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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回到自己辦公室來,人像打了一場仗,累死!
秘書曹敏慧看在眼裡,莫名其妙。
人生就是如此,一場一場大仗小役,重重疊疊,累積下來,就過盡兒十寒暑。刺激、辛酸、感慨、無可奈何兼而有之。
坐到辦公室內,沉思片刻。
當然地想起女職員批評喬暉的說話。
好心地、好樣貌、有學識、有才能、而又夠性格的男人,世界上是太少太少了,然而,仍會偶然遇上一個。只可惜有緣相逢,無分相敘,徒呼奈何!
我辦公室內的書桌是特別設計的,台面額外寬大,坐鎮在此,很自然地有種我已為王的威勢。書桌作「L」型設計,左手面台面略低幾寸,我擺放著一隻純銀的古董相架,鑲了一幀年前舊照,英國倫敦奧本尼路上一系列古老木屋為背景,我大模斯樣地站在馬路中央,穿條寬寬的黑裙子,上罩件棗泥色的毛冷衫。兩臂張開,好一個歡天喜地迎迓著未來的少女!
那年頭,身旁總有夠性格的人和事……
敏慧的聲音從對講機傳過來:
「喬太,服裝店來電話,你訂的晚禮眼已從巴黎運到了,要不要去試穿,還是叫司機先送回家去?」
「送回家去吧!如果有修改的話,還來得及吧?」
「可以的,主席的宴會在下個週末,尚有十天時間!」
豪門夜宴,三日一小宴,七日一大宴,如此不遺餘力地支持著經濟繁榮,以致於生活近乎糜爛。
喬正天宴客向來大手筆,名滿本城。
喬園雄踞半個山頭,偌大的花園包圍著大宅,花園一頭另築有獨立平房,佔地數千尺的客飯廳,純供宴客之用。
飯廳的裝修隨便可把本城第一流酒店的水準比下去。飯廳四方形,當中垂下來的吊燈是羅馬古董燈飾,當年市價三千八百萬港元。地板全鋪雲石,是喬正天夫人親自到意大利去挑選的材料。一大塊不用接駁的雲石,乳白的石質內溫柔地透出淡彩,像冰肌玉骨的少女一張臉,微醺之後呈現酡紅,望之心醉。四角有四根大圓柱,仿羅馬官殿設計,頂天立起,器宇軒昂地支撐著整幢平房。通往花園去的一面,全是落地玻璃,走下台階,就開始接連一大片如茵的綠草。仲夏之夜,被溫柔的風吹拂著,草尖兒微微顫動,彷彿愛郎情重,輕嫵粉臉,帶來羞法的輕輕嬌喘,教人銷魂。
每逢隆重晚宴,喬家才動用這一望而顯聲勢的飯廳,一般酬酢,則在喬正天正屋的客飯廳舉行。
即將在喬園舉行的週末晚宴,當然隆而重之,因為今年慶祝喬正天夫婦結婚三十五週年。
不只喬園上下老早為此而忙個天翻地覆,連喬氏企業都忙作一團,特別是公共關係部。我看那公關經理鄒善兒,自喬正天宣佈要大事慶祝之後,才六個月的功夫,就忙得老掉十年。可憐!
喬正天是個好熱鬧、愛面子的財閥。除非不請客,否則,一定要請到變成一城佳話,爭相傳誦。一年裡頭,定必找個好名目,大事發揮一番。倒數過往幾年的例子,一年宴請紐約交易所主席,金融界誰個沒分出席,誰就沒臉光。一年歡迎法國文化部部長,陪同出席的還有幾個法國文藝界鋒頭人物,於是本港文藝圈子內的猛將全為座上嘉賓。又一年趁內地舉足輕重、名重一時的高官率團訪港,通過重重關係,在喬園內為他接風。一時間,撲喬正天的請柬在整個商界政界內,比撲名歌星演唱會的票子還要緊張。喬園雖是寬敞,畢竟座位有限,滿城急功近利,跟紅頂白的人,一為面子攸關,二為生意興隆,三為前途未卜,都必須努力搭通門路,加強關係,彷彿只要在當晚華筵上佔得一席,日後就能安枕無憂似的。真是!
喬氏那公關經理鄒善兒,年來一手處理了這幾個大型宴客事務,終而成為機構內的紅角兒。
這小女人辦事很有一手,勝在勤力周到。仰仗喬正天非常注重場面架勢、形象聲望的個性,鄒善兒以後勤部門頭頭的身份,而能在唯利是圖的商家天下內,名望份量跟得上楂公司盤的證券大經紀和我手下管樓房銷售的營業部頭頭,決非易事。因緣際會,再加本身長進,才能出人頭地。
喬園夜宴,足足籌備半年,喬正天每次宴客都必須有為人樂道的特色。今年度出來的「橋」,似是老生常談,毫無新意。城內不少人結縭幾十載呢,喬正天以此問鄒善兒。看看她如何建議化腐朽為神奇?
真佩服鄒善兒,眼珠兒一轉,恭恭敬敬地對喬正天說:
「主席!還記得財富雜誌曾有文章報導稱,舉世的富豪事業成功若此,背後都必有段沉悶的婚姻嗎?我們大可以主席三十五年的幸福婚姻,向該文挑戰!宴會當晚,安排短短的衛星直播,讓遠在紐約同樣有三十年以上成功婚姻的華爾街鉅子,向主席遙賀、等於聯手宣稱,事業與婚姻絕對可以並存。這個宴會說不定可以吸引港美以致世界各地的傳媒爭相報導。」
喬正無聞言,喜上眉梢。稍後,臉色微微一轉,略有遲疑。
鄒善兒一看勢色,立即補充說:
「衛星廣播方面,主席可否讓電訊公司有一點光彩,例如考慮讓他們贊助之類,你看成不成呢?」
喬正天一疊連聲他說:
「可以,可以,你就看著辦吧!」
我當時在家翁的主席室內,因為凡有這等大場面,喬正天就囑鄒善兒將工作直接向我匯報。喬家二子一婿,對這等事全無興趣,喬雪辦事兒戲,信不過,於是我成了當然人選。
對於鄒善兒的聰敏乖巧,我真正歎為觀止。她是喬正天體內少有的幾條蛔蟲中之一條,這麼能猜透喬正天的心思。千萬別以為巨富口袋有錢,就會當然地慷慨。他們之所以能累積財富,比一般人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比一般人花費得少。只有一分一毫都想過度過,有本事使收入永遠凌駕在支出上頭的人,才能富甲一方。
鄒善兒的建議,在主意上是無懈可擊。誰個闊佬的結婚紀念晚宴會得有機會成為世界新聞?除非利用此新鮮突破式的角度,才有獲得免費宣傳的價值。
然,成功人士少有得些好意須口手的處事觀念,看鳳駛盡帆是常見的。衛星轉播費用極大,喬正天當然肉刺。只是怎麼好但白明言呢?身為大老闆的下屬,要識摸心機,看眉頭眼額,他不好意思顯示出孤寒相,跟他出入的身邊人,就要曉得想法子代他把困擾以一個得體的方式說出來,並謀求解答。當然,最重要是為他留面子,如果鄒善兒說:
「衛星轉播很貴,主席怕不怕用錢太多,試問問電訊公司肯不肯贊助吧?」
那麼,喬正天之流一定臉如土色,毫不客氣地口敬一句:
「錢並非花不起,但覺得很無謂!」
這也就等於熱辣辣地撕了鄒善兒的臉皮,最慘還是好好的一個建議被逼腰斬,還得另外想辦法補救!因為工還是要照打的!你說:可憐不可憐?
鄒善兒的成熟靈巧,難能可貴。誰個當差的不用善體主情,能如此適應,是一場功德。人們在背後妄議鄒善兒服侍得喬正天很妥貼,真不是厚道話!難道身為下屬,是必要與上司為忤,才顯清高!能夠辦妥大人物要辦的事一般都難比登天。少一分心思,缺一點能耐,中環立即會出現幾萬個可畏的後生,磨刀霍霍,取而代之!
做事一不違犯法律,二不離棄良知,三不侮辱人格,就是值得支持的人了。
我是支持兼欣賞鄒善兒的。
從此,喬氏裡頭,我跟鄒善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
行內人老是有種狹隘思想,認為女人妒性重,少能共事。這真是淺見了。我手下猛將如雲,全是女性班底。當然,女人相處有其獨特的難處,針無兩頭利。利弊經常是並存的。職業女性的很多難言之隱,往往能因彼此心照不宣而取得額外的諒解。況且,社會競爭如此激烈,女人能爬到跟男人平起平坐的地位,胸襟總不如一般婦孺,沒有容不下才俊之理。因此之故,我跟喬氏企業內的女同事一向相處得異常融洽,鄒善兒是其中佼佼者。
我們本來每隔兩三個星期,就會得一起共進午膳,閒聊散心,不盡講公司的人事,也少提家中情狀,我只知鄒善兒離了婚,年紀跟我相若。我們只挑一些純女性生活話題,娓娓討論研究,交換心得,溝通得頂愉快。
只是近這兩三個月來,鄒善兒為了喬正天結婚三十五週年晚宴,忙得廢寢忘餐,根本除了公事會議,我們連講內線電話輕鬆幾句,都沒法子騰出空來。
每天見著鄒善兒,還是衣履光明,精神奕奕地幹活,在喬氏大廈與喬園之間衝來衝去,更不時失蹤一個星期,飛往美國去跟電訊公司接頭,安排衛星直播。偶然我有晚宴,直接從喬氏出發,會得在走廊上遙見善兒拖著疲累的步伐,抱著一大疊文件自會議室回到辦公室去,門在她孤寂的背影后關上了,想是還要挨至三更二鼓,水靜河飛才能回家去了。
故此,當我不時在喬氏之內,風聞閒雜人等的是是非非,拉到鄒善兒如何好名利、出風頭的事例上,我必然冷笑,替善兒抱不平。江湖暗箭是決不因對方穿裙子抑或穿褲子而稍有留手的。誰說人一生下來就要踴躍地當各式慈善機關的人工了?荒謬!
好好一個人兒,就為了那六七十萬年薪,賣掉半輩子青春,在龍蛇混雜的社會大染缸內徒手肉搏,無人憐惜、無人諒解,這算是萬幸,抑或可惜呢?
回顧我的兩個小姑子,能如她倆,才算不枉生為女性。楓楓天天睡至日上三竿,午飯前急急梳洗化妝,穿戴華麗,開始在大酒店名貴餐廳內出沒,下午去做做運動、整整頭髮、逛逛名店,又是一天。晚上攜了個一如愛犬般的丈夫,出沒歌壇舞榭,跟明星藝員在影畫週刊上爭一日之長短,又是一夜。她的煩惱,就只是如何揮金如土,用錢買起各等不順眼的人和事。這種女人活在一個金光燦爛、不知人間何世的境界,你來給我說,她不懂世故,不知人生,因而短涵養、缺深度?唉!真真開玩笑了,涵養是在困境之時鼓勵自己的阿Q精神,深度是在蒙塵之際忍受不公平的容器而已!
至於雪雪,二十出頭不久,將財富與天真與青春融成一窩安樂茶飯,酒醉飯飽之餘,力尋生活上雞毛蒜皮的事去煩惱,去分神,旨在感受刺激,謀殺時間!又是一景。
喬雪自法國小大學撈了個勞什子學位口來後,替父親打工,喬氏各種綜合企業內,她挑了電影院與夜總會管理的事務去學習。正經公事與行政門徑,半點沒學上手,卻識了一大堆與娛樂圈有關的江湖人物。喬氏電影院關係甚強,於是電影圈都跟我們有來往。喬夕也是以此關係讓董礎礎看上而逮著了的。
雪雪天真爛漫,難得有錢有光陰,齊齊亂花,於是跟工作時間沒有硬性規定的娛樂圈人士,混得頂熟。人家是一箭雙鵰,又陪喬雪玩,又籠絡她以跟喬氏攀關係。她雪雪則差不多是專心一致,為樂是圖。
有位混名叫楊公公的畫報編輯,還向喬雪討好,邀她每週定期在畫報上畫幅小畫,親自題兩三句新詩,說是不要把喬雪的藝術天才埋沒了。
雪雪接受了這份喜悅的「挑戰」,緊張得不得了,跑到我辦公室來,一屁股坐下,雙手托著腮幫,說:
「大嫂,我快要成名了!人家給我機會,得加倍努力呀!」
我笑:
「雪雪,你根本已經成名!」
喬雪轉動靈巧的大眼睛,說:
「那是老頭子的名氣,不算呢!今回打真軍,靠自己,那畫報要的是我的詩和畫!老頭子不曉得畫畫呢!」
對!喬雪的老頭子不曉得畫畫寫詩,但他曉得畫銀紙,寫支票。支票極簡單,只寫很多很多個零,那就夠了!
唉!想想雪雪也真可憐,或者喬家的孩子都可憐,除非自己才華蓋世,否則無論如何賣力,還是甩不掉家蔭的影子。他們再醒目、再勤奮也不會被人放在眼內,人家只會把喬正天的財勢優先考慮。
這張什麼畫報真會捧雪雪為文藝之星嗎?無非一為人性上那種見高拜的心理作祟,二為拉攏喬氏院線關係,使廣告與資料都有可能多一點進賬而已。送個小地盤出來逗她大小姐開心,又有何難?
雪雪純真之極,自此天天愁詩畫素材,人是認真地努力起來。
我和家姑喬殷以寧齊齊看那刊登在畫報上的喬雪佳作,婆媳相視忍笑。雪雪不住追問:
「成績怎麼樣?還過得去嗎?」
那畫是再普通沒有的水彩畫,畫一片雲,其下一朵花,倒有點像電視報告天氣的卡通片。
至於品題在畫上的新詩,出自雪雪手筆,寫道:
天空裡,一片白雲高高在上,
土地上,一朵小花低低俯伏,
那麼遙遠,
那麼遙遠!
老天!我差點拍拍額頭,這算什麼新詩呢?簡直……離譜。
「怎麼你們兩個都不說話呢?」雪雪急得亂嚷:「朋友都說好,給予我很多鼓勵!」
我不知如何作答。自己人面前硬說違心話,很難受,讓雪雪太失望,更難過。我對這小姑子,素來有相當的疼愛。
還是殷以寧打了圓場:
「雪雪,你能畫這畫,寫這詩,是有一重很深刻的意義的,我和你大嫂都看得出來!」
家姑跟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立即會意。立即接口:
「對,雪雪,恆心地做下去吧,有恆心鐵柱也能磨成針。」
家姑又說:
「努力是必須的,但成績如何,或者能否持續下去,有很多不關你本人事的因素會影響。凡是從事一件工作,你得學習拿得起,放得下,總之拿起時悉心盡力做,放下時則心懷輕鬆,別苦苦癡纏才是!」
這母親的教誨真是可圈可點了。雪雪的詩與畫,表達出一重很深刻的意義,且是社會意義,就是權勢的影響力,無遠不致。本城豈缺天才橫溢的詩畫家,千求百拜,都未必得到一小個方塊去發表自己的作品,這喬雪詩畫亂七八糟、莫名其妙,只為她是天之驕女,於是表演機會在門口排著長龍等她挑。
我們沒有故意撒謊,只是沒有告訴雪雪,所指的深意安在。
沒有人比我更能明瞭這種世情人事了。當年,我回來力挽狂瀾,跑到從前口口聲聲說要扶植我在文壇一顯身手的文化前輩跟前,原意只為久未相見,向他問好。誰知嚇對方一大跳,以為顧家掌珠落魄了,要上門來求他引介一官半職,在學術機構內當個小助教之類,用以餬口。老夭,他都未見我出招,就立即大耍太極,折騰了半天,我才恍然大悟,知道葫蘆裡頭原來在賣苦藥,立即告辭。
如今在社交場合偶然碰上,他立即趨前跟我打招呼,大家一樣客客氣氣,唯唯而談。我心想,幸好不蒙關照,否則一份牛工打一世,如何翻身?
今日喬園風光,喬氏發跡,喬雪自然可以為賦新詩強說愁。萬一有一日,喬正天一下摔倒,我看文才風流一若曹子建,都保不住那畫報編輯不因重重疊疊的關係,下令你封筆歸隱!
殷以寧教訓小女兒的話,是最透徹不過了。
然,楓楓也好,雪雪也好,姊妹倆均是殊途同歸,將自己身上擁有的幸福,不自覺地盡情消耗,使我這個在喬家之內唯一經歷過跌倒、有過沉痛經驗的大嫂,有點擔心。
積德載福,自是必然的。連在金錢上義無返顧式的花費,也能折福。
我以喬正天結婚週年晚宴一事為例,我也透過名店訂來一件乳白真絲的法國晚裝應用,總值八萬多元,我視之為一個奢侈的極限了,但還不比楓楓雪雪離譜,各自托辭,要親到巴黎羅馬走一圈,選購服飾,單是機票酒店雜用,已是六位數字!又不見得她們一年裡頭就走歐洲這一趟!
董礎礎嘗試跟喬雪一道成行,雪雪厭她既俗且老,不願攜她成行。礎礎又與喬楓不對勁,再加上喬夕認為妻子赴歐選購晚禮眼,實屬多此一舉,她就只有悻悻然在港辦理這件「大事」!平白讓娛樂週刊少了一則花邊新聞。
豪門盛宴真是窮奢極侈之事。
人力物力時間精神等等直接間接支出「犀利」得難以形容。喬正天一向好勝,不肯讓客人在背後稍講半句不滿,於是淨是菜單,就已大費周張。要宴請的嘉賓實在多,只能在花園內張燈結綵,採取豐富自助餐形式宴客,喬正天於是正色道:「自助餐的菜式也能中西合璧,我們絕不能讓客人誤以為吃西菜省錢。故此一樣要備辦裙翅、新鮮魚蝦蟹,鮑魚要四頭的!」
簡簡單單幾句話,好比落井下石,讓那公關部又忙個人仰馬翻,急忙聯絡了本城最負盛名的筵席專家,立即籌組精美名貴的中西式菜單,讓喬正天批准。
敏慧把菜單讓我過目時,我輕輕歎一口氣,只道:
「我沒有意見!讓主席拿主意好了!」
富家一席酒,貧門三年糧!
這關頭千萬別讓自己無端端想起埃塞俄比亞!
喬家的女人,除了家姑,一般都比喬家的男人更為這即將來臨的盛典興奮。
算我對之最淡薄了,還不如喬暉的不將這整件事放在心上。他問:
「下個禮拜天,要不要叫什麼朋友,一起出海去?」
我怪異地問:
「你這麼好精力?」
「為什麼?」
「星期六晚上一個如此翻天覆地的華筵盛典,一旦過去後,應該連睡四十八小時才成!」
「長基,你未老先衰!」喬暉輕輕吻在我額頭上:「而且,爸媽才是主角,與我無干!」
喬暉就是這樣,生活上大多的事不關己,已不勞心。他很守本分,除了直接發生在我們夫婦倆身上的事兒外,他什麼也少管。
有時,我把頭枕著雙手,躺在床上給他講一些有關喬氏或喬園的大小事,喬暉要不是聽著就睡去的話,必然一個大翻身,抱住了我,大嚷:
「老婆,老婆,隔壁塌樓也是他們的事,我和你管不了這許多,大被同眠,蒙頭大睡好了!」
真是!
喬殷以寧一貫靜靜地生活,她只為自己的大日子特意縫了一件曳地的長旗袍,藏紅色鑲金銀邊的,穿在她毫不臃腫的身上,益顯莊重華貴。
「媽媽,你戴什麼首飾?」
一家人晚飯後,坐在園子內喝冰茶時,少有在家的喬雪,迫不及待地問。
「玉吧!」殷以寧靜靜地一句話,更讓人憧憬到翡翠的玲斑高雅。
「你讓我們戴什麼了?」喬楓插嘴。
「你喜歡什麼就挑吧!」
這是喬家慣例,每每有大喜慶,喬正天太太就拿出各套鎮山之寶的首飾,讓女兒兒媳選用,盛會過後,一律歸還。
喬正天太太的珠寶珍藏,非同凡響。固非喬家第二代的媳婦和女兒經濟能力所容許購置的首飾可以匹敵。
喬楓和喬雪聞言立即簇擁暑喬太太,要上她的睡房去。
我還在呷著冰茶,坐得蠻舒服,不願動身。
董礎礎站起來,看我沒有動靜,面有難色。我這才想起來,送佛要送到西,我若不置可否,礎礎又如何好意思跟進家姑房去挑首飾?
只得站起來,跟著上樓去。
喬正天睡房連有小偏廳,我坐在那兒等家姑自睡房走出來。
「我們不跟進去嗎?」礎礎問。
「坐一會吧!」我拍著沙發示意:「媽會拿出來給我們的。」
家教是真真的差了幾皮,沒辦法,人真是要講出身的!喬家女和喬家媳在身份上是有分別的,礎礎老是攪不清楚!
若不是為了不顯得例外,我才用不著跟進房來,湊這種無謂高興。
其實,我的首飾,也萬萬不及家姑的名貴。除了一隻十克拉的方鑽,和一對兩克方鑽耳環,是母親的私已,送我陪嫁之外,只有一個喬暉在我去年生日送的古典鑽石胸針,比較得體。五年來這些首飾已出現在公眾場合數次,在首飾亦如西般般要講替換的今天,我的表現算是差強人意了。
然,我從不計較。同一隻十克拉方鑽,在人們心目中,竟有真真假假之別。我看化了!
這只全美九九色的方鑽,當顧家地產業如日中天之時,戴在顧太太指頭上,備受各方士女讚頌。
到顧家落難,爛船尚有三斤釘。母親握著我手說:
「長基,再窮,媽也捨不得買掉這鑽戒,這是你爸發跡後買回來給我的第一件名貴首飾。說要傳給你,再傳給你女兒!」
母親親自替我戴上。婚宴上各賓客依然讚不絕口,無不竊竊私語道:
「喬家娶媳婦,真真大手筆,十克拉一隻方鑽的送出去!」
我緊咬嘴唇,沒造聲。忍住了淚。
為什麼人們認為顧長基不可能有如此出類拔萃的鑽戒作陪嫁呢?如果顧家仍然叱吒風雲的話,又何出此言了?
往後,母親移民定居加國之前,我為她舉行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餞別宴,我把戒指重套在她的無名指上,把母親擁在懷裡,說:
「你就再多戴它一次吧,紀念爸爸對你的深情!」
母親含淚點頭。
華筵盛開,各房親友舊屬,都替母親餞行。背後裡仍有閒言閒語,道:
「現今的人造鑽石手工了得,幾可亂真!」
我真想當場把那造謠人轟出去,名副其實的「食碗麵反碗底」,坐在別人宴會上頭講主人的閒話,是人不是?
所以,我看得很通透。最重要的是身家斤兩,而不是首飾多寡。
楓楓和雪雪陪著殷以寧,捧出了幾個大錦盒。董礎礎立即站起來迎接,並且慇勤地接轉錦盒,小心翼翼放在沙發前的几上。
我稍遠地坐到另一張貴妃椅上去。
實在那沙發擠了三個人,也太逼隘了。
殷以寧打開錦盒,隨和他說:
「你們看看有哪套首飾合用吧!」
跟著加上一句:
「雪雪,你先讓楓楓挑,應該尊重姐姐!」
雪雪嘟嘟嘴,乖乖地沒作聲。
我突然想起慈禧太后,習慣有什麼公主格格、福晉命婦進宮來陪著她樂了一天,就必然打開了首飾箱,讓她們挑一些玩意兒。老佛爺因不是從乾清宮大門抬進來,正位中官的,大清律例下,她原本配不上用大紅色的首飾,凡是側室,首飾主綠。因此之故,最討西太后歡心的恭王女兒大格格,每當慈禧囑她自挑首飾,她必挑綠寶或者翡翠,以表示對側室之色並無嫌棄。做人之難,處處反映在日常生活細節之上,真是感慨!
我望住家姑和小姑子們,微微笑。
殷以寧竟敏銳地問我:
「大嫂,你定是把我看成那慈禧太后了?」
我笑意更濃,不予否認。
原來跟我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竟不是喬暉,而是他母親。
喬楓在考慮一套血紅寶石,鑲金鑽的首飾,單是一對耳環就有成斤重,頸鏈是一顆顆白果大的紅寶石,鑽得密密麻麻,簡直像枷鎖!要是送我,我也嫌累贅,真是各花入各眼!
董礎礎也目不轉睛地死盯著那條紅寶頸鏈,一臉焦灼,卻不敢做聲。
喬楓又拿起另一串戴起來垂至胸口的南洋珍珠頸鏈,每一顆都渾圓得像龍眼肉,透著華彩,另外手鐲、戒指、耳環、伴以質素極高的碎鑽,配成一套。
「媽,這兩套,哪一套更適合我一點?」喬楓問。
「看你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吧!」
「銀灰!看樣子是戴紅寶好一點,兼襯我的名字!」
礎礎正想開口,我慌忙攔截她的說話:
「配珍珠是素一點,但益顯高雅,配你的性格比襯你的名字更重要呢!」
「好,大嫂,我聽你的,我挑這套珍珠。」
我舒一口氣。
免去一場無謂風波,加重心病,總算一場功德,這董礎礎怎麼到今天還摸不清喬家各人性格,由她開口勸楓楓放棄紅寶,她寧可把那套首飾衝進馬桶,來個一拍兩散,也不會讓自己不喜歡的人撿一丁點便宜。
反是雪雪好玩,老實不客氣他說:
「這紅寶石俗不可耐,將珠鏈戴在頸上又像尼姑,我敬謝不敏!」
我和家姑都笑起來。
「媽!我戴這套藍寶好不好?星期六晚,我穿鵝黃色禮服,色有點對沖,也還算協調!」
話還未了,喬正天剛好走回房裡來,各人下意識地齊齊站起身。
「怎麼?開婦女會議?」
「她們挑首飾,這個週末用!」
喬正天橫了女兒媳婦一眼,目光落到董礎礎手上捧住的飾盒上。登時正色道:
「選好了沒有?選好了先交回給母親,那天傍晚才來領取好了!」
「爸爸,別船頭慌鬼,船尾慌賊的樣子!」雪雪嘟長了嘴嚷:「誰還會把媽媽的首飾弄丟了?」
喬正天毫不客氣地瞪了喬雪一眼,不怒而威,道:
「你有本事弄丟了首飾,我還有本事在遺產上頭扣你應得的一份,那些沒有繼承權的鬧出了事,我如何追討?」
如非耳聞目見,誰會相信在商場上大刀闊斧、乾淨利落的巨人,可以出言如此刻薄!
各人無奈地放下了首飾,幫忙著殷以寧關上飾盒。
一室沉寂,肅然引退。我走在後頭。
家姑叫住了我:
「大嫂,你還沒有挑呢。」
我故意淺笑,說道:
「不必了。有容乃大,無慾乃剛,我在學習。」
此言一出,瞥見喬正天額上青筋暴現。有人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還得了?
我怕他什麼?物傷其類!站在這兒的都是女人,喬家媳婦不只董礎礎一人!
對方毫不容情地大喊他媽的,我也有權不屑一顧,拂袖而行。
走出了喬正天的睡房,喬雪向我扮鬼臉,吐舌頭,還伸出了大拇指,在我臉前搖晃了兩下,才跳跳蹦蹦地走回她北面的小屋去。
董礎礎帶點蒼白的臉,好奇地望我一眼,匆匆走向東面。
喬楓則乾脆對我說:
「大嫂,你何必替那姓董的女人出氣,爸爸並非衝著你說刻薄話!」
我沒有答,跑回西廂去,打算蒙頭大睡。
喬暉看我一早就跑上床,喜孜孜地迎上來,一把抱著我:
「今晚大家都回來得早,正好呢!」
說著把整張臉壓過來。誰知我大喝一聲:
「暉,你別攪三攪四的,要攪就到外頭去,今晚別惹我!」
喬暉莫名其妙地嚇呆了。
翌日早餐席上,各人到齊,默默地坐著,等喬正天下樓來。
有時,真覺得自己住在集中營。
喬正天出現時,少有的笑容滿臉,一下子全桌子的氣氛都稍稍輕鬆下來。很明顯,各房各戶,都與聞昨晚之事。只喬暉一人傻乎乎地不知道可能一朝山洪暴發,因為他老婆沒有向他透露危機真相。
喬正天和顏悅色地問:
「我昨晚才跟媽媽猜想,結婚三十五週年紀念,你們幾個孩子送什麼禮物給我們呢?猜來猜去都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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