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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蘭京] [靈幻格格][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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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客倌,要不要再來壺茶?小的故事還沒開始說,您的茶就沒了,點心也光了,再點些東西吧。小二!給客倌來些醬雞爪子、花生烤餅,外加西湖龍井!
  客倌請用。
  啥,您說我真會做生意,說故事還不忘揩油一下?這是什麼話,小的這可是在體貼、伺候您哪……好好好,算小的多事,東西撤下去吧,小二。
  好吧,小的就繼續說故事了。
  要說故事,得先破陣。之前,我已經打破了第一結界:東方,現在則要依序打破位於南方的結界……
  啥,您罵我之前打破的黑龍江結界不算東方,而應是東北方?客倌哪,我打破的是陣法上的方位,不是地理上的方位。否則接下來要打破的西方和北方結界都在北京城內,地理方位上哪說得過去?
  沒有沒有,小的絕沒有賣弄自己的意思,小的也沒有資格評判您的不是!客倌息怒。
  是是是,小的只是在炫耀江湖伎倆、耍小聰明。對對對,客倌您果然真知灼見、不同凡響。
  花錢的是大爺,顧客永遠是對的!
  小的馬上為您打破四方七里結界,讓故事出來。結界咒文是這樣的。
  伽婆致、咖波呵、悉波呵。
  東方大神龍王、七里結界、金剛宅。
  南方大神龍王、七里結界、金剛宅。
  西方大神龍王、七里結界、金剛宅。
  北方大神龍王、七里結界、金剛宅。
  之前小的已經打破位於黑龍江的東方結界,現在得依序擊毀南方結界。這個南方……
  啊,不是,不是江南,而是……不是,也不是福州,這個南方結界的位置……不,不是雲南也不是廣東……這個南方是指……
  客倌,請讓小的把話講完好嗎?
  不!客倌別走!小的該死,客倌您請儘管猜、儘管插嘴,小的絕不干涉!您猜得好、猜得妙、猜得呱呱叫,猜得我五體投地、崇拜透頂,猜得大伙萬分佩服、嘖嘖稱奇!
  客倌英明!
  是啊是啊,您猜得好極了,離正確地點非常非常接近。小的還以為沒人會識破這套爛把戲,沒想到仍躲不過客倌您那雙睿智的法眼!
  小的馬上為您擊破這道關卡……
  第二結界,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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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外蒙,車車爾勒格。
  這個男人長得很好看,可是她不喜歡他。
  他看起來好像很聰明,厲害到幾乎沒有弱點的地步。這種人多半學什麼像什麼,稍微念點書就會做超級大官,稍微打打仗就會威震天下、名揚四海。嗯,很有才氣。
  可是啊可是,一張俊臉像冰刻似的,線條又硬又冷,不小心摸到了恐怕會凍壞手指。
  這種人哪,最不能容忍任何瑕疵,八成也無法容忍愚笨和遲鈍。若是她不小心摔下馬去,他恐怕非但不救她,還會乾脆駕馬過來把她踩扁算了,為民除害。
  光瞧那股懾人氣勢就知道,這傢伙傲得很。
  不過她是不太可能真的摔下馬,因為她的騎術太優秀了。他也不可能會真的駕馬踩扁她,因為他這個年代的人幾乎都不騎馬,頂多開車輾扁她罷了。
  但是他不可能輾扁她,因為鬼是怎麼輾都扁不了的。哈哈!
  她飄浮在這間現代化的房間裡,百無聊賴地甩著她的鈴鐺串。那是唯一跟著她飄蕩多年的夥伴,也是她唯一剩下的陪葬品。
  剛死的時候,她根本無法相信自己成了孤魂野鬼。三百多年下來,她早已學會接受事實。
  什麼哀怨、什麼滄涼,這些一般幽靈應該感染的症候群她啥也沒沾上,逍遙自在得很。
  或許是她天性樂觀吧,也或許是百年來漫長的時光消磨掉她的脾氣。她很少會再感覺到什麼,只好沒事出來顯顯靈,聆聽人們放聲尖叫的優美噪音,觀賞人們一臉嚇歪的表情,調劑身心。
  不過她向來宅心仁厚,從不隨便惡作劇。偏偏世上就是有令她不爽的傢伙存在,破壞她的好心情。例如,老在這男人面前搔首弄姿的俗艷大妖女……
  「雷總,我們到底還要在這裡待多久?台北總公司一大堆事情有待解決,日本那邊又為了神阪小姐車禍的事要與你理論,你還留在這裡找什麼翹家的不良少女嘛?」羅秘書哼哼哎哎地嬌聲抱怨。
  「她不是不良少女,她是我的學生。」
  雷海棠埋首在小飯店簡陋的桌椅前,手指飛快地在筆記型計算機上運作,觸鍵聲如午後急雨似的傾洩在房中。
  「可是你只是她的家教,不是她的老師。這種問題應該交由專人處理,而不應該因為她母親的拜託,就放下台北公司的所有事務,跑來外蒙找尋這丫頭。」
  雷海棠凝眉注視計算機屏幕上傳來的訊息。
  一身名牌打扮的秘書羅小姐,傭懶地欣賞雷海棠的俊美神情。
  「把找人的事交給其它人處理吧,雷總。你由台北追她到東京,又從東京追到這鳥不生蛋的外蒙來,萬一她人又跑到別的地方去,難不成你要天涯海角地追下去嗎?」
  雷海棠注視著計算機圖表,盤算著公司的陶瓷發展策略與生產線可能產生的落差,完全沒注意到羅秘書激切地俯身撐在他桌前的艷容,以及超低V領套裝內擠出的乳溝。
  「雷總,與其把我們兩人難得單獨相處的時光浪費在這狗不拉屎的荒野,還不如直接飛往巴黎度個假吧。」否則她苦苦跟來的一片美意豈不泡湯。
  明年預定參加日本國際陶瓷博覽會的企劃案恐怕會受到影響,他該如何破解這項危機?
  「雷總,我們都是成年人了。除了拿青春來追求事業成就之外,難道你不曾想要在這二十七、八歲的關卡上抓住些什麼嗎?」
  羅秘書嬌柔性感的傾訴,彷彿國際色情電話中飢渴難耐的呢喃。
  「雷總……」
  「你身上是不是有帶鈴鐺?」
  羅秘書美艷的陶醉神情出現一抹迷惘。「鈴鐺?」
  雷海棠蹙眉迅速瞥視狹小的房內。「我聽到鈴鐺聲。」
  「啊,是的。」羅秘書興奮地眨著美眸。「那是愛情悸動的旋律。」
  沒想到他竟然會是這麼浪漫的男人。
  「聽起來像乳牛脖子上掛的東西。」到底是哪裡傳來的?打從數天前他住進這家方圓百里內唯一的「無」星級大飯店,總會隱約聽到陣陣鈴聲。
  「雷總,」羅秘書不確定地嚥了口口水。「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後取笑我的身材,但我相信絕沒有人會用乳牛來形容我。」
  雷海棠這才注意到羅秘書刻意挺在他眼前的豪乳。
  「我也不會。」乳牛是何其無辜的可愛動物。
  「難道……」羅秘書似乎頓悟到了什麼,雙眼閃閃發光。「你這是在刻意挑逗?」
  「我沒那體力。」也沒有興趣。
  他冷漠地再度埋首於工作中。
  「你的體力老浪費在不必要的人身上。」羅秘書嬌歎,繞過桌面硬坐上他左側的坐椅扶手。「你又不缺錢用,為什麼要當小丫頭們的家教?」
  雷海棠逕自陷入龐雜的訊息中,無視羅秘書在他胸前輕輕游移的玉指。
  儘管他身上裡著一層層衣衫,她依然可以感受到在那之中厚實有力的肌肉。長年以來拳擊健身的習慣,讓他缺乏現代男士的纖細優雅。一身粗壯魁梧的體格不似都會名流中的貴公子,倒像成天在烈日下打著赤膊揮汗操勞的工人,散發原始魅力。
  「雷總,下次別再答應你姨媽的牌搭子們任何事,那群老妖婆全沒一個安好心眼。說什麼你博學多聞、認真負責,要你做她們女兒的家教,其實只是想把你抓來當女婿的幌子!」
  因為她老爸正是打著相同的主意,才想盡辦法把她弄到雷海棠身邊做秘書。
  雷海棠摘下眼鏡往桌上一扔,捏住鼻樑閉目深思。
  最近真的太累,天天睡眠不足,疲憊得有點神智不清。否則他不知耳邊細細不斷的鈴鐺聲該做何解釋,眼前老有一團白霧的現象又是什麼原因。
  他恐怕真的太累了。
  「放下這一切吧,我們去度個假。威尼斯如何?還是去布達佩斯享受當地的藝術季?」
  到底是哪裡來的鈴鐺聲?愈響愈急促,宛如在發怒。
  「別管你那個翹家學生了,那是別人家的事。瞧你,每天睡不到四小時,忙著和公司保持聯繫,又得天天追查翹家丫頭的行蹤,我看了真的好擔心。」
  「你這樣坐在扶手上,我看了也很擔心。」他不耐煩地警告。
  「擔心什麼?」羅秘書笑著更加抬起大腿,極短的窄裙全擠在內褲邊緣。「我們合作這麼多年,你對我完全無動於衷,這才教人擔心呢。」
  雷海棠壓抑地閉眼沉吟。
  「羅秘書,你到底是為什麼要一路跟著我來?」
  「我是來幫你的。」
  「幫我什麼?」幫他忙上加忙、亂上加亂、附帶強迫觀賞他毫無胃口的色情秀?
  「幫你釋放壓抑多年的渴望。」她有力而溫柔地定定直視他。
  他深陷的黑眼圈讓好好一張俊臉看來陰森森,眉間凝著長年深蹙的冷冽皺褶。佈滿血絲的精銳雙眼,支在額邊的巨大鐵掌,在在彌慢著頹廢放浪的魅力。他彷彿歷盡滄桑的荒野大鏢客,孤冷已久的英雄豪情正渴望著某個女人,釋放他的狂野欲焰。
  羅秘書想得骨頭都酥了。
  「羅秘書。」
  「是的,雷總!」羅秘書激切地攀在他胸前。「我早就感受到你心中隱藏的那團火焰,你何不乾脆放手去做?」立刻佔有她吧!
  「羅秘書……」
  「叫我蘿絲。」就在她幾乎狂吻上他的性感雙唇時,坐椅扶手崩裂的巨響與她尖銳的叫聲同時爆發。
  「我說過,這樣坐著很危險。」他面無表情地靠在椅上,一派漠然。
  「GOD!這是什麼鬼飯店!」一屁股重跌在地的羅秘書氣得又哭又叫。「怎麼設備這麼爛!」
  「回你的房間去吧。」他單手拉起羅秘書的剎那,眉頭皺成一團。「你裙子後頭是不是坐到什麼東西?」
  「不知道,我也覺得怪怪的……」待她勉強往翹臀一瞧,立刻驚爆一陣尖嚷,「討厭!為什麼會有狗大便?!我的聖羅蘭……人家七萬多塊的套裝……」
  椎心刺骨的哀號與痛泣撼動著整座只有兩層樓高的國際級豪華荒野大飯店。
  「雷先生,發生什麼事?」飯店服務生火速趕到他房中。
  「她不小心跌坐到地上的狗大便。」他斜睨著這名十六、七歲的唯一服務生兼客房部主任兼送貨員兼清潔工。
  「狗大便?」粗壯憨厚的蒙古青年連忙跑進來檢視。「不……不可能,我確實把房間打掃得很乾淨,而且不可能會有狗跑進來大便。」
  「那我裙子上坐到的是什麼?」羅秘書恨聲哭吼。
  「我……我不知道。那確實是像狗拉的,可是……」
  「好了,送羅小姐回房去吧。」他神情疏離地坐回桌前,凝視計算機圖表。
  「雷總,我們回台北!立刻回台北!」
  「請便,路上小心。」
  「雷總!」羅秘書不可置信地追回他身邊。「你不跟我走?你真要放我一個人回去?」
  雷海棠平靜的面容,讓人完全看不出他正極力壓抑著當場將她由窗口摔出去的衝動如果她不是父親老友的掌上明珠,他恐怕真的會動手。
  「雷總!」
  「我一找到我的學生,自會立刻飛往台北。」他回座緊盯計算機屏幕。「你先回去處理神阪小姐車禍的事。另外,好好勸我姑姑,別想召開什麼股東大會,我沒空伺候她玩遊戲。」
  「可是雷總,人家……」
  「這一切就交給你了。」他也只有這麼一個執行秘書能交代,其它助理只要是女的,全被羅秘書發配邊疆去也。「現在,回你的房間去。」
  「但是我想……」
  一陣細微而清脆的斷裂聲,凝住了所有人的氣息。
  雷海棠瞇起雙眸瞪視被他腰斬在掌中的筆桿,彷彿疑惑著他怎會如此輕易地失去控制,洩漏火氣。
  「你還想怎樣?」他禮貌地低問。
  「哦,沒……沒想怎樣,就照雷總你吩咐的吧。」
  雷總怒火中燒的神情,真是太太太……太帥了,幾乎將她的現代女性主義融為一汪春水。羅秘書深情款款、離情依依地攀在他房門邊,慢慢遠去。
  在服務生還來不及帶上他房門之際,隔壁套房立刻炸開羅秘書驚人的尖嚷。
  「我的房間怎麼會有這麼多鳥?!服務生!」
  雷海棠雙手支著太陽穴,聽著無法隔絕的恐怖噪音。
  「啊──我踩到他們下的蛋,好噁心!他們幹嘛跑到我的房間來下蛋?」
  「羅小姐,我……真的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們這家飯店開了十年,從沒發生這種怪事。」
  「快把這些烏趕出去!把這些鳥蛋給我清乾淨!」一陣痛泣之後立刻傳來下一波攻勢。
  「喂,爹地!人家還在外蒙啦,我再也待不下去,我要回家!這裡簡直爛透了,人家從沒住過這麼差勁的鬼地方……」
  雷海棠不禁思索那支公務用的行動電話是否該改名為羅大小姐私人專用哈拉熱線。
  瞥見地上那坨羅秘書臀形猶在的狗屎,他閉目將臉沉入雙掌間。哪裡來的狗屎跟鳥蛋?
  這裡究竟是外蒙還是外層空間?
  「誰教那女的說我們蒙古狗不拉屎、鳥不生蛋!」一陣悅耳清嫩的嗓音莫名揚起。「我當然得讓她親眼瞧瞧咱們的狗不但很會拉,連鳥也很會生!」
  雷海棠不確定地抬起雙眼。「誰?」
  「你果然聽得見我的聲音!」清脆的鈴鐺聲興奮地和這嗓音一同迴響。
  「誰在那裡?」在四處見不到人的情況下,他大步跨往窗台推開窗門張望。
  除了遼闊無盡的連天碧草,只有遠方點點白羊在其間徜佯。
  「剛才你說聽見我的鈴鐺聲時,還真嚇了我一跳。」咯咯笑聲輕盈迴盪。「這幾百年來大家都只看得見我,聽不見我,你卻和別人相反。」
  他猛然朝室內回頭。沒人!
  「你這個扁扁的黑盒子裡到底有什麼?我看你幾乎每天都埋在它跟前摸半天,這麼好玩嗎?」
  遠方桌上的筆記型計算機在四周無人的狀況下發出輕快而雜亂的觸鍵聲,將原本的資料搞得一片混亂。
  他愕然看著彷彿有雙無形之手正在玩弄的計算機鍵盤。
  這是怎麼回事?
  「咦?它為什麼變得白白的,這上面原來的字咧?」
  「SHIT!」突然震回的意識讓他火速殺往計算機前,「我的檔案!」
  陶瓷博覽會的企劃案、由SPSS系統分析出的下年度亞洲市場消費取向與策略、才向日方合作廠商買到的陶瓷花紋圖文件、預算估價表……他正準備傳回總公司的重要心血,全都在沒有備檔的狀況下被趕盡殺絕。
  全部陣亡!
  為什麼會這樣?
  他頓時像個被抽空靈魂的軀殼,僵硬地呆坐桌前,視而不見地瞪著計算機屏幕。他無法相信,居然連一點挽救的機會也沒有,就讓重要的檔案全數殲滅。
  「你不玩這個扁盒子了嗎?」怎麼像個木頭似的僵在那裡?「它根本沒什麼好玩的,對吧。我看你每次玩它的時候,眉頭皺得幾乎可以夾死蚊子。」
  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計算機故障,還是他的人為疏失?
  「這個奇怪的東西又是什麼?」鈴鐺聲轉而接近一旁的雙頻大哥大。「這幾百年來我可沒有白」死「喔,每天都很努力地學習新知識,可我沒看過這種奇怪的玩意兒。」
  有點像電話,卻沒有電話線,也沒有電話機,就只有一支孤零零的話筒。
  雷海棠雖然仍處在嚴重失誤的震驚中,卻由眼角約略可見超乎常理的景象:他的大哥大正浮在半空中翻來覆去,像支被好奇小狗玩弄的大骨頭。
  「喂,你該不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怪癖吧?」鈴鐺聲中夾有警戒意味。「以前我小弟就有拔掉蝴蝶翅膀,讓人家可憐兮兮爬行的惡習,結果被我揍得三天站不起來。你沒事把這個話筒拔下來又是什麼意思?」
  雖然他不是她小弟,她也照樣敢揍他。伸張正義,人人有責。
  這應該是錯覺,完全不合理的錯覺。雷海棠閉目調節氣息,保持冷靜。但大哥大摔在地上的聲音為何如此鮮明?
  「我在跟你說話,你打什麼盹?!」太沒禮貌了。「喂!」
  唯有先沉澱下自己紛亂的思緒,才能為這團怪象找出合理的解釋。
  「跟我說話呀,喂!」老是喂喂喂,活像狗在吠。「你叫什麼名字?我總不能一直叫你『喂』吧。」
  他還是端坐在椅上閉目靜思。
  「好,你繼續裝睡吧,我自有辦法知道你姓啥名啥!」
  緊閉的衣櫥突然砰聲大作,裡頭的整齊衣物全由敞開的衣櫥門板內飛出,散落得一地都是,每件衣物的口袋都慘兮兮地向外翻吐。
  「我就不信我查不出你這傢伙的底細!」難得三百年來終於有人聽得見她的聲音,他卻裝做一副視而不見的德行。
  「我哪裡冒犯你了嗎?我哪裡嚇到你了嗎?啊?!」
  沉重的行李箱赫然由架上猛然翻下,發出震人巨響。
  「我一直客客氣氣地待你,想和你做個朋友聊聊天,你竟然還我這麼不友善的態度!」
  她霍地扒開行李箱蓋,完全無視精密的電子密碼鎖。
  雷海棠腦中強烈地警告自己要冷靜,他握在扶手上的巨大鐵拳卻愈來愈藏不住怒氣。
  「這是什麼鬼東西?」她惱火地把一大堆奇怪文字的檔案夾全飛甩到老遠角落裡。「我們蒙古人最好客、也最和善,可是若有人膽敢藐視這份心意,就該遭到懲罰!」
  她這叫替天行道!
  啊哈,找到了。原來這本叫護照的小冊子,藏在箱底的夾層!
  「姑奶奶我非得教你學乖不可!」她困難地辨視著自己懂得不多的漢文。「雷……海棠……是海棠吧,一個大男人為什麼取個像朵花兒似的名字?」怪怪。
  雷海棠身下坐椅僅剩的右側扶手,正面臨被活活捏碎的危機。
  「你二十八歲了?」嗯,體格像十八歲的精壯小伙子,眼神卻像一百零八歲的神秘老道士。「你從台灣來的?台灣在哪裡,我怎麼從沒聽過這個地方?」她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
  嚴格分析起來,這種異常狀況只有兩種解釋。其一,他太過勞累,所以有點神智不清,產生幻覺。其二,有人在暗中搞鬼,故意安排這些捉弄人的把戲。
  「姓雷的,我問了你這麼多事,你就不會有點反應嗎?」
  她最討厭他這種沉思不語的模樣,彷彿根本不把全世界放在眼裡。
  好,那就試試看,到底誰比較有能耐!
  「這是誰的照片呀,海棠?」她由他上衣口袋內掏出皮夾裡的東西。「啊,是不是你特地前來尋找的翹家學生?」
  雷海棠生平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他人未經允許地擅自直呼他的名字──而且嗲得令他反胃。這點由他額頭上暴突的青筋足以證明。
  「是個滿漂亮的姑娘嘛。為什麼你身旁老是圍著各色美女,海棠?」不僅學生長得俏麗,連秘書都冶艷無比。「這張又是什麼東西?啊!這不是……」
  「夠了!」雷海棠暴喝地起身抽走那張重要拷貝。「到底是什麼人在這裡惡作劇?!」
  「很抱歉,不是有人在惡作劇,而是我這個鬼在整你!」沒禮貌的傢伙。「喂,你為什麼會有那張……」
  「一切鬧劇到此為止!」他憤然抓下浮在半空的皮夾,狠甩在地,怒氣衝天地開始動手拆房子。「我看你怎麼躲,看你怎麼鬧!」
  他要親手捏扁幹這種整人遊戲的王八蛋!
  「喂喂喂,你幹嘛破壞人家的飯店?你拔電線做什麼?喂!」
  天哪,他居然瘋了似的把牆上的畫全摔了,連桌前及浴室的鏡子也拔了,連天花板上的吊燈也給悍然扯下。
  這房內一定裝了某種隱藏式監視器及揚聲系統,否則他的動向不可能在四下無人的狀況被摸得如此透徹。
  「老子受夠了!」他狂暴地破壞房內一切物品,連插座都被他以工具硬生生地取下,徹底搜查每一根線路。
  夠了,這一切的窩囊氣他已經忍不下去了!因為受不了學生家長的一再拜託而老遠跑到國外尋人,勸服她回家。結果呢?這該死的翹家女孩由台灣飛到日本去玩,又從日本輾轉跟著別人跑到外蒙遛達,讓他數度撲了個空,連個影都見不到。
  她以為他很閒嗎?
  「去他媽的王八蛋!」被拆得肚破腸流的可憐插座被狠狠摔爛在地。「老子不是你們的奴才,更不是混帳學生的保母!」
  「喂,雷海棠,你幹嘛拆床墊?我不都已經招認我是鬼了嗎,你還找什麼?!」毀了,她好像真的把人家惹毛了。
  「你再鬧啊,把我整得團團轉很有趣是吧!」憤恨的咆哮連同單人沙發飛砸出窗的巨響-同爆炸。
  他不僅沒找到翹家的學生,還把花了他幾個月心血整理出來的計算機資料不小心殺掉,更莫名其妙地被一心想當總裁夫人的羅秘書死纏不放,一路由台北黏到外蒙來礙手礙腳。除此之外,台北的醫院裡還躺著一位對他窮追不捨的神阪小姐要他負責……
  「他媽的我到底招誰惹誰了!」沉重的書桌給他猛力一掀,重重傾倒在一片凌亂的地上。
  「你快住手呀!」這人發起脾氣比鬼還可怕。
  「雷先生!這……」聞聲急忙闖入的蒙古青年見到房內慘況,差點當場休克。
  「這房裡到底藏了什麼機關?你們把針孔攝影機放在哪裡?」
  「攝……什麼攝影機?」天哪,多年來辛苦經營的飯店套房竟在轉瞬間化為廢墟。
  「還裝蒜!打從我住進這間房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被鈴鐺聲吵不停。我已經向你反應這麼多次,你處理到哪裡去了?!」總裁氣焰猛然爆發。
  「對不起,雷先生……可是我……」
  「你還嫌鬧不夠是不是?找了個婆娘在我耳邊嘰嘰喳喳,非要把我搞火才甘願是不是?!」
  「沒有,我真的沒有,我也聽不懂你到底在說什麼。」蒙古青年慘兮兮地努力搖頭,心中發誓下次再也不接任何台灣觀光客。
  一個意念突然閃過雷海棠腦中。
  「是隔壁房間的客人在搗蛋嗎?」
  蒙古青年拚著老命猛搖頭。「我們這兒就只有三間客房。除了您和羅小姐外,沒有別的客人了。」
  「我隔壁的空房鐵定躲著什麼人!」他踩著火氣十足的大步直接殺往空房,不等服務生效勞便踹門闖入。
  沒人,床墊上甚至沒鋪上床單,一副塵封已久的模樣。
  那到底惡作劇的聲音是哪裡來的?
  「雷海棠,你到底想怎樣?難不成你連這間客房都要照樣拆一次?」暴躁的鈴鐺聲反應著主人的怒氣。
  「又是這個聲音!」他對著空蕩的房間怒吼,「是什麼人在這裡故意搞怪?」
  「什……什麼聲音?」蒙古青年怯聲問道。
  「你耳朵長在哪裡?!」這麼明顯的少女怒罵聲居然還聽不見。
  「雷先生,您……是不是太累了?」蒙古青年逐漸面露恐懼。
  「對啊,我看你的確需要好好休息。」鈴聲氣憤地伴隨這陣嗓音。「愈是睡眠不足的人,愈是容易亂發脾氣,毫無理性!」
  「這裡沒你囉唆的份!」
  「是,對不起,雷先生,我不囉唆了!」蒙古青年連忙賠罪,只求他千萬別毀了這間客房。
  「不是……」雷海棠咬牙低咒,捏著鼻樑極力整理混亂的思路。「我不是在對你吼,你難道沒聽見一個女孩子一直吉吉呱呱地吵個不停嗎?」
  蒙古青年張著癡呆的雙眼和大嘴。
  「鈴聲呢?從我住進這家飯店以來老是叮叮噹噹的響聲呢,你也沒聽見?」他都快被這些細瑣雜音吵得精神分裂。
  「雷先生……您需不需要我替您找個醫生來?」
  「難道你什麼都沒聽見?」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幾百年來都沒人聽得見我的聲音,只看得見我的靈體。你不相信就算了,為什麼要欺負這個可憐的蒙古小弟?」
  「閉上你的狗嘴!」
  「唔唔唔!」蒙古青年趕緊合上自己因錯愕而張大的狗嘴。
  雷海棠見狀不禁皺起雙眉,根本不知該如何解釋。
  「雷總……要不要乾脆和我一起回台北算了?」走廊上觀望許久的羅秘書抖聲建議。
  「你也沒聽到嗎?這麼清楚的鈴鐺聲連你也沒聽到嗎?」
  房內房外三人沉寂地站在原地,原本細小的鈴鐺聲卻轟然大作,吵得有如外國教堂的超級大鐘,震得整座飯店嗡嗡響,劇烈共鳴著,像是刻意給人下馬威似的。
  「雷總?」羅秘書擔憂得彷彿雷海棠患了絕症。
  他們這是什麼表情?難不成他們真的什麼也沒聽到?
  「雷總,你還是跟我回台北一趟吧。」他顯然情況不妙。「找尋那名翹家女孩的事交給別人去處理,我看你……」
  「我沒事!」這下子換雷海棠臉色慘白。「我只是……」
  他艱困地嚥著口水,想起剛才在「有人暗中搞鬼」這項結論之前,自己似乎曾做過另一個大膽推測……
  他太過勞累,導致神智不清地產生幻覺。
  「雷……雷總?」怎麼臉色灰死成這樣?
  該死,他不會真的疲勞到精神分裂吧?可是幻聽確實是精神分裂的徵兆之一。
  「雷……雷先生?」蒙古青年試探性地喚了一下。
  雷海棠臉色肅殺地僵立著,閉緊了雙眼沉思許久,才赫然睜開。
  「很抱歉我損毀了飯店的許多設備,一切損失我照價賠償,細節就和羅秘書商量吧。」
  「那個您說的聲音……」
  「根本沒什麼怪聲音,是我太累了,一時胡思亂想。」他筆直有力地大步踱回自己房內,穿上厚外套。
  「你亂講!你明明就聽得到我的聲音,為什麼要說謊?」鈴鐺聲與少女聲暴躁地追在他身後。
  「雷總,你要去哪?」
  「我出去追查一下日本電視台工作小組在這附近的拍攝地點,我的翹家學生可能會跟在她的導演叔叔身邊。」如果再找不到她,只好打道回府。
  他的精神狀況已瀕臨警戒邊緣。
  「你在演戲!你假裝你和大家一樣聽不見我的聲音,可是你根本就聽得見!」
  「雷總,這種事找服務生去做就好,你大可待在房裡等候他的追查結果……」
  他就是不要待在屋裡,寧可自己到外頭跑一趟。
  「喂,你不是說非要把我找出來不可,你真的不找了嗎?為什麼你要假裝聽不見我的聲音?」少女的鈴聲急了起來。
  沒聽見,我什麼也沒聽見。雷海棠冷著一張鐵面,不斷地自我暗示。
  「喂,你總該聽過『陰魂不散』這句成語吧。為什麼還會不明瞭我是什麼呢?」
  連續數天的過度疲憊與睡眠不足,可能使聲波轉換為神經活動的機械連鎖反應出現微妙的障礙,使得他聽見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更有可能這是精神上承受過度壓力而導致的心因性疾病,它合理地解釋了心理狀況對腦部生理化學反應產生的影響。
  因此,那女孩的聲音與鈴聲是「根本不存在的」!
  他憤恨地猛力將手指戳入厚皮手套內,拉攏外套衣襟,整裝出擊。
  「你好歹也知道什麼叫孤魂野鬼吧?你多少也該聽人講過什麼叫怪力亂神吧?難道你的漢語能力比我還爛嗎?」鈴鐺聲憤慨地迴盪著。
  「服務生,我再租用你的吉普車兩天。」雷海棠冷漠地從皮夾內抽出大鈔,完全無視震耳欲聾的聒噪聲。
  「雷海棠,你竟然藐視本格格!你不知道冒犯幽魂會有什麼下場嗎,啊?」
  「羅秘書,回台北後暫時別在我的行事歷上排任何活動,我要休個假。」消除壓力。
  「我又沒有對你怎樣,只是好奇你為何會聽見我的聲音罷了!」蠻橫的鈴鐺聲追著他大步離去的勢子。「難不成你嫌我聲音難聽,非要看我顯出三百年前炸得一團糊爛的模樣不可,啊?!」
  「啊──」羅秘書和蒙古青年的驚叫突然以千軍萬馬之勢沖爆屋頂,飯店後頭的雞狗牛羊被嚇得嘶吼亂竄。
  「謝謝你們這麼熱情的告別。」雷海棠一面跨上吉普車,一面咬牙低咒。
  「雷總,你的背後有……有……」羅秘書癱靠在一臉震驚的蒙古青年身上,猛烈顫抖。
  「有頭皮屑嗎?」他冷然一笑,狠狠發動老舊的吉普車引擎。「回台北替我買瓶海倫仙度絲吧。」
  老吉普車立即如炮彈般噴射而去,暴躁的引擎聲掩去了羅秘書和蒙古青年的瘋狂警告,將無聊的幻覺與陳舊旅舍一同遠遠拋在後頭,全力尋找失蹤的翹家學生。
  他沒想到這一去,不但永遠找不回他搜尋的人,還替自己惹來了一輩子也擺脫不掉的頑劣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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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9:27: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台北,MF健身俱樂部。
  偌大的豪華拳擊練習場,嶄新得彷彿才剛落成,沒人用過。拳擊台旁的沉重沙袋卻一副歷盡滄桑的老相,現在正被人以超速重拳連續攻擊,猛烈得彷彿非擊破它不可。
  沙袋旁的靠牆長椅上優雅地癱著一位長髮帥哥,一邊倒著香檳自我服侍,一邊傭懶觀賞拳擊手赤裸的雄健背肌與粗獷律動。
  「哎喲哎喲,你可別真的打爛我的沙袋呀,海棠老弟。」另一名健身教練型的中年人加人空曠的練習場。
  「隨他去吧,董哥。海棠從外蒙回來後就一路衰到極點,讓他盡情發洩一下,有益身心健康。」
  董哥撇了撇小鬍子,瞪視長椅上一副貴妃醉酒相的傢伙。「這是不是你們心理醫師所謂的某種治療?」
  「噢,我已經不是心理醫師了,現在是潛能開發中心的高級顧問。」
  「你這傢伙,換工作就像換女人一樣起勁。」董哥甩著毛巾上肩,一屁股重重坐下。
  「大卓,海棠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種激烈的打法,幾乎和職業拳擊手要上台殺人的狠勁一樣。
  「他呀,快被一堆烏事嘔斃了。」大卓悠然品嚐香檳。「誰教他要雞婆地答應學生家長,一定把翹家的丫頭追回來。結果咧,那丫頭跟著日本攝影隊跑到外蒙去,不小心在人家拍攝用的碉堡內被炸得粉身碎骨,連點屍首都找不到。」
  「媽呀,真的假的?」這玩笑也太扯了吧。
  「樂觀的說法,是『生死不明』,因為找不到屍體,所以遲遲無法開立死亡證明。不過海棠回台灣時可慘了。」
  「幹嘛?」
  「那丫頭的媽追著要他償命。」
  「是她自己管不好女兒,關海棠屁事?」
  「所以說,海棠這次是栽在雞婆二字之上了。」哈哈!
  「還哈!」這叫什麼朋友,虧他們還是多年同學。「就沒人站出來替海棠說句公道話嗎?」
  「有喔,你沒看到他那個波霸秘書多神勇。平常嬌嬌嗲嗲的千金大小姐,狠起來照樣可以潑婦罵街。光是海棠衝進火場救人的那一段,被她說得活像災難片裡的熱血英雄。」
  「人家做媽的可不吃這一套。」
  「沒錯,可是海棠硬是冷著臉皮,從頭到尾只會鞠躬說對不起,人家又能奈他何。」這招的確老奸。
  董哥若有所思地看著猛烈出拳的海棠,熾熱得大量汗水隨著激暴的動作飛濺在地。
  「我看海棠這下子嚴重了。」
  「他的確衰翻了。」大卓忙著笑,忽略了董哥的言外之意。「還記得前一陣子迷他迷到追來台灣的神阪小姐吧?」
  「不是不小心車禍住院嗎?」不過四肢健在、皮肉完好,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噢,海棠一從外蒙回來,就接到醫院通知,宣告神阪小姐成為植物人了。」
  董哥當場呆住。
  「小心下巴掉了,董哥。」海棠停下猛拳回座休息,看也沒看誰一眼地逕自拿起水瓶狂飲,任身上的汗水與嘴邊的礦泉水傾流而下,與渾身灼熱的熱氣一同蒸發。
  「植物人?」董哥仍不敢相信。漂漂亮亮的一個女孩,也不過二十歲,就從此變成植物人?
  「腦部撞擊過大,造成硬腦膜下出血。」大卓輕輕點著自己的腦門。「神阪家的人已經飛來台北找海棠算帳了。」
  「找他算什麼帳?又不是海棠開車撞她,是她自己不注意台北的交通狀況!」
  人前人後一直不表示任何意見的海棠,聽到董哥這番話,輕輕吐了一口氣。
  「我說海棠這傢伙,今年八成跟女人犯沖,不然就是撞了什麼邪。」大卓樂得開始大報八卦。「他一從外蒙回台灣,就直接衝到我家醫院神經科做檢查,看他是不是得了精神病。」
  「精神病?」董哥愣得根本無心注意海棠瞥來的殺人眼光。
  「他該他在外蒙的飯店裡聽到別人聽不見的怪聲,還……」大卓連忙把酒杯移開自己笑不停的嘴。「還看見衣服自己從衣櫥裡飛出來、皮夾騰在半空中……」
  「我是請你替我做檢查,不是替我做宣傳。」海棠冷著寒冰似的臉低聲警告。
  「但大卓說的事情很有趣……」董哥瞄到海棠的殺氣時,立刻轉口。「可惜我沒興趣再聽下去。」
  大卓也很識相地品嚐他的香檳,不多廢話。
  「檢查結果如何?」海棠專注地拆著拳套與護手繃帶。
  大卓直到自己慢慢啜完杯中的晶瑩瓊液,才懶懶地開口,「腦波正常。既沒有任何高標準神經傳導物質存在,大腦顳臑葉也沒有任何異常活動,一切檢測結果都是,正常。」
  「那是什麼意思?」董哥除了「正常」二字之外,其它的全聽得一團糊塗。
  「意思是,海棠的腦子在理論上沒有任何毛病。」
  「精神壓力方面呢?」海棠低頭收拾著裝備,狀若無心地問道。
  「依據檢測結果,你的耐力比壓力強太多。你得再加把勁多多虐待自己,才有機會登上神經病寶座。」
  「大卓,可不可以用簡單的人話再講一遍?」
  大卓瞟著董哥歎氣。肌肉太發達的男人,腦袋似乎都只是拿來裝飾用的,不具任何思考功能,平常卻還有臉笑他太過纖瘦,小白臉一個。
  「說得八卦一點,海棠會遇到那些事是因為他撞邪了。偏偏他硬要我提出可以量化的科學證據,證明這是無稽之談。」
  「這本來就是無稽之談。我只是壓力太大而產生一點小毛病,跟怪力亂神的事毫無關係。」
  「噢,雷先生,我可能得很抱歉地告訴你,你正常得可以去競選十大傑出青年了,連一點小毛病也沒有。」
  「那他真是撞邪了。」董哥雙眼閃閃發亮。
  「這是不可能的事。」海棠語氣冷淡,扔下拳套的力道卻幾乎打穿椅墊。「我之前告訴你的反常異狀,當笑話聽聽就算!」
  「啊,打從國中跟你同班六年以來,直到現在,第一次聽到你開口說笑話。」
  董哥在一旁環胸撇嘴,他也不認為海棠是會開玩笑的料。一張鋼鐵似的臉皮,似乎連笑一笑也不會。
  「你學醫出身,居然提出這種毫無科學根據的結論?」海棠逸出一絲鄙視神情,瞥向大卓。
  「我愛死這種超越科學領域的靈異事件了,我甚至早就想用前世今生那套催眠法治療病人。」他吊兒郎當地聳肩挑眉。
  「卓爸鐵定會因此斃了你。」海棠冷咄。
  「所以我已經不在我老子的醫院看診。」
  「你家的女病人會一下子少很多。」董哥甚至認為卓家的醫院業績,全是靠大卓那張俊臉撐起來的。「海棠,我有一點倒很好奇,你現在還有聽見我們聽不到的怪聲音嗎?」
  海棠寒冰似的神情不動如山,赤裸的糾結肌肉卻微微抽緊了一下。
  「當然沒有。」他堅決有力地大步邁向浴室。「我今天就練到此為止,拜。」
  「喂,你要走了?」大卓連忙起身。「待會你要去哪?」
  「台大醫院。」得探望神阪玲奈一趟。
  「那好,順便載我一程,我的車送廠維修了。」大卓刻意朝海棠消失的方向大喊,邪邪她笑著坐回去等待。
  「什麼順道載你一程,」董哥斜眼輕吁。「你根本是想去看好戲。」
  「哪有,我怎麼會這麼沒人性!」真是委屈。「我是專程助海棠一臂之力,免得那個跟黑道掛勾的神阪家族會對海棠不利。」
  「海棠真要有什麼不利,第一個落跑的鐵定是你!」
          ☆          ☆          ☆
  鐵灰色的積架飛馳在山區公路,駕駛人骨節分明的大手傭懶地架在方向盤上,看似輕鬆卻極度精準地駕馭著每一個動作,彷彿享受著機械性與靈活度臻於完美的快感。
  「與其搶著當你的女人,還不如當你的車。」大卓支手撐額,坐在駕駛座旁無力地瞥海棠一眼。
  海棠恍若無聞,流暢地操縱著排檔桿,在崎嶇山路上優美平滑地駛出一道銀色弧光。
  「你現在可以說出真正的診斷結果了。」海棠輕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你一切正常,只是撞邪而已。」大卓痞痞地聳肩。
  海棠不語,一直專注地凝視前方。
  他們兩人都明白,那句撞邪,根本是大卓用來惹惱他的鬼話。大卓知道海棠最排斥邪異之說,卻老愛朝海棠的禁忌挑釁。這感覺好比去惹一隻被綁住的凶暴狼狗,有股找死的樂趣。
  「哎,好吧。」大卓暫時投降。「我承認我那句撞邪的確是在胡說八道,但我實在檢驗不出你到底哪裡有問題。要不要跟我談談?」
  「從國中起,你跟我談的廢話還不夠多?」
  「不是以朋友的身份跟我談,而是站在心理分析的角度來談。」
  「該知道的事你全知道了。」
  「人際壓力、感情壓力、工作壓力、家庭壓力,這些我全解析過了,但你的幻覺呈現方式依舊很不尋常。」大卓板起談正事專用的嚴肅面孔。「一個帶著鈴鐺、沒有形體的蒙古少女……依據你的過往經驗,你生命中不曾有這樣的意象出現,這個『少女』的概念就變得分外奇特。」
  她代表著海棠什麼樣的深層意識?
  「你能夠再深入描述這個蒙古女孩嗎?」
  海棠的神情出現微微僵硬,他抓放了一下緊握方向盤的手指。
  「她……自稱是蒙古格格,叫做鈴兒,死於三百年前,當時才十五歲,死亡地點大約是我在外蒙住的現代飯店那一區。」
  「嗯哼。」大卓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她說話的確有某種獨特口音,不是慣用漢語的族群。」
  「外蒙本來就不說普通話。」自有一套語言體系。「描述一下她的模樣。」
  海棠面部肌肉隱隱抽動。「我看不見她。」
  「你沒有辦法看清楚她的長相及服裝,還是你很難描述出你看到的影像?」
  「我根本看不見她。」海棠一字一字地說。
  「沒有形體,只有聲音存在,嗯?」
  「羅秘書說她看到過,就攀在我背後,血肉模糊,像是由支離破碎的殘骸拼接而成。」
  「先不談羅秘書,她的意念可能是被你的幻覺引導。」不具任何代表性。「那個鈴鐺什麼格格的……啊,鈴兒是吧,都在對你說些什麼?」
  「屁話。」
  突然間,海棠倏地猛踩煞車,在彎曲的山崖路上緊急大轉彎,刺耳的尖銳聲響伴隨車尾差點飛甩出車道的危機驚動著車內兩人。直到海棠奮力將車子駛回之前的平穩狀況,兩人才吁了一口氣。
  「你在幹什麼?」大卓的魂差點被嚇跑了。
  「抱歉。」海棠極力忍下一臉痛苦的表情,卻忍不住空出一隻手通通耳朵。
  「還好剛才路上沒其它的車,不然咱們哥倆就一塊『上路』了。」大車皺起眉頭。「你耳朵怎麼了?」
  「沒事。」
  「是嗎?看你那副表情,好像耳膜差點被噪音爆破。」剛才的煞車聲雖然駭人,但還沒駭到那種地步吧。「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沒有!」
  大卓挑眉斜睨。否認得太迅速有力了,有問題。
  「好,言歸正傳,那個鈴兒都在對你說些什麼屁話?」
  「等一下……」海棠咬緊牙根,彷彿正抗拒著某種強大的干擾力量。
  「喂,海棠?」臉色都發白了,怎麼回事?「你要不要把車停一下,我們換手開?」
  逼近極限的自制力在海棠的額上浮突成條條青筋,方向盤的操控也變得暴躁起來。
  「海棠!」大卓手心開始冒冷汗。「靠邊停,快把車子靠邊停下!」
  輪胎打滑的刺耳噪音不斷揚起,大卓在車內像坐雲霄飛車似的東倒西歪,被海棠粗暴的駕駛甩得頭昏腦脹。
  「海棠!」他簡直瘋了,根本聽不進人話。
  大卓豁出去地跨腳過去踩煞車,拚命搶控海棠的方向盤。
  「夠了!別在我耳邊鬼吼鬼叫!」海棠在大卓的糾纏中憤恨一喝,幾乎震破大卓腦門。
  千鈞一髮的猛力煞車,終於在積架撞入山壁的前一刻成功煞住瘋狂衝力,車內兩人早已扭成一團。
  大卓虛脫地攤在座上喘了許久,才慢慢穩定。老天,要不是他及時插手控車,現在的他不是已經撞壁就是翻下山谷去。
  「你他媽的到底發什麼神經……海棠?」大卓在看見海棠的狀況的剎那,忘了發火。
  海棠痛苦地捂著雙耳,靠在方向盤上,被壓到的喇叭發出連續不斷的要命尖響。
  「海棠,」大卓連忙拉他離開方向盤。「怎麼回……」
  「我說我聽不見就是聽不見!別以為用這種方法就可以引起我的注意!」
  大卓被他赫然暴出的狂吼嚇呆了。
  「閉上你的狗嘴!我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我管你什麼蒙古格格、什麼百年幽魂,全都給我滾!滾!」
  海棠暴怒地開門下車,甩上車門的力道震得車內大卓為之一跳。
  大卓錯愕地緩緩下車,看著海棠對著空無一人的四周憤怒咆哮,自導自演著獨腳戲。
  「不要拿著鈴鐺在我耳邊甩不停,我受夠了這種噪音!」
  「我不管鈴鐺是你他媽的什麼陪葬品、不管幾百年來沒人聽見你說話有多委屈,這些統統不關我的事!別再跟我吠個不停!」
  「滾!老子這輩子就是不信怪力亂神,就算你辯破了嘴,我一個字也不會信!」
  「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三百年來只有我聽得見你的聲音,你再問也沒有用!我還寧可我什麼也聽不見!」
  這下子,臉色發白的變成大卓。他一直靜靜呆立車邊看著海棠發飆,足足飆了快一個小時,才勉強讓海棠聽見他的聲音,勸海棠最好趁傍晚車陣還未堵塞之前下山趕往市區。
  車子改由大卓駕駛,但他一點說笑的心情也沒有,兩人沉默地坐在車內,在動彈不得的中山北路車陣中緩緩地前進。
  氣氛肅殺,宛若他們正要參加一場喪禮。
  「海棠。」塞車塞了半個多小時後,大卓才鼓起勇氣。「你還好嗎?」
  「不好。」
  「看得出來。」大卓自己也不太好,嚇歪了。「待會到台大醫院探視神阪小姐後,你到我家去,我開點鎮定劑給你。或許……再排個時間替你重新檢查一次。」
  他沒想到海棠「發病」的症狀會這麼嚴重。
  「不必,你只要別再提到之前的話題就行。」海棠憔悴地望著璀璨的都會夜景。
  「什麼話題?」他自己都忘了。
  「她……」海棠厭惡地搬了皺眉頭。「那個鈴兒無法容忍別人藐視她的存在,以及她說的話。一旦冒犯到她,我就會被整得情緒失控。」
  「你就是因此才差點拆了人家外蒙的小飯店?」
  「不是差點,是真的毀了整個房間。」
  「啊。」早知道就不該搭他便車,現在如同坐在一顆炸彈旁。「你說鈴兒無法容忍別人冒犯她,難道她聽得見我剛才問你的話?」
  「她一直都黏在我身旁。」
  「什麼?」
  海棠微微側頭冷睇大卓,瞟得他渾身發涼。
  「她現在正在我們倆之間。」
  大卓呆看他許久,直到後方車輛叭聲大作,才把車子再往車陣中前移一些些。
  「你不是看不見她嗎?」
  「但我聽得見。」
  「那剛才在健身房呢,你也一直聽見她在聒噪?」
  海棠仰頭一靠,深深歎息。「對。」
  他一千一萬個不願意承認這種鳥事,但在心理醫師面前,想要獲得準確的治療,得先誠實。
  「她一直不停地對你說話?」大卓明知此時不宜追問,卻仍忍不住刺探。
  「她從早說到晚,一直追問我為什麼聽得見她的聲音,只有我入睡的時候才給我片刻安寧。」
  「真有良心。」大卓輕笑。
  「這是精神分裂的症狀吧。」海棠幾乎對自己絕望了。
  「別太快下結論,這或許只是輕度妄想症而已。」為了安撫老友,大卓只得昧著良心說鬼話。
  「你剛才看到的狀況,還能稱做輕度?」海棠可沒那麼好哄。
  「我想你心裡還是很介意自己不得不放棄學業、繼承家業的事吧?」大卓緩緩將車往前爬行一些。「在中文研究所幾乎到手的博士學位,因為你姑姑一句哀求,就化為泡影,從此投身家族陶瓷事業。」
  「這跟我的妄想症有什麼關係?」
  「如果你當初沒有犧牲自己的理想,繼續念下去,你到了外蒙最想做的是什麼?」
  「考古!」海棠的深沉眼眸霍然閃動活躍的光芒。「我在外蒙待的車車爾勒格正是清代古戰場,舊稱塔密爾,很多流散的戰爭史跡都可能在此地得到答案。」
  大車無奈一歎。「你還是老樣子。」一談到史料就雙眼閃閃發光。
  海棠眼中的光芒在剎那間回到現實中,陰沉下來。
  「我目前只能做比較粗略的推測。你之所以會聽到一位蒙古女孩的嘮叨聲,或許正是你放棄鑽研文史的一種心理補償。你表面上是為了尋找翹家學生才到外蒙,內心卻渴望能趁此機會在外蒙進行歷史探索。這份無法完成的心願,在你心裡就化為一名蒙古女孩的形象,不斷逼迫你聆聽她、面對她。」
  「面對我心底真正的渴望……」海棠正沉思著這項合理結論時,腦門突然痛得像被人一箭刺穿。
  「喂,又怎麼了?」
  海棠咬牙狠狠捂著耳朵,彷彿這車裡有著震耳欲聾的巨響。
  「海棠,你又聽到了什麼?說出來!不要壓抑!」
  「她又開始發飆!」海棠吼得才像在發飆。
  「她說什麼?講出來!」突然流動起來的車潮逼得大卓不得不小心駕駛,可是海棠心理障礙的關鍵就在眼前。
  「她說她才不是什麼心理補償,她才不屑當什麼我心底真正的渴望。她說鬼就是鬼,還有什麼好否認的!」
  「先冷靜一下,海棠。這……」該死,眼前的十字路口開始一團亂,車內又正巧面臨天人交戰。
  「夠了,我受夠了!你聽見了沒有,別再黏著我耳朵囉唆!」
  「海棠,拜託你千萬別在這時候再發作一次!」他已經夠忙亂的。
  「這世上根本沒有鬼的存在!那種毫無科學根據的謬論,打死我都不承認!」
  「海棠,你……」
  「這全都是幻覺,來自我心理障礙產生的幻覺!」唯有厲聲咆哮出他的信念,才能鎮住嘈雜的少女咒罵與鈴聲。「我寧可當個神經病,也不相信世上有鬼這種東西!荒唐透頂的狗屁玩意兒!」
  「冷靜點,海棠!」
  之後長達半個多小時的車程,全在怒吼與拉扯的激戰中度過。抵達台大醫院時,他倆活像歷劫歸來的落魄逃犯。
  「雷總?卓醫師?」病房外的羅秘書看到他倆的狼狽相,不覺愕然。「你們怎麼了?」
  「先說神阪小姐的狀況怎麼了。」海棠只剩最後一口氣,硬撐著冷然無事的鎮定。
  「老樣子,這輩子只能當個植物人。神阪家的人正在病房裡,情緒不太穩定。」
  海棠捏住鼻樑,許久之後才輕歎地邁入病房。
  「雷總!」羅秘書焦急叮嚀。「小心應付!千萬則答應他們的要求……」
  「打擾了。」海棠一進病房,立即改以日語應對。
  神阪小姐蒼白地躺在雪色病床上,她的父親崩潰地埋首雙掌間,泣不成聲,三位哥哥有的眼眶紅腫、有的一臉凝滯、有的神色沉重。
  「這事你打算怎麼處置,雷先生?」三位兄長直接切入重點。
  「你們希望我怎麼處置?」
  霎時病房內一片冷凝。
  神阪家的人知道,是他們家的寶貝嬌娃自己迷上雷海棠,跑到台灣倒追他而不小心遇到車禍,自作自受,這項意外與雷海棠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甚至在玲奈還未追來台北前就聲明過對她沒興趣。但是……
  「玲奈畢竟是我們家唯一的女孩,也是我父親最疼惜的寶貝。我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替她完成心願。」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有,娶她。」
  海棠面無表情,也沒有任何反應,直到數秒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娶她?」怎麼會導出這種結論?
  「就算是一種形式上的補償。」神阪家的兄長語氣中滿含壓迫性。「我們在日本請的法師說,唯有如此,才能達成她最後的願望。」
  「只要是合理範圍內的補償,我一定全力辦到。不合理的部分,我無法苟同。」
  「你什麼意思?!」日方的氣焰一擁而上。
  「你們由哪一點判定她的心願就是要我娶她?」
  「我們已經說過,這是法師卜出的……」
  「我問的不是什麼法師的意見,而是她的個人意願。」
  「她當然願意!光看她追著你跑的熱忱,就足以證明!」
  海棠皺眉。神阪玲奈愛玩,但還沒愛玩到捨得拿自己的終身大事來胡鬧。這位被父兄過分溺愛的嬌嬌女,對任何新鮮事都只有三分鐘熱度。今天可以迷戀米老鼠,明天可以迷戀唐老鴨,她可以為了買到限量發行的造形芭比飛到美國,也可以為了參加偶像巨星的告別演唱會飛往澳洲。
  她先前才公開發願要獻身給李奧納多,隨後卻飛到台灣來說要和他談場戀愛。
  「你不願意娶玲奈嗎?雷先生。」神阪玲奈的父親終於抬眼,紅腫的雙眼殺出一道陰寒冷光。
  「如果你能確定她真的想嫁,我就娶。」他並不是個負不起責任的男人。
  「她都已經成為植物人了,怎麼給你明確的答覆?!」
  「所以就由你們幾位兄長擅自作主,外加法師的胡言亂語,判定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嫁給我?」
  「我們在嫁妝上絕不會虧待你。」這位父親始終森寒著臉。
  「我不需要你們任何東西。」
  「你要的就只是一個確定的答案?」玲奈的父親怨毒地起身狠瞪。「好,我立刻請法師到台灣來,讓他證明給你看!」
  海棠厭惡得幾乎反胃。
  「能否請你採取更科學化的手段?」他近來已經受夠了怪力亂神的狗屁歪理,不想再來個法師湊熱鬧。
  「別輕視靈異的力量。」
  海棠毫不理會這句話。「我們可以由神阪小姐的人格、性向、日記或人際網絡上搜尋資料,解析出她內心可能有的渴望。只要找出合理的結論,我一定全力相助,幫她完成任何心願。」就算得娶她也無妨。
  反正什麼人當他的妻子都行,植物人也沒差。
  「既然你要的只是個答案,何必干涉我們採取什麼方式?」
  「我要的是科學性的實證。」
  「我看你要的是逃避責任,所以百般刁難。」
  海棠握緊了拳頭。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就叫做百般刁難?
  「我說過我不娶神阪小姐嗎?我說過我不會負任何責任嗎?我從一開始就聲明得很清楚,我要的只是一個確實的證據而已,一個理性、客觀、科學、符合邏輯的證據!」他氣焰冷冽地逼近神阪一家人。「我說過我會全力協助,我提出了我們可以採取的方式,我誠心誠意站在這裡盡一份根本與我無關的道義責任,而這就是你們給我的響應?找個法師?!」
  「你太小看法師的力量……」
  「我不會小看,因為我根本不看!你們找完法師,是不是還要請個道士?要不要請和尚來誦經、請牧師來驅邪?我尊重信仰的力量,但我絕不接受任何迷信的作法!」
  「雷海棠,你……」
  「大哥!」兄弟兩人連忙拉住大哥的攻勢。
  「雷先生,這世上除了科學之外,還存在許多科學無法解釋的神秘力量。」玲奈的父親隱然動怒。
  「那請用科學可以解釋的方式來說服我吧。」
  「你這混蛋!」大哥衝上去猛然出拳,啪的一聲,不是打中海棠冷峻的臉,而是被海棠結實的大掌正面扣住,整只拳頭被他輕鬆箝在掌中。
  「我以為你們會用比較理性的態度和我談判。」
  「放手!」任憑精瘦的大哥如何掙扎,硬是抽不回被海棠穩穩箝住的拳頭。
  「這裡是醫院!請保持安靜……啊!」原本衝進來責罵的護士,突然驚恐地放聲尖叫。
  所有的人在視線順勢調往病床的剎那愣住了。
  病床上已癱成植物人的神阪玲奈竟突然挺身坐起,硬直而不自然的動作宛如殭屍,身上點滴與導管全都因此混亂糾纏,蒼白的臉上撐著一雙佈滿血絲的大眼……
  狠狠瞪著雷海棠!
  「玲奈!」
  「你清醒了?玲奈!」
  神阪家的人全激切地一擁而上。
  「醫生……快叫醫生來!」護士驚駭地連忙按下床邊緊急鈴,這種清醒方式簡直詭異。
  「拎奈,爸爸一直都在為你誦經祈福,希望你康復,老天聽到我的祈求了,袖真的聽到了!」突來的奇跡令他忍不住抱住女兒放聲痛哭。
  「玲奈?」其中一名哥哥直覺她神情有異。「怎麼了?」為何一直膛眼瞪著雷海棠?
  海棠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不確定他是否在神阪玲奈臉上看見一抹挑釁。
  「玲奈?」她居然一把推開自己的父親,看也不看他一眼。
  「雷海棠,我說過會讓你見識到本格格的能耐。」神阪玲奈霸氣十足地揚起一邊嘴角,直瞪海棠。
  「玲奈?」神阪一家全莫名地擔憂起來。「你怎麼了?你……到底在說什麼?」
  沒有一個人聽得懂她那句低語,除了錯愕僵立原地的海棠。他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因為全場只有他懂得那古老的語言……
  神阪玲奈說的是蒙古話,幾乎失傳的古式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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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9:28: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你把神阪玲奈帶回你老家去住了?!」大卓在電話的另一頭狂吠。
  「沒,我帶她到我的大廈來。」海棠凝視著趴在整片落地玻璃窗上眺望都會夜景的玲奈。
  「神阪家的那票人居然會同意讓你這麼做?」
  「當然不同意,可是他們沒一個人敢違逆神阪玲奈的命令。」
  「那群縱容過度的變態男人。」捧玲奈像捧尊菩薩似的。大卓輕咄。「玲奈公主的狀況如何?還會說些奇怪的的語言嗎?」
  「她會說中文就已經是最詭異的怪事。」
  神阪玲奈根本不懂的中文,在清醒之後突然變得流暢無比,日文反倒一個字也不會,完全忘記自己的母語。
  但海棠記得,她在清醒時說的第一句,確實是蒙古話。
  「海棠,我不管這位玲奈大小姐有多驕縱,都請你務必帶她到醫院做徹底檢查,她這種長期昏迷後突然清醒的狀況真的不對勁。」
  「她的老哥、老爸明天一早就會帶她去。」不可思議的是,她面對父兄的態度像是面對陌生人,完全不接受他們安排一名隨身女傭的意見,也完全排斥他們任何勸誡。
  「難得的幾天休假,你居然糟蹋在擔任公主保母的責任上,還得兼任人家父女間的中日文翻譯員。」
  「神阪先生說明天他自會另聘一名翻譯,免得我從中……」浴室內傳出的尖叫聲令海棠一驚。「有空再談,拜!」
  他將電話一丟就火速飛往浴室。才剛清醒的病人隨時都有可能陷入機能障礙,他不該放任她一人自由活動。
  「怎麼……」他衝往門口打開浴室的燈,就被裡頭怪異的景象楞住。
  「這個電話筒……它……它居然……」
  玲奈兩手緊抓著打開的蓮蓬頭,強大的水勁猛烈地直衝她臉上。她像是搞不懂怎麼回事似的,呆呆地任由水花狂亂地衝向自己,嗆得她眼也睜不開、話也沒法講。
  「你在幹什麼?」他不耐煩地關上水龍頭。
  她無法回神地癱坐地上猛喘氣,渾身濕漉地緊盯著手裡抓的怪異電話筒。她在外蒙那家現代化的飯店看過這種會噴水的東西,可它是釘死在牆面上,不會動。這支晶黑光滑的電話筒卻可以拿下來,水勁比她想像的還猛。
  「原來這支電話筒不會跑出聲音,而會跑出水。」
  海棠一愣。她目前的精神狀況究竟如何?不會真的連基本的生活常識都忘了吧?
  「神阪小姐……」
  「我跟你說過了,我叫鈴兒。以你的平民身份,該稱呼我為鈴兒格格!」講這麼多遍了還搞不懂,真是笨。
  海棠神色一沉,臉皮緊繃。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得知我有妄想症的事,但我再次鄭重聲明,我一點也不喜歡有人拿這件事跟我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他以為他是誰啊。「我說我就是你從外蒙帶回來的那個倩女幽魂。怎麼,你聽不懂我說的漢語嗎?還是你又想假裝根本聽不見我的聲音?」
  這簡直難以置信。以前那個纖弱嬌嗲、動不動就裝無辜賣可憐的神阪玲奈,竟會擺出一副狂妄挑釁的強勢姿態。
  「雖然未經他人同意,我不該動用這副軀體,但為了徹底給你個教訓,也只好借一下這沒了靈體的空殼了。」
  「給我教訓?」
  「你,很不尋常。」她豪氣地與他對立,眼中略帶讚賞。「我死了這麼多年,你是我碰到第一個完全不信邪的傢伙,偏偏也是唯一聽得見我的聲音的男人。」
  「啊。」他面無表情,也不帶絲毫情緒。
  「可是你實在不該做出如此冒犯靈異的事。我是個確實存在的亡魂,你也確實感受得到我。我沒有惡意,只是想和你聊聊、做個朋友,你卻無禮地糟蹋我的一片好意。」
  「嗯。」
  「現在你可知道我的厲害了吧。我不但可以讓你看得見我,也不會讓你再有機會假裝聽不見我的聲音。這就是身為鬼的尊嚴!」
  「神阪小姐……」
  「叫我鈴兒格格!」她半吼道。「我只是借用這個人的軀體,可沒借用她的身份。我不會做這種乘機佔人便宜的事!」
  「你的……」
  「雖然我是三百年前的死人,我對你們現代科技生活卻非常瞭解。只不過我一直待在蒙古,沒到過這種城鎮,才會對這兒的一切有些陌生,但我的適應力強得很!」她抓著蓮蓬頭,用力聲明。
  「如果你只是想為剛才被水柱沖昏的事找台階下,你大可不必……」
  她突然大聲截斷他的話語。「像我在跟著你的這幾天就已經學習到更新的……的……那個什麼遜……」
  「信息。」
  「對!信息!」這個詞用得好,很有先進文明的味道。「我現在不但知道你那種孤零零的話筒叫大哥大,還知道送你上這層二十二樓高房子的東西叫電梯!」
  「嗯。你獻寶獻夠了嗎?」
  「差不多了。」先保留一手,別讓他摸清她到底有多厲害,日後好使出絕招嚇他個目瞪口呆,哈哈。
  「那你可以去換衣服了嗎?」
  「我為什麼要換衣服?我穿這樣有什麼不對……」當她垂眼審視自己時,哇地一聲猛然大叫,羞憤地將蓮蓬頭摔往他身上。「你不要臉!」
  她一身才從醫院穿回來的便服,在之前水花亂灑之下變成貼身半透明的第二層肌膚,曲線畢露。
  「下流的傢伙,你竟敢觀望這麼久才告訴我!」她雙手環胸地極力嘶吼。
  「我從剛才就一直想跟你說。」
  「噢,謝謝你的好心提醒,真令我感動得要命!現在你又何必愣在那兒,還不快退下!」
  海棠胸膛明顯地起伏著,彷彿正咬牙忍著什麼。
  這裡是誰的地盤?他又為什麼再一次因無聊的愧疚感而干下蠢事,順著她的意思讓她跟進來住?
  「如果你後悔住進我這兒的話,我可以替你聯絡你的父親……」
  「不,不要!我不要跟那些陌生人在一起,而且我根本聽不懂他們說的話!」
  他竟在她眼中看到一絲驚慌。
  「你怕他們?」
  「當然不是,我鈴兒什麼時候怕過人了!我只是……什麼人都不認得地跟你到這兒來,就只認得你。再給我點時間適應,我鐵定能和那些人打成一片!」
  她眼中的戒懼卻和傲慢的口氣不相吻合。
  「你真的什麼人都不認得了?」
  「你為什麼老在懷疑我說的話?!」氣死人也。「我們蒙古人最講信用,這是從成吉思可汗起就代代流傳的訓誡。你懷疑我的話,就是污辱我的祖先!」
  「抱歉。」他今天一天已經折騰夠了,索性轉身離去,懶得再辯。「你的東西我全放到客房去了,一切請自便,有事再叫我。」
  「喂!你……」她喚住他的勢子喊到一半就收回。她不是有意要凶他的,只是他不該三番兩次地冒犯遊牧民族向來看重的信用。
  可是他好像真的累了,改天再教育他吧。
  她環顧豪華耀眼的浴室。光這間浴室,就比他在外蒙住的上等客房還大。而且他住的房子好高,剛才從窗外望去,遠山遠樹歷歷在目,底下的人們變得好小,只剩一點點。老天爺在天上看人間,約莫就是這番景象吧。
  鏡子中的反影,才是最令她不自在的主因。
  這個神阪玲奈真是位美女,皮膚白得像馬奶似的,細膩得像羊脂。豐乳纖腰,女人味十足,卻長得一副楚楚可憐的娃兒相。可惜這雙手臂……
  她拉起袖子,無奈一歎。
  怎會有人手臂細成這樣?這怎麼牽得動牛羊牲畜呢,頂多只有力氣拉拉小狗。這手心也嫩得不像話,就算不騎馬拉韁,好歹也該拿過鍋碗瓢盆吧。真搞不懂這女人是怎麼活到現在的,難怪之前會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
  平日白活不做事,準會遭老天懲罰。
  「格格我就附在你身上,替你多做善事積功德,算是報答!」畢竟是這沒了靈體的空殼讓她有機會到人間遊歷,享受再次為人的感覺。
  可是雷海棠他剛才見著如此妖嬈的落水美女,為何一點反應也沒有?
  她窩在客房內邊更衣邊傷腦筋。
  他的秘書很美麗,他的家教學生很漂亮,他卻一個也不心動,怪怪。該不會……他喜歡男人吧?剛才在醫院和雷海棠同行的那個「拙」醫師,看來的確很可疑。一個大男人長得細皮嫩肉、瘦不拉機的,淨有張標緻的臉。想來他醫術也不怎麼樣,才會被人叫大「拙」。
  這年頭,怪人怪事還真多。
  「鈴兒格格!」門口爆起的獅子吼嚇了她一跳。
  「幹嘛呀……」叫這麼大聲。
  「你父親又打電話來,他要跟你說話。」早知要吼她「鈴兒格格」才有反應,他之前就不必那麼浪費地猛喚「神阪小姐」。
  「我父親早三百年前就死了,他哪會打電話給我。」
  「接、電、話。」他捺著最大性子輕聲細語,遞話筒的手卻暴浮淡青的血管。
  這傢伙,有夠惡霸。
  「喂……啊!」她才聽一句就嚇得把話筒丟回海棠手裡。「又是那個人,他為什麼每隔半小時就打來煩我?」
  「他是你爸爸,你有義務向他報告你的狀況。」
  「可是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講什麼。」
  海棠咕噥低咒,轉過話筒以日文向神阪先生說明情況。
  「跟你父親說幾句話。」他又將話筒貼至她耳邊。
  「我不會講日文。」
  「那就說中文。」
  「為什麼?」對方明明也聽不懂中文,何必白費力氣!
  「就算你不記得他,他仍是你的父親。他從一開始就為你擔心得要命,你難道連安慰他一下都不行?」
  鈴兒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乖乖接過話筒。
  她足足對著話筒嗯嗯啊啊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對方感慨夠了、關懷夠了、嘮叨夠了,才結束這段雞同鴨講的獨白。
  海棠一直靠在她房門口凝視她,看得她愈發坐立難安。他是在監督她,還是守護在一旁打算隨時支持?憑她向來敏銳的直覺,她認為應該是後者。
  完了,這副軀體好像心臟不大好,心跳突然亂七八糟的。
  「我……我講完了。」她怯怯地把話筒遞給他。
  「那麼現在來講講你的問題。」
  她困窘地坐在柔軟的床沿。仔細想想,這似乎是她生平第一次遭遇「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狀況。她先前高嚷非跟定海棠不可的宣言,好像真的太大膽了點……
  「你到現在都還認為你自己是個鬼魂嗎?」
  「呃?」他口氣還真冷。「我本來就是啊。」
  「好,我就照著你的遊戲規則來玩。你要當一個附在人身上的鬼魂,行。你要忘掉從小疼你的父親與哥哥,行。你想隨時隨地跟著我,行。因為這是我欠你的,我理當順著你。」
  「你欠我的?」
  如果他在神阪玲奈追來台北之前狠下心腸嚴厲拒絕她,就不會有後來意外的車禍,也不會搞出這種女兒不認父親的亂局。
  「但我也有我的條件。你若要我順從你,就得相對地遵守我的規則。」
  鈴兒不解地望著他。他是不是在生氣?還是正在擺他公事公辦時慣用的架子?
  「只要是你家人打來的電話,你就一定得接。」
  「可是我根本聽不懂……」
  「我不管你懂不懂日文,他們都是你的家人。如果你想待在我這兒,就得定時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我人好好的,為什麼還得報……」
  「你自己作決定。想留在我這兒,或想滾回日本,悉聽尊便。」他不是她父兄,沒必要對她無條件寵溺到底。
  「我……好嘛,我聽你的總行了吧!」誰教她人生地不熟的,只能靠他。
  「還有,別再跟我扯什麼你是三百年前鬼魂的屁話。」
  這一句,可激爆了她的火氣。
  「你竟敢說那是屁話?!」她憤恨地跺腳起身。
  「隨便你怎麼形容,反正只要你跟在我身旁一天,就一天都別扯那團爛污。你想講,就請滾開我的眼界,什麼幽靈冤鬼地隨你去吠!」
  「你居然用這種態度看待亡靈!」
  海棠二話不說,大步衝往床邊,將散亂的衣物猛然塞入大提包內。
  「你幹什麼?」他該不會要攆她出去吧?他不會真的就此把她丟到街上吧?她完全不知這是哪裡,什麼人也不認得,她甚至不知該怎麼「回去」!
  海棠悍然扯走她企圖保留的衣物,頭也不回地疾速踱往客廳,一把抓起地放在玄關的鞋子開門往外丟,提包以及外套什麼的也全被他砸往外頭。
  「不要丟我的東西!不要……」
  她還來不及搶救,纖細的手臂就被他霍然箝住,霸道地拖往門外。
  「不要,我不要出去!不要把我丟出去!」她哭著全力抵抗,整個人幾乎快坐到地上去。
  「你儘管說吧,去對你神阪家的人扯那些鬼話!」
  「我沒有瞎扯,我說的都是真的!」
  淒厲的哭喊迴盪在頂樓這層獨立住戶的電梯口。
  「我不要走!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會替你聯絡你的家人,他們自會帶你回日本!」他硬是將已經坐在地上的小人兒拖出大門。
  「我不要!我不要!」她死命巴著他蠻悍的鐵臂不放。「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那麼說了!」
  她像個將被父母丟棄的小孩似的號啕大哭,完全不顧形象地嚷著纏緊他的手臂。這番過度情緒化的激烈反應令他為之一愣,差點鬆手。
  不行,這事若不徹徹底底聲明自己的立場,她鐵定又會明知故犯,拿他最深惡痛絕的鬼話來挑釁。
  他彎身箝住她的雙肩,鐵著心腸咬牙警告。
  「我說過,你若想跟著我就別再扯那些有的沒的,否則我絕對立刻送你回到你家人身邊,明白嗎?」
  鈴兒神魂未定地瞪著他,哽咽了兩聲才不甘不願地哭著點頭。
  海棠一把拉她起來,漠然收拾著電梯口凌亂的東西。
  「你幹嘛對關於靈異的話題這麼敏感?」
  他愣了一下,回頭望向神魂未定的神阪玲奈。看她故做強悍、臉上卻仍掛清淚的模樣,他很難強迫自己繼續殘忍下去。
  「凡是關於靈異的話題,都會令我不愉快。」
  「為什麼?」
  「時間不早了,你該上床休息。」他拎起大小雜物推她進門。
  「可是你只說這種話題令你不愉快,你沒說為什……」
  「你父親明早八點就要接你去醫院檢查,我勸你最好現在就回房就寢。」
  「我才不要去醫院做什麼檢查,我……」
  對講機傳來的電子音訊切斷她的抗議。
  「你父親來了。」海棠執對講機回頭傳話時,把她嚇得雞飛狗跳。
  「他來幹什麼?」現在才午夜十二點,離接她去醫院的時間未免太早了點。「他對我死纏爛打得還不夠嗎?他從我們離開醫院後一直打電話來搔擾得還不夠嗎?我不都已經乖乖接聽他的電話了,他還想怎樣?」
  任憑她怎麼嘰哇亂叫,海棠硬是逼她擺出感激的笑容,謝謝父親深夜特地跑來為她送上她從小不離手的寶貝床伴……
  德國史黛弗製造的典藏級泰迪熊。
  鈴兒又嗯嗯啊啊地應付神阪先生一個多小時。送走離情依依的父親後,才發覺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幸好她清醒之後就一直堅持要跟海棠走,否則若被這種親人接回家安養,她鐵定完蛋。
  「我五歲以後就不玩布娃娃了,現在居然要我抱著這玩意兒睡覺!」鈴兒對著泰迪熊大皺眉頭。「布娃娃倒也罷了,誰會抱頭布小熊睡覺?萬一母熊跑來了怎麼辦?」
  海棠根本不理她,逕自回書房。
  「還好你在我父親來之前就把丟出去的行囊撿回來,不然你就完了!」她理直氣壯地追上去討人情。
  「我還巴不得他看見我轟你出去的那一幕,」「為什麼?」她楞楞看著戴起眼鏡埋首工作的海棠。「那種場面要是給他看見了,你怎麼辦?」
  他自黑暗書房內桌上的小台燈前抬頭,鏡片上冷銳的反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若是他看見我在攆你,他會很樂意馬上帶你離開這裡。」
  「你就這麼不歡迎我嗎?」她怒斥。
  「我不記得我何時說過很歡迎你。」
  「是啊,你是被逼的,不得不帶我回這裡。可是無論你再怎麼不歡迎,你也沒法子趕我出去。」她半瞇起憤怒的眼眸。
  「玲奈,現在已經一點多了,該是你上床……」
  「叫我鈴兒格格!」她暴喝。
  海棠摘下眼鏡,眼神深幽地盯著她。
  她報復性地揚起一邊嘴角。「怎麼,我們之前不是才談好條件嗎?只要不違反你那兩項規矩,我就可以一直待在這裡。稱我為鈴兒格格,可沒違反哪一項吧?」
  「沒錯。」他只手橫掩下巴,目不轉睛。
  「那就不准再叫我其它的名字!」她悍然回瞪過去。「還有,不管你到哪裡去,我都會一路跟到底!」
  「為什麼?」
  鈴兒哼笑。「你不是不歡迎我嗎?你不是規矩特多嗎?你不是巴不得快快把我驅逐遠一點嗎?老實告訴你,你愈是不要的事,本格格偏就要!」
  「只要你不違反我的規則。」
  「那是當然的囉,海棠。」她這一嬌嗔,立刻看見他臉上浮現令她滿意的反感神色。
  「啊,你該不會很討厭別人這樣嗲嗲地叫你的名字吧?」
  他當然不會招認──尤其在她笑容萬分邪惡的狀況下。
  「你今晚是打算這樣耗下去了?」
  「至少我不會像小孩似的任你乖乖哄上床。」
  「剛才不知道是誰像小孩似的在門口又哭又叫,求我千萬別把她給扔出去。」
  鈴兒馬上炸紅整張臉。「抓別人的短處來作文章,你這算是什麼英雄好漢!」
  「我說過我是英雄好漢嗎?」他將眼鏡扔到桌上,重重沉入椅背中。「你為什麼那麼怕被人扔出去?」
  「我……我是怕找不到回蒙古的路!」她以誇張的手勢加重說服力。「之前我是跟著你的靈氣追到這裡,可我哪曉得這兒的人氣這麼混雜、這麼擁擠,害我感覺不到回去的路在哪裡!」
  海棠不理會她的鬼話連篇。「為什麼那麼怕被人扔出去?」
  一直氣焰高張的她突然變成被困入籠裡的小老鼠,慌張地在書房內大步亂竄。
  「你……你剛才口氣那麼凶,嚇都嚇死人了,我當然會怕。」
  「你怕的不是我的口氣吧。」他好整以暇地脾睨她困窘的倨強神情。「為什麼怕被人扔出去?」
  「你又為什麼老怕人提到靈異的話題?」
  尖銳的矛頭霎時對沖在一起,凝為一股緊張氣息。
  「要不要試試看?」他眼中隱隱閃動奇異的光芒。「看是我先回答你的問題,還是你先被我扔出去。」
  「你敢?!」明知他那副冷漠的笑容代表什麼意思,她就是不願乖乖認輸。「我並沒有違反任何規矩。我既沒有說我是三百年前死於邊關爆炸的亡魂,也沒有說我是因為氣你刻意忽視我而一路死纏爛打到台北,更沒有說我是為了向你證明我的存在而附身神阪玲奈的軀殼裡,你憑什麼攆我走?」
  海棠微微瞇起雙眼。「你這是在跟我玩遊戲?」
  「誰跟你玩遊戲來著!」她可是卯足全力地決定和他鬥。
  這種耍嘴皮子的小把戲,他只消一句話就能把她打得落花流水,但很奇妙的,他竟然不想拿商場上他最擅長的凶狠手腕來挫殺她。
  為什麼?
  他饒富興味地摩挲著下巴的胡碴。
  女人不都很擅長裝腔作勢嗎?裝嬌嗲也好、裝蠻悍也好,都是裝,散發著一股意欲吸引雄性獵物的搧惑氣息。而她,卻是真的在和他火並。宛如一隻對兇猛巨獅張爪示威的小貓咪,明知對手的強大卻寧死不認輸,硬要呲牙咧嘴地展示逗人的猙獰相。
  這或許是她無聊的新把戲,他倒覺得有趣。
  神阪玲奈是如何自創出「鈴兒格格」這樣的角色?她又是從哪探知他在外蒙碰到的怪事?是她昏迷時下意識接收到的訊息,還是神阪一家人在聯手演出這場戲?或是純粹基於她腦部重挫的原因而產生的人格異變?
  令他好奇的不是這出鬧劇,而是神阪玲奈不為人知的這一面。
  等他回神至她身上時,她早已被他神秘兮兮的沉默逼得陣腳大亂。
  他不會真的準備攆她出去吧?
  「坐。」見她愣愣地僵在原地,他微揚下巴比了比對桌的單人大沙發。「既然你不急著上床,就坐下慢慢談。」
  她先是警戒而防備地盯著海棠,而後才慢慢侵向那張可疑的沙發,像只接近不明物體的機伶小豹,試探性地伸手碰了它幾下。
  當她發覺沉入這張沙發的感覺是如此不可思議地柔軟與舒適,警戒的焦點立即轉移至海棠臉上。
  他的態度為什麼突然改變?他在打什麼主意?
  「我不是有意要用扔你出去的方式恐嚇你,只是覺得有必要讓你搞清楚觸犯我的禁忌的嚴重性。」
  她怔怔地望著他。
  「我非常厭惡靈異的話題,原因之一,可能正是因為我父親非常沉迷此道。」
  「這樣……有什麼不好嗎?」
  「就個人信仰來看,沒什麼不好。但當他的個人嗜好影響到了大局,就非常糟糕。」
  「影響大局?」
  海棠不以為然地仰頭靠上背墊,垂著視線冷睇她。「從他開始沉迷陰陽玄學、搞些奇奇怪怪的把戲後,就把家族事業完全丟一邊,讓我叔叔和姑姑們忙成一團。他為了供養那些江湖術士,幾乎賣光名下所有的房子。為了搜集無聊的靈異寶物,幾乎把所有金錢全砸進去。在我未接管家族事業前,我們家差不多已經被我父親搞垮。」
  鈴兒張大錯愕的小嘴,一時不知該如何響應。
  這實在太誇張了。
  「至於我接管公司後是如何把局面救起,已不是重點。重點是,只要是在我的地盤上,絕對嚴格禁止靈異話題!」
  他冷淡卻有力的語氣重重打入她心底,讓她整個人像被灌了鉛似的一直沉下去。
  她就是個幽靈,一個確實飄泊在百年時空的孤魂。可是在海棠那樣慘烈的故事下,她找不到一絲力氣為自己辯駁。
  「就算這項禁忌很嚴重,你……也犯不著拿扔掉我這種方式來威脅啊。」看他如此坦白,她也忍不住跟著坦白。
  「你這麼怕被人扔出去?」他之前也不過隨便找個法子嚇她罷了。
  「怕啊,當然怕。我從小就一直怕被家人扔出去。」她將兩腳縮上坐椅,整個人蜷成一團。
  「為什麼?」
  「沒辦法,我們哈喇沁部並不富有,實在負擔不起過多的人口,所以有好幾次都想把多餘的孩子送走。」
  「哈喇沁部?」
  「雖然阿爸、阿娘從沒說要把我送走,我……還是會怕。」她將小臉縮在膝頭上。「畢竟我的兄弟全是有力有用的男孩子,就我和姊姊兩個女娃。我姊姊她很漂亮,也很有靈性,是我們全族最引以為傲的福星。我卻什麼才華也沒有,什麼也不是。」
  「你怕自己因此被丟掉?」
  「我小時候不聽話時,大人都會這麼說。所以我拚命學習、拚命努力,絕對要做兄弟姊妹中最有用的一個!」
  「好保障你在家裡的地位。」
  「啊?」這句話太深奧了,有聽沒有懂。「反正……生得不夠美麗,就只好憑實力。」
  「那現在呢?」半沉入桌後陰暗座位的他盯著鈴兒。「你還覺得自己不夠美麗?」
  面對他隱約的專注視線,她居然侷促不安起來。
  偌大的書房雖然只亮了桌上小小一盞鹵素燈,卻無損於他迫人的氣勢。幽暗的光線,反而更增添他強烈的存在感。
  「這……這副皮相是很漂亮,可它不是我的。」三百年前的她,平凡得簡直讓人記不住。「你喜歡這副漂亮軀殼嗎?」
  「我對女人向來沒什麼判斷力。就像你說的,與其看表皮,不如看實力。」
  「是嗎?原來你也這麼認為!」先前的困窘馬上被興奮取代。「我很有實力的,我也向來很用心學習,你恨我相處久了,自然會發覺我的好處!」
  「或許吧。」
  「我跟你說,我發覺我們的相遇不是偶然的,而是你身上有某種感應吸引著我。或許這正是你聽得見我的聲音的原因。」
  「那你快找出這原因是什麼吧。」好讓他知道攆她回去的關鍵在哪。他是基於道義責任而勉強陪她耗,但沒興趣一輩子陪她耗到底。
  「三百年前,就在我剛死之後,姊姊對我說其實我陽壽未盡,所以一定能找到活過來的方法。只是沒想到這一找,找了整整三百年。所有我認識的人都走了,只留我一個還在塔密爾飄蕩。那種感覺……比孤單還要深好多。」
  「塔密爾?」海棠霍然挺直坐起。「你知道它的舊名?」
  「它就是你在外蒙住的那塊區域嘛。它原本是大清將軍的駐防地,誰知道竟會遭准噶爾埋伏,炸了咱們的彈藥庫,害我也翹辮子了。」
  「是嗎?」他只知道清史上確實有位將軍終生戍守塔密爾,卻不知有准部埋伏的這段爆炸事件。「你還知道些什麼?」
  「很多很多啊。知道我在家鄉的親友們,知道我在塔密爾的那群士兵夥伴,知道我……很想念他們,很想再見我的家人……」
  沙發上的身軀蜷成更小一團,低低的細語幾不可聞。
  海棠靜靜走向她,將她拉入懷中密實地擁抱著。他什麼也沒有說,只用厚實的大掌不停撫著她的脊背。
  她很少流淚,也從不為自己的死亡傷悲。可是他低沉有力的心跳和體溫讓她的心變成小小的泉,三百年來的孤寂和滄涼,靜謐地汩汩湧現,氾濫在他胸膛間。
  被他擁在懷裡的感覺很奇怪,彷彿流浪已久的人終於回到了家鄉──回到她終生歸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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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當海棠帶著鈴兒一同前往飯店頂樓的餐廳赴約時,把和他約見的人全嚇了一跳。
  「海棠,你……怎麼會帶她一起來?」大卓愣得有些結巴。「她不是應該在醫院做檢查嗎?」
  「檢查完了。」海棠扶著一直東張西望的鈴兒入座,無視週遭人的錯愕。
  不是只有同桌的大卓與羅秘書膛目結舌,幾乎餐廳裡的所有人全都注視著鈴兒。
  「這是你替她安排的裝扮嗎?海棠。」大卓忍不住問。
  「不是。她想怎麼裝扮自己是她的事,我沒意見。」他神色自若地冷然吩咐侍者上菜。
  鈴兒穿著優雅的紀梵希連身長裙,輕柔的下擺飄蕩在膝前,應當十分清靈飄逸,卻被她裡頭套上的那條長筒睡褲襯得分外怪異。外加她腰上綁著長條圍巾,腳下踩著一雙像雨鞋似的大黑靴,左腕一串鈴鐺,右腕一條像是路邊賣的俗艷塑料手環,滿頭柔細微卷的秀髮也被紮成粗黑大辮子,活像某某部落來的鄉下土包子。
  「我第一次看見紀梵希的洋裝被人糟蹋成這樣子。」羅秘書哼瞟一眼,甩過頭去。
  「噢,搞不好待會她還會為我們來一段民族舞蹈。」大卓將酒杯湊近嘴邊,掩飾笑意。
  海棠丟了個警告的眼神過去,隨即漠然伸手示意。「這是羅秘書,相信你們之間的過節已經不必我多做介紹。」
  「過節?」鈴兒不解地望向羅秘書,只見她像根本沒見著鈴兒似的逕自飲酒。
  「這位是我的朋友,他姓卓,大家習慣叫他大卓。」
  「幸會,神阪小姐。」大卓流露都會雅痞的笑容。
  「我不是神阪小姐,叫我鈴兒格格!」
  這下大卓再也忍不住爆笑出來,捧著肚子笑彎了腰。
  「這人是怎麼了?」鈴兒轉頭問向海棠時,只見他一副火氣待發的壓抑表情。
  「啊,鈴兒格格。」大卓笑得差點喘不過氣。「早上和你皇阿瑪去台大醫院做的檢查怎麼樣?」
  「很好,身心健康。」只是他怎會叫神阪先生皇阿瑪?
  「祝格格萬福金安。」大卓舉杯致敬,酒到嘴邊,差點忍不住噴笑出來。
  「你們這是在演什麼戲?」羅秘書抱怨地嬌嗔。「雷總,難道我也得跟著喊『格格千歲千千歲』嗎?」
  「有何不可,你喊得不錯呀。」鈴兒倨傲地仰起下巴,她早看這大奶媽不順眼。
  「雷總!」
  「鈴兒!」
  「幹嘛,點名啊?」她才不怕被海棠瞪。「你不是說要來這兒辦什麼要事嗎?有事還不快辦,跟這婆娘喳呼什麼!」
  「你!」羅秘書憤然將餐巾扔往桌上。
  「隨手亂丟東西,家教真差。」鈴兒皺眉搖著頭,嘖嘖有聲。
  「主菜來了。」海棠一聲低語,立刻截斷左右兩隻母老虎的陣仗。「拿好餐巾檔著,小心被油濺到。」
  「喔?」鈴兒好奇地照著做,卻忍不住偷瞄兩眼擋在餐巾前滋滋叫的菜色。
  「雷少爺,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否說明一下目前的狀況?」大卓悠然靠著椅背搖晃酒杯。
  海棠皺著眉頭啜口酒,不耐煩地盯著鐵板上的肉。「她現在不是神阪玲奈,而是鈴兒,一位來自蒙古的格格,過去一直待在外蒙遍遠的小地方,所以不太適應這裡的都會生活。」
  「什麼?」羅秘書眨著迷惑的美眸。
  「他在說玲奈因車禍後遺症所產生的新人格。」大卓無奈地賣弄起自己的本行。「腦膜出血本來就很容易引起腦部鈣化及骨化,造成人格異變或心智惡化,但鈴兒格格似乎受電視劇的影響比車禍的影響還嚴重。」他又噗哧一笑。
  「什麼人格異變,我看她根本就是中邪,活像被鬼附身!」羅秘書瞟眼低嗔,卻在瞄到海棠的神色時倒抽口氣。「我只是……開玩笑而已。」
  「你這玩笑可就開對啦!」鈴兒開心地一刀戳入高厚的牛排裡,轉刀將它整塊騰空插起。「格格我的確不是人,只是暫時借這副軀體用一用而已。」
  在場的人除海棠之外,全膛眼咋舌地看她豪邁地大口吃肉,津津有味地撕咬著法國廚師的精心傑作。
  「鈴兒。」海棠平靜地垂眸輕喚。
  「我沒有故意要扯靈異話題喔,是羅秘書先起的頭。」她空出另一隻手抓取竹籃裡的黃色小饅頭啃食。「不過你們也真怪,為什麼要用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詞兒解釋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她根本不在乎週遭眼光,只專注在海棠身上。
  「我無所謂,就順著你們的意思,當我是另一個來自不同國度的神阪玲奈吧。反正我跟你到台北來,只是為了搞清楚你聽得見我聲音的緣故。其它委屈,我挺得住。」
  「鈴兒,把肉放回鐵板上。」
  「呃?」為什麼?
  海棠沒有進一步解釋,只是定定望著她,似乎在等她行動。她這才注意到旁人奇怪的視線,讓她忘了咀嚼塞鼓了滿嘴的食物。
  她不明所以地乖乖放下牛排,呆看海棠替她仔細地切割成許多小塊。
  「用這個吃。」
  當她接過海棠遞上的叉子時,才恍然大悟地笑了起來。「啊,原來這兒吃肉的方式這麼秀氣。要是有機會讓我作東,烤只全羊來請你,你就明白這小玩意兒根本沒啥用處。」
  她俐落翻轉亮晃晃的叉子,直直插入肉塊中,開心地送進嘴巴裡。
  大卓和羅秘書都看傻了,連在一旁倒酒的侍者也呆住,倒了一桌子紅酒。
  「你可以開始做演示文稿了,羅秘書。」
  「啊……呃。」她努力把注意力由鈴兒生猛的吃勁中拉回。「我……主要是向你報告大陸廠房的問題,還有國際陶瓷展的進度,以及……」
  「海棠向來連吃飯時間也不忘辦正事。」大卓傾身向鈴兒耳語。「他可以在用主菜的時候聽演示文稿,上甜點的時候思考,喝完咖啡就下指令。」
  她聽不太懂,但很喜歡看海棠專注的神情。他看來像是十分聚精會神地切割著每一寸肌理,連下刀的角度與力道都極其精確。她不知道他此刻腦中正在做何等複雜的運作,卻知道他這樣的神情非常吸引人。
  她在外蒙那間破飯店時,正是被這份魅力吸引……
  「我早就想和你好好聊聊,只可惜我不會日文,一直沒機會。真高興你在這次車禍後突然通曉中文,否則放著像你這樣的美女不追,對我可是天大的折磨。」
  響應大卓這句感性低喃的不是鈴兒,而是海棠突然殺過來的冷眸。
  「你今天找我有什麼事嗎?」
  大卓傭懶地聳肩挑眉。「老事一樁,我老子看中一批玉石,想請你鑒定一下。」
  「幹嘛卓爸每次買玉石都要來煩擾雷總?」雷總不煩,羅秘書倒快煩死了。
  「幹嘛你一跟海棠碰面,就打扮得特別熱辣妖艷?」大卓懶懶地癱回椅背。
  「夠了!」海棠冷漠地示意侍者不必添滿酒杯。「我最近排不出時間。如果卓爸不介意,我下個月會去拜訪他。」
  「只要你肯幫忙,我老子高興都來不及。」
  鈴兒不解。「為什麼要海棠看石頭?」
  「他眼睛厲害呀。」大卓忍不住調侃。「海棠這傢伙對女人的識別能力差勁透頂,對古物玉器的鑒定能力卻特別神奇。他當年就靠這本事賺進大把鈔票,不然雷家早垮了。」
  「如果你找我就為了幫忙這事,那你現在可以滾了。」海棠陰沉地看著對鈴兒一臉慇勤的大卓。
  「海棠……」鈴兒才出個聲,就被海棠的手機響聲打斷。
  「喂,大姑?」海棠放下手上餐具。「我正在餐廳和羅秘書處理這事……我知道。大姑,你想安排表弟進公司的事我會打點,但沒必要把親戚全召來開會。每次股東大會都搞得像裡民大會,成事不足、熱鬧有餘……」
  「我看他大姑根本不是想安插自個兒兒子進來,而是想把雷總一腳踢開,換她兒子當總裁。」羅秘書哼然叉起一撮生菜沙拉。
  「反正公司已經被海棠救起來了,所以現在可以換她兒子接手管。」大卓和羅秘書儼然開拓了另一區小戰場,任海棠與他的手機纏鬥。
  「這算什麼?公司快不行時就叫雷總放棄學業、繼承家業,萬一搞垮了就由他去負責任。現在情況好轉了,就想把他一腳踢出去?」羅秘書恨恨地咬著食物。
  「羅秘書呀,其實是怕她總裁夫人的寶座飛了。」大卓奸笑著向鈴兒打小報告。
  「卓醫師,你少……」這下換羅秘書的手機大響。「雷總,神阪家的人要跟你談談。」
  「大姑,這事我稍後再跟你商量,我現在有另一通電話。」海棠俐落地將手機拋向羅秘書,同時抓過她那支改以日文應對。
  鈴兒當場氣扁了小嘴。
  「羅秘書,你這塊布借我!」
  「喂!你……你幹嘛?」羅秘書還來不及阻止,就被鈴兒扯走頸上的大絲巾。
  等她看清鈴兒的下一步動作時,驚恐的尖叫震撼著餐廳裡所有的人。
  「你你你……你居然拿我的凡塞斯絲巾……」羅秘書嚇得幾乎口吐白沫。
  鈴兒拿數萬元的高級絲巾當破布似的攤在桌上,把海棠和她的食物全往裡頭倒,轉手一綁,便像包袱似的扛上肩頭。
  「夠了,別老跟人扯個不停。」鈴兒也學海棠剛才那招,抓過他的手機扔給羅秘書,轉身就走。「咱們上路吧!」
  她就這樣瀟瀟灑灑大步離去,拋下身後俗事,啥也不理。
          ☆          ☆          ☆
  海棠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坐在大安森林公園草地上啃乾糧的一天。
  「看,在這兒吃東西比剛才那地方好多了吧。」鈴兒滿意地抓了一把肉塞進嘴裡。
  海棠仍未從之前的餐廳風暴中回神。他當時只顧著追回鈴兒,沒想到會被她強制挾持,硬要他開車找到一個有草原和藍天的地方。
  她到底在耍什麼把戲?
  「怎麼了?」為什麼他要雙掌撐在眉前?
  「這出人格失常的戲你打算演到幾時?」
  她頓時被他一刀桶至自尊。「你好像從沒相信過我說的話。」儘管她已經卯足全力向他說明過幾百遍。
  「因為你的解釋一直都在我所能接納的範圍之外。」
  「我不是已經退一步了嗎?我用你能接納的方式告訴過你,就當我是另一個來自不同國度的神阪玲奈吧,你還想要我怎樣?!」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你到底要我怎樣?」
  她啞然看著氣定神閒的海棠,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生氣。
  「你要我陪你和父親一起去醫院,我做到了。你說要跟我一起赴午餐之約,我答應了。你要怎麼在大庭廣眾作怪吵鬧,我全依你了。而你最後回報我的竟是當場截斷我的電話,中止我的正事,硬要我出來陪你野餐?」
  「我……我做錯了什麼嗎?」
  「我不是閒閒坐在家裡沒事幹的大少爺,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的保全人員。我可以盡我所能地幫你度過這段適應期,但我從沒說過你就可以因此干擾我的公務、打斷我和家人的聯繫、為難我的秘書、破壞我的行程。」
  「我不是故意……」
  「對,你什麼事都不是故意的。之前你來台北第一次看見羅秘書,以為我和她有什麼曖昧關係就『不是故意的』重重甩她一巴掌。你不高興你每次安排的約會我都正好有家教課要上,就『不是故意的』告訴我的學生,她是個沒人要的拖油瓶,她準備離異的父母沒一個想要她的監護權!」
  「我……」
  「你不是故意的那樣狠狠刺傷一個小女孩的心、害她離家出走,也不是故意的讓我死命追她到日本、到外蒙,最後讓她因片場爆炸而意外死在異鄉,連屍首也找不到。你還想不是故意的做些什麼?你直接告訴我吧!」
  她完全沒有插嘴的餘地,也沒有餘力反擊。
  她不曉得這個神阪玲奈是什麼樣的人,只覺得除了神阪家的人之外,似乎沒人對她有好感。
  看他橫掌蓋在惱怒的雙眼上,她緊張得全身都僵硬起來。
  「對不起。」
  這句緊繃的低語令他微微抬起視線。
  「剛才在餐廳的事……我沒想到那麼多,只是覺得你有好多事要忙,根本沒在好好吃東西,才硬拖你出來。如果我們……現在趕回餐廳,還來得及嗎?」
  他深瞅鈴兒焦慮的神色,轉眼至草地上包在絲巾中的食物。
  「這包袱我會洗乾淨後還給羅秘書。」她趕緊保證。「我很會洗衣服,絕對會還她完好無缺的整塊布!」
  面對已經報銷的高級絲巾和她誠懇的眼眸,他很難說服自己她這是在作戲。神阪玲奈不是個會道歉的人,千錯萬錯都是別人錯。她也不會注意別人的感受,只管自己高興就好。
  「我們要不要現在就回餐廳?」
  看她縮著肩頭跪坐他身旁,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極了打破花瓶急於賣乖補償的小孩。
  「不用了,反正已經來不及。」他拉開領帶脫下外套,一頭倒往背後的草地。
  「那……你不餓嗎?」
  想到她剛才包袱一收,走人上路的德行,他終於忍不住咧嘴一笑。
  「還真像遊牧民族的調調。」
  「什麼?」
  他閉起雙眼,發覺自己有二十幾年沒回味過躺在草地上的感覺。如此仰望藍天,似乎已是孩童時代的遙遠記憶。
  「海棠,有人朝我們來了,是你的朋友嗎?」
  他挺身而起,轉頭張望。「人在哪裡?」
  「那邊。」她遙指公園大片遼闊綠地的另一盡頭。「一群人,四男一女。」
  他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瞇眼觀望,只見遠處一片零散的小黑點,根本分辨不出性別的渺小人影。
  「好了,如果你想離開就直說,別東拉西扯地叫我注意。」他隨意將外套搭上肩,抓起她那團冷肉包袱。
  「海棠,你不生氣了嗎?」
  他一愣。「生氣什麼?」
  「我把你拖來這裡的事啊。」
  嚴格說起來,他沒有理由對她生氣。她只是想讓他好好吃一頓飯而已──不過手法略嫌偏激。或許他氣的不是現在這個鈴兒,而是以前和玲奈結下的新仇舊恨。
  「我去外面的快餐店買點東西,我們今天就在這裡用餐。」
  「真的?!」鈴兒馬上跳得老高。「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幫你提東西。我力氣大得很!」
  提點快餐實在花不了什麼力氣,但她眼睛閃閃發亮的模樣,讓人無法拒絕。如果他在此時丟根棒子,搞不好她會汪汪叫著飛奔追去。
  「要去就一起去吧。」
  鈴兒在手舞足蹈之際猛然回頭,像進入戒備狀態的小貓似的拱起背。
  「海棠。」
  這下不用鈴兒警告,他也感覺到接近他們的人來意不善。他側身一瞟,四男一女,高中生模樣的不良分子,漸漸將他與鈴兒圍困在其中。
  「這是幹什麼,玩團體遊戲嗎?」海棠冷然佇立,一派輕蔑。
  「我來!」鈴兒神勇地拉開架式護在他身前。
  海棠也不攔她,只是淡淡看著僅及他胸膛高的小腦袋瓜歎氣。
  「你們想做什麼?」海棠敷衍地問一句。反正這些小孩不是要錢,就是想藉幹架證明自己很偉大。
  「要這馬子跟我們走一趟。」一名橙色頭髮的少年神情詭異地撂話。
  海棠挑眉。光天化日之下當眾擄人?未免誇張。
  「他說我是馬?」鈴兒興奮地抬頭看他。「那是咱們蒙古最看重的珍寶耶。」
  「他不是在稱讚你。」海棠犀冷地審視這些人的神色。「你們是不是嗑藥了?」
  「干!叫你交人你還廢話!」一名滿臉痘疤的少年揚起暗藏在後的機車扳手,狠狠砍往海棠腦袋。
  在海棠單掌扣住對方手腕的同時,所有人一哄而上。
  「這到底在搞什麼!」海棠惱火地咬牙,迅速將鈴兒拉往身後。他不想對這群小子出手,對方卻各個私藏傢伙,彷彿非把鈴兒帶走不可。
  「把那馬子搶過來!」
  一瓶玻璃酒瓶順勢擊往海棠後腦。
  「鈴兒!」
  海棠忍無可忍,一拳擊碎酒瓶,另一拳直衝對方胃部,痛得對方當場蜷在地上嘔吐。
  「你們沒事拐她做什麼?!」他抓起另一名想制住鈴兒的少年後領,狠手一翻,把對方重重地騰空摔趴在地。
  「你以為你很屌是嗎?」一名金髮少年狠笑地亮出蝴蝶刀,可惜還來不及耍弄,就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正面擊倒,連那是什麼也看不清。
  海棠打昏最後一名少年,回望鈴兒時當場一愣……
  她正騎在那名不良少女背上,雙臂緊緊絞住對方頸項。
  「快招!沒事為何要來找碴?!」白白破壞她和海棠的美好時光。
  「你……」任不良少女如何掙扎,都扳不開頸上的箝制與背後死黏不放的無尾熊。
  「格格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要壞了我的好事?」
  「你這個小偷!你還有臉講自己跟人無冤無仇?」
  「小偷?」鈴兒一個疏忽,手臂差點被對方張開的血口猛咬下去……
  幸而海棠快手箝住對方兩頰,弄得她張口也不是、閉口也不能。
  「小孩子不好好上學,撒什麼野?!」他神情淡漠地低吟,隨即放手,任女孩下顎痛得口水直流、哇哇大叫。
  鈴兒與他佇立在一片橫七豎八的慘叫聲中,大皺眉頭。
  「她為什麼說我是小偷,海棠?」
  海棠冷瞟她一眼。「你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問我?」他走過鈴兒身旁,拾起地上的外套,邊拍草屑邊離去。
  「可是我又沒有……喂,你要去哪裡?」
  「警察局。」
  「那我們的午餐怎麼辦?你不是說要去外面買東西,今天就留在這草原上用餐嗎?」
  海棠瞠眼瞪著緊抓他手臂不放的小人兒。
  「你不可以言而無倌,話是你親口說的!」
  她那麼緊張做什麼?「你真的這麼餓嗎?」
  「沒有,可是我不要那麼快又回到屋子裡。你看,今天的天空多藍!」雖然藍得有點濁濁的。「我從醒來之後就一直沒機會看到整片天空,都快悶死了。」
  搞半天,她執著的不是午餐,而是想一直待在外面。
  他重重吐了口氣。「先跟我去報警,等清理掉這堆傢伙以後再說。」
  「我們還會再回來嗎?會嗎?」她眨巴著渴望的晶燦雙眸。這眼神,他從不曾在神阪玲奈臉上見過。
  「會。」
  她立刻咧開如朝陽般的驚喜笑容,讓他差點也愚蠢地跟著笑起來。
  他從沒有聽過如此嘹亮爽朗的笑聲,來自她靈魂深處、心肺深處,一種令人通體舒暢的開懷。彷彿應是迴盪在遼闊穹蒼的天籟,奔騰在無際草原的暢快與豪邁。
          ☆          ☆          ☆
  深夜。
  他沉坐在沙發中思索白天的事,鈴兒則盤腿坐在他腳邊的地毯上,專注地瞪著超廣角大電視,聆聽流行垃圾歌曲。
  那些惹事的不良少年不對勁。當他們全被扭送至警局後,宛如突然清醒,根本不記得在公園內攻擊他和鈴兒的事,個個一臉茫然。但由他們攜帶武器的情況來看,這分明是有預謀的。顯然在還未欺近鈴兒之前,早有不惜一切動手擄人之意。
  真如報告所說,是因為嗑藥的關係?又為何在他們的血液與尿液中檢測不出任何毒品反應?
  「好奇怪,歌是這樣唱的嗎,海棠?」
  「怎樣?」
  「怎麼這兒的人唱的歌都黏膩膩、軟趴趴的,總是我哭啊、我苦啊、為什麼這樣對我啊。女孩子唱倒也罷了,連男人也這麼唱,怪肉麻的。」
  「現在流行肉麻當有趣。」中午的那場亂局就當是場小意外吧,不必多心。
  「那,你喜歡嗎?」她很小心地問。
  「什麼?」
  「你喜歡……這樣軟軟的歌嗎?」
  他幹嘛突然調起視線瞪她?她沒有洩漏什麼吧?她除了問他對那種情歌的看法,啥也沒透露,對吧?
  剛洗完澡的海棠好香。奇怪,明明用的是同一塊香皂,為什麼他洗完的味道和她不一樣?他好像多了一種……會讓人沉醉又心跳加速的味道。他半干的頭髮也有類似功效,加上他用手爬梳的自然凌亂,更顯幾分狂野。
  她不自在地偷偷嚥了口口水。
  照理說,她應該好心地提醒他,他浴袍的襟口鬆了,開闊的v領暴露了結實鮮猛的胸肌。但她故意裝做不知道,希望海棠自己也不知道。
  海棠好性格,好像她在大書裡頭看到的抽煙男人。粗獷、豪邁、適合大漠風沙的色彩。
  孤獨、蒼茫、滿含濃烈的男性氣息……
  「我說我比較喜歡的是這個,聽到沒?」
  「呃?」她怔怔地眨巴雙眼,趕緊順勢望向電視。「啊!力士!這裡也有力士玩布庫賽,我喜歡這個!」
  「別黏到電視上,坐後面一點。」他沒想到自己會有變老媽子的一天。
  「看,這雖然和咱們蒙古力士的玩法不一樣,可這是我故鄉的東西沒錯!」她狂喜地指著摔跤頻道上的激戰。
  「你早上使的不正是這一套?」
  「你知道?」她突然無法自制地笑得好開心。「我對早上那女孩使的其實是很賴皮的招數啦。和兄弟間打鬧慣了,自然就練出自個兒的把戲。」
  「你到底還藏著多少把戲?」幾乎多認識她一分,就多一分驚奇。
  「我哪藏著什麼了,大伙會的東西我也會罷了。倒是你,肚裡裝了好多秘密都不說。」
  她單純的敏銳讓他赫然警戒。
  「我的秘密?」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我感覺得到。我既不想探索,也不想向你逼供,沒必要非得把別人的秘密刨得一乾二淨不可。只要你對我好、我對你好就成。所以,你就別再防我了吧。」
  他漠然審視。「你不好奇?」
  「好奇啊,只是不想問。不過你想說的時候,我願意聽。」
  隱約之中,他覺得自己似乎被深深吸引。過去的他會被八大山人的晝作吸引、被滿文及篆文奏折的譯注吸引、被宋代官窯與清代仿官窯的釉瓷差異吸引,現在竟發覺眼前的可人兒與這些有同等效力。
  為何他以前不曾發覺她的眼眸如此清亮,澄淨得有如一潭碧麗湖泊?為何她會率真得像個草原上的孩子,活力四射?為何與她在一起常有種錯覺,彷彿她真的來自大漠遙遠的時空?
  一種近似靈魂鬆懈的感覺,常在與她相處之際蔓延。
  「你藉故親近我,究竟有何目的?」
  「我不是說過……嗯……N百遍了。」這是此地流行的說法,對吧?「我只想知道你聽得見我聲音的原因,好讓我找到活過來的方法。」
  「還有呢?」
  「還有?沒有啦。我的腦袋哪有那麼多東西好想,就……光是……」他是什麼時候傾身到她身旁的?
  「光是什麼?」他俯身盯著靠坐在沙發前地毯上的鈴兒。「你這麼堅持地要跟著我,甚至不惜住到我這單身男人的家中,企圖還不明顯嗎?」
  「什……什麼企圖?」
  一個沉重的吻有力地壓住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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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9:29:5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她嚇呆了,她根本不知道男人會用這種方式碰女人。
  海棠在她唇上低歎,「嘴巴張開。」
  她腦袋一片空白地呆呆照做,立即被他整個人拖起來,捲進他胸懷,任他吻弄。
  他扣住了她的後頸,讓她面對他的深吮。他吮扯她柔嫩的下唇、頻頻撥弄她的舌,好像在深深探究她的鮮美,也強迫她品嚐他的味道。
  海棠微微鬆開她的小嘴時,她聽到一陣陣嬌弱的急喘聲。而他,正氣定神閒地眼對眼審析著。
  「怎麼了,我還以為你到這方面已經玩得很有心得。」居然裝出一副從沒被男人如此碰過的模樣。「你說要跟我一起住時,不正打著這個主意?」
  她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似的。
  「鈴兒?」
  她一瞬不瞬地盯著,焦點完全集中在他神秘的雙唇。
  「你在發什麼愣?」
  「剛才那個……可不可以再來一次?」
  這下換海棠發愣。
  「不可以嗎?」她眨巴渴望的無辜眼眸,彷彿期待主人施捨獎品的可愛小狗。
  如果她連這都是在作戲,他真會為她的演技甘拜下風。
  「你都是這樣拐騙男人的嗎?」如此純美的神情,與她被人私下稱為豪放公主的形象完全不符。
  「拐騙?」她拐騙過誰了?
  鈴兒來不及質問,就被他魁梧的身軀壓往沙發角落裡。
  「喂,海棠……我沒叫你這樣做吧。」為什麼要把她擠得動彈不得?
  「我突然發覺,不管你是玩真的還是在作假,都十分有趣。」試試看她到底能裝到什麼地步。
  一個又急又重的吻猛然襲向她,嚇得她倒抽口氣,讓他更加深入地攻城掠地。
  他吻她,宛如飢餓的老虎狠噬甜美的食物,箝在她雙肩上的巨掌猛然一扯,立刻暴露出堅挺的雙乳,壓貼在他熾熱的胸膛上。
  她被他火速的行動嚇得尖叫,聲音卻全被他吻入唇裡。過多的陌生感覺衝擊著她,直衝腦門,她都快被他吻得昏過去了。
  她感覺到他以唇狠狠舔吮她臉蛋的灼熱,感覺到她的乳頭在他胸膛的摩挲下產生奇妙變化,感覺到他沉重的軀體,任她怎麼推也推不動的壯碩臂膀、任她怎麼轉頭都逃不掉的唇舌攻擊……她幾乎快被他吃下去!
  「海棠,我要的是你剛才那樣的……」熱辣的烈吻截斷她的下文。
  他剛才明明吻得很溫柔、很緩和,為什麼現在全走樣了?
  「但你也沒說你不要這樣。」捧著她豐潤酥胸的雙掌開始以拇指來回搓弄粉艷的蓓蕾。
  「對吧?」
  她猛然抽息得差點斷氣,詭異的快感如電流般直射四肢末端,令她蜷緊了推在他肩上的手指。這是什麼?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
  他著迷地揉擰著掌中細膩而飽滿的觸感,著迷地凝視她錯愕而不知該如何反應的紅艷臉龐。神阪玲奈以前就曾試圖挑逗他,他一點興趣也沒有。而現在,他卻可以由自己緊貼在她雙腿之間的灼熱感得知,他要她。
  怎會這樣,她和以前的玲奈不正是同一人嗎?
  「來吧,將你早上使的那招用在我身上。」他撩起她連身睡衣的下擺,抓起她的膝蓋夾緊他腰際。
  「我早上……我用了哪一招?」
  「拿出你纏住那名不良少女的悍勁吧。」他鼻尖對鼻尖地沙啞低喃。
  「我想……你可能有點誤會。」他又要吻她了,看他閃動烈焰的眸光就知道。「我沒………沒拿過那些對打招數這樣地用在男人身上。」
  「是嗎?」在她光滑大腿上游移的巨掌立刻撥開她內褲的底部,直接向脆弱的領域搜尋。
  「海棠!」她幾乎吼破自己的耳膜,本能性地抽身想逃,卻被他扣得動彈不得。
  當他捻揉著她嫩弱的慾望瓣蕊,感受到她畏怯的顫動時,一股他未曾預期的熾烈渴望猛然襲往心頭。
  「別告訴我你根本不懂這件事。」他粗嘎的低語變得更加濃烈沙啞。
  「我……我當然懂!」她悶聲抽緊的嗓音抖得彷彿快哭了。「我們族裡牲畜的繁殖我都見識過,可是……」
  她沒見過公的雞狗牛羊對母的這麼做!
  「牲畜?」面對這種帶有罵人意味的形容,他不怒反笑。「有意思。」
  她尖叫地埋頭進他的頭窩不住哆嗦,極力想抗拒伸進她體內的修長手指撐開她的感受。
  這太可怕了,她腦子裡的警鈴持續大作,警告她必須快快制止這項踰矩的舉動。可是當他再度撥弄她小小核心的剎那,她的腦袋全糊成一鍋爛粥。
  玻璃桌面突然傳來酒瓶翻倒的脆響,是他伏身深深吻吮她乳頭時向後伸挺的長腿惹的禍。他粗獷狂野的突擊讓她毫無招架餘地,甚至連厚實的沙發都被他沉重的勁道向後推移。
  她好緊。「你還是處女嗎?」他幾乎無法相信手指在她之中探索到的感覺。
  「我……不知道……」她咬牙縮緊肩頭,他的手在她身下放肆玩弄的震撼令她差點抓爛他的噤口。「這不是我的身體,我……」
  他倏地伸臂彎向她臀部,將她整個人抱起,走向他的臥室。
  「你要做什麼?」天哪,她從沒想過自己的聲音會如此虛弱。
  當她被重重放在柔軟的床墊上,一抬頭,就看見他猛然拉開浴袍的動作。她看得傻眼了,忘情地歎息。
  「海棠,你好美……」他向來一絲不苟的裝扮下,竟會有如此健壯結實的渾身肌肉。在幽暗室內的月光斜映中,更顯塊壘分明。
  他也傻眼了。這應該是男人對女人說的老掉牙台詞,現在卻是由一個女人向他這麼說。
  再一次地,他被她無邪的神情吸引。那是純然的驚歎、癡醉、崇拜,卻沒有絲毫的邪念在其中,和她以前那種外表甜美、眼神淫浪的模樣截然不同。
  「海棠,你……是不是想……和我交配?」她忽然轉頭,逃避他身下那氣勢洶洶的亢奮。
  「交配?!」突來的憤怒令他下床站直了身。
  她把他當成什麼了?
  「我們還沒有成親,實……實在不宜這麼做。」為什麼她已經那麼努力地深呼吸、放鬆自己,嗓子卻仍虛抖得要命?「而……而且……」
  「牲畜們不必成親也能交配。」
  「是沒錯,可我們是人!」
  「啊。」他冷冷挑眉。「要不是你的提醒,我還不知道咧。」
  「海棠,你在生氣對不對?」
  是,他的確在發火。他氣自己本來是想揭穿她故作清純的假象,結果被她先是牲畜、後是交配地損到極點。最可惱的是,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差點忘情地假戲真做下去。
  「其實……我不是有意拒絕你,我好像……不太討厭剛剛的奇怪感覺。」那種火熱的衝擊到現在仍在她體內餘波蕩漾。「可是這不是我的身體,我只是暫時寄居於此的靈魂,不能壞了人家的清白。」
  「那你就繼續清白下去。」他上前拉起她滑至腰際的睡衣,掩去雪艷的胴體。
  「海棠。」
  「回你的房間去。」他彎身撈起浴袍,得徹底沖個冷水澡「鎮暴」才行。
  「等我找到活過來的方法、有我自己的身體時,我願意和你交配。」這話一出口,不只海棠錯愕,她自己也嚇到了。
  她到底在講什麼呀?
  海棠卻一派漠然地看著她驚掩小口的模樣。
  「謝謝你的欽點,可惜我沒興趣與你交配。」砰地一聲,他摔門而去。
  「梅棠!」她趕緊撐起微微疲軟的雙腳追出去。「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我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
  「手放開!」他如果關上浴室門的速度再快些,一排白細的手指就會當場夾斷。
  「那你告訴我,你在氣什麼?」
  「不關你的事。」
  「有關!那裡就足以證明!」她憤然指向他仍士氣高昂的勃起。
  他不可置信地轉身正面瞪視她。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將他的火氣逼到如此徹底的地步。
  「你氣我害你變成這樣,對不對?」
  他一句話也沒說,渾身赤裸地怒視她。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剛才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樣,你可以直接告訴我啊。」她絕對會竭力改進。「從我來到這裡以後,好像每件事都做得不對,卻不知道究竟是哪裡不對,我都快搞糊塗了。」
  「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
  「可是我不想讓你生氣。」每次他一生氣,她心裡就慌得不得了。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樣?」
  「我想要你開心。」她像怕挨揍似的縮著肩頭。「我喜歡你早上那樣……突然對我笑,我也很想……聽你誇獎我。」
  他惱羞成怒的眉頭突然融化了,怔怔地,看她低頭扳著自己的手指。
  「只要是你說的話,我都會盡力去做。你叫我要按時打電話給神阪先生,我打了;你要我別再談靈異的事,我也依你了。可是……你好像也沒有比較開心,是我做得不夠好嗎?」
  他恍惚了一會。「你做得很好。」
  「是嗎?」她晶瑩的大眼明亮地望著他,讓他赫然想起她的單純背後,有著動物一般敏銳的直覺。「你真覺得我做得很好嗎?」
  剛才的慾火失控已夠教他氣惱,現在這一質問令他更形狼狽。
  為何面對鈴兒時他老會讓自己的脾氣失去控制、心思迷離、滿子毫無意義的舒坦與遐思?他將近三十年的精準生活模式竟在短短幾天之內摧毀殆盡,讓他淪為被情緒左右的蠢蛋。
  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海棠?」
  「出去。」他連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否則漸漸整合的清晰思路會再度崩解。
  「可是你還沒有告訴我……」
  「有話待會再說,我現在要洗澡。」
  「你早就洗過了,為什麼還要再洗一遍?」他的理由裡面好像藏著什麼不對勁。「海棠,你看著我說話。為什麼……」
  他狠然回瞪的視線令她心頭一震,怯生生地放開拉住他臂膀的小手。
  「你不是說只要是我講的話,你都會盡力去做?」
  他咬牙切齒之外的某種氣勢,懾得她無法作聲,只能點頭。
  「那好,你聽清楚,從今以後離我還一點,別有事沒事地靠近我!老子已經受夠了!」
  強猛的手勁與駭人的摔門聲將她整個人推震出去。剛才還火熱糾纏在一起的兩人,一瞬間,就被一扇門隔絕為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          ☆          ☆
  幾天的冷戰下來,鈴兒沮喪得有如一株乾枯的植物。現在就算面對海棠,也不太敢跟他說話。只有在神阪先生打電話來關心女兒時,他才開口替她翻譯。
  「你父親問你,明天下午要不要和他聚聚、聊聊天?」他拿著話筒,視線專注在腿上的財經雜誌。
  神阪先生幾乎每天都會問同樣的問題,她的響應也是一貫地否定。語言不通,有什麼好聊的。但明天傍晚海棠要去學生家上家教課,她不能跟去,也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裡。
  「好吧,我明天就跟他碰個面,不過請他帶個中文翻譯員來。」
  他們的生活好像變成兩條並行線,互不相干。她一定是哪裡得罪了海棠才會這樣,可是無論怎麼想,她都找不出答案。
  想得愈久,心就愈涼。
  「神阪小姐,你父親問你怎麼了,為什麼愁眉苦臉?」
  奔馳前座的翻譯先生喚回她的注意力,才看見坐在身旁的父親正一臉慈祥地觀望著她。
  「我……呃,只是在發呆而已,叫他不用擔心。」
  「是。」翻譯員據實以告,嘰哩咕嚕著奇怪的調調。
  用這種方式和人交談好麻煩,近得就坐在身旁的人,感覺卻像遠在天邊,很有距離感。
  「我們要去哪裡聊天?」車子好像開了快一個小時,都還不到目的地。
  「你父親說,是去神阪家在山區的一幢別業。你的三哥還特地由日本趕來看你,大概晚點就到。」
  「喔。」神阪先生又緊緊握著她的手講了一大串。
  「他說大家一直都很關心你的狀況,希望你多與家人聯繫。言語不通沒關係,只要你多聽他說話,搞不好會漸漸恢復記憶。」
  神阪先生溫柔的笑容令她深感內疚,她現在才暗暗感謝海棠強制她一定要打電話問候家人。不管怎麼說,神阪先生都是這個軀殼的父親,她不該如此抗拒父女之情的牽絆。
  最後車子來到一幢山區的日式大屋,鈴兒下車的剎那,整個人像觸電似的震了一下,全身寒毛聳立。
  「神阪小姐?」翻譯員催促著她快順著神阪先生的牽引入內。
  「這裡……好像不大對勁。」
  「是嗎?這是日據時代的老房子了,不過仍是神阪家的產業。你那股不對勁,應該就是回家的感覺吧。」
  也許是她太神經質了,可是她真的覺得很不舒服。
  「神阪小姐,請。」
  進入房子愈裡層,不安的心跳就愈狂猛。一種想吐又吐不出的反胃感,緊緊壓在喉頭。
  在進入最大一間內室的門前,她甚至想拔腿逃跑。
  「神阪小姐,你父親問你為什麼不進去,大伙都在裡頭等你。」
  大伙?不是只有父親和三哥要和她聊天嗎?
  「我不舒服,我要回海棠的公寓。今天的會面就延到下次再說吧,告辭!」
  她正轉身要走,發覺抽不回一直被神阪先生牽在掌中的手,愕然回頭,才看到神阪先生慈愛的微笑中有著陰冷的氣流。
  他的溫柔牽引,變成了詭異的箝制,無法掙脫。
  「放手!你們要幹什麼?」她不要進這間室內,她不要!
  當身後紙門啪地一聲合上,源於本能的驚恐頓時湧現。她被困住了!
  和室內大得驚人,最令鈴兒不舒服的是室內三位著奇怪黑色大袍的中年人,一人手上持經卷、一人手上持金剛鈴、一人手上持大串念珠。三人跪坐在她面前,眼神狠毒。
  「這就是我的女兒玲奈。」神阪先生陰寒地以日文向法師交代。「我每天都與她保持密切聯繫,確定她的確不是玲奈的靈體,而是異地的孤魂。她霸佔了我女兒的軀體,請法師為我女兒驅邪,消滅她!」
  「這是一定的。」法師低沉響應。
  殺氣,這屋裡令她大感不適的原因原來是殺氣!這些人想對她不利!
  「喂,翻譯先生,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他為什麼對她不理不睬,只靜靜地淡然跪坐一例?「翻譯先生!」
  「大膽妖孽,竟敢附身在神阪小姐身上,滾回地獄去吧!」一名法師以日文大喝,隨即朗聲誦唱震耳欲聾的咒文。
  幾乎震碎靈魂的金剛鈴聲刺痛著她的腦門,劇烈的咒文縛得她渾身動彈不得,念珠像火煉一般燒刺著碰觸到她的部分。
  「好痛!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全身好痛、好重,頭痛得彷彿要爆了。
  「去死吧,妖孽,我一定得要回我的女兒!」神阪先生怨恨地怒視蜷在地上痛苦掩耳的鈴兒。
  「我要回家,快放我出去!」她哭喊著、嘶嚷著。「你們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
  三名法師以正三角的方位佇立著,將鈴兒困在正中央,聲勢凌厲地作法鎮壓,不教她魂飛魄散絕不罷手。
  「不要念了,不要響了!我好痛!」鈴兒崩潰地縮成一團在地上掙扎。「海棠!我要回去找海棠,放我出去!」
  「頑劣的傢伙,還不降伏!」一名法師取出懷中巴掌大的水瓶,將清水潑灑出去。
  「啊──」鈴兒像被潑到火似的猛然挺起身子,叫聲轟向屋頂,在室內猛烈共鳴。「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為什麼?!」
  痛苦的狂嘯達到極限,變為猛獸一般的憤吼,令全場的人震懾。
  「騙子,你們這群欺騙本格格的卑鄙小人!我什麼地方得罪你們,竟敢如此待我!」鈴兒像渾身著火似的憤恨而立,艷紅的雙眸閃露震怒的火光。
  「無效?我們的法力居然對她無效?」法師們慌了。
  「凡是不守信用者,皆不可饒恕!」一股源於古老血液內的憤怒熾烈狂燒。「照我蒙古規矩;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三名法師的嘶喊哀號震撼著屋樑,密閉的室內刮起了如漩渦般的巨大狂風,以鈴兒為中心,形成中央平靜無波的中空。
  「神阪小姐,請住手,神阪小姐!」剛才還沒事兒人似的翻譯員,在狂風中東倒西歪地高聲求救。
  「哼,無膽小人,這群騙徒的走狗!」
  「神阪小姐!」哀求聲在厲風疾掃下漸漸微弱。
  鈴兒狠然轉瞪蜷在地上躲避狂風的神阪先生。
  「好一個笑裡藏刀的騙子。我以為你是慈祥可憐的父親,沒想到竟是只心狠手辣的狐狸!」她愈想愈氣。「我什麼地方得罪你?我既沒用這副軀體為非作歹,也沒有拿它干傷天害理的惡事,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
  這世上到底還有什麼人是可以信賴的,什麼人是無害的,什麼事是公義的,什麼感情是真心的?哪裡沒有騙局,哪裡沒有欺瞞,哪裡有坦蕩的胸懷,哪裡有發自內心的友善對待?
  「你說,到底是我錯了,還是你們錯了?」
  暴怒的旋風破壞著屋內的一切,紙門、榻榻米,仍至於每個人的衣服上全是被風撕裂的刮痕。她不知道這份怒氣由何而來,可是她壓抑不了,彷彿快吞噬她的整個意識。
  破壞吧,把世上一切可惡的全破壞掉!沒有公義的地方不需要祥和、不需要平靜、不需要同情!污穢的人們就適合污穢的環境,這些混蛋統統下地獄去吧!
  不可以!
  在她靈性深處突然有個小小的聲音發出堅定的警告。
  不可以,鈴兒!
  可是她好氣、好恨。她從沒有做壞事,也沒有害過人,她不說謊,也不欺善怕惡,她一直都乖乖的,為什麼要承受剛才那種莫名的痛苦和羞辱?
  「我好痛,我剛才被他們折騰得到現在都還在痛。」為什麼在人間飄蕩三百年,最後會淪入這種下場?「阿爹、阿娘,你們在哪裡?鈴兒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她崩潰地蜷在暴風中央放聲大哭,任憑颶風摧殘著整座房子,連樑柱都發出駭人的撼動聲。
  鈴兒,你陽壽未盡,一定可以找到再活過來的辦法的。
  「我不想再活過來了,姊姊。為什麼我不能跟你們一起走?為什麼要丟下我?」三百年來,她一直緊緊懷抱著姊姊對她說的這個夢,誰知,竟是一個惡夢。「姊姊,我好痛,我不想過完我的陽壽,我不要了。」
  她趴在地上,淚水狂流。三百年的孤寂,難道這樣的懲罰還不夠重?誰又來告訴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遙遠的記憶中,彷彿有人曾用結實的臂膀摟緊她,曾用偉岸的胸懷溫暖她,讓她的哀傷與孤獨像泉一樣慢慢湧出、靜靜消逝,讓她的百年飄泊可以停歇,有個安全的地方可以依靠。那個地方在哪裡?
  「海棠。」她眨著滿是淚水的眼。「我要找海棠,他在哪裡?」
  她奮力地掙扎起身,像迷途的孩子般摸索地走向門外。
  「海棠?」
  她一步步走向屋外,朝整座老宅外的道路離去,一路輕喚著他的名字。
  「我要找海棠,他在哪裡?海棠?」
  古老的日式宅邸,在旋風的漸漸平息之下化為一幢廢墟,尤以法師作法的那間和室毀壞得最徹底。夕陽殘照下,整座老毛呈現一片死寂。
  當神阪先生的三兒子抵達此地時,僵在大門前許久,難以相信眼前的頹圮。
  「爸爸?」他一步步小心邁入幾乎崩塌的屋內。不是要請法師來收拾掉附在妹妹身上的妖孽嗎,為何整個家會搞成這樣?
  當他走到風暴破壞的中心內室時,臉色頓時青白。
  三名法師都像精神失常的白癡,癱坐在地,兩眼渙散,嘴角口水流滿衣襟。假冒翻譯員的表弟昏厥在角落,只知尚有氣息,精神狀況不明。而伏躺在牆角邊的那具軀體……
  「爸爸!」他瘋了似的連忙撲上去。「爸爸,你還好嗎?振作一點,爸!」
  父親滿身滿臉都是凌亂的刮痕,有的深得必須進行縫合手術,有的傷口雖淺,卻錯亂成一團,西裝更是殘破得像一條條碎布衫。
  「怎麼會這樣?不是說只是個簡單的驅邪儀式嗎?爸爸!」他難過得啞了嗓子。
  驀地,神阪先生微微眨動眼眸,緩緩回復意識。
  「爸爸!」他激切地伏在父親身邊。「對不起,我來晚了,讓你遭到這種事……」
  神阪先生雖然身負重傷,犀利的雙眸依舊陰鶩凶狠,讓他兒子微有退卻。
  「聯絡本家……」
  父親這句低語,令他心驚。
  神阪一族分支眾多,最核心的部分則是位居日本信州的大神官末裔。平日各家管理各家的領域,但若遇到極限狀況,就必須聯絡本家核心,出面收拾。
  這是家族相互扶持的基本信條,也是家醜絕不外揚的嚴酷防線。
  「爸爸……」事情已經嚴重到要本家出面的地步了?
  「聯絡本家,把『他』叫來。」神阪先生咬牙吐出恨語,一臉猙獰。「我要『他』……徹底收拾掉附在玲奈身上的齷齪東西!」
          ☆          ☆          ☆
  都已經半夜十一點多,鈴兒卻還沒有回來,海棠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雷總,我已經聯絡很多次神阪家的人,卻一直打不通,不知道那裡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羅秘書每半小時就來電報告消息。
  「難不成他們帶鈴兒回日本了?」
  「沒有,我查過出境資料,她應該還在台灣。」
  那人呢,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沒有消息?
  午夜一點,電話鈴才響一聲話筒就被海棠火速抓起。
  「海棠,我大卓。我剛在朋友那裡得到消息,神阪先生住院了,目前人正在台大醫院加護病房。喂,海棠……喂?你有在聽嗎?喂?」
  他已經丟下話筒衝往地下停車場。
  當他由神阪先生的三兒子口中得知所有人的受傷狀況及緣由,一把怒火猛然爆發。
  「你們竟然用這種方式騙她、虐待她?!」當初他認為鈴兒是和家人相聚,才毫無顧慮地讓她一個人去。「搞了半天,你們還在玩那套狗屁驅邪把戲!」
  「雷先生,這是我們神阪家的事,輪不到你……」
  「她現在是吃我的、住我的、安全也是由我負責,我理當有權過問!」
  「你搞清楚,一個來路不明的低級靈體駐進我妹妹體內,還嚴重傷害許多無辜的人……」
  「無辜?你也敢說你們無辜?!」海棠吃人似的暴怒眼眸逼得對手微微卻步。
  「她傷人傷得這麼重……」
  「你不犯人,人會犯你嗎?你以為受重傷的人就有資格討同情,就可以既往不咎?沒那麼容易的事!」他震怒的鐵拳暴浮粗大青筋,理智已逼近邊緣。「這筆帳,我會替鈴兒討回來!」
  「在醫院請保持安靜!」遠方一票護理站的值班人員急忙趕來,制止激烈的對吼。
  「鈴兒?」神阪先生的三兒子攢起陰狠面孔。「原來你和那妖孽是一夥的。」
  「你有什麼資格叫她妖孽?你們為了達到目的,什麼下三濫的手段都幹得出來,憑自己披著一張人皮就有資格罵她妖孽?!」
  「雷海棠,目前這件事已決定由我本家插手,再也沒你囉唆的餘地,你和你的鈴兒乖乖等死吧!」
  「兩位請到外面去,醫院裡禁止喧嘩!」醫護人士使勁推都推不動這兩頭狂獅。
  「你聽著,鈴兒如果沒事,一切爭執就到此為止。如果有事,就算你們神阪家的人不打算幹掉我,我也會拖著你們全族的人一起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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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9:30:3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鈴兒會在哪裡?
  海棠駕車來往於神阪家別業與他的住處間,始終找不到她的蹤影。她會去哪裡?
  她對這裡的環境完全陌生,不會搭公車,也不會帶錢坐出租車,甚至連他住的地址恐怕也講不出來。她還能去哪裡?
  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掌不斷冒出冷汗,焦慮、擔憂、不安,將他平靜的思路又搞成一團。
  「不行!」他在紅燈前停下車,無力地撐頭在方向盤前。「冷靜,雷海棠。方寸大亂的人辦不了事!」
  他緩緩地吐氣,調勻氣息,將凌亂的思緒重新整合,回歸基本架構。鎖定目標、搜集資料、分析、歸納、採取可行步驟……鈴兒對台北市區不熟、對現代指針不熟、對都會交通模式不熟、對所居住的確切地點不熟。一旦脫離了可以引導她路徑的人,她會如何判斷自己該走的方向?
  交通號志由綠再度轉紅時,他赫然抬眼望上去。
  天空!
  顧不得仍鮮紅閃爍的紅綠燈,他油門一踩,就在無人的空曠道路上瘋狂飛馳,飆往大安森林公園。
  我不要那麼快又回到屋子裡!
  我一直沒機會看到整片天空,都快悶死了。
  「鈴兒!」他一到公園內,立刻放聲大吼。
  暈黃的燈光將公園籠上一層浪漫氣息,讓明亮的月色反而迷濛不清,無法辨視遠方的昏暝。
  她一定在這裡,他有強烈的直覺可以肯定。她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也不會願意躲入屋子裡。除非她人已被帶入警察局,否則一定在這裡。
  「鈴兒!我來接你了,鈴兒!」為什麼沒有響應?他往偌大的寂靜草原更深入一些。
  「鈴兒,我是海棠,你在哪裡?」
  突然間,他聽見側後方有極為隱約的鈴鐺聲,猛一回頭,心頭悴地糾結。
  「鈴兒。」他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一時疏忽竟會害她淪落至這種地步。
  「我……我等你好久了。」久得連期望都快幻滅,久得幾乎猜測他是不是想乾脆趁此甩掉她不管。
  他的聲音全梗在喉頭。
  她的秀髮凌散不堪,絞成雜亂的一團,臉上細微而錯亂的刮痕微有乾涸的血絲,衣服則破爛得活像吉普賽女郎,一雙赤裸的小腳沾滿污泥和血跡。她就憑著這雙腳由老遠的山區走到市區,由市區走到這裡。
  「我想回你家,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只找到這裡。」她好高興,海棠真的來找她了。「神阪家那些人太壞了,我不想再回他們那裡。」
  他靜靜佇立,看著離他十步之遙的鈴兒蹙眉抱怨。
  「他們騙我說是要跟我聊天,結果卻找了三個黑衣人聯手欺負我。他們真的穿全黑的衣服,這種顏色在咱們蒙古是犯大忌的。他們的念珠、金剛鈴和咒文弄得我好痛,痛得渾身都像被火燒烤著,我當年被炸死的時候都沒這麼難受。」
  他可以清楚看見她眼神底下隱藏的恐懼。
  「不過現在沒事了,因為我在那兒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就莫名其妙地將他們全都擺平。我也有點迷糊,我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她垂頭努力攪著腦汁,還是想不通。
  「鈴兒,回家吧。」
  「好啊,我好想趕快回去泡進池子裡!」她興奮地咧開笑容。打從她住進海棠家,每天都愛泡在浴缸裡頭玩半天,不把手指泡到起皺絕不出來。
  他才伸手向前走,打算摟著她一同離去,她就立即退開,硬是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鈴兒?」
  「啊?」她回以純稚的眼眸。
  「為什麼要躲這麼遠?過來。」
  「可以嗎?」
  他愕然,看她像被處罰的小學生獲得特赦似的,有點期待、卻又不太相信地乖乖杵著,眨巴圓亮的大眼。
  「為什麼不可以?」
  「你說的啊。」他自己怎麼反而忘了?「你叫我離你還一點,別有事沒事就靠近你。」
  一句氣話,她竟然認認真真地仔細記著,不敢違逆。是她的老實率直有錯,還是整個大環境言語日漸輕賤的錯?
  他上前將她猛然一把拉進懷裡。突然間,發覺她是如此嬌小,脆弱得令人疼惜。她有無比旺盛的好奇與活力,凡事相信、凡事全力往前衝,卻缺乏避免自己陷入危險的能力,從不知道自己可能會受到什麼樣的傷害。
  「以後你隨時都可以這樣靠近我。」
  「真的?」她簡直不敢相信這突來的轉變,小心翼翼地回抱著緊擁她的魁梧身軀。對了,就是這個懷抱,她之前一直苦苦尋找的就是這份熾熱的心跳。
  她由他的胸膛抬起臉,對他綻放艷麗的笑靨。
  「海棠,成吉思可汗就是這樣在戰爭中擁住他的愛妻孛兒帖吧?我從小就好喜歡聽這段故事,可是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現在我知道了。」
  「是嗎?」他著迷地收緊雙臂,彷彿真的聽見遠方兵荒馬亂的回音。
  「你就是我的成吉思汗,願意讓我當你的孛兒帖嗎?」
  海棠當場啞然。
  「你……這是在向我求婚嗎?」
  「是啊,你真聰明。」一點就通。她看上的男人果然是一流的。
  「我這輩子第一次被女人當面求婚。」
  「不好嗎?我是真心這麼說的。我反而不懂我在這兒觀察到的人,在外頭的時候扭扭捏捏,私底下卻隨隨便便。有話不直說,老是嘴上一套、肚裡一套。」
  「現代人大都會這樣。」
  「喔?那樣有比較好嗎?」她不服氣的倨強中微有猶疑。「還……還是你比較喜歡那種故做矜持的人?」
  「你不懂別人的生活方式,就不要隨便批評。」
  「那是我的方式不對囉?」
  「我沒說不對。」他並不反對她自然流露的熱情。況且當她以那雙只容得下他存在的專注眼眸凝視他時,一種莫名的滿足感總會油然而生。
  「到底怎麼樣才是對的?要怎樣你才願意讓我當你的孛兒帖?」她已經問到有點惱了。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何不直接挑個答案給我!」
  這是什麼邏輯思考?他忍不住輕笑。
  一看他笑,鈴兒馬上興奮地拉著他的手臂追問,「怎麼樣,這是代表喜歡?你願意娶我囉?」
  他愈來愈控制不住想笑的念頭。
  「不要只顧著笑卻不回話!」最討厭這種曖昧不清的應付方式。
  「你以為你瞭解我多少?」
  「該知道的我全知道了。」
  「還有很多部分是你不知道的。」他笑著牽著她走向停車的地方。「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任何事都毫無隱藏。」
  「那你願意跟我說嗎?」
  「不願意。」
  她坐入車內,眨著困惑的大眼瞪向他。他不是在笑嗎?那他一定心情很好,可為什麼講出來的話卻不怎麼友善?
  「你說得對,我的確不瞭解你。」不過這裡的每一個人她也瞭解不到哪去。
  「想睡覺了?」看她張大嘴巴打呵欠的模樣,真是……可愛得不像話。「把嘴巴遮起來,大牙都被我看見了。」
  「被看見大牙有什麼了不起,這兒的女人連肚子、小腿給人看見了都不羞,那才誇張。」啊,原來已經快四點了,難怪她呵欠打得眼淚都快飆出來。「海棠,你是不是找我找很久?」
  「還好。」他調高暖氣溫度。
  「那你有沒有擔心我,奇怪我怎麼這麼晚了還沒回來?」
  「都快睡著的人了,別那麼囉唆。」
  又這樣,根本不回答她的問題。
  「是啊,我是快睡著了,你怎麼不趕快給我一個晚安之吻?」再扯嘛,既然要扯就大家一起扯,誰怕誰。
  海棠眉間一皺。「你從哪學來的?」
  「那重要嗎?這裡有太多好玩的東西可以學了,我不但學到要吃哪種大補丸才能讓人呆狗笨的我變得頭好壯壯,也學到了你那台功能很多但沒一樣能用的食物料理機只會讓我餓死、絕吃不到什麼東東,更學到了只要多看幾本長相精美卻連作者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的心靈叢書,我就可以變成超有氣質、不食人間煙火的白癡才女。我還學到了……」
  「你這算是回答我的問題嗎?」
  「當然,而且還是跟你學的。」
  「你在發什麼脾氣?」
  「噢,我哪有什麼脾氣好發的。當我冒險犯難地由山上逃難到這裡、累得半死地向老天祈求你快點來帶我回去時,你搞不好正蹺著二郎腿沉在沙發裡閒閒挑著打發漫漫長夜用的香艷火辣色情片。我在這裡餓得要命,只能去垃圾桶揀些能吃的東西、喝喝廁所裡的生水時,你搞不好正跟你那個大奶媽秘書耗在某某餐廳裡吃香喝辣、醉生夢死地黏在一起。我還有什麼好氣的,我簡直快樂斃了!」
  他淡漠地挑眉看她,讓她愈看愈火大。
  「我怎能不高興呢,不管問你什麼話你都不正面回答,多麼善體人意啊!我既不用擔心你有沒有找我找得很辛苦,也不用煩惱我這麼晚沒回去你會不會焦急,更不用無聊地……」
  他突然傾身重重吻住她的唇,毫不留情地在她唇中深吮著、翻攪著,以他的唇用力摩挲著她艷紅小嘴的柔嫩。
  聽見她驚訝且無力響應的抽息時,他滿意地更加探入她的甜蜜深處。
  他發現自己似乎已完全被她的性情吸引。直到此刻,他才承認在彼此冷戰的這段期間,他有多懷念她喋喋不休的聒噪、她與眾不同的率直反應,他有多渴望她青澀而美妙的潛伏熱情。
  他似乎早已對她車禍後新生的人格著迷──這個叫做鈴兒的迷人靈體。這張他以前毫無興趣的小嘴漸漸變得充滿吸引力,這副豐潤嬌小的胴體也開始讓他承受起疼痛的慾望壓力。
  他要她!海棠再一次確認自己的渴望。這不再是偶發的衝動,而是持續性的慾火。和她相處愈久,體內的烈焰就愈高張。
  連他都被自己第一次對女人產生的強烈佔有慾懾到,等他微微離開鈴兒晶紅嬌艷的雙唇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已覆在她右乳上,正隔著衣衫搓弄著挺立的蓓蕾。
  「你……這是在……幹嘛?」她虛喘得彷彿快要昏死過去。
  「給你一個晚安之吻。」他再次深深嘗入她的喘息聲,貪婪地吻吮著,享受她壓抑而虛弱的悶聲,感受她不自覺輕置在他肩上的顫抖小手。
  直到他強烈感覺到自己快失去控制,才不甘不願地收回愈發狂野的攻勢,貼在她唇上稍做休息。
  「晚安,鈴兒。」
  結果這一吻,害她失眠到隔天半夜。
          ☆          ☆          ☆
  自神阪家拐騙鈴兒的事件後,海棠不管到哪裡都會主動帶著鈴兒,忙得分不開身時,才會托孤給羅秘書。
  「為什麼好好的圓圈和三角要弄得破破爛爛,再黏在一起算它有多大?」
  「鈴兒,」海棠冷冷地回頭警告。「我說最後一遍,我在上課的時候不要插嘴。」
  「可是雷大哥,她說得很對!」兩名正在上家教課的學生趕緊乘機撒嬌。「今天不要再做數學題了啦,整整做了兩個小時的題目,頭都昏了。」滿眼都是幾何圖形的幻覺。
  海棠瞪著這兩個高中小女生。「拿來吧。」
  「啊,什麼?薪水嗎?」趕快裝傻。
  「段考成績。」
  任憑她們再怎麼耍賴,也拗不過海棠那張鐵血冷面。
  「嗯,媛媛的成績可以。至於睿雪……」他將那只寒冰似的眼慢慢移至縮在一旁當烏龜的傢伙。「你來向我說明吧。是我的教法有問題,還是你的學習能力有問題?」
  小女生嘟著嘴不敢抬頭。
  「她最近在為愛煩惱,難免無暇顧及家國大業。」
  「媛媛!」
  兩個傢伙在海棠的沉默下趕緊收斂,不敢造反。他靜靜看著成績一敗塗地的睿雪,彷彿在思索著什麼。
  「睿雪,你已經沒什麼可以依靠了。」雖然這些話太重,但遲早也得說。「你父母親一年到頭在國內外飛來飛去忙事業,你沒辦法依靠他們。你唯一能靠的,只有你自己。可是你擁有什麼東西可以依靠?」
  鈴兒怔怔望向海棠。
  「你現在擁有青春,但你遲早會失去。你現在家裡有錢,但匯率會波動、股票會跌、房地產會不景氣,總有一天你手邊的錢也會不值錢。你現在擁有戀情,但你能擁有他多久?誰能保證你們一輩子不變心?這世上沒有一樣是可靠的、永久的。唯一可以跟你一輩子、永遠不貶值的,就是知識。」
  「雷大哥,我……」
  「我知道你不想聽,所以我只會說這一次。」他垂著交握的十指。「你知道杜悠理因為父母離異,就離家出走到外蒙,結果意外炸死在異地的事吧?」
  「嗯。」她們三個小女生還是一起補習的好同學。
  「我不希望這種事也發生在你身上。」
  兩個小女生靜靜不說話,沉重的氣氛再也沒有調皮搗蛋的餘地。鈴兒在他平淡的面容下,看到交握的十指蜷得異常緊密。
  「你的父母可以對不起你,但你不能對不起你自己。」他將段考成績疊回教材上。「你如果想努力,我很樂意幫你。如果不是,就把家教費省下來吧,不必浪費在我身上。去多買幾件喜歡的衣服、可愛的小飾品,和男朋友去唱唱歌、看看電影,都可以。你自己決定。」
  他淡如輕風地交代完畢,便和鈴兒開車離去,一路上不發一語,直到她實在憋不下去………
  「海棠,你等下還要去哪裡?」
  「公司。」
  「今天是禮拜天耶!」而且才中午,有著難得的大好天氣。
  「所以要快點處理完公司急件,晚上赴大卓他爸爸的約之前就可以有段空檔做別的事。」
  海棠結束休假回公司上班的這幾天,她光是跟著他就快累死。他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忙不完的公事和私事,卻從不需要喘口氣。
  重要的是,他很久沒帶她去看天空和草原了。
  海棠一殺進辦公室,羅秘書馬上跳起來報告大事。
  「雷總,你大姑已經決定把她兒子安排進公司做協理。」
  「協理?」這種家族企業的格局,用得到協理?
  「她把兒子丟來做協理,那我們算什麼?你看她傳真過來的文件,她簡直是要架空我們的職位!」他嬌罵著將傳真一把推入他胸前,完全不把鈴兒放在眼裡。
  鈴兒愈看愈不是滋味。每次這個大奶媽都用騷勁十足的口吻談公事,死纏海棠不放,讓她老被撇在沙發上被迫觀賞妖嬈女秘書勾搭俊美總裁的爛戲碼。
  要不是大奶媽辦公能力一等一,她早替海棠將這婆娘一腳踢到垃圾桶去!
  「嗨,格格吉祥。」大卓踏著模特兒似的優美步伐進來請安。「你每回到這兒來,心情似乎都不太好。」
  「是嗎?」她趕緊一整神色。她表現得有這麼明顯?
  「今晚你會和海棠一起去我家吧。他和我老子在看玉石的時候,要不要跟我到後院的游泳池夜遊?」
  「那有什麼好玩的?」
  「很好玩,因為我家後頭面海,你可以一邊泡在池子裡看海,還可以看星星、喝香檳、吃點心。」
  「喔?海?」鈴兒立刻雙眼發光。她從小在草原長大,一直都沒親眼瞧過這聽說全是水的地方。
  「你還可以看海棠國中時代跟我合拍的照片。那傢伙以前長得秀秀氣氣的,誰知道他高中開始打拳擊後,整個人就身材走樣。」
  「我要看!」她好想知道海棠的一切。「我們什麼時候去你家?」
  「要不要現在就走?反正你留在這裡閒著也是閒著,乾脆先去我家等他。」大卓多得是與美女打發時間的方法。「我保證,絕對比你待在這兒看他倆磨蹭來得有趣。」他笑著眨了下右眼。
  「好!我們……」左臂突來的箝制痛得她輕聲尖叫。
  「你哪也不去。」海棠的低語宛如千年不化的極地冰雪。
  「我只是先去他家等你。你忙你的,不必費心理我。」幾經掙扎,她決定放棄抽回自己的手臂。
  「雷總!」幹嘛放下才講到一半的公事跟這女的拉拉扯扯?
  一聽到大奶媽的嬌嗔,之前累積的不爽立刻燒到鈴兒眼中。
  「雷總,人家羅秘書在點召你了,還不快去伺候。」要比嗲功,她就不信她嗲不過大奶媽。「我也不杵在這兒礙事了,咱們晚上見。」
  「你不會跟我在那兒碰面,因為我們會一起去。」
  「哼,是嗎?」
  「你說呢?」他輕柔地問著,加重的手勁卻痛得鈴兒皺起小臉。
  「你去忙你的公事,反正我又幫不上忙,待在這裡幹什麼!」她可沒那麼好的修養天天觀賞他和羅秘書親愛精誠、永結同心。
  「你可別忘了你的承諾。」
  「我的承諾?」
  「你說不管我到哪裡去,你都會一路跟到底。」所以別妄想他會放她跟別的男人落跑!
  「可是……」鈴兒氣得一肚子火,沒事幹嘛亂下承諾!「你一直把我涼涼放在沙發上,很不好受。」
  「我倒很好受。」他很滿意隨時隨地都能見到她的感覺。
  「不公平!」
  「你認命吧。」他勝利地將她壓回沙發裡坐定,回頭忙他的公事去。
  「喂,雷大少,何苦把你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鈴兒只是先跟我回家,又不是要恨我私奔。」大卓懶懶地手插褲袋倚牆站。
  海棠才不跟他囉唆,直接撥電話給大客戶,相約應酬時間,隨即邊交代羅秘書急件,邊打開計算機叫出每個單位的成本分析資料。
  「羅秘書,把競爭對手的最新花紋產品拿來。」他千辛萬苦由日本買到的陶瓷花紋,為何會與敵對的大企業新產品如此雷同?他們由何處買到花紋紙,又是如何突破了技術上的障礙?
  望著海棠和羅秘書合作無間的忙碌景象,大卓向鈴兒聳肩苦笑。「看來沒人願意理我們了。」
  鈴兒挫敗而不甘願地瞪著海棠。她曾試著去幫他,卻發覺自己完全插不上手。與羅秘書的熟練及機伶相較,她對海棠最大的貢獻就只是替他貼過一次郵票──而且這還是她極力爭取到的工作機會。
  「雷總,你要的樣品全在九樓,今天是假日,沒有人能替我搬。」別說是這種粗工會弄壞她羅秘書完美的指甲,要她由十二樓下到九樓去她都嫌累。「明天再調上來看吧。」
  「我去!我可以搬!」鈴兒興奮地自告奮勇。
  「不用了,我明天再看。」海棠皺眉處理下一件公文,假日上班就是這點不方便。
  鈴兒才不管他,直接開心地衝往樓梯口──連電梯都等不及。
  「喂,鈴兒!」大卓連忙追著下樓來。「你別忙這些事,海棠自有員工會來處理。」
  她終於有事可做了!可惜她的笑臉卻在漆黑的九樓玻璃大門前垮下。大門由保全系統鎖著,她根本進不去。
  「格格,還是由小的替您代勞吧。」大卓傭懶地甩甩由羅秘書那兒拿來的磁卡。
  「你怎麼會有這個?」她伸手抓去,無奈身高差了一大截,大卓輕鬆閃開她的突擊。
  「給我!」
  他自在地高舉磁卡耍著她玩,不亦樂乎。神阪玲奈的確是少見的美女,清麗得宛如深山中養大的公主,可是眼裡總有股妖媚的邪氣。以大卓在千花粉艷中打滾多年的道行,一看便知這位公主不但可以遠觀,更可以褻玩。
  沒想到車禍後的她不僅性格變了,連氣質也截然示同。大剌剌的率直脾氣,和他以往碰過的女人都不同。
  「你給是不給!」她可火了。
  「給你可以,但你知道密碼嗎?」見她一愣,大卓笑著上前為她解除保全設定。「請吧,鈴兒格格。」
  她沿著逐漸被大卓打開的燈光搜尋,發覺樣品一大堆,她根本不知道要搬的是哪一種。
  「我覺得應該是『大同』的這一箱。」大卓悠哉地做現場指導。
  「你為什麼這麼清楚?」她毫不猶豫地彎身去扛。
  「和海棠勾搭多年了,我們會不清楚彼此的事嗎?」
  「那你很……瞭解海棠囉?」哇,東西好重。
  「只要你問得出口的問題,我大概都答得出來。」他跟在她身後一面關燈,一面飽覽她曼妙的身材。「要我幫忙嗎?」
  「不用!」她以前在蒙古做過比這更粗重的工作。可是……就這麼一點東西,為什麼扛得她手都發抖了?
  「你還是坐電梯吧。」他笑著叫住又走往樓梯間的她。
  「也……也好。」她困難地慢慢走回電梯口。不知是這個箱子太高還是她個子太小,扛在身前的箱子竟然幾乎擋住她的視線。
  「海棠看你這麼替他賣命,一定很感動。」
  「我不是為了讓他感動才這麼做。」她討厭在他眼前一無是處的感覺。
  「哈,只有你會這麼說。」看她一臉不解的呆相,實在有趣。「他身旁出現過的女人為了討好他,不惜使出渾身解數。那些女人真笨,這麼做只會使海棠反感。」
  「為什麼?」
  「海棠不會和任何女人談感情的。」
  鈴兒一怔。「難道……他只想和男人談嗎?」
  大卓差點笑趴在電梯裡。「如果真是如此,我早被他辣手摧花了。」這個鈴兒有意思。
  「他不想變成像他老子那樣的窩囊廢,所以打死也不會跟人談情說愛。」
  「他父親?」
  「說他窩囊廢也許有欠口德,但是因為過度癡情而差點搞垮家業,真是太過分。」
  「不對,他父親是因為沉迷靈異玄學才差點敗家。」
  「你以為他老子為什麼沉迷那些東西?」大卓邪邪挑眉。「因為海棠的母親突然過世。他為了喚回寶貝老婆的靈魂,什麼方法都用盡了,地獄游啦、降靈術啦,觀落陰啦,幾乎把錢全砸在這上頭。」
  鈴兒當場懾在原地。
  「癡情的下場,就是放著公司不顧,丟著才國中畢業的兒子不管,也不聽親朋好友的勸,弄得眾叛親離,所有親戚一提到他們父子倆就討厭。」畢竟雷家是家族企業,龍頭一垮,全族股東都會受累。
  鈴兒渾身血液彷彿靜止了,逐漸冷凝。
  原來這就是他拒談感情的理由,這就是他不願娶她也不讓彼此做更進一步瞭解的原因。
  他難道就一輩子拒絕讓愛情進入生命,任她再怎麼努力也是白費苦心?
  跨出電梯的剎那,迷離的思緒讓她的鞋跟突然被電梯門底縫隙絆到,整個人往前傾跌。
  「小心小心!」還好大卓手快,由她身後連人帶箱地緊緊抱住,救回整箱樣品。
  在廊外等另一部電梯的海棠全看進眼底。
  「海……海棠,我……東西拿來了。」可能是之前不小心得知他一直閉口不提的過往秘密,此刻面對他,竟有點心虛。
  「你要下樓嗎?」大卓佯裝無辜地替他按住電梯,內心回味著剛才貼住鈴兒時感受到的誘人曲線。
  「雷總,我來了。」羅秘書一邊將補妝用的隨身包丟入大皮包內,一邊聳動地碎步奔來。
  「你去哪裡?」為何一副要和大奶媽出遊的模樣?「你不是急著要看這箱東西嗎?」
  「大卓,我去大姑那裡一趟,她急著要我把安排協理的事搞定。」海棠看都不看鈴兒一眼。「我和大姑談完之後,直接去你家,鈴兒就由你負責帶去。」
  「海棠?」為什麼突然又兵分兩路?鈴兒慌了。
  「這個。」海棠在擦身經過大卓時,將口袋內抽出的兩張票塞入大卓外套襟口。「祝你們玩得愉快。」
  「海棠!為什麼我們不一起走了,海棠?」
  在電梯門完全合攏之前,鈴兒抱著整箱東西拚命叫喚,他卻冷冽地盯著電梯內的樓層指示燈,彷彿什麼也沒聽見。
  怎麼了?她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
  「外蒙文化訪問團的表演入場券?」大卓興趣缺缺地朝鈴兒苦笑。「他怎麼給我這種玩意兒!」
  「什麼訪問團?」她放下樣品。
  大卓聳肩。「我只知道外蒙的烏蘭巴托和台北市是姊妹市,其餘一概一問三不知。」他翻過入場券的背面簡介,才恍然大悟地「啊」了好久。「有野外射箭表演、蒙古摔角表演、蒙古歌謠演唱、馬上競賽……全是無聊把戲,小孩子才會……」
  她一把狠狠搶過票券,衝進另一側電梯追海棠到地下停車場。
  「海棠!」她不顧一切地奔向正掉轉方向駛出來的車子。「海棠,我要跟你一起去!」
  車子像見了紅布的鬥牛,憤怒地由她身旁呼嘯而去。她很清楚地看見是海棠駕駛沒錯,也很清楚看見他咬牙繃緊下顎,他對她卻完全視若無睹。
  「海棠,我也要去,不要丟下我!海棠!」她追著車後一路大喊。
  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彷彿她根本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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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9:31:1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鈴兒根本無心觀賞大卓豪華極致的家,只能癡癡望著海棠和卓爸在起居室相談甚歡的模樣。羅秘書不斷在一旁適時附和,氣氛熱絡,和海棠像一對默契良好的夫妻。
  而她,卻一句也聽不懂地晾在一旁。
  「上次老陳賣我那塊玉,簡直賺翻了,現在大伙都笑說他賣我一塊田黃,就買了一幢洋房。」卓爸嘔極了。
  「那塊是上等貨,值得的。」海棠垂眼淺啜咖啡。
  「對呀,哪像我爹地,他完全不懂玉,卻也跟著人家湊熱鬧。只要聽說是將軍洞產的芙蓉石就亂買一通,還是卓爸比較識貨。」羅秘書的嬌喃立刻引起卓爸自豪的大笑。
  「海棠啊,除了幫我看一下這批玉石之外,我有件事要拜託你。」卓爸口氣一變,專注地點起他的煙斗。「你父親上個月在香港拍賣會上標到的那塊佩掛,問他有沒有意思脫手。」
  海棠的臉色在剎那間凝為霜雪,輕緩地放下杯子。「卓爸何不直接去問他?」
  羅秘書立刻機伶地調開話題。「卓爸如果對拍賣藝術品有興趣的話,今年可是脫手的好時機喔。您那些安迪莫荷的畫作正是目前歐洲市場上的當紅炸子雞,拍賣前估價都在兩、三百萬美元上下,預計成交價格還會再往上翻數倍。」
  「喔?」卓爸馬上眼睛發亮,三人旋即陷入另一波討論戰場。
  鈴兒覺得自己似乎又變成一縷孤魂。她明明存在,卻沒人注意到她,她聽不懂每個人說的話,完全無法切入,形同另一個世界的人。
  那她何必還坐在這裡?回去算了,回蒙古去,回到身為孤魂野鬼的日子去,那樣的日子和現在的狀況有什麼差異?
  「鈴兒。」大卓突然趴在她身後的沙發上輕喚。「我說得沒錯吧,你待在這邊會很無聊的。要不要上樓去看我和海棠的舊照片?」
  她依依不捨地望向海棠,他甚至從踏進卓家的那一刻起,都不曾看她一眼。
  「我們走吧。」她疲憊地離開,垂頭步上二樓。
  直到看了照片,才又生龍活虎地嘰哇亂叫。
  「這是海棠?不可能!」照片中開懷大笑的少年纖瘦俊美,高眺修長,漂亮得像個男孩子氣的少女。「這應該是他妹妹吧。」
  「我確定雷爸和雷媽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除非在外留有餘孽。
  「為什麼這一頁以後的海棠都不笑了?」氣質陰沉下來,連體格也逐漸結實。
  「喔,那是海棠的孤兒時期了。」大卓端來鮮麗的飲料,著迷地看著趴在地毯上的那雙美腿。
  「孤兒時期?」她錯愕地接過飲料。
  「他母親過世後,父親幾乎不管家裡的一切,海棠只能自己靠自己過活。他本來有一段時期很墮落,差點被退學,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了,開始練拳,也開始埋頭猛K書,成績往上衝,一路衝到國立大學、衝進研究所,如果不是他大姑逼他繼承家裡快倒的公司,他現在早就是雙料博士。」
  「喔。」她不懂什麼叫「雙料不是」,但海棠好像是被迫放棄自己原本想走的路。「他喜歡目前的工作媽?」
  「誰曉得,他做得不錯就是了。別只顧著看海棠,你有看到我過去的英姿嗎?」他積極鼓勵她繼續俯回地毯上的大相簿。
  「對不起。」她的確忘了海棠身邊還有個人。「你和以前差不多嘛,很有魅力。」
  「是啊。」他瞇起雙眼滿意地觀賞鈴兒懸下來的領口。她居然沒有穿胸罩!啊……美不勝收。
  「大卓,為什麼你身旁的女孩子都不一樣?」不像海棠一直獨來獨往,偶爾配上大卓在一旁插花。
  「我負責安慰她們呀。」
  「安慰?」
  「海棠老是辜負女孩子的熱烈追求,傷了多少少女心,我呢,就在一旁負責安慰,做做功德。」不但安慰她們脆弱的心,也順便安慰她們美麗的胴體。
  「那……這些全是追過海棠的女孩囉?」她驚愕地重新翻回那幾頁。
  「沒錯,不過有些條件欠佳的,我沒收錄在內。」
  嚇死人了,原來不是只有她一個人獨具慧眼。「現在似乎比較好了,我都沒看到他被女人騷擾。」大奶媽不算女人。
  「那是因為她們打不過天下無敵的羅大小姐,所以一直由她蟬聯後座。」
  鈴兒差點咬碎牙根。
  「死心吧,你打不過羅秘書的。她夠艷、夠嗲、夠圓滑,家世好,學歷高,又是海棠的得力助手,對他死心塌地,是要來當老婆的上好肥肉。」
  「可是海棠並不喜歡她!」
  「海棠也不喜歡你。」
  鈴兒愕然梗到。「可是他……他曾經……他對我……」
  「鈴兒格格,你顯然不懂男人。」他傾身貼近她臉龐。「男人不但可以親吻自己不喜歡的女人,也可以跟不喜歡的女人上床。相信我,海棠如果有一天要娶老婆,喜不喜歡絕不是問題,能得到多大的周邊效益才是關鍵。」
  「笑意?」她努力地牽起嘴角。
  「就是你對他能有多少不同用處的意思。」
  這下子她再也笑不出來。她對海棠會有什麼用處?
  「世上不是只有海棠一個好男人啊,鈴兒。」
  她不懂海棠公司的事,什麼也幫不上忙,又不懂玉石,不懂買賣什麼畫,不懂他突然改變的態度,不懂該如何適應都會的生活、日常的禮節、察言觀色的技巧。
  海棠不需要她替他看管牛羊,不需要她高超的馬術、她拿手的燒烤手藝、她煮香醇奶茶的功夫、她拆遷氈帳的本事、她驚人的眼力、靈敏的直覺。他也不需要她親手縫的皮襖,不要要她嘹亮高亢的豪邁情歌,不需要她俐落的功夫保護……
  她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她還在留戀什麼?
  「別這樣,鈴兒。」大卓溫柔地撫著她冰涼的小臉。「你還有我啊……」
  「抱歉,打擾了。」羅秘書倨傲地倚在門板上叩一叩。「卓爸要你下去一趟,有事要跟你談。」
  「SHIT!」殺風景的老頭子。
  偌大的客廳裡就只剩羅秘書和她對峙。可是她已經失去了以往的活力與自信,像個沒了武器與戰袍的士兵。如今的她,的確打不過羅秘書。
  「神阪小姐,我想有些話是該挑明的時候了。」
  她不是神阪小姐,不過這副軀殼也該還給人家了。
  「我希望你別再纏著雷總。車禍之前你就死黏著他不放,車禍之後先是要他娶你,後是要他負責照料你。你似乎忘了最重要的一點,車禍意外是你自己引起的,不是雷總造成的,他沒有必要對你負責!」
  「是嗎?」可他還是扛起來了。這就是她看上的人,一個重道義的男子漢。
  「我不是以女人的身份對你說這話,而是以總裁秘書的立場就事論事。公司不是托兒所,不能老放閒雜人等在裡頭發呆、納涼、閒閒沒事做。」
  「我也不想這樣。」
  「那就別再到公司來,最好也別再住雷總那裡……」突然滅掉的大燈嚇了兩人一跳,但下一秒又赫然恢復亮度。「怎麼回事?接觸不良還是跳電?」
  「不知道。」
  「就像我剛才說的。」羅秘書微微調整氣息。「雷總向來有在家工作的習慣,公司忙完了回家再繼續忙。可是打從你住進他的公寓,他的一貫進展全部落後。」
  「公司也沒因此就垮了。」
  「如果你再繼續纏下去,垮掉是遲早的事。」這整個公司幾乎是靠海棠一人獨掌大局,下面全是一堆只會聽命、沒有腦袋的白癡。
  「你到底想說什麼?」
  「滾出去,滾回你日本的家去。」
  「就算我要滾,也輪不到你囉唆!」她知道她比不過羅秘書,可她不想輸。「有本事叫海棠命令我滾出去,否則我們的事,沒你雞婆的餘地!」
  燈光又微微一閃,隨即恢復正常。
  「你真夠粗野!你以為雷總會看上你這種貨色?」可恨的是,雷總的確如此。
  打從雷總中午離開公司後,一且鬱鬱寡歡,魂不守舍,直到傍晚抵達卓家才倏地恢復精神──光看他一臉冰雪似的鋼鐵表情就足以證明。
  他從一到此處就把注意力全放在這日本女人身上,尤其是雷總對她的刻意忽視、她和大卓上樓之後就心不在焉的態度、不時瞟望樓梯口的神色……這個女人不攆不行了!
  「海棠會不會看上我這種貨色,關你屁事。」
  「就憑我一直替雷總擋掉神阪家的干擾與攻擊,我有權這麼做!」
  「他們攻擊海棠?」她完全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打他的?」
  「用一流的律師來打!你知不知道我花多少功夫請這裡的律師替他打回去?你卻成天像個沒事人似的到處晃,還有臉在這裡跟我抬槓!」
  鈴兒突然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也想不出任何話反擊。
  她只顧著躲在海棠安全的羽翼下,卻忘了神阪家有可能改變攻擊目標。
  「雷總為你做了這麼多犧牲,你為他做了什麼?」
  沒有,她甚至一點用處也沒有。
  「你好歹明白『知恩圖報』是什麼意思,除非你是存心要整倒雷總,那麼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她自有管道處理掉這類害蟲。
  鈴兒靜靜佇立,視而不見地凝視空洞的壁爐。
  「咱們蒙古人向來講求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海棠對我,是恩;神阪家對我,有仇。」
  「你的決定如何?」看她那副德行,是待不久了。
  「報仇!」
  羅秘書獃愣住了。怎麼,她不是應該慘兮兮地默默離去嗎?她不是應該心碎地哭著回她神阪老家嗎?為何雙眼會突然燃起炯炯有神的火花?
  啪地一聲,客廳大燈完全熄滅,霎時整片落地窗外的黑暗海洋比屋內明亮,月光呈幽藍色地斜映進來。
  密閉的空間猛然刮起陰冷大風,吹得讓人睜不開眼。隨即,一切又恢復平靜。
  奇怪,這難道又是她自己的傑作?鈴兒不解地撥好頭髮。
  一種源於本能的危機意識突然竄上鈴兒脊背,她立刻彈離羅秘書兩步。殺氣,她確實感覺到非常強烈的敵意!
  羅秘書好像怪怪的,睜著大眼呆立原地,一動也不動。
  「大……羅秘書?」
  她渾身僵直,詭異的雙眼卻倏地轉向鈴兒,在黑暗中異常明亮。
  「你怎麼了?」
  一股奇怪的氣流凝在廳內,壓得鈴兒喘不過氣。為什麼二樓會突然整層暗下來,連外頭一樓挑高的起居室燈光都照不進來,靜得沒有一點聲響?
  鈴兒覺得自己雖然身處原地,卻彷彿這是另一個時空。
  「小偷!」羅秘書怨毒的低斥,震了鈴兒一震。
  為什麼又有人叫她小偷?
  「不要臉的小偷,還敢光明正大地四處遊走!」
  「我偷你什麼東西了?」
  「去死吧你!」羅秘書尖長的十指猛地箝住鈴兒的頸項,擰得死緊。「這是我的,這一切都是我的!還給我!」
  鈴兒差點被大奶媽驚人的蠻力捏斷脖子,拚著老命扳住她的手腕,以腳踢翻玻璃矮桌上的杯子。
  海棠!海棠在哪裡,有沒有聽見這裡的動靜?
  「來人……」這簡直不像女人的臂力,羅秘書是怎麼了?
  「滾!滾回你的十八層地獄去!這是我的身體、我的軀殼,還給我!」羅秘書憤恨低吼,掐著鈴兒的脖子狂暴甩動。
  這不是羅秘書的一貫嬌嗓,她像變了個人似的,到底中了什麼邪?
  「海棠……」她難過得幾乎嘔吐、腦門脹痛欲爆。
  動物的自衛本能猛然運作,鈴兒在半昏眩的狀態下用力掐往羅秘書雙掌上的合谷穴,刺痛感竄上她的手臂,當下鬆了力道。
  鈴兒雙拳順勢狠狠擊中羅秘書的肩窩經脈,掙脫她的箝制,立刻以手臂勾住羅秘書的頸部,將她整個人向後拐倒。
  「為什麼說我是小偷?」鈴兒緊緊將羅秘書面朝地的壓在地上,捆住她雙臂重要關節。
  「放開我!」
  「為什麼罵我不要臉,還要置我於死地?說!」如果羅秘書罵得有理,她絕沒話說。
  「你弄痛我的手了啦!救命啊!」尖銳的嬌喊幾欲哭泣。
  「是你說要找我把話挑明,這就是你挑明的方式?罵人兼殺人?」她到現在喉頭都還有殘餘的勒痛。
  「救命啊,雷總!你放手,我的手快被扭斷了!」
  「鈴兒,你在幹什麼?!」
  海棠的重喝隨著大卓重新開啟的燈光一同震向她,一時間滿眼星花,無法適應亮光。
  「雷總!」海棠一拉開鈴兒,羅秘書立刻投入他胸懷放聲大哭,像受了什麼天大委屈似的。
  「這到底是在幹什麼?」海棠的語氣冷得懾人。
  「問她呀,何必對著我興師問罪!」鈴兒自認才是受害者。
  「我的老天,要是我們再慢來一步,羅秘書的手都要給你扭斷了。」大卓嘖嘖一笑。
  「她差點扭斷我脖子的事又怎麼說?」紅紫的指痕清晰地印在白細的頸子上。
  海棠猛然將羅秘書自胸膛上推起。「你為什麼那麼做?」
  「我沒有!」她嬌聲哭訴著,字字泣血含淚。「我只是上來叫大卓下去一趟而已,順便和她閒聊幾句。」
  「就這樣?鈴兒頸上的傑作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看到雷總這副強忍殺人念頭的表情,她這回的恐懼之淚可貨真價實了。「那不是我弄的。」
  「這難道會是我自己掐的?」
  「你自己腦筋有問題關我什麼事!」
  「我……」腦筋有問題?!不行,不能動手,海棠喜歡冷靜理性地談事情。「好,羅秘書,你何不當著大家的面把你剛才罵我的話重說一遍?」
  「我哪有罵過你?」只在心裡詛咒了千百遍而已。
  「你罵我是小偷!我偷你什麼東西了?」鈴兒伸指怒斥。
  海棠眼中微有警戒。
  「我大概知道羅秘書是指你偷了她什麼東西。」大卓意味深長地瞟著海棠訕笑。
  「胡說八道,我從沒講過那種話!」羅秘書誓死維護自我形象。「這種像三流連續劇裡的爛台詞,我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你倒把三流連續劇裡成天賣騷發嗲的妖女演得很好!」盡會假公事之名貼在海棠身旁。
  「你自己又好得到哪去?要不是我上來得不是時候,你和大卓兩個早就躺在地上搞得天翻地覆!」
  海棠登時變了臉色。
  「我哪有……」
  「我親眼看見大卓躺在你身邊磨蹭,卿卿我我的。怎麼,你恨我壞了你的好事,就編出一堆我掐你罵你欺負你的謊言報復?」
  「大丈夫敢做敢當,你自己做過的事,為何不敢承認?」
  「很抱歉,我不是個大夫丈,我乃小女子是也。」
  「我和大卓才沒像你說的那樣……」
  「卓醫師,你說呢?」羅秘書悠哉地打斷鈴兒的猛烈抗議。
  大卓聳肩。「無可否認。」
  「你胡說,誰跟你卿卿我我!我們只是躺在那裡……」
  「夠了!」一聲暴喝,震得人人膽戰心驚,混亂的鬧局頓時悄然無聲。
  海棠凶狠的神情瞪得人人瑟縮。
  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凝滯了許久,他才從牙縫中吐出低吼……
  「我們該回去了,鈴兒。」
  她還來不及響應,就被海棠猛然揪住手臂拖往樓下,毫不憐香惜玉,也毫不理會羅秘書與大卓的叫喚。
  「等一下,海棠!」卓爸在他大步踱往庭外的同時喝住他。「我拜託你的事,如何?」
  海棠深思地瞥向卓爸,兩手同時俐落地打開車門,將鈴兒硬塞進去。
  「老實說,真正要買你父親那塊古佩掛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教授順老先生。一位九十多歲的恩師如此拜託我,我怎能拒絕幫忙?」
  「您還是直接去跟我爸談吧。」他已多年不與父親聯繫,也不屑與他做任何接觸。
  「我已經和他談過,他不肯脫手,所以才要你幫我這個忙。」
  「我沒那麼大的能耐。」
  卓爸神秘一笑。「顯然你並不瞭解你父親。」
  「我也沒興趣瞭解。」一個曾置兒子生死於度外的差勁老子。
  「這件事就交給你了!」卓爸在他關上車門前丟下這一句。
          ☆          ☆          ☆
  回到住處後,一路上悶不吭聲的鈴兒率先開炮。
  「你沒有權利對我發脾氣!」
  「喔?沒有嗎?」他將鑰匙重重砸在玻璃桌上的力道與輕柔的語氣極不協調。
  「夠了,我已經不想再忍受這種狀況!」
  「那真是太好了,我正好有相同想法。」他應酬式地一笑,狠狠扯下幾乎被他拔斷的領帶。
  「海棠,你起先不相信我說我是幽魂的講法,我以為那只是你排斥靈異的關係。現在我終於搞懂了,你根本是完全不相信我這個人和我所說的一切!」
  「我覺得我已經很相信你了。」他溫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也覺得我已經盡了全力。」她不再提自己是鬼魂,拚命學習適應這裡的生活,期望找到活過來的方法,好永遠留在他身旁。結果呢?「海棠,我累了,累得不想在這裡繼續當個廢人。」
  「所以你打算投奔到大卓懷裡?」他很諒解地挑眉道。
  「大卓?」關那個粉面公子什麼事?
  「你就這麼急著當他相簿裡的收藏者之一?」
  「誰要跟他一起拍照了。一男一女絞在一起似的黏著,惡都惡死了,打死我都不幹!」
  「是嗎?」海棠邊解袖扣邊冷笑。「我還以為你很仰慕他清瘦俊逸的雅痞味,巴不得和他徹底地絞在一起。」
  她終於聽懂他話裡的意思。
  「雷海棠!」氣煞人也。「我說過我和大卓根本什麼也沒做,只是趴在地上看相簿而已。既沒有脫光光,也沒有像電視裡那樣玩下流的遊戲……」
  海棠突然眼神犀利地打斷她。「你偷看成人節目了?」
  「啊!」她彷彿當場被他刺中一箭。「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台轉一台地,它就跳出來了。」
  「所以你就很無辜地繼續看下去。」
  「對……沒有!」該死,幹嘛接得那麼順?「你不要擾亂我的話題!你扭曲我和大卓的關係,嚴重侮辱我的人格,我沒揍你就已經夠客氣!」
  「我以為欠揍的人應該是你。」
  「你好大的膽子,敢對我說這種話?!」活得不耐煩了。「今天丟下我留在公司的人是你、莫名其妙跟我嘔氣的是你、故意當沒看見我這人的是你、冤枉我和大卓不規矩的也是你,我已經有絕對的資格懲戒你!」
  「我倒要看看是誰懲戒誰。」他倏地將鈴兒扛上肩頭,不顧她奮力扭打地扔上自己房裡的床墊。
  「幹什麼?」她火大地撩開散亂的長髮怒斥。
  「今天在我面前公然和大卓協議提前落跑的是你、和他在電梯口抱得難分難捨的是你、在他家兩人躲在二樓不知在摸什麼的是你、被人目擊和他躺在地上卿卿我我的也是你,我想我才是有資格懲戒的人。」
  「胡說八道!我……」她猛然抽息的勢子差點害自己嗆到。
  海棠正在剝光他身上的衣服!
  「如果那天就讓你成為我的人,或許今天就不會有這麼多無聊的糾紛。」他有力地脫下最後一項遮蔽。「不過現在也不遲。」
  「如果你存著這種念頭,休想碰我!」她在海棠單膝跪上床墊時伸腳一踢,差點讓他跌趴到床上去。
  他靈敏的反射動作在跌下之前就已撐手穩住重心,但在黑暗中抬望她的那雙眼,簡直像在盯著一隻肥兔患子的野獸。
  「我差點忘了你的身手有多俐落。」
  「沒錯,你要是敢再靠近我,我就……」
  「給我好看?」老詞兒了。
  「我給你什麼好看?」
  「我現在正想請你示範。」他倏地竄上床墊,單掌箝住她的肩頭。
  「幹什麼!手腳放乾淨點!」她沒想到魁梧巨大的他竟會有如此迅速的身手,頓時陣腳大亂。「這可是你逼我的!」
  她抬起手肘猛然朝他下顎旋掃而去,若不是他及時以另一掌扣住她的手肘,他現在恐怕真個是打落牙齒和血吞。
  海棠原本玩笑性的挑逗,被她這一記惹出了脾氣。
  「既然你想來真的,我們就真的來吧!」
  他惱火地將右腿穿過她曲起的膝蓋後方,腳尖向下一拐,卡住她的腳踝,她的整條左腿當下被完全制住,動彈不得。
  鈴兒大驚。左腿關節全被捆住,那麼再怎麼掙扎也沒用了!
  「原來你也會這些招數。」她死要面子地僵硬哼笑。「你還從電視學了哪些爛招?」
  「你再找死地動一次手,我馬上讓你知道。」
  「我鄭重聲明,我絕對不會跟你上床的!」
  「你已經在我的床上。」
  「不要抓我的語病!你明知道我的意思是不想跟你……」
  「交配?」
  「反正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她在現代都會學得愈多,愈覺得自己以前的用語直截了當──甚至直接得過頭。「除非你願意做我的成吉思汗,否則別碰我!」
  「你這又是在跟我求婚嗎?」
  「誰跟你求婚來著,我是在警告你!不想娶我的話,就滾遠一點!」
  「大卓也沒說要娶你,你卻沒叫他滾。」他倨傲地慢慢解開她連身長裙的衣扣。
  「我又沒……又沒跟他做什麼……你手走開!」她羞憤地掙扎著要擺脫他的怪手。「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和大卓是清白的?」
  「我有說我不信嗎?」
  「你相信?」
  「我從一開始就沒懷疑過。」胸口的衣扣才解開兩個,他乾脆將袖管直接往下扯,任豐潤雙乳彈脫而出。
  「你既然知道我跟大卓沒什麼,還發什麼脾氣!」她尖吼地奮力扯回衣服,結果雙腕被他不耐煩地單掌釘在她頭上。
  「看到你跟大卓那股親熱勁,我就是會不舒服。」
  「你自己小心眼,關我什麼事!」
  「現在關係可大了。」他瞇起火熱的雙眼,巨掌沿著她細膩的大腿,慢慢將她的裙擺往上推。
  她困窘得簡直想挖洞把自己埋起來。現在上衣被拉到胸下,裙擺也全推起堆在腰際,手腳被困,一切都不能由她自主。
  「我……我想有件事得提醒一下,我只是暫寄這副軀殼的幽魂,這不是我的身體,所以你最好……」
  「是嗎?」
  揉上她飽滿乳房的巨掌突然擰住嫩弱的蓓蕾,惡意搓弄,嚇得她驚聲尖叫。
  「叫什麼叫,這又不是你的身體。」他俯身一大口含住另一團乳房,飢渴地舔吮著。
  雷殛般的震撼竄至她全身每一個角落,那種熟悉的暈眩感再度來臨,每根神經都隨著他吞尖的挑撥而緊繃。
  「不可以這樣……」她不能害這副身子被他污了清白,可是這份警戒在他狂野的撫弄下逐漸崩潰。
  他以微有胡碴的臉頰摩挲在高聳的雪色山谷間,不時以唇掃過她的乳頭,間或輕嚙。
  「你鬧夠了吧,海棠!我認輸總行了吧,我道歉總行了吧!」狂妄的語氣中已然微微顫抖,快陷溺入奇怪的快意漩渦。
  「我接受,不過該做的事仍然要做。」他貼在她身上匍匐至她的唇,蠻橫地深吮,龐大的身軀幾乎將她壓陷入床墊裡。
  不行,她又快被他吻得神智渙散,可是重要的事不能不說!
  她奮力而無用地在他身下掙扎扭動,讓他自胸膛深處發出醉人的歎息,用結實的身軀摩挲她難以置信的柔軟與細膩。
  「我說真的……我真的只是暫時借用這副軀殼的靈體,你可以等我找到永久的軀殼……」
  「永久的軀殼不就正在這裡?」他沉醉地貼在她唇上,雙掌沿著她身側曲線慢慢下滑。
  「可是你不喜歡我!」
  「是啊,而且不喜歡到可以為你大吃飛醋的地步。」
  鈴兒腦中突然乍現繽紛光芒。「你吃醋?」
  「不,現在在吃日本料理。」他嚙扯著她的耳垂。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鈴兒,蒙古的格格!」她霎時化氣憤為興奮。「那,海棠,其實你很早就愛上我了,對不對?」
  「少得寸進尺。」他頂開她的大腿,伸手撩開她的底褲邊緣。
  「等一下,海棠!」她忽然驚慌地撐起手肘,被制住的左腿卻令她無法撤退。「我的衣服都還在身上!」
  「我的衣服都在地上。」
  「我不要這樣衣衫不整地……」慌張的抗議突然拔尖,抖成破碎的字句。
  他的手指在她最女性的部分找到了小小的花蕾,開始極其邪惡的遊戲。
  「啊,原來你在這裡。」他揉轉著,微微輕扯,滿足地享受她在他身下無助的顫抖。
  「別這樣……別……」那雙試圖推開他的小手無可自制地改而抓住他的肩頭。
  「別?別的地方?你是說這裡嗎?」他的手指持續撥弄著,另一隻手指則搜尋著甜蜜的入口,細緻地以指尖描繪她嬌柔的輪廓。
  她幾近崩潰地想蜷在他身下,躲避奇妙又可怕的怪異火焰,雙腿卻被他狂霸地箝制著,迫使她敞開自己任他戲弄。
  「海棠……不……」
  「不是這裡?那是這裡嗎?」修長的手指倏地深入她的領域探索,不顧她驚喘地在其中放肆冒險,追蹤令她瘋狂的泉源。
  「海棠!」她哭喊地弓起背部貼住他胸膛,想要逃離第二隻探入她體內的手指。「停………夠了,我真的……快不行了……」
  「好啊,就讓我看看你不行了的模樣,」他咬起她的耳垂,同時撐開在她之內的手指,極力壓抑著渴望被她包容的激烈亢奮。
  她小小的牙齒忍不住咬上他硬實的肩頭,悶聲抗議著無法控制的哆嗦。她離瘋狂粉碎只差一步了!
  她真的好小、好緊。「你這樣怎麼承受得了我呢?」他的拇指彈向她的嫩弱核心。
  她差點真的咬進他的肌肉裡,體內波濤洶湧的狂猛漩渦席捲她的意識,把她衝往海棠熾熱的體溫裡。遙遠的深處仍有一個小小的掛慮,讓她不敢放任自己投人慾海狂瀾裡。
  「海棠……」她抽緊的喘息幾乎抖得無聲。「你願意做我的成吉思汗嗎……願意嗎?」
  他終於在進入她的前一刻咧開大大的滿意笑容。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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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9:33: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受不了鈴兒像八爪章魚似的死纏爛打,海棠不甘不願地答應讓她跟他一同回老家一趟。
  「神阪家又派人來放話了?」海棠一邊駕車在山區中行進,一邊和羅秘書通電話。
  「這次不是律師,也不是神阪玲奈的家人,而是她的……某個遠親吧。我這邊的資料也不太清楚,抓不太準他們的確實關係。」
  「目的?」
  「他跟之前的那群人來意大不相同,既不是要控告你,也不是來威脅你,而是單槍匹馬的想來台灣探望她而已。」
  「探望?」海棠低哼,他不會給神阪家的人再有任何機會接近鈴兒。「這事以後再說,等我明天回公司處理。」
  不等羅秘書警告,他直接收線。
  「誰要來探望我?」鈴兒呆坐在他身旁。
  「大野狼。」
  「我又不是小紅帽,別唬我!」她討厭這種過度保護的狀態。「讓我見那個神阪家的人,我會親自告訴他們以後別來煩我。」
  「這種話我已經委託律師替你說了。」
  「為什麼要別人替我說?我又不是沒嘴巴。」
  想到該如何向她詳述法律程序與人際周旋伎倆,他就一個頭兩個大。「反正別再跟神阪家的人碰面就是了。」
  之後長達半個多小時的路上,沒人開口說一句話。
  「海棠,你在不高興,對不對?」每次忍不住率先開口的都是她。「是因為神阪家的事嗎?」
  「不是。」
  「你是在氣我不該硬是跟你來囉?」
  他繃著臉皮沉默許久,凝視路況的雙眼彷彿在凝視深邃宇宙。「不完全是。」
  「那是為什麼?」之後的沉默長達數分鐘之久,「你這麼不希望我去見你父親嗎?」
  「連我都不想去見他,更何況是你。」
  這下子換她沉默良久。她不知道海棠曾被父親遺棄的心情,也搞不懂那些做父母的是何居心。但她以前在蒙古總是和家人聚在一起,吃不好穿不好沒關係,大伙仍是開開心心地相偎相依。怎麼現在生活條件變好了,卻讓一堆父母懶得陪子女,忙東忙西,而且總有美輪美奐的借口為自己的不得已辯解,或輕易地原諒自己。
  海棠的父親如此,他去外蒙追尋的那名學生的父母如此,他上回在家教課上訓誡的那個小女生她父母也是如此。
  她完全無法理解。
  「我以為我終於有家人可以團聚了。」
  「什麼?」海棠微瞥她的垂頭沮喪。
  「我三百年來都過著孤獨的飄泊日子,家人全走了,後世子孫又不認得我,也漸漸地一代代不祭拜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以為跟了你之後,自己就可以有新的家庭,還多了個現成的父親。」
  「像神阪先生那樣的父親?」
  「我指的是你父親!」海棠怎麼這麼討厭!「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是蒙古的格格,附在這個軀體上的幽魂。你既然完全不相信我的說法,請問你到底如何解釋我的存在?」
  「車禍後的人格異變。」外帶背景完整、說法完美無瑕的妄想症。
  「雷海棠,我警告你,如果我再聽見你用這種有聽沒有懂的爛詞形容我,我就一輩子再也不跟你說話!」
  「啊,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鈴兒氣得差點把手拍到他脖子上,狠狠教訓這個咯咯低笑的傲慢傢伙。
  她卯起來真的不再跟海棠說話,硬是憋著一肚子火,在接下來的路上不給他好臉色看。
  「格格,寒舍到了,請下車吧。」
  鈴兒重重摔上車門,卻懊惱地發現它絲毫不受她的暴力破壞影響。
  「啊,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豪華的西式大宅奔出一位年約六十的福態男子,彌勒佛似的笑著擁抱海棠。「我昨天一接到你的電話就開始等著,總算見到你這孩子。」
  「你身子還好嗎?」海棠眼神溫柔地回摟一下。
  「老毛病了,還不就是要控制血糖、節制飲食嘛。」彌勒佛這才注意到站在海棠後方的嬌小美人。「這位是……」
  「神阪……鈴兒。」他在鈴兒輕踹他後跟的同時轉口更正。
  「啊……好漂亮的小姐。」彌勒佛綻開溫暖的歡迎笑容。
  「你好,雷伯父。」他很親切嘛,海棠似乎也沒怎麼討厭他。
  彌勒佛淺揚嘴角。「不,我不是雷伯父,我是這裡的老管家,老爺人在書房。」
  鈴兒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田叔算是我們家的一分子,他在我家工作的年數比你還老。」海棠輕撫她後背迎她入內。
  「怎麼會比我老,我已經三百多……」一想到自己不再跟他囉唆的誓言,她馬上咬住下唇,憤然推開他的大掌,上前跟田叔熱切寒暄。
  「沒想到少爺會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連我兩個媳婦都被比下去囉。」田叔開心地咯咯笑。
  「你有兩個媳婦了?」做總管的不都是太監嗎?
  「不過人家的兒子、媳婦全定居美國了。」海棠刻意貼在她身後,欣賞她一副不屑搭理他的倨相。
  「我和你田嫂都老囉,哪有力氣再去適應外國環境。而且與其去洋人土地上當二等公民,我寧可窩在這裡吃老米。」田叔歡喜得不得了,呵呵直笑。「你田嫂從昨兒個就大張旗鼓地要迎接你,現在正在廚房裡忙……」
  突然間,樓梯上步下的陰沉身影凝住所有的愉悅氣氛。
  鈴兒愣住了,怔怔地盯著對方看。
  清瘦修長的他有著半頭花白的頭髮,神情嚴峻,宛如稜角分明的山壁。眉心間有道直而長的深溝,顯示長年蹙眉的結果。深沉的眼睜掩去了斯文的氣息,濃重的陰鬱讓人無法親近。
  令鈴兒呆愣的是他的形貌,他和國中時代俊秀的海棠簡直一模一樣,只是神情不對,也老了幾十歲。如果海棠後來沒有練拳,造就魁梧龐大的體格,一定會和自己的父親更像。
  「回來了?」
  「嗯。」
  多年不見的父子,只不過簡簡單單說了幾個字,箭拔弩張的氣氛已經充斥整個大廳,弄得人人渾身僵硬。
  好像,他真的跟海棠好像,連聲音都一樣!他們連氣勢都相仿,有如現在的局面正是海棠對海棠。
  「老爺,這是少爺的女朋友,叫……」田叔老邁的記憶一片模糊。
  「鈴兒!」她興奮地抬起右腕上的鈴鐺甩動。
  「啊,好,這下我就不會忘記了。」田叔指著鈴鐺笑笑。「少爺,去廚房看看田嫂好嗎?她好多年不見你,心裡掛念得很。」
  「我待會再去。」海棠冷冽的話氣有如與敵軍對陣的將領,「我只是來向爸轉述卓爸的一項請托……」
  「不急嘛,反正有得是時間,吃過晚飯再聊也不遲。」田叔笑嘻嘻地拉起海棠的手臂,臨走前朝鈴兒一問:「你想喝點什麼?茶好嗎?」
  鈴兒點頭之後,大廳裡就只剩她和海棠的父親佇立,凝重的沉默令人難以呼吸。
  「坐。」長達幾乎一世紀的沉默後,他竟然只吐出了一個字。
  她突然有點明白海棠為什麼不願意帶她一起來,可是雷父是她在這個世上重新擁有的第一個親人。
  「你和海棠……打算結婚了?」他與鈴兒遙遙對坐在各自的沙發上,互相對望。
  「為什麼這麼問?」
  「不然他為什麼帶你一起來這裡?」
  「因為我死纏著他,硬要跟來。」
  「啊。」他垂落的視線中含著些許沮喪,或是失望,鈴兒不確定。或許他心中存著微小的希望,覺得海棠是特地帶新娘來拜訪他。
  「這裡有很古老的味道。」她抬頭張望四周,不自在的感覺慢慢消褪。
  「老房子了,海棠就是在這裡出生的。」
  「真的!」鈴兒的眼睛突然閃閃發光。「他小時候也在這裡長大嗎?」
  「他住到考上大學後才搬出去。」
  「這裡全是他小時候住的模樣嗎?」她忍不住興奮地跳起來東摸摸西摸摸。
  「只有沙發換過。」雷父也跟著起身,淡漠地掀起牆上的古字畫,後頭下方竟有一堆塗鴉。「這是他小時候的傑作。」
  鈴兒馬上蹲下去一探究竟,摸著那片亂七八糟的線團和青澀扭曲的幼童字跡:雷海索簽名。
  「哈哈,他居然也有這麼矮小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從以前就一直這麼高頭大馬!」她樂得真想把這塊牆板拆下帶走,自己私藏。
  「他以前還差點拿這個樓梯扶手當溜滑梯,被我打過後就再也不敢了。」
  鈴兒聞言又馬上撲向華麗的雕紋扶手。
  「那時他才這麼高。」雷父比了比扶手上的高度。
  「好小!」鈴兒開心得快融化掉。她的成長足跡早隨年代而消逝,海棠的過去卻還找得到。「還有哪裡?他還干了哪些壞事?」
  雷父狀似冷漠地一一指出海棠的豐功偉績,似乎這個家沒被他拆了是它命大。過往的痕跡一路細數上去,最後來到二樓一間溫暖色調的老房間。午後的春陽傭懶斜映在窗外綠籐上,房內纖塵不染,床幔乾淨而明亮,間有一陣陣窗外襲來的花香。
  「這是海棠出生的房間。」
  鈴兒一震,胸中難以言喻的暖流泉湧而上。這是他出生的房間?她作夢般地慢慢步入,輕輕撫著每一樣細緻的擺設,彷彿她正悄悄地走進天堂。
  整個世界寂靜無聲。她聽見小鳥細細的交談聲,聽見輕風拂掠花朵的溫柔,聽見青綠小草在暖陽下靜靜地伸著懶腰。
  她的靈魂靜謐得幾欲長眠,宛如回到遙遠的遼闊草原,找到可以安歇的湛藍清泉。
  「這是一個讓寶寶出生的好地方。」
  她下意識的一句輕歎,引發雷父無比震撼。
  「雷伯父?」
  他強作鎮定地閉上雙眸,雙唇微抖了許久才吐出完整的字句,「你先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鈴兒不解地乖乖出去,帶上房門前凝望雷父灈瘦的背影許久。「你其實很想念他吧。」
  他?雷父微愕地背著她睜眼質疑。是指海棠,還是他過世多年的愛妻?
  「都有。」她輕輕帶上門,淡淡離去。
  是的,他不只想念愛妻,更思念他長年以來一直忽略的兒子。直到方才細數海棠童年的點點滴滴,他才頓悟到這點。他記得海棠從出生到離家前的一切回憶,對兒子的思念,早隨著時光的累積而勝過對妻子的悲慼。
  這是一個讓寶寶出生的好地方。
  三十年前,也有一個秀麗的人兒開心地旋舞著如此說道。
  你一定會很愛他、很愛他、很愛他,因為你很愛我。
  他再一次陷入無盡的水意,脆弱地伏在溫柔的床畔。讓他最後一次如此地放任自己吧,在他重新踏入新的生命階段、再度肩負起父親的責任前,讓他最後一次沉入逝去的夢境吧。
          ☆          ☆          ☆
  「白白浪費我一整天,卻什麼事也沒辦成!」
  海棠一回到大廈住所內就開始低咒,他最痛恨毫無績效的行動。
  「早知道他不會願意將那塊佩掛脫手,我就不必在老家待那麼久。」
  「我倒覺得雷伯父不賣這個人情給卓爸是對的。」鈴兒一邊進門,一邊啃著田嫂烘烤的小甜餅。「那個卓爸好討人厭,自負又愛自誇,拜託你辦事的口氣又很臭屁,要是我才不甩他。」
  海棠狠眼斜睇她。「你才吃我老子一頓飯,就開始站在他那邊說話?」
  「你又在吃醋嗎?」她故意眨巴得意的大眼。
  「你又在皮癢了。」他大步上前捆她入懷。
  「海棠,我覺得你跟你父親好像。」
  「誰像那傢伙了!」他收緊手臂,藉由她皺起的小臉發洩一下內心的不爽。
  「雖然你故意把自己練得很壯,你一肩扛起家族企業的擔子,你忠誠地和親戚保持聯繫,你想盡辦法讓自己完全不像雷伯父那樣,但你還是和他很像。」
  「我一點也不像他。」他堅決地說。
  她抬頭凝望他自欺欺人的神情。此時此刻,她突然好想吻上他,可惜身高差一截,她只好伸臂勾向他的頸項。
  「你會是一個好父親,海棠。」他的錯愕反射在她晶燦的美眸中。「我在你為那些高中小女生輔導課業的時候,看到的不是一個家教老師,而是一個父親在教她們如何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我有種感覺,那些學生正是高中時代的你。」
  他警戒地瞪視她,彷彿正防備著會被人攻破某種屏障。
  「以前沒有人教你如何度過被父母拋下的日子,所以看到情況相同的孩子,你就會忍不住上前拉她們一把。救她們,你就好像在救過去的自己。」
  「你到都會流行信息吸收滿快的嘛。怎麼,最近看了什麼心理解析的書,就想現學現賣,是嗎?」他輕蔑一笑。
  「誰去看那種東西。我天天都在看你,看這麼久了還會看不懂嗎?」
  「光像個白癡似的天天盯我,就能把我看懂,你真用功。」
  「那當然。」她跩跩地揚起下巴微笑。「我說過我這個人凡事都很努力……你罵我白癡?!」她差點當場氣爆。
  「你反應真快。」
  「放開我!」她絕饒不了這討打傢伙。「我好聲好氣地跟你談心事,你卻乘機罵人。既然不喜歡我跟你談,你就滾哪!」
  「我為什麼要滾?這裡是我的地盤。」原本捆在她腰上的鐵臂改而下行,揉擰起她充滿彈性的臀部。
  「那我滾!快拿開你的大毛手,聽到沒?!」
  「聽到了。」
  「那你的手還放在我身上做什麼?」氣死人也,他甚至還不要臉地把手伸進裙子裡。
  「我說我聽到了,可沒說我會做到。」他埋頭啃咬她的細膩頸項。「剛才我好像還聽到有人說我會是個好父親,對嗎?」
  「廢話,說的人正是我!」她徒勞地扭打著想掙脫。
  「你是在邀我和你一起交配,繁殖下一代,是吧?」
  「我哪有那樣講!」她非把他打得稀巴爛不可!
  「你的身體倒比嘴巴老實。」他不顧層層衣料微有撕裂的聲音,硬是扯下她的領口,讚歎她注視傲人的雙乳。「看,它們也都這麼認為。」
  他以牙齒輕輕嚙起挺立的乳尖,邪笑。
  「不要臉!下流無恥的大色鬼!」隨時隨地都是滿腦子黃色廢料。
  「每個做丈夫的都有當色鬼的權利。」
  「把你的手拿開!」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狂吠,偏偏身勢被他卡住,拳腳使不開來。
  「鈴兒,你剛才做的心理解析太讓我感動了,過去從沒有人能如此把我看透。」他神色陰險地誠懇致謝。「為了報告你的大恩大德,我就給你一個孩子做為診療費吧。」
  「你這無賴,看姑奶奶怎麼教訓你!」
  她氣得腦袋不清,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已被他剝光的妖媚模樣,火爆十足地立刻展開絞殺技,用身子將他緊緊箝壓在地板上。
  「領死吧,大混蛋!」
  海棠呻吟地慵懶一笑。「今晚我任憑格格處置。」
          ☆          ☆          ☆
  最近海棠只想快快把結婚的事搞定,光為了擺平家族對他草率公證結婚的抗議就弄得焦頭爛額,偏偏卓爸在此時一再催逼他將佩掛脫手,神阪家派來的親人要求見他倆一面,大姑的兒子安插進來後的傲慢態度又搞得天怒人怨,還有日本陶瓷博覽會的展場區位糾紛,福州廠勞資雙方和官方的問題……
  「雷總,別忘了兩點和卓爸的約、三點的會議,還有七點半在威居伍德的飯局。」羅秘書有氣沒力地由內線傳報,他才想起羅秘書打算辭職的事也還沒解決。
  難道全世界的人都同仇敵愾地絕不讓他和鈴兒結婚?
  「海棠,你很累嗎?」
  一望向大辦公室角落裡安置的臨時小桌,他眉間深刻的蹙痕立刻消融。
  他不知該怎麼形容隨時看見鈴兒的感覺。望向她明朗的眼瞳,彷彿可以看到天空和草原,暫忘自己正奮戰於都市叢林間。
  「海棠,要不要聽一個好消息?」
  「不要。」
  「你一定要!」
  「那你又何必問。」頤指氣使的小東西。
  「我抓到你這張影印奏折的毛病了。」她揮揮海棠一直收藏於皮夾中的重要拷貝稿。
  海棠雖然投身商界,私下卻仍執著於學界研究。那張滿文奏折的拷貝稿,正是他目前在做歷史研究用的寶貝資料。
  「你的滿文沒我好,由這張差勁的翻譯就看得出來。」她得意忘形地賣弄著。能一腳踩在這傲慢男人頭上的機會可不是常常有的,哈哈!
  「啊,是嗎?」他癱靠在大椅背上。「怎麼個差勁法?」
  「這滿文奏折上說的,不是『他不知道噶爾丹得什麼病而死』,而是『噶爾丹因不知名的病而死』。這就代表不是這個人醫術爛,找不出病因,而是噶爾丹死得很離奇,可以說是暴斃。」
  「暴斃?」海棠整個人由椅上彈起,精神大振,一掃之前的郁卒煩悶。「我們幾百年來的歷史都說他因為懼怕大清西征的勢力而仰藥自盡!」
  「仰藥自盡?有嗎?」她皺著小臉重看一遍。「我沒看到這上頭有說他想自盡或喝了什麼毒藥啊。」
  竄改歷史!這四個字轟地在海棠腦中爆炸。各朝各代都有竄改歷史的心動作,但清朝史官這次的作弊可出了個大紕漏:他們竄改了漢文本的奏折和史料,卻忘了修改滿文本!
  海棠突然放聲大笑,笑得不可抑遏,鈴兒看得傻眼了。
  「怎麼了?你終於領悟到你的滿文能力比我爛很多了吧?」
  「死丫頭,又開始皮癢!」他兩三個箭步衝上前去箝住她的脖子。
  「放肆!這裡是辦公室……」
  「所以要公事公辦。」他歹毒地將她壓入座位裡,雙手不離纖細的雪頸。「你出言不遜,公然侮辱公司總裁,該罰!」
  他惡狠狠地吻上去,不甩她的拳打腳踢。
  「你膽大妄為,三番兩次嘲笑你英明的老公,該罰!」
  這次吻得更深、更久,吻得她喘不過氣,吻得她神智迷離。
  「你妖嬈狐媚,動不動就偷偷癡望著我發呆,那副快流口水的德行看了就討厭,更該罰!」
  他纏纏綿綿地吻得她都癱了,掐在她頸上的巨掌也早改由熾熱的愛撫取代。輕輕的笑聲與低低的呢喃貼吮在她耳畔,開始他醉人的浪漫魔法……
  「雷總!」羅秘書惱火地直接開門而入。「門都要給我敲爛了,你為什麼應都不應?!」
  僵凝的幾秒過後,羅秘書硬直地一步步走出去,心碎地抖著聲音說:「神阪家的人來了,正在會客室等著見你們。」
  「馬上去。」他神情淡漠地起身拉整衣裝,看到鈴兒仍陷在大椅內一副撩人的昏眩樣,他的慾火差點再度失控。「走吧,大小姐,去接客了。」
  進入明亮雅致的會客室剎那,海棠微愕。他以為神阪家派來的會是群厲害人物,沒想到是位俊秀飄逸的美男子,安詳而縹緲地沉坐椅內,優雅如詩。
  「雷先生嗎?」連聲音也不是普通的動聽,彷彿天人音律。「你好,我是玲奈的堂哥,神阪明人。」
  「幸會……」海棠懊惱地蹙了下眉,隨即改以日語重新問候一遍。
  鈴兒對著明人眨了許久的眼,突然衝口一句:「你是誰?」
  「他是你堂哥,神阪明人。」海棠以中文重述。
  「你是誰?」她像中了邪似的,神情僵硬地又問一次。
  「鈴兒?」為什麼不入座?
  「是玲奈嗎?你不記得我了?」明人的日語極其悅耳、極其溫柔,每一個字都充滿魅力。
  「你是誰?」充滿警戒的質問爆響在整個會客室內。
  「鈴兒!」海棠馬上撲過去摟住她。她是怎麼了?
  肅殺的氣氛凍結在空中,明人恍惚地望了鈴兒一會,才漸露詭異的絕俊笑容。「好眼力,鈴兒格格。」
  這下換海棠訝異。「你會中文?」而且直接就喊她鈴兒格格。
  「你覺得我是你的敵人嗎,鈴兒格格?」
  鈴兒猶豫了一陣,瞪著那副悠然身影的防備神色逐漸動搖。「你不是,可是你……不是平常人。」
  明人垂眼淡笑。「我的確不是,神阪家的人都說我具有超靈透視的天賦。」
  「超靈透視?」海棠嫌惡的瞇起雙眼。
  「明人少爺可以看見別人看不到的異象,視野穿越時空,透視古往今來。」一直候在明人身旁的不起眼少年開口解釋。
  「是嗎?」海棠的鄙棄只差沒從鼻孔哼出來。
  「據他們說是這樣的。」明人自個兒倒也不予置評地挑眉一笑。
  「所以神阪家改派你來對鈴兒作法?」
  「不是。」明人側頭輕答,迷茫地望著粉白的牆壁。「原本是別人,但我剛好有事必須親自到這裡一趟,就改由我來。」
  「你想對鈴兒怎樣?」
  「探望她而已。」
  「一個瞎子要怎麼探望?」海棠冰劍似的話鋒懾到每一個人,明人的小跟班甚至刷白了臉。
  「他……這個明人是瞎子?」鈴兒這才注意到他的視線似乎沒有焦點。
  「你惹我生氣了,雷海棠。」明人淺笑,輕甩食指,像在愛憐地指責調皮的小伙子。
  「謝謝你來探望我,可是我希望你們神阪家的人從今以後都別再來了。」鈴兒狐疑地又審視起明人。「奇怪,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很熟悉。」
  「我是你的堂哥呀。」
  「不,關係沒那麼淺!」她斬釘截鐵地講出自己也不太理解的話。「你好像……和我一樣來自很遠的地方……」
  「還好,信州離台北也不過幾小時的距離。」明人笑笑。
  「不是那種距離,而是……」
  「夠了,別再扯那些鬼話!這裡不是什麼靈異會客室!」海棠已然準備下逐客令。
  「雷先生,你既不相信鈴兒是外來的靈體,那你是如何看待她目前的狀況?」
  「車禍後的人格異變!」鈴兒不爽地跟著海棠一起吼道。
  「我就知道你會用這套爛詞!」怎麼講都講不聽的死腦筋!
  「雷總,卓爸他們到了。」羅秘書在門口敲敲。
  「抱歉,神阪先生,我另外有約,恕我……」
  「沒關係,我也正在等人。」
  海棠警戒地瞪著明人迷離的淡雅笑容,不祥的預感在心中鼓動。他到底面對的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鈴兒問得對,他是誰?
  等卓爸帶著他的恩師順老先生進入會客室時,所有的人全都目瞪口呆。
  「四……四爺,四爺!」九十多歲的順老先生竟震驚而崇敬地抖著步子極力奔向明人,兩旁的人趕緊攙扶過去。「四爺……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您……」
  乾啞的話話激動得破嗓,大把的淚流下老臉。他雙膝艱困地跪下,朝椅上優美安坐的身影叩首行禮,全場的人愣得不知該做何反應。
  明人卻神色自若地眺望前方,一股雍容華貴的氣勢赫然散放。彷彿他天生高高在上,從遙遠的過往就習於被人叩拜。他俊首微揚,空靈渺茫,古老的威嚴震懾全場。
  「起喀。」
  「謝四爺。」九十多歲的老邁身軀掙扎爬起,左右的人連忙協助,明人卻悠然閒適地搭起十指,置於身前。
  「海棠,這……我的恩師怎麼認識這個人?」
  海棠回卓爸一記「這應該是我來問你」的冷睇。
  「海棠,這個老人是不是誤以為明人是某個長得很像他認識的人?」
  「恐怕不是。」鈴兒的說法其實很合理,但他有種不安的感覺,好像落入暗中布下的天羅地網。參與狩獵的還有哪些人?要獵的是誰?
  「海棠?」為什麼要把她護在他身後?
  「東西呢,小順子?」明人清靈一問。
  「還沒弄到手。」順老先生恭敬地站在他座位旁回話。「聽說是雷海棠的父親不肯轉賣,所以我只好由溫哥華飛來這裡,打算親自處置。」
  「辛苦你了。」
  「四爺,我絕對會將您要的東西奪回,您大可……」
  明人微微一抬修長的手。「罷,我既然已經來了,就由我自己動手。」
  「請問是否要來點飲料,好方便各位敘舊?」海棠微瞇火藥味十足的雙眸。
  明人揚起醉人的笑容。「不敢勞駕。我想確認一下,你父親是否在上次拍賣會上標走了一塊佩掛?」
  「沒錯。」
  「他可否轉賣給我?」
  「我問過他,他無意脫手。」
  「啊,真是的。」明人支手輕揉左額,無奈地淺笑。
  「你為什麼硬要搶人家的東西?」鈴兒實在搞不懂。
  明人和煦地抬望她的方向微笑。「因為那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你的?」
  「鈴兒格格,聽說你和雷海棠公證結婚了。」
  「是啊。」她笑得好不燦爛。
  「恭喜。」明人溫柔得有如拂掠碧波的春柳。「你們一定是彼此心中最重要的人。」
  「那當然。」
  「啊啊……我實在不想做個棒打鴛鴦的壞傢伙,多不解風情。可是呀……」他飄逸起身,朝小跟班的方向一伸手,一幅書卷立刻恭敬地遞上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鈴兒奇怪地看向明人突然陰沉的神色。
  「雷海棠,我把話挑明。那塊佩掛原是我的東西,我願以高價購回是給你面子。你不領情,就得承擔得罪我的後果。」
  「佩掛是我父親的東西,與我無關。」
  「是嗎?」明人呵呵冷笑,美得令人心驚膽戰。「那就告訴你父親,我願意以這幅畫換回佩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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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9 09:35:31 |只看該作者
「什麼畫?」
  「清初日光山人的真跡。」
  「他的東西值不了多少錢。」
  「喔?」明人俊美的笑眼極其詭異。「你還沒看過,如何斷定?再說,藝術品這種東西,有人棄如敝屐,有人願意為它傾家蕩產,錢,並不具任何意義。」
  「很抱歉,我沒興趣和你談條件。」
  「好,談判破裂,我這就回日本。」
  局勢急遽的轉變讓大伙錯愕,全場一片混亂。
  「四爺,這……」順老先生慌得不知所措。
  「你也回溫哥華安心養老吧,保重。」明人輕握了握扶在他腕上的老手。
  啪地一聲,畫捲上的環扣鬆脫,飄然落地,明人只聞其聲,卻茫然不知遺落了什麼。
  「這裡,你綁畫卷的東西掉了。」鈴兒馬上熱心地俯身下去揀給他。
  「謝謝,鈴兒格格。」
  明人左手在接到鈴兒遞上的東西的剎那,右手倏地滾下卷軸,整幅畫直直地正面展在她眼前。
  一聲劇烈的嘶吼震驚整座大樓,玻璃都因強烈的共鳴引起撼動。
  「地震!有地震!」會客室裡外開始紛亂大作。
  「鈴兒!」海棠瘋狂地推開周圍的人,緊急撲上痛苦吶喊的鈴兒。「怎麼了,鈴兒?!」
  那聲嘶吼,像來自記憶深處、恐懼深處、地獄深處,意念中最驚恐、最痛苦、最黑暗的部分猛然爆炸,一擁而出。
  「好痛!海棠,我好痛,海棠!」
  大樓內奇異的氣流刺激到天花板上的感應器,頓時各處噴灑下大量水花,驚叫聲、嘈雜聲,紛雜凌亂。沒有裝置消防感應器的會客室安然無恙,人人卻都被駭人的嘶吼懾到。
  「鈴兒!醒醒,鈴兒!」海棠拚命拍打突然不省人事的她,卻只見她沒了靈魂似的瞠著空洞大眼,冰冷地癱在他懷裡。
  明人翩然佇立,靜謐得有如人世一切紛亂皆與他疏離。
  「你對鈴兒做了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
  所有人拚命纏抱住如狂獅般怒吼的海棠,不讓他在衝動之際一拳打死對方,或當場扭斷對方頸項。
  「海棠,你冷靜點,有話好說!」將近百公斤重的卓爸差點攔不住他,被他拖著一起衝向明人。
  「我說過,這是日光山人的真跡。看,這筆勁,幾乎無人可與之匹敵。」明人陶醉地嘖嘖讚賞。
  海棠氣得雙眼血絲遍佈,青筋暴浮,在瞥到盞卷時赫然失神。
  這是字,還是畫?雪白的畫捲上只有一筆翻勝飛舞的墨跡,像是個「妖」字草書,又像是個人,受三界火宅的焚燼之苦,聲嘶力竭地掙扎在畫卷中。
  「這是日光山人的『伏妖圖』。」
  「伏妖圖?」為什麼鈴兒看到了會這麼痛苦?
  「陽界的人,看了它沒什麼感覺;陰間的鬼,看一眼就會被它吸走魂魄,封入畫卷中。」明人俐落一收,精細地纏上扣帶並低喃秘咒。
  陰間的鬼?
  「這跟鈴兒有什麼關係?」
  「雷海棠,你還不明白鈴兒是什麼嗎?」明人彎起邪魅的眼,詭碧的光芒閃耀其中。
  不,應該不會,這是一個由科學與理性架構出的現代社會,不再是古老而荒謬的迷信時代。而且他是受科學教育長大的高級知識分子,不是愚昧的村夫民婦。
  他不相信明人的暗示,他不信!
  「別跟我鬼扯,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他已經忍無可忍。
  「你說呢,我做了什麼?」明人挑眉聳肩。
  「海棠,她醒了!」卓爸在檢查她的呼吸道時赫然大叫。
  「鈴兒!」他衝上去猛然抱住她。「鈴兒,還好嗎?還會痛嗎?」
  她迷濛地眨動疲憊雙眼,無法立即說話地輕咳著,如同聲帶受到過度撕扯的後果。
  「沒事了,我們回家去,從此不再見神阪家的人,好嗎?」他心痛地貼在她冰冷的額上低喃。
  「海棠……這裡是哪裡?」
  海棠大驚,全身血液霎時凍結。
  「你說什麼?」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你在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他憤怒地抓著她的肩膀搖晃。
  「好痛!海棠,你怎麼了嘛……」脆弱的美眸登時浮出水光。
  鈴兒為什麼會說日文?為什麼會變回車禍前神阪玲奈嬌聲嬌氣的口吻?
  「鈴兒,你是鈴兒吧?」他恐懼地再一次試探。
  「你在說什麼,海棠?我都聽不懂……」他為什麼要對她說中文?
  「這是怎麼回事?鈴兒呢?」海棠起身火爆地吼向明人。
  他妖異地勾起嘴角。「你不是說,鈴兒只是車禍後的人格異變嗎?很顯然,她幸運地恢復正常了。」
  「不!」他不要恢復正常的玲奈,他要他的鈴兒!「鈴兒到哪去了?」
  明人淡漠地以畫卷一端輕拍額角,笑而不語。忽然像是想到什麼事似的怡然交代小跟班,「我們回去吧。媽媽說要我記得參加後天的正鬼樣祭典,遲了就不好準備了。」
  「神阪明人!」
  明人在海棠箝斷他頸子的前一刻轉身,正面面對他。
  「別忘了告訴你父親,我願意以這幅畫換回佩掛。」
  隨即,他呵呵笑著揚長而左,最後不忘拋下一句「祝你新婚愉快,雷海棠。」







第九章

  「海棠,我真的沒有辦法變一個鈴兒給你,我也沒有那個閒情天天陪你發神經,就為了找回根本不存在的人!」大卓簡直快給海棠逼瘋了。
  「一定有,一定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喚回屬於『鈴兒』的人格!」海棠堅決地指向大卓。
  自從神阪玲奈恢復原來性格後,這半個多月來海棠幾乎天天都在尋求「治癒」她的方法,大卓尤其被逼得死去活來,差點抓狂。
  「催眠呢?或者催眠可以喚回她之前的人格,不然用……」
  「海棠,我有件事想提醒你。神阪玲奈現在已經不是病人,她沒有問題,她只是恢、復、正、常而已,你懂嗎?」
  海棠僵著神情,直瞪大卓。
  「如果她有病,我可以想辦法醫治,可是她沒有!你要我怎麼去救一個沒有病的人?你希望我救她什麼?」
  「救回她車禍後產生的性格。」
  「那是不正常的性格、暫時性的異常。你現在等於是要我把一個正常的女孩變得不正常,這是醫生該做的事嗎?」
  「我只是想喚回鈴兒。」
  大卓望著他,沉默良久,才緩和下自己激動的煩躁。「海棠,我實在……有點訝異,以前那個實事求是、冷靜理智的你到哪裡去了?」
  海棠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勁。
  「你看看自己。」大卓將桌上的鏡子擱在海棠面前。「連我都快不認得你了。」
  海棠也不認得。
  鏡中人的臉瘦削、陰沉,落魄的胡碴佈滿兩頰,與頰上隱隱陷下的刻痕融為一體。那頭濃密的黑髮像是被人用手爬流過幾百次,那雙眼有著病入膏肓似的黑眼眶,可是其中的眸光異常明亮,散發執著的壓迫感,有如急切煉製不死仙丹的瘋狂道士。
  「看你這副德行,真的很像你母親剛過世時那陣子的雷爸。」
  「我一點也不像他,」他語調淡漠,將鏡面翻至桌板上的力道卻重得驚人。
  大卓蹙眉靠入椅背,審視片刻。「海棠,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喚回鈴兒,何不去尋求一些非正統的門路?」
  「你希望我找什麼門路?」他冷哼。「找道士?找靈媒?找乩童?還是學我老子那樣,開始沉迷陰陽玄學、易理八卦?」
  「海棠,我只是做個建議罷了,沒有……」
  「我不需要這種狗屁建議,我要的是找回鈴兒的方法!」他的暴喝重擊在大卓診療室的四壁,猛烈地相互反射震盪。
  「我道歉,麻煩你冷靜……」
  「我一直都非常冷靜,我也很清楚神阪玲奈目前的狀況!但我他媽的根本不想討論她有病沒病、正常不正常的問題,我要的是鈴兒回來的辦法。如果你沒辦法幫得上忙,請推薦其他醫師,別跟我推薦法師或巫師!」
  「等等,海棠!我……」
  他砰地一聲重重摔門而去,當場看見玲奈正嬌柔可人地和候診室內向她搭訕的俊男聊天,姿態含蓄羞怯,楚楚可憐,眼神卻柔中帶媚,流露誘惑氣息。
  海棠迷惘了。以前鈴兒只不過和大卓坦蕩蕩地聊上幾句,他就醋勁大發。如今形貌相同的女人公然和陌生男子眉目傳情,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為什麼?他以前那股強烈的在乎到哪去了?
  直到海棠看到那名男子放到玲奈膝上的大掌,他才抓回神智,立刻帶她上車離去。
  「海棠,你在吃醋嗎?」甜美的日語微含撒嬌的氣息。
  他再度神思恍惚。
  鈴兒也曾說過同樣的話,只不過性格更加鮮烈。不解就是不解,驚訝就是驚訝,臉上的表情直通肚腸,完全不隱藏。
  「人家不是故意的嘛。只是在外面等得好無聊,那個人又正好想找我說說話……」
  這種柔細的嬌喃也不是鈴兒說話的方式。她總是中氣十足地亮著宏嗓,大說大笑,毫無千金小姐的典雅風範,卻豪氣、爽朗、鮮活有勁。
  「喏,別再生氣了嘛。」玲奈的手跨過排檔桿,指尖輕輕畫在他腿上。「今天晚上回去後,好好地補償你,怎麼樣?」
  海棠蹙起眉頭瞥視她。
  看他這副表情,玲茶機伶地轉口一笑。「我是說,我會燒一桌好菜來補償你,沒別的意思,可別想歪喔。」
  這不是鈴兒,他的鈴兒不會玩如此俐落的把戲。
  你願意做我的成吉思汗嗎?願意嗎?
  讓我做你的孛兒帖,好不好?
  鈴兒……
  握在方向盤上的大掌頹然無力,失去以往冷硬的衝勁。鈴兒在哪裡?要將車子駛向何方才能找回她的清朗笑語,找回時時熱切注視他的明亮眼睛?
  他的鈴兒在哪裡?
  「為什麼你什麼都不吃?」
  晚餐時分,他對著玲奈親手做的浦東美食發呆。
  「你為什麼老是這麼魂不守舍?」
  「要不要先去洗個澡、放鬆一下?你看起來好累。」
  他神思渺茫地聽著玲奈溫柔的關切,彷彿靈魂抽離了肉體。為什麼他還是等不到她突然對他說漢語,得意地扠腰大笑,「哈哈,之前的日文其實全是唬你的。姑奶奶我還在這副軀殼裡!」
  「鈴兒,你還在嗎?」他絕望地再次看進她的眼眸。
  「什麼?」玲奈一頭露水。「你為什麼常常對我說這句中文?它是什麼意思?」
  他頹然凝視她良久,無神地起身回房。
  「等一下,海棠。你到底是怎麼了?」玲奈連忙追進去,連日來的嬌柔婉約已經裝得有點不耐煩。「海棠,你真的變得很奇怪!」
  他仰躺在床上,什麼都不想聽,什麼都不想講。
  「海棠?」
  他不想再由鈴兒口中聽到任何日文,他的鈴兒根本不懂日文。
  「你為什麼看起來很痛苦?」玲奈更加深入黑暗的房間,落地窗外的星夜透來幽藍薄光。「海棠,我到現在都無法相信你已經娶我了。」
  她緩緩爬上床,伏向蹙眉閉目的海棠身上。
  「既然已經娶我,為何都不碰我?」
  他也不懂自己,為何曾經如此癡狂的美麗胴體,如今卻了無興趣?
  「回你的房間去吧。」他厭煩地推開玲奈。
  玲奈沉下陰冷表情。「難道你就這麼喜歡那個不要臉的小偷?」
  一道意念霍然閃進海棠腦中。「小偷?」他撐起身子與她對視。
  「別裝不懂,就是那個偷走我軀殼的臭傢伙。」她怨毒地瞪向他。「你都怎麼叫她?鈴兒是嗎?她已經不存在了。」
  海棠無法接受腦中整理出的訊息,這已經超越他的邏輯理念。「玲奈,之前掮動一群不良少年和羅秘書攻擊鈴兒的,就是你嗎?」他不只一次聽到「小偷」這個奇怪意念。
  「她盜用我的身體,我為什麼不能攻擊她!」傲慢任性的本性逐漸展露。「她害我無處可歸,害我必須利用那些白癡的軀殼才能教訓她,還先我一步和你上了床。若不是明人插手替我出了口怨氣,我遲早也會教她魂飛魄散!」
  冷冽的怒氣逐漸凝聚在他胸中,臉上卻一派淡漠。
  「為什麼這麼恨鈴兒,恨到要毀了她的地步?只因為她借用了你的軀殼?」
  「她是偷走我的軀殼,不是借走!」
  「你出車禍成了植物人,靈魂無法回歸,怎能怪她?」
  「她讓我做了夠多的傻事!不僅穿得像白癡,吃相又粗野,不懂含蓄,沒有禮貌,處處丟我的臉,最重要的是她跟你相愛,成了你的人,這還不夠可惡嗎?你明明是我先看上的,那個野女人有什麼權利搶走你!」
  「原來我在你心中這麼重要。」他冷笑地勾住她腰際。
  「我向來不喜歡別人搶走我看中的東西。」喜不喜歡倒還是其次。「跟我做愛吧,海棠。就像你對她那樣。」
  他突然猛烈地吻上玲奈,狂野而深沉得令她顫抖,無助地攀上他的頸項。
  「對……就是這樣,海棠……」她再一次滿足地任他的唇舌蹂躪,完全不察他背後真正打的主意。
  「玲奈,那麼是你用類似的手法叫你父親請法師來對付她了?」
  「是……」她全身虛軟地攤在他懷裡。「不要停,吻我。」
  他翻身將她壓至身下,火熱地狂吻著,以身軀摩擦她嬌小的胴體。
  「玲奈,那鈴兒她是不會再出來了?」
  她的意識全融在他熾烈的大掌下。「她……早被明人解決掉了……」
  「明人到底是什麼人?你們神阪一族的御用法師嗎?」他咬著她的耳垂輕喃,雙手不疾不徐地層層褪著她的衣衫。
  「我……不清楚。」她斷斷續續地嬌喘著,弓身迎接海棠往下探索的手指。「他是我二嬸兒子死後收養的義子……誰知道他是哪來的野種……」
  「他好像挺厲害的。」
  「再厲害也不過是隻狐狸。人前裝得一副溫存怯懦相,人後卻根本不把家族放在眼裡………啊……」海棠真的是太棒、太棒了。「海棠,快……快……」
  她急切探向他褲腰的手在還未解開皮帶的剎那,就被他赫然扣住。
  「神阪家到底還有多少人間接或直接地想除掉鈴兒?」他必須確定自己的報復方向。
  「海棠?」為什麼在她慾火難耐的時候停下攻勢?「怎麼了?」
  「鈴兒什麼地方得罪你們,非得三番兩次用卑劣的手段讓她痛苦?」
  「你何必再想那個孤魂野鬼的事?她都已經被……」
  「我不管她已經被你家的一窩混帳怎樣,這次我會徹徹底底完成我的誓言,回去叫你家族的人等著領死吧!」他暴怒地拉起衣衫不整的玲奈下床。「滾!凡是神阪一族的人,永遠都別再出現在我的地盤上!」
  「你幹什麼?」竟敢如此無禮地攆她走!「雷海棠,從沒有人敢對我……」
  海棠凶狠的駭人怒容懾得她愕然噤聲,寒毛聳立。
  「別了,神阪玲奈,我們這輩子永遠不會再相見。如果有緣,我會在地獄等著你們神阪一族和我碰面。」他猙獰的神情有如張牙準備狂殺嘶咬的猛獅。
  「你……你想對我們怎樣?」
  「照蒙古的方法;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          ☆          ☆
  兩個月後的神阪家,宛如遭到狂風暴雨的襲擊,神秘的攻訐由四面八方猛烈進犯,打擊著整個家族的每一個觸角。
  先是玲奈的父親被查出涉嫌大宗逃漏稅的弊案,再來是前陣子掀起的政治獻金風暴中,幾位重要官員收受賄款的名單終於亮相,神阪家的某一成員赫然列名於上。普獲日本文部大臣賞、直木賞等多項文學大獎的日本放送作家協會部長神阪貴介,被某三流醜聞雜誌挖掘出參與女裝癖俱樂部的秘密,並暗中拍攝到這位五十多歲部長身著性感女裝的妖嬈舞姿,成為當期封面人物。另外還有厚生省突然對神阪製藥進行的大規模藥品成分調查,盤上股票因而連續下跌,以及國際考古文摘披露日本學術團體曾於二十世紀初假考古之名、在中國大陸行盜墓與竊占文物之實的真相,神阪一族被舉證為此一學術團體背後的最大贊助者……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醜聞與弊案不斷打擊神阪家,雖然不可能一舉擊垮龐大的古老家族,但這些綿軟不絕的攻訐纏得神阪家煩不勝煩,甩也甩不掉。
  他們早已開始調查是什麼樣的敵對團體在暗中運作,對方則狡滑得令他們抓不到任何蛛絲馬跡。所有推測的方向都指往同一個人身上,卻苦無證據,也不相信這些事只憑一個人就能辦到。
  海棠坐在書房的兩台計算機之間,癱在大椅上頹然喝著伏特加。落地窗外的燦爛陽光全被擋在重重厚簾之外,室內一片黑暗死寂,只有計算機屏幕閃動陰冷的幽光。
  「海棠,我是大卓,你在家嗎?你這兩個月跑到哪裡去了?如果回來了,記得快點跟我聯絡!」
  電話錄音機不斷撥放一通通的留言。
  「雷總,你到底何時才回來上班?」羅秘書幾乎天天都打來叨嘮,「我雖然都有按著你的E-MAIL處理公務,但你不能一直不出面哪。你大姑那個臭協理每天頂著他的哈佛企管碩士頭銜作威作福,大家都已經受不了了……」
  「海棠,我是卓爸,你到哪去了?有空快回我電話。」
  「雷先生,您好,這裡是工滕律師事務所,謹代表神阪家族有要事想與您商談,煩請盡快回電。謝謝。」
  「喂,少爺?」一陣不知如何是好的沉默持續片刻。「哎喲,我實在不會對機器講話。」嘀咕後便掛斷電話。
  「喂,少爺,我是田叔,你聽得見我講話嗎?」之前的電話再度打來。「我現在就在你大廈樓下的公共電話亭。我來找你好多天了,你為什麼不替我開門呢?你在家,田叔就是知道你在家,我今天帶了自個兒的便當來,非等到你替我開門不可。」
  海棠死去的心微微蠕動,一股類似不安的心情在啃蝕著他。猛然灌下一大口烈酒後,這份感觸就被消滅。
  兩小時後,錄音機又響起。
  「喂,少爺,我田叔。你什麼時候放我上去啊?」老人家頑皮地撒嬌。「我只是來看看你,絕對不跟你囉唆,也不打擾你閉關靜修,好不好?」
  一小時後,疲憊的老嗓再度傳來。
  「喂,少爺啊,你就讓我進去休息一下吧。我年紀大了,實在撐不住,讓我進去休息後,我馬上回老家,好嗎?」
  想到田叔的糖尿病與老人家的體力,他終於敵不過焦慮地放田叔上來。
  「我就知道你一定在家。」田叔在海棠開門後的一瞥,笑容差點凝結。「哪,這……是田嫂給你做的藥膳。」
  海棠瞇眼審硯一大籠的便當。「這不是你要吃的嗎?」
  「我騙你的,不然你哪肯給我進門。」田叔硬是壓下看到海棠瘦削憔悴的震撼,進來忙著找水配他控制血糖的藥丸。「哎喲,我的天,整個家搞得黑漆漆、亂糟糟,待會可有我掃的。」
  「田叔……」
  「別慌,我掃我的,你忙你的,我絕對不打攪你,好吧?」
  海棠拗不過他,只好隨他去,自己窩回書房裡。
  打掃到深夜,田叔藉著年老體衰之名留宿於此。
  「少爺,你真要和鈴兒小姐離婚嗎?」田叔終於忍不住開口。
  「她已經不是鈴兒,她是神阪玲奈。」他突然厭煩地皺起眉頭。「出去,我沒空跟你解釋這些!」
  「你不用解釋,這些我早從卓少爺和羅秘書那兒知道了。」田叔擱下吸塵器,走向他桌前。「少爺,你為什麼不向老爺拿那塊佩掛換回伏妖圖,鈴兒小姐的靈魂不正被封在那裡頭嗎?」
  「無稽之談!」而且他已經絕望,心也已死去。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但你信邪也罷,不信邪也罷,試一試又何妨?只要達到目的,換回鈴兒小姐的靈魂不就成了?」
  海棠知道,可是……「爸不會願意將那塊佩掛賣給我。」
  「你怎麼知道?」
  「我上次回老家就已經問過,他表示得夠清楚了,他無意脫手。」
  「你上次是替卓爸問的,又不是替你自己問。老爺打死都不會變賣自個兒的收藏給別人,可你是他兒子。」
  「是啊,要不是你這一提醒,我還差點忘了。」他冷漠地灌口烈酒。
  「好好好,我不說了。」他在這對父子間調解多年都化不開的心結,沒指望會突然大功告成。「我明早就回老家去了,我怕你田嫂一個人忙不過來。哪,拿去吧。」
  「什麼東西?」
  「我在鈴兒小姐房裡枕頭下清理到的。我本來以為是垃圾,可我看東西用絲巾一層層包得仔仔細細,八成是重要東西,你去處理吧。」田叔語重心長地歎了一聲。「少爺,你怎麼會看不出你在老爺心中有多重要?連卓爸那個精明傢伙都看出來了,你還笨笨地給他利用。」
  海棠不予置評,等田叔走後才打開東西。
  絲巾展現其中珍藏的寶貝時,海棠整個人重重一震──那是他曾塞給大卓和鈴兒的外蒙文化訪問團入場券。
  兩張皺巴巴的過期票券被絲巾細密地呵護著,彷彿它是極其脆弱的珍寶。
  海棠,我要跟你一起去!海棠!
  他記得她那天如何焦急地追著他的車子喊叫,記得她後來多麼無辜地承受他刻意的忽視。可是事後她什麼都忘了,只記得快樂的事。
  就在他幾乎把票券痛苦地揉入心腸的同時,深夜的電話鈴聲被錄音機接起,一陣悠然悅耳的聲音由其間傳出……
  「晚安,雷海棠。」
  海棠懾住,直瞪詭異陰沉的錄音機。
  「還在玩你對神阪家的報復遊戲嗎?」透過揚聲系統傳出的呵呵淺笑,帶有幾分機械化的邪氣。「或者正在緬懷你的鈴兒格格?」
  「你打電話來做什麼,神阪明人?」他抓起話筒冷冽質問。
  「報佳音。」
  「少跟我打哈哈!我知道你們神阪家已經打算派人私下幹掉我,沒用的,我的遊戲規則早已定好。就算我死了,這場報復遊戲仍會自己走下去,直到你們每一個人全下地獄!」
  「啊,好可怕。」明人笑得雲淡風清。「我是不介意你狠狠地宰掉這幫人,可是有點捨不得因此害鈴兒失去上好軀殼。」
  「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玲奈被你趕回日本後的狀況嗎?她經常嚴重嘔吐、暈眩、歇斯底里,連高劑量的鎮定劑都對她無效。」
  海棠大驚。「她……懷孕了?」
  「恐怕沒這麼浪漫,她是靈體與肉體產生排斥性了。她吐的全是靈液的穢物,那不是一般人吐得出的東西。」
  「我不懂什麼排斥性。照你們的狗屁說法,玲奈的靈魂已經奪回自己的軀殼,還有什麼好排斥的?」
  「理論上沒錯,但是玲奈自找死路。她在靈魂飄蕩的期間想盡辦法驅使活人危害鈴兒,一心想報復,過度的殺意與怨念增強了她的陰氣,導致無法長期融入陽間軀體。」
  「我對你的家務事沒興趣!」
  「我是不忍看玲奈就此毀了這副軀殼,害鈴兒的靈魂無處可歸,才打這通電話給你。」
  「無處可歸?」鈴兒還回得來?
  「鈴兒實在很討人喜歡,雷海棠。我把她對入伏妖圖中純粹是為了換回佩掛,其實我無心傷害她。」
  「你已經殺死她了!」
  「我沒有,她只是被封在畫中,可惜你不信。」
  「神阪明人,別再跟我拐彎抹角,你可以省省這套把戲。我根本拿不出佩掛,我父親也表明過他不會賣。」
  「我知道,所以我已經死心了。我只是想通知一聲,我願意把鈴兒活生生地還給你。」
  海棠一時無法反應。鈴兒……他和鈴兒可以再度團聚?
  「神阪家決定派你出面收買我,要我住手是嗎?」
  「我說過,我捨不得玲奈搞垮好好的軀殼。與其讓玲奈和鈴兒兩敗俱傷,我寧可選擇保住鈴兒。」
  「那玲奈呢?」
  「陰氣太重的靈魂,就送她回陰間去吧。」他涼涼一笑。
  「她不是你的親人嗎?」竟然毫不留情地講這種話。
  話筒那方的優雅語調明顯地沉了下來。「反正這群鬼子虧欠咱們那麼多,我殺他一個惡靈又算得了什麼。」
  清淡的神秘話語令海棠產生發自心底的涼意。他究竟在和什麼樣的對手打交道?
  「為什麼要幫我和鈴兒?」他不認為神阪明人真會如此乾脆的撒手。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嘛。」他的淺笑轉為感歎。「世上的分分合合已經夠多了,撮合你們,總比看你們倆變得和我一樣孤單來得強。」
  「這種理由說服不了我。」
  「那就用你的眼睛去證實。後天下午兩點,到機場接機吧。我只說要將鈴兒還給你,可沒說會一路送她到府上。」
  「你就這樣丟她一個人在機場?」海棠暴喝。
  「反正我的好意又說服不了你,何必白費力氣地好人做到底。」呵呵。「晚安,雷海棠。」
  海棠打從心底就不相信這只詭異的狐狸,但他還是去了。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做出如此可笑的蠢事;當天一早六點就在機場大廳焦慮徘徊。
  明人只是耍著他玩罷了。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說放人就放人。況且明人大費周章地親自到台灣處理佩掛的事,他不可能會那麼乾脆地放手。
  他真能見到鈴兒嗎?
  他失神地望著兩點鐘機場大廳一陣陣的人潮。騙他也罷,耍他也罷,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甘願做個被人愚弄的傻瓜。很奇怪的,他竟在此刻想起了父親。
  母親剛過世時,父親就是如此地瘋狂搜尋各項途徑,像個瘋子,也像個白癡。只要唬他一句有辦法讓他再見母親一面,要他掏多少錢、做多愚笨的事,他都心甘情願。
  海棠苦笑。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做了多麼大的努力,想盡辦法不讓自己變成像父親那般的廢人,結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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