫去他的難過,她願意一直陪他坐下去。

走進這間獨門獨院的豪華別墅,依然之昔日熟悉的擺飾,杜美滿構記得上次和同學來玩,還是大二上學期的事情,一晃好幾年過去了,沙發陳舊些了,窗廉灰敗些了,連漂亮的美術吊燈也似乎黯淡多了。

沒有用心經營的家,蕭索,荒涼,失去了人味。

簡世豪忙了好一會兒,終於在客廳的玻璃茶几放下微波加熱好的滷味,半條吐司,一個鮪魚罐頭,一個花瓜罐頭,一盒餅乾,兩雙筷子,兩罐插了吸管的果汁,還有分成兩碗的熱牛肉湯。

「你很會招待客人喔。」杜美滿笑著先喝了一口果汁。

「我本來還想煮白飯,太費時了。」簡世豪洗過了臉,神情顯得清爽,他面帶微笑,也坐下來吃起滷味。

「你晚上打算吃白飯配花瓜?」

「不想出門,隨便弄弄,還好你來了,我中午只吃一碗泡麵。」

「我一直找你,你手機都關了。」她不禁又心疼又埋怨。

「親戚朋友同學記者無聊人士拚命打電話來問,說是關心,其實是想探消息,說沒兩句,就問我相不相信這件事?爸爸是不是有外遇?煩死了!」

「別理他們。」

「後來我關機,連語音信箱都不想聽,家裡電話插頭也拔掉了,對不起,我應該先跟你講一聲,害你擔心。」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她拿了吐司夾滷牛肉片,轉頭看他,「有事情千萬不要悶在心裡,別忘了我這個滿滿夫人喔。」

「不會忘記你的。」他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髮,笑得很溫柔,「看到你來,什麼煩惱都忘了。」

「你當我是開心果啊?」

「至少你不挖我八卦,不會搞得我神經錯亂。」

「我如果挖你八卦,我跟那些人有什麼兩樣!」她咬著吐司抗議。

「你是不一樣,你是真心關心我。」他深深地看她。

「吃東西啦,看我做什麼?」她趕忙去夾一口花瓜。

他端起牛肉湯,靠在沙發上慢慢吃著,一邊說:「其實,也沒什麼八卦,昨天晚上,就在這個客廳,我爸媽吵得很厲害,我媽說,這是最後一次盡夫妻情份了,她會幫我爸度過這次危機,等過幾天,他們就要辦離婚。

「我爸告訴我,整個事件就是中傷抹黑,他本來就不想選什麼院長,是別人拚命拱他上去,另一派人就要扯他下來;不過,他也告訴我,他這輩子的最愛,是那位姓石的女講師。滿滿,你見過她的,以前我們在音樂會遇過。」

「喔,是她?」

「他們師生戀很久了,兩個也想分開,所以女生很快挑個男人嫁了,誰知道嫁得不好,我爸那個人,唉,浪漫過頭了,以為他是中古時代的英雄騎士,私下找那個男的出來'協談'、'曉以大義',教那個男的不懷疑他們也難……正好兩件事糾纏在一起,就變得很八卦了。」

「可是……整件事對你媽媽傷害很大。」

「我媽不愛我爸。」他看見預期中的驚訝眼光,露出一抹很淡的笑容:「昨晚,我媽也告訴我,當年她和論及婚嫁的男朋友吵架,一氣之下,就答應我爸的求婚,剛結婚那幾年,她也覺得很幸福,可是經過生活的摩擦,一切慢慢變質了,她發現爸爸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夢幻偶像,希望她為他彈鋼琴、陪他聽音樂解悶。唉,我媽說:她在外面教一天的琴,已經不想再彈了,但是爸爸不瞭解。就這樣,媽媽對爸爸的感情更淡了。」

「也許,他們離婚是好的。」

「他們早該離了,為了面子硬撐那麼多年,我夾在他們中間也痛苦……唉,一個家分裂成三處,想到就很感傷。」

「世豪?」杜美滿緊張地按住他的膝頭。

「我沒事,我爸媽難得當我是大人,跟我像朋友一樣聊內心的話。」他用力抹抹臉,笑說:「我純粹是發洩情緒,把這幾年的鬱卒哭一哭,你不會笑我男生哭得這麼難看吧?」

  「想哭就哭,不要逞強。」他剛才把「甜蜜的家庭」彈得那麼感傷,害她在外面聽得也哭了。

「我哭,你會安慰我嗎?」

「我會讓你哭個夠,再幫你擦鼻涕,哄你乖乖去睡,明天起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

他笑得更加開朗,「可惜,剛剛忘記給你表現的機會。」

見他恢復爽朗的神情,她也放心了,她知道,他已是個懂得處理情緒的成熟男人,再也不會輕易被不如意的事情擊倒。

可是她還是擔心著一件事。「那你的論文口試?」

「我這幾天還有空複習,你別擔心,教授說我重寫得更好,理論完整,沒有瑕疵,他還打算幫我申請優等論文獎。」

「有前途喔!」她很開心地拍拍他的肩,「之前interview結果怎樣?」

「過兩天會知道結果。哎,想不到我也準備當上班族了,不過等口試完,第一件事要先去市區找房子。」

「不住在家裡?」

「以後我爸媽都不住了。」簡世豪環視偌大的客廳,表情變得有些感慨,「爸爸本來就想離開X大,下學期打算去南部一間新的科技大學,如果石小姐離婚順利的話,我爸會帶她去;我媽媽要去美國,她以前的男朋友一直未婚,對我媽很癡心,也許我媽就住下來了……到了五十幾歲,我爸爸媽媽才找到真正最愛的人,結局還算好吧。」

「總比勉強在一起好。」杜美滿也跟著感歎,「那這間房子怎麼辦?」

「我爸媽說房子登記在我的名下,要我自己處理,他們不缺錢。」

「哎,你真是大人了,可以自己處理房子這麼大的財產,要賣掉?」

「還不一定,可能租給人家做幼稚園。」

「鋼琴呢?」她走到鋼琴前面坐下來,咚咚敲了幾個音。

「給我媽的學生吧,這麼大的演奏型鋼琴,太佔空間了。」

「喂,我還等著你教我彈鋼琴呢,說了這麼多年,你都賴帳!」

「你呀!」他笑著坐在她身邊,一張琴椅頓時顯得侷促,「以後我去買架直立式鋼琴,天天拿鞭子在後面催你練琴。」

「誰跟你天天練琴了?」她低下頭,圓圓臉蛋莫名其妙紅了起來,開始用一指神功敲她的成名曲「小蜜蜂」。

好熱!他幹嘛坐得這麼近?咦?跟她四手聯彈嗎?不!她用右手,他用雙手伴奏,這叫三手聯彈?呵,有三隻手彈鋼琴的嗎?

稀奇的是,她每彈一個單音,他都可以找到最適合的伴奏合弦,將她生澀的琴音修飾得圓滑好聽,甚至在她彈錯音時,還可以巧妙地掩飾過去。

「世豪,真是太神奇了,跟你一起彈小蜜蜂,好像彈成世界名曲了。」

她興奮地轉頭看他,卻發現他異常沉靜地注視她。

兩人的目光相距不到三十公分,她可以數清楚他一根根濃密的眉毛,感覺到他呼吸的頻率,也能聞到熟悉的男性氣味。

太近了吧?自從元宵節過後,她和他不再有近距離接觸,兩人好不容易相安無事幾個月,她、她、她今天只是來安慰他,不是為他製造機會啊!

可是──她之所以這麼擔心他,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嗚,她弄不懂自己了,只知道再待下去,兩人的火山隨時會爆發,她要在被燒死之前趕快逃難。

「呃……世豪,我要回家……」

「我唱一首歌給你聽。」

「啊?」人家要獻唱,她總得捧個場吧?

她站起身倚在鋼琴邊,他拿起放在鋼琴上的琴譜,順手就翻開他要的那頁,看來是他常常彈奏的曲子。

樂譜的標題是「PerhapsLove「。他彈過前奏,歌聲也隨音符唱出──

「Perhapesloveislikearestingplace或許愛就像一個休息的地方
Ashelterfromthestorm像暴風雨裡的避難聽
Itexistsgotiveyoucomfort它讓你舒適
Itistheretokeepyouwarm使你感覺溫暖
Andinthosetimesoftrouble在苦惱愁煩
Whenyouaremostalone而且最孤單無依的時候
Thememoryoflovewillbringyouhome愛的記憶將使你心情平靜
Perhapsloveislikeawindow或許愛就像一扇窗
Perhapsanopendoor或是一扇敞開的門
Itinvitesyoutocomecloser你會想要靠近些
Itwantstoshowyoumore也會瞭解得更多
Andevenifyouloseyourself即使你迷失了自己
Anddon'tknowwhattodo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
Thememoryoflovewillseeyouthrough愛的記憶將幫你渡過一切困難
……
IfIshouldliveforever如果我能長生不老
Andallmydreamcometrue而且所有的夢想成真
Mymemoryoflovewillbewithyou在我愛的記憶裡,必定會有你同在」

他自彈自唱,不時抬頭凝視她,她不敢看他,只管跟著歌詞幫他翻譜。

那抑揚頓挫的旋律像一陣暖風,輕柔地吹進她的耳朵深處,再緩慢推進,融入了血管,流遍了全身,如同以歌聲為她做了一場最溫柔的按摩。

杜美滿聽得癡了。

「滿滿。」簡世豪站起來,輕輕摟住她的腰。

「什麼事?」她全身一僵。

「我想吻你。」

不待她的回答,他已在她臉頰落下一個輕吻,再輕輕緩緩地游移到她的唇瓣,以柔和的節奏親吻細啄。

世豪吻了她?!世豪以男人吻女人的方式吻了她,她不知是嚇呆了還是下意識抵抗,右手亂舞,敲上了鋼琴琴鍵,發出咚咚聲響。

他拉過她的右手,直接放在他的背後,讓她呈現環抱他的親密姿勢。

「喂……」她想抗議,才一張口,他的舌順勢而入,尋著了她的。

她再也動不了了,是嚇傻了也好,是昏迷了也好,在他的勾引交纏裡,她僵直的身體漸漸不聽使喚,像是天上的綿綿雲朵,也像是地上的一攤爛泥,她軟趴趴地癱瘓在他的懷抱中,全身唯一還能動的,只有與他緊緊纏綿的唇舌。

原來……這就是愛上他的感覺。

所有心防工事瞬間崩毀,她知道:她完了。在這個時刻,她只想與他更親密接觸,什麼也不去想,一心一意感受著他的溫柔繾綣,任由他在她身上撫摸揉捏,一次又一次熱烈回應他的親吻。

「滿滿,滿滿啊!」他滿足地呼喚她,雙手在她背後摩挲,唇瓣很快地再度相疊,又是難分難捨的激情熱吻,似乎沒有歇止的時候。

「吱──啾,吱──啾……」不知從哪裡冒出了鳥叫聲。

兩人沉醉在彼此的聲息裡,絲毫沒有留意外面的聲音,過一會兒,烏叫聲又響起,杜美滿總算聽到了。

「唔……手、手機。」她費了老半天,才從他的唇瓣掙脫,「我的手機。」

「滿滿……」簡世豪還想拉住她,她溜得更快。

她跑到沙發翻大背包,拿出手機,臉紅耳赤地聽電話:「喂?」

「滿滿,我是媽媽,你在世豪那邊嗎?他還好嗎?」

「喔,我在這裡,他沒事,我……」嗚,我有事啊!

「沒事就好,叫他明天過來吃飯,媽媽幫他準備豬肚粥。」

「媽,我這就回去。」

講完電話,杜美滿火速背起背包,轉身就走。

「滿滿。」簡世豪從後面抱住了她,親吻她毛茸茸的頭髮,「我送你。」

那溫熱的氣息差點又讓她癱瘓,但殘存的理性戰勝了感性,「理性談戀愛」的主張突然像是吹脹的氣球,完完全全地佔滿了她的腦袋。

他不符合她設定的條件,他小她三個月!

「你、你、你說念研究所不談戀愛的!」她轉過身,結結巴巴地說著。

「快念完了。」他笑說。

「不、不行,你不能這樣,你會分心。」

「好吧,等我通過口試那天,我再找你。」

「不、不是這樣的,啊,我是說……今天天氣很好,不是,今天氣氛很好,可能你心情本來不好,後來變好了,你唱歌很好聽,我變得傻傻的,不小心和你那個,其實那個不代表這個,我……我不是故意的,唉唉……」

她說得語無倫次,滿臉通紅,吻得微麻的唇瓣早就不聽使喚,讓她的聲調更加黏膩含糊,好像撒嬌似地說話。

他帶著疼寵的微笑看她,就知道她會有這種反應。

「滿滿,沒關係,你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故意的。」

「世豪,我們只是哥兒們!」她終於講出重點。

「只是哥兒們嗎?」

他定定地看她,神情沉穩,反問的語氣不急不躁,幽黑的瞳眸看得很深,彷彿以眼睛解剖,抽絲剝繭地檢查她的心。

「嗯!」她心跳快停下,不敢再看他,主動開門走人。

跑過庭院,她知道他跟在後面,又喊了一句,「我媽叫你明天去吃飯!」

「好。」

「你不要跟過來,回去休息,好好準備功課!」

「好,拜拜。」

她沒有心情說拜拜了,飛快地跑出大門。

每回他們在一起「玩」到最後,不是他跑,就是她跑;你追,我追,追得笑語盈耳,在在都是美好的回憶,但是今天,他不追了,她跑得有點寂寞。

她放慢腳步,一回頭,他果然站在大門看她。

嗚嗚,怎麼辦?她愛他嗎?快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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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2:3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兩個星期後。

不過雷雨的微涼夏夜,簡世豪全副武裝,帶著道具來到福氣麵店。

今天,他一定要揪出那隻小烏龜,他準備口試期間,不見面也就算了,如今他通過口試,順利拿到碩士學位,她竟然躲起來了。

她躲了七天,上班不接他的電話,下班就拎著行李到處流浪,打著聯絡感情的旗號,遊走於姊妹、同學家裡,直到被逼供出原因,再也沒人願意收留她,她只好包袱款款,乖乖回家面對現實。

「杜伯伯!」簡世豪爽朗地打招呼,「謝謝你了。」

「哎唷,大帥哥來了。」杜福氣笑嘻嘻地說:「真是歹戲拖棚,打電話叫你趕快來。」

曾美麗也微笑指著樓上,「滿滿今天下班就回來了,她說她不在家。」

簡世豪點點頭,「杜媽媽,還是麻煩你請她下來,我怕冒冒失失跑上去,她把房門鎖起來,又不肯見我。」

「噯,你們年輕人呀……」曾美麗笑著搖頭,走到樓梯邊,朝上頭喊著:「滿滿,滿滿,有人送花來了。」

「媽,你幫我收啦!」

「店裡沒地方放,你下來拿。」

蹬蹬蹬的腳步聲跑了下來,杜美滿煞時愣在原地。

送花人就是簡世豪,他穿著一套藍色西裝,穩重而不失朝氣,白襯衫配了一條灰色花紋領帶,整個人看起來帥氣挺拔,充分流露出上班族的專業氣息。

天!她第一次看他穿西裝打領帶的模樣,竟是英俊到不像話!

「滿滿,送你。」簡世豪將一大束向日葵遞了出去。

杜美滿看著向日葵,這不是一朵,而是一大把的向日葵,一朵是一個愛慕,二十朵就是二十個愛慕,她心頭亂糟糟的,不對!不對!愛慕不是用「個」做單位,那麼是用什麼做單位呢?

唉,心好亂,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低著頭,踢踢腳上的拖鞋,低聲地說:「好噁心!」

他的笑容像陽光,笑說:「You are my sunshine。」

「噗!」她這下子噁心到不行,笑了出來,「你乾脆用唱的。」

「用唱的也可以,這邊有很多觀眾,他們會為我加油打氣。」

杜美滿瞄一眼店裡客人的好奇眼光,窘得跺腳,「喂,你別在這邊唱!」

「出去走走,好嗎?」

她搶過向日葵,蹬蹬跑上兩層階梯,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地,回頭說:「等我換衣服。」

過了二十分鐘,才換她以最簡單的牛仔褲T恤球鞋出現。

簡世豪瞧著她的圓圓臉蛋,「我還以為你從鐵窗爬出去,逃走了。」

杜美滿不甘示弱,仍是那副下了很大決心的凜然神情說:「我不會逃避,有些事必須跟你談談,我們這樣子下去是不行的。」

「很好。」

在眾人目光的「祝福」下,兩人離開麵店,往學校的方向走去。

杜美滿雙手一直插在褲袋裡,插得手酸了,再橫抱胸前,慢吞吞地走著。

這麼怕他來牽手?

簡世豪笑了,「我上星期拿到學位了。」

「我說過恭喜了。」

「那不算,我話還沒說完,你就掛我電話。」

「我忙啊,這幾天立法院加開會期,我們要幫首長準備備詢的資料,一寫就是幾百頁,你以為公務員好當的啊?」

「知道你忙,所以我不敢吵你,我也忙我的事。」

「第一天上班怎樣?」她總算抬頭看他。

「很關心我哦?掌握到我的動態了。」他笑得很得意。

「誰叫你多嘴!」真要命呵,他笑得真好看,她趕緊用手掌揚揚涼風,驅趕燥熱,「你講給我媽媽聽,我媽講給我姊聽,我姊又講給我聽,我不知道也難。」

「我本來是想直接講給你聽的,滿滿,你不是常常說,有話要告訴滿滿夫人,不要悶在心裡嗎?」

「那是以前,現在你長大了、成熟了,不再需要滿滿夫人了。」

「我需要。」他很堅定地說。

「你需要的是未來的老婆,那絕對不是我。」她口氣硬硬地堵回去,心頭就是莫名其妙地煩悶。

兩人走到籃球場,或許是下午下過雨的緣故,沒有人過來打籃球,強烈的水銀燈照得地上水漬閃閃發亮。

簡世豪輕吐一口氣,作個拍籃球的動作,躍了幾步,一個標準的三步上籃,可惜沒有投中籃板的結實聲音,好像落空了什麼似的。

他望著空蕩蕩的籃球框,「還記得你在場邊幫我加油,喊得好大聲,結果隔天喉嚨痛,吃了一個禮拜的藥。」

「好久以前的事了。」

「你本來不看醫生,我帶你去看,你喉嚨痛得說不出話來,跟醫生比手劃腳,咿咿唔唔,我在旁邊'翻譯',醫生說我們兩個很有默契。」

「那是你交女朋友以前的事。」她低下頭,心頭莫名地酸澀。

「其實在那之前,我們已經很好了,你也可以感覺得出來的。」

「忘了。」

他浮起一抹微笑,「只是那時候太年輕,我不懂得自己的感情,拚命追求不切實際的水中月、鏡中花,談了一場糊塗的戀愛後,我這才知道誰是真正關心我的人,也領悟到誰才是我最愛的人。」

她喉頭哽了哽,眼睛霧霧的,抿緊曾經讓他深深吻過的唇瓣。

「滿滿,我們認識幾年了?」

「我統計不好,算不出來。」她跺了開去,伸手撫摸有些斑駁的籃球架。

「這邊坐下來吧,我們不是要'談談'嗎?」他掏出幾張面紙,擦拭籃球場邊的活動看臺,抹去了殘存的水痕。

她坐了下來,和他保持距離。

「你不脫鞋子了?」他盯著她的腳,她向來一坐下來就要踢掉鞋子。

「你管那麼多!」她噘了嘴,轉頭過去。

看樣子今天得費一番功夫了,簡世豪看她那張可以掛油瓶的嘴,笑說:「你記得美妙姐和方大哥結婚時,劉怡萍他們唱的那首比翼鳥的歌嗎?」

「你今天怎麼老是考我的記憶力?我老了,什麼都記不住了。」杜美滿惱得捧住圓圓的臉蛋,不想看他,也不想回答。

「在中國古老的神話故事裡,有一種鳥兒它名字叫比翼,若是它們想飛,就必填先找著伴侶,找著伴侶,與它比翼。」他唱了幾句,笑說:「恢復記憶了?」

「唔」她本來就沒忘記這首好聽的歌。

「沒有你,我飛不起來。」

她喉頭又梗住了,明明是肉麻得要命的話,她怎麼聽了卻想哭?

「滿滿,我們認識八年了,我們一起走過彼此的挫折、成功,失意、歡笑,在未來,我還想跟你走下去,就像比翼鳥,找到伴侶一起飛。」他又輕輕唱了起來,「而今我已經尋覓,尋覓到這樣伴侶,與我比翼,迎向陽光,迎向風雨,迎向更寬闊天地。」

他的歌聲扯動她最脆弱敏感的神經,眼前飄來一層酸酸的霧淚。

他笑意柔和地看她,「我又說又唱的,好像有點囉嗦,其實就只有三個字……」

「我不聽!」她立刻捂起耳朵。

他拉下她兩隻手,以自己的手掌緊緊包覆住,半晌沒有說話。夜色清朗,籃球場靜默無聲,晚風輕輕地吹過。

「滿滿,我愛你。」

溫柔的夜,溫柔的風,他的表白也是溫柔得醉人。

有如被敲開一個缺口的堤防,她的眼淚終於掉下來,滴在他的手背上。

「不說噁心了?」

「你……你最噁心了,我……我從小五和男生打架打輸後就沒哭了。「她用力抽開他的手,抹了抹淚,很堅定地說出:「我不會愛你!」

簡世豪沒被嚇到,他用左手撐住右臂,支著臉頰,意味深遠地看她。

「你這話有語病,不會愛我?這表示本來是愛我的,可是有某種理由,讓你不來愛我。說來聽聽,為什麼不會愛我?」

呵,他還有心情開玩笑啊?杜美滿嚷著,「我們太熟了。」

「朋友變情人,這是很平常的事,以後還會更熟。」

「熟得爛透了,沒有新鮮感。」

「糟糕,照你的說法,不就每年換一個老公,這才有新鮮感?」

「討厭,討厭!你在說什麼!」他還真沉穩,處變不驚啊,她腦海飛快思索「拒絕」他的理由,「你沒有經濟基礎。」

「咦?你忘了我還有一棟房子嗎?不過這是爸爸媽媽給的,不能算數。」他的神情倒是變得正經,「我從小到大,儲蓄十萬元,老機車一部,新工作月薪要扣稅、扣勞健保、扣福利金,所得比你還少,不過,這份工作是經過我審慎評估,請教過方大哥和指導教授所做的最佳選擇。老闆有眼光,公司成長性極佳,財務操作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我相信認真學習、努力工作的話,十年後,我將會有非常雄厚的經濟基礎,如果你嫁給別人,保證會後悔。」

「我想,英俊,成熟、穩重也是你選男朋友的條件吧?」

「你!」她真想捶他了,想到不應該再有這麼親膩的動作,只好把拳頭藏在懷裡,一張圓圓臉蛋脹得紅紅的。

「滿滿,為什麼不面對自己的感情呢?」他注視著她。

「你小我三個月!」她大聲地說。

「這就是你不願接受我的原因嗎?」他笑了,「現在到處都是姐弟戀,差個幾歲、十歲、二十歲都不成問題了,三個月有那麼嚴重嗎?」

「很嚴重。」

「我都不在意了,你為什麼這麼在意?」他的語氣很嚴肅。

「我……」面對他的問題,她只能以多年來的慣性思考回答:「我就是很在意,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當你是小我三個月的弟弟,我們不可能的。」

「我去改出生證明,比你大一天,這樣你就願意接受我了嗎?」

「你不能偽造文書啦!」

「如果,你對我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喜歡,就因為這三個月而不給自己、也給我一個機會嗎?」他的聲音變得激動。

「沒錯。」

當她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兩個字時,呼吸突然停滯。

她到底在堅持什麼啊?!此刻,她好像是高高坐在法庭上的判官,冷血冷心地宣判他的死刑……不,是為自己判死刑!

她震愣住了,淚水不可抑遏地湧了上來,一顆心被扭絞得疼痛不已。

才逃開他兩個星期,她就想他想得要命。若她以三個月的距離將他排拒在外,從此不能和他嬉笑聊天,不能無所顧忌地打鬧,不能名正言順地去關心他;悲傷難過時,也沒有溫熱的胸膛可以倚靠,更不能擁有他深情的吻……

是不是很久以前,她的心就已經系向了這個陽光男孩,再也無法再放手?

他們的生命一直緊緊地結合在一起,歡喜的時候一起笑,悲傷的時候一起哭,如果失去了他,她還能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嗎?

原來,他就是她的陽光、空氣、水,她不能沒有他。

她愛世豪!

「要命的三個月!」簡世豪站了起來。

她怯怯地抬頭看他,他像一尊雕像站在籃球場的水銀燈下,他太高,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兩人有著遙遠的距離,而這距離是她劃出來的。

怎麼辦?她該如何收拾殘局?

他往前跨一步。他要走了嗎?因為他們談不出結果,所以他放棄了嗎?

他還說愛她?!這麼輕易就放棄她嗎?她再也忍不住傷心,以手蒙住臉悶聲哭泣,她真的完了。

「唉!」

一聲低低的歎息從頭頂傳來,身邊又有了溫度,她被擁在熟悉的懷抱裡。

「嗚,世豪……你不是走了嗎?」

「我走去哪兒?」他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髮,拿面紙送到她的鼻子前,「就知道你要擤鼻涕。」

「呼……呼嚕嚕……」她淚水掉得更凶了,「那你幹嘛站起來?」

「天氣熱,我脫掉西裝啊,而且我要找面紙給你,不曉得塞到哪個口袋,站起來比較好找。哎,真不習慣穿西裝。」

「嗚嗚,以後你要習慣了……」

「滿滿,你真是的。」他親吻著她的額頭,「三個月的年齡差距算是什麼理由?虧你堅持了那麼多年!」

「我……我不知道。」她抽抽噎噎地說著:「很久以前,可能是新生報到的時候,也可能是你帶班上練合唱的時候……嗚,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喜歡你了,可是、可是我很理性,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我不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所以……我告訴自己,我喜歡的是成熟穩重的男生,而且你小我三個月,我一定不會去喜歡你,不喜歡就不會有期待,也不會有傷害……嗚……我們才能當好哥兒們,整天跟你混在一起……嗚嗚,原來三個月就是這樣來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喜歡你,一直用三個月擋住你,還跑去跟豬八戒談戀愛,嗚哇,嗚嗚……」

「哎,原來如此。」他疼惜地摟緊她,他怕受傷,怎知她更怕呀。

「世豪,世豪,你很討厭耶,明明喜歡我,嗚,也不早說……嗚嗚……」

「我承認,以前我沒勇氣,我怕會失去你,就像你這兩個禮拜不理我一樣。」

「現在不怕了?」

「不怕了,因為這一年來,你有足夠的時間瞭解自己的感覺,而我在歷經我爸媽離婚的事後,更明白我不能沒有你……」

「嗚,別說噁心的話啦,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好,好,不說。」他親吻她的臉頰,臉貼臉斯磨著,笑說:「總之,我也成熟長大了,禁得起挫折打擊,你如果拒絕我,我就死纏爛打,窮追不捨,再也不把機會讓給別人了。」

「嗚,等你長大等了那麼久,你真是欠揍,人家我……我,嗚嗚,一顆心七上八下,每個相親對象都看不順眼,原來心裡早就有你了……嗚,都是你,都是你!耽誤我的青春!」

「我還想絆住你一輩子。」

「嗚哇……」她抱緊他大哭。

「滿滿啊,我的滿滿啊!」他輕輕歎息,不斷摩挲輕拍她的身子,如夏夜的涼風,輕輕吹動樹梢的水珠,帶來絲絲清涼。

她任他哄著,逃避了那麼多天……或許說,逃避了那麼多年,懸吊的心情終於落了底,落在他柔情的懷抱裡。

真正疼她、愛她的人,早已相伴多年,她不必再去尋尋覓覓。

因為心裡有個他,所以她沒辦法喜歡別人;也因為心裡有個他,她時時刻刻惦記著他;更因為心裡有個他,她只想和他牽手看日出、看星星,看花燈……

嗚,她實在太高竿了,竟然能不著痕跡愛了他好多年,甚至自己也無法察覺這份最微妙的情愫變化。

三個月算什麼?她愛他,就算差個三歲、三十歲,她照樣要去愛他!

心情放開了,在他溫柔的撫摸之下,她的啜泣逐漸平息,情緒也緩和下來。

「原來你暗戀我那麼久了?」他面帶微笑,拿手帕幫她抹臉。

「鬼才暗戀你啦,我十分鐘前才明白的。」她吸吸鼻子,總算止住了淚。

「所以,現在你愛我嘍?」

「不愛!」她口氣凶,卻紅著臉埋到他懷裡,說什麼也不願離開了。

「喜不喜歡我吻你?」

「不喜歡!」
 
「唉,我辛辛苦苦一個晚上,白忙了。」

「世豪!」她扯緊他的襯衫,仰起圓圓紅紅的臉蛋,眨著水亮水亮的大眼,唇瓣微微開啟,像極了嬌艷欲滴的小櫻桃。

滿滿會勾引他了,簡世豪心滿意足,微笑吻上那甜美的唇瓣。

相愛的感覺真好,心的距離為零,比翼共飛的路程無限長。

水銀燈為他們打上最耀眼的燈光,附近樹叢的青蛙也來呱呱唱歌祝福。

「世豪,為什麼送我向日葵?」杜美滿又是那個吻後的黏黏撒嬌聲。

「我說了,You are my sunshine,看到向日葵就想到你。」

「就這樣啊?」她有些失望。「你不知道向日葵的花語?」

「向日葵有花語嗎?是什麼?」

「唔……哼。」

「還有啊,你臉圓圓的,向日葵也圓圓的,真的很相配。」

「呵,圓圓的?你乾脆送我圓仔花好了!」她捧起自己的圓圓臉蛋,又噘了嘴。

「不高興?」女人呀,真是難懂。沒關係,他有的是時間弄懂她。

他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髮,拿起擱在一邊的西裝外套,笑說:「走,回家跟你爸媽說,你找到男朋友,嫁得出去了。」

「不用你追我,我也嫁得出去。」

「我不追你,你還不知道其實你愛我吧?還在那邊挑挑揀揀,搞不好又挑到一隻豬八戒。」他揚了揚眉,很是得意。

「挑到豬八戒,就剁來燉排骨湯。」她惱得捶他,一拳敲不到,原來他已經跳起來閃人了。「討厭!你就是愛笑我,喂,你別跑呀!」

她忙著穿不知什麼時候踢掉的球鞋,一抬頭,他還是站在她身邊,笑容燦爛地瞧她,沒有跑掉。

「我不會自己先跑。」他拉她站起來,柔情地親吻她的唇,握住她的手,「我們一起跑。」

「一起跑?」她也握緊他的手掌,感覺到他回握的力道。

八年的摸索只是一個開始,走進了愛情,他們會有很多很多的八年。

從今而後,與我比翼,有了彼此的扶持,他們將跑得更快,飛得更高。

「跑嘍!」一如以往的默契,兩人相視而笑,手拉手跑過了校園。

夜風伴隨蛙叫蟲鳴,柔柔地吹拂而過,輕唱一支夏日之歌。

春夏秋冬,光陰悠悠流轉,唱過了青春的歡笑與淚水,而在未來攜手相伴的日子裡,屬於他們的歌,依然會繼續唱下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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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02:47 |只看該作者
後記

這個故事裡頭有幾首歌曲,跟各位聊聊。

「小蜜蜂」和「太陽出來了」都是兒歌,作曲作詞者早就找不到了,相信大家都會唱。小蜜蜂這首歌很有趣,從頭到尾只有五個音階變化,難怪杜美滿會彈。

甜蜜的家庭(Home sweet home),英國作曲家Henr
Rowley Bishop(1786~1856)寫於1823年,十九世紀的老歌能傳唱到二十一世紀,自有它甜蜜吸引人的地方。

「我的太陽」是拿坡裡民謠,簡世豪會唱,表示他是個「平易近人」的音樂人;至於他義大利文唱得是否標準,只能去問帕華洛帝了。

杜美妙和方謙義結婚時所唱的「與我比翼」,我在朋友的教會婚禮聽過,非常喜歡。作詞:徐毅帆,作曲:彭建鋒。這首歌具有民歌風味,悠揚動聽。

王菲唱的「我願意」,大家都很熟了,作詞:姚謙,作曲:黃國倫。「我願意」很好聽,不過實在有點像聖歌,一來作曲者也是福音歌曲的創作者,二來陷入愛情泥淖的男女,每個都是竭盡心力去愛,可以淋雨枯等一個晚上,也可以為對方赴湯蹈火,就像為宗教而殉道的信徒一樣,無怨無悔,只因為──我願意。

「Perhaps Love」,約翰丹佛(John Denver)作詞作曲主唱:他是美國知名的鄉村歌手,唱過許多好聽的歌曲。我第一次聽「Perhaps Love」是在學生時代,一位女同學反覆播放這首歌,在夜晚裡訴說她的心情,從此,我「愛」上了這首歌。這首歌的英文很簡單,但我還是把它翻成中文,因為我向來有個很奇怪的「閱讀障礙」,只要我在中文小說看到一大篇英文字,我就會自動跳過去;之後再回來看;也許讀者們不像我這麼搞怪,但我怕也有人像我一樣跳過去,那就失去瞭解簡世豪唱這首歌的深意了。我盡量順著原歌詞意思翻,翻得不好之處,請多多指正,當然,大家直接讀那詩意般的英文歌詞是最好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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