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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桃花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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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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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31:3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桃花曲 作者:杜默雨

他沒想到他的好意竟害她失去了房子,為了彌補這個過錯,他決定竭盡所能的照顧她們。
只是他不敢、也不願讓她知道他的身分,因為他正是害她連家都沒了的間接兇手。
他多希望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大夫,可以與她相伴四處行醫救人。
只可惜,命運終究由不得他……
想不到福王府的人竟然將她家給拆了!
害得她與妹妹們變成無家可歸,流落街頭。
幸好他及時伸出援手,讓她們有了安身的地方。
為了報答他,她自願與他四處去義診,直到他為了救她而自暴身分,她才知道原來他竟是……
男主角:朱由楠   女主角:尹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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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32: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明朝,崇禎十三年,春天,河南。

山溪流水泠泠,鳥語啁啾,清風吹過樹梢,發出沙沙聲。

朱由楠一襲布衣、布鞋,溯溪而行,翻過數座山頭,眼睛所見,清朗雲空;耳朵所聽,萬物清幽自然之聲,一路走來,不覺心神舒爽,忘卻紅塵煩憂。

風聲中飄來隱隱約約的起伏音調,他心生好奇,又往前走了去。

溪水淨淨,有若琴弦清音,伴上女子清明甜潤的嗓音,引人入勝。

“春三二月,桃花兒鮮,雙雙紫燕,落在眼前,叫我好喜歡,哎喲,叫我好喜歡……”

朱由楠漸行漸近,逐字聽得清楚了,也見到那位唱曲的小姑娘。

她蹲在溪邊洗衣服,雙手使勁搓揉,再放進溪水裏漂洗,動作配合歌聲,流暢一致,那開朗的笑靨仿彿告訴別人,她不是在做粗重的浣衣工作,而是歡欣輕巧地跳著霓裳羽衣舞。

她的個頭不高,以一條布巾系住一頭長髮,簡單的青布衣裙,眉清目秀,沒有花梢的首飾和裝扮,那自得其樂的笑容就是她最美麗的胭脂。

朱由楠看得呆了,活了二十歲,看遍府裏眾多脂粉,老的、小的,個個華麗美豔,卻沒這個小姑娘清新脫俗。

“哇嚇!”尹桃花正在絞幹衣服,發現有人走近,嚇了一跳。

她抬起頭,長長的睫毛眨了眨,清澈的眼眸映出滿山綠意和一個青年書生。

“姑娘對不住,我嚇著你了?”朱由楠心頭一跳,不好意思地退後一步。

“還好啦,我以為是野狼,想說大白天的,怎會跑出來找東西吃?”

“我像野狼?”朱由楠往自己身上瞧去,他一點也不張牙舞爪啊。

“當然不像了。”尹桃花露出甜美的笑容,又拿了一件小衣裳漂洗,“不過啊,你鬼鬼祟祟地從林子那邊出來,大概是迷路了吧?”

“唉!”

“別唉聲嘆氣的了,瞧你沒帶乾糧、行李,早過晌午,你肚子一定餓了吧?”

尹桃花暫時放下衣服,往身後一個大竹籃裏掏了掏,拿出一條小黃瓜。

“給你!”她笑靨燦然。

“就這樣吃?”朱由楠遲疑地接了過去。

“很甜的,又可以解渴。”

“可是……沒煮過……”

尹桃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轉身拿過大竹籃,裏頭滿滿的黃瓜、蘿蔔、青菜、白菜,翠綠嫩紅、水珠晶瑩,帶著剛從溪裏洗滌過後的清涼。

她摘下一片嫩綠的水芹葉片,放進嘴裏嚼,笑道:“這樣就可以吃了。”

朱由楠不可思議,好像看到山間精靈吸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

“誰說一定要拌鹽油炒?”尹桃花又拿起一條小黃瓜,雙手一掰,響亮地“喀”一聲,細碎汁液濺開,散出清甜氣味,她咬了一口,將另一半遞了出去。

朱由楠半日未食,那清脆的咀嚼聲音讓他不知不覺地咬下了黃瓜。

“好甜!好吃!”他驚喜地一口接一口吃下去。

“你從城裏來的?”尹桃花開心地看著他的吃相。

“是,洛陽來的。”

“洛陽?很遠呢,聽說要走上三天三夜,我還沒去過。”

“還好吧,洛陽不是太遠,騎上快馬,半日就到了。”

“你來這裏做啥?”尹桃花跟他閒話家常,笑靨不褪。

“聽說這裏風景好,過來看看。”朱由楠咬著黃瓜,嘴裏清爽,心裏也清爽,雲淡風輕似的,十分自在。

尹桃花又回頭去洗衣服,“那你可走錯山頭了,你該從村子的左邊上山,那裏有一條山路,翻過一座山頭,裏面有一間仙佛寺,那兒風景才好。”

“這裏更好,可以見到姑娘,聽姑娘唱曲子。”

“我唱得好聽嗎?”她抬起頭,笑意盈盈。

“啊……”剛才雖是肺腑之言,可會不會太輕浮了?

“我再唱給你聽,好不好?”

“這……”

“桃花桃花葉兒多,姐兒住在桃花坡……”

尹桃花才不理會支支吾吾的他,逕自唱了起來。

本來嘛,她開開心心唱得好好的,突然被他嚇到,害她心臟差點跳出胸膛,本以為是深山跑出來的野獸,等瞧清楚了,這才發現是個俊哥兒。

她心裏偷笑,恐怕戲班子的小生也沒他俊俏,可瞧他楞頭楞腦的,大概是城裏來的書呆子,想學那些文人雅士到山裏佛寺“參禪”吧。

他去參他的禪,她來唱她的歌,原本不相干,更不必掛意。

“……桃花還要哥兒采,這段姻緣不得錯,不得錯呀。”

她唱得流暢快意,朱由楠卻是聽得臉紅耳熱。

可再瞧她,哪有一絲扭捏矯情,邊洗邊唱,笑容依然清朗得像是藍藍青天。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山間兒女天真爛漫、純樸熱情,她單純地唱歌給他聽,唱出她的快樂、唱出她的自在,他只需靜心欣賞,又有什麼好臉紅耳熱的?

他癡癡地凝望著她,懷疑自己是否走進桃花源,遇見了一個桃花仙女?

“喂!”尹桃花一曲既了,開心地喊他,“我生在前面的桃花坡,所以爹娘喊我桃花,我也忒喜歡唱有桃花的曲子。”

“桃花?”朱由楠回神,原來真是桃花仙子!他又念了一遍她那單純可愛的名字,心裏也歡喜起來。“啊,原來是桃花姑娘,桃花坡是一個村子嗎?”

“不,桃花坡就是一座山坡,上面長滿了桃樹,那年我娘從田裏回來,還不及回到屋裏,就把我生下來了。喂,那你又叫什麼名字?”

“我……由楠。”他的姓氏太響亮,以至於他總是隱去不說。“由……我姓游,魚兒水裏游的遊,楠樹的楠。”

“楠樹?很好的木頭呢,真是好名字。”

“桃花姑娘的名字也很好,喔……啊,這個桃花開,杏花開,枝頭春意鬧,就知道春天到了。”

尹桃花笑道:“你們城裏來的,就愛掉書袋,不如到前面的桃花坡走一趟,看看那白的、紅的、滿枝滿掛的桃花,或許還能做出一大篇文章呢。”

朱由楠心已嚮往,“我想去看,還請桃花姑娘引路……咕!”

他頓時窘紅了俊臉,可那“咕嚕嚕”的聲響還是不放過他,不斷地在肚子裏頭發出巨響,任誰聽了,都知道他已餓到前胸貼後背了。

“哎呀,你一定餓了,等一下喔,我洗好這兩件衣裳,就帶你回去吃頓飯。”

“桃花姑娘……”

“反正桃花坡也跑不掉,晚點再去,順便還可以帶你下山。”

“不敢麻煩……”

“桃花香,李花香,淺白深紅,一一鬥新妝……”尹桃花又唱起曲來了。

“大姊!大姊!”兩個小女娃蹦蹦跳跳興奮地跑了過來,一見到朱由楠,也不怕羞,四隻大眼睛就這樣骨碌碌地瞧著來人。

“紅豆,小橘,大姊唱得好聽嗎?”尹桃花笑問。

“我唱得才好聽!”小橘不甘示弱,扯起小喉嚨,趾高氣昂地唱道:“一隻青蛙,一張嘴,兩個眼睛,八條腿……咦,大姊,好像哪里唱錯了?”

“是四條腿。”尹桃花雙手浸在溪水裏,漂了漂巾子,眼睛也四處逡巡。“待會兒大姊找只青蛙給小橘數數兒,看有幾條腿,晚上再煮鍋青蛙湯。”

“好棒喔!”小橘蹲到溪邊,期待地盯著水面。

“大姊,我先下去找。”較大的紅豆已經脫了鞋子下水。

朱由楠看這三位大小姑娘十分有趣,忘了大唱空城計的肚子,蹬開布鞋、踩掉棉襪、卷起褲管、撩起袍子,咚一聲,一雙大腳就踩進溪水裏。

“我也一起找。”

“哇!”尹桃花趕忙拿起最後一件衣服,大笑道:“你踩成混水了。”

“對不起!”朱由楠急忙縮回腳,後邊的小橘卻跟著踩下來,小身子撞上他的腿,差點仰頭倒下去,他眼明手快,長手一撈,扶好那小身子。

“大哥哥,你好高喔!”小橘在溪裏站好,仰起小小的頭顱。

“你叫小橘?今年幾歲了?”朱由楠微笑摸摸她的頭。

“我七歲,二姊八歲,大姊十八歲,村裏的周大娘說,該是嫁人的年紀了。”小橘仰得脖子好酸,小手扯住大哥哥的袍擺,免得跌到水裏給青蛙吃了。

“小橘你說什麼呀!”尹桃花正在擰幹衣服,不知是否用力過度,臉蛋竟脹出了紅暈。“你什麼話不好學,去學那饒舌的周大娘!”

“大姊,”紅豆本來還彎腰在找青蛙,突然直起身子,很正經地說:“你儘管嫁人,別理會我和小橘。”

“說傻話!”尹桃花笑著將衣服扔到木桶裏。“我嫁人了,誰來賣菜?誰幫你們燒飯、洗衣服?去!等你們長大了再說。”

“這些菜,是要賣的?”朱由楠突然頓悟,有點難為情。

“那是自己吃的,要賣的明天清晨才摘。”尹桃花叫了一聲,“啊,我怎麼忘了!紅豆,別抓青蛙了,我們先請客人回家吃頓飯。”

“大姊,等一下,找到了!”紅豆兩隻小手扳起一塊溪石,眼見一隻肥胖青蛙跳了開去,她卻不能撲上前,急得叫道:“大哥哥,快,往你那兒去了!”

“我來!”朱由楠本想抓只小青蛙並非難事,馬上雙手一撲,濺起老高的水花,噴得滿頭滿臉,卻是摸得兩手空空。

“在那裏!在那裏!”小橘一手抓住他的袍子,一手指出方向。

“好!”朱由楠正欲跨前一步,見到小橘仍嬌憨地黏著他不放,忙將她抱起,擺到岸邊。“小橘站這兒,看大哥哥抓青蛙。”

“哇!大姊你看!青蛙給大哥哥追!”小橘歡喜地扯了扯大姊的裙子。

尹桃花看著那個高大身軀在溪裏撲來撲去,濺起一陣又一陣的大水花,心裏仍想著他剛才抱小橘上岸的那個畫面。

他是怕小橘跌倒吧?她揉了揉小橘的頭髮,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紅豆也跑到她身邊,扯著她笑道:“大姊,大哥哥好笨,這樣抓不到啦!”

“喂,別抓了!”尹桃花大聲笑喊道:“瞧你衣服都濕了。”

“在這裏!”朱由楠怎肯放過幫三姊妹加菜的機會,眼見那只肥蛙跳上一塊石頭上,傻楞楞地曬著太陽,還吐舌頭準備吃蟲子,不待此刻,更待何時?

嗯,距離約有六、七尺之遠,惟有奮力一搏,勇往直前……

噗通!青蛙在握,人也下水了。

                                                         

“嘻!阿楠哥哥。”

紅豆和小橘並肩坐在條凳上,四隻腳懸空晃呀晃的,兩人皆用雙手捧著下巴,撐在桌面上,四隻大眼睛眨呀眨,笑嘻嘻地看著前面的大哥哥。

朱由楠換上一套乾淨的衣裳,那是桃花他爹留下來的,雖舊,但保存得很好。

他肚子餓慌了,正一口飯、一口菜吃個不停。

“你們不吃?”發現四隻大眼睛,他不好意思地放慢了吃飯的速度。

“等吃青蛙湯。”兩張嘴異口同聲。

“青蛙湯燉好了。”尹桃花從外頭進來,雙手捧住一個砂鍋,笑容滿面地將它放在桌上,揭開鍋蓋,一股清香味撲鼻而來。

“哇!好香!”兩個女娃雙腳跪在條凳上,爭先恐後地趴到桌面。

“請客人先吃。”尹桃花拿了調羹,將第一碗青蛙湯舀給了朱由楠。

清湯佐以薑絲,加少許鹽,味道鮮甜;兩隻肥嫩蛙腿剁成四塊,泛出可口光鮮的色澤……朱由楠瞧了湯,覺得有點不對勁,紅豆有一碗湯、一隻腿;小橘也有一碗湯配一條腿;而桃花姑娘卻只為她自己舀上一碗清湯。

“呃……我這裏有兩條腿,我吃不了那麼多。”

“你是客人,不要客氣。”尹桃花坐下來,喝了一口湯,臉上綻出幸福滿足的笑容。“好好喝喔!阿楠,你快趁熱喝,我去看烙餅好了沒。”

朱由楠捧著湯碗,卻是捨不得喝下去。

兩個小姑娘吃得歡天喜地,四隻晶亮亮的大眼不時瞄向阿楠哥哥。

“紅豆,小橘,烙餅好了,吃完這個,今天就吃飽嘍。”

尹桃花很快轉了回來,將一盤香噴噴、熱騰騰的大餅擺到桌面,轉頭見到兩個妹妹在咬耳朵,吃吃偷笑,便疑惑道:“怎麼了?”

“嘻,阿楠哥哥挾青蛙給大姊吃。”紅豆笑道。

“喔?”尹桃花瞧見自己的湯碗裏,多了兩塊蛙腿肉。

她露出笑容,坐了下來,各將一塊肉挾到兩個妹妹碗裏,“這是阿楠哥哥請你們吃的,青蛙也是他抓的,我們要謝謝他喔。”

“謝謝阿楠哥哥!”

“桃花姑娘……”朱由楠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尹桃花眼眸帶笑,拿起一塊大餅,撕了就往嘴裏吞,一面熱烈地招呼道:“阿楠,沒什麼好招待你的,你儘管吃,別餓著了。”

三碗剩飯、一盤青菜、一碟醃肉、一鍋青蛙湯,對於貪看美景而迷途山中的朱由楠而言,已是一場難得的盛宴。

“你們不吃飯?”他吃得津津有味。

“吃這個就夠了。”尹桃花還是撕著她的大餅,望向兩個也是開心吃餅、喝湯的妹妹,“紅豆,小橘,待會吃完,趁著有天光,到溪邊洗洗手腳,今天早點睡,明天一早起來挖蘿蔔,趕著到村裏賣。”

“好。”小橘用力點頭。

“大姊,是不是還要買東西?我幫你記。”紅豆問道。

“是啊,我每次到市集跟那些大娘們扯淡就忘了。”尹桃花戳戳自己的額角,笑道:“紅豆,你左手買油,右手買鹽;小橘,你就記得兩隻手都買米。”

“咦?”朱由楠一口飯忘了吞下去。

尹桃花笑著解釋道:“我要紅豆記得左手打一瓶油,右手拿一包鹽回家,這才不會忘記,要是買的東西多,還得用上指頭一根一根記。”

“大姊,我左手買米,”小橘舉起一雙小手,大眼睛眨巴眨巴,帶著祈求的神情。“右手買糖吃,好不好?”

“小橘……”尹桃花握住小妹的右手,遲疑了一下,很快又綻開疼惜的笑容。“一張畫糖就好了喔,下次等過年再買給你吃。”

“大姊最好了!”小橘站上條凳,用力在大姊臉上親了一記。

過年?!朱由楠驀地一驚,此刻才三月,等到明年過年還有整整九個月!

直到這時,他才知道,他吃掉了三姊妹的晚餐、吃掉了她們的存糧、也吃掉了他們平日很少用上的油鹽,為了招呼他,她們只能啃著幹而無味的烙餅。

真該死!早在他進屋時,就該知道這是一戶清苦人家,父母已逝、簡單的小屋、陳舊的木桌木椅、一個大櫥、一張大床疊著補丁的被褥,還有三姊妹衣服上的細細縫補……他怎麼會沒看出來?!

他在身上摸了摸,才想到早已換了一套乾淨衣裳,但就算摸遍他那套濕透的衣袍,也摸不出一枚銅錢或一張銀票啊!

“桃花姑娘,我很抱歉,吃了你們的東西,應該要給……”他神色歉然。

“你吃得很開心嗎?”

“對,很開心,真的很好吃。”

“開心就好。”尹桃花看他的動作,知道他在想什麼,她爽朗地搖搖手,再起身為他舀一碗清湯。“平常山裏根本沒有人來,我們很樂意請你吃一頓飯,而且要是不吃碗飯,你哪有力氣下山!”

紅豆也接腔道:“阿楠哥哥如果餓昏在路上,還得找村裏的哥哥扛你下山。”

“我知道了,就像獵人扛野狼下山一樣。”小橘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野狼?!朱由楠一凜,忽然記起此行的目的,也想到府裏掛著多張色澤光豔的狼皮,還有父親撫摸上好狼皮時所發出的讚賞聲。

“這邊山裏有野狼?”

“嗯,在再進去好幾座山頭裏,平常是不會跑出來的。”

“如果獵人進去打獵,會從這邊經過嗎?”

“就在往仙佛寺的路上,另外有一條小岔路,地勢滿險的,平常我們不走那裏,只有想發財的獵戶才會冒險走那兒。”尹桃花邊說,邊往他碗裏挾塊幹肉。“吃飽一點,我再跟你說怎麼下山。不過最重要的是,可別順著溪水走喔,會愈走愈進山裏,說不定真讓你見到野狼呢。”

“有時候晚上野狼嗚嗚叫,我也聽得到喔。”小橘眨著大眼補充道。

“你們不怕野狼跑過來?”

“不怕啦!我不犯它,它不犯我,偶爾很久一次,教我在山裏瞧見野狼,它也只是瞧瞧我就跑了,大概是我的肉不好吃吧。”

朱由楠已是捏出一把冷汗。“桃花姑娘,這兒好像挺危險的,你沒想過搬離這裏嗎?”

“搬?”尹桃花笑顏逐開,使勁搖頭,兩個小女娃也跟著搖頭。“這兒是我們的家,就算野狼來了,有門擋著,怕什麼!再說外面亂糟糟的,又是福王、又是闖王,還有關外的清兵,那才危險呢!阿楠,你住洛陽,應該比我還清楚。”

怎麼將宗室福王和流寇闖王並列在一起?朱由楠百般不解,欲再問明白。

“有人嗎?”敞開的門外,有人在焦急地探望。

“宋銓!”朱由楠喜出望外,趕緊站了起來。

“七……”宋銓見到他,正要恭謹地喊出聲,一見他擠眉弄眼,忙又吞下話。“少爺,我找你找了好久,剛好見到外頭晾著你的衣裳。”

朱由楠趕忙介紹,“桃花姑娘,紅豆,小橘,這是我的家僕宋銓,我們一起上山來玩,不小心就走丟了。宋銓,她們是尹家的姑娘。”

尹桃花熱情地問道:“這位大叔吃過飯了嗎?一起來吃吧。”

“我吃過乾糧了,多謝姑娘。”宋銓早已見到朱由楠在一旁拼命搖著手。

“宋銓,是不是還有乾糧?拿給兩位小妹妹吃。”

宋銓解下背袋,掏出兩塊油紙包裹的核桃棗泥糕,蹲下來拿給滴溜溜盯著他看的紅豆和小橘。

“謝謝大叔叔。”小橘接了餅,忍不住好奇,扯了下宋銓的鬍子。

宋銓三十幾歲的年紀,除了剛進門略顯焦急外,臉上並無任何表情,可這一扯,卻扯出他眉眼裏的溫和笑意。

他幫小橘打開油紙,再將糕餅捧在手掌心,讓她拿去。

朱由楠十分驚奇,宋銓跟了他十餘年,總是不苟言笑,他從未見過他這般神情。

尹桃花倒了茶水,端到宋銓面前,笑道:“宋大叔,坐啊。”

朱由楠知道自己不坐,宋銓一定不坐,所以趕忙坐了下來。“宋銓,坐吧。”

宋銓還是沒坐,又從背袋掏出四個荷葉飯團,“少爺,這是你的乾糧,天色不早了,吃完就得趕回洛陽。”

朱由楠知道宋銓身上有帶錢,但若以金錢酬謝桃花姑娘的盛情,未免太過俗氣,如今以糕餅和飯團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他也稍感心安。

“桃花姑娘,如果不嫌棄,這是城裏捏的飯團,很好吃的,就留給你們吧。”

“不了,你們還要下山回城裏,留著路上吃吧。”尹桃花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拿起門邊的大竹籃,放到桌上,一一拿出裏頭的東西,興高采烈地道:“阿楠,你喜歡吃我家的小黃瓜,我讓你帶回去。還有這幾顆白蘿蔔、紅蘿蔔,這把白菜給你家娘子拿去清炒,宋大叔,借你的袋子放喔。”

“我沒有娘子……”朱由楠臉上一熱,但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再往袋子裏塞菜的話,那那只大竹籃就空了。“桃花姑娘,你別再放了,你要留點自己吃啊!”

“想吃,再種就有了。”尹桃花笑容明亮,有如三月天裏,滿山繁花似錦。

朱由楠失了神,視線一時無法自那張清純明朗的笑顏挪開。

“阿楠哥哥,你要再來玩喔!”紅豆和小橘左右各拉了他的袖子。

“我一定會再來的。”

朱由楠喝下最後一口清湯,記住了這個鮮甜的山間美味,也將那個快樂忙碌的身影嵌進了心版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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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32: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對尹桃花而言,阿楠的出現,就像天空飄過一朵雲、林子裏跑過一隻兔子、或是市集遇到一個外地人,屬於那種掛不上心頭的閒事,很快就忘了。

一個月後,她們平靜的生活卻刮起了狂風暴雨。

“出去!滾出去!”幾個軍爺模樣的大男人強進了小屋,拿了東西就摔。

尹桃花又驚又憤,雙手護住兩個幼小的妹妹,大聲怒道:“你們講不講理啊!這裏是我家,你們怎能隨便趕人?”

“福王爺要了這間屋子,你們快滾出去!”

“你們才該滾出去,我管他是王爺還是皇帝,都不能強要人家的屋子!”

“小姑娘,小心你的嘴,王爺的尊稱豈是能讓你亂喊的?福王爺看上你的房子,是你的福氣,本大爺念你無知,這才沒叫你跪下來恭謝王爺的恩典。”那位軍爺態度 倨傲,又抬腳踩碎一張條凳。“這塊廢木材還能坐人嗎?我看這屋子也要拆掉,又小、又悶,怎能叫王爺在這裏睡個好午覺呢!”

尹桃花氣得發抖,這些人一來就蠻橫無理的趕人,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嗚嗚,大姊……”小橘早已嚇哭,小手緊緊扯住大姊的手掌。

“大姊,他們不能這樣啊!”紅豆也是嚇得發抖,緊靠在大姊身邊。

“紅豆,小橘,別怕。”尹桃花摟住她們的身子,很堅定地抬起頭,“我要去告官,說福王不顧百姓死活,強佔民房……”

“要告去告啊!”軍爺抖出腰間的福王府鐵牌子,大笑出聲。“聽清楚了,我們福王府就是官府,京官也好,地方官也罷,都得聽咱們福王爺的。呵!你去跟縣太爺說說是誰拆了你的屋子,看他理不理你?”

另一位軍爺笑得詭異,搖頭道:“我勸小姑娘不要去,不然到時縣太爺說你誣告,打你板子,可是會打出兩片紅屁股,像只母猴子一樣喔!”

“哈哈……”眾人一陣哄笑,還有人淨往尹桃花的身體瞧去。

“你們……”尹桃花感到莫名的恐懼,遍體生寒,不覺退後了好幾步,雙手仍牢牢護住紅豆和小橘。

他們都是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她再怎麼拚命,頂多也只能打倒一個男人,更何況他們有七、八個人,她卻還要保護兩個年幼受到驚嚇的妹妹。

然而,這是她的屋子,是爹娘留給她最寶貴的財產,也許在外人眼裏是不值錢的小屋,但卻是她和紅豆、小橘三個人避風躲雨的棲身之所。

她得努力挽回劣勢才行,“你們這樣趕人,叫我們去住哪兒?這裏還有我的菜圃……”

“什麼你的我的!你知道福王爺是怎麼一號人物嗎?他是萬曆爺爺最寵愛的皇子,也是當今皇上的親叔叔,叫作皇叔,你懂嗎?他要什麼,皇上都會乖乖給他,他要在這幾座山獵狼,我們下面的就得幫他開路,你的菜園子算什麼!”

過去曾耳聞福王的荒唐暴虐,現忽然來到眼前,變成事實,尹桃花難掩激憤,大聲地道:“山裏的鳥啊、兔啊、豬啊、狼啊都被你們獵光了,你們這樣趕盡殺絕,以後想獵也獵不到了!現在連我們姊妹在山裏安分守己地過日子,你們也要來趕?!”

“奇怪了,你們從此不用再在山裏吃苦,不是很好嗎?”軍爺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摔到地上。“不跟你嚕嗦了,差點忘記這個,福王爺慈悲心腸,送你五兩銀子,你拿了就走,別再回來了。”

尹桃花瞪住那個小布包,握緊拳頭,竭力遏抑滿腔的悲憤。

那些軍爺扯掉床上的被褥,踢掉裝滿芋頭、蘿蔔的竹籃,拉開櫃子裏的抽屜,散了一地爹娘留下來的幾件衣物……

為首的軍爺將地上那個布包踢到她面前,猙獰地笑道:“快拿啊!你這屋子根本不值五兩銀子,回去記得燒香,感激福王爺的恩德。”

回去?她要回去哪里?這裏就是她的家,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啊!

一顆蘿蔔滾到腳邊,紅豆撿了起來,捧在手掌裏,兩眼含著淚,看了又看,終於放聲大哭。

原先小橘就已經哭得很大聲,現在又加上一個紅豆,哭聲此起彼落,尹桃花只能更加咬緊下唇,不讓自己也跟著哭出來。

“吵什麼!小孩就是不懂事。”一個軍爺惡狠狠地逼向前,亮出腰間的佩劍,“再叫你們留在這裏,鐵定會壞了福王爺的雅興。”

“你們……你們不能這樣……”尹桃花被那寒光嚇到,緊緊抱住妹妹。

“哈哈!嚇壞小姑娘了。”刷一聲,軍爺還刀入鞘,伸手就要摸向尹桃花的下巴,還眯起眼睛笑道:“這樣好了,既然你沒地方去,我收留你……”

啪!尹桃花用力打掉那只毛手,拉了紅豆和小橘,轉身跑出門。

跑了兩步,她猛然回頭,以最快的速度抄起地上的布包。

“呵!好凶的小娘兒,真是沒教養的野蠻村姑,還是怡紅院的……”

那些軍爺說些什麼話,她已經聽不到了,耳邊是紅豆和小橘的哭聲,還有更刺耳的摔東西的聲音,窗子被砸毀了、碗盤碎掉了,然後,敲磚、拆牆……

她不敢聽,因為他們拆的不只是她的屋子,也是她的心。

“嗚……大姊,我跑不動了……”小橘腳步小,差點跌倒。

“大姊,我們要去哪里?”紅豆仍抱著那顆蘿蔔,嗚咽地問。

尹桃花停下腳步,蹲下身子,心疼不已的以衣袖幫她們擦掉臉上的淚水,再緊緊地抱住兩個小身子,以最堅毅的神情說道:“有大姊保護紅豆和小橘,你們不要怕,我們去洛陽找福王爺理論!”

                                                         

夏日時光,微風送暖,朱由楠扯緊馬韁,故意落後大隊人馬一大截距離。

前頭的人熱熱鬧鬧地上山打獵,可是他不明白,一群大個兒的大男人,卻去追一隻小兔子,看它驚慌奔逃,到底有何樂趣?

“七爺,你不跟上的話,王爺一定會找你的。”宋銓跟在他身後,謹慎地提醒。

“爹找我,我就跟他說,我中暑了,在路邊休息。”朱由楠一派輕鬆自在,反正他就是打定主意,不跟父兄去做那無謂的追逐遊戲。

“七爺,你是想……”宋銓瞄向系在馬鞍邊的小包袱,裏頭有一件待還的舊衣,還有在洛陽城裏費心買來的各式糕點。

“猜對了!”朱由楠將馬匹調頭,往目的地而去。

他心中充滿期待,兩個月不見,不知桃花姑娘過得如何?他好想再見她開朗的笑靨、聽她無憂無慮的歌聲,也想卷起褲管和紅豆、小橘一起捉青蛙……

來到山邊小路口,他驚訝地發現小徑已被拓寬成大路,還有衛兵來回戍守。

“你們在這裏做什麼?”他急問道。

為首的將官認出他,恭敬地道:“啟秉七爺,這是王爺的避暑小屋,我們奉德昌郡王的命令,在這邊看守,免得閒雜人等……”

“什麼避暑小屋?!住在裏頭的人家呢?”

朱由楠驚急交加,等不及軍上的回答,扯動馬韁,急馳奔入。

上回走過的桃花坡,原是一片嫣紅嫩白的桃花林,現竟已被夷為平地,只剩下幾根桃樹樁,拴著馬匹和馬車。再往前去,入目所及,三姊妹住的小木屋已然消失,換成一棟堅固巨大的涼亭,裏頭還掛著紗帳,擺上臥榻,幾個年輕貌美的丫鬟正在追逐嬉笑。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變成這樣?”

朱由楠下馬,沖進涼亭裏,那些丫鬟立刻迎上前,千嬌百媚、搔首弄姿,鶯聲燕語齊鳴,“奴婢見過七爺。”

朱由楠沒理會她們,直接找人,“大哥!”

“咦?七弟,你沒跟父王上山打獵?”一個胖大身軀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衣飾華貴,臉上還沾著鮮紅的女人唇印,一個丫鬟見了,忙上前以絲絹為他擦拭乾淨。

“你也沒去?”朱由楠不想看到如此不堪的畫面,轉過頭去。

“天氣熱,我一動就流汗,不如在這兒涼快涼快!”朱由崧摟了一下那個丫鬟,再笑著推開她,隨即轉為道貌岸然的臉色。“況且,身為德昌郡王,又是承襲父王親王爵位的長子,應該要愛惜自己的身體,萬一去打獵,不小心被亂箭射到,那還得了啊!”

父親尚且健在,說什麼承襲王位?!朱由楠對於這個大他十五歲的親哥哥,總是無話可說,但今天他一定得問個清楚。

“大哥,這裏原來有一間屋子,怎麼不見了?”

“你問我,我問誰啊!不就這座涼亭而已嗎?”朱由崧轉頭去瞧那些美豔的丫鬟,又坐回他的椅子,大家一起搖搖頭。

“兩個月前,父王命我過來勘察路線,我還特地畫出來,要父王哪一條路可以走、哪條路不能走,還有沿路的住家,不能去打擾的,我也畫出來了。”朱由楠急得渾身冒汗,一口氣說了出來。

“啊,我想起來了,七弟,這都是你的功勞。”朱由崧讚賞地看著他,接過丫鬟遞來的團扇,搖來搖去。“所以啊,我常跟父王說,楠兒是個可造之才,總是深知父 王的愛好,可別把你埋沒在王府裏當公子哥兒,要讓你沒事到民間走走,看哪里有好玩的,回來秉報一聲,讓他老人家得以四處悠遊,怡情養性,也不枉他特別疼你 這個么兒了。將來等你成親了,少不了封你一個郡王爺的!”

“可是,我沒要你拆房子啊!”

“我瞧著你畫的地圖,這裏地勢平坦,是進來山裏頭的最後一戶人家,正好可以作為父王的歇息之所。你瞧,這涼亭造得多巧,四處透風清涼,日頭怎麼曬都曬不進來,這可是你大哥找來洛陽最好的工匠做出來要孝敬父王的喔!”

“人呢?住在裏頭的人呢?”

“人?”朱由崧扭轉他的肥頭,順手摸了旁邊的丫鬟一把,“你們要住在這涼亭裏嗎?呵呵,那也得等老王爺狩獵回城後,大爺再帶你們在這兒住上一宿。”

“大爺,不行啦,晚上睡這兒會著涼的。”丫鬟嗲聲嗲氣地道。

“多抱幾個暖呼呼的美人就不會了。”朱由崧哈哈大笑,左擁右抱。

朱由楠拳頭攬得死緊,指甲直直地刺進了手掌心裏。

父王要遊山玩水也就罷了,原以為他畫出山間房舍,可以避免擾民,沒想到卻是弄巧成拙,讓大哥撿了一個便宜“孝敬”父親。

人面桃花今何在?天哪!他怎麼對得起桃花姑娘?!

扯過宋銓握住的韁繩,他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急馳下山。

                                                         

日暮時分,洛陽,福王府後巷。

朱由楠神情疲憊地下了馬,一直跟在後頭的宋銓立刻過來接過韁繩。

仰看血紅的晚霞,朱由楠的心也在滴血,不覺長長歎了一口氣。

“走開!王府不用你這個野丫頭!”小門外傳來吼聲。

“我會燒水、砍柴,什麼粗活我都會做,你讓我進王府幹活兒吧!”

“想進福王府幹活哪有那麼簡單!”一個僕婦站在小門裏邊,上上下下瞧著被丟出門外的小姑娘,指手畫腳、口沫橫飛地說道:“聽明白了,就算是廚房升火的火工,都至少得備上十兩銀子活動活動,更不用說輕輕鬆松抹桌子、掃地、澆花的丫鬟,那又是另一種行情了。”

“我就是沒錢才要找活兒,你怎能先剝人家一層皮!”

“這是規矩,你不想讓人剝皮,就去路邊討飯,別來這裏吵鬧!”那僕婦煩了,扔出一個硬餑餑,碰地一聲關上小門。

尹桃花呆楞楞地站在門外,天氣很熱,可是她卻覺得好冷。

守門衛兵也來趕她,“別在這兒亂晃了,快走!不然當你是賊抓起來了。”

另一個衛兵窮極無聊,揮動長矛,將那硬餑餑打得老遠,還笑道:“快去撿啊,不然被野狗叼走,野丫頭就只好跟野狗打架搶東西吃嘍!”

尹桃花一雙髒汙的手,緊絞著髒汙的布裙,但一雙大眼仍然明亮有神,也不怕持矛拿刀的衛兵,先用力瞪了他們一眼,才邁開腳步,昂首闊步的離開。

夕陽將王府的圍牆拉出陰影,她走在連綿不絕的幽暗裏,腳步變得緩慢。

來到那個硬餑餑的前面,她停下腳步,垂下眼瞼,抿緊唇辦,雙手仍絞在裙子裏,晚風吹來,帶著一絲涼意,她終於蹲下身子,伸出了右手。

“桃花姑娘,別撿!”一隻手擋住了她。

“你?”尹桃花吃驚地抬起頭,以為有頑童要搶她的食物,不料,卻撞見一張俊俏的臉孔……猶記得在溪邊,有個楞頭楞腦抓青蛙的書呆子。

“原來你在這裏!”朱由楠激動地扶起她單薄的身子。

“阿楠?”她癡癡地瞧著他,眼眶一下子紅了。

紅紅的霞光照在她臉上,卻不復山間的紅潤臉色,而是一片慘白。

“桃花姑娘,我去找你,卻找不著。”朱由楠痛心自責不已。

“我家的屋子,沒了……”尹桃花心頭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知道,被……”被自己的父兄拆了呀!

“那福王比山裏的野狼還壞,我來到洛陽,還知道他更壞!”

“你吃苦了。”他只能沉痛地道。

剛剛僕婦和衛兵的惡劣行徑,朱由楠簡直聞所未聞,難以置信!天可憐見,踏破鐵鞋無覓處,竟在自家後門找到了她。

她輕輕搖頭,哽咽問道:“阿楠,你怎麼會在這裏?”

“你忘了?我就住在洛陽。”他扶她繞進小巷子,離開衛兵的視線,又著急問道:“你現在住哪里?紅豆和小橘呢?”

“城外的破廟,有一尊彌勒佛……”她話聲頓住,突然扯住他的袖子,放聲大哭,“小橘生病了……我沒有錢帶她看病,她好燙……”

“宋銓,快,快去請賈大夫!”那哭聲再度刺痛他的心,他趕緊回頭吩咐道。

“嗚,阿楠,我……”

“有我在,你一切放心。”

“可是……我沒錢……”

朱由楠握住她的手,急切而誠懇地道:“桃花姑娘,你請我吃一頓飯,也讓我回請你,作個東道主,好嗎?”

“阿楠……”尹桃花感覺到手心裏的熱度,淚流滿面的點了點頭。

就在幾乎絕望的時候,在人生地不熟的洛陽遇到了阿楠,她是再也撐不住了。

夕陽隱沒,黑夜裏,明月升起,照亮了洛陽城。

                                                         

“喔,原來是福王幹的好事!”

洛陽城郊的悅來客棧裏,賈勝佗忙到大半夜,總算一切就緒。他坐到桌前喝口茶,吃著冷掉的菜肴,別有興味地盯著朱由楠瞧。

“外頭的傳言都過於誇張,那絕對不是我爹的意思,是下面的人為了奉承,胡作非為,我回去會稟明一切,請我爹嚴懲那些下人。”朱由楠神情嚴肅地道。

“那麼,福王每回出遊,耗掉幾萬兩銀子,還到處占人家的田地當王莊,這也不是他的意思嘍?”賈勝佗吞了一個丸子,笑咪咪地看著他。

“這……那是皇上賞賜……”

朱由楠說不出話來了。自幼長在王府,一切有父兄作主,對於富貴排場習以為常,好像皇室子孫行事就該如此;可是,拆了桃花姑娘的屋子就是不對……

他心思糾纏百結,起身走到床前,摸了摸熟睡的小橘的額頭。

如今能做的,就是儘量彌補他的過失,好好照顧桃花姑娘一家了。

“賈大夫,小橘已經退燒了。”

“真是奇怪,你也有本事看病的,幹嘛拖我這把老骨頭出來?”

“我沒把握。”況且,他在意桃花姑娘她們,當然要請來最好的大夫。

“你呀,養尊處優慣了,就是欠操練,這樣子學醫是不行的,哪天我該讓你開個診,多瞧幾個病人,不過嘛,要是讓福……”讓福王知道小王爺為平民看病,殺是不至於殺他,不過屁股應該少不了要挨好幾記棍子吧。

尹桃花正好牽著紅豆進門,賈勝佗撫著一把鬍子,自動住了口。

“桃花姑娘,紅豆,你們洗好了?”朱由楠聞到一股清新的香味。

“阿楠哥哥,好舒服喔!”紅豆舉起手臂,用力聞了一下。“好久沒洗身子了,我們幫小橘洗乾淨,紅豆也洗乾淨了,那就不會生病了。”

朱由楠蹲下身子,笑著幫她折起過長的衣袖。“這衣裳有點不合身,明兒我請你銓叔叔再買一套。”

“阿楠,不忙,有針線就行了。”尹桃花也洗得一身清爽,神情變得開朗些了。她坐到床邊,攏了攏小橘的被子,輕撫那熟睡微紅的小臉蛋,仍不免擔憂地問道:“賈大夫,小橘可以好起來嗎?”

“放心,只要讓她吃好、睡好,隔兩個時辰吃碗藥,三天后就又可以活蹦亂跳了。”賈勝佗慈眉善目的向紅豆招了招手。“這個月來忽冷忽熱,沒有適當的休息,小橘年紀小,著了風寒,就發病了;紅豆雖然沒事,不過氣色看起來也很虛。”

紅豆走到他身邊,不知他要做什麼,只好眨著大眼睛瞧著那把油亮的黑鬍子。

“來,紅豆的手借給伯伯。”賈勝佗搭上紅豆的手腕,沉吟片刻,歎口氣道:“果然是弱了些。唉!在外頭流浪一個月,擔心受怕、三餐不繼,再怎麼強健的孩子也要生病了。”

“賈大夫,拜託你一定要治好她們!”朱由楠著急地道。

“這用你說!”賈勝佗看了他一眼,笑臉迎人地道:“桃花姑娘也得一起補個身子,我開最好的補藥,明天叫阿銓過來拿,藥錢你出。”

“這個當然。”

“阿楠,這樣不好。”尹桃花雖然擔憂妹妹的身體,但阿楠如此幫忙,她已經感到盛情難卻。“不然過一陣子,我再還你錢。”

“桃花姑娘不要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你們就先養好身子再說吧。”

“是啊。”賈勝佗跟著敲邊鼓,打開藥箱子,取出紙筆,一邊寫下藥方,一邊笑道:“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我聽阿楠說,他吃了你一鍋青蛙湯,哇,這個青蛙嘛,解勞補虛、強精補髓、壯陽益身,桃花姑娘,既然你幫阿楠補了身子,現在讓他幫你補回來,也是天經地義。”

尹桃花不解地道:“青蛙湯這麼好?可我沒念過書,聽不太懂賈大夫說的話。”

“沒念書不打緊,這種事只有當大夫的才知道。”賈勝佗瞄了一眼脹紅臉皮的朱由楠,不禁搖了搖頭。“阿楠,你真是你家的異數,臉皮忒薄……算了,我趕快寫好 藥方,免得忘記。這個嘛,補藥成分一樣,可三姊妹年紀不同,劑量也不同,桃花姑娘十八歲,喝一整碗;紅豆嘛,十歲……”

“紅豆八歲。”尹桃花忙道。

“不對啊!”賈勝佗又拉起紅豆的手腕,把了脈、摸了骨、捏了肉,“憑我四十年的經驗,紅豆少說也有十歲了,最多十一、二歲都有可能。”

“大姊,你們算錯我的歲數啦?”紅豆也好玩地抓著自己的手,學賈大夫把脈。

“怎麼會?”尹桃花扳著指頭數道:“那年撿你回來,周大娘他們說你兩歲,現在過了六年了,是八歲沒錯啊!”

“紅豆是撿到的?”朱由楠和賈勝佗詫異不已,站在門邊的宋銓也轉頭注目。

“是啊!”紅豆對賈勝佗的藥箱好奇極了,開始東摸西摸裏面的小瓶子。“大姊說,她看到我和小橘在菜園子裏哭,就把我們帶回家了。”

“小橘也是撿回來的?”朱由楠望向桃花,她正低頭以帕子幫小橘擦汗。

燭火搖曳,照映在她的臉頰,泛出溫柔的光采。

“你還記得遇到大姊以前的事嗎?”賈勝佗摸了摸紅豆的頭髮。

“不記得了,好像肚子很餓,走了好遠的路,好累。”紅豆放下小藥瓶,跑回大姊身邊,膩進了她的臂彎裏,抬起一雙大眼睛眨呀眨,笑容嬌憨。“可我肚子餓,找大姊就有東西吃了。”

尹桃花也笑著摟住她。“紅豆,原來你這麼大了,難怪食量也大。”

賈勝佗想了一下,“六年前……唉,這些年不是旱災、水災,就是蝗災,拋妻賣兒的事時有所聞,桃花姑娘好心,撿了人家養不起的女兒啊!大概是紅豆自幼吃得不好,長得瘦小,所以四、五歲的年紀,才會被誤認為只有兩歲。”

尹桃花沒有想那麼多,只開心地道:“好棒,紅豆,你一下子多了兩歲!”

朱由楠心有所感,不禁輕輕問道:“桃花姑娘,你一個姑娘家帶兩個妹妹,一定很辛苦吧?”

“不會啊!”尹桃花笑靨燦爛,又去揉揉紅豆的粉臉。“那年我爹娘先後過世,只留下我一個人,我好孤單、好害怕,天天在屋子裏哭;後來發現了紅豆和小橘,我就知道爹娘心疼我,送來兩個妹妹陪我,我當然要好好疼她們了。”

清朗無憂的笑,仿彿未曾經過苦難,朱由楠忽然覺得一顆心好暖好暖。

紅豆也綻開嬌甜的笑容,“大姊說,我口袋裏有兩顆紅豆,所以就喊我紅豆;小橘手裏抱著一顆幹掉的小橘子,所以就喊她小橘嘍。”

“真是有趣!”賈勝佗撫須而笑,又問道:“紅豆和小橘是親姊妹嗎?”

“紅豆和小橘都是我的好妹妹。”尹桃花笑意甜美。

三姊妹靠在一起,兩個笑靨如花,而閉眼睡覺的那張小臉安心滿足,就像一朵尚未蘇醒的小花苞。

“哎呀!”賈勝佗揉揉眼睛,笑道:“瞧我問了什麼傻問題!好了,這是藥單子,我老人家累了,要回去睡個覺,明兒再過來瞧瞧你們嘍。”

“賈大夫,多謝你。”尹桃花趕忙站起身,瞧見桌上一碟未吃完的點心,伸手就捧了過去,“你忙了一整晚,沒有好好吃頓飯,這糕讓你帶回去當宵夜……啊,不對,阿楠,這是你買的……我……”

她兩隻手捧著盤子,伸也不是,縮也不是,一張臉慢慢地浮起兩朵紅暈。

“阿楠請客,我是不會客氣的。”賈勝佗笑呵呵地抓走兩塊甜糕。

“桃花姑娘,沒關係。”朱由楠幫她拿下盤子,柔聲道:“很晚了,你累了這些日子,也該歇著了。”

尹桃花想說些話,抬起眼,看進那雙注視的眼眸裏,卻覺得有什麼東西梗在喉嚨裏,好酸、好緊,有甜、也有苦……

“阿楠,你是好人……”

“桃花姑娘,別哭!”朱由楠心口絞痛,他不是好人,是他害了她呀!

“啊?我又哭了?”尹桃花忙以手背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再用力扯出一抹微笑,“我從來不哭的,軍爺搶房子,車夫誑我銀子、別人當我是乞丐趕我,我都沒有哭,怎麼見了阿楠就哭?真是笑話了!”

“桃花姑娘,擦一下。”朱由楠心急地拿出一條帕子,卻是不敢遞過去。

“謝謝阿楠!”尹桃花終於把話說出來了,臉上笑容轉為自然,也變得更加明朗,見他手上有帕子,便直接拿過來往臉上抹著。

賈勝佗背了藥箱子走到門邊,朝宋銓擠眉弄眼,壓低了聲音笑道:“呵呵,咱七爺呀,呵呵……這下子有好戲可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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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32: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朱由楠黎明即起,他踢掉了被子,跳下了床。

眼前送來打了熱水的銅盆、乾淨的巾子和漱口清茶。

“放著就好,你們出去,我要換衣服。”朱由楠照例吩咐。

“七爺,請讓奴婢為您更衣、梳頭。”兩位沉魚落雁的丫鬟也照例回話。

“出去,去忙你們的。”朱由楠揮揮手,照例走到門邊,打開了門。

兩位丫鬟只好對看了一眼,擺出哀怨的神情,婀娜多姿地離開。

碰!房門關上,兩位丫鬟立刻鼓起粉撲撲的腮幫子,嘟起櫻桃小嘴。

“好討厭,七爺從來都不多看我們一眼!”

“就是啊!不如我們求王妃把我們改調到大爺,還是二、三、四、五、六爺的房裏,說不定還比較有機會被收為小妾呢。”

“可是,王妃會不會罵我們辦事不力,不能收服七爺的心?”

“我們已經是府裏最標緻伶俐的丫鬟了,真不知七爺還要什麼國色天香的姑娘……”

朱由楠沒空理會丫鬟們的抱怨,他迫不急待地梳洗完畢,只要向父母請安完畢,他就可以出府,再見到桃花姑娘的笑靨了。

他穿戴整齊,來到福王府裏最豪華的宅院,很意外地發現父親不是在臥榻睡覺、也不是抱著小妾吃早膳,而是在院子裏散步賞花。

“楠兒向父王請安,願爹爹神清氣爽,福壽安康,長命百歲。”他掀起衣袍下擺,恭敬地跪下請安。

“呵,好楠兒,起來起來。”福王朱常洵挺著一顆大肚子,笑起來一雙小眼眯得更小。“上回你找到的獵場真不錯,獵到的狼皮,我已經著人做張大毯,哈哈,那些野獸再怎麼兇狠,也要叫本王踩在腳底下了!”

“爹!”只要是父子私下在一起,朱由楠不叫朱常洵父王,而是像幼時那樣喊爹。“這次田獵,耗費不訾,而且下人揣摩上意……”

“呔!怕沒錢?你萬曆爺爺留給爹一堆寶藏,傳到你的孫子都用不完呢!別擔心這種小事。”朱常洵甩動兩隻手臂,做著他的養生操。

“可是,老百姓的房子因此被拆,流離失所,恐怕有損福王府的名聲。”

“老百姓的,就是咱們朱家的。”朱常洵不悅地停下動作,身上的絲錦居家常服在朝陽下閃閃發光。“楠兒,你好歹也是要封郡王的人,多跟你哥哥們學點威儀、氣 勢,老百姓多得像螞蟻,踩了幾隻,不過是芝麻小事,犯不著你操心!爹再教你認清楚,沒有朱家保護天下,老百姓哪能安居樂業?他們聽咱的、為咱出力,是天經 地義的,知道嗎?”

朱由楠從小孝敬父母,唯命是從,雖然心底已漸起困惑,但此時他仍只能低頭垂手站立,不敢再作聲。

“是的,爹,楠兒知道了。”

朱常洵又開始甩手,不勝感慨地道:“爹以前有個五叔,時常在你萬曆爺爺面前說三道四,害我當不上太子,而後又妄想干預政事,後來你爺爺受不了他,貶他為庶 人,如今四十年過去,大概早就爛成一堆白骨了。現在每回宗室弟子提到他,總是引以為戒,說他放著大好的榮華富貴不要,偏偏跟自己過不去,真是笨五叔!”

朱由楠聽過這位五叔公的故事,那是來自民間的傳說事蹟——五王爺硬討聖旨,走遍南方五省,廢止開礦暴政,誅殺貪官污吏,受恩百姓莫不焚香為他祈福……

朱常洵還在慨歎不已,“我那個短命哥哥還是沒皇帝命,才坐一個月龍椅,就因吃下一顆紅丸,莫名其妙升了天。哼,要是當年立我為太子……罷了,不提當年事,想來就氣!”

“爹,請保重玉體,怒氣傷肝,莫要生氣。”

“爹就知道你孝順,也不枉爹疼你這個么兒了。”朱常洵笑得合不攏嘴。“諂媚奉承的話聽多了,都沒什麼感覺了,就你天天來問安,喊我一聲爹最受用。”

朱由楠想到幼時,父親抱他、逗他的情景,不覺升起孺慕之心,由衷地道:“那楠兒早晚過來問安,讓爹開心。”

朱常洵笑道:“罷了,我還忙著呢!你呢,近來做些什麼?”

“經史子集、四書五經、詩詞歌賦都讀過了,現在跟著賈大夫學醫理。”也不知是否父親健忘,這是每次見面的必答題。

“皇家子孫何必讀四書五經?那是給老百姓趕科考的玩意兒!嗯,學些醫理倒是有趣,瞧我做的正是賈大夫教我的養生操。”朱常洵甩了幾下手,左右張望了一下, 立刻有隨侍丫鬟擺上座椅,他也順勢坐下,笑歎了一聲,“老嘍,都快六十歲的老頭兒了,哪能早起做操!骨頭都快散了,反倒累壞身子。”

朱由楠望著父親斑白的頭髮和鬍鬚,還有臉上日漸增加的皺紋,熱血湧動,脫口而出,“爹,楠兒一定認真習醫,調配出最適爹娘身體的養身湯。”

“不如叫賈大夫抓帖藥省事。”朱常洵讓侍女為他擦汗,望著么兒,欣慰地道:“楠兒,你有心,爹都知道,趕明兒爹親筆寫一封信給由檢,叫他儘快頒下聖旨,封你為王,賞你幾塊上好的王田。還有啊,叫他先別顧著選妃,也得幫你這堂弟挑個小王妃才是。”

朱由楠這才驚覺,他已經二十歲,也該是娶親的年紀了。

“唉!若非洛陽再也找不出匹配福王府的閨秀,也不用你皇帝堂兄費心。”

“爹,皇上日理萬機,力整朝政,而且外有清兵入侵,內有流寇作亂,楠兒封王娶親,不過是小事……”

“怎會是小事呢!你忘了?你六個哥哥娶親,回回辦得風光熱鬧,不只皇帝頒旨道賀,還有欽差京官們登門賀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連著吃上一個月的宴席啊!楠兒,爹都快等不及你的婚事了,呵呵!”

朱常洵接過一碗參湯,先摸了侍女的屁股,再愉快地一飲而下。

朱由楠不敢再打擾父親,恭敬告退。

他就要娶妻了,這是喜事,但一想到極盡奢華的酒席,他就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不知為何,原本對父親的滿腔孺慕心情,像是春日殘雪,被日頭蒸融了,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悅來客棧後院,尹桃花蹲在水井邊,雙頰紅潤,雙手泡在大盆裏,賣力地拿布搓洗碗盤。

“呼,說得嘴巴酸,去喝了一口水。”客棧的李大娘去裏面轉了一圈,隨後蹲了下來,疊起洗好的碟子,嘴皮子又動了起來,“桃花,剛說到哪一個了?喔,說完老 五,換老六了。唉!真是一個比一個差勁,這老六跟前面幾個哥哥一樣好色又貪吃,吃得像只大肥豬,洛陽的妓院全都怕了他!因為他一來呀,不但要找美人,還要 最上等的酒菜,他要吃,十幾個隨從也要吃,這下子妓院生意也別做了,只好關起門來,特地服侍小六王爺;更慘的是,他通常都只說了聲謝謝招待就拍拍屁股走 人,妓院老闆血本無歸,欲哭無淚,卻又不能上福王府討債啊!”

“福王一家子都這麼糟糕?”尹桃花眨著晶亮的大眼。

“還沒說完哩!俗話說,龍生九子不成龍,福王生七個兒子,也是一個個不像樣。最後還有一個老七,人稱混世小霸王,成天騎馬在城裏亂闖,今天踢壞這個菜攤子、明天撞倒一堵牆,從來不賠錢,好了,他躲回他的王府睡大覺,卻害得人家守著破牆吹西北風啊!”

“呃,我說……”突然有個聲音插了進來,語氣有些乾澀。“只有不懂騎術的人,才會騎馬去撞牆;再說馬匹也有本能,見了牆一定會避開的。”

“是嗎?”誰那麼大膽敢插她的話?李大娘正想抬杠,一見來人,卻是笑咧了嘴。“游公子啊,這麼早就過來見桃花了?”

朱由楠右手牽著紅豆,左手牽著小橘,笑容有些不自在,他的身後一如往常,跟了沒什麼表情的宋銓。

“阿楠!宋大叔也來了。”尹桃花見到他,心裏感到歡喜。“紅豆,小橘,沒陪阿楠哥哥在房裏玩?”

紅豆人小鬼大地眨眨眼,“大姊,阿楠哥哥不愛跟我們玩,他要找大姊。”

小橘也嬌滴滴地道:“阿楠哥哥看不到大姊,一直問大姊去哪兒,好急喔!”

朱由楠微微脹紅了臉皮,趕緊轉移話題,“桃花姑娘,你怎麼在洗碗?”

尹桃花低頭看了盆子裏的碗筷,又抬頭笑道:“我們在客棧住了十天,李大娘好心幫我們姊妹的房錢算便宜些,可我不能花阿楠太多銀子,就央李大娘讓我幹點活兒抵房錢。”

“桃花姑娘,這不要緊的,你們安心休養,別再累壞身子了。”

“已經休養夠了,瞧瞧小橘,早就下床蹦蹦跳跳,也該是我們離開的時候了。”

“你要去哪里?”

“去哪兒?我也不知道。”尹桃花望向天邊白雲,很快轉回視線,仍然帶著慣有的笑靨,繼續洗碗。“我托李大娘找間小屋,然後再去怡紅院問個消息。”

“怡紅院?!”那不是洛陽赫赫有名的妓院嗎?朱由楠一陣緊張,立即放開兩個小女娃,不由分說地拉起尹桃花,氣急敗壞地道:“你怎麼可以去那種地方!桃花姑娘,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李大娘,你怎麼能讓桃花去那裏!”

平時溫文爾雅的公子突然變得粗魯,李大娘被他嚇了一跳。“我、我也不知道啊,桃花,你怎麼知道怡紅院的?”

尹桃花沒被嚇到,只是任阿楠拉到一邊,笑容還是清朗自在。“那些日子在城裏流浪,大街小巷都走遍了,我看到大門就敲,問問有沒有活兒可幹,敲到了怡紅院的後門,他們說缺個燒飯、洗衣服的丫頭,我本來要去了……”

“傻,他們是唬你的!就算一開始當丫頭,過沒多久,他們就會要你……要你……”朱由楠又氣又急,“接客”兩個字終究說不出口。

“阿彌陀佛!”李大娘忙合十拜了拜,“如今世局亂,為了吃一口飯,唉,多少好女兒就這樣不見了。”

“不會吧?那個大叔很好心的,他也明說他們是妓院。”尹桃花神色自若地笑道:“我說進去燒飯、洗衣就是燒飯、洗衣,拿的是丫頭工錢,他們要我做其他事,我可不做!”

“桃花,他們是騙你的!”朱由楠的口氣更急。

“他們妓院都被福王府的小六王爺欺負了,阿楠你說,誰才是壞人?”

“話不是這麼說,畢竟那不是你應該去的地方:而且……而且外面傳說福王府的事情,有些根本是道聽塗說、加油添醋……不管這個了,桃花,我一定會照顧你們姊妹,你安心在洛陽住下來,我不准你再去那個地方了!”

他一直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臂,指頭在不知不覺中愈來愈用力。

好痛!尹桃花感覺到他的力道,她知道他在緊張、害怕、擔憂,就像小橘病到全身發燙、昏迷不醒時,她也一樣緊張、害怕、擔憂,他顧慮著她,如同她顧慮著小橘,全心全意,像個家人似的……

好酸!心底突然湧上一股酸意,直直沖到眼眶裏,霎時模糊了她的視線。

怎麼又想哭了?有什麼好哭的?她當然知道妓院不是什麼好地方,不過只是去燒飯罷了,阿楠何必急得像是要殺人似的……

“哎呀,阿楠,你把我捏痛了。”她笑著轉過頭,抹掉眼角的淚水。

“啊,我……對不起!”他瞥見她的眼淚,以為真的捏痛她了,慌忙放手,想查看“傷勢”,又不敢摸她,只得急道:“哪邊痛?唉,我真該死!桃花,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我一時急了,抱歉,有沒有瘀青?我去找塊藥布幫你貼著……”

“要貼藥布,得找我賈大夫嘍!”後頭傳來響亮的笑聲。

“賈伯伯也來了。”紅豆和小橘正在和宋銓玩風車,一見到一臉黑鬍子的賈勝佗,便開心地迎向前去。

“紅豆,小橘,阿銓做風車給你們玩呀?嘿,這傢伙不愛說話,倒挺會逗孩子的。”賈勝佗微笑摸摸她們的頭,再蹲下來讓她們扯鬍子。“銓叔叔的風車好玩,還是賈伯伯的鬍子好玩?”

“都好玩!”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阿楠哥哥和你們大姊拉來拉去,也很好玩吧?”

紅豆點頭道:“是啊,阿楠哥哥進門就要找大姊玩,大姊不在,他好急,聽到大姊要去別的地方幹活兒,他也好急。賈伯伯你看,阿楠哥哥冒汗了。”

小橘一臉興奮,從賈勝佗的口袋摸出兩塊糖,遞了一塊給二姊,自己再丟一塊到嘴裏,含糊不清地道:“小橘哭,大姊會疼疼抱抱;大姊哭,阿楠哥哥也要疼疼抱抱喔!”

“小橘,大姊哪有哭!別胡說。”尹桃花趁機用力眨眨眼睛,把那股熱熱酸酸的淚水咽了回去,綻開笑容道:“賈大夫,小橘的病好了,不勞你天天過來。”

“唉,我不來怎行!”賈勝佗向朱由楠擠擠眼,“這個阿楠啊,非得我過來幫你們把把脈才安心,不然他也會去藥誧子揪我出來的。”

“阿楠,真的不用勞煩賈大夫了。”尹桃花笑道。

“是,可是……”朱由楠窘迫不已,俊臉微紅,忙將視線轉向賈勝佗,“賈大夫,請你先看一下桃花的傷勢。”

“傷勢?哪兒受傷了?阿楠你天天護著桃花,也會讓她受傷?”

“沒有啦,阿楠你瞧,沒事的!”尹桃花笑著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卻意外看見白皙皮膚上頭的紅色指印。

“哇,五爪神功!是哪個江湖高手把你捏成這樣?”賈勝佗大呼小叫的。

尹桃花放下袖子,笑意更加燦爛,不自覺地輕撫著那被捏過的手臂。

“賈大夫,你就趕快幫桃花療傷吧!”朱由楠已經急得跳腳了。

賈勝佗大搖其頭,“有人從小好命,細皮嫩肉的,以為捏一下就會受傷,若是這樣,今天阿娘切到指頭,明天弟弟磕破了臉,後天爺爺打個噴嚏,人人都來看大夫,那我豈不是賺翻了?”

“我只是……”轉了一大圈,朱由楠才知道賈勝佗是在逗他。

“阿楠,我很好,真的沒事。”尹桃花朝他一笑,又蹲下來準備洗碗。

那一笑,他仿彿又看到滿山桃花開,目光也癡了。

“桃花,別忙了。”李大娘家言觀色,扶起了桃花,笑容可掬地道:“人家游公子這麼關心你,不忍你勞累,你也別幫他省這幾枚銅錢了。我說游公子啊,看你出身 應該不錯,既然桃花的房子被福王拆了,你就幫她謀個活兒,看是到你家宅子,還是介紹到可靠的富貴人家,好讓她們姊妹安定下來。”

“我家宅子?我……我只是在洛陽租屋讀書的書生……”朱由楠一時沒了主意,他當然不可能讓桃花住進福王府。

“去住我那裏吧。”賈勝佗不慌不忙笑咪咪地道:“我女兒嫁出去了,有的是空房,還有院子可以讓兩個女娃娃捉迷藏,桃花也可以在我藥鋪子幫忙,既可謀生,又能習得一技之長。阿楠,你說這樣好不好?”

他不問桃花,倒來問自己,朱由楠滿心願意,桃花住到賈勝佗那兒,是最讓他放心的了,而且他還可以天天看到桃花……

“桃花,你的意思呢?”他還得問問正主兒。

“好,我願意去賈大夫那裏。”尹桃花心裏一塊大石落了地,歡喜地答應。“我什麼事都會做,你儘管使喚我。”

“嘻嘻,那我就不客氣了。阿楠,你過來學醫術,我叫桃花燒飯給你吃。”

李大娘對這位游公子實在好奇極了,趁機道:“哇,游公子長得俊、又聰明,不但要念書考狀元,還來學醫術!這洛陽城人來人往的,我李大娘不敢說認得全部,但好歹也聽過七、八成的人物,怎麼好像沒聽過游公子的名號,您府上……”

“游公子府上在洛陽城東一百里的小鎮,他過來這兒讀書。”

宋銓蹲在一邊,正在幫兩個女娃娃削竹蜻蜓,難得開了金口,完全沒有廢話。

“喔,是這樣啊。”李大娘無趣地笑了一聲。“真巧啊,有緣千里來相會,就在福王府後頭碰著了。咦,對了,桃花,你怎敢跑到福王府找活兒?你本來不是要去怡……”看到那張慢慢皺起眉頭的俊臉,她很識趣地吞下了後面的話。

“是小橘生病了。”尹桃花望向兩個妹妹,她們蹲在宋銓兩邊,睜著滴溜溜的大眼瞧他劃出一朵又一朵的竹刨花,她嘴角也浮起一朵笑花。“我們沒東西吃、沒錢找 大夫,我到城裏找食物,心裏很生氣,知道那是福王府,就想進去找福王理論,問他為什麼拆了我的房子,害我們無處可去。”

李大娘嚇得花容失色,“桃花,你好大膽,福王會殺了你啊!”

尹桃花搖頭笑道:“在大門口就被衛兵趕跑了!我又繞到後面,還是很不甘心,一股氣不知道怎麼出去,心想要是能進去裏頭幹活,說什麼也要在福王的飯菜裏下巴豆,讓他瀉個三天三夜爬不起來。”

“做不得傻事啊!”朱由楠的臉色已是白了又白、青上加青。他在意父親,也在意桃花,於是語氣急促地道:“萬一被查出來,是殺頭死罪!”

又緊張了?阿楠今天真的很奇怪耶,尹桃花笑著伸手摸向懷裏的口袋。

“我哪敢做壞事!心裏想想罷了,小老百姓就是要認命,而且我還得顧著紅豆和小橘呢。來,阿楠,這塊帕子還你,擦擦汗。”

朱由楠舒了一口氣,是他多慮了,早知道桃花稟性純真,又怎會去害人?

接過帕子,聞到她特地熨過的乾爽氣味,他的心卻不由得一沉。

一個天真無邪的山間姑娘,被逼到了絕路,都會氣憤到想向福王下巴豆;而現今流寇四起,難道他們也是被逼到了絕路?官逼民反……

他從來沒想過這些事,他一直以為,流寇是壞人,朝廷是好人。

“阿楠,你怎麼了,臉色那麼差?”

尹桃花見他呆楞,兩眼發直,拿了帕子卻不知道擦汗,便走到他面前瞧他。

一見到那雙清澈純真的瞳眸,朱由楠忽地清醒,拿了帕子猛擦臉。

“哎呀,擦汗別太用力,會搓破皮的。”尹桃花笑著扯他的袖子。

朱由楠臉皮脹紅,又不知所措地把自己的臉皮擦得更紅。

“呆書生!”李大娘轉頭偷笑,看來這位游公子只會撒銀子追小姑娘,沒啥出息,也沒什麼探聽的價值了。

賈勝佗微笑撫摸鬍子,夏日炎炎,桃樹也該結實纍纍,好讓人采下,一嘗那香甜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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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朱由楠才踏進賈勝佗的藥鋪子,便聽到後面院子傳來愉快的歌聲。

桃花唱歌了,她又恢復山間一般快樂自在了!他心中一喜,三步並兩步跑了進去。

“阿楠,別跑!”突然被喝住。

朱由楠及時停下腳步,低頭一看,原來差點踩到曬在地上的各式藥材。

“阿楠,你在急什麼呀?”尹桃花展露笑靨,將一盒紅棗散放在地上的竹篾上。“我在這兒也不會不見,瞧你每回過來,跑得比林子裏的飛鼠還快。”

被她輕易點破他的心眼兒,朱由楠微臊紅了瞼,也蹲了下來,不知所措地將她已擺放好的當歸翻個面、移動一下,再移回來。

“沒事忙?”尹桃花笑看他一眼,又埋頭繼續擺藥材。

“阿楠哥哥,銓叔叔!”兩個小女娃本來在院子一角玩扯鈴,一看見他們便跑了過來。

“紅豆,小橘,你們有沒有乖乖聽大姊的話?”朱由楠摸了摸她們紮起來的小辮子,如今兩個小娃娃粉嫩白胖,就像初次在溪邊見面時一樣活潑可愛。

“有,我最乖了!”小橘神氣地道:“大姊燒飯,我在旁邊幫忙搬木頭。”

紅豆笑著捏捏那張小臉,“小橘蹲在灶火邊,臉薰得黑黑的,還一直哭。”

“我不是哭啦,那個煙好嗆,跑到眼睛裏,我就哭了。”

朱由楠露出溫煦的笑容,“小橘,你還小,別靠近火邊,很危險的。”

“大姊說過了。”兩張小嘴異口同聲。

“喔……”朱由楠訕訕地瞧了尹桃花一眼,見她又在笑,臉又熱了起來。

她們可以過得很好,完全不必他擔心,可他就會擔心,時時想過來看看她們……

“住在賈伯伯這裏很習慣了,晚上睡得好不好?”他又問道。

“不好。”紅豆和小橘一起搖搖頭。

“咦?”賈大夫怎麼搞的?他明明請他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們的呀!

瞧見他的神色,尹桃花又想笑了,這個呆書生阿楠啊,臉上總藏不住心事。

“阿楠,你別誤會,”她擺好滿籮筐的藥材,才站起身子道:“昨晚全洛陽都睡不好,難道你沒被吵醒嗎?”

“好多人在外面亂跑,叫得好大聲喔!”小橘眨眨眼。

“火把好亮,我們在房裏都可以看到火光搖來晃去。”紅豆也道。

宋銓一直靜立一邊,這時才開口道:“昨夜,商洛山的盜匪闖進大牢劫囚,洛陽的官兵全部出動緝捕。”

朱由楠一驚,福王府占地廣闊,圍牆堅固高聳,府內亭臺樓閣,花木扶疏,不用說聽不到外頭的聲響,甚至隔了一座庭園,也聽不到另一個院子的絲竹笙歌,他又怎知一夜安眠之餘,洛陽城早已翻天覆地,幾乎快被翻遍了。

“商洛山?是李自成的手下?”他有一點點印象。

“是的,前年李自成潼關兵敗,逃進商洛山,那兒的山賊就歸附他了。”

“也沒什麼可怕的,”尹桃花倒是自在。“一定是關錯人了,他們才要劫囚,聽說裏頭有好多人是被福王冤枉抓進去的。”

“可應該也有殺人放火的壞人……”朱由楠一時語塞。

“還有更多無力納糧的老百姓。以前我就知道,福王年年加賦,幸好糧長好心,知道我們窮,又是姑娘家,免了我們的份,可別人就逃不掉了。”

“納糧?大姊,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了。”紅豆大眼亮晶晶,興奮地道:“小橘,我們在村子裏聽阿山他們唱過,你也會唱的。”

“吃汝娘,著汝娘,吃著不盡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早早開門迎闖王。”

兩個小女娃同時張開小嘴,嬌滴滴地唱了起來,童顏稚氣,堆滿笑意。

朱由楠臉色發白,忙蹲下掩了兩張金口,“紅豆,小橘,這歌兒不能亂唱,千萬不能讓人聽見你們唱,知不知道?”

“為什麼?”小橘疑惑地看著又流汗的阿楠哥哥。

尹桃花掏出帕子,笑道:“紅豆、小橘乖,聽阿楠哥哥的話就對了,趕明兒大姊再教你們唱有紅豆和橘子的曲兒。”

“好!”四隻小手開心地拍拍手。

“阿楠,拿去!”尹桃花遞出了帕子,“天氣熱,你又愛流汗,去屋子裏避個暑,喝杯涼茶,我還要到後頭倉庫清理藥材。”

“我跟你去。”

朱由楠楞頭楞腦地跟了過去,宋銓很識趣地留在院子裏,陪兩個小女娃拉扯鈴。

尹桃花回頭笑道:“你不去前頭跟賈大夫學醫術,跟來做啥?”

朱由楠猛擦汗,“呃……他在前頭看病,還有幾個夥計在幫忙。”

“你呀,既不用功讀書、也不認真學醫,這些日子就跟著我忙,不怕負了你爹娘要你考取功名的期望?”

太祖有令,宗室子孫不得出仕,就算他考得上,也當不了官。

“我是落第秀才,大概再也考不取了。”即使他來往藥鋪多年,但也只有賈勝佗知道他的真實身分。

“世局亂,你不考官,也許是好的。當了官,要聽朝廷和福王的話,就會變壞人,我不想你變壞人。”

“唔……”

走過兩進院子,兩人來到最後面的倉庫,尹桃花推開沒上鎖的木門。

“前陣子梅雨不停,有些藥材受了潮,賈大夫要我趁著大日頭,趕緊將它們曬乾。他還說啊,這間倉庫老舊,位置不對,容易受潮,所以他打算拿前面的廂房改建。”

“是該改建了,透著這黴味,也會影響藥性。”朱由楠嗅了嗅。

“咦,怎麼有魚腥味?剛才進來時沒有啊。”尹桃花張望了一下。

朱由楠也聞到了,這股腥味又濃又重,混雜在諸多藥材氣味裏,顯得格外突出……不是魚腥,是血腥味!

他心一突,大步跑過置放藥材的架子,來到最後面的一堵牆壁。

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地上,臉色蒼白,深邃的雙眸直視朱由楠,黑色上衣一片濕潤,還有鮮血不斷流下他已然紮起布條的手臂。

“啊,有人?!”尹桃花大吃一驚。

“桃花,站我後面。”朱由楠張開雙手,擋住桃花,一顆心撲通亂跳。

從小到大,他何曾見過這種場面,但為了護衛桃花,他突然什麼也不怕了。

“你……你是商洛山的……盜賊?”還是結巴了。

“我姓賀。”黑衣人語氣平靜,沒有否認。

“你受傷了?”尹桃花不害怕,向前探看。

“桃花,我去報官,不!我在這兒看住他,你去喊宋銓,再找人去報官。”

“等等!”尹桃花扯住朱由楠的袖子,急道:“他受傷了,我們要救他。”

“可他是劫獄的盜賊,罪大惡極,救了他,我們也會跟著有罪。”

“就算要送官府,也得醫好他。阿楠,小橘生病,你也是著急的。”

“那不一樣,他是壞人……”

“你是壞人嗎?”尹桃花竟然問地上那個男人。

賀擎天露出虛弱的笑容,“那要看姑娘以為朝廷是好人,還是壞人?”

尹桃花注視他片刻,沒有多想,立刻跔出去,“我去找賈大夫,阿楠,你先幫他止血。”

倉庫裏,剩下兩個男人互相瞪眼。

“我想……這裏有大夫。”賀擎天瞧著書生的複雜神色,先開了口道:“我只是過來找傷藥,絕不連累你們。”

一個劫獄的山賊怎會笨到讓人家發現呢?不用說明,朱由楠也看得出來,此人傷勢嚴重,血流過多,體力不支,只好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賈勝佗教他——為醫者,首重仁心,方有仁術。即使這個姓賀的是——

他深吸一口氣,暫時忘卻彼此的身分,此時,他只是個未學成的蹩腳大夫,而他是病人。

他蹲下來,揭開姓賀的衣襟檢視傷勢,只見胸口一道撕開皮肉的刀傷,手臂還被砍出半尺來長的口子,深可見骨,即使綁上布條,鮮血依然汩汩流出。

“失血過多了,再不縫合傷口,你會死的。”

“死之前,我會離開。”賀擎天一笑。

“你何必冒著生命危險,犯下滔天死罪,徒然讓你的妻兒傷心難過?”

朱由楠皺著眉頭,重新綁妥布條,稍微止了血流,忍不住教訓起這“逆賊”來。

“幹這種殺頭大事,就不談兒女私情,我沒什麼好牽絆的。”依然是坦蕩一笑。

“大事?這算哪門子大事?!你們四處造反、製造動亂,害天下多少百姓不得安寧?又浪費了多少兵力?你們想過嗎?”唉,他幹嘛要救一個流寇啊!

“我們只想讓老百姓過更好的日子。”

“你們是一群烏合之眾,有啥本事?”

“皇帝剛愎自用,不聽忠言,嚴刑峻法,殺害忠貞之士,以致滿朝小丑跳樑,吏治敗壞,誰才是烏合之眾?”

朱由楠聽他說話條理清晰,不像是山賊,倒像是念過書,反讓他更想說理。

“朝廷的事,不外乎訛傳,皇上聖明,一即位就斬了閹逆魏忠賢,加強兵力駐守遼東,抵抗清軍,護衛我大明江山,如此賢君,你們又明白嗎?”

“昏君若不殺袁祟煥,也不至於今日艱苦抵抗。”賀擎天眼神閃過一抹抑鬱,又望向朱由楠道:“看樣子,你是一個準備赴京趕考的書生,滿腔熱誠的準備為朝廷效力吧?”

“呃?”

“你可知那是怎樣的朝廷?遠的不說,就說近的福王,去年他在洛水邊蓋一座行館,不只加重稅收,強征徭役,還占了十幾座村子的土地,害幾千百姓無家可歸,我三個兄弟率眾抵抗,中了埋伏,被下在洛陽大獄裏,這事你知道嗎?”

“福王怎會做這種事?那一定是地方巡撫下的荒謬命令!”

“你讀書讀迂了!巡撫聽誰的命令?就是可以讓他升官發財的福王!”

“不會有這種事的!”

朱由楠吼了出來,不願相信“逆賊”所言。

然而,桃花不要他考官,這才不會變壞人;而他認定的“壞人”竟是遭受“好人”迫害的老百姓,這世間的王法和天理是怎麼了?為何如此錯亂?!

“你們在吵什麼呀?”尹桃花匆忙跑進來,竟然見到兩人大聲講話,她急著道:“別讓外頭聽見了!阿楠,今天病人很多,賈大夫沒空,他要你看著辦。”

“沒空?可是……”朱由楠又瞧了那迸裂流血的傷口,立即忘記方才的天人交戰,額頭開始冒出冷汗。“這傷口要縫合,還要調傷藥,我做不來呀!”

“我再去找賈大夫。”尹桃花又急忙奔出去,回頭不忘關上倉庫大門。

“小兄弟,我還是走吧。”賀擎天用手按住地面,想要起身。

“不行!”朱由楠握住那健壯的手腕。

“抓我見官府?”

“我不跟你吵了,你好生躺著,這才不會一直出血。”朱由楠二話不說,扶他躺下來,高舉他的左臂,原握腕的手改由搭住脈搏,沉思片刻,又道:“脈象微弱,氣血不足,你不要再說話,等大夫過來。”

賀擎天見這書生滿頭大汗,用力扶舉他受傷的手臂,一臉氣惱,像是不情願,可又像個認真的大夫,還不時調整他縛住手臂的布條,似乎是怕他阻塞氣血廢了手臂。

他不覺由衷地道:“小兄弟救命之恩,日後賀某必當回報。”

這姓賀的真是令人左右為難!朱由楠使了性子道:“我還沒本事救你!都叫你別講話了,這屋子翻了牆出去就是巷道,你想引人來拿你嗎?”

賀擎天淡然一笑,靜心調勻氣息,閉目養神。

朱由楠實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扶著「賊人“的手臂,索性也閉目養神。

“阿楠、阿楠!”尹桃花終於趕回來了,肩上還背了賈勝佗的藥箱子。

朱由楠睜開眼,松了一口氣。“你沒讓人知道吧?咦,賈大夫呢?”

“我沒讓人知道,我挨到賈大夫旁邊,偷偷跟他說的。可他真的好忙,外頭至少還有四、五十個人等他看病,他說你會縫傷口,叫我到他房裏拿救命藥箱,裏頭該有的都有。”尹桃花放下藥箱子,滿臉期待地望著他。

“什麼?!”

“別叫那麼大聲呀!”尹桃花幫忙打開箱子,“我在這邊一個月,知道阿楠你醫術學得很好,所以賈大夫才放心讓你救人。”

“我……我只看過賈大夫縫傷口。”朱由楠冷汗直流,賈大夫是要他害死人嗎?“雖然我縫過豬皮、羊皮、牛皮……”

賀擎天臉色從容,微笑道:“小兄弟,不妨當我是一頭牛吧。”

“這……”縫牛皮和縫活人不一樣啊!

“橫豎也是一死,就算失敗了,小兄弟,我也不會怪你。”

“你別這麼說,阿楠一定可以救你的!阿楠?”尹桃花忙道。

朱由楠瞪著滿箱子的救命藥材和工具,每樣他都很熟悉,也都深知各自的功用,但教他實際去救人、縫人……

“阿楠,”尹桃花輕輕按住他的手背,輕露笑容。“賈大夫相信你、我相信你、這位大哥也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喔!”

她總是這麼單純地相信,她相信他是好人,他就是好人;她相信他醫術“高超”,他仿彿就真的醫術高超了。

“可是……我從來沒縫過……”還是不能開玩笑。

“幫你擦擦汗。”尹桃花掏了自己的帕子,為他輕拭額頭上的汗水。“像你打一開始,呆呆的不會抓青蛙,可撲了幾次水,抓到訣竅,這下就會了?那你一開始縫不來,只要縫上幾針,也就能上手了。”

這個比喻實在有點失當,朱由楠偷瞧姓賀的一眼,見他頗有興味地看著自己,忙又轉回頭,眼前蒙來一塊帕子,這才發現桃花正在幫他擦汗。

他臉頰又熱了起來,“我、我本來就會抓青蛙了,這個縫縫補補嘛……”

“阿楠,我會縫衣服,可我不懂經脈,還是得你來救人,別讓賈大夫笑你白學五年的醫術。”

是啊,再嚕嗦猶豫下去,他就要縫一具死屍了。

“阿楠,別怕,我會幫你的。”尹桃花又繼續鼓勵,突然覺得有些難為情,她也不過學會整理藥材而已,又怎能幫阿楠呢?她低下頭,看到箱子裏的線圈,忙道:“啊,我先幫你穿線,咦?這種線好奇怪!”

“那是魚腸線。”見到那紅撲撲的臉蛋,朱由楠心頭一熱,她如此信任他,他又怎能讓她失望?更何況他才不願意讓“山賊”小覷了他,更想證明自己不是只會吃喝玩樂、鬥雞、賭狗的不中用皇家子孫。

“桃花,先別動針線,你點起燭火,這針要過火消毒,再去打一盆乾淨的水、找幾塊乾淨的布過來。”他思路變清楚了。

“好。”尹桃花忙了起來。

“喂,姓賀的,我先幫你洗傷口、上麻藥,可還是會……嗯,很痛!”

“小兄弟,你就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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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33:30 |只看該作者
賀擎天神態鎮定,受傷早已是家常便飯,令他覺得好笑的是,這個呆書生應該是為了心愛的姑娘,這才賭氣縫他的吧。

算了,人生自古誰無死,雖然死在縫針下,實在不夠壯烈……

                                                         

一個時辰後。

朱由楠目不轉睛,專注手指上的針線,挑起皮肉,插下最後一針。

尹桃花坐在他身邊,動作極為輕柔地為他拭汗,深怕不小心動到他,讓他分了心,會害他縫壞那位大哥。

唉,阿楠真是很會流汗耶,衣服都濕了!瞧他神情專注,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個,即使因為不熟練,顯得有些笨手笨腳,但他真的很專心、很努力地在救人,就像他知道她有難,也很盡心盡力地幫助她們三姊妹一樣。

她心頭一動,忽然很想幫他洗衣服,流汗髒了,她就為他洗得乾淨清爽。

“好了。”

朱由楠小心翼翼地打了結,拿過剪子剪掉魚腸線,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

尹桃花伸過手,抹掉一顆即將滑落他下巴的大汗珠。

“咦?”朱由楠覺得有什麼東西,伸手摸了摸下巴。

“桃花不知道擦濕了幾條帕子,連袖子也濕透了。”賈勝佗出現身後,微笑撫摸一把黑鬍子。

尹桃花卷起了濕袖子,那也是她拿來幫阿楠擦汗水的。“阿楠救人,我能幫點小忙,我很開心。”

朱由楠這才明白,今天汗水沒滲入眼裏癢著了他,並不是他忘記流汗。

賈勝佗蹲下來搭上病人的脈搏,問道:“阿楠,你把這傢伙弄昏了?”

“不,是他過度耗弱,加上麻沸散起了作用。不過讓他睡一覺也好,我已經給他吃過補血丸,讓他先撐住體力,過一個時辰再喂他喝藥。”

“阿楠,你縫太久了,下回熟練些,得減少一半的時間才行。”

望著那歪歪斜斜的縫補線,朱由楠頓時脹紅了臉皮。

“可我縫大血管,又縫了皮……”實在是很傷眼力、又很耗費心神耶!

但技術不好,就得認錯,他回去得再找塊豬皮練習,順便請桃花教他縫出漂亮的線條。再怎麼說,賈大夫是他的師父,他還是要恭敬。

“我知道了,下次改進。”

“嘿,阿楠畢竟不是書呆子,出師了!”賈勝佗把完脈,放心地站起身。

“賈大夫,你早該過來看他的。”朱由楠不免要埋怨一句。

“咦?你學那麼久的醫藥,早已能獨立看病了。那時小橘生病,你還不敢自己看,硬要叫我老人家天天出診,桃花,你說他是不是忒膽小?”

“不會啊,剛才流了一地的血,我不敢看,他都不怕呢!”

尹桃花取了乾淨的巾子,正在幫姓賀的男人擦拭身上的血跡。

見她碰觸別的年輕男人,朱由楠胃裏湧起一股酸氣,是肚子餓了嗎?

“桃花,你怕血,我來擦吧。”他搶過巾子。

“我來。”又被另一人搶了過去。

“宋大叔?”見了宋銓,尹桃花笑道:“讓你看到他了,噓,你千萬別說喔,也不要讓紅豆她們知道。咦,她們呢?”

“已經吃過午飯,在睡午覺了。”宋銓拿著巾子,直視那個昏睡的男子。

“嚇,還麼晚了?!”朱由楠按下肚子,確定自己是餓了。

“少爺,這個人……”宋銓神情嚴肅。

“這……”朱由楠又開始天人交戰了,這病人是“盜匪”啊!

“阿銓,你別繃著那張臉嘛!”賈勝佗笑咪咪地道:“今天大家都忙壞了,洛陽城昨夜雞犬不寧,小兒受驚、大人傷風、老人失眠,這才一堆人跑來看病。官兵也很忙,從昨夜到中午,跑來五趟,問我有沒有一個被砍一刀的壞人跑來求醫?我說沒有啊,被鐘指揮砍了,還活得了嗎?”

“是被鐘衛林砍傷的?”朱由楠很驚訝,不由得望向那姓賀的。鐘指揮出身武狀元,是洛陽最驍勇的戰將,這人竟能逃過他的利劍,絕非一般等閒小賊。

“是啊,聽說昨夜商洛山的首領大哥隻身闖進大牢,救走他三個兄弟和一整個牢房的人。不過也真笨,一次救那麼多人,他只好墊後擋追兵,剛好昨晚值夜守城的是鐘指揮,雙方見了面,不由分說,大戰三百回合,打得難分難解啊!”賈勝佗一雙手比來比去,好像親眼見到兩人對打似。

“他就是那個首領大哥嗎?”尹桃花突然感到事態嚴重。

“問他嘍!”賈勝佗攤了攤手,“沒我的事,我吃飯去了。”

“少爺?”宋銓仍是繃緊著臉。

朱由楠這輩子還沒做過任何“重大”的決定,他是剛出師的大夫,應該仁心仁術;但他又是福王之子,面對叛逆的盜賊,應該立刻報官捉拿……

尹桃花心裏也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她再怎麼不解世事,也明白姓賀的男子犯下滔天大罪,即使他並不是真正的“壞人”……

“阿楠,你快回去,沒你的事了。賈大夫,我出去雇車。”

“桃花,你做什麼?”朱由楠忙問。

尹桃花急得紅了眼眶,“是我執意留下他,既然醫好了,我不能連累阿楠,也不能連累賈大夫,我要趕快送走他。”

賈勝佗抬了眉毛,“四處城門守得緊,你去雇車的話,也會走漏風聲。”

“可是……你們都是好人。”淚珠兒在尹桃花的眼裏打轉,“阿楠,是我不好,我不知道這麼嚴重,我不能老是連累你,萬一有事,我會擔起一切,只是……我欠你的房錢,沒辦法還了……”

望著那晶瑩的淚水,朱由楠的心思立刻平靜下來。

一個在溪邊唱曲、洗衣的天真小姑娘,不該承擔這些無所謂的紛紛擾擾的。

捫心自問,是誰讓她顛沛流離、擔憂受驚,不能再自在唱歌的呢?

“傻!又談房錢?你忘了還要照顧紅豆和小橘長大?”他露出溫煦的微笑,上前輕撫她的頭髮,像是摸紅豆、小橘似的。“桃花,既然我救起他,就會盡一個大夫的職責,照顧到他恢復體力為止,接下來就看他的造化了。”

“阿楠……”

“讓他住下來吧。再說賈大夫德高望重,官兵也不會隨便進來搜查。”

“呵!這小子倒捧起我了。”賈勝佗笑道:“也罷,這裏沒有多餘的房間,就叫這傢伙睡倉庫的地板吧。”

“那……我可以去準備被褥了?”尹桃花抹了淚,綻開笑容。

宋銓聽了,還是臉色嚴肅,沒有說話,只是轉身為病人擦拭血漬。

倉庫裏,依舊悶熱,但朱由楠卻好像回到溪邊,任由那泠泠流水滑過心頭,一些困惑不明白的事情,有朝廷的、福王的、流寇的,還有關於桃花的……好像逐漸洗出了清明的脈絡了。

                                                         

三日後,天色微陰,走在街道上,朱由楠一身輕便,心情格外愉快。

“今天倒舒爽,毒辣的日頭躲到雲後頭,不然又流了滿身大汗,去了還教桃花猛灌我涼茶。”他的笑意十分柔和。

“七爺,你應該幫尹姑娘找個好人家嫁了。”

“嗄?”

“屬下的意思是,尹姑娘也到了適婚年齡,又得照顧紅豆和小橘,以福王府的人脈,應能為她找到一個合適的好夫家,讓她真正的安定下來。”宋銓也知道冒犯小王爺,但他還是得說明白。“當然,不能讓她知道是福王府幫的忙。”

“你在說什麼?”朱由楠從不動怒,但此刻竟然惱了。

“七爺,恕屬下直言,為了尹姑娘好,您不要再見她了。”

“她在賈大夫那裏很好啊!”

“您能娶尹姑娘嗎?”

這句話就像一枝箭,直接射入朱由楠的心臟,紮得他猛然一痛,說不出話來。

宋銓又道:“七爺將來還是會娶一位名門閨女為正室,您若為尹姑娘著想,就別讓她傷心……”

“別說了!”

“而且,有關賀擎天的事,總是一塊大疙瘩,萬一讓王爺知道七爺救了山賊,那……”

“我駕福王府的馬車,叫姓賀的躲在裏頭,親自送他出城,不就得了?”

“七爺,請恕屬下無禮。”

言盡于此,宋銓不再說話,七爺好像自六歲那年的端午節最後一次大哭大鬧吵著要喝雄黃酒以後,已經十多年不見他這般任性說話了。

朱由楠踩著重重的腳步,他知道宋銓向來冷靜理智,所言皆為他和桃花著想,但……教他一日不見桃花,這怎麼可能啊!

就算他真心喜歡桃花,又要以什麼身分娶她進門?

好心情完全被打亂,他從來不知道,福王之子也有一籌莫展的時候。

一路踩進了藥鋪子,夥計們個個拿眼瞧他,不知游公子今天是否穿了鐵鞋,所以腳步特別沉重大聲?

賈勝佗難得清閒,抱著兩個女娃娃,左腿坐著紅豆,右腿坐著小橘,笑呵呵地讓她們拿鬍子編辮子。

“阿楠哥哥,銓叔叔!”兩人不編辮子了,開心地迎向前。

“紅豆,小橘乖,你們大姊呢?”

“又找大姊了,大姊在後面。”異口同聲。

“又找桃花了!”鋪子所有的人臉上帶笑,也是異口同聲。

朱由楠訕訕地快步走過鋪面,穿門過廊,本以為桃花正在看顧賀擎天,卻見她坐在院子廊下,捧著一本書細讀,模樣專注,帶點女兒憨態。

他舒展了笑容,她明明識字不多,怎也看得如此認真?

“桃花,在看什麼?”

“阿楠!”尹桃花見了他,忙將書本合起,笑意燦然。“你今天還是這麼早,不過,賀大哥走了。”

這是意料中的事,但他還是有點驚訝,此人體力未免太好了些。

“走了?什麼時候走的?”他在桃花身邊坐下來,松了一口氣。

“我早上過去時,人就不見了,被子、衣物收拾得很整齊。”

“賀擎天也算是個講義氣的人物。”不會給救命恩人製造麻煩。

“他武功很好,希望他不要被官府抓到,不然我們就白救他了。”

“呃……”姓賀的仍是一個令他頭痛的人物,朱由楠用力地搖搖頭。“既然他走了,我們就忘記這回事。”

“好!像賈大夫說的,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來,給我瞧瞧你在看什麼。”

“沒有啦!”尹桃花立刻將書本藏在胳肢窩下麵,用手臂夾緊。

“瞧瞧啦!”朱由楠恢復愉快的心情,硬是捏住書角,想扯出來。

“哎呀!阿楠,你別……哈哈,好癢!”

“嘻,搶到了!”

啪!書本掉落地面,原來朱由楠捏住的不是書,而是桃花的衣裳。

“哎呀!”兩人同時大叫一聲,同時站起身,也同時紅了臉。

怎麼給桃花搔癢了?朱由楠一時楞住,只覺得全身都熱了起來。

不行,一流汗又要讓桃花擦汗,然後,他又會流更多的汗。

為今之計,也一樣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好了,他咳了一聲,力圖鎮定,再氣定神閑地撿起書本,裏頭夾子一片樹葉,他順手翻開內頁,讀了起來。

“咦?你在看醫書?盜汗症?多汗症?是誰得病了?”

“別看!”尹桃花臉紅如火,伸長手就要搶。

“不給搶。”朱由楠發了呆性,仔細推敲,“小橘半夜會盜汗嗎?可她沒有面黃肌瘦啊;紅豆跑跑跳跳會流汗,這是小童正常出汗,不是多汗;嚇!還是你這兩天照顧那個姓賀的,虛火上升,我幫你……”

他誰都敢把脈,就是不好意思把桃花的脈啊!

“不是啦,她們都很好,我也很好。”尹桃花也將兩手扯得緊緊的。

“那就好……唉,早上才說今天稍涼,怎麼現在日頭又這麼大了。”朱由楠刻意轉開話題,抹了抹額頭的汗水,驀地,一隻手就僵在頭上。

會流汗的人是他呀!

他的視線膠著在書本上,汗涔涔,順著額頭、臉頰,流到了脖子。

“擦了吧。”照樣有一塊乾淨帕子遞了過來。

“謝謝。”接過帕子,為自己拭去汗水,轉睛望向桃花。

她雙頰酡紅,低了頭,手掌裏又變出一條帕子,輕輕絞著。

她為了會流汗的他,到底隨身帶了多少條帕子?

“桃花,我很好,我從小就是這樣,每到了夏日,天氣悶熱,我總是比別人會流汗,到了天寒的時候,就不容易流汗了,跟一般人沒有兩樣。”

“是這樣嗎?會不會體質有問題?”尹桃花關心地問。

“所謂多汗症,是無論天冷、天熱,總是滿身大汗;至於盜汗,那是睡眠時不正常出汗,而我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問題,真的只是因為天氣熱而已。”

“要不要請賈大夫幫你瞧一下?”

“不用了。學醫這幾年,我全身上上下下早讓他瞧遍了……”又冒汗了,這話實在有些不妥。“啊,我是說,醫人先醫己,總是先拿自己的身體做診斷。”

“可是你流汗像流水……”

“流多少汗,我就喝多少水,我很會保養身子的。”望著那晶亮的關切眼眸,他的心融化成一片似水柔情,語氣變得柔和,眸光也更加溫柔。“不然,等到了冬天,你就會知道我是不是還那麼會流汗了。”

“到了冬天,你還在洛陽嗎?”

“我本來就……”吞下了“住在洛陽”四個字,他擦擦汗,笑道:“雖然賈大夫說我已經出師,可我還想再多學些,或許明年科考再給他落第一回,讓爹娘死了心,不再逼我當官,然後我再回去開醫館。”奇怪,他什麼時候說謊不流汗了?

“那以後你回家鄉,我也跟你回去。”尹桃花眸子裏閃現光采。

“啊?!”

話說太快了,尹桃花臉上紅暈不褪,忙又道:“我是說,我可以帶著紅豆和小橘在阿楠你家鎮上租間屋子,再到你的醫館幫忙……阿楠,你一定要雇用我喔!”

“當然了。”心中桃花朵朵開啊!托紫嫣紅,粉妝玉琢,好像眼前真有那麼一間醫館,他幫人診治,桃花在旁邊搗藥……

尹桃花也是雀躍不已,“真好!阿楠,你是好人,我得好好學本事。”

他很樂意當這種好人。“有不懂的事,你可以問賈大夫,也可以問我,可別蒙在書本裏,拿著瞎猜,沒病都被你看成有病了。”

“我……”

尹桃花轉過臉,她想幫阿楠抓藥,治好他流汗的毛病,這種事怎能問他呢!

可還是被他瞧破了,害她心頭怦怦跳個不停,她是不是很不會藏心事啊?

她究竟怎麼了?過去的她,想笑就笑、想說就說,為何現今變得如此彆扭?

是洛陽城的圍牆拘禁了她的心嗎?她喜歡和阿楠在一起,看他的呆樣、替他擦汗、為他煮頓午飯;在他專注治病時,幫他遞個藥瓶;更希望他能平安幸福,吃得飽、睡得好,沒煩沒惱……可她怎麼就說不出來呢?

“阿楠,”她的心飛出了城牆。“你老家那兒有沒有花啊、樹啊?有沒有小溪?有沒有青蛙跳、魚兒游,晚上抬起頭來,就能看到滿天的星星?”

“有啊!”朱由楠感覺十分熟悉,直覺就答了出來。

那正是他去過的桃花源,也是她的故鄉。

忽然,他懂了,心思也糾結了起來。“桃花,住在洛陽,很悶吧?”

“嗯……”糟了,怎麼又被他猜出來了?眼睛又變得朦朦朧朧的了。

“你想回山裏?我有些朋友,我幫你想辦法,好嗎?”

尹桃花心頭一酸,搖搖頭,眨著淚霧,竭力扯出笑容,“我前幾天在市集遇到周大娘的大狗子,他說,我家不見了,被福王圈起來,做了一個歇腳的涼亭,老百姓根本不能靠近,我又哪能回去!”

“如果福王還你呢?”

“別作夢了,你聽過福王還誰的土地、房子嗎?任何東西進了他們的口袋,就再也不是我們的了。”尹桃花很認命地擦掉眼淚,仍然笑得清朗。

“唉,桃花……”千言萬語,要從何說起,而且還是說不得的啊!

“別為我難過了,現在我在賈大夫這兒幹活,又可以和阿楠在一起,我覺得很幸運、很快樂呢!”

望著那張純真歡喜卻帶淚的臉蛋,朱由楠心疼不已,舉起手,想為她拭去淚珠,但卻突然記起宋銓稍早說的話——若為她好,就別再見她,也別讓她傷心……

不,宋銓多慮了,他怎會令桃花傷心呢?皇天后土,上蒼為證,他朱由楠絕不會讓桃花傷心的!不會!絕對不會的!

他放下手,逸出一抹溫柔的微笑,“桃花,正好我這兩天心裏有個主意,我打算出城,到洛水邊的村莊義診,幫助那些沒錢看大夫的貧苦百姓,你願意跟我一起去,當我的幫手嗎?”

“願意!阿楠去哪里,我都跟著去!”

尹桃花的笑容十分燦爛,人也更加柔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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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33:5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香翠村,距離正在興建中的福王別館有五裏之遙。

村口的大樹下,綠蔭清涼,幾乎全村的村民都聚攏過來,擠著給大夫看病。

“好險,福王的軍隊一路掃來,就掃到前頭的雲山村為止。”老人家餘悸猶存的捧著自己的心口。“差點沒嚇出病來!”

“老人家,借你一隻手,我來把個脈。”看診的大夫正是朱由楠。

老人伸出枯瘦的右手,仍喋喋不休地道:“唉,大夫,您不知道那福王的軍隊有多凶!雲山村那邊有人不肯走的,硬是被扯了頭髮拖走,更壞的乾脆直接放一把火,燒了人家的屋子。”

“福王沒軍隊吧?親王是不得干預兵事的。”朱由楠儘量讓語氣平靜。

另一個壯漢道:“好像是什麼都指揮使,還是都督府的兵?誰知道啊、反正都是他們朱家的天兵天將,愛做啥就做啥!我呸!”

眾村民也都各自發表看法,述說所見,七嘴八舌,不分男女老幼,大家說完都有相同的動作,就是往地上吐一口口水。

朱由楠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竟引來這麼“熱烈”的迴響,心中五味雜陳,一隻手搭在老人家的脈搏上,卻忘了診斷。

“請大家安靜,讓大夫專心看病。”宋銓站在他身邊,開口說話了。

主子到哪兒,他也是跟到哪兒,今天就是他駕車護送七爺和桃花過來的。

尹桃花坐在一邊,雖然她很想聽村民罵福王,可是看病的村民超過他們所預覲的人數,再拖下去,阿楠一定會累壞的。

她也笑道:“是啊,大家再聊下去,今天就看不完了。而且這樣子吐痰不太好,如果有人著了風寒,痰裏有毒,吐到地上,風一吹,也教別人著了風寒了。”

眾村民立刻住口,個個猛點頭,大夫的話就是聖旨。還有想吐口水的,忙咽了下去,也有人趕緊用腳板抹抹黃土地,用泥沙掩起“毒痰”。

有兩個幫手為他分勞解憂,朱由楠暫且放下心事,微笑道:“老人家,你心臟很好,體力也行,注意養生即可,到了冬日,炕上燒熱些,別凍著就成了。”

“沒柴燒暖炕啊!我家老婆子也都快沒柴燒飯了。”

“那邊不是有幾座山?”看起來林木蓊鬱,隨便撿也有枯柴吧?

大夥兒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起搖搖頭,“沒用啦,都被福王劃進他的別館了,只能看,進不去的。真是奇怪,福王一個人要那麼多山做啥?”

這一來又引起話題,“哈哈,說不定那是福山寶地,以後可以挖個坑埋了。”

“哼,我倒楣,一塊田地鄰近雲山村,被劃了進去,以後沒得收成、也沒得吃飯了,要是他敢埋在這兒,我就半夜刨墳,喝他的血、啃他的肉,吃他個痛快!”

“你這小子只敢背地說狠話,你小心別讓福王吃了!你沒飯吃,全村子養你一家,總成了吧?”

“說到正題,不能上山砍柴、又買不起炭火,這可怎麼辦?”

“別慌,燒乾草、牛糞也成。”

“那羊糞、豬糞成不成?還是我去茅坑挖糞,攤來曬乾?”

“千萬不要!你這一曬,咱香翠村可要改名臭翠村了。”

村民又聊了起來,笑成一團,忽然覺得太吵,趕忙看了大夫一眼,又閉了口。

“對了,”老人家摸摸肚子,涎著臉笑道:“大夫,我最近老是屙不出來,你再幫我瞧瞧。”

朱由楠臉色很差,冷汗直流,也許,最該看大夫的人是他。

“阿楠?”尹桃花輕輕為他拭去額頭汗水,再替他倒了一杯涼茶。

“如果少爺累了,不妨今天到此為止。”宋銓亦警覺出他臉色不妥。

“不,我還可以。”朱由楠穩下心情,重新記起自己目前是個義診的大夫,右手摸上老人家的腹部,按了按、敲了敲,“是有些東西積在裏頭,我給你藥粉,回去就吃了,吃完快去茅坑蹲著。桃花,給這位老人家清腸粉。”

“好。”尹桃花隨手挑出藥粉。今天他們可是帶了很多藥物過來。

“謝謝大夫!”老人家喜孜孜地接過藥包。“接下來換誰看了?”

“拜託!拜託!讓我女兒先看,她快不行了!”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嚎啕痛哭,沖過人群,一跤跪倒在朱由楠腳邊。

“啊,是李家嫁到陝西的女兒!唉,可憐啊,那邊饑荒鬧得嚴重。”

“快!快讓小朋友先看。”村民也個個神色著急。

尹桃花過去扶那婦人,讓她坐下來,好聲安慰她。

“這位大娘,你先別哭,小妹妹怎麼了?啊,她的肚子?阿楠……”

尹桃花先摸著小女孩的額頭,以為她發燒,可那乾瘦的小臉卻配上一個不成比例的大肚子,任誰見了,都會大吃一驚。

“可能是肚子有蟲。”朱由楠俯身向前,正打算摸上小女孩的肚子。

“不是……”婦人揉著女兒的身體,神情極為悲切。“她吃了……吃了……觀音土啊!”

“唉!”一直很吵鬧的村民不再說話,而是同聲一歎。

“觀音土?她吃土?”朱由楠不敢相信竟有人會吃土。

“我也不給她吃的啊!可從陝西逃難回娘家,一路沒得吃,到處都是黃土,連一棵草也沒有,有人受不了肚子餓,半夜取了觀音土煮來吃,我睡著沒注意小妹,誰知她也跑去吃了……”婦人哭聲震天,聽了令人為之惻然。

朱由楠將手掌按在小女孩肚子上,只覺觸手緊繃、堅硬結實,好像摸的不是肚皮,而是一塊圓鼓鼓的大石頭。

而小女孩虛弱地躺在母親懷裏,四肢骨瘦如柴,小臉幹黃,兩頰凹陷,兩隻眼睛反而顯得特別大,幽深無神的黑色瞳眸眨也不眨,就直勾勾地瞧著眼前的大夫。

朱由楠心頭一震,那失去光澤的眼神告訴他,這個小女孩就要……

“清腸粉……桃花,快將清腸粉泡開,讓她服下。”他著急地道。

“大夫!”村民紛紛出聲阻止,“千萬不能給她喝水,否則還要死得更快。”

“不可能!我設法讓她解出肚子裏的泥土石頭,這是救她!”

“大夫,你不知道嗎?那觀音土吃到肚子裏,便脹了氣,塞在腸胃裏,飽是飽了,卻也解不出來,吃了東西又更脹,過幾天,肚子就脹破了。”

“大夫!求求您救救小妹啊!”那婦人又是哀哀痛哭。

“少爺,”宋銓見多識廣,也低聲道:“是沒救了。”

“沒救?!不會沒救的!”朱由楠心急如焚,霍然起身,往尹桃花前面的藥箱子翻去,世間藥物千百上萬,難道就沒能打下小女孩肚子裏的泥土的嗎?

天災難免,既然鬧了饑荒,朝廷為何不開倉賑災?何以讓老百姓饑不擇食吞下那見鬼的什麼觀音土!地方官在做什麼?皇帝在做什麼?他爹又做了什麼?

老天!民間疾苦如此,這就是他們朱家的天下嗎?!

尹桃花紅了眼眶,“阿楠,我們帶來的藥雖多,但都是日常的傷風咳嗽用藥,而且,這倜病……”

“我叫你多準備些藥材,你怎麼不聽?現在教我怎麼救人!”

語氣躁怒、神色激狂,那是她所沒見過的阿楠。尹桃花低下頭,很努力不讓淚水流出來,將為他擦汗的巾子放在桌上,再蹲到那婦人身邊。

“小妹,想吃糖嗎?”尹桃花扯出甜美的笑容,輕輕撫摸小女孩的臉頰,揉著她枯黃的細發。

小女孩的黑眸閃過微弱的光采,乾裂的小嘴微微蠕動。

“來,好吃的麥芽糖喔,給你吃吃。”尹桃花拿出一支麥芽糖,小木棍上裹著一小塊金黃色的甜麥芽,看起來就令人垂涎三尺。

“姑娘……”婦人淚流不止,接過麥芽糖,放進女兒的嘴裏。

小女孩身體微乎其微地扭動一下,慢慢地,睫毛眨動一下,又一下,無神的黑眼緩緩轉動起來,含著麥芽糖的小嘴也咧出好輕好輕的笑意。

“不是不能吃東西嗎?”朱由楠幾欲發狂,不解桃花為何如此做。

老人家歎道:“最後讓孩子吃點好的,這才能走得瞑目。”

“我要救她啊!”讀破醫書,就是沒人教他如何治好這個“觀音土病”,除非——“這位大娘,你們隨我回洛陽,我幫你女兒開刀,就是……就是打開她的肚子,清洗她的腸胃,挖掉裏頭的泥……泥土……”他結巴了,他沒把握呀!

“嚇!”不只那位婦人,所有村民聽了,也是匪夷所思,聞所未聞。

朱由楠又急道:“城裏還有更好的大夫,一定可以救她的!”

婦人默默望著女兒,見到那許久不曾看見的稚氣笑容,她也笑了。

“大夫,多謝你,小妹生下來這幾年,沒過過幾天好日子,這世道不好,她受的苦也夠了,不要再白白開肚子、縫肚子,又讓她受苦。”

她站起身,對著朱由楠和尹桃花深深一鞠躬,抱著女兒轉身離開。

村民自動讓出一條路,沒有人說話,仿佛是為小女孩送上最後一程。

涼風吹來,飄落一片綠葉,朱由楠只能楞楞地瞧著那佝淒的背影,兩行清淚,也隨之滴落在這片大地上。

                                                         

洛水邊,夕陽西下,波光粼粼,反射出天上的紅色霞光。

望著站在水邊的孤獨身影,尹桃花絞緊手上的帕子,躊躕了好一會兒,這才向站在馬車旁邊等待的宋銓道:“宋大叔,我去瞧瞧他。”

宋銓點頭,面對慘紅的落日,無言地輕歎一聲。

“阿楠。”尹桃花走向前,輕輕喚道。“天快黑了,是不是該回去了?”

沒有回應。若非衣衫飄動,還以為他已站成了一尊石像。

尹桃花也不再說話,就站在他身邊,陪他一起看染成紅色的洛水。

除了他們的馬車,四下再無他人,只有暮靄沉沉,黃土茫茫。

冷風一陣又一陣,拂動兩人的頭髮,河水起了波瀾,不斷湧動。

“阿楠,我幫你擦汗,入夜風涼,你衣服濕了,很容易著涼的。”

直到帕子拭上他的臉頰,朱由楠才動了一下,僵硬地轉過頭,視線由滔滔河水移到那一雙清澈的眼眸,所有鬱結的心事也傾泄而出。

“桃花,我……我是不是很沒用?”他哽咽地問道。

“不是,你自己掏腰包買藥,幫助窮苦人家治病,阿楠最有用了。”

“可是……我救不了那個小女孩。”

“你救了更多的人,你是好人……”

“不要說我是好人!”他吼了出來,雙拳攬得死緊。

他從來就不是好人,看看這個天下,他的爺爺、他的伯伯、他的堂兄、他的父親、他的哥哥、他的朱家列祖列宗,把一個大好江山搞成什麼樣子!

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他在庭院深深的王府裏享福,喝的不是瓊漿玉液,而是老百姓的汗淚;吃的也不是山珍海味,竟是老百姓的血肉!

“天老爺啊!”他淚水迸出,砰一聲,雙膝落地,以拳頭用力捶地,一遍又一遍地呐喊道:“我沒用!我無能!我懦弱!我糊塗!我笨蛋……”

“阿楠,別這樣!不是你的錯,別這樣!”

尹桃花急得落淚,立刻跪到他身邊,伸手緊緊抱住他顫動的身子。

“怎麼會這樣?蒼天瞎了眼嗎……”朱由楠仍是痛苦地猛捶堅硬的黃土地。

塵沙揚起,遮蔽了落日,那聲聲嘶喊令尹桃花心如刀割。

“阿楠,別傷害自己!你雖然救不了小妹,可你只要好好保重身體,以後還是可以救上千千萬萬的人!你習醫的目的,不也是想救人?”

“不,我只是無聊,無所事事打發時間罷了!”

“可你願意為貧苦村莊義診,你是有心的啊!”

不,他本來只想打聽百姓對福王的觀感,親自證實父親不像外頭傳說的那麼壞,義診不過是個藉口罷了!

只是到頭來,傳言全是事實,他還天真的以為那是老百姓編出來的造反謠言。

“我無知!我不懂世事!我……”

那一拳又一拳的撞擊聲,不只捶在地上,也重重地捶在尹桃花的心頭上。

“阿楠,不要!”她哭著用力扯住他的雙手,不再讓他做傻事。

“我完全幫不上忙,只能看著她離開……”也看著天下黎民受苦啊!

“阿楠!那是天意,就像小妹她娘說的,讓她安心的去吧,大夫能做的,你都已經做了,你不是沒用,你可以幫上忙的!”

“我能幫什麼忙?我眼睜睜看著你家屋子被拆掉,也看著一條小生命消失,我卻無能無力!”他甚至以為拆屋只是一個特例罷了。

“可以!阿楠,你可以的!你不是老天爺,你救不活小妹,也沒辦法阻止福王拆我家的屋子,可你還有其他用處,你不要辜負老天爺對你的期望啊!”

“我一無是處!我只會吃喝玩樂、醉生夢死!你說!我還有什麼用處?”

“阿楠,你聽我說,”她淚如雨下,將臉貼在他的背部,雙手仍死緊地抱住他。“那年瘟疫,我爹娘相繼過世,我生病躺在床上,沒人照顧我,可我知道,老天爺讓 我活下來,一定有它的目的,所以,我努力爬起來燒飯,不給自己餓死;後來紅豆和小橘來了,我才知道,我活下來的目的就是照顧她們長大。”

冷風吹在淚濕的臉上,朱由楠感覺冰冰涼涼的,但身子卻是異常地溫熱。

“我以前住在山裏,天天看山、看水,有時候沒錢買米,也不懂得發愁,拔一棵蘿蔔、撿幾株野菇,照樣熬一鍋湯吃了,不管是誰來到山裏,我都很開心,當他是客人,直到來了壞軍爺,我才知道世間真的有壞人。”

“你若問我恨不恨福王,我當然恨啊!可我只是一個小老百姓,連進福王府下巴豆的能力都沒有,所以我又知道,我活著不是要恨福王,福王壞,自有老天爺去罰 他。我很幸運遇到阿楠,還有賈大夫的幫忙,可以學一些簡單的抓藥本事,將來不管在阿楠的醫館,或是到任何地方,都能幫助更多生病受苦的人——那麼,我房子 被拆,流浪到了洛陽,反倒是一件好事了。”

“那……我活著要做什麼?”朱由楠茫然地望著落入水面一半的落日。

“阿楠活著要作一個好大夫,救更多更多的病人。”

“是嗎?”

“很多老百姓沒錢看大夫,可阿楠你願意幫他們,你今天見到了嗎?香翠村的爺爺、奶奶、大叔、大嬸們都好開心,因為只有阿楠對他們好了。”

“是嗎?”

見他似是喃喃自語,尹桃花已是說無可說,不覺心頭一絞,放聲大哭。

“阿楠,我不會講道理,我只要你好好的,你當大夫的一定要堅強啊!”

背上濕濕熱熱的,夜風這麼涼,他早就不再流汗了,又怎會有汗水浸濕他的衣服呢?

夜風裏,流水嗚咽,還有憂傷的哭泣聲,輕輕柔柔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如夢初醒,那是桃花,她的淚、她的擁抱竟是如此貼近他啊!

“桃花……”他轉過身子,凝視她不斷滾落淚珠的眼眸。

從頭到尾,她仍然單純地以為,他是因為了救不了小女孩而難過;然而,他心底更巨大、更深沉的悲痛,又豈能跟她說個明白?

他也只是一個小小的、沒有勢力的、不懂得作威作福的親王么子,他不能改變朝廷,也不能改變父親、兄長——但是,他可以改變自己。

“對不起!桃花,對不起,我糊塗,只顧著自己難過,卻讓你擔心了。”

“阿楠?!”

“我發誓,我這輩子一定要作一個好大夫,絕對不讓桃花失望。”

“阿楠!”她喜極而泣。

“桃花,不哭了,你說你不愛哭的。”唉,都怪自己癡愚,明明告訴自己不讓桃花傷心的,怎麼又讓她哭成了淚人兒!

他心疼不已,想為她抹淚,卻在最後一抹晚霞餘光裏,看到一隻黃撲撲、灰泥泥的大掌。

“哈,你的手好髒!”尹桃花也看到了,臉上的笑容像朵花般綻放開來。“當大夫的不能髒兮兮的,來,我幫你洗手。”

兩人彼此扶持站起,她牽了他的手,來到水邊,蹲了下來,再將他的雙手浸在水裏,抓著一根一根的指頭,很仔細地為他搓洗。

他像個小孩似的,任她為他洗手,全心全意感受那溫柔的觸感。

“哎呀!阿楠,你的手……”她叫了一聲,舉起他的手,翻來翻去瞧著,急道:“好紅!都腫起來了,痛不痛?都叫你別亂打、亂捶了,怎麼辦?要趕緊消炎的,可我們所有的藥都分出去了。”

見她焦急慌張的模樣,朱由楠笑得很開心。“桃花,你說該怎麼辦?”

“人家這麼急,你還在笑……對了,我知道了。”

尹桃花丟下他的手,從口袋掏出幾條巾子,浸了浸河水,絞個半幹,他見狀也乖乖地平舉起雙手。

她將濕巾子包裹在他紅腫的手掌上,“這水冰涼,可以暫時消腫,但我們還是得趕回洛陽敷藥。”

宋銓站立一旁,已經等候許久。“少爺,起風了,請披上披風保暖。”

“給桃花披著吧。”

“咦?”尹桃花疑惑地看著他。

“桃花,你女子體質較虛,別著涼了。”

“不,阿楠,你衣服濕,別讓風吹著了。”

宋銓將披風遞給尹桃花,咳了一聲,“少爺,尹姑娘,我先過去拉馬車。”

尹桃花抱著那件披風,“阿楠,這樣子好了,我們猜拳決定,剪刀、石頭、布!哈,我贏了。”她不由分說,立刻出了一隻剪刀。

朱由楠只能呆呆地看著兩隻被密密裹住的手掌,他不用出,就是一塊布。

“不公平啦!桃花,你作弊!你太快了,我本來要出石頭的……”

“給你!”她踮起腳尖,笑著將披風圍上他的肩頭,迅速系上帶子。

“等等!”他想解開帶子,但十隻指頭都被裹了起來,無從解起啊。

“阿楠,回洛陽了。”她回眸一笑,拉起他的手腕,跑向馬車。

皎潔明月高掛中天,遍照黃上地,馬車再度啟程,緩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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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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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34: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兩個月後,過了中秋,天氣轉涼,黃葉辭了枝頭,飄零大地。

斜陽在後,馬車向東行,前頭宋銓駕車,後頭兩人不坐車廂內,而是垂下四隻腳蕩呀蕩,並肩坐在車後看鬥大的紅紅落日。

“去年的芳草青青滿地,去年的桃花依舊滿枝,去年的燕子雙雙來至,去年的楊柳又垂絲,怎麼去年的人兒……”

“去年的人兒,怎麼了?”朱由楠聽著她清脆的歌聲,舒展了眉頭。“說起這年頭,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所以這曲兒不好。”尹桃花搖搖頭,露出笑靨道:“我唱一首好聽的給阿楠聽——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高歌一曲斜陽晚。”

“這首怎麼沒桃花?”

“哪來那麼多桃花的曲兒!而且我再唱下去,也讓你聽膩了。”

“不,不會膩,我聽了很歡喜。”咦,奇怪,不會臉紅了耶!

倒是尹桃花臉蛋一熱,故意轉開了臉。“你歡喜,我可唱得累,這樣吧,換你唱給我聽。”

“啊?我?這天干物燥的,我嗓子很破,聽不得的。”

“回去幫你熬碗桔皮湯,滋潤滋潤嗓子,以後還要唱更多曲子給我聽。”

“噯,你已經學會養生了。”朱由楠笑意溫煦,詩詞曲賦難不倒他,若得桃花為他夏天奉上涼茶解熱、冬日熬湯潤喉,他唱再多的曲兒也願意。

“我唱了喔,你別嚇到。短短桃花臨水岸,輕輕柳絮點人家……”

馬車一頓,驀地停了下來,馬匹嘶鳴,打斷好不容易才開啟的金口。

一人一騎站在道上,硬是擋住了去路,馬匹上的人物一身勁裝,器宇軒昂。

宋銓並不急著護主,只是冷冷地瞧著來人,“是你?有何貴幹? ”

朱由楠拉著桃花跳下馬車,轉到車前瞧個究竟。

“阿楠大夫好歌聲,還記得我嗎?”那人微笑道。

“嚇!”此人總是突然出現,真是嚇他一跳。“是姓賀的?”

“賀大哥!”尹桃花驚喜地大喊一聲,“你身體都好了?”

“托桃花姑娘的福,一切安好。”賀擎天跳下馬匹,抱拳笑道:“這些日子,聽聞一位善心的游大夫在洛陽附近鄉村義診,旁邊跟著一位會拿糖哄小朋友吃藥的桃花姑娘,想來就是二位了。”

“還有宋大哥,他很辛苦,載著我們四處跑。”尹桃花笑著指了指宋銓。

“宋兄弟,你們是恩德廣披,造福百姓啊!”賀擎天有禮地抱拳。

宋銓跺開腳步,面無表情,但視線仍放在他身上。

賀擎天不以為意,笑得爽朗,開門見山地道:“阿楠大夫,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商洛山有個兄弟要請你瞧瞧。”

就是會給他找麻煩!朱由楠搖頭笑道:“該不會又要我縫補了吧?”

“正是。”

“桃花,我們還有縫補的藥物針線嗎?”

“有,今天沒遇上受傷的病患,所以沒用上。”

“少爺,天色已晚。”宋銓出聲了。

“是很晚了。”朱由楠望看天邊卷成絲絲條狀的紅雲,再轉向身邊那雙清澈的眼眸,“可是,桃花,當大夫的就算半夜有人敲門,也得努力從被窩裏爬起來看病,是不是?”

“是啊!”尹桃花笑靨明朗。

宋銓不再說話,跳上馬車,拉起韁繩,少爺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

“還請賀兄帶路了。”朱由楠也扶著桃花上車。

賀擎天點頭,矯健地躍上馬匹,帶領馬車奔向目的地。

                                                         

夜色黝黑,田野阡陌縱橫,數間農家小屋點綴其中。

日入而息,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其中卻有一家以黑布幕遮了窗戶門板,擋住屋內的燭火通明。

“嚇!這麼嚴重才看大夫?!”

朱由楠仔細檢查傷口,不由得皺起眉頭,手上已接過桃花遞給他的清創藥粉,準備清洗傷口。

“大夫,請你一定要救趙雲啊!”旁邊一個姑娘語氣焦急。

“他叫趙雲?”朱由楠對這群人的興趣更甚於傷勢。

“我們商洛山有結拜七兄弟。”賀擎天神色凝重的解釋道:“我是大哥,趙雲是老七,大家情同手足,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同生共死,缺一不可。”

“呵,你是老七?”他也是耶!

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發著高熱、差不多奄奄一息的趙雲露出很淡的笑容,“我家姓趙,我爹又忒崇拜常山趙子龍,就給我起了這個大名,咳咳……”

“趙雲,你別說話,會牽動傷口的!”那姑娘急得淚盈於睫。

“大哥,明月,其實,我本來就不指望了……”

“誰說你沒指望?”見了這些“山賊”,朱由楠還是不免動氣,“一支箭射到你胸窩裏,硬是不流血,就是要你好好活著見到大夫,你對大夫要有信心。”

尹桃花見到那傷勢,鋪好白布,將一應器具、藥材準備妥當。

賀擎天握住趙雲的手掌,用力一捏,眼眶微有淚光的說道:“七弟,阿楠大夫看病,一向會先說教,罵罵病人,我是領教過的,你放心。”

“大哥,讓你擔心了……”

“你們就盡幹這些沒命的勾當!”朱由楠一邊嚕嗦,一邊忙著洗傷口、撒麻藥。“就是上個月底和朝廷軍隊在陝南對峙那一回?也難為這位七弟捱到現在。”

“我本想讓箭頭留在裏面一輩子,以後可以跟孫子說故事,當年爺爺打……”趟雲想笑,卻是笑得極為艱難。

“都發炎流膿了,別逞英雄。”朱由楠不再讓他說廢話,“你如果死了,誰來跟孫子說故事?桃花,麻沸湯調好了?讓他喝下吧。”

尹桃花端來麻沸湯,賀擎天接過,稍微扶起趙雲的頭,喂他喝下,江明月則是在一旁焦急覲看。

趁著麻藥作用的空檔,朱由楠走到門邊,吩咐宋銓,“今晚我們沒法子回去了,你回城跟賈大夫說一聲,哄哄紅豆和小橘,免得他們擔心;至於府裏……”他乾脆拉宋銓出門,聲音壓得不能再低了,“你一定得留在我房裏直到明天早上,推說我不舒服,不能過去爹娘那兒請安。”

“可是,我要保護七爺。”

“姓賀的和那位姑娘都是有功夫的,他們會保護我。”

“他們畢竟是‘山賊’。”

“他們總得保護那位病歪歪的趙子龍,放心啦,大家都要保命的,再說我只是個小大夫,又有誰能拿我怎樣?”

宋銓覺得七爺不一樣了,以前是有些溫吞、有些謹慎,很難拿定主意;而現在不只是任性,還帶著自信,任性是冒險,但自信會化險為夷。

七爺重視大夫的身分更甚于小王爺的虛名,而他也更崇敬一位懂得民間疾苦的好主子。

“七爺,屬下遵命。”他點頭領命。

朱由楠交代完畢,看著宋銓駕車離去,再笑容滿面地推門進屋。

“桃花,刀子過火了嗎?嘿,以前有關公刮骨療毒,現在換趙雲上場了,不過,這裏沒有華佗,只有一位初出茅廬的阿楠大夫喔!”

                                                         

一個時辰後,朱由楠滿身大汗,縫合手術比他預期的還要困難。

那箭頭好死不死,就插在心臟上方,若用蠻力拔掉,必定狂噴鮮血而死,所以他只能慢慢剜開旁邊的肉,再一點一點地拔出箭頭。

他早已忘了時間,尹桃花一如往常,輕輕地為他拭汗。

賀擎天和江明月更是屏氣凝神,憂心忡忡地站在旁邊觀看,驀地,賀擎天皺起眉頭,警戒地走到門邊。

“有馬蹄聲?”江明月也聽到了。

“是四弟。”賀擎天聽出來人,推門而出。

刀割般的黑夜寒風裏,馬匹急馳而至,人還未下馬,就急著道:“大哥,不好了!洛陽城裏有好幾營的軍士往這邊過來了。”

江明月一驚,就要拔出腰間短劍,“是阿楠大夫的隨從去告密了?”

“明月,別衝動。”賀擎天擋住她的手,回頭望見兩個正在認真縫補的身影,沉聲道:“不可能,宋兄弟只是回去報平安,七弟受傷,我們一路從陝西過來,應該早已暴露行蹤了。”

排行老四的簡厚著急地道:“大哥,現在怎麼辦?”

賀擎天看了一眼黑壓壓的田野,轉身走入屋內。

“好了。”朱由楠剪掉線頭,眨一眨酸澀的眼睛,渾然不知外頭的緊張氣氛,轉身松了一口氣,露出溫柔的笑容。“桃花,你累了?”

“我不累,阿楠比較累,肚子餓了嗎?這裏有餅。”尹桃花也是綻開微笑。

“你先吃,我來收拾。”

“你先拿去吃,我來忙,這些沾血的衣服、布條得燒了……”

“給我。”賀擎天伸手拿了過去,分開三落,分別交給江明月和簡厚。“明月,你騎馬往東;四弟,你往西;我往北,沿路丟了血衣,讓他們抓不著方向。”

“好。”江明月望向床上那個昏迷的人兒,“那趙雲……”

賀擎天神色一凝,“阿楠大夫,軍隊來抓人了,我七弟應該走不掉吧?”

“當然走不掉。”朱由楠心頭一跳,一個不留神,“碰”地大力蓋下藥箱。“如果此刻搬動他,還要騎馬,傷口會立刻迸裂大出血。”

賀擎天的眉頭鎖得更緊,“就怕官兵變聰明了,會搜索附近的農家……阿楠大夫,你會騎馬嗎?你跟桃花姑娘先走,我留下來看著七弟。”

朱由楠揮揮手,“你們趕快去調虎離山,我留下來。桃花,你怕不怕?”

“不怕。”阿楠好有擔當,她又怎會怕呢!

“可是官兵兇狠……”賀擎天反倒躊躕。

“我為什麼要走?我又不像你們是亡命之徒、是官府緝拿的對象,再說,我當大夫的,還不確定是否救活了你家七弟,怎能一走了之!”

“阿楠,我們先用棉被將趙大哥藏起來吧。”

“好。”

兩人也不理人,竟像小孩玩遊戲似的,搬起床上的幾條棉被,遮遮掩掩地埋了趙雲,順便也把藥箱塞了進去。

“多謝。”賀擎天咬牙轉身,“四弟,明月,我們去引開官兵,屋子快熄了燭火,揭開黑布幕,若有官兵來,你們兩個趕快上床。”

“上床?”

朱由楠還在發楞,三人三騎已經快馬加鞭離去,遠遠地已經聽到人聲、蹄聲雜遝而至,尹桃花照賀擎天的指示,迅速吹熄燭火,拉開布幕通風。

“阿楠,我們快到床上,假裝睡覺。”她說著便脫鞋爬上床。

“喔。”朱由楠晃晃腦袋,他怎地忽然變呆了,聽不懂姓賀的話?

向前摸索兩步,來到床邊,傻楞楞地抓住棉被,直接躺了下去。

“啊!”手臂碰手臂,那柔軟的觸感令他立刻跳了起來,啥?睡覺?!

“阿楠,快躺下來。”尹桃花心急,黑暗中扯了下他的袖子。

“你旁邊躺著姓趙的?”

“我旁邊是棉被,他藏在棉被裏。啊!我先讓他透個氣。”

“我來。”朱由楠用力吸了一口很深很長的氣,從床尾爬上床,“桃花,你躺出來一點,我睡他旁邊。”

尹桃花趕忙挪了位置,直到阿楠在她身邊穩穩地躺了下來,拉起大被蓋住彼此,她才意識到,他們正在一起睡覺,這不就表示……

才剛熄了燭火,屋內顯得格外漆黑,她再怎麼不解男女情事,還是臊紅了瞼,轉過頭,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她一再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怕羞的,為了救人,蒙混一下罷了。

朱由楠也是臉紅耳熱,僵硬地伸直手腳,動也不敢動,將注意力放在趙雲的呼吸上,免得治好了箭傷,卻讓他窒息而死。

“阿楠,來了……”尹桃花一直瞧著窗外。

外頭火光移動,照亮了田野夜空,雖說不怕,但事到臨頭,又見識過軍爺的兇惡,她還是不自覺地聲音顫抖,將身子往床裏頭縮去。

朱由楠察覺她的顫動,本能地抱住她的身軀,也試圖不讓自己發抖。

都怪他,老愛在姓賀的面前逞英雄,思慮不周,誤判形勢,徒然讓桃花擔心受怕。

“桃花,別怕,我在這裏。”他這句話講得很心虛。

“我……我不怕,可我惦著紅豆和小橘,如果我被抓了,沒人照顧她們,還有阿楠——”她忘了害怕,猛然轉過身子,與他臉對著臉、鼻息對著鼻息,“阿楠,你也不能有事,你還要當好大夫……這樣吧,快,你帶趙大哥躲到床底下,如果軍爺進來了,有我擋著。”

“傻!”他望著那雙盈盈含水的黑眸,清透、天真、善良,他一顆心也隨之浸潤了進去。“萬一你被抓去,紅豆和小橘怎麼辦?”

“你一定會幫我照顧她們的,阿楠,快點!”她拉他的手,想要起身。

“桃花啊,”他卻是將她摟得更緊,喟歎一聲,很自然地以臉頰摩挲她的頭髮。“你怎麼老想到我,不想想自己呢?”

“阿楠你當大夫,可以做更多的事,我什麼也不會,哎呀,別說了……”

“桃花,我絕不會讓你涉險的。”

此刻,他已經明白了,宋銓雖可以保護他,但他不可能一輩子倚賴護衛,他若想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就必須學會保護自己,以及保護他最喜歡、也最在意的女子——桃花。

外頭的馬蹄聲來得又快又急,還有男人的怒吼叫駡聲此起彼落。

“東西南北都派兵追去了,剩下的,你們幾個,隨我搜索附近的農家,說不定還有漏網之魚!”

姓賀的果然猜對了,仍有足夠聰明的軍官懂得搜尋農家,朱由楠抱著懷中人兒,心念轉動,眼前的局面已經不是一個小大夫可以掌控的了。他也相信官兵不會笨到看見只有“小夫妻”兩人,就不會大肆翻箱倒櫃,即使把人藏到床底,還是會被拉出來的。

脖子上垂掛的線繩沉甸甸的,不時提醒著他的身分。

“桃花,你聽我說,”他很快地在她耳邊細聲道:“不管我待會兒做什麼事,你都不要害怕,只要躺著不要動、也不要說話,好嗎?”

她早已說不出話來了,他如此緊緊地抱住她,好像張了翅膀的老母雞,奮不顧身地保護小雞不給大鷹啄去……噯,怎把阿楠想成老母雞了?

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感覺好溫熱、好舒服,心頭是既甜又酸,眼睛一下子變得濕熱,只想就這麼一直躺下去,靜靜地聽他的心跳,讓他護著她……

“進去這間屋子搜!”聲音已在屋外,同時有人擂起門板。

兩人一驚,朱由楠正欲起身開門,外頭的官兵可不等人,直接撞開那兩片上了閂的薄薄門板。

火把照進屋內的一瞬間,他來不及再想,一個翻身,趴到桃花的身上,雙手一扯,扒開她的衣服,同時吻住她的唇辦。

“唔……”尹桃花嚇得差點停止心跳。

“給我搜!”進來的總兵大聲斥喝。

四個兵丁拿著火把,照得屋內明晃晃的,只見家徒四壁,幾個小箱籠也藏不住人,最可疑的就是床上隆起來的棉被。

朱由楠抬起臉,惱怒地道:“什麼人壞了小爺的興致?”

“我管你大爺小爺的!現在可不是生娃娃的時候。”總兵大人不由分說,上前就要扯開被子。

朱由楠也立刻跳起身子,順手拉開衣袍,露出赤裸的胸口,再張開雙手,擋住來勢洶洶的總兵。“我就是要生娃娃,你敢阻止我?”

“閃開!你這個死老百姓,不想活了嗎?”總兵正要打人,忽然一隻手僵在半空中,一雙死魚眼睛直直地瞪住“死老百姓”胸前的那塊玉佩。

福字牌?!

凡在洛陽當官、當兵的都知道,洛陽城裏,巡撫不大、總督不大、欽差不大,就福王最大,大家上任第一天的第一件事,就是認識福字牌。

福王府人人有一塊牌子,上頭刻著篆體“福”字,福王和正妃配戴金牌;側妃為銀牌;兒女們是玉牌;至於隨從家僕各依等級而有銅、鐵、木牌之分。

仗著這塊福字牌,就算是買菜的下人,也可以大刺剌地領走糧倉的賑災米糧;或是哪個管家可以要求調派兵丁守住妓院大門,只是為了讓某個小王爺玩到天亮。

玉睥?!總兵的兇氣沒了,腿也軟了,只想喊救命,這又是哪個小王爺啊?

“是誰不想活了?”朱由楠扯著嗓子,也回瞪總兵。

“您……”

朱由楠不讓他喊出來,一步一步往前逼近,“你叫啥名宇?本小爺回去告訴官府,說你半夜帶兵,亂闖民宅,擾人清夢,可惡!太可惡了!”

“我……小的是奉命抓賊……”

“你看!你看!你嚇壞我的女人了!”朱由楠一回頭,又氣得破口大駡,“你們有賊不抓,只會擾民,朝廷給你們軍俸是做啥用的?拿來欺負老百姓嗎?快點報上名號,本小爺說什麼也要報官,調你到邊關吹風沙!”

那塊慘白白、冰冷冷的羊脂白玉,在總兵的眼裏一寸寸放大,他的雙腳也一步步後退,而另外四個兵丁早已退得無影無蹤。

對了,是人稱混世小霸王的小七王爺,聽說此爺平日不待王府,就愛混跡市井之間,賭牌九、鬥蟋蟀、扮戲子、喝花酒……那麼,七爺會來農村玩村姑,也不是什麼大驚小怪之事,瞧那床上,好像不只一個女人,棉被裏至少還藏著兩個哩!

總兵咧了嘴,正想拉開諂媚的笑容,恭恭敬敬喊聲七爺。

朱由楠見那嘴型,立刻道:“你給我閉嘴!本小爺正在氣頭上,你若還想活命,最好趕快滾離我的視線;你想出名也可以,我明天告到你上面去,你就收拾鋪蓋,準備到塞外放羊吧!”

口口聲聲都說要告到他上司那兒,總兵也不想自我介紹了,節節後退,唯唯稱諾,直退到了田埂邊,摔進了已收割的麥田黃上裏。

很快地,遍佈田野四處尋人的兵丁一個個滅了火把,馬蹄聲再度響起,不到片刻,全部走得一乾二淨,大地又恢復深夜應有的寧靜。

不遠處幾百尺的農家傳來嬰兒啼哭聲,想來是被嚇壞了。

朱由楠心頭一擰,摸上胸口的玉佩,沒想到他最痛恨的作威作福牌子,竟能拿來救人,老天爺實在太愛開玩笑了。

他長歎一聲,攏好衣衫,藏住玉佩,紮緊袍子,進屋關上破門板。

藉著微微的星光,只見桃花坐在床上,屈起雙膝,將頭臉埋著,低聲啜泣。

“桃花!”他方寸大亂,呐呐地道:“情非得已,我……”

“你怎能做那種事!”尹桃花哭出聲,抬頭看著他。

“桃花,是我不好,我不該睡裏面,來不及下床擋人,只好作個戲……”

“說這個做啥? ”

“我……我不是存心欺負你,我……”他又能解釋什麼?

“書呆子,不是跟你說這個!”

“啊……”

“你不要命了嗎?你怎能和軍爺吵架!”她跳下床,鞋子也不穿,沖到他面前,掄起拳頭就敲,“軍爺都很凶的,動不動就拿刀殺人,你還要不要命啊?”

“我要啊。”

“那你還幹蠢事!”她放聲大哭,一拳又一拳敲在他的胸口上,“我要阿楠好好的,你要我不能動、不能說話,可教我看你吵架,你可知我有多急?”

“桃花……”他任她敲著,嘴角逸出一抹溫柔的微笑。“我該保護你。”

“我不用你保護!你這傻蛋,只會做糊塗事,你當大夫的,就該愛惜性命,壞人由我來擋就行了,偏你剝了人家的衣服,我起不來……好痛!嗚……”

敲到他的玉佩了。他笑著握住她的手,雖是深秋夜涼,但他心頭卻是春暖花開。

“我愛惜我的性命,更愛惜桃花的性命,我也要你好好的。”

“我好好的?”

她癡癡地迎向他溫煦的目光,淚流不止,除了爹娘,從來沒人這般呵護過她。

是阿楠,她心心念念的阿楠,這個答應帶她回鄉開醫館的阿楠啊!

那裏有桃花開、魚兒游、青蛙跳,就算一輩子只能在他旁邊熬藥水、招呼病人、遞個巾子讓他擦汗,她也甘願……

“怎麼愈哭愈傷心了?別哭啦,那些軍爺比你還膽小,瞧我罵幾聲,誑他們要告官,他們就全部嚇得屁滾尿流,一下子全走光光嘍。”

“嗚……以前他們拆我房子,我說要告官,他們都不怕。”

“這兒的官兵大概比較怕死吧。”趕快搪塞過去。

“阿楠,你答應我,以後絕對絕對不能再做這種傻事了!”

“好,我答應桃花,我不做傻事,可該保護桃花的時候,我還是要做傻事。”

“你又說蠢話!”她氣得流淚,想再捶他,卻發現雙手讓他握著。

“唉,桃花,別哭了。”他再怎麼呆,也看得出她的心意。

“我擔心嘛!”

“好啦,不擔心了。”那哭聲令他柔腸百結,乾脆直接擁她入懷,緊緊懷抱著那柔軟的身子,一遍又一遍撫摸她的頭髮,柔聲安慰道:“你這麼擔心我,我很歡喜,我……”

話到嘴邊,竟然口拙,一隻手掌僵在她的頭髮上,一張俊臉頓時脹紅。

怎會這樣?他剛剛吻她時,臉不紅、氣不喘的——不,那怎能算是親嘴呢?那只是情急之下,快速擦過她的嘴唇罷了。

他稍微放開她,望著迷蒙水霧的眸子,還有那嫣紅的雙頰……情不自禁,再無多想,俯下了臉,閉上眼睛……

咦?怎麼一下子兩手空空,嘴巴親到了空氣?

“阿楠,快來看趙大哥怎麼了!”她別過臉,掙開了他的懷抱。

“糟糕!悶死他了?”

“沒有,剛才軍爺走掉後,我就揭開被子了。”

“還好,桃花,幸虧你心細。”抹掉一把冷汗。

“當大夫的不能忘記病人喔。”她遞出帕子,笑容又回到尹桃花的臉上。

“呵!”他搔搔頭,拿了帕子抹汗,乖乖爬上床,查看趙雲的身體狀況。

暗雲吹來又吹去,大地灑落幽淡的星芒,夜,真的很深了。

                                                         

日上三竿,黃色的乾草在田裏滾動,遠方山脈浮現朦朧的青翠影子。

賀擎天一推門進屋,就看到趙雲安然躺在床上,床邊地上鋪著一條被子,桃花姑娘卷著被子,睡得正熟。

朱由楠一夜未眠,眼眶發黑,先噓了一聲,低聲道:“你還敢回來?”

“我當然要回來。”賀擎天風塵僕僕,稍有疲態,但仍爽朗一笑,指向撞破的門板,也低聲問道:“官兵來過了?”

“被我唬走了。”

“唬走?”賀擎天抬了眉,若說官兵能用唬的就唬走,也不用他們辛辛苦苦起義作戰了。

“反正他們沒發現你家的趙子龍,啊……”朱由楠打了一個大哈欠,上半身趴到桌上,“累死我也。”

賀擎天雖有疑問,但看他累得不成人樣,心裏也過意不去,伸手便拿出懷裏的荷包,“阿楠大夫,這是商洛山的心意,連同上回,一百兩銀於夠嗎?”

朱由楠白他一眼,又打了個哈欠,“你留著吧。”

“總是要支點醫藥費。”

“你們陝西鬧饑荒,你去布些白米、雜糧和簡單的藥物。”

“沒問題。”賀擎天將荷包收回懷裏,更加對他刮目相看。

“別拿去支應你們闖王的軍隊。”再補充一句。

賀擎天露出玩味的笑容,看來,呆書生還是站在朝廷那一邊。

外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響,宋銓尚未停妥馬車,人就沖了進來。

“少爺!我聽說半夜出來抓人了,你沒事吧?”

“噓!”朱由楠差點跺腳,用力噓人。“沒事沒事,別吵了桃花。”

“是。”宋銓環顧屋內一遍,立刻退出去。

當初見到宋銓的體魄,賀擎天就知道他身手不凡,當然,一個富家子弟找個練家子當護衛是常有的事,也沒什麼好猜疑的。

“那麼,阿楠大夫,我也該帶我七弟走了。”

“別忙,我保證不會再有官兵來了,就讓他躺個三天,等傷口確實收合再走,我明天會過來看,順便帶些傷藥過來。”

“不敢再讓你忙,我進城拿藥就行了。”

“被我縫成那樣,你還敢進城嗎?”

“是不敢明目張膽進城。”賀擎天挽起袖子,望著自己左臂一條歪七扭八的娛蚣肉疤,笑道:“聽說,進城的男丁一律要拉開袖子檢查,誰手臂有了新傷,誰就是頭號欽犯賀擎天。”

“哼,知道自己的分量就好……”

朱由楠累壞了,凝視了會熟睡的桃花,嘴角浮起一抹笑意,眼睛眯了起來。

望著一下子趴倒桌面,鼾聲大作的年輕大夫,賀擎天還是不免懷疑,到底阿楠大夫有什麼本事可以讓官兵不再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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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34:4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初冬時節,尹桃花為兩個妹妹穿上厚厚的棉襖,趁著即將下山的日頭,三姊妹一起坐在廊下讀書。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童音清脆有力,紅豆和小橘順著大姊的指頭比下來,大聲朗誦。

尹桃花也出聲誦讀,日光曬上她的身子,有如一股溫暖的氣息,團團包圍住她……仿佛那晚,偎進了阿楠的懷抱裏,也是如此暖烘烘的,令人不願離開。

她不自覺地撫摸自己的唇瓣,臉頰緩緩浮上兩朵紅雲。

“咦?大姊,怎麼不念了?”紅豆疑道。

“啊!”尹桃花這才發現指頭沒指向千字文,而是按著嘴唇,忙拿了下來,“念到哪里了?”

“大姊不專心,阿楠哥哥說,念書要專心喔!”小橘有板有眼地道。

“大姊,你為什麼臉紅紅的?”兩張小嘴異口同聲問道。

“有嗎?”尹桃花摸了摸臉頰,又笑著摸摸紅豆和小橘的小圓臉,“你們也是臉紅紅的,衣服穿多了,身體發熱,臉就紅了。”

小橘捧著自己的臉蛋,還是有疑問,“可是,阿楠哥哥喜歡流汗,穿得不多,為什麼在教我們讀書寫字的時候,也會臉紅?”

紅豆笑道:“小橘,我跟你說,阿楠哥哥瞧著大姊,就會臉紅。”

“你們兩個在說什麼呀!”

“鋪子裏的夥計哥哥都這麼說的。”紅豆笑咪咪地道:“他們問我,喜不喜歡阿楠哥哥當姊夫?我說,喜歡啊,可我不懂什麼是姊夫,夥計哥哥說,姊夫就是大姊的相好,晚上要一起睡覺。”

尹桃花真的臉紅了。“又去學那些無聊的事!阿楠哥哥教你們背的詩呢?背來給大姊聽聽,背好了才能去玩。”

“好!”兩張小口同時張開,嬌滴滴地念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尹桃花聽著聽著,恍惚回到阿楠教這首詩時,紅著臉、舌頭打了結,一字一字解釋詩意的呆模樣。

她原知道,紅豆是一種可以吃的豆子,也是她親愛的妹妹,卻從來不知紅豆還代表相思,看著紅豆,就是想念心裏的那個人。

在不出門義診的日子裏,阿楠會教她們三姊妹讀書識字,也教她辨識藥材、學習藥理、背誦藥名,還笑著告訴她,想在醫館幫忙的話,不能看不懂藥單子。

她很努力地學習,他教的、說的、寫的每一個字,她全部用心記下來……

“大姊又發呆了。”小橘扯扯紅豆的手。

“嘻,我們去踢毽子。”紅豆打算開溜。

“等一會兒再玩。”尹桃花及時拉回兩個小衣擺,“習字呢?”

兩個小女娃頓時愁眉苦臉,念書背詩很好玩,可阿楠哥哥叫她們一天寫五個生字,每字寫二十遍,那就不好玩了。

“去房裏寫字,寫完才能玩。”

“嗚!”兩張小嘴嘟得老高,拖著小腳步,慢吞吞地回房。

尹桃花微笑起身,目前的日子過得很好,不愁吃、不愁穿,她們還能安心讀書寫字,那是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過去的她,心思單純、無憂無慮;如今的她,經歷不算太大的變故,見過世間的疾苦,心頭又擱上一個人,是再也回不去以前自在唱曲的日子了。

也可以這麼說,是她懂事了,生活裏不再只有山和水、風和雲、鳥和魚,還有許許多多她所關心的、劫舍不下的人們……

到了燒晚飯的時間,她移步到廚房,這裏是她的秘密天地,藥鋪子裏的男人個個遠庖廚,她除了在這裏燒飯,還可以做其他事。

掩起門,她摸出藏在櫃子裏的香,以灶上燜火點著了,對著窗外天光跪了下來,虔心祈求著,“老天爺,桃花點起一炷香,在這兒求您了,求您保佑天下太平,老百 姓安居樂業,沒有饑荒、沒有天災、沒有戰亂,大家都平平安安的,無病無痛,呃,我這樣說好像不對,如果不生病,賈大夫就沒生意了,那麼,生點小病就好,小 病很快好起來,每個人又可以安樂過日子了。”

尹桃花眨了眨長長的睫毛,眸光清澈而明亮,神色卻有些不好意思。“老天爺,我跟您求那麼多,是不是很貪心?可我誠心求您,求您保佑紅豆和小橘快快樂樂,平 安長大,將來嫁得好夫君;還有阿楠,他是好人,他拿出自己的錢,花了很多力氣,為貧苦老百姓義診,他心地很好,看到別人痛苦,他也難過,有時候,我們出去 會遇到危險,老天爺,您一定要保佑他平安,若真有劫難,就給桃花承擔,我不怕的。最後,我願阿楠好人有好報,平安康泰,長命富貴,娶……娶得賢妻,兒孫滿 堂。老天爺,桃花求您,您一定要聽到喔!”

長長的禱詞說完,她再拜了三拜,將香插在磚縫裏,這才起身做菜。

門外站著兩個人,年輕的,捏緊手裏的紙包,俊臉神情激蕩,如癡如醉。

“你不是走了嗎?回來幹嘛?”年老的,一臉笑咪咪。

“那你又來幹嘛?”朱由喃轉頭問道。

“前頭的水壺空了,夥計全在偷懶,我這把老骨頭只好來打水。”賈勝佗提著一隻水壺,唉聲嘆氣的,又擠擠眼,“桃花很誠心呢!”

她的心,朱由楠早就明白透徹,每回和桃花在一起,他幾乎以為就要帶她“回鄉”開醫館了,可一靜下心來,想到自己的身分,卻又有口難開。

“好香!你手裏是啥?”

“我在街上看到糖炒栗子,想……買來給紅豆和小橘吃。”

“是想多看桃花一眼吧?”

朱由楠懶得看那張老臉,目光透過門縫,直直望定那個忙碌的身影。

“嘿,姓朱的,我警告你,桃花很善良,你得想個辦法,難不成你想永遠當阿楠大夫,欺騙她一輩子?”

“總有辦法的……”

至於是什麼辦法,朱由楠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是非桃花莫娶了。

                                                         

晴天霹靂打得又急又猛,教人措手不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福恭王常洵七子由楠品行德厚,學養兼備,今著封由楠為德隆郡王,歲祿二千石,王田一百頃,欽此!”

“臣領旨,萬歲,萬歲,萬萬歲。”

福王朱常洵帶著朱由楠跪在地上,高舉雙手接過聖旨。

“恭喜福王爺!恭喜郡王爺!”宣旨太監忙上前扶起老福王。

“由檢的動作太慢了!”朱常洵拍拍雙手灰塵,竟然當眾直呼皇帝大名,還大聲抱怨,“本王夏天催他幫楠兒封王,他竟然拖到了冬天才頒旨。”

“讓福王爺操煩了。”宣旨太監舌燦蓮花,又笑又說的,“實在是國事繁忙,這地方什麼事不好報,就天天報上流寇、旱災、清兵這些芝麻小事,害得皇上夜夜難眠,這才忘了德隆郡王的大事啊!”

“由檢這孩子啊,不是我當叔叔的說他,他就愛鑽牛角尖,大事、小事一塊攬,這樣子當皇帝會累死的!你們這些當地方官的,別再寫瑣事去煩皇上了,知道嗎?”

“知道了!”前來祝賀的官員們擠得大廳水泄不通,齊聲應答。

“今天福王府如此盛會,卑職回去就寫份奏摺轉述,讓皇上沾點喜氣。”

“福王爺愛護皇上,處處為皇上著想,實乃我大明王朝之福啊!”

眾官員有地方官、京官、外省趕來的、文的、武的……為了德隆郡王的封王大典,大家都不請自來,齊聚一堂,稱頌讚美之聲不絕於耳。

朱由楠身著皇室正式禮服,手捧聖旨,猶呆楞站在原地。

還是他大哥朱由崧有經驗,呼喝道:“人呢?快將聖旨收妥,供到案上。”

“是!”立刻有家僕捧著盒子跑出來,恭敬地接過聖旨,仔細收好。

“七弟,總算你也封郡王了。”朱由崧拍拍他的肩頭,“怎麼?嚇呆了?就說你沒見過世面,以後你就跟在父王和大哥身邊,學著呼喝這些應聲蟲吧。”

“應聲蟲?”

“這些官啊!我們說一句,他們應一句,不是應聲蟲是啥?”

“大哥,當了邵王,要做什麼?”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嫌王田收成不好,開個口,朝廷就幫你換上更肥沃的上地;歲祿兩千石不夠花用,鼻子哼一聲,自然有人雙手奉上。”

朱由楠十分清楚,他那一百頃王田,必定是強迫徵收老百姓的田地而來;而他的歲祿,則是不知有多少人含著淚,繳上最後一口存糧所聚集而成的。

他心寒不已,大廳人太多,空氣太悶,他待不住了,只想脫掉這身袍服,離開這裏……

“楠兒!”朱常洵開懷不已,喊住了他,“今天你是正主兒,本王不在這兒礙眼,你過來這邊接受百官的道賀吧。”

“是。”父親喊他,他還是得聽話。

“郡王爺!”一個身穿二品官服的白髮老翁立刻拜倒,感激涕零地道:“老臣孫女三生有幸,得以和郡王爺結為連理,老臣在此多謝郡王爺的厚愛了!”

“什麼?”

“楠兒,這是翰林院學士陸成。”朱常洵笑得紅光滿面,“為父的已經幫你選定物件了,陸家孫女品貌端秀,通曉詩書,正是足以匹配福王府的名門閨女。”

“老臣誠惶誠恐……嗚嗚……”陸成痛哭流涕。

“是親家了,您老就起來吧。”朱常洵難得會去扶人,“本王這小兒,眼界可高了,要為他找個適當的對象,簡直比登天還難,這幾天來了很多京官,送來許多畫像,挑來挑去,還是您老的孫女適合我家小兒。”

“福王爺聖明!郡王爺英明!是老臣高攀了。”

這趟來對了!陸成老淚縱橫,攀上福王,好歹他有機會升上一品官了。

“父王……”朱由楠混亂得說不出話來。

“楠兒,為父的知道你急,但大婚急不得,現在都十二月了,總得花些時間籌備,婚期訂在明年三月如何?”

“恭喜福王爺!賀喜郡王爺!”四周又是一片奉承歡喜之聲。

“可是……”

“來,這位是禮部尚書……”朱常洵又忙著介紹其他官員讓兒子認識。

人來人往,一張面孔換過一張面孔,個個喜上眉梢,擺足笑臉,但朱由楠瞧來,不過是一張張虛偽的面具罷了。

封王,給了他頭銜和財富,卻也讓他失去了自由。

那是他生下來就套住的枷鎖,掙不脫、切不掉,甚至無從開口說不要。

不!這不是他想過的生活,他只想當一個小大夫,在小村、小鎮行醫看病,身邊有人為他擦汗、遞水,日出日落,平平安安;到了夏天,可以到溪邊玩水、抓青蛙;到了冬天,抱著心愛的妻子躲在被窩裏,一起努力生娃娃……

恭賀聲不絕於耳,他卻是什麼也聽不見了。

                                                         

第四天了,每天藥鋪子一開門,尹桃花就站在門邊盼呀盼的,卻是盼不到熟悉的身影。

紅豆也很苦惱,捧著下巴道:“阿楠哥哥怎麼不來?”

小橘並肩坐在一旁,也捧著下巴,苦著臉道:“阿楠哥哥不要我們了嗎?”

鋪子裏的夥計道:“不是的,這幾天福王府辦喜事,大官來來往往,轎子、馬車像流水一樣過去,衛兵可忙了,為了保護這些爺兒們,一下子封了那條街、一下子又擋了那條巷子,阿楠大概被擋住了,過不來。”

阿楠住哪里呢?尹桃花心思糾結,阿楠每天很早就過來藥鋪子,若沒出去義診,中午就會留在鋪子吃飯,到了傍晚,一定會離開,這麼久的時間以來,她習以為常,竟然忘了問他住在洛陽何處!

甚至宋銓也沒過來報個信兒,她苦於無處尋人,只好在鋪子裏苦等。

賈勝佗優哉遊哉地喝了口茶,“桃花,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

尹桃花絞著手中的帕子,仍是秀眉微蹙,憂心地望著街頭的那一端。

紅豆問道:“賈伯伯,福王辦啥喜事?他還要娶老婆嗎?”

賈勝佗笑道:“不是娶老婆,是福王第七個兒子封王,正在熱鬧慶祝。”

小橘眨眼問道:“一個福王已經很壞了,還有別的王來使壞啊?”

“呃……”賈勝佗傻眼,好聰明的說法。

兵丁封街,來看病的人也少了,幾個夥計閑得無聊,便聊了開來。

“福王七個兒子全部封郡王了,這下子洛陽城更不得安寧了。小橘說對了,這位‘混世小霸王’有了王位,恐怕還要更加使壞。”

“上回聽說他到鄉下,一夜玩七個村姑,被一個將軍瞧見……啊,紅豆和小橘在這兒,不說了不說了。嘖!真是敗壞風氣,大家回去可得仔細顧好家裏的妹子,別給小王爺看上搶走了。”

紅豆聽了,趕忙轉身抱住小橘,“顧好”妹子。

大家哄堂大笑,“小王爺不敢到這裏使壞啦,福王府的御醫不會看的病,還得找咱們賈大夫呢!對了,大夫,這個小霸王長什麼樣子?一定很兇惡吧?”

“兇惡嗎?我來想想。”賈勝佗撫著一把黑鬍子,高深莫測地道:“他呀,瘦瘦長長、斯斯文文、細皮嫩肉,模樣挺俊的,聰明是聰明,可有時候又像只呆頭鵝,只會傻呼呼地看姑娘。”

“果然一脈相傳,也是一隻小色鬼!他明年要娶的小王妃可慘了,還沒嫁進門,就得先聽一大串風流韻事。”

“啥……你說他要娶小王妃?”賈勝佗跳了起來。

“是呀,聽說是京師大官的孫女,福王府的人都出來說了。”

“可惡啊,這小子!”賈勝佗急得團團轉,猛扯鬍子,一邊拿眼偷瞧桃花。

尹桃花站在門邊,大家的談笑聲隱約傳進她耳裏,但小王爺封王娶妻皆不關她的事,她關心的只有阿楠,這幾日不見,他可安好?

看看日頭,已近晌午,也該是做飯的時刻了,她無可奈何地,轉身進屋。

“桃花!”熟悉的叫聲在身後響起。

她心頭一震,一回頭,是那張熟悉的俊臉,穿著熟悉的青衣棉袍,帶著些許疲憊、些許焦躁,鬢髮微亂,還在大口喘著氣,是一路跑來的吧?

“阿楠!”她眼前立刻蒙上一層淚霧。

“阿楠哥哥來了!”紅豆和小橘開心地過去拉他的手。

“總算來了,桃花可想死你了!”夥計們額手稱慶。

“臭小子,你還知道要來?坐下,給我交代清楚!”賈勝佗卻是氣炸了。

“來了就好。”尹桃花低頭抿緊唇辦,不讓大家見著她的淚光。“阿楠,宋大叔,你們快進來!紅豆,幫忙倒杯熱茶。你們大家聊聊,我先到後面做午飯了。”

她快步走過鋪面,才一掀開後頭的簾子,淚水便不可遏抑地滾落下來。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會如此惦念他,半日不見,心就懸了上來;一日不見,輾轉難眠;三日不見,早已胡思亂想,惶惶難安了。

沒事就好,她一邊快步走著,一邊拿袖子拭淚。

“桃花!”才走到廚房廊下,整個人驀地被擁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裏。

“阿楠,別……”她的淚水再度決堤,人也癱倒在那雙臂膀上。

“桃花,我好想你!好想你!”

朱由楠雙臂收緊,緊緊摟住她,心痛如絞,眼眶也紅了。

他怎會不知她正焦急地等著他呢!可他不能拂逆父親的興頭,只能跟著父兄接見官商富賈,大吃大喝,歌舞助興,酒一盅盅地倒、菜一碟碟地上,喝不完的、吃不下的全部倒掉,真真應驗了朱門酒肉臭這句話!

見鬼的德隆郡王!他不當可以了吧?

“好痛……你,好緊……”怎地抱得這麼緊?她快不能呼吸了!

“啊,桃花,對不起!”他忙放開了她,見她淚流滿面,又慌得握住她的手臂,“對不起,我不是不來見你,是來不了,我……我家裏有人來到洛陽,我走不開,宋銓也走不開。”

“他們來督促你念書?”她幽幽地問。

“是……是的,可我不念了,我就是不念了!”他任性地大喊。

“念書還是好的,別辜負你爹娘的期望。”

“這種朝廷,好官哪能出頭?不考也罷!”他又急切地道:“桃花,我沒忘記,我還要帶你開一間醫館,我們離開這裏,到遠遠的天涯海角,哪里都好,就是不待洛陽了。”

“阿楠,你怎麼了?”

“我……我好悶,這樣的日子我過不下去了!”

望著他激動的神情,她反倒平靜下來,抹掉臉上的淚,拉著他的手,帶他坐到廊前凳子。

“阿楠,你心情不好,我唱個曲兒給你聽,好嗎?”

握住那柔軟的掌心,他連日來僵硬緊繃的神經立刻放鬆。

她露齒一笑,眼眸有了光采,開口唱道:“輕輕來到桃花下,桃花樹下遇見了冤家,那個桃花一朵開得倒有兩朵大,香噴噴的桃花,俏皮皮的冤家,哎呀,掐了桃花,送與了冤家,你可全收下!你可全收下!”

“呵!”朱由楠笑了。

歌聲清脆甜潤,山歌風味俏皮活潑,縱使他心裏打上千千萬萬結,也在瞬間被她解開了。

猶如溪畔初見,她仍是那個善解人意的純真姑娘,瞧那紅腫的眼睛,這幾天也不知偷偷哭過幾回了,唉,此生能得桃花真心待他,他又夫複何求?

“阿楠,你念書悶了,唱我教你的曲兒,心情會好些。”

“好。”他笑意溫煦。

“那你唱唱,我先去燒菜。”

“桃花!”他拉住她,直直瞧著她。“我要娶你為妻。”

“什……”她驚愕得睜大眼睛,兩顆黑黑的瞳眸立時泛上一層水光。

“桃花,你再等一兩個月,我們離開洛陽,立刻成親!”

“這……這不成的。”她慌忙搖頭,想要抽出被他握緊的手掌,卻被他握得更緊,她急得掉下了淚。“你是有錢人家的公子,我……”她從來不敢想啊!

“為了義診,我錢都散光了,以後是窮光蛋,將來醫館賺的一些診金,再拿出來幫窮人家義診,這樣好不好?”

“當然好……可是……”

“如果你嫌我窮,不願嫁給我,那我也只好自己一個人看病、抓藥、收錢,忙得昏頭轉向了。”

“不是的……”她又是流淚、又是臉紅,這話到底要怎麼說起啊!

“窮歸窮,但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紅豆和小橘,還有我們的娃娃。”

“哪來的娃……”她除了流淚和臉紅,一句話也接不上,他不是書呆子嗎?怎麼一下子變得那麼會說話?

“那你一定要問我爹娘了,可我要說,是我娶妻,不是我爹娘娶妻,我愛桃花,就要桃花做我的妻子,幫我生娃娃,他們管不著。”

左一句“愛桃花”、右一句“做妻子”、再一句“生娃娃”,她一顆心被他的話扯住,千回百折,雖早已系上他的心了,但——

“不行的,阿楠,你不念書,又不照你爹娘的意思娶親,他們會不高興的。”

“桃花,賀擎天罵我迂,怎麼你也迂了?你本來就不是那種拘泥世俗成見的姑娘,只要你喜愛我,願意跟我去開醫館,不管我是誰、有沒有錢,你都會嫁給我的,不是嗎?”

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又教她如何回答呀?

他也猜到她的心思,“怕我為難?別想那麼多了,有錢人家的規矩忒多,我就是煩,這才要出來,又怎會帶你一起進到那牢寵裏!”

這個阿楠啊!她早就千萬個願意和他在一起,卻因涉世漸深,學得了門當戶對那套別人的看法,但這並不是她的本心,也不是她的個性。

她是山中的女兒,自由自在,愛山愛水,也愛阿楠,喜歡就是喜歡,哪有那麼多顧慮!

她脫口而出,“阿楠,你到哪里都成,我不要你住牢籠裏,我只要你開開心心的!”

“這就是了,和桃花在一起,我最開心了。”

“阿楠,我也想天天見到你。”她展顏而笑,抬頭望定了他,“你看病,我抓藥;你念書,我唱曲;你劈柴,我燒飯……可你會不會劈柴呀?”

“桃花啊!”他熱情的桃花回來了,洛陽的城牆真是悶住她了!他歡喜地道:“當然會了,不就拿把斧頭砍呀砍的?”

“還是我來劈吧,你笨手笨腳的,小心拿斧頭砸了腳。”

“不會的。”他摟住她的身子,凝視那雙含情水眸,微笑道:“桃花要我保重身子,愛惜性命,我就會聽桃花的話,為了我的桃花,我一定要好好的。”

“阿楠……”她眼眶又紅了,他真的全記得她說過的話!

“就這麼說定,嫁我為妻了。”他的笑意溫柔,低頭為她吻去臉上的淚珠,再輕緩地滑到他思念許久的嬌嫩唇辦,低語道:“那天晚上,我只親到一點點……”

這次,她不再逃走,也沒力氣逃走,那火熱的親吻綿綿密密,熨得她全身發燙,也煨得她遍體酥軟,只能閉上眼,任書呆子使壞欺負她了。

一群人隔了一個院子,個個拉長脖子,躲在門簾後面偷看。

“呵,這小子還是有擔當的!”賈勝佗滿意地撫著一把黑鬍子。

“嘻!以後要叫阿楠哥哥姊夫了。”紅豆和小橘異口同聲笑道。

“嗚,喊姊夫之前,能不能先吃飯?我肚子好餓!”一名夥計摸著肚子哀號。

一向不說話的宋銓還是不說話,只是眼神複雜,既喜且憂,他明白接下來的路可能不太好走,不過,主子怎麼走,他義無反顧,也跟著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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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3:36:0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深冬,霜冷,阿楠來的日子變少了。

“尹姑娘,少爺要我告訴你,他今天不能過來,請你不用等他。”

宋銓字字分明,但一張冷臉孔就是無法表達出朱由楠那份失落無奈的感覺。

“他很忙?”尹桃花略感失望。“你們家的人一直沒回去?”

“是。”真相是官商絡繹不絕,個個趁著七爺封王登門道賀,順便求一兩件升宮發財的事兒;而福王來者不拒,賀儀一封一封地點收,賀禮一件件地往庫房裏堆,充實了福王府的財庫,卻苦了一定得出面接見賀客的新郡王爺。

“那義診得再延些時日了。”

“尹姑娘,我這幾天會離開洛陽,如果我沒來為少爺報信,也請你不用擔心,少爺平安在家,有空一定會過來見尹姑娘。”

“喔。你要回家看孩子?我幫紅豆縫了幾個沙包,是新剪的過年喜氣花色,你就帶回去給他們玩吧。”尹桃花說著就要轉身。

“不,我不是回家。”也難怪七爺會喜歡尹姑娘了,宋銓忙道:“少爺要我去商洛山送一封信。”

“給賀大哥?”尹桃花笑道:“阿楠很關心趙雲的復原狀況,他跟我說,很怕又把他縫壞了。”

宋銓卻是暗自捏了一把冷汗,七爺聽到陝西巡撫的突襲流寇計畫,就巴巴地寫了這封信,要他趕去通風報信,叫賀擎天他們趕快逃命。

七爺真的不想當郡王了!也罷,還是阿楠大夫可愛。

尹桃花又問道:“宋大叔,你們住在哪里?我想過去看他。”

宋銓一愣,有口難言。

“我是想,如果阿楠沒空出來,那我去瞧瞧他。”尹桃花看到宋銓奇怪的瞼色,忙補充道:“啊,你們家的人在,我不會進去的,我會在門外,看能不能瞧到阿楠,如果瞧不著,知道他在裏面,我看看牆、看看屋子,這就好了。”

“少爺一切安好,請尹姑娘不必掛慮。”

“我只是在外頭看一下。”

“對不起,尹姑娘,商洛山路途遙遠,我要走了。”

眼睜睜看著宋銓快馬離去,尹桃花好生失望,為什麼每次問到阿楠的住處,他們主僕倆總是扯到其他話題;問賈大夫,也總推說不知道。

洛陽是大城,但也不可能大到她走不到阿楠的住處啊,她只是過去看一眼而已,他們為什麼不讓她去?

上回他一大早過來,身上隱隱有酒味,她沒問,他也沒說,照樣教她藥理,再教紅豆和小橘讀詩,不到中午又匆匆定了。

阿楠說,再等一個月,但她不知道在等什麼,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只知道阿楠還是不開心,她唱曲給他聽,他笑了笑,親親她,但不一會眉頭又聚攏在一塊了。

“大姊,”紅豆過來拉著她的手。“見不到阿楠哥哥,不開心?”

“哪有!”尹桃花露出笑容,捏捏那小手掌,“習字寫完了?”

“寫完了。”紅豆和小橘異口同聲。

尹桃花欣慰地摟住兩個小身子,想到這幾個月和阿楠外出義診,又忙著藥鋪子的事,有時候是忽略妹妹了。

“紅豆和小橘都好乖,快過年了,大姊帶你們去逛市集。”

“好啊!”小橘雀躍不已。

“我知道,大姊想找阿楠哥哥住的地方,我陪大姊找。”紅豆很得意,她剛剛都聽到了,她最懂事了,一定要幫大姊。

“如果那麼容易找到,大姊也不發愁了。”

尹桃花笑容明亮,連紅豆都看出她的心事了,她也沒什麼好害臊的了。

既然阿楠不來,那她們三姊妹就出去逛大街嘍!

                                                         

年節將至,即使歲末嚴寒,市集依然從早擺到晚,趕做生意賺上一筆,準備過個好年。

“大姊,我要看那只鐲子。”小橘踮著腳尖,小手攀在攤子上,一雙大眼眨巴眨巴的。

“給你瞧瞧。”尹桃花拿起那只上了七彩漆的木環。

“小橘,你的手太小,戴了會掉出來。”紅豆比了一下。

“那我長大再來買,大姊攬錢辛苦,不能亂花錢。”

“小橘呀!”尹桃花疼惜地摸摸她的頭髮。

店家哪肯放過機會,忙道:“小妹妹好懂事啊!姑娘,我算你便宜些,你適合這大的,這邊還有小……”

“福王府殺人了!大家不能再忍耐了!要起來反抗啊!”

市集裏突然有人跑過去,神情激憤,大吼大叫。

“怎麼回事?”有人問道。

知道的立刻回答道:“兩天前,福王家的四小王爺看上一個姑娘,硬是搶了去,那家爹爹要擋,被敲破了頭,當場死掉,結果人還是給搶走了。那家人不甘心,跑到福王府前想討公道,坐在門前不肯走,等著四小王爺出門賠罪。”

“福王家的魔王怎可能出來賠罪!那家人不被抓走就謝天謝地了。”

“就是!衙門抓人,又打死了一個大叔,大家更加生氣、更是不肯走,現在人愈聚愈多,福王府前都是人頭,他們也不敢再抓人了。”

“哪來那麼多人?是了,要過年了,那些被福王占去土地的、被逼繳冬糧的、強征徭役的、沒錢沒米過年的,全部來洛陽城要飯了!”

“這年頭不好過啊,眼看好處都讓福王享了,我們老百姓卻是兩袖清風,肚子空空呀!”

“太過分了!他當王的,吃喝我們的稅賦,逼我們勒緊褲帶,隨便就捏死老百姓,老子哪有那麼多性命給他玩!我實在忍耐不下去了。”

“走!我們也去,大家一起抗議,人多勢眾,福王又能怎樣!”

百姓積怨已久,一呼百應,市集人潮湧動,全往福王府方向栘去,甚至小販也收拾攤子,生意不做了,準備一起到福王府前怒吼。

“大姊,福王好壞喔,他也搶我們的屋子。”小橘見這陣仗,倒是不怕。

紅豆興奮極了,“大姊,我們也去罵福王,出出氣。”

帶著兩個年幼的妹妹,尹桃花顧慮到人多危險,但一想到軍爺趕她們的兇惡嘴臉、還有那回不去的山間小屋,她雖認命,但也會生氣。

“好,紅豆,小橘,牽緊大姊的手,我們也去!”

                                                         

黃昏時刻,朱由楠嘔心瀝血,終於寫完奏摺,仔細封妥,交代家僕送到府裏的驛房,準備和其他奏章書信一起送到京城。

宋銓不在,新派來的侍衛不瞭解他的習性,以為他要回房休息,他也樂得溜到後門,打算出去見桃花,給她一個驚喜。

“小王爺,外頭有人鬧事,您不能出去。”

竟然被守門的衛兵擋下,他立刻擺了派頭,“你叫什麼名字?隸屬哪一班的?還想不想混下去啊?”

“啊,我……”

“讓讓,不要擋了小王的路。”

“小王爺,千萬別去前門,那兒人多。”

府裏幾個小王爺天天出門尋歡作樂,衛兵哪敢擋人,只是今天情況特殊,一定得盡點本分……咦,奇怪,小七王爺好像沒帶貼身護衛?

朱由楠快步出了門,來到空無一人的後巷,有如放出籠子的鳥兒,立刻心情太好,步伐輕快,管他今夜還要跟兩湖總督吃飯,叫他等著吧。

“還說什麼人多?在哪兒?前門是一定要走的,哪兒比較近……”

自言自語地繞出後巷,他不由得大吃一驚,怎麼了?福王府前人山人海,個個神情激憤,議論紛紛,有人在咒駡、有人在哭泣,情況十分混亂。

他時間有限,不想淌混水,正欲改道,卻見大街的那一端來了一隊士兵。

再轉向另一條街,那兒的士兵也是來勢洶洶,手拿刀劍盾牌,直沖而來。

“阿楠哥哥!”

他驚訝地尋聲找去,到處都是人,好不容易看見紅豆踩著凳子,高高地站在街邊店面廊下,朝他用力揮手,旁邊竟然是桃花和小橘。

“桃花,你們怎麼在這裏?”他感覺情勢不妙,趕緊跑了過去。

“阿楠,你也來了?”尹桃花驚喜萬分,“大家要向福王討公道……”

“我們快走!”朱由楠來不及說話,抱下紅豆,拉了桃花的手就走。

才跑了兩步,後面就湧來一群民眾,不斷推擠他們,又跑又罵的。

“軍隊來了!可惡,竟然拿長矛逼我們退開……”

“哎呀!這個方向也有軍隊,他媽的,他們是抓人啊!”

“哼,布下天羅地網?這麼多人,他們抓得完嗎?大家沖啊!”

“大姊!”紅豆驚惶大叫,她和小橘個子矮小,不堪那麼多大人的衝撞。

“嗚嗚!”小橘已經嚇得嚎啕大哭,緊緊抓住大姊的手。

“阿楠,我不走了。”情勢危急,尹桃花索性蹲下來,張開雙手護住妹妹。

“我來抱她們,桃花,你跟在我後面。”朱由楠雖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情,但出動軍隊非同小可,當務之急就是盡速離開。

他左手抱起紅豆,右手抱起小橘,使盡力氣擠過倉惶逃跑的百姓。

前面是士兵,後面也是士兵,唯一的出路是旁邊的小巷,仗著宋銓教他的幾套防身招式,他擠了又擠、推了又推,拉長腳步,拼命往外邊跑去。

好不容易跑到巷子中間,人潮稍為稀鬆些,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去。

桃花呢?

他心頭一沉,好像掉進了無底深淵,只見人們一個個跑過去,就是沒有桃花,他立刻放下紅豆和小橘,急急地道:“小橘乖,不哭了,大姊不見了,阿楠哥哥回頭去找她。紅豆,你是姊姊,你快帶小橘回藥鋪子,不要再出門,知道路嗎?”

紅豆小臉堅定,握緊小橘的手,“我會問路。”

小橘抽咽道:“阿楠哥哥要帶大姊回來喔!”

朱由楠用力揉揉兩個小女娃的頭頂,勉強一笑,又回頭找人。

別人是死命地跑出來,他卻是逆向跑回福王府前,愈是推擠,愈是心急。

軍隊逐漸逼近,連逃生的小巷也被包圍住了,刀光劍影,冷冽陰森,還沒跑出重圍的老百姓,個個手無寸鐵,更是驚慌亂竄,有縫就鑽。

“桃花!桃花!你在哪里?”人太多了,他乾脆大喊。

“阿楠……”那聲音立刻被淹沒。

天色漸黑,朱由楠也看不真切,循著聲音的方向,伸長手擠了過去。

“桃花,快過來!我在這裏!”

“阿楠!”尹桃花被擠得跌跌撞撞,慌忙朝他伸出手。

一握住她的手,他立刻將她拉了過來,緊緊抱在懷裏。

“別怕。”他察覺她的顫抖,即使他也因害怕失去桃花而膽戰心驚,但人已經找到了,他迅速恢復鎮定。“我保護你,我們快走……”

走不動了!不再有人跑動、不再有人叫喊,四面八方、前後左右皆點起明晃晃的火把,刀劍槍矛,全部指向最後被包圍住的幾百名老百姓。

“統統抓了起來,送進大牢!”

                                                         

夜幕低垂,洛陽大獄裏,昏暗、潮濕、陰冷,還透著一股悶黴味。

“唉!”

“阿楠,你不高興了?”尹桃花說完前因後果,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頭來,“是我不好,害你……”

“我不是不高興你。”朱由楠摟住她的肩頭,讓她緊靠在他懷裏,神色凝重地道:“我是不高興官府不分青紅皂白,也不訊問,就以軍隊包住老百姓,直接將我們關了進來。”

放眼望去,狹小的囚室儘是人頭,大家席地而坐,或是頹喪、或是憤怒,還有人疲累不堪,靠在別人的身上睡著了。

“阿楠,你跔了就跑了,何必回來?”

“我是回來找你呀!”黑暗裏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哭了,他摸著了她的臉蛋,輕柔地撫拭她的淚水。“萬一我走了,那些軍爺很粗魯的,你一個人被抓進來,一定會很害怕,我當然要保護你。”

“可是紅豆和小橘也要人保護。”

“紅豆很懂事了,你放心,她現在應該回到藥鋪,平安無事了。”

“我比紅豆還懂事,我自己跑得開,何必你來……”望著牢房碗大的柵欄,還有牆上明滅不定的黯淡燭火,她扯緊了他的衣襟,流淚道:“你答應過我,要愛惜自己的性命,怎麼不聽我的話了?”

“沒有桃花,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傻阿楠,又說什麼傻話!”多日相思,早已讓她心神難安,忍不住淚水流了又流。“你壞!總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就是要騙我的心!”

聽到那毫不矯情的告白,朱由楠的笑意更加溫柔,握住她的手,放到他的心口。“桃花的心在這裏,我收藏得好好的,不過,既然騙來了,我可不還你喔!”

撫上他的心跳,尹桃花流下幸福歡喜的淚水。

他的胸膛好大、好溫暖,心跳好強、好有力,仿彿只要躲在他的懷裏,便得安穩,而一輩子就這麼平平安安地過下去了。

他感受那柔軟的撫觸,亦是心滿意足,大罕相聚,竟是人間仙境。

牢房不再擁擠幽暗,周遭的吵嘈人聲也都屏除在外,彼此的心就只有對方。

撫著撫著,她摸到胸口下方一塊石頭般的東西,“這是什麼?”

“我家的玉佩。”

“我可以看嗎?”

“沒什麼好看的,不值錢的東西,我正打算丟掉……嘻,別摸了,好癢。”

牢房裏人擠人,耳朵接耳朵,尹桃花臉蛋一熱,忙放下了手。

朱由楠心念一動,“桃花,我教你一首詩,我念給你聽。”

他又拿起她的手,拿了指頭在她手心上一個字、一個字寫著,慢慢念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的指頭柔而有力,筆劃清楚,好像要將這十六個字雋刻進她的心底。

手心麻癢,輕輕柔柔地傳遍她的全身,她很認真地看他寫下的每一個字。

“有的字,我不懂。”

“不急,不懂的字,我出去再教你寫,你懂這詩的意思嗎?”

“嗯……好像是說……我們要一起老?”她的心微微悸動。

“是的,這意思便是說,即使是像生死相隔得那麼遠,我還是信守我的誓言,我要握著桃花的手,和桃花一起白頭到老。”他語氣悠緩,微笑看她。

生與死,那是很遠很遠了,遠得摸不到、聽不見、也見不著吧?!

就像十二歲那年,她爹娘離開了,再也不回來,任憑她在林子裏呼喚、在青山裏哭泣尋覓,仍是不見蹤影,獨留她一人孤伶伶的……

她心頭一慌,“我不喜歡這首詩。”

“咦?這是詩經裏的名句,傳了兩千多年,回頭我還得叫你背下來。”

“阿楠,我不要跟你隔得那麼遠,離了那麼遠,又怎能一起牽手呢?”

“真是一個好問題。”朱由楠疼惜地摸摸她的臉,“我是書呆子,你還比我更拘泥文字。來,桃花,我教你,死生契闊,那只是詩人的形容說法,說起詩經嘛,有三種寫法,是為賦、比、興,賦者,敷陳直言;比者,比方於物……等等,有點拗口,我換個比較簡單的說法,好比說……”

“書生,你還有興致說書啊?”旁邊有人插嘴。

“排解一下時間嘛。”朱由楠輕鬆地道:“這裏黑漆漆的,氣味不好,肚子又餓,睡也睡不著,我怕悶壞了我的未婚妻……”手掌被桃花捏了一下,他更是語氣高昂地道:“大家想聽我說詩,也一起聽吧。”

“哼,等你待了三天、五天、十天,看你還說不說得出來?”

角落傳來一個衰弱的聲音,“十天?別作夢了!我在這牢裏一年又四個月了,看過最快出去的,是半年,而且還是殺人犯,時間到了,被拉出去秋決的。”

牢房騷動了起來,每個人皆是驚恐地問道:“那外頭傳言是真的?進來了,就出不去?”

“不可能!”朱由楠先朝外頭拱手以示敬意,再大聲地道:“大明律法有言,為官者必須詳加訊問,這才能定罪關人,我們又沒犯罪,只是路過福王府,被不明事理的兵丁給趕進大牢罷了,等縣官問清楚,我們就能出去了。”

“又沒人來問我們?他們根本就是先關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問案——”

“天這麼晚了,縣太爺或許要休息,只好等明天吧。”這種弊端,朱由楠倒也明白,這也是他耐著性子被關在大牢的主要原因。

無論如何,他絕對不願意在桃花面前暴露身分。

他打的如意算盤很簡單,反正小王爺們到外面尋芳問柳,一兩天不在家過夜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只要趕明兒有人問案,他胡謅個姓名,說明他只是路過,他們必定能被無罪釋回,也不會驚動王府那邊了。

“錯了!”立刻有人打破他的算盤,冷嗤一聲,“果然是書呆子!你以為每個官都規規矩炬,照著律例行事?”

那個進來一年四個月的又道:“我只是氣不過,撕了納糧的文告,就被抓來這裏,沒人審我、也沒人問我,我又哭又求又喊冤的,誰理我啊!”

“那不如去殺人放火,一刀砍了脖子,還死得痛快些!”

“早知道剛才就放一把火將福王府燒了,關進來倒情願!”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有人號哭、有人怒駡,這個牢房傳到下個牢房,一時之間,哭爹喊娘、罵天咒地,各種聲音嗡嗡地在黑牢裏迴響。

朱由楠目瞪口呆,他是不是太太太太太太……太過天真了?

他猛然起身,沖到柵欄前,大聲叫道:“看大牢的在哪里?快給我過來!”

“吵什麼!”一個醉醺醺的獄卒走在大牢的走道上,拿著棍子打回一隻只伸出柵欄的手。“都給我安靜!老子我還要睡覺,別吵了!”

“這大牢誰管的?什麼時候會問案?”朱由楠急問道。

獄卒半睜一隻眼睛,笑歪了一張嘴。“是知縣還是巡撫?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們這些不要命的,敢到福王府搞民變,誰也別想出去了!”

“可……”

朱由楠一句可惡竟是說不出口,因為罪魁禍首還是福王府!

是四哥惹出來的民怨,福王府不僅不疏通、安撫,甚至派兵鎮壓,隨便抓人,這下子倒好,竟把他這個小王爺也給關進來,而且永遠沒有出去的日子!

天哪!老百姓的痛苦和怨恨,父親和哥哥們還是不知道嗎?

“阿楠!坐下來。”尹桃花見他發呆,過來拉了他。

“沒有道理!”朱由楠握緊拳頭。

“總有辦法的。”她很怕他又像上次一樣發狂,所以竭力先讓自己平靜下來。“如果紅豆回去了,賈大夫一定會想法子救我們出去的,再忍耐幾天就好了。”

若等到賈大夫救人,事情鬧開,桃花就會知道他的身分;但若要自救救人,桃花還是會知道他的身分……

他拳頭握得更緊,指節喀喀作響,嘴唇緊抿,一雙濃眉鎖得死緊。

“阿楠!”尹桃花抱住他的身子,柔聲安慰道:“不要慌,我陪你。”

“桃花!你不怕嗎?”

“我不怕……”她的淚水卻滑了下來,忙道:“啊,我只是……”

“你怕紅豆和小橘沒人照顧?”他轉而擁抱她,低頭親吻她的額頭。“也怕我們被關在這裏,不知道要關幾年,出去恐怕不能開醫館了吧?”

“阿楠,是我不該去那兒湊熱鬧……”她哽咽了,他那麼瞭解她。

“你沒有錯,在這裏的每個人也沒有錯,錯的是不講道理的官府。”

朱由楠輕撫她的頭髮,努力吸聞她身上的清香氣味,愈是感受她的溫柔,他的心就愈痛。

但他再怎麼痛,也痛不過天下黎民百姓的痛,在那柔情的撫觸裏,他的天人交戰逐漸平息,心思也逐漸清明了。

他捧起她的臉蛋,深深凝視那對他所喜愛的清澈眼眸。

“桃花,你愛我嗎?”

“愛!”她含淚笑道:“我好愛阿楠。”

“阿楠也愛桃花,很愛很愛!”也不管周遭亂烘烘的,旁邊都是人,他說完便低頭吻了她。

他的親吻來得急切而火熱,她身子一軟,人已是暈暈然,只能癱在他懷裏,任由他纏綿挑動。

仿彿吻了天長地久,他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她,溫柔撫摸她的臉頰。

“桃花,你好漂亮!”

她的唇辦被他吻麻了,一時說不出話,只好眨著眼,帶著兩朵紅暈瞧他。

“桃花,不管待會兒我做什麼事,你都要乖乖聽話。”他又在她唇瓣一啄,眼裏泛上淚光,仍是笑道:“記得阿楠對你的心。”

她心臟一縮,又來了!上次在洛陽城外擋官兵,他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不要!我不要你講這種話!”她拉住他的手,急道:“你又想做什麼?”

“我不做什麼,你在這邊坐著,別慌,我去講幾句話,很快就回來陪你。”

“我不要!”她立刻起身跟著他。

“好吧。”他無奈一笑,走到牢房柵欄前,掏出玉佩放在衣服外面。

尹桃花望著那塊白色扁平的晶瑩石頭,心中隱約浮起不祥的感覺,雖不明白他的動作,但仍扯住他的衣服,怕他又不要命地跟人吵架。

“牢頭呢?”朱由楠用力搖晃柵欄,大叫道:“快去叫你們上面的過來,本小爺要見人!快點過來!”

“你給我安靜些!”牢房裏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牢頭怒氣衝衝,快步過來,也是大吼道:“你再吵,就先拖你出來打一頓!”

“嘿,認得這個嗎?”朱由楠將玉佩拿出柵欄外。

“想賄賂我?憑這種假玉,我還……”牢頭兩眼一直,嘴巴張得大大的。

“頭兒,要拖他出來打嗎?”兩個醉醺醺的獄卒也走過來。

朱由楠冷笑道:“好啊,你們打呀!本小爺再加倍奉還打回去!”

牢頭直冒冷汗,他的層級太低,只看過福王府的人拿福字木牌,保走搶人財物的家丁,而這種顏色、這款材質,好像是玉吧?

玉?!

“你……您……”他哪能相信,大牢裏竟關了小王爺?!

“我要你放了這牢裏所有的人,全部放掉,快去開鎖!”

“不,我……我不敢,還是……還是我先放了您……”

“你不敢放人的話,去找上頭的巡撫還是知府過來!這邊的人沒出去,我也不出去!”朱由楠說完,將玉佩塞回衣服裏。

鏘一聲,牢頭手軟,開到一半的牢門鑰匙掉在地上,他撿也不敢撿,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而兩個醉醺醺的獄卒也立刻酒醒,趕緊逃命去也。

“瞧,這回簡單多了,唬弄兩句,他就嚇跑了。”朱由楠輕鬆地道。

“阿楠,你在做什麼?”尹桃花心裏的不安愈擴愈大。

他握住她的手,“你答應我,不問的。”

“我沒答應你。”

“好,不說這個,我們先坐下來,待會兒就會來放人了。”

“真的嗎?”立刻有人問道:“小兄弟,你施了什麼法術?他們怎麼會嚇成那樣?我們真能出去?”

“我沒有法術,我只是說說道理罷了,大家記得等一下出去後,趕快回家。”

還有人想問他事情,他卻是盤腿而坐,抓住桃花的手,低頭把玩,不管別人講什麼話,全部置若罔聞。

尹桃花也有一籮筐的問題想問,她知道阿楠什麼都行,可事情還是透著詭異,而且他捏著她的手,好溫柔、又好激動,就像剛才親吻她的感覺

“阿楠……”

“什麼都別問。”

她不解、不明白,只能猜他或許也在害怕,於是便偎緊了他。

感覺她溫暖身軀的安慰,他無言地拿起她的手掌,放在頰邊輕輕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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