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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一次,最後一次,違逆良心瘋狂的嘶喊放手去殺。從此不必再看見人們驚突的垂死雙眸,不必再感受到濺了滿臉滿身的熱血。他可以帶著寶兒遠走高飛,去遠方建立他們小小的家,管他江湖上正邪恩怨,都與他們無關。
「啊,雍華格格。這麼晚了,忽上咱們藥鋪來是──」斷裂的喉頭中止了他的問候。
對,就帶著寶兒遠離這妖異詭譎的京華。想到白髯老人笑看寶兒的陰邪模樣,他才首次體會到被威脅的恐懼感。
「天哪,雍華格格你──」來不及尖叫,胖婦的血濺滿壁上。
他從不知道自己也有恐懼的一刻,更沒想過恐懼的關鍵會是寶兒。她不能受到一絲傷害,也不能看見這世界一絲醜惡,他必須極力守護這塊寶。
「你為什麼要殺咱們?咱們哪裡對不起──」尖叫聲只出了一半,便永遠死寂。
「格格,求求你手下留情!求求你──」鮮血與熱淚一同灑盡。
「我弟弟才五歲呀,請你放過他!」
「姊姊,姊姊!」
這是最後一次。他再也不要幹下這種今他嘔吐欲絕的蠢事,為了阿瑪,就再殺這最後一次。他殺的人遠比救的人多,他愛的人永遠比恨的人少,這種日子究竟要持續到何時?
停止吧,結束了這段任務就完全停止吧。
「來人哪!救命──」
「雍華格格,你不是人!枉費我們將你看做──」
一陣混亂過後,世界歸於寂靜。
當雍華回神時,才意識到自己正身處幽暗的尚德堂藥鋪內,周圍一片死寂,血腥氣味四溢,手中大刀浸潤著鮮血,一滴一滴,墜至屍首錯落的磚地。
他殺人了嗎?他又一次完成任務了嗎?
漆黑的藥鋪已然化做一片死城。他提著刀,幽魂似地在血泊中巡行。剛才向他親切招呼的、驚叫的、哀求的、躲避的,全都靜靜地睡了,永不甦醒。
雍華格格,你不是人!
淒厲的嘶喊似乎仍殘蕩在空中。
「我本就不是人,我是玉面羅剎。」他失魂落魄地囈語,勾起油燈潑灑滿地,一把烈火送他們歸西。
好累,一種由心底深處完全爆發的疲累,幾乎將他的意識吞滅。回冷泉苑去,回寶兒身邊去,在那裡他可以休息。
可是冷泉苑裡並沒有寶兒蹤跡。
「格格饒命,奴才真的不知道寶姑娘去哪了!」
「奴才該死、奴才知錯了,奴才們一直用心守著,卻在王爺傳喚咱們後回來就不見她人影──」
阿瑪!
「啊,你回來了。」正在書齋裡和陵陵玩著淫浪遊戲的王爺豁然開朗,笑望雍華一身鮮血淋漓。「尚德堂的事,全擺平了吧?」
「阿瑪,寶兒呢?」
「幹得好,幹得好。」他咧著駭人的滿意笑容。「我就知道你有潛力,只是不太聽話罷了。全殺光了嗎?可別又留下什麼餘孽要人收拾殘局。」
「阿瑪。」
「這樣就對了,你要做個有用的人,才能報答阿瑪對你的一片苦心。這回,你終於可以成功地擠進『四靈』之內,成為西方『白虎』,我可盼到這一天了。」他仰頭狂笑。「好孩子啊,你真是阿瑪的好孩子!」
「阿瑪。」
「你要什麼,儘管開口,阿瑪什麼都給!」他綻放著狂喜的猙獰。「我就知道『四靈』是故意整你、故意苛待你,因為他們正打算要拉拔你,你可不能忘了阿瑪的恩情啊。」
他陰邪地捧著雍華雙頰,勾起詭異嘴角,笑如豺狼,眼如兀鷹。
「你以後仍要好好聽我命令,我來指導你如何成為稱霸『四靈』的西方『白虎』。我人雖已不在『四靈』之中,但我的勢力依舊伸展進去了。我的好棋子,我會教你如何走下一步,把世間權勢與財富踏在我腳下。」
「阿瑪。」
「你真像你娘啊。」他轉而迷醉凝望。「還敢反抗我嗎?我看你怎麼反抗我啊。解救蒼生有個屁用,用刀解救豈不是更快,反正這世上都是一群人渣。」
「阿瑪,我是雍華。」
「你現在感覺怎樣?厭惡殺生的女華佗成了嗜血羅剎,快不快樂呀?」
他突然爆出瘋狂大笑,勝利的、征服的、血腥的邪佞高笑。
「你給我殺,繼續殺!你愈是反抗我愈是要你殺,這就是不順從我的下場!」
「阿瑪,我不是我娘,我是雍華!」他痛聲掙離王爺病態的箝制。「殺人的不是我娘,是我!玉面羅剎,雍華!」
王爺僵著仍捧在半空的雙手,瞠眼冷瞪他的反抗。
忍了二十年的吶喊,當了二十年的啞巴,頭一回聽見自己吼出的真心話。
「阿瑪,您看得見我嗎?我是雍華,您的兒子雍華!別再對著我向我娘說話,也別再透過我看著她。她已經死了,現在站在您跟前的是您兒子,雍華!」
一個輕輕的巴掌揮至他臉頰,打出如冰而破裂的細微聲響。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我有幾個兒子,輪得到你這雜種提醒嗎?」他冷傲而輕蔑的哼笑凍結雍華的靈魂。
「阿瑪。」這輕輕一掌,打碎他殘存的期望。
「講話要看身份,別以為你任務成功了就可以在我面前囂張。」他看也不屑多看一眼地轉回美人敞開的腿間。「退下吧,別杵在這兒礙眼。」
雍華寒下神色直視著他,一動不動。
陰沉的狂亂氣流頓時充斥整個書房,連專注絞揉在一起縱慾的兩人都感覺得到,壓得人惴惴不安,透不過氣。
「還不快滾出去!」王爺痛罵。
「寶兒在哪裡?」
「王爺……」陵陵被雍華森幽的低語懾住,彷彿那是傳自冥府深處的死亡呼喚。
「你說呢?」王爺回眸冷笑。
「阿瑪。」他隱隱掐緊掌中冰寒的刀柄。
「壞孩子就該受到懲罰,而你實在壞得令人厭煩透頂,當然得受到額外懲罰。」他咯咯笑。
「寶兒呢?」
「去問『四靈』吧。」哈哈哈哈!
厲鬼一般洶湧的烈焰衝上雍華腦門,他瘋狂揮起大刀,掃向該死的罪魁禍首。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她?為什麼?!」
剎那間,王爺爆出驚吼,滿身鮮血地跳離忽然沒了腦袋的美人,一頭一臉的熱液嗆得他作嘔,正欲開罵,雍華早已了無蹤影。
「該死的雜種!」他低咒地揮抹著骯髒血跡,厭惡地重歎。「這下你可滿意了吧?」
屏風後的暗門內安然走出秀麗身影,甜甜輕笑。
「辦得好極了,王爺。」
「那個混帳,竟然宰了我才得到的新鮮貨。」
「我會加倍補償您的,反正那種臉皮您要多少,我就能請人做多少,還怕玩不夠嗎?」
「你的寶貝呢?」
「托王爺的福,已經騙到我車裡了。就照咱們談的條件,我會替您安個眼線在老佛爺身邊,之後該玩什麼把戲,就全權交給您了。」
王爺微揚冷邪嘴角,忽而覺得雙腿大張的無頭女屍,別有一番誘人風情。
「至於雍華……」
「讓他去找『四靈』算帳吧。等他弄清了真相,你也早和你的寶貝回雲南去了。」
貞德開心笑瞇了嫵媚雙眼。只要她想要的,沒有一樣得不到手。嘻!
☆ ☆ ☆
雖然元卿貝勒喪失了雙眼,但他的感覺,也因此變得份外敏銳。
「深夜來訪,有何貴幹?」他悠然自床榻上起身,毫無被人擅闖入內的驚惶。
「我來了結咱們之間的債。」雍華冷道。他一身血跡散發著濃郁氣味,濺至他頭上的熱血也早將他的亂髮凝為冷絲,襯著蒼白艷容,活脫就是地獄羅剎。
「寶兒出事了吧。」元卿精準地在暗夜中步至椅前,優雅入座。
「被『四靈』帶走了,我正要去『四靈』那兒追回寶兒。」
元卿支頤輕歎。「恐怕凶多吉少。」
「就算那樣,我也要奪回她的屍首。」
「啊。」他縹緲搭起十指,等候下文。
「我是來告知兩件事,省得我死後,真相無人得知。」雍華雙眸滿是堅決的煞氣。「其一,是告訴你,我當初並未下手重到要讓你失明。」
「我知道。」
雍華微愣,元卿卻平淡如常。
「你正面傷我雙眼的衝擊,宮中太醫三個月之內就將我完全治癒。」
三個月,完全如雍華下手時所預料。「那為何還會失明?」
元卿微微聳肩。「只能歸咎於那時腦後同時遭到的突擊吧。」
「我已經替你幹掉那個貪功的手下。」
「我也已經送你寶兒做為報答。」
雍華微瞇雙眸。「我不覺得你把她送到我這兒來,就只為了報答。你的附加目的恐怕才是真正的企圖。」
「喔,真的?」他無辜地阿呵笑。「那你來告訴我,我還有什麼其他歹毒的企圖吧。」
「這正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四靈』的底細。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我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告訴你,剩下的謎,自己去解。」
「你不需要替自己保留後路嗎?」招供得這麼徹底。
「死人不需要後路。」
待雍華傾盡一切所知秘密,終於問出隱藏已久的疑慮。
「你明知我是男扮女裝、明知我是『四靈』屬下,明知我害你眼盲,為何遲遲不揭露我的真相?」
「你手腳太乾淨俐落了,我抓不到證據。」他漫不經心地挑眉。
雍華明白,他是在打馬虎眼,但時局至此,也沒什麼好追問的。「我知道寶兒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奇才,你肯割捨,我十分感激。」
「好說,若能因此斬掉形同『四靈』右臂的你,這個代價付得也挺值得的。」
「你已經成功斬掉了。這條右臂,如今正要砍向他們自己。」
是夜,「四靈」的京中十六分部一一遭人殲滅,有如蝗蟲過境般,黑風旋掃而至,一離去,整座分部橫屍遍地,所有待訓新手與「四靈」精要下屬,悉數斃命。
「四靈」雖然緊急調派高手鎮守尚未波及的分部,及時救回的人數依舊趕不上被襲殺的速度。
「羅剎將會來襲,全數人手盡速撤離!統統撤離!」
搶救至最後,只得下達竄逃的命令,以保全氣數。
「寶兒在哪裡?」
一陣陰冷的黑風已然飄至樑脊,傳來地獄般的輕吟。
「來了,他已經來了!在上頭!」
「不要呼吸,快閉氣!」
即使閉住氣息,仍未及時閉上眼睛。隨風飄散的毒粉引發一陣陣雙眼潰爛的哀號,有的滾地掙扎,有的揮刀亂砍,有如人間煉獄。
「寶兒在哪裡?」
羅剎輕聲歎息,每一歎,奪走更多人命。
「你要找的人不在這裡!我們沒有擄走你的人!」
「羅剎饒命!」
幽冷的失落吐息,瞬間引發眾多淒厲叫嚷為共鳴。又一分部完全淪陷,化為死境。
他深知「四靈」的脈絡與格局,一環環由外城殺進去,逼入內城,幾達「四靈」核心。
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沒有感覺、沒有父親、沒有自我、也沒有良心。他曾願意出賣靈魂來換取一個關愛他的父親,最後得到的,卻是滿手污泥與血腥。如今,連唯一的寄托也失去。
「寶兒在哪裡?」
「羅剎來了,放箭!」愈後期的分部準備愈齊全,嚴陣以待。「『四靈』已經下令,殺無赦!」
霎時數箭齊發,卻只射中屋樑。被打滅燭火的堂屋裡,伸手不見五指。
「人呢?」頓時人心惶惶。
「『四靈』除了下令殺我外,還說了什麼?」
突然湊至耳畔的輕喃,嚇得那人魂飛魄散。「玉面羅剎,納命來!」
極度的驚嚇導致漫無目的胡砍,週遭開始蔓延混亂,人人不知身邊站的是敵是友,碰到人就斬,尖嚷狂吠伴隨噴濺的血跡,交織成另一出慘劇。
「玉面羅剎,還不束手就擒!」一陣齊聲重喝,連同多支熊熊火炬,打亮整座堂屋。
「四靈」的四大護法倏然包圍雍華,其後團團圍著二十八部眾,其後又更圍著環環黑影高手。
持國天,增長天、廣目天、多聞天,護法四天王全員出動。殺入「四靈」,只差一步。
「寶兒在哪裡?」
「咱們正是來傳遞『四靈』口信,『四靈』並未對你的人動手。倒是你,擅自搗毀多處分部,罪無可宥,下令就地處斬!」
雍華艷然冷笑,妖異氣息似男似女,似仙似魅,令人不寒而慄。
「沒問題,想要我的命,儘管拿。可是,我要整個『四靈』陪葬。好填補這裡的缺憾。」他伸指比向自己的心口。「這裡已經空了好久,我要找回最初的元兇,來填補這個破洞。冤有頭,債有主,你說是吧?」
見他吟詩般地經喃,神情恍惚,四大護法暗自交換眼色,突然齊聲下令:殺!
對於一個瘋子,不必浪費唇舌。
二十八部眾聯手出擊,擺出繁複陣式,目不暇給。
雍華垂眼輕笑。「都這麼大把年紀了,還手牽手玩遊戲。」
聽得眾人怒火攻心,立刻猛烈攻擊。
「不要中了他的計,切忌動怒!」四大護法的重斥形同廢話,二十八部眾已憤然與他殺成一片。
「不對,玉面羅剎不在裡面!」護法之一赫然驚喚,二十八部眾卻像中邪似地衝鋒陷陣,激烈地與不存在的死敵奮戰。
「人呢?」四大護法連忙張望。
「找誰?」
突來的耳語嚇得四大護法愕然卻步,連忙端出備戰架式,卻不見方才耳邊輕柔的吐息。
「人在哪裡?!」
「不管了,咱們直接拚了!」再耗下去,人心都會被他擊散。
但玉面羅剎畢竟是層級在他們之上的「四靈」悍將,形勢在短時間內一面倒,直到堂屋外一個箝住嬌小女孩的巨大人影出現──
「玉面羅剎,你要的人在這裡!」
「放開我!」小人兒狂亂地扭頭掙扎,拚死反抗。
「寶兒!」雍華立即猛然抓去,卻在剎那間被刺穿肚腸。
「幸會,玉面羅剎。」偽裝寶兒叫嚷的少女艷然一笑,抽出掌中匕首,雍華頓時鮮血如注,失勁跪地。
寶兒……寶兒?寶兒在哪裡?
「算你厲害了,玉面羅剎,竟得逼咱們『四靈』親自出馬收拾你。」巨大人影摟著少女,笑吟吟地看他緩緩伏倒在地。
腹側傷勢不輕,但尚有氣息,然而心傷,卻已致命。
寶兒,你在哪裡,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你?
「斬下玉面羅剎,帶回『四靈』府邸!」
「遵命!」
大刀悍然砍向雍華頸際時,一道疾風竄入廳堂,捲住那只持刀臂膀,痛得那人失聲大叫,震掉刀柄。
「什麼東西?」眾人驚愕。
那人猛烈狂嚷,抱著手臂滾地蜷曲,方才纏在他臂上的嬌小怪物正咬著一大塊鮮血淋漓的臂肌,如猛獸般地四肢著地,弓著暴怒身勢,面容猙獰,守在雍華身側。
「別耽擱,連這東西也一起斬了!」
「大夥一起上!」
呼嘯一聲,火炬全熄,整片黑漆。一雙駭人的晶透藍眸卻犀利地發動兇猛攻擊,哀聲四起,一個俐落身影立刻趁亂潛入雍華身旁,將他扶起。
「格格,咱們快逃!」
「三昧……」雍華頹然推開他,跌坐在地。「不必逃了,逃到哪裡都一樣。寶兒活著就好,你帶她走,我,要和『四靈』同歸於盡。」
「格格!」三昧痛心低嚷,在黑暗的亂局中緊箝著他。「你娘辛苦把你生下,不是為了讓你把寶貴性命送給這些混帳!」
「我要報仇,我要『四靈』還我公道!」他形容蒼冷地痛切咬牙,顫然起身。「他們虧欠我的,我要他們還回來!這筆帳、這個恨,我要他們加倍奉還!」
「格格!」三昧護著他閃過一記亂刀揮砍。
寶兒狂野地嘶咬襲殺,原始而野蠻的攻勢全無章法,卻狠准精猛地撲擊每一個咬殺目標,態勢千變萬化,無從應對,整團人猶如跟只不知名野獸戰鬥。
「三昧,帶寶兒走!我要徹底毀了這裡!」雍華不顧淌流滿身的鮮血,傲然佇立。
「格格,你還不明白嗎?你真正恨的不是『四靈』,你處處刻意反抗的也不是『四靈』,而是你的父親!」
不,他沒有!他從沒恨過父親,也沒違逆過父親!
「是他糟踢你的一生,作賤你的靈魂,不是『四靈』!」三昧抱著他跪地痛聲哭泣。
沒有,阿瑪從沒那樣對他!
「你不肯恨父親,不願恨父親,只好恨『四靈』。但你這樣玉石俱焚有什麼用?你對得起懷你九月的母親嗎?你對得起她當年冒死帶你逃離北京嗎?你處處顧念你不仁不義的父親,為何就不想想你的母親?!」
混亂的瘋狂刀光中,小小身影發出一陣劇烈獸嗥。
「寶兒!」雍華立刻衝入亂局中。
「格格,帶寶兒走,這裡由我來頂!」
在三昧的突圍下,雍華終於抓住肩部被砍傷的小身子,她卻失去理性一般,拚命嘶咬掙動,不肯就範。
「寶兒,是我!我是雍華!」
她恍若聽不懂人語,如受困受傷的野獸般猛烈反擊。
「寶兒!」
她發不出一句人類的語言,狂野地嗥吠亂咬,冰藍的雙瞳錯亂而不見人性。屋外更不知為何引來一大群淌滿白唾的野狗,如狼似虎地殺入屋內攻擊。
「寶兒!」他狠狠將她捲入懷中,死不鬆手。
「她畢竟認得主子的心,你不肯活,她當然會有所感應。」三昧勉強自混戰中擠出空隙。「快帶她走吧,格格,快走!」
「我不能就此罷手!」
「你必須就此罷手!」三昧渾身是傷他狠箝雍華肩頭。「趁局勢尚未亂到不可收抬,你罷手,『四靈』也就沒有立場追究。不要完全斷了自己的後路!」
「我不需要後路!」他憤吼。
「可是寶兒需要,她需要你。在這世上,她也只能靠你。」三昧柔聲低吟。
寶兒,啊,他的寶兒。感受到她嗚嗚咽咽的細小掙扎,彷彿在亂世洪流中尋求庇護的小動物。她只能倚靠他,他的寶兒!
她的掙動有如他心臟的跳動,她的體溫有如他人性未眠的溫度。他還活著,他還是個人,他還有份生命可以守護。
「格格,走!」三昧猛然反擊背後殺來的攻勢,與敵陣殺絞成一團。
「寶兒,我們走!」他咬牙抱起蜷成一團自衛的小小身子,提刀奮戰。
她緊緊蜷在他懷中,似乎聽不懂人語,卻懂人心,乖乖任這個胸懷帶她到安全之境。
「我帶你離開這裡,永永遠遠脫離這團污泥,開始我們的新生活。好嗎,寶兒?」
他不斷喃喃自語,保持清醒,縱使自己已血流滿地,依舊湧出源源不絕的戰鬥力,悍衛他的寶貝。
「走吧,寶兒,有我守護你,什麼也別擔心。」
她安然憩息在他熾烈的心跳裡,沉溺在他醉人的低語。
三昧滿意地傲然遠眺離去的背影,拉開衣裳面對這一團瘋狂戰局。
「我三昧尊奉格格指令,徹底毀滅這裡!」
幾名眼尖者看清他衣內捆了滿身的火藥,駭然驚叫。「住手!不准輕舉妄動──」
一聲劇烈爆響,炸毀整座院落,霎時紅光滿天,烈焰四起。「四靈」的最後一處分部,徹底夷為平地。
☆ ☆ ☆
「然後呢?那個大羅剎和小羅剎有沒有死掉?」
「不知道。」大群專注的村夫民婦老老小小中圍著的說書人道。「後來聽說正邪兩派人馬都趕下南方搜尋大羅剎,認為能幹下如此轟轟烈烈慘劇的人才,放了太可惜,同時他們也想搶奪小羅剎。」
「用來威脅大羅剎乖乖聽他們的,對吧?」一名瘦少年叫道。
「或許吧,但他們真正的企圖,恐怕是小羅剎的那顆腦袋。」
「為什麼?」
說書人一笑。「你們難道沒人想到,小羅剎為什麼會背出四法王經、卻一個大字也識不得嗎?大羅剎為什麼會特地去謝謝那個瞎眼貝勒送給他一個曠世奇才呢?這小羅剎曠世在什麼地方,又奇在哪裡?」
「因為她很漂亮?」一個胖少年天真道。
說書人咯咯竊笑,努力拉回超然形象。「其實,她是奇在有個聽人讀一遍,就能全部背下的怪腦袋。」
「真的假的?」眾人嘩然。
「哎呀,聽說西村的霍老闆就有這本事,帳本只要聽一遍就什麼爛帳都記得一清二楚,賴也賴不掉!」
「我家三嬸也有這本事,她連三十年前她大嫂的表哥的小姑的兒子的未過門的媳婦的姊姊的手帕交曾經跟她傾訴偷人的事,她到現在都還記得。」
「我好像也有這本事!我記得我那口子年輕時跟我講過的每一句肉麻話。」
「你們還聽不聽故事呀?」說書人都卯了,眾人卻忘我地熱情宣揚各家專長。
「那個大羅剎這樣不是很笨嗎?離開了那麼舒服的王府,那麼多金銀財寶,那麼多人伺候的日子,到處逃亡,多慘哪。」瘦少年嚷嚷抱怨。
「那些東西,是將他捆在地獄的枷鎖。如果拿來捆你,你會很快樂嗎?」
「那……那可以改成捆在天堂啊!」他硬辯。
「在天堂,需要任何東西捆綁嗎?」
「那那那、那個……」
「只要保守著你的良心,無牽無掛,哪裡都是天堂。」
「我聽不太懂。」胖少年憨憨咕噥。
「聽不懂沒關係,給錢就好──」說書人正要伸手,冷不防腦袋被只鐵拳扁到。
「又胡鬧什麼?」
「啊,華公子!」眾人突然癡狂地擁上去。「您看好樓上那名客棺的病啦,可以也順道替我們瞧瞧嗎?」
「是啊,我這牙疼了十多年,一直醫不好。」
「我這腰骨近年來常常作怪,站久坐久都酸疼。」
「我我我那口子最、最近都不跟我好了,您您您也幫他瞧瞧是啥毛毛、毛病吧。」
「華公子,我女兒老大不小了,一直沒人要,能不能請您醫醫看是怎麼回事?」
「華公子──」
「走開走開,別死纏著我的人不放!」說書人悍然轟開煩死人的大群蒼蠅。
「你這瞎子逞什麼威風,咱們是找華公子醫病又不是找你,囉唆什麼!」
「剛剛還說了一個很爛的故事想騙錢。」
「一定是看華公子俊美絕倫、醫術高超,就想佔他便宜,拿他當搖錢樹!」
「亂講!你們統統給我閉嘴!」說書人連打帶罵地殺過去。
「華公子……請等……」樓上連忙踉蹌奔下一個受傷男子。「我還沒付你錢……」
他冷峻的容顏微揚。「你有錢嗎?」
「沒……沒多少。」受傷男子慚愧道。
「沒錢就別逞英雄,回房歇著,別糟蹋我才幫你上好的藥。」他漠然繼續和掌櫃的結算自個兒房錢。
「但你昨兒個替我打退的可是『四府』的追兵,你這一得罪他們,恐怕……」
「我只是救重傷的人,管他官府冥府臭豆腐。」他不耐煩地排開眾人的激情擁戴,拎過陷入混戰中的小小說書人。「上路了,你還玩什麼?」
「又要走了?這次只在同一個地方待兩天而已耶。」
「再待下去會走漏行蹤。」他拉下說書人的頭巾,也圍上自己的大斃。「乾脆越過翰海,往西域去吧。」
眾人不斷在他倆駕馬遠去的背影后嘰哇喧嚷。
「我在這黃沙小鎮待了四十幾年,第一次見到那麼俊美的男子啊。」
「那氣質、神采,像故事裡說的仙人一樣。我看他八成是由中土來的,而且一定是好人家出身的王公子弟。」
「可我聽前一個驛站的朋友說道,他那兒才住過一個身手很厲害的美男子,還帶著個小瞎子,把當夜來襲的劫匪一口氣全宰了,我看分明就是華公子!」
「胡說八道,你看人家多俊秀斯文,哪拿得動刀!」
「可樓上那個受重傷的──」
胖少年撇下哄鬧的人群,一路拚命追著遠去的駿馬。
「喂,你等等,你故事沒說完哪!」
馬蹄止息,靜待在黃沙中上氣不接下氣的小胖身影。
「你……你故事還沒說完,我……我我有錢……」骯髒的小肥手掌上袒露兩塊沙礫般的小碎銀。
「我故事已經說完啦。」華公子懷中的說書人隔著低垂的頭巾邊緣答道。
「可是你沒告訴我,那兩個混血羅剎怎麼活下去的。」胖少年扯下卷在頭上的布巾,底下竟是一頭淺褐的卷髮。「我以為只要有很多錢,不管是偷是搶是騙是贓,我就能有好日子過,可你又說那是將人捆在地獄的枷鎖,我該怎麼辦?我娘和我村裡的人都說我該──」
「別只顧著聽別人怎麼說,聽聽你自己這裡的聲音吧。」她指向少年心口。
他傻傻眨眼,努力試圖聽懂。
「我說故事,有人認為好聽,有人認為難聽,那它到底是好聽還是不好聽?」
「我……不知道。」
「這就對了。將來你做事,一定有人說好,也有人說不好,但你不應是為他們的嘴巴做事,而是為你的心去做事。」
「這樣我就會過得很幸福嗎?」
她咯咯笑。「至少你不會活得很痛苦。」
「真的嗎?真的?」他又開始追著揚蹄前進的馬匹。
他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卻在狂勁的黃沙風暴掩映中,看到一對非常美麗的晶藍笑眼。非常藍、非常亮的剔透雙眸。
就像黃沙之上,無垠廣闊的晴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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