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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兩個月後,過了中秋,天氣轉涼,黃葉辭了枝頭,飄零大地。
斜陽在後,馬車向東行,前頭宋銓駕車,後頭兩人不坐車廂內,而是垂下四隻腳蕩呀蕩,並肩坐在車後看鬥大的紅紅落日。
“去年的芳草青青滿地,去年的桃花依舊滿枝,去年的燕子雙雙來至,去年的楊柳又垂絲,怎麼去年的人兒……”
“去年的人兒,怎麼了?”朱由楠聽著她清脆的歌聲,舒展了眉頭。“說起這年頭,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所以這曲兒不好。”尹桃花搖搖頭,露出笑靨道:“我唱一首好聽的給阿楠聽——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高歌一曲斜陽晚。”
“這首怎麼沒桃花?”
“哪來那麼多桃花的曲兒!而且我再唱下去,也讓你聽膩了。”
“不,不會膩,我聽了很歡喜。”咦,奇怪,不會臉紅了耶!
倒是尹桃花臉蛋一熱,故意轉開了臉。“你歡喜,我可唱得累,這樣吧,換你唱給我聽。”
“啊?我?這天干物燥的,我嗓子很破,聽不得的。”
“回去幫你熬碗桔皮湯,滋潤滋潤嗓子,以後還要唱更多曲子給我聽。”
“噯,你已經學會養生了。”朱由楠笑意溫煦,詩詞曲賦難不倒他,若得桃花為他夏天奉上涼茶解熱、冬日熬湯潤喉,他唱再多的曲兒也願意。
“我唱了喔,你別嚇到。短短桃花臨水岸,輕輕柳絮點人家……”
馬車一頓,驀地停了下來,馬匹嘶鳴,打斷好不容易才開啟的金口。
一人一騎站在道上,硬是擋住了去路,馬匹上的人物一身勁裝,器宇軒昂。
宋銓並不急著護主,只是冷冷地瞧著來人,“是你?有何貴幹? ”
朱由楠拉著桃花跳下馬車,轉到車前瞧個究竟。
“阿楠大夫好歌聲,還記得我嗎?”那人微笑道。
“嚇!”此人總是突然出現,真是嚇他一跳。“是姓賀的?”
“賀大哥!”尹桃花驚喜地大喊一聲,“你身體都好了?”
“托桃花姑娘的福,一切安好。”賀擎天跳下馬匹,抱拳笑道:“這些日子,聽聞一位善心的游大夫在洛陽附近鄉村義診,旁邊跟著一位會拿糖哄小朋友吃藥的桃花姑娘,想來就是二位了。”
“還有宋大哥,他很辛苦,載著我們四處跑。”尹桃花笑著指了指宋銓。
“宋兄弟,你們是恩德廣披,造福百姓啊!”賀擎天有禮地抱拳。
宋銓跺開腳步,面無表情,但視線仍放在他身上。
賀擎天不以為意,笑得爽朗,開門見山地道:“阿楠大夫,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商洛山有個兄弟要請你瞧瞧。”
就是會給他找麻煩!朱由楠搖頭笑道:“該不會又要我縫補了吧?”
“正是。”
“桃花,我們還有縫補的藥物針線嗎?”
“有,今天沒遇上受傷的病患,所以沒用上。”
“少爺,天色已晚。”宋銓出聲了。
“是很晚了。”朱由楠望看天邊卷成絲絲條狀的紅雲,再轉向身邊那雙清澈的眼眸,“可是,桃花,當大夫的就算半夜有人敲門,也得努力從被窩裏爬起來看病,是不是?”
“是啊!”尹桃花笑靨明朗。
宋銓不再說話,跳上馬車,拉起韁繩,少爺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
“還請賀兄帶路了。”朱由楠也扶著桃花上車。
賀擎天點頭,矯健地躍上馬匹,帶領馬車奔向目的地。
夜色黝黑,田野阡陌縱橫,數間農家小屋點綴其中。
日入而息,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其中卻有一家以黑布幕遮了窗戶門板,擋住屋內的燭火通明。
“嚇!這麼嚴重才看大夫?!”
朱由楠仔細檢查傷口,不由得皺起眉頭,手上已接過桃花遞給他的清創藥粉,準備清洗傷口。
“大夫,請你一定要救趙雲啊!”旁邊一個姑娘語氣焦急。
“他叫趙雲?”朱由楠對這群人的興趣更甚於傷勢。
“我們商洛山有結拜七兄弟。”賀擎天神色凝重的解釋道:“我是大哥,趙雲是老七,大家情同手足,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同生共死,缺一不可。”
“呵,你是老七?”他也是耶!
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發著高熱、差不多奄奄一息的趙雲露出很淡的笑容,“我家姓趙,我爹又忒崇拜常山趙子龍,就給我起了這個大名,咳咳……”
“趙雲,你別說話,會牽動傷口的!”那姑娘急得淚盈於睫。
“大哥,明月,其實,我本來就不指望了……”
“誰說你沒指望?”見了這些“山賊”,朱由楠還是不免動氣,“一支箭射到你胸窩裏,硬是不流血,就是要你好好活著見到大夫,你對大夫要有信心。”
尹桃花見到那傷勢,鋪好白布,將一應器具、藥材準備妥當。
賀擎天握住趙雲的手掌,用力一捏,眼眶微有淚光的說道:“七弟,阿楠大夫看病,一向會先說教,罵罵病人,我是領教過的,你放心。”
“大哥,讓你擔心了……”
“你們就盡幹這些沒命的勾當!”朱由楠一邊嚕嗦,一邊忙著洗傷口、撒麻藥。“就是上個月底和朝廷軍隊在陝南對峙那一回?也難為這位七弟捱到現在。”
“我本想讓箭頭留在裏面一輩子,以後可以跟孫子說故事,當年爺爺打……”趟雲想笑,卻是笑得極為艱難。
“都發炎流膿了,別逞英雄。”朱由楠不再讓他說廢話,“你如果死了,誰來跟孫子說故事?桃花,麻沸湯調好了?讓他喝下吧。”
尹桃花端來麻沸湯,賀擎天接過,稍微扶起趙雲的頭,喂他喝下,江明月則是在一旁焦急覲看。
趁著麻藥作用的空檔,朱由楠走到門邊,吩咐宋銓,“今晚我們沒法子回去了,你回城跟賈大夫說一聲,哄哄紅豆和小橘,免得他們擔心;至於府裏……”他乾脆拉宋銓出門,聲音壓得不能再低了,“你一定得留在我房裏直到明天早上,推說我不舒服,不能過去爹娘那兒請安。”
“可是,我要保護七爺。”
“姓賀的和那位姑娘都是有功夫的,他們會保護我。”
“他們畢竟是‘山賊’。”
“他們總得保護那位病歪歪的趙子龍,放心啦,大家都要保命的,再說我只是個小大夫,又有誰能拿我怎樣?”
宋銓覺得七爺不一樣了,以前是有些溫吞、有些謹慎,很難拿定主意;而現在不只是任性,還帶著自信,任性是冒險,但自信會化險為夷。
七爺重視大夫的身分更甚于小王爺的虛名,而他也更崇敬一位懂得民間疾苦的好主子。
“七爺,屬下遵命。”他點頭領命。
朱由楠交代完畢,看著宋銓駕車離去,再笑容滿面地推門進屋。
“桃花,刀子過火了嗎?嘿,以前有關公刮骨療毒,現在換趙雲上場了,不過,這裏沒有華佗,只有一位初出茅廬的阿楠大夫喔!”
一個時辰後,朱由楠滿身大汗,縫合手術比他預期的還要困難。
那箭頭好死不死,就插在心臟上方,若用蠻力拔掉,必定狂噴鮮血而死,所以他只能慢慢剜開旁邊的肉,再一點一點地拔出箭頭。
他早已忘了時間,尹桃花一如往常,輕輕地為他拭汗。
賀擎天和江明月更是屏氣凝神,憂心忡忡地站在旁邊觀看,驀地,賀擎天皺起眉頭,警戒地走到門邊。
“有馬蹄聲?”江明月也聽到了。
“是四弟。”賀擎天聽出來人,推門而出。
刀割般的黑夜寒風裏,馬匹急馳而至,人還未下馬,就急著道:“大哥,不好了!洛陽城裏有好幾營的軍士往這邊過來了。”
江明月一驚,就要拔出腰間短劍,“是阿楠大夫的隨從去告密了?”
“明月,別衝動。”賀擎天擋住她的手,回頭望見兩個正在認真縫補的身影,沉聲道:“不可能,宋兄弟只是回去報平安,七弟受傷,我們一路從陝西過來,應該早已暴露行蹤了。”
排行老四的簡厚著急地道:“大哥,現在怎麼辦?”
賀擎天看了一眼黑壓壓的田野,轉身走入屋內。
“好了。”朱由楠剪掉線頭,眨一眨酸澀的眼睛,渾然不知外頭的緊張氣氛,轉身松了一口氣,露出溫柔的笑容。“桃花,你累了?”
“我不累,阿楠比較累,肚子餓了嗎?這裏有餅。”尹桃花也是綻開微笑。
“你先吃,我來收拾。”
“你先拿去吃,我來忙,這些沾血的衣服、布條得燒了……”
“給我。”賀擎天伸手拿了過去,分開三落,分別交給江明月和簡厚。“明月,你騎馬往東;四弟,你往西;我往北,沿路丟了血衣,讓他們抓不著方向。”
“好。”江明月望向床上那個昏迷的人兒,“那趙雲……”
賀擎天神色一凝,“阿楠大夫,軍隊來抓人了,我七弟應該走不掉吧?”
“當然走不掉。”朱由楠心頭一跳,一個不留神,“碰”地大力蓋下藥箱。“如果此刻搬動他,還要騎馬,傷口會立刻迸裂大出血。”
賀擎天的眉頭鎖得更緊,“就怕官兵變聰明了,會搜索附近的農家……阿楠大夫,你會騎馬嗎?你跟桃花姑娘先走,我留下來看著七弟。”
朱由楠揮揮手,“你們趕快去調虎離山,我留下來。桃花,你怕不怕?”
“不怕。”阿楠好有擔當,她又怎會怕呢!
“可是官兵兇狠……”賀擎天反倒躊躕。
“我為什麼要走?我又不像你們是亡命之徒、是官府緝拿的對象,再說,我當大夫的,還不確定是否救活了你家七弟,怎能一走了之!”
“阿楠,我們先用棉被將趙大哥藏起來吧。”
“好。”
兩人也不理人,竟像小孩玩遊戲似的,搬起床上的幾條棉被,遮遮掩掩地埋了趙雲,順便也把藥箱塞了進去。
“多謝。”賀擎天咬牙轉身,“四弟,明月,我們去引開官兵,屋子快熄了燭火,揭開黑布幕,若有官兵來,你們兩個趕快上床。”
“上床?”
朱由楠還在發楞,三人三騎已經快馬加鞭離去,遠遠地已經聽到人聲、蹄聲雜遝而至,尹桃花照賀擎天的指示,迅速吹熄燭火,拉開布幕通風。
“阿楠,我們快到床上,假裝睡覺。”她說著便脫鞋爬上床。
“喔。”朱由楠晃晃腦袋,他怎地忽然變呆了,聽不懂姓賀的話?
向前摸索兩步,來到床邊,傻楞楞地抓住棉被,直接躺了下去。
“啊!”手臂碰手臂,那柔軟的觸感令他立刻跳了起來,啥?睡覺?!
“阿楠,快躺下來。”尹桃花心急,黑暗中扯了下他的袖子。
“你旁邊躺著姓趙的?”
“我旁邊是棉被,他藏在棉被裏。啊!我先讓他透個氣。”
“我來。”朱由楠用力吸了一口很深很長的氣,從床尾爬上床,“桃花,你躺出來一點,我睡他旁邊。”
尹桃花趕忙挪了位置,直到阿楠在她身邊穩穩地躺了下來,拉起大被蓋住彼此,她才意識到,他們正在一起睡覺,這不就表示……
才剛熄了燭火,屋內顯得格外漆黑,她再怎麼不解男女情事,還是臊紅了瞼,轉過頭,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她一再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怕羞的,為了救人,蒙混一下罷了。
朱由楠也是臉紅耳熱,僵硬地伸直手腳,動也不敢動,將注意力放在趙雲的呼吸上,免得治好了箭傷,卻讓他窒息而死。
“阿楠,來了……”尹桃花一直瞧著窗外。
外頭火光移動,照亮了田野夜空,雖說不怕,但事到臨頭,又見識過軍爺的兇惡,她還是不自覺地聲音顫抖,將身子往床裏頭縮去。
朱由楠察覺她的顫動,本能地抱住她的身軀,也試圖不讓自己發抖。
都怪他,老愛在姓賀的面前逞英雄,思慮不周,誤判形勢,徒然讓桃花擔心受怕。
“桃花,別怕,我在這裏。”他這句話講得很心虛。
“我……我不怕,可我惦著紅豆和小橘,如果我被抓了,沒人照顧她們,還有阿楠——”她忘了害怕,猛然轉過身子,與他臉對著臉、鼻息對著鼻息,“阿楠,你也不能有事,你還要當好大夫……這樣吧,快,你帶趙大哥躲到床底下,如果軍爺進來了,有我擋著。”
“傻!”他望著那雙盈盈含水的黑眸,清透、天真、善良,他一顆心也隨之浸潤了進去。“萬一你被抓去,紅豆和小橘怎麼辦?”
“你一定會幫我照顧她們的,阿楠,快點!”她拉他的手,想要起身。
“桃花啊,”他卻是將她摟得更緊,喟歎一聲,很自然地以臉頰摩挲她的頭髮。“你怎麼老想到我,不想想自己呢?”
“阿楠你當大夫,可以做更多的事,我什麼也不會,哎呀,別說了……”
“桃花,我絕不會讓你涉險的。”
此刻,他已經明白了,宋銓雖可以保護他,但他不可能一輩子倚賴護衛,他若想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就必須學會保護自己,以及保護他最喜歡、也最在意的女子——桃花。
外頭的馬蹄聲來得又快又急,還有男人的怒吼叫駡聲此起彼落。
“東西南北都派兵追去了,剩下的,你們幾個,隨我搜索附近的農家,說不定還有漏網之魚!”
姓賀的果然猜對了,仍有足夠聰明的軍官懂得搜尋農家,朱由楠抱著懷中人兒,心念轉動,眼前的局面已經不是一個小大夫可以掌控的了。他也相信官兵不會笨到看見只有“小夫妻”兩人,就不會大肆翻箱倒櫃,即使把人藏到床底,還是會被拉出來的。
脖子上垂掛的線繩沉甸甸的,不時提醒著他的身分。
“桃花,你聽我說,”他很快地在她耳邊細聲道:“不管我待會兒做什麼事,你都不要害怕,只要躺著不要動、也不要說話,好嗎?”
她早已說不出話來了,他如此緊緊地抱住她,好像張了翅膀的老母雞,奮不顧身地保護小雞不給大鷹啄去……噯,怎把阿楠想成老母雞了?
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感覺好溫熱、好舒服,心頭是既甜又酸,眼睛一下子變得濕熱,只想就這麼一直躺下去,靜靜地聽他的心跳,讓他護著她……
“進去這間屋子搜!”聲音已在屋外,同時有人擂起門板。
兩人一驚,朱由楠正欲起身開門,外頭的官兵可不等人,直接撞開那兩片上了閂的薄薄門板。
火把照進屋內的一瞬間,他來不及再想,一個翻身,趴到桃花的身上,雙手一扯,扒開她的衣服,同時吻住她的唇辦。
“唔……”尹桃花嚇得差點停止心跳。
“給我搜!”進來的總兵大聲斥喝。
四個兵丁拿著火把,照得屋內明晃晃的,只見家徒四壁,幾個小箱籠也藏不住人,最可疑的就是床上隆起來的棉被。
朱由楠抬起臉,惱怒地道:“什麼人壞了小爺的興致?”
“我管你大爺小爺的!現在可不是生娃娃的時候。”總兵大人不由分說,上前就要扯開被子。
朱由楠也立刻跳起身子,順手拉開衣袍,露出赤裸的胸口,再張開雙手,擋住來勢洶洶的總兵。“我就是要生娃娃,你敢阻止我?”
“閃開!你這個死老百姓,不想活了嗎?”總兵正要打人,忽然一隻手僵在半空中,一雙死魚眼睛直直地瞪住“死老百姓”胸前的那塊玉佩。
福字牌?!
凡在洛陽當官、當兵的都知道,洛陽城裏,巡撫不大、總督不大、欽差不大,就福王最大,大家上任第一天的第一件事,就是認識福字牌。
福王府人人有一塊牌子,上頭刻著篆體“福”字,福王和正妃配戴金牌;側妃為銀牌;兒女們是玉牌;至於隨從家僕各依等級而有銅、鐵、木牌之分。
仗著這塊福字牌,就算是買菜的下人,也可以大刺剌地領走糧倉的賑災米糧;或是哪個管家可以要求調派兵丁守住妓院大門,只是為了讓某個小王爺玩到天亮。
玉睥?!總兵的兇氣沒了,腿也軟了,只想喊救命,這又是哪個小王爺啊?
“是誰不想活了?”朱由楠扯著嗓子,也回瞪總兵。
“您……”
朱由楠不讓他喊出來,一步一步往前逼近,“你叫啥名宇?本小爺回去告訴官府,說你半夜帶兵,亂闖民宅,擾人清夢,可惡!太可惡了!”
“我……小的是奉命抓賊……”
“你看!你看!你嚇壞我的女人了!”朱由楠一回頭,又氣得破口大駡,“你們有賊不抓,只會擾民,朝廷給你們軍俸是做啥用的?拿來欺負老百姓嗎?快點報上名號,本小爺說什麼也要報官,調你到邊關吹風沙!”
那塊慘白白、冰冷冷的羊脂白玉,在總兵的眼裏一寸寸放大,他的雙腳也一步步後退,而另外四個兵丁早已退得無影無蹤。
對了,是人稱混世小霸王的小七王爺,聽說此爺平日不待王府,就愛混跡市井之間,賭牌九、鬥蟋蟀、扮戲子、喝花酒……那麼,七爺會來農村玩村姑,也不是什麼大驚小怪之事,瞧那床上,好像不只一個女人,棉被裏至少還藏著兩個哩!
總兵咧了嘴,正想拉開諂媚的笑容,恭恭敬敬喊聲七爺。
朱由楠見那嘴型,立刻道:“你給我閉嘴!本小爺正在氣頭上,你若還想活命,最好趕快滾離我的視線;你想出名也可以,我明天告到你上面去,你就收拾鋪蓋,準備到塞外放羊吧!”
口口聲聲都說要告到他上司那兒,總兵也不想自我介紹了,節節後退,唯唯稱諾,直退到了田埂邊,摔進了已收割的麥田黃上裏。
很快地,遍佈田野四處尋人的兵丁一個個滅了火把,馬蹄聲再度響起,不到片刻,全部走得一乾二淨,大地又恢復深夜應有的寧靜。
不遠處幾百尺的農家傳來嬰兒啼哭聲,想來是被嚇壞了。
朱由楠心頭一擰,摸上胸口的玉佩,沒想到他最痛恨的作威作福牌子,竟能拿來救人,老天爺實在太愛開玩笑了。
他長歎一聲,攏好衣衫,藏住玉佩,紮緊袍子,進屋關上破門板。
藉著微微的星光,只見桃花坐在床上,屈起雙膝,將頭臉埋著,低聲啜泣。
“桃花!”他方寸大亂,呐呐地道:“情非得已,我……”
“你怎能做那種事!”尹桃花哭出聲,抬頭看著他。
“桃花,是我不好,我不該睡裏面,來不及下床擋人,只好作個戲……”
“說這個做啥? ”
“我……我不是存心欺負你,我……”他又能解釋什麼?
“書呆子,不是跟你說這個!”
“啊……”
“你不要命了嗎?你怎能和軍爺吵架!”她跳下床,鞋子也不穿,沖到他面前,掄起拳頭就敲,“軍爺都很凶的,動不動就拿刀殺人,你還要不要命啊?”
“我要啊。”
“那你還幹蠢事!”她放聲大哭,一拳又一拳敲在他的胸口上,“我要阿楠好好的,你要我不能動、不能說話,可教我看你吵架,你可知我有多急?”
“桃花……”他任她敲著,嘴角逸出一抹溫柔的微笑。“我該保護你。”
“我不用你保護!你這傻蛋,只會做糊塗事,你當大夫的,就該愛惜性命,壞人由我來擋就行了,偏你剝了人家的衣服,我起不來……好痛!嗚……”
敲到他的玉佩了。他笑著握住她的手,雖是深秋夜涼,但他心頭卻是春暖花開。
“我愛惜我的性命,更愛惜桃花的性命,我也要你好好的。”
“我好好的?”
她癡癡地迎向他溫煦的目光,淚流不止,除了爹娘,從來沒人這般呵護過她。
是阿楠,她心心念念的阿楠,這個答應帶她回鄉開醫館的阿楠啊!
那裏有桃花開、魚兒游、青蛙跳,就算一輩子只能在他旁邊熬藥水、招呼病人、遞個巾子讓他擦汗,她也甘願……
“怎麼愈哭愈傷心了?別哭啦,那些軍爺比你還膽小,瞧我罵幾聲,誑他們要告官,他們就全部嚇得屁滾尿流,一下子全走光光嘍。”
“嗚……以前他們拆我房子,我說要告官,他們都不怕。”
“這兒的官兵大概比較怕死吧。”趕快搪塞過去。
“阿楠,你答應我,以後絕對絕對不能再做這種傻事了!”
“好,我答應桃花,我不做傻事,可該保護桃花的時候,我還是要做傻事。”
“你又說蠢話!”她氣得流淚,想再捶他,卻發現雙手讓他握著。
“唉,桃花,別哭了。”他再怎麼呆,也看得出她的心意。
“我擔心嘛!”
“好啦,不擔心了。”那哭聲令他柔腸百結,乾脆直接擁她入懷,緊緊懷抱著那柔軟的身子,一遍又一遍撫摸她的頭髮,柔聲安慰道:“你這麼擔心我,我很歡喜,我……”
話到嘴邊,竟然口拙,一隻手掌僵在她的頭髮上,一張俊臉頓時脹紅。
怎會這樣?他剛剛吻她時,臉不紅、氣不喘的——不,那怎能算是親嘴呢?那只是情急之下,快速擦過她的嘴唇罷了。
他稍微放開她,望著迷蒙水霧的眸子,還有那嫣紅的雙頰……情不自禁,再無多想,俯下了臉,閉上眼睛……
咦?怎麼一下子兩手空空,嘴巴親到了空氣?
“阿楠,快來看趙大哥怎麼了!”她別過臉,掙開了他的懷抱。
“糟糕!悶死他了?”
“沒有,剛才軍爺走掉後,我就揭開被子了。”
“還好,桃花,幸虧你心細。”抹掉一把冷汗。
“當大夫的不能忘記病人喔。”她遞出帕子,笑容又回到尹桃花的臉上。
“呵!”他搔搔頭,拿了帕子抹汗,乖乖爬上床,查看趙雲的身體狀況。
暗雲吹來又吹去,大地灑落幽淡的星芒,夜,真的很深了。
日上三竿,黃色的乾草在田裏滾動,遠方山脈浮現朦朧的青翠影子。
賀擎天一推門進屋,就看到趙雲安然躺在床上,床邊地上鋪著一條被子,桃花姑娘卷著被子,睡得正熟。
朱由楠一夜未眠,眼眶發黑,先噓了一聲,低聲道:“你還敢回來?”
“我當然要回來。”賀擎天風塵僕僕,稍有疲態,但仍爽朗一笑,指向撞破的門板,也低聲問道:“官兵來過了?”
“被我唬走了。”
“唬走?”賀擎天抬了眉,若說官兵能用唬的就唬走,也不用他們辛辛苦苦起義作戰了。
“反正他們沒發現你家的趙子龍,啊……”朱由楠打了一個大哈欠,上半身趴到桌上,“累死我也。”
賀擎天雖有疑問,但看他累得不成人樣,心裏也過意不去,伸手便拿出懷裏的荷包,“阿楠大夫,這是商洛山的心意,連同上回,一百兩銀於夠嗎?”
朱由楠白他一眼,又打了個哈欠,“你留著吧。”
“總是要支點醫藥費。”
“你們陝西鬧饑荒,你去布些白米、雜糧和簡單的藥物。”
“沒問題。”賀擎天將荷包收回懷裏,更加對他刮目相看。
“別拿去支應你們闖王的軍隊。”再補充一句。
賀擎天露出玩味的笑容,看來,呆書生還是站在朝廷那一邊。
外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響,宋銓尚未停妥馬車,人就沖了進來。
“少爺!我聽說半夜出來抓人了,你沒事吧?”
“噓!”朱由楠差點跺腳,用力噓人。“沒事沒事,別吵了桃花。”
“是。”宋銓環顧屋內一遍,立刻退出去。
當初見到宋銓的體魄,賀擎天就知道他身手不凡,當然,一個富家子弟找個練家子當護衛是常有的事,也沒什麼好猜疑的。
“那麼,阿楠大夫,我也該帶我七弟走了。”
“別忙,我保證不會再有官兵來了,就讓他躺個三天,等傷口確實收合再走,我明天會過來看,順便帶些傷藥過來。”
“不敢再讓你忙,我進城拿藥就行了。”
“被我縫成那樣,你還敢進城嗎?”
“是不敢明目張膽進城。”賀擎天挽起袖子,望著自己左臂一條歪七扭八的娛蚣肉疤,笑道:“聽說,進城的男丁一律要拉開袖子檢查,誰手臂有了新傷,誰就是頭號欽犯賀擎天。”
“哼,知道自己的分量就好……”
朱由楠累壞了,凝視了會熟睡的桃花,嘴角浮起一抹笑意,眼睛眯了起來。
望著一下子趴倒桌面,鼾聲大作的年輕大夫,賀擎天還是不免懷疑,到底阿楠大夫有什麼本事可以讓官兵不再回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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