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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鳳儀] [豪門驚夢][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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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06:1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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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

  夜深人靜,月明星稀。
  我負荷著喬暉的體重。
  他有一撮濕濡的頭髮垂在額前,一身的汗,膩膩地膠貼在我身上。
  我閉上眼睛,正在想,德豐企業上市,我們喬氏應否爭取總包銷的生意。
  我其實不應在喬暉默默苦幹的時刻,還分神思慮這個問題。況且,證券業務是二房喬夕的管轄範圍,根本與我和喬暉無關。
  然,五年多夫妻關係,造愛跟吃飯的情況一樣,不是每餐都開懷享受,很多時是夠鐘開飯,例行公事而已。
  當然,跟自己瘋狂愛戀的人就不一樣,尤其是分離在即的時刻。
  我心內輕輕歎息。
  喬暉把我抱得緊緊的,又狠狠地吻住了我。弄得人差點透不過氣來。常想,會不會有天出了意外,我窒息而死。
  喬暉翻了個身,大口大口地喘息。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倖免於難。
  「暉,你看德豐企業是否妥當?集資數目如此龐大,我們向外分包銷的把握有多少?要不要跟喬夕再詳細商量一下?」
  喬暉迷糊地答我:
  「老頭子首肯的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暉,你改一改這脾性好不好?生意不能苟且,一步也錯不得。有意見必須坦誠他說出來,大家好好地討論。我並不是踩喬夕,我是為喬氏設想。」
  既為喬家婦,自然榮辱與共。
  別以為今朝既成豪門,就一輩子也是富戶。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情景,屢見不爽。
  當年,母親的告急電話,越洋搖至倫敦給我,說:
  「長基,你是顧家惟一的孩子,你有責任力挽狂瀾於既倒。」
  回香港前的那個晚上,我們躲在奧本尼路的小樓之內,難捨難離。火爐內烘烘烈火,比不上心頭焚燒著的愛慾與焦灼,我倆溶成一體,但願就在那刻死去!
  歲暮的倫敦,清晨,我們緊緊地握著手,走了二十分鐘,終於吻別於地鐵站的月台上,我依依不捨地挽著簡單的行李,踏進車廂。
  自最近奧本尼路的芬士巴利地鐵站,直至希復機場,全程近四十五分鐘,我以為已經過盡一生一世。
  到站後,全車廂的人紛紛湧出月台,我是最後一個下的車。緩緩地抬起頭來,他競又站在我跟前。
  我呆住了。什麼叫恍如隔世?莫此為甚。
  「我們說好了不再相送?」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對不起,我食言了。」
  我們擁抱著,在月台上、希復機場的月台上,直至我必須離他而去的那一分鐘!
  差不多六年了!
  「暉,你聽到我說什麼嗎?」
  我拍拍丈夫的肩膊。
  他顯然睡著了。
  我望著喬暉赤裸的、寬寬的肩膊,呆了一呆,他應該是個有擔待的男人嘛?!為什麼卻有凡事過得去就算了的溫吞水性格?
  母親在父親彌留之際,訂下了我和喬暉的婚事時說:
  「喬暉這孩子其實不錯,這樣厚的家底,能養出如此謙和敦厚的個性,的確可托終身。我們既是世交,你們從小相識,也算不得盲婚啞嫁了。」
  我沒造聲。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顧氏的資產豈只全部押在本城地產之上,父親一時心紅,把頭寸崩得太緊,一聲九七以後,主權回歸中國,首先遇到問題的就是手上握著不動產貨色的我們。一急之下,父親腦充血,送進醫院去,就這樣,連留得青山在的一條後路也斷了。
  喬家答應支持顧氏。與此同時,喬正天代他的長子喬暉,向我父母提親。嚴格說起來,他們算是看得起我了。如此毫不避嫌地冒著乘人之危、仗勢逼婚之惡名,主要原因是喬家二少爺喬夕,迷戀電視藝員董礎礎,跟老父鬧至決裂的階段。喬正天只有兩個兒子,可一不可再,在極度恐懼的情緒推動下,狠心強搶了我這個落難的民間淑女。
  別說喬暉與我很有點青梅竹馬,面臨顧氏垮臺的一刻,即使要嫁個相貌人品都差喬暉一大截的陌生人,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我太愛太愛父母。
  我最欣賞喬暉的一點,也是他的馴孝。虎毒不噬兒,曉得寶貴親情者,再奸險仍會留有餘地。
  父親去世後,我還一直掌管顧家地產,仗著喬氏撐腰,直挨過最艱辛的八三與八四年。本城地產復甦,顧氏得以翻身,我才以合理的價格和光彩的形式,將控股權售予家翁,並正式加入喬氏董事局,與喬暉一同掌管喬正天名下的所有地產生意與綜合企業,亦即變相地繼續打理顧家物業。我把套現的一大筆現金,給母親在瑞士開了戶口,在加拿大購買了物業,以後再有任何風吹草動,她老人家也可頤養天年。
  過去的已成過去。
  既無後顧之憂,我倒是真心誠意地為喬氏集團賣力。
  以我這麼一個念文學出身的商家婦,能有今日的工作表現,總算沒丟人現眼!
  我十六歲就考上倫敦大學的東亞語文學院文學系,主修中國文學。畢業後,再把個哲學碩士取到手,打算繼續攻讀博士學位時,家中就生巨變了。
  喬暉睡得實在熟,他的一條腿壓到我小腹上來。我輕輕地把它移開。
  起床,去淋了個蓮蓬浴。
  再無睡意,我跑到書房去,亮了燈,翻開財經雜誌。
  這些年來,硬將自己溶人新角色之內,不是不辛苦的。要把沒有興趣的工作,做出歎為觀止的成績;要把沒有愛情的婚姻,培養成生死與共的關係,所要付出的心和力,非同小可。箇中的艱辛,更不是局外人所能想像。
  我一直不肯生兒育女,大概也是覺得人生不盡如意,何必世世代代、糾纏不息地挨下去?
  誰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豪門富戶,只有更甚!
  就以喬家為例吧!一個屋簷之下,人丁還不算多,是非關係卻如八卦陣,只消走在其中一會,立即心煩氣悶,頭昏腦漲。
  喬正天跟我父親不同,算不得白手興家,他是繼承祖上餘蔭,將之發揚光大。目前本市以名下企業的資產值計算,喬正天必在十名之內。
  喬家大宅在半山,是戰前買下的地皮物業。直至八十年代初,喬正天以子女快要成家立室,為了落實他老太爺的地位與尊嚴為緣由,決心將居所改建,反正半個山頭歸喬氏所有,於是築成更寬敞宏大的喬園。
  喬園主屋在正中,上下兩層佔地六千尺,自然是喬正天夫婦的居所,東西南北四面各有一個相連主屋的單位,每個單位有獨立的四房兩廳,廚房浴室等,一應俱全。將單位通往主屋的門關起來,可以老死不相往還,自成一國。這算是喬正天相當新潮而民主的創意了,他的意思是讓自己的二子二女,各有天地,但同時,血脈相連。家主一聲令下,各房子女就可以立即朝見。
  喬暉和我被分配住了西邊。西廂之內,豈只沒紅娘角色,連鶯鶯都欠奉。喬家上下都說住的是王熙鳳,很不倫不類。對這批評,我一笑置之。這喬園裡頭,想來除了家姑喬正天夫人,沒有一個會翻過《紅樓夢》,他們只不過從改編的粵語殘片中認識了一點點大觀園內各個角色的片面性格而已。對我,未必有詆毀之意,就算存心不良,我也絕不介意。從踏進喬園的第一天,我就立下心腸,挺起胸膛過現代人的生活,再無傷春悲秋,風花雪月等閒情雅致。人際是非影響不了實際貼身利益,就讓它隨風飄逝。
  家姑待我頂好,她就曾笑著說:
  「我們喬園怎比大觀園,長基也不是鳳姐兒,照說只有點像薛寶釵。」
  我倒是把這看成了恭維。
  今時今日有林姑娘的心思,只要在喬氏集團當值二十四小時,來不及焚稿,立即吐血而亡。
  東廂終於住了喬夕和礎礎。這對真正經歷大風大浪,簡直鬧得滿城風雨的蕩女癡男,在一般人心目中一自搬進喬園,便算苦盡甘來。
  我看是未必,噩夢可能在一入侯門之後才開始。
  喬正天之所以屈服,讓喬夕明媒正娶迎進了董礎礎,的確不錯是這歡場女子贏的一個回合。然,人生戰役,幾曾休止?一天不蓋棺,一天不定論。如果妄自歡喜,一下子輕敵,只有更快敗下陣來。
  我和喬暉婚後半年,喬家二少才正式迎娶新婦。這之前,父子已然反目,喬夕根本逃出家門,住到礎礎廣播道的公寓去,丟盡了喬家的面子。
  喬正天在正屋大廳內,大發雷霆,舉家上下全體目睹他的盛怒,耳聞他的髒語。
  「我喬正天做的善事還算少了,成億成億地捐出去,我有過半點捨不得嗎?什麼報應了?為什麼偏要我養下一個如此不長進的喬夕,丟盡祖宗十八代的臉!那娼婦,除了沒有陪我睡過之外,我的一班老朋友連她的毛孔都曾一一細數,她幾時會翻一個身,喘一聲氣,都清清楚楚,這婊子要跑進喬園來做少奶奶,造她的春秋大夢!」
  言猶在耳,董礎礎還是頂著大肚子住進來了!雖不鋪張,卻名正言順。
  這女人的功夫,非同小可。
  她太清楚喬夕在喬正天心目中的地位,她亦沒有低估自己的魅力,反而將之發揮得淋漓盡致,天蠶巨變,變出了千絲萬縷,把喬夕的身和心,縛得動彈不得。
  喬夕固然是公子哥兒。唯其如此,自懂性以來,在喬正天強烈的望子成龍的心理壓力底下過活,心頭累積無法主宰的反感,形成一觸即發的反叛力,難得董礎礎為他培植機緣,讓他理直氣壯地為婚姻自由跟老父頑抗。
  多少年以來,喬夕在父親富甲一方,權傾天下的淫威之下,在喬園以至喬氏集團,一如小鼠,只有在董礎礎悉心部署的天羅地網之中,稱王稱霸。
  誰個男人不喜歡英雄角色?喬氏上下人等都視喬夕為無名小卒的時候,有人對他時而花枝招展地侍候周全,時而帶雨梨花地懇求庇蔭。老天,喬正天事必要拿自己的顯赫聲名,與萬貫家資,去作比較,誰勝誰敗,早是意料中事!他老人家未免聰明一世,笨在一時了。
  喬夕日盼夜盼,可以在老父跟前,挺直胸膛,說一句: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你的身家與我無關,我不再做違心之事!」
  哈哈!千萬別忘記人的虛榮,絕對會發揮到表現自己高貴性格上頭去!即使是一時氣盛也好,過過癮。
  更何況,喬正天的死門在於實則虛之。他口裡頭硬,心裡頭軟,要他把喬家骨肉來個眼不見為淨,太難了。喬園之內,他連蛇蟲鼠蟻都宜得冠以喬姓,全權主宰,他捨得喬夕?捨得喬姓的第三代?
  我是真心崇敬這董礎礎的。根據娛樂週刊的資料報導,這董小姐是投奔怒海而來,當年驚濤駭浪,跟愛人雙雙逃命,被救上岸時,一隻手死拖著男友的衣裳不放,對方其實早已魂歸故國,這場打擊豈是本城閨秀有本事抵擋甚而可能想像?她再站起來,在水銀燈下努力培植自己,爭取每一分維護下半生的利益,何可非議?
  礎礎把喬夕「軟禁」在香閨近一年,終於等到身懷六甲的機會,於是約了喬正天夫人見面,攤牌。
  內情不得而知,終於修成正果,贏了第一個回合。
  喬正天其實也在等這麼一個下得了台的機會,他難道還真買老妻的帳不成?
  只有喬暉天真,很有點莫名其妙地對我說:
  「媽媽老是好心腸,且有個收養喬傢俬生子,使之合法化的習慣!」
  當然,喬暉此言,嚴格說來,也不為過甚。
  他的三妹喬楓,就是喬正天的私生女,由夫人抱回喬家撫養成人的。這是公開的秘密。喬家三小姐喬楓與四小姐喬雪,年紀差距才不過三個月,一個生於深秋,故名「楓」,一個誕在隆冬,遂稱「雪」。都由喬正天夫人殷以寧女士命名。
  至於喬楓的生母,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兒的人物,無人得知,無人敢問。坊間略有傳言,說是喬氏企業內一位女職員,當年跟太子爺身份的喬正天鬧了場滔天戀愛,誕下一女之後,就銷聲匿跡。喬殷以寧女士大方地帶了喬楓二十多年,一如己出。
  喬楓剛於兩年前結婚,嫁給了喬氏企業內一名剛冒出頭來的才俊湯浚生。喬正天招郎入捨,讓喬楓夫婦住進喬園南屋之內。
  喬楓從小就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千金小姐性格,毫不因她的身世而影響在喬家的地位。相反的是喬正天可能問心有愧,對這女兒額外疼惜縱容,以彌補她沒有生母照顧的缺憾。而喬殷以寧又多少有點心理壓力,怕後娘難當,不夠賣力,對喬楓更千依百順。於是喬三小姐,名正言順地南面稱王。
  湯浚生呢?自是昂藏七尺,一表人才,學歷也不壞,畢業於香港大學經濟學系,再在業餘修讀了該校的工商管理學碩士課程。喬氏是他畢業之後八年內的第五份工。他每一份職位都在極短時間內表現得相當出色,因而獲得跳槽機會,可見一定是個勇於進取的青年。
  湯浚生隸屬於喬夕門下,雖沒聽喬夕誇獎過他,但喬氏企業內的員工均公認湯是個人才。我跟他在工作上鮮有接觸,然,深信這姓湯的必然另有一手。不然,怎能一踏入喬氏半年,就成了喬正天的乘龍快婿,職升三級,開始管理證券的機構客戶部,專門服侍基金投資。那是個行內人夢寐以求的肥缺!
  喬楓自在喬氏宴會中認識了湯浚生,便魂不附體地纏上他。論樣貌,湯浚生堪稱俊男,喬楓卻不能算是美女。只不過富家小姐,一擲千金,曉得打扮,一份嬌媚玲瓏,總能借助穿戴,襯托出來。論學歷,喬楓勉強挨到中學畢業,象徵式地跑到美國去留學兩年,把一口英文轉為美文,就回港來開始養尊處優,等嫁!論人品,喬楓脾氣之猛烈,冠絕喬園。其他也就不用細說了。三論之下,湯浚生當然地將喬楓比下去,可惜得很,論到最後,一談身家,喬楓有銳不可當,厚不可言的勢力,連我都不能不從俗,認為湯浚生屈服得有理!
  董礎礎與湯浚生於是在喬園各人眼中,在另一個層面上,成了不相伯仲的一對。礎礎輸給浚生的是她培育自己的條件,但浚生差在是個男的,一般人對女人的讓步與優待,又輪不到他受惠,連喬園眾僕都有時私下細語說:
  「湯少自己有本事,何苦受無謂的窩囊氣?」
  連位極人臣的喬園管家三嬸,都曉得仗著三朝元老的身份,時不時對湯浚生加以白眼,董礎礎就更不在她老人家眼內了!
  這三嬸真是個難纏的傢伙,她父親是喬家花王,跟喬老太爺出身,喬正天與她算是玩泥沙長大的一對主僕。嫁後不久守了寡,便專心一致地回喬家來掌管大局,喬殷以寧當然不會跟她斤斤計較,再掌權,到底還是下人身份,由著她獨當一面地賣命,把喬園管理得妥妥貼貼,讓喬正天夫人可以閒下來悉心賞花閱讀,不知有多好!
  三嬸沒有孩子,故而喬家四傑,都由她管著帶大,很有點視為己出的真心疼愛,又因她對喬殷以寧的尊重,致使在喬楓與喬雪之間,心又偏著喬雪一點!
  憑良心說,挑喬雪而捨喬楓也不無道理,妹妹實在比姊姊可愛,雪雪今年二十二歲,去法國混了個學位回來,書不見讀得很好,卻總比喬楓出色。喬雪模樣兒很逗人開心,那張圓臉,老是泛紅,一身的冰肌玉骨,矜貴活潑,兼而有之。喬雪還勝在天真,使喬楓在對比下益顯刁鑽尖刻,難討別人歡心!前者是貴骨生入裡,是潛藏的,保守隱閉的。後者卻是富泰畢現,是外露的,張牙舞爪的。
  三嬸就曾經毫不容情地批評:
  「差掉了那一半的世家氣質,就掩不住露出暴發戶的嘴臉。我們喬奶奶是本埠望族出的身,跟老爺才是匹配!」
  喬雪卻不因三嬸對她的偏袒,而造成對喬楓的怨懟。性格上她有點像喬暉,隨和仁厚,這妹妹只不過添多一點點不能自己的專橫而已!
  喬雪畢業後回港來,喬正天把她安置在喬暉轄下,在喬氏各綜合企業管理上學習。這丫頭有一天沒一天地上班,根本志不在事業,專門跟城內其他的富家子弟玩個天翻地覆,我有時也問喬暉,喬暉只會聳聳肩,說:
  「我怎麼管得了她,叫老頭子把她解雇不成?她那份薪金是支定了,看是在喬氏企業出數,還是在母親的喬園帳簿內對銷罷了!還不是一樣!」
  「當然不一樣!喬氏是上市公司,有百分之三十在市面流通,等於喬雪每個月的薪金都有個百分比轉嫁到其他股東身上,她應該盡力!」
  「長基,怎麼你老是固執如此?」
  我沒造聲,三十年來,我惟一的一次不固執己見,才會嫁進喬家來,固執在追求理想上頭是成敗關鍵!
  喬暉不是個固執的人,我是!最低限度,自踏進喬園的一天始!
  究竟喬暉會不會欣賞我的那份執著?我不知道。也許他連對我的根本瞭解也不夠,現世紀因著父母之命而結的婚,能夠做到相敬如賓的地步,已屬難能可貴。
  再說,喬暉太過瞭解我的話,也許只會加深彼此的痛楚。他從來沒有問過我關於過去的一切。他是不欲深究了吧?無論如何,我倒是感謝他的!他讓我的日子過得盡量單純。喬暉、喬園、以至喬氏企業混為一體,於我,都是生活的夥伴,藉以終老!
  喬園之內,出奇地,最欣賞我的應該是喬正天。最瞭解我的,卻是喬殷以寧。
  六年的相處,使我和翁姑之間,建立了兩度日形鞏固的溝通橋樑。在公事上頭,我的一言一行,深得家翁讚許,認為是可造之材。在私下生活方面,我的思維舉止,又老是得著家姑的默許與認同,我倆似成了同道中人。
  初嫁時,如蹈虎穴,如臨深淵;從沒想到會有這麼一重因果。
  喬正天除非有應酬,否則一早一晚,總是在喬園正屋內用膳,早餐多開在面向花園的玻璃小屋之內,晚飯則用於大宅內的飯廳。凡姓喬的,最好出席,一邊嚼飯,一邊聽訓,缺席最多的是喬雪,其餘喬暉、喬夕、喬楓等三房,都會分別接到喬正天秘書的電話通知,一句:
  「主席通知今兒個晚上在家用膳!」
  就得把一於不妨推掉的應酬擱置,回家當值。
  一桌子的人,開聲說話的通常只有喬正天,他老是說:「難得一家人聚首一堂,對喬氏與喬園有什麼意見,應該開誠提出來,好商議改善!」
  董礎礎初入侯門,未見過世面,難得天真,又或者她是喜極忘形,勝利沖昏頭腦,一下大意而疏於防範,竟然有一次誠懇地提了意見:
  「家中可否多僱用一個司機呢?」
  喬正天問妻子:
  「我們合共有多少個司機?」
  「除你那個專用的司機之外,還有五個!」喬殷以寧說。
  「還不夠用嗎?」
  董礎礎答:
  「喬雪每天是必要一個司機給她全職服務,喬暉夫婦和喬夕、浚生又共用兩個司機上班下班,碰巧喬楓、奶奶和我都要上街的話,我就得叫街車了。」
  喬正天正色道:
  「那可真難為了,現今司機工錢高達五、六千元,還不易僱用得到,又喬家雖有點名望,積穀防饑是家訓,我們總不能為著一兩個閒雜人等的不方便,或者顯那無謂派頭,就多一份負擔。支出不能只以月薪計,還有雙糧、公積金、醫藥保健等等,一闊三大。這樣吧!以後二嫂出街要車子用,喬夕理所當然的應遷就老婆,再下來,喬楓母女也得讓二嫂一讓!反正你倆游手好閒,跑到街上去也是無事出街小破財,不去也罷!不曉得開源,也要學習節流,別以為一姓喬,就此生無憂了!」董礎礎面上紅一陣,白一陣,激憤既不能、又不敢發洩的委屈與尷尬,必定異常難受。桌上的各人都默默無語,聽若罔聞,好幫礎礎吞下那份難為情,只有一人抿著嘴忍笑。
  自是,董礎礎與喬楓就結了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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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要摸清楚喬正天的脾氣,談何容易?
  也許我們翁媳有緣分,總算在相處上探出一點紋路來。
  喬正天吃過晚飯,愛坐到小偏廳去,喝一杯濃茶,幫助消化。也愛趁此時,單獨召見各人。
  沒有人願意「蒙主寵召」,同台吃飯,已算盡了心力,飯後多是借口外出,或乾脆跑到園子裡的網球場或游泳池去,借運動為避難借口,只我一個例外。
  喬正天老是喜歡把我請到小偏廳上,一對一,談他的商業大計。
  我一開頭就不如各人的覺得喬正天可怕,我反而微微地覺得他可憐。
  坐擁巨資,卻獨處愁城的一個老人,高處不勝寒,他心裡頭有多少孤清寂寞?分明地需要有人陪伴,有人助陣!
  無慾乃剛,我怕喬正天什麼來著?求他的日子已成過去,更何況,喬氏救顧氏,算得上公平交易,誰也不一定欠誰的。至於以後,喬家要不予我半個子兒,都絕不相干!我的身家從沒有把喬氏產業算在裡頭!每月的一份薪金與每年的花紅,是胼手胝足,足夠向喬氏所有大小股東交代的。經歷過顧氏的廿代繁華一夕喪,我對豪門望族的家產已不作任何憧憬,自己的永遠資產,是自己。因為在任何危機之下救得自己的,也只有自己!
  陪著喬正天用茶,其實是愉快的。只有與他獨處時,才能發覺他也有長者的風範,也只因旁的人都不在了,對他說什麼也額外從容。不會因偶然順應他的雅興,而怕別人恥笑我拍老爺子馬屁。亦不會因一時控制不住情緒,發了脾氣,讓他老人家下不了台而成僵局。
  喬正天老是滔滔不絕,問一些在辦公室內或眾家人面前未必適合發問而又極想瞭解真相的事,例如:
  「邀請傅偉賢入我們董事局好不好?你可有消息知道他在兩局之內的人望和勢力遞增了?」
  我會坦率地答:
  「江湖上的確傳他是個紅人,可是,我看關係維繫得密切一點足矣,實在不需要邀請他登堂入室,將來在可以幫一把忙的時候,反因戴了喬氏董事的帽子而不容易開聲,豈不更糟?」
  喬正天又會問:
  「我風聞你的兩個手下,管海外地產的許秀之與管本港房產的史青,合不攏,兩女爭一男,寵兒是綜合企業那邊的一個姓郭的年青人,是嗎?哪個呼聲高一點?」
  喬正天也是人,有著凡人所有的一些天生弱點,好管閒事則未必,探聽各類身邊的花邊新聞倒也不遺餘力,他有什麼消遣呢?我總會答:
  「許秀之與史青是半斤八兩,各有千秋,可是,傳聞是有點失實!兩個都是身經百戰、穩紮穩打的巾幗鬚眉,犯不著為一個男人打生打死,天下男兒多的是,婚姻更由天訂!」
  那自然是向喬正天交代的說話,也是我心裡的意願。那姓郭的三頭六臂乎?犯得著為他而爭得頭破血流,惹人非議,有失獨立女性的高貴身份。至於實情究竟如何?我根本不知道,也沒有興趣根查。
  喬正天也喜歡追問我關於董礎礎的行徑,說:
  「那姓董的住進來後,可循規蹈矩?她還跟從前那班娛樂圈子的人來往嗎?」
  我從不作興打落水狗。喬家兩位媳婦,誰個有本事得寵,街知巷聞。單是以人論人,我連樣貌都不比礎礎差。既然各方面都比她強,何必要落井下石?在家翁面前加多幾句閒話,完全是在作小人。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遠得不能再遠了。
  再說,就在我從倫敦口港加入拯救顧氏行列的那年頭,眼見身受的人情冷暖,實在太多太多了,我謹記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一直在溫室中成長的我,那年頭驀地要孤身處於曠野之中,頂著行雷閃電,冒著橫風橫雨,我不是不恐懼的。我多麼地需要有個親人朋友,給我精神上施一點援手。我搖電話去找跟我一起長大的傅小晶,好想跟她吐一吐苦水。記得我出國前,跟小晶念中學那段日子,兩個女孩子總愛躲在被窩內抱著電話,直談至三更二鼓。功課上有什麼擔心,課堂內有什麼委屈,彼此但白說了出來,心上就舒服得多。我找小晶,目的亦不外乎是幫助自己一舒冤悶之氣。可是小晶對我說:
  「你找別個同學商量商量去,我也幫不了你,明早要上班,現在累得賊死!」
  我當然沒有再找別的同學了。連自己摯友都不願分擔的憂慮,旁的其他人更無此義務!而且,誰不用支撐生活?誰在明天不用上班了?
  環境優裕的人,不易明瞭別人的困擾,生活勞累者,又自顧不暇。
  我不能說傅小晶是無情無義,也許一直粗心大意的人其實是自己。我太看輕人性的弱點了。自小跟小晶相交,兩個女孩子站在一起,我老是什麼都比她強。身材比她高挑、樣貌比她秀美、家勢比她富裕、功課比她優異,我有沒有想過她所承受的壓力?有沒有意識到一大班同學聚玩在一起時,老是以我為馬首是瞻,從沒有徵求她的同意,就要她淪為梅香角色?傅小晶的為難之處,從小比我多,都硬吞到肚子裡去了!她何嘗不曾掙扎在是非邊緣?既感我對她的真誠,佩服我的長處,可又抵擋不了命運安排的刻薄。於是妒羨交替,經年承受這份跟我相交的精神壓力不能自已。我一下子落難了,小晶心理上跟我打個平手,於是各挨各的苦,各走各的路,這是最公平的處決。對傅小晶,極有可能如釋重負!
  愛恨情仇,瀰漫人間,豈止於男女私情?這重感悟,來得並不太遲!傅小晶給我上了價值連城的一課!
  故此,今日我翻了身,面對著董礎礎,我很步步為營,小心翼翼。更怕有朝一日,風水輪流轉,跟我估計的適得其反,董礎礎權傾天下,我也最好在今日就留有餘地!
  喬正天知道我不肯講礎礎半句閒話,曾奇怪的問:「你對姓董的真有好感,還是對喬夕留情面?」
  我率直地答:
  「曾經滄海之人,不敢輕率地擬定任何人的眼前成敗,我受過的苦,我知,你知!」
  喬正天終於點頭稱是,這以後也少有寄望可以從我口中得到任何有關董礎礎的罪證。
  他老人家的確是心心不忿,希望抓住這二媳婦的什麼痛腳,好洩當年要接納她到喬園來的氣。反正礎礎已為喬家誕下女兒,以喬正天一向辦事不留半點情面的作風,董礎礎最好不行差踏錯,否則,今時今日,一樣可以作類同喬楓身世之安排!
  喬家上下的人,差不多個個都認定喬正天是個不大講情義的死硬派。只我又暗地裡獨持異議。
  有一夜,我還是初嫁給喬暉不久,那年頭仍然在替娘家的地產公司收拾殘局,喬正天在晚飯後把我召進小偏廳去,陪著他喝茶,他問:
  「顧氏大局已穩,為何不乾脆賣給了我,你好進喬氏來?這一年,你辛苦了!」
  「辛苦得有頭緒,又有人知,怎麼算苦?進喬氏是早晚事,將顧氏賣給喬氏,也是順理成章的,沒有你的威望押陣,銀行老早逼倉逼死我了!」
  「那為何不乾脆早早成交?」那年是八三年尾。
  「黑暗盡頭,必有黎明,再挨多一段日子,地產市道回復常規,外頭有人肯出價買顧氏,得著了個合理價格指標,我再打個九折賣給你,這對我心理上公平一點!」
  「好!難得你有志氣,我等那麼一天!大嫂,可惜你不是喬家的男孩子!」
  「這有何分別?我跟喬暉已是榮辱與共!」
  「當真?」
  這問題相當侮辱,何況出自家翁之口?我不是不難受的!
  「要真如是,就太難能可貴了!」喬正天說。
  「故而,令你難以置信?」我反駁,心心不忿。
  「對,在我的做人處事的辭典中,沒有以義氣搏兒嬉的事。因此之故,我才能將喬家產業作如此一日千里的發揚光大!喬家娶你為媳,不是無條件的,你將來對喬暉的好,因此而有了個局限,我並不怪你!」
  這老頭子坦率現實得恐怖!
  「你駭異?」喬正天問。
  「何止於此,簡直恐慌!」
  「讓我告訴你三則真人真事。」喬正天呷了一口濃茶:「我九歲那年,跟班上有個叫狗仔的是一對好朋友。每逢學校小休,家裡的傭人一定挽了各式糖果點心到校園來,讓我進食,我囑咐傭人要備辦兩份,我一定要和狗仔分甘同味,有一天,我生病了,沒有上課,囑傭人把做好的功課,拿回學校去給狗仔,托他轉交給老師。三天後病癒復課,老師要我補交功課,我莫名其妙,其後才發覺,狗仔當天忘了帶功課回校,也虧他想得到,把我功課簿上的名字用擦紙膠擦去,填上他的大名,交差了事。這是第一個故事。」
  我靜心地聽著,不期然想起了傅小晶。
  喬正天說他的第二個故事:
  「我十八歲,留學美國,寄宿,跟另一位姓江的中國男生同房。那年頭,中國男生少,女生更少。我和江仔很自然地成為老友,同撈同煲。及後,在校園內難得來了個香港女生,姓白,同學們都叫她白娘娘。好看得不得了,我決定追求,央江仔助我一臂之力。果然,發展得極為順利。半年下來,雖不至於談婚論嫁,也已接近山盟海誓。怎知好事多磨,白娘娘突然間對我變了面色,若即若離,莫名其妙之餘,剛好暑假,家裡要我回港,這一走,再回到美國時,發覺江仔與白娘娘已訂終生。我還以為緣慳一線,自己是遲來三日的梁兄哥,總之,肥水不流別人田,總是好的,誰知……」
  喬正天切切實實地歎一口氣,苦笑:
  「其中自有玄虛。原來當我決定回港前的那幾晚,老躲在圖書館趕功課備考,白娘娘幾度在宿舍留下口訊,問好不好跟我一道回港去度假,江仔的訊息接收站出了問題。他不當紅娘不要緊,竟還把訊息毀屍滅跡,使我蒙受不白之冤。對方認定我沒有誠意,又自覺下不了台,於是江仔便有機可乘。由此,你可以想像。這姓白的女孩子,的確美艷不可方物,人見人愛!」
  我忙問:
  「比起媽媽來,這白小姐還要美?」我真心覺得喬殷以寧年輕時必是個大美人,如今年華已逝,依然氣度逼人!
  喬正天甚是聰明,免得過,他不會給任何人留下對自己稍為不利的口實。他沒有正面答覆我,只繼續講他第三個故事:
  「我二十三歲,回港來工作。老父要我先在其他行家的公司裡頭實習,直至積累了歷練,再回到喬氏來當差。這老人家認為子女放在人家屋簷下教養,會來得更好,最低限度免去姑息。其時,我跟一位同事,叫小盛的,很合得來,兩人都是留學歸來的行政見習生,見識地位,同等高下,於是又把臂同游,頓成知己,裁縫來度身訂做西眼,必然是一式兩套。小盛家境一般,我老望他能快快飛黃騰達!於是,苦口婆心,勸導他把工資零余投資股票,並把一位經紀老周介紹給小盛,鼓勵他努力開源。果然,投資順遂,才不過三五個回合,小盛在股票場上屢有斬獲,跟老周成了密友,出雙入對,小盛認為他之所以投資成功、摸出門路來,全仗老周所賜,根本沒把我對他一直的關懷體恤放在心上,我也並不就此小器了。半年後,回到喬氏大本營,老父要我在證券的私人客戶部任職,我躍躍欲試,於是遍找親朋戚友,努力兜生意,第一個當然是問小盛,他清清楚楚地回我一句:做生不如做熟,免了!」
  我問:「你當時的感受如何?」
  「難過至死!暫面相交式的情投意合,尚不及經年友情。誰要跟誰合得來,借口俯拾皆是,不必跟實情吻合,只一句觀點與角度問題,就能交代過去!痛定思痛,我下定決心,類同情況發生三次,我矢誓再不上第四次的當!從此以後,我非常斤斤計較,一分恩仇都計算清楚,尋且,對所有的暫面相交,都稱兄道弟,利字當頭,全是摯友。」
  沒有聽過喬正天講這三個故事,當然難以諒解。
  喬暉、喬夕等四兄妹,都是口含銀匙而生,又因時代不同,他們富家子所得的蔭庇更盛,怎會知道世界艱難,人心陰險?
  再數下來,湯浚生與董礎礎是應該曾經滄桑的,只是他們一直受著喬正天的白眼,不肯將心比己,拿出公正的心腸,去諒解喬正天而已。
  喬正天在家人一半不知情,一半不認賬的情勢下,被認定是個無情冷血,辜恩寡義的大獨裁者。在我心目中,實在覺得有欠公平。但當事人絕不介意,他對我說:
  「這個形象不無好處,最低限度免煩!」
  他肯跟我說這一總的心腹話,可見我們翁媳自有著一份不言而喻的體諒。
  喬殷以寧表面上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老式女人,一切唯丈夫之命是從,我進喬家以來,從未見過兩老有半句齟齬。
  我對喬殷以寧是尊敬的。人際相處,一般是雙程路,太過一面倒的好與不好,終會落得曲終人散。家姑待我,是相當不錯的了。
  她沒有普通老太婆的囉嗦,卻有長輩對後輩的關懷。
  我從來有早起的習慣,這跟她不謀而合。在喬家早餐大會之前,很多時婆媳二人已在花園小徑之內相逢,一同散步,很能談一點家事,甚而心事。
  我初嫁後不久的一個清晨,半山有著濃霧。我在花園內屹立沉思,身後傳來喬殷以寧的聲音:
  「是大嫂嗎?早晨好!」
  我轉身,回應著,這婆婆已是花甲,依然丰容盛鬢,看上去不過半百,眼尾的皺紋,在霧裡更看得不清不楚,只見一件細花長旗袍鬆鬆地罩在她身上,朦朧之中,分外有種慧然適然的舒泰!這樣一個女人,年輕時,會是怎樣的風流人物?
  「我在睡房鳥瞰下來,隱約見著了你,便下樓來,把你叫進屋子去,要慎防著涼!」
  「謝謝,媽!我陪著你走進去吧!」
  我們坐在玻璃小屋一角的沙發上,等會各人醒齊了,反正要在這兒進早餐的。
  「你這女孩子,辛辛苦苦地從商,也太委屈了!」
  婆婆捉住了媳婦的手,放在大腿上,輕輕地摩掌著。
  「工作無分貴賤,封建時代才論士農工商,這年頭工作只要能勝任就好!」
  「你念文學的是不是?」
  我點頭。難免感慨。
  「也算了!人情練達即文章,能夠做人,就能夠做事,反反覆覆的,都無非是做好一個人生而已!過去的,真不必回首再提!」
  婆婆言下之意,肯定我有過去。
  我的過去,又是不是等於顧氏的過去呢?
  喬殷以寧怎可能知道我有過去呢?
  我連在母親跟前都沒有提。何必?在喪夫之痛與門戶調零之同時,還要她知道女兒為了顧家而葬送了一段深情,何必?深情已然不再,苦了無能為力的人,讓她平添內疚,真是罪加一等。
  喬暉是最有資格估計我曾有過去的一個人,可是母子之間,不見得會開門見山地提起來討論?況且喬暉不是個背面一套,表面一套的小人,他要是有忍不住的不滿,抑或沮喪,會得流露。
  也許我過分敏感了。婆婆所指,是顧家的一夜興衰而已。
  然而,她老人家對我那適可而止的關注,我是感謝的。
  又有一次,花間,喬殷以寧在修剪玫瑰葉。我走近她,笑問:
  「這是節流之舉?我們家可以少雇一個花王!」
  「你取笑我了!閒來無事,看書看得累了,倒不如走出來,做點小手藝,舒筋活絡。」
  「最近看些什麼書了?」
  「正看我佛山人的《劫余灰》,寫得並不好!」
  「你怎麼挑這冷門的小說看了?」
  「正天去月到內地一行,給我買到了一套月月小說集,裡頭的故事,我都看了!你要不要拿去翻一翻?」
  「如今還會有這份餘情?有的話,只怕要挑那本叫《發財秘訣》的小說細讀,才是正經了!」能搭得上喬殷以寧的這番話,相信喬園之內,只我一人而已。
  「可憐的孩子!」
  「你見笑了!」
  「我老是想,喬暉不知兒生修來的福分,跟你匹配的人一定不是他這個樣子的!」
  我深深震慄,腦海裡暮地閃過一個修長蒼白的影子,又見了希復機場月台上,雙雙擁抱的景象。
  我強自鎮靜,說:
  「喬暉很好。」
  「是你難得。我常想,顧長基比喬家四個孩子更像是我的孩子。你可知,我在老頭子跟前這樣輕輕地提過一次,他勃然大怒!」
  我輕聲驚呼,怎好讓翁姑為我而生意見?
  喬殷以寧輕輕拍著我的手:
  「正天說我荒謬,他覺得你半點不像我,像他的親生女兒倒還有點譜!」
  婆媳二人相對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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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07:32 |只看該作者
第3節

  在喬園之內,我如魚得水,在喬氏裡頭,我一樣叱吒風雲。
  八四年以後,香港地價一直上揚,我在八五年底才入主喬氏,對中區土地,盡情吸納,事實證明我有眼光。到了八八年中,投地的價格依然強勁,我卻不但開始忍手,且慢慢獲利回吐,放盤出讓喬氏的物業,並同時將與別家公司合作發展計劃的百分比降至最低。
  經驗告訴我,花無百日紅。否極一定泰來,盛極必然衰退!顧家和我的前半生,就是現成實例。
  生意上頭,喬暉大致上還是聽我的。雖然他曾經反對:
  「股市經歷八七年的軒然巨波,依然作了個如此瀟灑的大翻身,我看香港會一直興盛至九一年,才會出現危機,你現今就開始出售手頭的存貨,未免套現太早!」
  我答:
  「你沒有試過銀行逼倉的狼狽,未嘗過求人的滋味,所以會得如此誓無反顧,奮勇向前!」
  「你是太過審慎,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
  「也許我是的,但我不相信自八四年地產開始復甦,凡五個年頭,還會繼續瘋狂向好,如果升幅平穩有限,我倒不如將資金挪動至海外去,搏它一搏!」
  「稅收之重,得不償失,你別是因為自己母親長居加拿大,你就對那兒情有獨鍾。」
  「地產生意,權操在我,要我改變心意,你只有跟老頭子說去!」
  喬暉明知說是白說的了,且又對我忌憚三分,也就作罷,隨得我將喬氏持有的本埠地產量降低,轉投資於海外。
  喬正天並不同意我的看法,他批評我:
  「太保守了!我們資金充裕,跟中資銀行的關係好到極點,後台甚強,並不需要如此急於獲利回吐!」
  然而,喬正天只是批評,並不阻撓。他是個在行政藝術上登峰造極的人,他把哪一個行頭交給了誰,誰就是最高決策人,除非所行的路線,有影響整個喬氏存亡的可能,否則賺蝕多少,他並不在乎。務必實行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信條,使各路諸侯,備受尊重。他說: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給他封土,而又不讓他稱王,不成氣候!」
  對我,他更深信不疑。正如他說:
  「信任長基呢,頂多賺少一點,何用擔心!讓喬夕獨當一面,情況嚴重得多,分分鐘是蝕多幾多的問題,夠我受的!然而,成長總要付出代價!」
  故而,最近德豐企業要申請上市,在喬氏執行董事的會議席上,喬夕提出了要極力爭取總包銷的角色。我第一個不以為然。
  「喬夕,務必三思,德豐手上持有的資產包括酒店、度假村、酒樓飯館、旅行社,均在內地。這六年的業績雖是穩步上揚,但全靠內地開放的尺度作為生意好壞的指標,並無其他經濟條件足以平均制衡,而集資數目竟又達五十億之巨,能不審慎?」
  「內地開放已行之經年,成績舉世讚揚,哪兒回得了頭。況且,集資發展內陸四通八達的公路網絡,日後所收的路費,估計二年內回籠,況且,只要有足夠的分包銷承擔,風險不高。」
  喬夕依然堅持。
  湯浚生還不是執行董事,但他自從掌管證券的機構客戶部之後,成績斐然,對基金的人與事,消息極為靈通,於是被邀出席,發揮意見。
  「基金自八七年股災之後引退,經過大半年的情緒冷卻,在最近已漸漸回歸,相信市場承接力,極之樂觀。」
  說到頭來,喬正天還是讓喬夕拿最後主意。
  執行董事的會議完竣,各自走出會議室,回辦公室去。
  我到洗手間去了一轉。高級職員專用的洗手間只有相連的兩個,都客滿,我只好稍候。
  裡頭的兩位女士顯然地不知道隔牆有耳,嬌聲滴滴、肆無忌憚地繼續理論。
  「等會兒要不要問問你的喬夕,把戒指買下來?價錢這麼貴,等於我們現住的那層樓了!那顆石就勝在橫面寬闊,五克拉多一點,看上去像足六克拉,甚是難得!」
  「喬夕一向由我拿主意,我喜歡的東西,就買,輪不到他管,反正我取了貨,賬單送到喬氏來,讓他找數!」
  「誰有你這般福氣?……」
  我沒有聽完這段精彩對白,就趕緊逃離現場。生活上要減少無謂是非,只有不聞不問之一途。走遲半步,跟董礎礎碰個正著,尷尬之情,難以處理。
  其實她也算是個經過風浪、吃過鹹苦的女人,奈何一朝得志,依然淺薄如斯,真叫人莫名其妙。
  誰比我更清楚她可不可以囑咐珠寶店把買幾克拉的鑽石單子送上喬氏來?最重要的是喬夕沒有這個錢去結賬。
  奇怪?一點也不。
  喬家資產豐厚,調動財政的大權只握在一人之手。
  喬正天自任土皇帝,除供四房子女免費住宿以外,還有一個家族公用銀行戶口,照顧各人的合理零用。這個合理的尺度與準則,全由喬正天來訂。
  每月月結,他會細讀賬目,審視各人用度。喬正天夫人固然有資格每個月買上百萬元的首飾。然,換了如此大手筆的人是喬楓和喬雪,喬正天必會拉下臉來,痛痛地訓斥一番。兩位千金小姐年中偶然買兩三件小首飾,總支出不超過半百萬,老頭子是可以容納的。每個人每月的衣服鞋襪加上應酬,用掉十萬八萬,只要本身姓喬,也可以安全過關;如是媳婦,痛癢又隔一重。
  我不知道在這家翁心目中,長媳的合理用度是多少?從嫁入喬家的第一天,我就警惕自己,千萬別給喬正天有任何一個出聲怪責的機會,連買一套比較昂貴的衣服,我都用私人戶口。
  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我才不去縱容喬正天的專橫自大。
  董礎礎應該知道,她嫁入喬家後,喬正天第一件事就是囑咐負責喬氏家族私人用度的會計陳世同,每逢董礎礎的賬單超過五千大元,就得由他批准!連喬夕的用度他老人家都看緊了。
  況且,喬家每人都有各類信用金咭,但信用貸款額則大異其趣。我的呢?逐年遞升,第一年才不過三萬元,直至第四年,才跟喬暉、喬夕一樣,沒有限額規定。這是一項榮耀。但請勿忘記,給予是項喬家信譽狀的最高統帥,絕對有權隨時遞奪這項榮譽!受惠人必須自制!
  時至今日,董礎礎的信用咭,限額一萬元,只發給兩種,要買五克拉鑽石?唉!說說是可以的!
  喬夕如今未滿三十歲,身家是他每個月薪金的累積而已,他也不見得有能力討嬌妻這個歡心。
  再想下去,也真教人心酸,尤其教女人心酸。董礎礎嫁入喬家後不久,喬夕對她的恩寵也就逐日衰減了。
  道理很簡單。太子爺以董礎礎為借口,贏了漂亮的一仗,洗清近三十年來在老父極權下之寒酸委屈氣。一切回復正常後,打死不離父子兵,何況神智一旦清醒,既感動於父親對自己的最終遷就,也感念喬家富可敵國的基業,拿這份親情和利害交互相纏的關係,跟董礎礎比,後者也只不過是絕對可以過眼雲煙的一個女人而已。
  喬夕才不是笨蛋,他深知董礎礎已經求仁得仁,滿足於喬家二少奶的名位,下半生餓不死、冷不僵,還有這麼多表面風光,夠享夠長,她還要奢望喬夕的愛情,就顯得太過分貪婪了吧!
  今天女洗手間內會議頻頻,我從高級職員專用的急急引退出來,逃進了普通職員用的休息室。廁所門一關起來,又聽到女職員的吱吱嗜嗜的聲音。真奇怪,女人這種在洗手間內議論是非的習慣,其實是非改不可的,這跟在播音筒前說話有何分別呢?
  「喬夕的老婆漂亮不?」
  「過得去啦!上鏡時好看一點,真人不夠氣質!」
  時代進步了,連一般階層的人都眼軌轉。
  「跟董礎礎一道上喬氏來的那個是不是方苓?怎麼真人皮膚粗得像張沙紙?」
  「小姐呀!人家在內地干粗活的呢!如假包換的日曬雨淋!怎能保養皮膚?」
  「這陣子影視圈流行大陸小姐冒頭,個個都一流身段,嘩……。」
  「本錢嘛!橡我們喬夕太,爬上岸了!有什麼不好?」
  「經紀周他們說二太子還是酒紅燈綠,左擁右抱呢!」
  「哈!大驚小怪,他這種人哪裡是一夫一妻的信徒?此時不『滾』更待何時?」
  「董礎礎並非善類?」
  「是黑社會頭子都不管用,自己並非身家清自,連提高嗓門說句話都沒資格!」
  「我才不要嫁富家子!」
  「為什麼不嫁?一則,未必個個似喬夕;二則,有麝自然香,冰清玉潔幾時都贏星光熠熠幾個馬位:三則,故意嫁個窮的去顯示清高?免了,這年頭,我們拋頭露面還吃不夠苦頭嗎?現今下班去,家裡的父母還煮好飯讓我享受享受,要我黃昏日落,還趕回家湊仔煮飯,我寧願剃度為尼!」
  「哈哈哈!難怪小陳老跟著你大小姐屁股後頭走了大半年,連屁都未嗅到過一個!」
  「小陳?他算老幾?剛剛一萬元人工,不吃不喝不住不行,要累積到一九九九年,才有資格符合本年度的加拿大投資移民資產限額呀!」
  「那麼嫁誰?喬暉?」
  我嚇了一跳,整個人站在廁所間內,不敢就此推門出來。
  這班女職員,真是!
  「喬暉?」
  我屏息忍氣,聆聽。手心竟在微微冒汗。
  該死嗎?我犯得著緊張得像犯人欄內等待判刑似的!
  正如那女職員剛才說的,她算老幾。
  喬暉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竟比我預期的為高嗎?我這麼在乎別人對他的品評,甚至乎一個小小的下屬?
  「喬暉樣子不錯,四平八穩,端端正正,人品還好!」
  「對呀!喬氏之內,眾秘書公認他是最容易眼侍的一個老闆,永遠微笑,永不謾罵!」
  「可是……」
  惡評來了!
  「他不夠性格!」
  唉!一語道破,夫復何言?
  「跟他的妻比較,一個名副其實是梁紅玉擊鼓退金兵,一個充其量是清光緒,志大才疏!」
  「如依你大小姐眼光,喬氏之內豈非無人會雀屏中選?」
  「來個混合組就最好,喬暉的心地、喬夕的好玩、湯浚生的才具,喬正天的身家……」
  哈哈哈!一陣銀鈴似的笑聲漸漸遠離洗手間。
  我靜靜地小心再聆聽清楚,絕對肯定休息室內已無一人,我才敢快手快腳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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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回到自己辦公室來,人像打了一場仗,累死!
  秘書曹敏慧看在眼裡,莫名其妙。
  人生就是如此,一場一場大仗小役,重重疊疊,累積下來,就過盡兒十寒暑。刺激、辛酸、感慨、無可奈何兼而有之。
  坐到辦公室內,沉思片刻。
  當然地想起女職員批評喬暉的說話。
  好心地、好樣貌、有學識、有才能、而又夠性格的男人,世界上是太少太少了,然而,仍會偶然遇上一個。只可惜有緣相逢,無分相敘,徒呼奈何!
  我辦公室內的書桌是特別設計的,台面額外寬大,坐鎮在此,很自然地有種我已為王的威勢。書桌作「L」型設計,左手面台面略低幾寸,我擺放著一隻純銀的古董相架,鑲了一幀年前舊照,英國倫敦奧本尼路上一系列古老木屋為背景,我大模斯樣地站在馬路中央,穿條寬寬的黑裙子,上罩件棗泥色的毛冷衫。兩臂張開,好一個歡天喜地迎迓著未來的少女!
  那年頭,身旁總有夠性格的人和事……
  敏慧的聲音從對講機傳過來:
  「喬太,服裝店來電話,你訂的晚禮眼已從巴黎運到了,要不要去試穿,還是叫司機先送回家去?」
  「送回家去吧!如果有修改的話,還來得及吧?」
  「可以的,主席的宴會在下個週末,尚有十天時間!」
  豪門夜宴,三日一小宴,七日一大宴,如此不遺餘力地支持著經濟繁榮,以致於生活近乎糜爛。
  喬正天宴客向來大手筆,名滿本城。
  喬園雄踞半個山頭,偌大的花園包圍著大宅,花園一頭另築有獨立平房,佔地數千尺的客飯廳,純供宴客之用。
  飯廳的裝修隨便可把本城第一流酒店的水準比下去。飯廳四方形,當中垂下來的吊燈是羅馬古董燈飾,當年市價三千八百萬港元。地板全鋪雲石,是喬正天夫人親自到意大利去挑選的材料。一大塊不用接駁的雲石,乳白的石質內溫柔地透出淡彩,像冰肌玉骨的少女一張臉,微醺之後呈現酡紅,望之心醉。四角有四根大圓柱,仿羅馬官殿設計,頂天立起,器宇軒昂地支撐著整幢平房。通往花園去的一面,全是落地玻璃,走下台階,就開始接連一大片如茵的綠草。仲夏之夜,被溫柔的風吹拂著,草尖兒微微顫動,彷彿愛郎情重,輕嫵粉臉,帶來羞法的輕輕嬌喘,教人銷魂。
  每逢隆重晚宴,喬家才動用這一望而顯聲勢的飯廳,一般酬酢,則在喬正天正屋的客飯廳舉行。
  即將在喬園舉行的週末晚宴,當然隆而重之,因為今年慶祝喬正天夫婦結婚三十五週年。
  不只喬園上下老早為此而忙個天翻地覆,連喬氏企業都忙作一團,特別是公共關係部。我看那公關經理鄒善兒,自喬正天宣佈要大事慶祝之後,才六個月的功夫,就忙得老掉十年。可憐!
  喬正天是個好熱鬧、愛面子的財閥。除非不請客,否則,一定要請到變成一城佳話,爭相傳誦。一年裡頭,定必找個好名目,大事發揮一番。倒數過往幾年的例子,一年宴請紐約交易所主席,金融界誰個沒分出席,誰就沒臉光。一年歡迎法國文化部部長,陪同出席的還有幾個法國文藝界鋒頭人物,於是本港文藝圈子內的猛將全為座上嘉賓。又一年趁內地舉足輕重、名重一時的高官率團訪港,通過重重關係,在喬園內為他接風。一時間,撲喬正天的請柬在整個商界政界內,比撲名歌星演唱會的票子還要緊張。喬園雖是寬敞,畢竟座位有限,滿城急功近利,跟紅頂白的人,一為面子攸關,二為生意興隆,三為前途未卜,都必須努力搭通門路,加強關係,彷彿只要在當晚華筵上佔得一席,日後就能安枕無憂似的。真是!
  喬氏那公關經理鄒善兒,年來一手處理了這幾個大型宴客事務,終而成為機構內的紅角兒。
  這小女人辦事很有一手,勝在勤力周到。仰仗喬正天非常注重場面架勢、形象聲望的個性,鄒善兒以後勤部門頭頭的身份,而能在唯利是圖的商家天下內,名望份量跟得上楂公司盤的證券大經紀和我手下管樓房銷售的營業部頭頭,決非易事。因緣際會,再加本身長進,才能出人頭地。
  喬園夜宴,足足籌備半年,喬正天每次宴客都必須有為人樂道的特色。今年度出來的「橋」,似是老生常談,毫無新意。城內不少人結縭幾十載呢,喬正天以此問鄒善兒。看看她如何建議化腐朽為神奇?
  真佩服鄒善兒,眼珠兒一轉,恭恭敬敬地對喬正天說:
  「主席!還記得財富雜誌曾有文章報導稱,舉世的富豪事業成功若此,背後都必有段沉悶的婚姻嗎?我們大可以主席三十五年的幸福婚姻,向該文挑戰!宴會當晚,安排短短的衛星直播,讓遠在紐約同樣有三十年以上成功婚姻的華爾街鉅子,向主席遙賀、等於聯手宣稱,事業與婚姻絕對可以並存。這個宴會說不定可以吸引港美以致世界各地的傳媒爭相報導。」
  喬正無聞言,喜上眉梢。稍後,臉色微微一轉,略有遲疑。
  鄒善兒一看勢色,立即補充說:
  「衛星廣播方面,主席可否讓電訊公司有一點光彩,例如考慮讓他們贊助之類,你看成不成呢?」
  喬正天一疊連聲他說:
  「可以,可以,你就看著辦吧!」
  我當時在家翁的主席室內,因為凡有這等大場面,喬正天就囑鄒善兒將工作直接向我匯報。喬家二子一婿,對這等事全無興趣,喬雪辦事兒戲,信不過,於是我成了當然人選。
  對於鄒善兒的聰敏乖巧,我真正歎為觀止。她是喬正天體內少有的幾條蛔蟲中之一條,這麼能猜透喬正天的心思。千萬別以為巨富口袋有錢,就會當然地慷慨。他們之所以能累積財富,比一般人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比一般人花費得少。只有一分一毫都想過度過,有本事使收入永遠凌駕在支出上頭的人,才能富甲一方。
  鄒善兒的建議,在主意上是無懈可擊。誰個闊佬的結婚紀念晚宴會得有機會成為世界新聞?除非利用此新鮮突破式的角度,才有獲得免費宣傳的價值。
  然,成功人士少有得些好意須口手的處事觀念,看鳳駛盡帆是常見的。衛星轉播費用極大,喬正天當然肉刺。只是怎麼好但白明言呢?身為大老闆的下屬,要識摸心機,看眉頭眼額,他不好意思顯示出孤寒相,跟他出入的身邊人,就要曉得想法子代他把困擾以一個得體的方式說出來,並謀求解答。當然,最重要是為他留面子,如果鄒善兒說:
  「衛星轉播很貴,主席怕不怕用錢太多,試問問電訊公司肯不肯贊助吧?」
  那麼,喬正天之流一定臉如土色,毫不客氣地口敬一句:
  「錢並非花不起,但覺得很無謂!」
  這也就等於熱辣辣地撕了鄒善兒的臉皮,最慘還是好好的一個建議被逼腰斬,還得另外想辦法補救!因為工還是要照打的!你說:可憐不可憐?
  鄒善兒的成熟靈巧,難能可貴。誰個當差的不用善體主情,能如此適應,是一場功德。人們在背後妄議鄒善兒服侍得喬正天很妥貼,真不是厚道話!難道身為下屬,是必要與上司為忤,才顯清高!能夠辦妥大人物要辦的事一般都難比登天。少一分心思,缺一點能耐,中環立即會出現幾萬個可畏的後生,磨刀霍霍,取而代之!
  做事一不違犯法律,二不離棄良知,三不侮辱人格,就是值得支持的人了。
  我是支持兼欣賞鄒善兒的。
  從此,喬氏裡頭,我跟鄒善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
  行內人老是有種狹隘思想,認為女人妒性重,少能共事。這真是淺見了。我手下猛將如雲,全是女性班底。當然,女人相處有其獨特的難處,針無兩頭利。利弊經常是並存的。職業女性的很多難言之隱,往往能因彼此心照不宣而取得額外的諒解。況且,社會競爭如此激烈,女人能爬到跟男人平起平坐的地位,胸襟總不如一般婦孺,沒有容不下才俊之理。因此之故,我跟喬氏企業內的女同事一向相處得異常融洽,鄒善兒是其中佼佼者。
  我們本來每隔兩三個星期,就會得一起共進午膳,閒聊散心,不盡講公司的人事,也少提家中情狀,我只知鄒善兒離了婚,年紀跟我相若。我們只挑一些純女性生活話題,娓娓討論研究,交換心得,溝通得頂愉快。
  只是近這兩三個月來,鄒善兒為了喬正天結婚三十五週年晚宴,忙得廢寢忘餐,根本除了公事會議,我們連講內線電話輕鬆幾句,都沒法子騰出空來。
  每天見著鄒善兒,還是衣履光明,精神奕奕地幹活,在喬氏大廈與喬園之間衝來衝去,更不時失蹤一個星期,飛往美國去跟電訊公司接頭,安排衛星直播。偶然我有晚宴,直接從喬氏出發,會得在走廊上遙見善兒拖著疲累的步伐,抱著一大疊文件自會議室回到辦公室去,門在她孤寂的背影后關上了,想是還要挨至三更二鼓,水靜河飛才能回家去了。
  故此,當我不時在喬氏之內,風聞閒雜人等的是是非非,拉到鄒善兒如何好名利、出風頭的事例上,我必然冷笑,替善兒抱不平。江湖暗箭是決不因對方穿裙子抑或穿褲子而稍有留手的。誰說人一生下來就要踴躍地當各式慈善機關的人工了?荒謬!
  好好一個人兒,就為了那六七十萬年薪,賣掉半輩子青春,在龍蛇混雜的社會大染缸內徒手肉搏,無人憐惜、無人諒解,這算是萬幸,抑或可惜呢?
  回顧我的兩個小姑子,能如她倆,才算不枉生為女性。楓楓天天睡至日上三竿,午飯前急急梳洗化妝,穿戴華麗,開始在大酒店名貴餐廳內出沒,下午去做做運動、整整頭髮、逛逛名店,又是一天。晚上攜了個一如愛犬般的丈夫,出沒歌壇舞榭,跟明星藝員在影畫週刊上爭一日之長短,又是一夜。她的煩惱,就只是如何揮金如土,用錢買起各等不順眼的人和事。這種女人活在一個金光燦爛、不知人間何世的境界,你來給我說,她不懂世故,不知人生,因而短涵養、缺深度?唉!真真開玩笑了,涵養是在困境之時鼓勵自己的阿Q精神,深度是在蒙塵之際忍受不公平的容器而已!
  至於雪雪,二十出頭不久,將財富與天真與青春融成一窩安樂茶飯,酒醉飯飽之餘,力尋生活上雞毛蒜皮的事去煩惱,去分神,旨在感受刺激,謀殺時間!又是一景。
  喬雪自法國小大學撈了個勞什子學位口來後,替父親打工,喬氏各種綜合企業內,她挑了電影院與夜總會管理的事務去學習。正經公事與行政門徑,半點沒學上手,卻識了一大堆與娛樂圈有關的江湖人物。喬氏電影院關係甚強,於是電影圈都跟我們有來往。喬夕也是以此關係讓董礎礎看上而逮著了的。
  雪雪天真爛漫,難得有錢有光陰,齊齊亂花,於是跟工作時間沒有硬性規定的娛樂圈人士,混得頂熟。人家是一箭雙鵰,又陪喬雪玩,又籠絡她以跟喬氏攀關係。她雪雪則差不多是專心一致,為樂是圖。
  有位混名叫楊公公的畫報編輯,還向喬雪討好,邀她每週定期在畫報上畫幅小畫,親自題兩三句新詩,說是不要把喬雪的藝術天才埋沒了。
  雪雪接受了這份喜悅的「挑戰」,緊張得不得了,跑到我辦公室來,一屁股坐下,雙手托著腮幫,說:
  「大嫂,我快要成名了!人家給我機會,得加倍努力呀!」
  我笑:
  「雪雪,你根本已經成名!」
  喬雪轉動靈巧的大眼睛,說:
  「那是老頭子的名氣,不算呢!今回打真軍,靠自己,那畫報要的是我的詩和畫!老頭子不曉得畫畫呢!」
  對!喬雪的老頭子不曉得畫畫寫詩,但他曉得畫銀紙,寫支票。支票極簡單,只寫很多很多個零,那就夠了!
  唉!想想雪雪也真可憐,或者喬家的孩子都可憐,除非自己才華蓋世,否則無論如何賣力,還是甩不掉家蔭的影子。他們再醒目、再勤奮也不會被人放在眼內,人家只會把喬正天的財勢優先考慮。
  這張什麼畫報真會捧雪雪為文藝之星嗎?無非一為人性上那種見高拜的心理作祟,二為拉攏喬氏院線關係,使廣告與資料都有可能多一點進賬而已。送個小地盤出來逗她大小姐開心,又有何難?
  雪雪純真之極,自此天天愁詩畫素材,人是認真地努力起來。
  我和家姑喬殷以寧齊齊看那刊登在畫報上的喬雪佳作,婆媳相視忍笑。雪雪不住追問:
  「成績怎麼樣?還過得去嗎?」
  那畫是再普通沒有的水彩畫,畫一片雲,其下一朵花,倒有點像電視報告天氣的卡通片。
  至於品題在畫上的新詩,出自雪雪手筆,寫道:
  天空裡,一片白雲高高在上,
  土地上,一朵小花低低俯伏,
  那麼遙遠,
  那麼遙遠!
  老天!我差點拍拍額頭,這算什麼新詩呢?簡直……離譜。
  「怎麼你們兩個都不說話呢?」雪雪急得亂嚷:「朋友都說好,給予我很多鼓勵!」
  我不知如何作答。自己人面前硬說違心話,很難受,讓雪雪太失望,更難過。我對這小姑子,素來有相當的疼愛。
  還是殷以寧打了圓場:
  「雪雪,你能畫這畫,寫這詩,是有一重很深刻的意義的,我和你大嫂都看得出來!」
  家姑跟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立即會意。立即接口:
  「對,雪雪,恆心地做下去吧,有恆心鐵柱也能磨成針。」
  家姑又說:
  「努力是必須的,但成績如何,或者能否持續下去,有很多不關你本人事的因素會影響。凡是從事一件工作,你得學習拿得起,放得下,總之拿起時悉心盡力做,放下時則心懷輕鬆,別苦苦癡纏才是!」
  這母親的教誨真是可圈可點了。雪雪的詩與畫,表達出一重很深刻的意義,且是社會意義,就是權勢的影響力,無遠不致。本城豈缺天才橫溢的詩畫家,千求百拜,都未必得到一小個方塊去發表自己的作品,這喬雪詩畫亂七八糟、莫名其妙,只為她是天之驕女,於是表演機會在門口排著長龍等她挑。
  我們沒有故意撒謊,只是沒有告訴雪雪,所指的深意安在。
  沒有人比我更能明瞭這種世情人事了。當年,我回來力挽狂瀾,跑到從前口口聲聲說要扶植我在文壇一顯身手的文化前輩跟前,原意只為久未相見,向他問好。誰知嚇對方一大跳,以為顧家掌珠落魄了,要上門來求他引介一官半職,在學術機構內當個小助教之類,用以餬口。老夭,他都未見我出招,就立即大耍太極,折騰了半天,我才恍然大悟,知道葫蘆裡頭原來在賣苦藥,立即告辭。
  如今在社交場合偶然碰上,他立即趨前跟我打招呼,大家一樣客客氣氣,唯唯而談。我心想,幸好不蒙關照,否則一份牛工打一世,如何翻身?
  今日喬園風光,喬氏發跡,喬雪自然可以為賦新詩強說愁。萬一有一日,喬正天一下摔倒,我看文才風流一若曹子建,都保不住那畫報編輯不因重重疊疊的關係,下令你封筆歸隱!
  殷以寧教訓小女兒的話,是最透徹不過了。
  然,楓楓也好,雪雪也好,姊妹倆均是殊途同歸,將自己身上擁有的幸福,不自覺地盡情消耗,使我這個在喬家之內唯一經歷過跌倒、有過沉痛經驗的大嫂,有點擔心。
  積德載福,自是必然的。連在金錢上義無返顧式的花費,也能折福。
  我以喬正天結婚週年晚宴一事為例,我也透過名店訂來一件乳白真絲的法國晚裝應用,總值八萬多元,我視之為一個奢侈的極限了,但還不比楓楓雪雪離譜,各自托辭,要親到巴黎羅馬走一圈,選購服飾,單是機票酒店雜用,已是六位數字!又不見得她們一年裡頭就走歐洲這一趟!
  董礎礎嘗試跟喬雪一道成行,雪雪厭她既俗且老,不願攜她成行。礎礎又與喬楓不對勁,再加上喬夕認為妻子赴歐選購晚禮眼,實屬多此一舉,她就只有悻悻然在港辦理這件「大事」!平白讓娛樂週刊少了一則花邊新聞。
  豪門盛宴真是窮奢極侈之事。
  人力物力時間精神等等直接間接支出「犀利」得難以形容。喬正天一向好勝,不肯讓客人在背後稍講半句不滿,於是淨是菜單,就已大費周張。要宴請的嘉賓實在多,只能在花園內張燈結綵,採取豐富自助餐形式宴客,喬正天於是正色道:「自助餐的菜式也能中西合璧,我們絕不能讓客人誤以為吃西菜省錢。故此一樣要備辦裙翅、新鮮魚蝦蟹,鮑魚要四頭的!」
  簡簡單單幾句話,好比落井下石,讓那公關部又忙個人仰馬翻,急忙聯絡了本城最負盛名的筵席專家,立即籌組精美名貴的中西式菜單,讓喬正天批准。
  敏慧把菜單讓我過目時,我輕輕歎一口氣,只道:
  「我沒有意見!讓主席拿主意好了!」
  富家一席酒,貧門三年糧!
  這關頭千萬別讓自己無端端想起埃塞俄比亞!
  喬家的女人,除了家姑,一般都比喬家的男人更為這即將來臨的盛典興奮。
  算我對之最淡薄了,還不如喬暉的不將這整件事放在心上。他問:
  「下個禮拜天,要不要叫什麼朋友,一起出海去?」
  我怪異地問:
  「你這麼好精力?」
  「為什麼?」
  「星期六晚上一個如此翻天覆地的華筵盛典,一旦過去後,應該連睡四十八小時才成!」
  「長基,你未老先衰!」喬暉輕輕吻在我額頭上:「而且,爸媽才是主角,與我無干!」
  喬暉就是這樣,生活上大多的事不關己,已不勞心。他很守本分,除了直接發生在我們夫婦倆身上的事兒外,他什麼也少管。
  有時,我把頭枕著雙手,躺在床上給他講一些有關喬氏或喬園的大小事,喬暉要不是聽著就睡去的話,必然一個大翻身,抱住了我,大嚷:
  「老婆,老婆,隔壁塌樓也是他們的事,我和你管不了這許多,大被同眠,蒙頭大睡好了!」
  真是!
  喬殷以寧一貫靜靜地生活,她只為自己的大日子特意縫了一件曳地的長旗袍,藏紅色鑲金銀邊的,穿在她毫不臃腫的身上,益顯莊重華貴。
  「媽媽,你戴什麼首飾?」
  一家人晚飯後,坐在園子內喝冰茶時,少有在家的喬雪,迫不及待地問。
  「玉吧!」殷以寧靜靜地一句話,更讓人憧憬到翡翠的玲斑高雅。
  「你讓我們戴什麼了?」喬楓插嘴。
  「你喜歡什麼就挑吧!」
  這是喬家慣例,每每有大喜慶,喬正天太太就拿出各套鎮山之寶的首飾,讓女兒兒媳選用,盛會過後,一律歸還。
  喬正天太太的珠寶珍藏,非同凡響。固非喬家第二代的媳婦和女兒經濟能力所容許購置的首飾可以匹敵。
  喬楓和喬雪聞言立即簇擁暑喬太太,要上她的睡房去。
  我還在呷著冰茶,坐得蠻舒服,不願動身。
  董礎礎站起來,看我沒有動靜,面有難色。我這才想起來,送佛要送到西,我若不置可否,礎礎又如何好意思跟進家姑房去挑首飾?
  只得站起來,跟著上樓去。
  喬正天睡房連有小偏廳,我坐在那兒等家姑自睡房走出來。
  「我們不跟進去嗎?」礎礎問。
  「坐一會吧!」我拍著沙發示意:「媽會拿出來給我們的。」
  家教是真真的差了幾皮,沒辦法,人真是要講出身的!喬家女和喬家媳在身份上是有分別的,礎礎老是攪不清楚!
  若不是為了不顯得例外,我才用不著跟進房來,湊這種無謂高興。
  其實,我的首飾,也萬萬不及家姑的名貴。除了一隻十克拉的方鑽,和一對兩克方鑽耳環,是母親的私已,送我陪嫁之外,只有一個喬暉在我去年生日送的古典鑽石胸針,比較得體。五年來這些首飾已出現在公眾場合數次,在首飾亦如西般般要講替換的今天,我的表現算是差強人意了。
  然,我從不計較。同一隻十克拉方鑽,在人們心目中,竟有真真假假之別。我看化了!
  這只全美九九色的方鑽,當顧家地產業如日中天之時,戴在顧太太指頭上,備受各方士女讚頌。
  到顧家落難,爛船尚有三斤釘。母親握著我手說:
  「長基,再窮,媽也捨不得買掉這鑽戒,這是你爸發跡後買回來給我的第一件名貴首飾。說要傳給你,再傳給你女兒!」
  母親親自替我戴上。婚宴上各賓客依然讚不絕口,無不竊竊私語道:
  「喬家娶媳婦,真真大手筆,十克拉一隻方鑽的送出去!」
  我緊咬嘴唇,沒造聲。忍住了淚。
  為什麼人們認為顧長基不可能有如此出類拔萃的鑽戒作陪嫁呢?如果顧家仍然叱吒風雲的話,又何出此言了?
  往後,母親移民定居加國之前,我為她舉行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餞別宴,我把戒指重套在她的無名指上,把母親擁在懷裡,說:
  「你就再多戴它一次吧,紀念爸爸對你的深情!」
  母親含淚點頭。
  華筵盛開,各房親友舊屬,都替母親餞行。背後裡仍有閒言閒語,道:
  「現今的人造鑽石手工了得,幾可亂真!」
  我真想當場把那造謠人轟出去,名副其實的「食碗麵反碗底」,坐在別人宴會上頭講主人的閒話,是人不是?
  所以,我看得很通透。最重要的是身家斤兩,而不是首飾多寡。
  楓楓和雪雪陪著殷以寧,捧出了幾個大錦盒。董礎礎立即站起來迎接,並且慇勤地接轉錦盒,小心翼翼放在沙發前的几上。
  我稍遠地坐到另一張貴妃椅上去。
  實在那沙發擠了三個人,也太逼隘了。
  殷以寧打開錦盒,隨和他說:
  「你們看看有哪套首飾合用吧!」
  跟著加上一句:
  「雪雪,你先讓楓楓挑,應該尊重姐姐!」
  雪雪嘟嘟嘴,乖乖地沒作聲。
  我突然想起慈禧太后,習慣有什麼公主格格、福晉命婦進宮來陪著她樂了一天,就必然打開了首飾箱,讓她們挑一些玩意兒。老佛爺因不是從乾清宮大門抬進來,正位中官的,大清律例下,她原本配不上用大紅色的首飾,凡是側室,首飾主綠。因此之故,最討西太后歡心的恭王女兒大格格,每當慈禧囑她自挑首飾,她必挑綠寶或者翡翠,以表示對側室之色並無嫌棄。做人之難,處處反映在日常生活細節之上,真是感慨!
  我望住家姑和小姑子們,微微笑。
  殷以寧竟敏銳地問我:
  「大嫂,你定是把我看成那慈禧太后了?」
  我笑意更濃,不予否認。
  原來跟我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竟不是喬暉,而是他母親。
  喬楓在考慮一套血紅寶石,鑲金鑽的首飾,單是一對耳環就有成斤重,頸鏈是一顆顆白果大的紅寶石,鑽得密密麻麻,簡直像枷鎖!要是送我,我也嫌累贅,真是各花入各眼!
  董礎礎也目不轉睛地死盯著那條紅寶頸鏈,一臉焦灼,卻不敢做聲。
  喬楓又拿起另一串戴起來垂至胸口的南洋珍珠頸鏈,每一顆都渾圓得像龍眼肉,透著華彩,另外手鐲、戒指、耳環、伴以質素極高的碎鑽,配成一套。
  「媽,這兩套,哪一套更適合我一點?」喬楓問。
  「看你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吧!」
  「銀灰!看樣子是戴紅寶好一點,兼襯我的名字!」
  礎礎正想開口,我慌忙攔截她的說話:
  「配珍珠是素一點,但益顯高雅,配你的性格比襯你的名字更重要呢!」
  「好,大嫂,我聽你的,我挑這套珍珠。」
  我舒一口氣。
  免去一場無謂風波,加重心病,總算一場功德,這董礎礎怎麼到今天還摸不清喬家各人性格,由她開口勸楓楓放棄紅寶,她寧可把那套首飾衝進馬桶,來個一拍兩散,也不會讓自己不喜歡的人撿一丁點便宜。
  反是雪雪好玩,老實不客氣他說:
  「這紅寶石俗不可耐,將珠鏈戴在頸上又像尼姑,我敬謝不敏!」
  我和家姑都笑起來。
  「媽!我戴這套藍寶好不好?星期六晚,我穿鵝黃色禮服,色有點對沖,也還算協調!」
  話還未了,喬正天剛好走回房裡來,各人下意識地齊齊站起身。
  「怎麼?開婦女會議?」
  「她們挑首飾,這個週末用!」
  喬正天橫了女兒媳婦一眼,目光落到董礎礎手上捧住的飾盒上。登時正色道:
  「選好了沒有?選好了先交回給母親,那天傍晚才來領取好了!」
  「爸爸,別船頭慌鬼,船尾慌賊的樣子!」雪雪嘟長了嘴嚷:「誰還會把媽媽的首飾弄丟了?」
  喬正天毫不客氣地瞪了喬雪一眼,不怒而威,道:
  「你有本事弄丟了首飾,我還有本事在遺產上頭扣你應得的一份,那些沒有繼承權的鬧出了事,我如何追討?」
  如非耳聞目見,誰會相信在商場上大刀闊斧、乾淨利落的巨人,可以出言如此刻薄!
  各人無奈地放下了首飾,幫忙著殷以寧關上飾盒。
  一室沉寂,肅然引退。我走在後頭。
  家姑叫住了我:
  「大嫂,你還沒有挑呢。」
  我故意淺笑,說道:
  「不必了。有容乃大,無慾乃剛,我在學習。」
  此言一出,瞥見喬正天額上青筋暴現。有人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還得了?
  我怕他什麼?物傷其類!站在這兒的都是女人,喬家媳婦不只董礎礎一人!
  對方毫不容情地大喊他媽的,我也有權不屑一顧,拂袖而行。
  走出了喬正天的睡房,喬雪向我扮鬼臉,吐舌頭,還伸出了大拇指,在我臉前搖晃了兩下,才跳跳蹦蹦地走回她北面的小屋去。
  董礎礎帶點蒼白的臉,好奇地望我一眼,匆匆走向東面。
  喬楓則乾脆對我說:
  「大嫂,你何必替那姓董的女人出氣,爸爸並非衝著你說刻薄話!」
  我沒有答,跑回西廂去,打算蒙頭大睡。
  喬暉看我一早就跑上床,喜孜孜地迎上來,一把抱著我:
  「今晚大家都回來得早,正好呢!」
  說著把整張臉壓過來。誰知我大喝一聲:
  「暉,你別攪三攪四的,要攪就到外頭去,今晚別惹我!」
  喬暉莫名其妙地嚇呆了。
  翌日早餐席上,各人到齊,默默地坐著,等喬正天下樓來。
  有時,真覺得自己住在集中營。
  喬正天出現時,少有的笑容滿臉,一下子全桌子的氣氛都稍稍輕鬆下來。很明顯,各房各戶,都與聞昨晚之事。只喬暉一人傻乎乎地不知道可能一朝山洪暴發,因為他老婆沒有向他透露危機真相。
  喬正天和顏悅色地問:
  「我昨晚才跟媽媽猜想,結婚三十五週年紀念,你們幾個孩子送什麼禮物給我們呢?猜來猜去都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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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10:53 |只看該作者
 各人連陪著笑臉都欠奉,默默地一邊移動刀叉,一邊聽演講。
  「媽媽猜,可能會給我倆鑄個金牌,我看未必!」喬正天侃侃而談:「這個籌辦禮物的責任,若是落在雪雪身上,她又不見得會如斯老套,大抵給我倆老買套牛仔褸褲之類,暗示我們應追上時代!哈哈!」
  一桌子的人,只得喬正天自講自笑,這種笑話,怎能叫人笑得出聲?
    「若然買手是大嫂呢,那我更難猜測了,大嫂品味高雅,人又有個性,頭腦頂靈巧,必定會買一些有意義,而富創意的禮物給我們!是不是?是不是?」
  唉!我看老人家支撐場面也夠落力的了,做人總不能三分顏色上大紅,不知道進退。喬正天這幾下表現,已經算是向我們全體屈服,特別向我謝罪了。說到頭來一句,他是長輩。
  於是,我堆滿笑容,答:
  「的確是我一手包辦的。現今還在保密階段,希望你和媽媽會喜歡!要是不喜歡的話,罰我代表各人多叩一個響頭,好不好?」
  喬正夭一疊連聲他說好之下,各人才開始解了禁,七嘴八舌他說著閒話。我抬起頭來,看到家姑嘉許而欣慰的神情,心頭像熨過了一般暖流。
  喬家真有斟茶叩頭的習慣,說到頭來,今日再開明,喬家還是有家規的。
  平日在喬氏企業,各喬氏子弟,尊稱喬正天為主席。喬園之內,若是一家子閒話家常,稱呼還能隨便喊聲爸爸、媽媽。一旦有訪客,喬正天喜歡媳婦稱呼他們作老爺奶奶。對這些繁文縟節,我倒無所謂。就算稱呼一聲:我皇萬歲萬萬歲,而能令喬正天飄飄然,何樂不為?喬家再添財富,他的開心亦不過爾爾,反倒是這些生活上的小感受,能令他興奮,也就遷就下去算了!
  喬正天夫婦結婚三十五週年的正日,各人都早起了。管家三嬸老早預備好了蓮子雞蛋紅棗茶,又備了中式褂裙四套,分別送到各房來,除未出嫁的喬雪不用穿之外,其餘自殷以寧起,喬家婦女都給裝進金銀壁線縫製而成的龍鳳褂裙內。晚上宴會迎賓送客,都要穿這套特定服裝,只中段時間,有舞會之設,我們才能換上西式晚服。
  喬正天夫婦在三嬸擺佈下,一交了吉時,就在正屋客廳內坐定,接受兒女媳婿的叩頭大禮。
一杯杯的甜茶,飲得喬正天夫婦眉舒眼笑。
  行過大禮之後,喬正天還是率領各有工可返的喬姓人上班去。
  只喬雪不知竄到哪個角落。喬正天心急,沒等她就上了車。
  他的座駕才揮塵而去,喬雪就像只靈巧的小老鼠般,從旁走了出來,用手指戳她大哥的背脊:
  「唏!大哥!我要趕去做頭髮,今天不上班,秘書小姐那裡有份緊急文件要我簽,煩你代勞!」
  說罷,在喬暉臉上疼了一下,就走個沒影兒。
  喬暉看我一眼,生怕我又說他慣壞喬雪。
  站在一旁的湯浚生,插了一句:
  「有機會的沒有才具,有才具的人又苦無機會!」
  不幸得很,喬楓剛走過,問:
  「浚生,你算哪一類?」
  這種問題真不必問的,喬楓就有這個缺點,事必要無事生非,更愛逼人咄咄。
  湯浚生宜得另一部車子趕快開到。
  誰知喬楓毫不放鬆,無無謂謂地又加傷人自尊的一句:
  「我看你是才具,我是機會,兩個人合拍起來,大把世界可撈,是不是?別忘記,缺一不可!」
  我真替湯浚生難過。
  不知道自古王侯之家,那些駙馬是不是都得如此吞聲忍氣。
  我和喬暉都擱在辦公室,直至中午,才再轉返喬園,準備應付晚宴。
  喬正天有個習慣,別說宴會有人打點一切,他大老爺活像正牌大明星,燈光佈景「茄厘菲」一應俱全,他才「埋位」。就算天上行雷閃電,天文臺宣佈十號風球,他都不會放過自己和下屬一馬,勢必要辦辦公事,過足癮頭,才肯回家去休息。
  信不信由你。本港一刮颱風,你立即往中環的私人會所走一趟,起碼會碰上三四席大企業集團頭頭,率領高級職員在邊吃邊商議公事。風球高懸只是教碼頭苦力和天橋上的乞丐肯定休假一天而已。
  我放了一浴缸的水,先把自己拋進去浸個徹透。今夜,不知又要有多勞累。回想我和喬暉結婚的那晚,滿城顯貴雲集,從早到晚,沒有一刻安寧,送走最後一個客人之後,累得扶著牆口到新房裡來,喬暉還堅持要得其所哉,我差點大呼強姦!
  菲傭叩浴室的門:
  「奶奶來看你呢!」
  我匆匆裹著浴袍出來,看到殷以寧笑盈盈地捧著一個錦盒,說:
  「我給你送套首飾來!我知道你這孩子不會到我屋裡來挑了!」
  我愕然,道:
  「媽,不必呢!我雖非小器,只是,這等身外物,可有可無,我今晚穿牛仔褲,也不見得有人會看我不起。」
  家姑笑,不作聲,打開錦盒,取出了一條一望錯愕,再看傾心的鑽石頸鏈來。
  頸鏈剛圍著頸項,款式非常簡單,全條都是由兩克拉方鑽鑲成,正中有一顆起碼二十克的綠寶石,色澤墨綠,卻出奇地光彩動人,兼通透玲瓏,這是絕對上好的綠寶石,一般綠寶都色淡而浮泛,能如此踏實深沉,卻晶光閃耀,絕無僅有。
  我從未看過殷以寧戴這條頸鏈。
  「我和正天前些時捧鄭怕伯的場,從他手上承讓下來的。寶石是故宮之物,輾轉流傳民間,鑲工是意大利的,交給鄭氏珠寶物色買家,正天便買下來。我們倆老相議著,給長基戴最配襯了!」
  「媽……」我一時語塞。
  「我們知道你喜歡戴妝嫁的鑽戒和耳環,跟這頸鏈可最配襯了,也象徵著喬顧兩家的長輩都一般疼你!」
  我垂下眼皮,因覺有點溫熱。
  「媽,我慚愧,那天脾氣不好,頂撞了爸爸兩句!」
  「別傻!正天這人是老樹枯柴,喬園之內事必有個小煞星克著他一點點才好!凡事講理,有什麼不對?」
  「可是,爸媽的愛護我心領,穿戴等閒事……」
  家姑沒有讓我說下去,便插嘴:
  「長基,你的瀟灑還未到家呢!每個場合都應有恰如其分的裝扮,今晚如你真的穿了牛仔褲出現,就是不識大體了。」
  一言驚醒夢中人,灑脫是不以世情俗務煩心,做應該做的事。
  喬顧長基於是打扮得一如戴妃,盈盈淺笑,站在喬家長子身旁,迎近嘉賓。
  喬園燈火通明,車如流水、馬如龍,一條馬已仙峽道,今晚擠擁非常,特別多警衛服侍。全城冠蓋富戶出動,任何人有一丁點兒損傷,誰負責得起?
  誰以為哪個社會沒有特權階級?真真笑話了。
  喬正天夫婦領著我們排列在喬園大門,歡迎賓客。從七點到八點,一站整個鐘頭,迎入的嘉賓,不知有多少,都陸續集中到花園裡頭那個寬宏壯麗的大客廳裡。
  一輛乳白色的摩根跑車駛進喬園來,只見喬正天笑意更濃,給身旁的夫人說:
  「果然來了!我以為請不到他呢!聶爾聆教授說他這個弟子醫術一流,是近年英國心臟科的後起之秀,回香港來,給我介紹了!我的心臟一向不好,從此近水樓台,放心得多!」
  我的心微微抖動,腳下有點酸軟,難怪的,已經站了近一小時。
  向著我們走過來一位高瘦俊朗的男士,臉孔清清秀秀,一頭濃密的黑髮,竟在兩鬢微微灑了一小撮的雪霜,很溫文、很溫文地瞧著喬家的行列微笑,眼光柔和地先落在喬正天夫婦身上,非常地禮貌,伸出了友誼之手。
  「恭喜,喬世伯、喬伯母!」
  「難得你賞面,我來給你們介紹,文若儒醫生!心臟科專家!」
  喬暉禮貌地與他握手,跟著輪到我。
  「喬太太,你好!」文若儒的聲調低沉而清朗,有點像來自遠方。
  「你好!」我微笑著招呼。
  文若儒跟喬家行列一一握手,最後握在喬雪的手上。
  我下意識地拿眼角瞥見喬雪很開心地歪著頭,望著文若儒笑。那笑容像一朵萬眾期待、突然怒放的曇花,悅目驚喜,動人心弦。我從未認真地覺察這小姑子有如此璀璨美好的震撼力!畢竟,青春就是本錢。
  「大嫂!大嫂!」殷以寧在我身邊喊了幾聲,我才如夢初醒。
  「趁這陣子嘉賓到得差不多了,回屋子裡去換衣服了!」
  「快點,快點!」喬正天不耐煩地催:「八時三十分就開始衛星直播了!趕快下來!」
  我拖起了壁金的裙褂,舉步維艱地走回西廂去。
  這裙是太重、太累贅了,害得我肩上心上,都像上了枷鎖似的。
  回屋裡去,脫下裙褂,在鏡前呆住了。我閉上了眼睛聽見有人說:
  「長基,你好可愛,你好美!」
  「美人也會遲暮,總有一天老了,怎好算?」
  「不會啦,你永遠不會老!你老了的話,我也會老,是不是!」
  「是,是,天長地久!」
  「我們共同進退!」
  喬正天一再催促,要快快換好衣服,就得趕到花園客廳去。
  我重新再出現在賓客跟前時,微微起了一陣子的騷動,大概我是最遲入席的一個了。
  喬暉扶著我,讓我坐下。在我耳邊說:
  「長基,你好美!」
  儀式開始了,頭頂上那只價值差不多足夠資格單獨申請上市的古羅馬吊燈,光線調至最低。司儀是鄒善兒,她作了簡短的開場自,把喬正天夫婦請上主禮台上去。
  喬正天一定是很風趣地對嘉賓說了幾句話,引得哄堂大笑。我因無故分了神,沒有聽清楚。
  跟著一大幅銀幕,君臨天下似地垂下來,擋在滿堂貴客的面前,開始了短短十五分鐘的衛星轉播。
  喬氏在美國的貿易合作夥伴,全美最負盛名的金融投資機構主席洛克懷德先生,在他紐約的機構頂樓會客室內,舉行了一個早餐會,遙祝喬正天伉儷三十五週年紀念,參加的都是一對對年逾花甲的美國財經鉅子伉儷,各人都透過銀幕,說著各種祝詞: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很難,跟女人相處更難,能夠克服這重重困難,過程非常刺激,絕不沉悶,贏得了今日的成果,是足以媲美我事業的難得成績。」
  「星期一至五,備受華爾街緊張氣氛折磨,星期六與星期日還要洗衫煮飯,或受家人的窩囊氣,我一定活不過四十歲!」
  「比起紐約交易所每日出貨入貨的叫囂嘈吵聲,我妻文靜可愛,大異其趣,因此亦使我的生活如牡丹綠葉,多姿多彩,相得益彰!」
  那十五分鐘衛星直播,就給這班好玩而又玩得起的美國大亨消耗淨盡。
  滿場掌聲,響徹雕樑。
  我看見站在台上一角的鄒善兒輕輕地噓一口氣。
  唉!一將功成萬骨枯!
  到今晚更闌人靜,曲終人散之時,感慨更添一籌。
  簡單而隆重的儀式,最後一節,是喬正天的七位兒女媳婿,一起上台去致送禮物。
  我們買了一雙明末清初年間雕刻的玉蝴蝶,送給老人家作紀念品。
  當輪到我給喬正天一個祝賀之吻時,家翁在我耳畔說:
  「大嫂,你好可愛!」
  我好可愛,好美,好可愛,好美,怎麼一整夜,竟然重複地聽完又聽。
  儀式完畢,眾嘉賓被請到花園內進自助晚餐。
  還未到九時,已是月華高照,銀光閃閃灑得一園風流明剛。
  園中池畔,儷影雙雙,儘是金光耀目的倜儻人物。好像突然只我一個游離浪蕩,不知人歸何處。
  我太不喜歡這種場面了。
  迎上來的是本城鋒頭最勁的政經界一對新婚壁人米高與麗莎史提芬先生夫人,夫婦兩人既執掌英資洋行的行政大權,又在兩局之內極孚人望,政府絕對的寵兒。
  麗莎襟上別個翡翠胸針,價值不菲,洋鬼子之中,只有她買得起名貴首飾。其餘的,一腳踏在香江,掙脫吃馬鈴薯、擠公共地車的苦難日子,能住高樓大廈,有司機女傭,不住出席這等豪門盛會,已心滿意足到不願再回祖家去!能夠賺錢多至添置飾物,倒也絕無僅有。麗莎別針的價值,絕對有可能是其國家首相的年薪。
  米高禮貌地吻在我面上說:
  「你今晚艷麗冠絕全場,喬暉一定自豪!」
  麗莎懇切地捉住我的手說:「長基,找天有空,我請幾位好朋友一起吃個便飯,你好來看看我的新居!」
  「對,對,你搬進貴集團興建的大廈複式住宅去了!我還未向你道達喬遷之喜!」
  「老朋友,不說客氣活!喬夕呢,我好想看看他的妻子,說來奇怪嗎?這麼多年,我未曾試過看清楚這個明星!」
  我環顧園子,要找董礎礎還真不難,今兒個晚上,她像個火球,通身的紅。幸好她的低胸晚服,把一大片白雪雪的肉顯露出來,否則平白糟蹋掉那條紅寶頸鏈了。
  我指給史提芬夫婦看,連米高這英國紳士都忍不住,略為輕浮他說一句:
  「火辣辣的肉感娘子,難怪喬夕為之顛倒!」
  我勉強地笑笑,趁著有別的嘉賓給他們打招呼,走開了。
  我略略走近董礎礎,看到她周旋於幾個男賓之間,笑得前仰後翻,花枝招展,那幾位男士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望向礎礎胸部。無可否認,是相當吸引的,那件晚裝肉感得差不多盛載不了礎礎的豪乳,每逢她任情地笑時,胸前兩團白肉隨而顫動得要跳出衫外似的,看得旁的人都肉緊了。
  我意識著礎礎是過態一點了。得來不易的幸福,會得因著自己的不再力求上進,稍示鬆懈而生危險的。礎礎當然並不警覺!
  我看著一台台的珍饋美食,竟然一點胃口都沒有。
  迎頭碰上了湯浚生,只見他急走幾步,一個踉蹌,差點把手上的食物都倒到我身上來。
  我連連退了幾下,嚷道:「浚生,你怎麼一手拿這麼多碟的食物?」
  我分明的言出無心,他卻可能是聽者有意,一張臉漲得通紅,連聲對不起,就匆匆忙忙地把食物送到坐在泳池旁邊的幾位女士面前去,這其中自然有喬楓的份兒。
  楓楓是過分瘋一點,有必要在人前拚命支使自己的丈夫,使他一如僕歐嗎?
  閨房之內,可以放肆到凌虐對方至死,也還是兩人世界內自己的事,一旦大開中門,眾目瞪瞪,人的尊嚴倍增聲價!
  喬楓若是學成後能在社會任事,總不至幼稚如斯。連雪雪這麼半桶水式的在喬氏企業內廝混,多少也在做人處事上受惠,出落得比她這個姊姊大方得多了。
  提起雪雪,花園內竟無她的蹤影。
  我的心驀地一沉。
  一個怪怪的念頭,閃過。
  夜涼如水,我竟覺著半絲寒意,打從心底冷出來。
  試著走回宴客的大客廳內。
  才踏上台階,已微聞悠揚樂音。自落地玻璃門窗望進去,只見剛才衛星直播用的大銀幕已經升起,現出了音樂台,一隊十多人的樂隊在演奏,主禮台變了舞池,早已鬧著人滿之患。
  儷影雙雙,翩翩起舞。喬園之內,今兒個晚上,處處儘是星光燦爛,蜜意柔情!
  驀然間,映入眼前的是一對壁人,輕盈地相擁著,踩著柔和樂音,翩然而來,悠然而去,快樂得有如一對飛舞的粉蝶。
  他們腳下踩著的音符,一下一下像踏到我心上去!
  「雪雪跟那文醫生,像不像一對壁人?」
  喬正天不知在何時出現在我身邊,竟如此問了一句。
  我啞口無言,無辭以對。
  仰頭看著天上繁星,一閃一閃,開始在我眼前顯得雜亂零碎。
  我有那麼一點暈眩。
  「暉,你看喬雪玩得多樂!你還呆瓜般站著呢?」
  喬正天給站在他後頭的長子稍一示意,對喬暉,就是軍令如山。老頭子不喜歡喬暉坐,這廝就算一輩子的腰酸背痛,也只會直挺挺地像條殭屍般站著。
  我突然沒由來地討厭這種唯命是從的愚孝!
  總之,看喬暉不順眼,今夜,特別的不順眼!
  舞池內增添了我們這一對,明顯地引起旁人細細私語,都拿艷羨的眼光看喬暉。我心頭真不知是何味道?我寧願承受妒忌,最低限度證明自己是收益人!江湖行險日久,誰還會不知道施惠多是情不得已,承恩才算是經濟實惠!
  「長基,我看,你是這舞池內最漂亮的一個!」喬暉咧著嘴,笑得合不攏。
  「是嗎?你妹妹呢?青春烈火,可以燒悼一大片草原,她豈不更加吸引?」
  話才出了口,連舌頭都酸起來。
  幸好喬暉並不察覺。
  「我只覺得自己老婆最好看,至於雪雪嘛,也許在那文醫生的眼中,她才是艷壓群芳……」
  話還沒完,喬暉不自覺地「哎呀」叫了一聲,忍住了劇痛,問:
  「長基,你的高跟鞋怎麼拚死力似踏到我腳上來!」
  「對不起,人有錯手,馬有失蹄!」
  「長基,你的舞技一向精湛嘛!」
  「我心不在焉!」
  「為什麼?」
  「因為這些場合,老是有人歡笑,有人愁!」
  「誰?」喬暉環顧左右:「不是個個都高高興興的!」
  我拿嘴向露台一角抿一抿:「看到了嗎?」
  「是張遜風世伯!」
  我默然。
  張遜風是香港出名的建築業鉅子。多年前承接一宗公屋工程,行賄驗樓者,致最近被廉政公署檢控,目前還未定吉凶。消息一經披露,立即門庭冷落。他名下的生意更一落千丈,連幾單已簽約的工程,都反了口。張遜風是虎落平陽,再對食言者提出控訴,無異是公開了自己被人落井下石的醜態,在這急功近利的社會裡頭,人人平等,唯利是圖,誰也不會在誰蒙塵之時加以援手,誰也只會在誰落難之際隔岸觀火,甚而推波助瀾。故此張遜風只有啞忍。
  喬家大喜慶,喬正天親自點名要請張遜風,並非他特別仁慈厚道,相反,只是額外深謀遠慮而已。賓客盈千的宴會,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請了張遜風,喬正天就不必背負欺到人家臉上去的責難,萬一將來案情急轉直下,張遜風得以翻身,喬正天正好燒了個冷灶。況且,偌大一個盛會,主人家可任情挑選喜歡接近的嘉賓款待,對請來的客,一樣可以敬而遠之。
  一整晚,喬正天以至喬家各主人,固然沒對張遜風熱烈應酬,連滿堂嘉賓,都只曉得勉勉強強地跟張老點點頭,就飄然遠去,避之則吉。
  這就是香江世情,冷不可言、俗不可耐、深不可惻、銳不可當。
  我跟喬暉說:
  「你去招呼別的嘉賓,我過去跟張遜風聊幾句。」
  甩掉了丈夫,我走出露台,從侍役的銀盤上取過了兩杯香檳。
  「張世伯!」我把酒杯遞過去:「我來給你添酒!」
  張遜風慌忙站起來,一臉感恩,說:
  「不敢當,不敢當!」
  曾幾何時,要跟張遜風見面聊幾句,都得跟他秘書排期。
  我固然沒有那種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刻薄性格,也實在因為感念舊情。記得父親彌留之際,我還未嫁進喬家,醫院病房裡頭擺的花,寥寥無幾,而其中一盆就是張遜風送來的。他還打了好多次電話來慰問。
  在顧家鳳生水起時,母親曾因小病人院休養兩天,鮮花排滿一層樓的走廊,要央求那些護士小姐把花抬回家去,又得額外賞了豐厚小賬,只得讓醫院的清潔女工幫忙,把一個個花籃抬去扔掉。
  人情冷暖的例子不勝枚舉。總之,情仇恨怨,點滴記心頭。
  「張伯母怎麼不賞面?」
  我是明知故問,但不能不問。
  做了落難的豪門富戶老婆,那口齷齪氣比當事人還要難吞。商場上的男人,說到頭來,習慣大上大落,氣量還有相當。叫人最難忍受的通常是那些妻憑夫貴的女人嘴臉,尤其曉得表達憎人富貴厭人貧的心思,又總是衝著女性而來,並無物傷其類的顧忌,比夜半奇譚還要恐怖!若果張遜風太太曾經一朝得志而意氣風發,旁若無人,如今敗落,就更是少亮相為妙,否則,準夠她受的。
  可是,我如果不以此為話題,就更無私顯見私了。
  張遜風倒很坦率,說:
  「這些日子來,她心情不好,老不願出來應酬,我也得體貼她一點!」
  江湖行走,何止要處變不驚,還要如此落落大方地應對,心上再苦,也只能嚥下去,消化掉!
  我好敬佩,也好感慨!
  「替我問候張伯母!」
  「謝謝!長基,你真難得!我剛才一直著你跳舞,心頭卻在想,顧兄何其有幸,有你這麼一個明事理、識大體的女兒,難怪事事化險為夷!」
  「張伯你過譽了!父親生前常說你為人謙和,誰不知道德能載福,那才是逢凶化吉的憑借!」
  「但願你此言是真!」
  「張伯!」我舉杯,「真心誠意敬你這一杯,心想事成!」
  「謝謝,長基!希望你和喬暉早日抱個小乖乖,喬暉這孩子,少有的忠厚,別以為木訥不可取,世間大多言過其行的人,讓你應付得人仰馬翻、焦頭爛額,因而更應愛惜素其位而行的踏實青年!長基!」張遜風深深歎一口氣:「人不能行差踏錯一步,我重複,一步也不成!尤其是對配偶的選擇!」
  喬暉是佳偶嗎?
  我回頭看,喬暉已本知所蹤,卻瞥見喬雪跟那文若儒雙雙下台階,漫步於彩燈月華雙互輝映之下,微風陣陣吹動雪雪的輕薄晚服,更覺弱質騁婷惹人憐愛。
  至於文若儒,看不清他的臉,他的表情……
  我慌忙回轉頭來,把手中的香擯一飲而盡。
  「長基,好人有好報,所以你嫁得喬暉!你看看喬夕!」
  張遜風順勢拿杯向泳池那邊一揚,我望過去,看見喬夕跟一個穿著醉紅彩綠、大花大朵晚禮眼的小妞,親熱非常地在耳語,那小女孩可能比喬雪還年輕,不時昂首歡笑,甚而乾乾脆脆笑倒在喬夕的懷裡。
  「那位小姐是誰?」
  「丁翁,丁貫忠的獨生女丁芷薇,剛從海外回港度假!」
  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心裡想,歡場女子要好好地做個得丈夫翁姑恩寵的歸家娘,如此艱難嗎?
  張遜風似看穿我的心事,競能答以相關一語:
  「娛樂圈專供過眼雲煙的歡愉,豪門望族內再不羈放縱的後生兒女,仍是東方之珠的天皇貴胄。」
  侍役走過來,禮貌地跟我說:
  「喬老先生請喬太太你到他那邊去!」
  我欠身:
  「失陪了!」
  張遜風慌忙站起來:
  「長基,多謝你來陪我小坐!」
  我微笑,吻在他的面頰上。
  「祝你好運!」
  走到喬正天的身邊,老早有充足心理準備,會被他怪責花太多時間在張遜風身上。
  喬正天並沒有開口責難。只是臉色難看一點,隨即把幾位大商家介紹給我,都是來自東南亞的。
  「黃運通世伯在泰國是首富了,你有空應該去拜候他,學習學習,泰國地產正如火如荼地上升呢!」
  我含笑點頭。
  一整夜,我都話不多,所有有用無用的應酬話,都是左耳入,右耳出,不比平時,任何場合,我都留心著結識的新舊朋友:從他們的對話中盡量搾取商業機會和資料。只這一夜,不住仰望黑漆長空,細數一顆顆的小星星,每一顆都像盛載著我的一個小心願,遙不可即,無從捉摸,更難實現。
  人也實在站得太累了。有種想早早躺在床上,肆意休息的慾望。只要能讓我躺下就好,即使從此一睡不起,也無憾然。
  我戰慄,怎麼竟有這個輕生念頭?
  年來,我頑強的鬥志呢?經不起一夜清風,吹得七零八落,點滴不存?
  真真笑話了!
  幾經艱難候至曲終人散。
  喬正天又率領著我們送客。
  人累得臉上笑容僵硬,心卻活潑潑地不住跳動,越跳越急促。
  喬雪陪著文醫生走近來,向我們告辭。
  喬正天握著文若儒的手,老半天不肯放下來,熱誠得跡近過態。
  「改天有空,再請你到喬園來玩!喬雪,你負責提我給文醫生通電話!」
  「謝謝,喬世伯,改天你有空,定必再拜侯。今兒個晚上,看過喬園的夜色,果然名不虛傳,很想有機會在清晨或黃昏,再細看喬園景致。」
  文若儒的眼神均勻地瞟過喬家成員的行列;帶著一個誠意的微笑。
  「難得你有此雅興,我們開心極了!」喬正天此言不虛,他打從心裡笑到臉上來。
  「後會有期!」
  文若儒跟我們逐一握手。
  他握住我的手時,我聽見他輕聲他說:
  「改天再來看你們!」
  目送他坐上那輛摩根開篷跑車,絕塵而去。
  盛筵已過,喬園之內,十來個家僕領著其他特別幫工忙著收拾殘羹剩菜。晚風輕拂,一地的廢紙微微飛舞,更似捲起陣陣榮耀過後的蒼茫。
  我趕緊回到西廂去,整個人拋在床上,暗暗喘息。
  終成過去了。
  人生的任何歡樂與哀傷,都是一樣會過去的!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聚散看似無常,其實井井有序。緣來相見,緣去相分。很簡單的一條人生公式!
  窮多少心血精神,金堆玉砌的豪門夜宴,「墟宙」得兵荒馬亂似的。個中風流人物,顯盡身手,炫耀人前,就這麼一陣子功夫,一切又復歸平靜,除了別有懷抱的人兒,誰不在明天,就把今夜的種種忘個一乾二淨?
  我轉了個身,俯伏在軟軟的床褥上,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淚。
  心底驀然想念過去,遠至當年英國的柔情歲月,近至今夜喬園的零碎畫面,一幅一幅,重現腦際。
  有人伸手撫弄著我的一頭短髮,輕吻在我頸項的發尖與裸露的背脊上……
  「長基,教我怎麼能不愛你?」
  我笑了,很舒服的笑……
  翻過身來,主動地拿手扣住對方的頸,把他的一頭一臉順勢帶下來,吻住了。
  驚天地,泣鬼神的男歡女愛,序幕緩緩拉開……
  我閉上眼睛,心頭曾有過的委屈與不忿,突然化作滔天巨浪,把我整個人捲進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之中。我掙扎著,極力掙扎著,扭動我的腰肢,一下一下,萬丈深淵努力上游,由有節奏而至凌厲、瘋狂、不能自已,就差那麼一點點,就能冒出頭來,舒一口氣了,就差那麼一點點……豆大的汗珠自額角沿沿滲下,通體血脈沸騰,一雙手緊張得無目的地亂抓……就差那麼一點點……
  「啊!」我歡呼地長噓一聲,終於……終於冒出頭來,狠狠地宣洩掉一口齷齪氣。
  人,舒暢地癱瘓著,我睜開眼……
  吃驚地竟見著喬暉:
  「暉?」我茫然地喊了這麼一聲。
  喬暉把我額前的碎發撥到一邊去,輕吻在我的眼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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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13:17 |只看該作者
 「你原來可以這麼好!我好開心,好感謝!」
  天!
  我作不了聲。
  喬暉累極,很快入睡。
  我把枕頭墊高了,斜倚在床上,借助透進房裡來的月光,呆望著丈夫的裸體,過掉這一夜。






第5節

  腳一踏進喬氏企業,人人都得眉精眼企,少半分精神都應付不來。
  這兒沒有人會考慮你為何竟夕無眠?為何中宵肅立?不但喬氏,整個香江,盡皆如是。
  秘書每日分三次把我要批閱的文件送進辦公室來。
  我念過一本有關企業管理的書,那裡頭有甚多名人語錄,值得謹記,其中一句云:
  「效率高的行政人員,辦公桌光潔如鏡。」故此,我沒有積壓文件的習慣。一定火速細讀,當下作了決定,簽批後發回各部門處理。顧長基的辦公室永遠不是公事的樽頸地帶。
  上午,我剛處理完第一批文件,敏慧在對講機請示:
  「喬太,鄒善兒小姐求見!」
  「請進來吧!」
  我正要向她道賀。昨兒個晚上的盛會,成績一流!我對善兒更多一重讚賞,因為,我知道她獲准的財政預算。工作表現不能單看外表成績,收成是昂貴,抑或便宜,這其間的分數就有高下之別。鄒善兒的確,令宴會超值!
  善兒精神奕奕地走進我的辦公室來,尤其值得嘉獎。誰不苦苦經營,默默奉獻?沒有把辛勞寫在臉上的人,更見修養!
  「善兒,恭喜你!」
  我站起來,熱烈地跟她握手。
  「總算交差了!」
  「何只交差!簡直做足一百分!」
  「喬太……」鄒善兒有點尷尬,欲言又止。
  「有什麼事嗎?」我問。
  「很捨不得喬氏,很捨不得你,可是,我決定辭職了。」
  「什麼?」
  我不能不吃驚。一則,我視鄒善兒如朋友,在她面前,我的戒備疏軟了,無須處變不驚。二則,這個變,也真是突然得太過,不是時候了。剛剛如此漂亮地完成一項重任,正是享受收成的時刻,怎能掛冠?
  「我知道你的疑問。可是,我想你會贊成此舉!」
  鄒善兒絕對不會是拿功勞威脅老闆的角色。她雖冰雪聰明,卻品性厚道,從不屑落井下石,亦不會恃寵生驕。
  「告訴我,為什麼我要支持你?」
  「因為你明白喬正天!」
  我望住鄒善兒,心上立時間起了共鳴。來龍去脈,已猜到了幾成。
  「伴君如伴虎,今日我是可用之材,明朝一樣能棄如敝屣。」善兒很輕很輕地歎一口氣:「沒有人能比你更明白,我入喬氏這些日子以來,何止經常要過五關、斬六將,每年總有這麼一場重頭戲壓到肩上來,從意念到實施,撐得我汗流浹背,心膽俱裂。到今日,我才敢作個不吉利的假設,如果昨晚衛星直播出了事呢!主席怕要撕了我的皮!莫說大體安全度過,就是菜式稍有差池,成千個客人有這麼一個投訴了,我也有可能罪該萬死!」
  這回輪到我作認同的歎氣!誰個大老闆不是拿十清一俗的準則去視下屬呢?偶一失手,英名盡喪,江湖上不大有人肯買昨天的帳,而要應付的明天,又何其多?
  「見好即收,喬太,聰慧如你,一定同意!」
  「可是,善兒,到處楊梅一樣花,到處烏鴉一樣黑!在喬氏,總有真心誠意地欣賞你的人!」
  「對,故此我的辭職信交了去人事部後,我第一時間就來叩你房門,這些年來,感謝你誠意相交!對你的尊敬,將不會因我身份之不同而稍改,不只因為你是好上司、好朋友,且是個難能可貴的董事太!」
  善兒輕鬆地裝了個鬼臉,我當然會意。喬氏企業的董事局成員,不止喬姓四人,其餘或是以社會聲望、生意關係,而被邀入局的名流,也有真正占喬氏顯著份量股權的人,以及三數個對機構有特殊貢獻的老臣子,這些董事先生的太太們,修養嚇死人!差點沒操上喬氏公關部,下令鄒善兒代為留意一年兩季的連卡佛大減價,再知會各人去搶購!
  想起來就氣!我們其中一位姓宋的董事,自英國邀請回港加盟喬氏。屁股還未坐暖那個董事位,竟在大庭廣眾,囑咐鄒善兒派公關部的同事,代他去輪候幼兒班的入學申請表格,因為他仔細老婆嫩,而嬌妻又人生路不熟。鄒善兒忍無可忍,重新再忍,還是忍不下去,回了他一句:
  「喬氏公關服務並不惠及董事局成員家屬!」
  自此,我們宋董事就有事無事要揪鄒善兒後腳!我分分鐘看牢這原本在英國擠地鐵,挨馬鈴薯的窮漢,他一有過分的言談舉動,我就站到鄒善兒一邊,噴得他一面是屁!
  正牌老闆與老闆娘倒是真心禮賢下士,幾時輪到那些還是高級打工仔身份的所謂董事和董事太太去作威作福?
  然,防得了大盜,防不了小偷。只要世上有人為非作歹,就有人受害。這叫沒法子的事。
  鄒善兒跟其他打工仔一樣,按職位高低,受不同程度的窩囊氣。
  「人總得有工作!」我說。
  我們無法不跟現實妥協。
  「對的。」鄒善兒說到這裡,竟一時間紅了臉,她原本就是個好看的女人,此刻的靦腆,更添嫵媚。
  「喬太,我已有出路。」
  「什麼機構呢?」
  「一間比不起喬氏集團的公司,專營中美出入口,可是……」善兒連忙補充:「規模也不算小了。」
  「哪一家呢?」
  「益通企業!」
  「嗯,老字號!你擔任什麼職位?」
  「他們邀我入董事局!寧為雞口,莫為牛後!」
  「我捨不得你!善兒,再想清楚,做生不如做熟!」
  「只是……」
  「他們高薪挖角?」
  「不單是錢,最重要是誠意!」
  「我們也有誠意呀!」
  「你的誠意,跟他的誠意,不同!」
  「怎麼會不同呢?你要我如何表達誠意,只管說呀!」我有點發急了。
  鄒善兒競忍不住笑。
  「你笑什麼?」
  「怎麼說才好呢?你……你是無法像他一樣表達的!」
  「為什麼?」
  「因為,你是女人,他是男人!」
  我眼珠兒一轉,目睹這眼前人那張紅通通的、喜悅、為難而略帶羞澀的臉。哎呀!我用力拍著額頭,真笨真笨!
  兩個女人,相視片刻,一齊哄然大笑。笑著笑著,我們情不自禁地擁抱起來。
  「這才是最值得恭喜的事!幾時完婚?」
  「年底吧!」善兒無比興奮:「難得的第二春,我惶惑得很,有點手足無措!」
  「這種擔心,我可不用同情你了!」
  「原本益通老早已上軌道,多一個員工不多,少一個不少,只是他不要我再在江湖上拋頭露面,侍候人家面色過日子!」
  這必是好男人無疑,最低限度是極愛善兒的表示。現今的男人,誰不宜得公一份、婆一份?要是口袋裡有個錢的,又老願女人仍躲在廚房和睡在床上,供其享用。能夠順應著你的性情才能環境,提供生活愉快的種種條件,真是難能可貴了!
  既不是有瓦遮頭,又非金屋一所,是切切實實的一座小樓,住進去,自成一統,哪管外頭風風雨雨,能不為善兒高興?
  這世界,老是有人快活,有人愁。
  喬正天對鄒善兒請辭,暴跳如雷。
  可是,天顏震怒也難力挽狂瀾。
  好老公幾時都勝過好老闆。挨過江湖風險的職業婦女,全部曉得這條道理。
  鄒善兒手上的皇牌是好老公即是好老闆,還能不顧盼生輝?
  我手下的兩員大將許秀之和史青,都跟善兒談得攏,替她高興之餘,樂得飛飛的,像自己在辦喜事。
  也許,男人無法明白,江湖上有一撮風塵女俠,是情比金堅的。為什麼?因為一齊挨過鹹苦,誰上了岸,都額手稱慶!
  舉個難聽一點的例子。從前青樓賣肉的花姑娘,最興結義金蘭,互相扶持,無非是同疾相憐、同舟共濟!一旦拋了頭、露了臉,所承風雪,所歷憂患,都大同小異,甚或如出一轍,自然易生共鳴、諒解與感應!
  公司裡頭有什麼公事上或人事上的快與不快,我們喬家人都盡量不帶回喬園去。這兒的家規,甚是簡單,准發脾氣的只有一人。除喬正天外,其餘人等的七情六慾,最低限度在家庭成員大集會時不可表露。
  故而,晚飯時,誰都沒有談起鄒善兒請辭一事,喬正天根本有業務應酬,沒在家主持晚宴,然,喬家成員老早習慣公私分明。
  喬正天在座,他是一言堂。
  喬正天不在座,一樣鴉雀無聲。
  家姑不喜代策代行,只會隨便說兩句家常話,將一些廚子的撚手菜式,在各人的碗上夾來夾去。直鬧至一頓飯吃完為止。
  飯後,喬暉跑到電視房去,我避著走出花園散步。
  我承認,心頭仍有不安,怕跟喬暉獨處。
  疏星明月下,我想起鄒善兒,她必定幸福地躲在愛人懷裡,說著一些迷糊幼稚,只有情人耳朵才能接納歡迎的話語。曾幾何時,我也如此,問他:
  「看,怎麼你的手掌比我的大了半截?你是大人國,我是小人國!」
  唉!說這些無聊的撒嬌話時,年已二十三歲。
  「大嫂!」
  我回轉頭,是家姑。
  「你想得如此入神?」殷以寧祥和地笑。
  「沒有,我只在胡想!」
  真正答非所問。家姑根本沒有問我在想什麼,無非作賊心虛,此地無銀。
  「喬暉呢?」
  「他看電視!」
  「這孩子不愛看書!」
  「他也看報章雜誌!」我自然地護著喬暉,心上總算一陣溫暖,舒一口氣。
  「幸虧如此,否則,跟你距離更遠!」
  我這家姑,老是偏心。
  「長基,你看,那文醫生怎麼樣?」
  我的心,驀地狂跳,扶住了園子的欄杆,還是覺得有點搖搖欲墜。
  「媽,我的意思是,你沒由來地問這麼一句,我……不大明白!」
  「大嫂,你冰雪聰明呢,還猜不透正天的心意?」
  我木然。
  「這位文醫生,是正天老朋友,也是他長期醫事顧問聶爾聆教授的得意弟子,真正年少有為,本來一直在英國執業,已是MALET街內有名的心臟病專家了。這年回到香港來參加國際醫學會在本城舉行的會議,聽說被大學醫學院留住半年,跟政府醫院合作研究少見的病例。我看他也是個很溫馴的年青人,難怪正天著了迷。」
  這回是家姑有點語無倫次。文若儒的鶴立雞群,跟喬正天競扯上了如此親密的關係?就算看醫生,也不必如對親家。除非……除非是真想對親家吧!
  我心如鹿撞!
  「大嫂,你看,我被正天感染了,也在瞎七搭八地胡說,攪得迷糊了!其實,直話一句,你家翁有意撮合文醫生和喬雪!」
  如雷貫頂,震耳欲聾!
  「不能怪正天老套!女孩兒家像喬雪,很難尋得著乘龍快婿。喬雪有她的不羈,又好玩,碰著不三不四的人,胡攪在一起,也是不足為奇的!要能討雪雪這孩子的歡心,亦非易事,依我們看,這個文若儒,就橡從天上掉下來,恩賜給喬園似的,闔家上下,無人會不喜歡他!是不是?」
  我點頭。怎能反對?
  「我們總也不能如此一廂情願,依你看,那文醫生對喬雪可有好感?」
  「他不是一整個晚上陪著喬雪跳舞談話嗎?」
  這是事實,不論事實是歡愉,抑或殘忍,我們都得承認與接受,是不是?
  「你也覺得有點眉目了!」
  「最低限度不見得討厭喬雪吧!」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喬園之內,我從來最尊敬家姑,今晚例外。她是鮮有的贅氣。
  我是少見的小器、
  她要再沿這話題發展下去的話,我怕會禁止不住心頭的焦的,發作了……
  耳畔突然聽到一陣玻璃碎裂聲,跟著人聲嘈雜。
  家姑和我昂起頭來,只見東屋燈火通明,喬夕的睡房,一隻窗分明給硬物打碎了,裡頭人影抖動。
  我們都嚇一大跳。
  「什麼事了?喬夕他?」
  「媽,別怕!我陪你去東邊看看!」
  才走了兩步,殷以寧就止住腳步。
  「大嫂,煩你走這一趟,我還是回房裡候消息的好。」
  我點頭表示同意。
  家姑不愧是個明白人。
  喬夕一定是跟董礎礎吵嘴,甚而打架。要是家姑出現了,很多事就因此而轉不了彎,當事人更難在一家之主面前下台。
  老人家對後生一代,最理想是不聞不問。
  家姑曉得如此對待兒子,也應以同等心懷對待女兒。喬雪要愛誰嫁誰,她尤其不應該插手。
  有氣在心頭是一回事,正經事正待處理。
  我匆匆趕至喬夕睡房。
  房門口站了幾個家僕,我示意他們引退。人多手腳亂,也別讓下人得著大多閒話資料。這兩天來喬園的美醜,已足夠他們宣揚半載!
  房間裡的喬夕與礎礎,像兩頭要一決雌雄的公雞,臉漲紅,怒髮衝冠。
  礎礎更是一臉的淚。
  我問:
  「你們攪些什麼呢,幸好爸不在家,媽又回房裡去了……」
  我還沒有說完,礎礎聲淚俱下地嚷:
  「你問他,問他幹麼要出手打老婆?」
  我的天!當年是非卿不娶,今日卻辣手摧花!人生變幻無常,競至於此!
  「你該打!」
  喬夕簡短一聲,又撩起了礎礎的怒火,撲過去跟丈夫拚個你死我活!
  我搶前,拚死力分開他們,喝道:
  「你們給我住手!」
  幾經艱難分開他倆,自己也氣喘如牛。
  「有什麼事,夫妻倆不可以心平氣靜地商量!」
  「他根本不以我為妻!」礎礎指責喬夕。
  「不檢點的女人,何以為人妻?」喬夕反駁礎礎。
  「我算不檢點,你算什麼?你跟那姓丁的耍什麼把戲,我都看在眼內!」
  「還不及你通街招搖,一身肉震震地示人,辱沒喬園!」
  「你干妒忌!」
  「我用得著浪費這種感情!你儘管重操故業,總有老男人肯光顧!」
  「喬夕!」我正色他說:「你也別如此出言無狀了!礎礎到底姓了喬!」
  「姓喬的女人,不會專挑那些穿上了身原為引人伸手去剝的衣服的!」
  我真想掉頭便走!莫道清官難審家庭案!這喬夕和礎礎,根本半斤八兩,都一般敗落!
  「喬夕!」我沉住氣再跟他講道理:「你要不喜歡她,乾脆向她提條件離婚,出手傷人,理虧的首先是你!」
  「離婚?」喬夕冷笑:「送一大筆贍養費,由著她逍遙自在,過富裕生活,天下間有如此得來全不費功夫之事,就算有,也不必便宜她,她撿的便宜還算小嗎?」
  「你好狠的心!」礎礎恨得咬牙切齒。
  「你要飛上枝頭作風凰,就得忍一忍喬家少爺的脾氣。我能做的,不一定就等於你能做,誰養你了?誰供你穿金戴銀、身光頸靚?你姓董的若仍在娛樂圈混,再多服侍一千一萬個老細,也不能有今天的風光!荒謬!」
  上市貨色,能有總包銷承擔,除非本身貨真價實,否則,被人家欺到臉上來,也是情理以內之事了。
  做人,最要緊是自己爭氣。
  喬夕取起外衣,掉頭就走。
  董礎礎淚人兒一個,坐在梳妝台前,伸開兩腿,連一點得體的姿勢也沒有,活脫脫一個披頭散髮、污糟邋遢的女人。
  我怕看這種情景,怕看女人的尊嚴如此一錢不值,被人拿腳拚命踩!
  值得嗎?以此屈辱,換回十座喬園,也不值得!
  然,人各有志。
  我不知如何安慰董礎礎,一時間語塞,站著走也不是,不走就更覺難堪。
  有人輕敲著半開的房門。
  是湯浚生。
  來者神情尷尬,欲言又止。
  「浚生,有什麼事嗎?」我問。
  「沒有,沒有……喬楓她……要我來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這真是最婉轉的話了,以喬楓對礎礎一向的敵意與鄙夷推測,刁蠻公主派來一個可憐駙馬,旨在搜羅資料,幸災樂禍!
  「沒有什麼事了!你且回去叫喬楓放心好了,小夫妻偶然口角,鬧不成氣候的!」
  湯浚生看了董礎礎一眼,種種悲惻與不忍掩不住又浮了一臉。
  「浚生!煩你到樓下去時,順便囑咐菲傭給礎礎倒杯熱茶!」
  湯浚生點點頭,退下去了。
  不久,菲傭報到。我乘機給礎礎說:
  「我叫她給你調好一缸暖水,洗個澡,好好休息,睡醒一覺就沒事了!」
  真的,半夜裡縱有千愁萬怨,醒來但見驕陽似火,又活了一天,心頭自然無可奈何地寬鬆下來,只好把前事忘掉,重新做人。
  我正擬引退,董礎礎叫住了我:「大嫂!我有句話問你!」
  對方煞有介事,我嚴陣以待。
  「為什麼你我都是女人,喬園以至喬氏,以至外頭世界,總是以你為聖人,以我為賤貨?」
  我望住董礎礎,無辭以對。
  心上並不太高興,我跑來看他們,不等於自投羅網,趟這種渾水!
  董礎礎又憑什麼,向我質問了?
  礎礎說:
  「只不過因為你出身比我好,受的教育比我高!……還有其他嗎?」
  這已經很足夠了!
  我沉住氣,沒有冷笑。
  我如今的表現,其實就是董礎礎想要的答案。
  「礎礎,你別激動,我沒有什麼勝人的地方,硬說有,可能是我的好彩數!」
  認命雖然合理,但把所有的人生際遇推到命運上頭,也有商榷餘地。因為性格經常決定命運。
  董礎礎,我真想告訴你,把自己培植成什麼樣子,是個人本身的努力。人力與命運,絕對可以是雞與雞蛋的問題。你要把不曾盡心竭力所招致的失敗,委諸命運上頭,是不值得同情的。
  最重要的是,公道自在人心。世界上每個人都有朋友、亦有敵人,可是更多的人,其實跟你無仇無怨、無恩無義,而這些決定性的票數,都只會投給他們認為值得支持的人身上!誰在今天不是目光如炬?
  「大嫂!」礎礎又哭著說:「我的好運什麼時候才來?」
  唉!單靠運情,誠如守株待兔。
  她怎麼又不想想有幾多人連投奔怒海的機緣也沒有?又有幾多人仍在燈紅酒綠之中浮沉不定,不知花落誰家呢?
  做人不滿足至此,又不長進如斯,夫復何言?
  多說是認真無益了,董礎礎不是個不會想的女人,她能想到脫離家鄉,想到香江發跡,想到嫁入侯門,為什麼不能想到勉力進修,成功為豪門巧婦?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要努力,環節一斷,前功盡廢。
  以她的性格,日子還是會如此蹉跎下去的,勸是白勸。我的心神感情,亦不值得花在吃力不討好的人與事上頭。
  喬楓對礎礎的評語,也許流於尖刻,卻有幾分真理在。她在翌晨的早餐桌上說:
  「二嫂是真真人心沒厭足!以她的條件,已經超值出售了,自己不改良品種,怎能埋怨通貨膨脹,競爭劇烈,而終於要把她擠出市場之外?」
  喬楓趾高氣揚地大發議論之際,遲到的董礎礎剛好站在玻璃小屋門口,把說話聽得一清二楚。
  同情的眼光只有一個,我留意到湯浚生的表情。
  我快快地喝完一口咖啡,示意喬暉離場,趕緊上班去。
  工作真是寶貝。一句不得以私害公,埋首在辦公室中,忙得人仰馬翻,根本就騰不出空閒去理會人際是非,安之大樂!
  日子又是如此一天天地過。
  喬夕和礎礎三兩天過後,便又沒事人似的,算是雨過天晴也好,算是暴風雨前夕的平靜也好。總之,眼前就是雲開見月。
  只喬暉在一天晚上,擁著我說:
  「眼見東廂事發,益見西廂情重,長基,長基,但願我倆長相廝守,自頭偕老!」
  「沒得肉麻當有趣!」
  說畢,蒙頭大睡。
  每早,回辦公室,定必遍閱幾份大報。
  今天頭條新聞,大字標題:
  「張遜風行賄案結束,被判入獄三載。」
  我呆了一呆。
  之後,按動對講機,給秘書說:
  「給我搭監獄署的劉署長!」
  我抓起了電話,很誠意他說:
  「劉世伯,早晨好!」
  「長基!你好!你家翁盛宴當晚,都沒有機會跟你好好一談,正想約你吃個便飯,你就搖電話來了,真巧!」
  「難得劉世伯有空有雅興,我隨時奉陪。那晚嘉賓不少,我們招呼不周,你別見怪!」
  「世侄女,不說這等客氣話,我跟你父母是老同學,手足一般了!快告訴我,打電話來,究竟有何貴幹?」
  「無事不登三寶殿,很不應該,是不是?」
  「你我何分彼此?」
  「想請你多關照你的一位新客戶!」
  「你跟張遜風有交情?」
  「爸爸落難時,他沒給過我們白眼!」
  「即是說,我和他是同道中人。能照顧過我兄弟的我會盡能力照顧他。」
  「廉記會不會錄音?」
  我們大笑。
  「能給張世伯寫信的,是嗎?」我問。
  「當然!」
  當下,我寫了一張簡短的字條給張遜風:
  轉眼便是三年,我等著替世伯洗塵。長基。
  親手將字條放迸信封,封了口,並交給秘書說:
  「你等下放工,拿去寄掉,別交給寫字樓的行政處郵寄!」
  小心駛得萬年船。我不願意有任何說話傳至喬正天耳裡,給他囉嗦個半死。
  才想起喬正天,他的秘書就傳話過來:
  「主席囑咐,請喬暉先生與喬太今天下午,早點下班回喬園去,有訪客!」
  「誰?」
  「聽說是位姓文的醫生!」
  常言道:「度日如年」,原來真有此事。
  夏日的黃昏,長,而且醉人。
  喬家大宅白屋巍峨,園草青青,盛著餘暉,迎著晚風,有如成熟高雅的貴婦,靜坐山前,教人想入非非。
  喬暉和我准在六時前回到喬園,仍見滿園淡金,儘是落日情趣。
  走到花園去,只見喬正天夫婦端坐在彩色太陽傘不,呷著茶。
  遠遠,喬雪陪著花間踱步的貴客,必是文若儒無疑。
  喬正天春風滿面,給兒媳說:
  「文醫生來看望喬雪!」
  「為此,你要我們趕回來湊熱鬧!」
  此言一出,我才驚覺失儀,可是,奇怪得很,喬正天竟不以為意。
  他還是祥和地解釋:
  「我在希爾頓訂好了四人一席的晚宴,讓你們兩對邊欣賞英國話劇,邊進晚飯,請做兄嫂的,好好協助他們培養感情。」
  「男女之間的感情要順乎自然,未必培養得來!」我斬釘截鐵地答。
  「怎麼會?連我都沒想過,你和喬暉現今成了如此恩愛的夫妻!」
  我登時為之氣結。
  文若儒和喬雪有講有笑地走近來。
  喬雪手上拿著一束雛菊。
  她把花在老父面前揮動,笑著說:
  「香不香?香不香?我們剛摘下來的!」
  文若儒見了我們,連忙跟喬暉握手。
  「喬大太,你好!」
  「你好!歡迎你!」
  「我說過要來看喬園黃昏景致。」
  「滿意嗎?」
  「嗯!在英國,難得黃昏,難得太陽出來走一趟,才一露臉,就隱閉了,頓時變成黑夜。」
  「這也沒有不好,白天是白天,黑夜是黑夜,省得模稜兩可,似是而非!」
  「人生本就如是!」
  「持此論維生者,實在可惜!」
  「坐下來談嘛,別個個都站在那兒!先喝杯茶,再啟程去晚飯不遲。」殷以寧慇勤地招呼著。
  雪雪有意無意地偎倚在喬正天身邊,一派天真爛漫,一臉撒嬌撒嗲的表情。
  這真是不必的,女人在意中人面前,故意扮得更似女人,會有反效果。
  雪雪到底有二十二、三歲了。我比她大六年,卻較之成熟百倍,這是我引以為傲的!
  其間,喬暉竟跟文若儒談得起勁。
  這文若儒,……處處於言談之間考驗喬暉的智慧。他要失望了吧?喬暉並不失禮!
  怎麼我總是心煩氣躁,尤其今天,任何人事場面,看在眼裡,都有負面反應。
  「大嫂也是留學英國的!」喬正天在找話題,結果找了個全世界最齷齪的話題。
  「對,我知道。」文若儒答。
  竟無人提出質疑,我捏了一把汗。
  「喬太太現今對英國還有深刻印象?」文若儒膽敢有此一問。
  「要看哪些地方、哪些情景,有些已迷糊不清了。」
  「多可惜!英國是個有文化、浪漫而值得永記的地方!」
  「你對英國偏愛!」喬雪插口,「我看它又舊又髒,要說浪漫,跟巴黎沒得比!」
  「要看你是否能在那兒碰上風流人物!」文若儒落落大方地看住我:「喬太太求學時在英國,可認識芬士巴利地鐵站?那區有個芬士巴利公園,因而定名,園子雖小,景致不凡。夏天依然綠草如茵,紅花掩映,媲美喬園呢!那年頭,我就住在該區的一條小街,叫奧本尼道上!」
  拿著的咖啡杯,發出輕輕的碰撞聲響。
  「文醫生,說起來,你要見笑了!一自外頭天朗氣清,溫柔浪漫的國度跑回這東方之珠來,人就得全身投入另一種名城生活之中,再無餘情余緒去記憶過去了。年來我的記憶力差透!」
  「你現今還住在那芬士巴利區嗎?」雪雪滿懷興致地問。
  「不,搬了,可常常回那小公園裡獨坐,休息、看書、沉思、散步,做著各種賞心樂事!」
  「長基,你要不要跟喬雪去換件衣服,讓我陪著文醫生說話!」喬暉建議。
  「好,好!大嫂,我們走吧!」
  喬雪半拉半扯地拖住我往大屋裡走去。
  「雪雪!」我叫住了小姑子。
  「什麼事?」
  「我……有點頭痛,不大想去吃晚飯了,你這就跟文醫生去好不好?」
  「大嫂!」雪雪以乞憐的眼光看我,「別掃興呢!等會你和大哥不去,爸爸媽媽代替你們上路,可怎麼好算呢?」喬雪扮了個鬼臉:「老人家有時肉麻得嚇死人!」
  我怎麼說呢?
  「大嫂,就求你這一次,成不成?」
  我很為難,實在頭痛欲裂。
  「要不要我向文醫生給你取點藥,說不定他身上有……」
  「不,不!」我嚇得連忙擺手。「沒關係,別多生枝節了,我這就去吧!可是今晚得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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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14:51 |只看該作者
希爾頓酒店年中經常有這種欣賞英語話劇的晚宴,多是座無虛席。
  我和喬暉間中會來欣賞,誠亦是社交的好節目。很多時趁機請一席商場朋友,聯絡感情。總不成有事相求時,才去叨擾,懂人情世故的,平日就得籠絡,在香港商界之所以忙,也是應酬多的緣故。
  這晚上演的一齣話劇,是環境喜劇,閨房樂之類的題材,我實在無心欣賞。
  沒有存心騙喬雪,我的頭,一直在痛。
  「長基,你怎麼吃得這麼少?」喬暉問。
  「大嫂有點不舒服!」喬雪快人快語,差點連囑她別多說話的一句都爆出來。
  文若儒立即緊張而歉疚他說:
  「要回家去嗎?真對不起,害你不舒服,還要陪我們!」
  「陪我們」三個字頂刺心,我答:
  「我跟喬暉也很愛看話劇的,並非旨為陪你們!」
  「要回家去嗎?」喬暉問。
  「不,剛才有點頭痛,現在好多了。」
  「你在英國時,很喜歡看話劇?」喬雪間文若儒。
  「對,從前走得近的朋友,是話劇迷。我們當年是學生,大清早起來,就抱著早餐盒,跑去誹隊輪票子。在倫敦上映的話劇,全部看過!」
  「最近有什麼好的話劇上演了?」
  「很久沒看話劇了,這些年,朋離友散,誰都是學成歸國,我孤家寡人一個,也懶得上戲院去。」
  喬雪聽見文若儒說自己是孤家寡人,怕要樂透心了。
  話劇一景三幕,演了不及兩小時,散場時才十點鐘。
  我們步出希爾頓酒店。
  喬暉說:
  「車子停在三樓,我駛下來,你們在這兒稍候。」
  他才轉了身,喬雪就給一群走到停車場來的少男少女叫住了。
  「喬雪,喬雪!你怎麼在這兒了?」
  喬雪像螞蟻見蜜糖似,立即飛撲過去,跟那些年輕人打打笑笑,鬧作一團。
  只剩下文若儒陪我站著。
  「我們很久不見!」他說。
  「才在上星期喬園之宴見著了。」
  「你知道我指的是英國別後!」
  「相見不如不見!」我垂下頭來。
  「你生活如何?我一直掛念你!」
  我默然。
  「你現在愛喬暉?」
  「他是我的丈夫。」
  「你不想回答我的問題,是我問得無聊,抑或無言,算是給了我最佳答覆。」
  「一言難盡!」
  「我們找個機會見面細談,好不好?」
  「不方便!」
  「長基?……」
  「喬雪走回來了!」
  喬雪總是笑容滿面,什麼時候,她始知愁滋味?但願她永不知道!
  車子先把文若儒載回香港大學薄扶林道的教授宿舍,他暫住那兒半年。
  回到喬園來的三個人,怕始終是喬暉最有福分,三分鐘光景就己入夢鄉。
  我仍倒在床上,過我無淚、無眠、無夢、無言的一夜!








第6節

  星期天比較開心,最低限度,不用准七時半爬起床。
  喬家的早餐大會,也在星期日休息,各房人等可以在自己樓頭享用早點。
  喬暉習慣早起,先陪喬正天在網球場上運動一小時,父子才進早餐。
  這些天來,一直睡得不好。故此,這個星期日我額外地起晚了。
  披衣而起,吩咐菲傭把早餐開在睡房的露台上。
  邊喝咖啡,邊眺望花園,仍是喬家父子在網球場上玩得痛快。
  這邊游泳池旁,競是湯浚生陪著董礎礎,兩個看似談得投機,礎礎不時仰首大笑,她這個動作有種莫名的吸引力,或許直接點說,有種騷態,教人難忘。
  想他們倆必是有點同病相憐,因而頓成莫逆。這其實是順理成章的事,只是……
  我心頭覺得有點怪怪的。老覺得喬家的姑爺和少奶,不應走得如此近,有礙觀瞻。
  有時,自問頭腦古板得追不上時代人情,有修正之需要,好像文若儒約我見個面,有何不可呢?
  舊情已逝。然,交誼仍在。故意躲著、避著,所為何由?
  奠非我信不過若儒,抑或,我其實信不過自己!只有作賊心虛的人才要迴避。
  我若光明磊落,就應該大大方方。
  心上想念的人,立即就在眼前。我放下茶杯,擦了眼睛,果見喬雪把文若儒迎入園中。
  一大清早,就來了嬌客。
  這文若儒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究竟他心目中渴望求一見的人是喬雪,抑或是我?
  是我又如何?是喬雪又如何?
  答案顯然仍能左右我的感情思想。就在此刻,我已坐立不安。
  回到睡房去,攤在床上,望著高高的天花板發呆。
  英國的古老大屋,天花板也是高高的。
  那年頭,若儒老是嚇唬我,說英國房子老,天花板裡頭全是空心,住了幾窩老鼠。萬一有哪晚風大雨大,屋頂受了震盪,天花板塌下來,那些老鼠就會得掉到我們床上去!
  嚇得我呱呱大叫,立即躲進若儒臂彎裡,把一張厚厚的棉被,由頭到腳地緊蓋在二人身上,如臨大敵。若儒擁我在懷,樂得哈哈大笑。
  若儒比我大七年,我在倫敦大學念一年級時就認識了他,其時,他已在聖瑪利學院畢業,當了醫生。
  奧本尼道的小房子,是若儒租下的。
  我們相戀後,很順理成章似的,晚晚都留宿於此,宿舍的房間實則虛之,囪白交費用,免得父母根查。
  若儒老是給我在被窩裡講故事,講那些醫學院的故事,總之,我們有永遠說不完的話題。
  有一夜,外頭一定是星光燦爛的。可是,我們看不見,還是恩恩愛愛地擁住一床棉被,把頭伸到被窩外去,看著火爐紅艷艷,發出卜卜的聲響。若儒突然伸手把我的臉扳過來,我們面對面,良久……
  「嫁給我好不好,長基?」
  「不嫁!」我開心地搔搔頭。
  「真的不嫁?」
  「不!」
  「我叫天花板內的老鼠下來咬你!」
  「你敢?」
  「當然敢,為了娶你,什麼事我不敢做,你要不要試試看?」他作勢起床。
  我作勢惶恐。
  「不!」
  「那你是嫁還是不嫁!」
  嫁,嫁,嫁!心上背了千百萬次!
  然,顧家噩耗傳來,吹散小樓春夢!
  若儒抱住我,哭得像個大男孩!
  我,反而一夜之間成長!
  不回港去力挽狂瀾,何以報親恩?
  我斷然決然,誓不言悔!
  造物弄人,為何對苦苦營生,安於命運的我,偏要如斯作弄!
  文若儒為什麼要出現喬園?
  萬一,萬一真有那麼一天,北面樓閣,喬雪與他雙宿雙棲,我何以為人?
  這有什麼打緊呢?我既以喬暉為夫,若儒當然也可以喬雪為婦。若儒豈會終生不娶,他娶的不是我,那就娶什麼人也沒有大關係了。
  我必須強逼自己從這方面想去,是不是?
  下樓去吧!
  早晚要面對的困境,要克服的為難,何必逃避?
  這麼多年,我顧長基連山崩地裂、槍林彈雨都頂著挨過去了。如今一段破碎得了無餘剩的情懷,真會如此棘手,難以收拾?未必!
  何苦低估自己的能耐?何苦高估別人的魅力?
  走了一半樓梯,忽又止了步。
  最愚蠢的行為,莫如無端端為自己添個戰場。人生的考驗,無日無之,我自投羅網,去證明些什麼?又證明給誰看了?
  最要交代的人只有自己。
  如果真正心靜無波,不一定要以人情環境作見證。
  別是給自己一個借口,乘機又跟若儒見多一次。
  我走回房間去了。
  直至傍晚,我看書看得累透。
  喬暉問:
  「為什麼一整天躲起來,不到外頭走走?」
  「懶!」
  「我以為這個字跟你絕緣。」
  「世間大多逼不得已,只是你粗心大意而已!」
  「來,做完運動,你會精神百倍。」
  我差點問出聲:那姓文的還在喬園嗎?想想,不問也罷!我要生活如常。
  於是,換了泳衣,搭件泳袍,跟喬暉走到園子裡去游泳。
  一連整個鐘頭,游得筋疲力竭,爬上岸時,躺在太陽椅上,動彈不得。
  怎麼不見文若儒?我回顧喬園,連喬雪的影子都沒有。
  不期然地,有半點失望。
  喬暉說:
  「快淋浴更衣去,等你吃飯!」
  「在我們屋裡頭吃嗎?」我問。
  「你拿主意吧!反正各人都返回自己地盤了!」
  「喬雪呢?要不要把她叫來我們處一起用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意識地要刺探她、以及文若儒的去向。
  「不用了吧!她才跟那文醫生走回北屋去,自有他們倆的小天地!」
  好一個晴天霹靂。
  我想都不想,突然對喬暉下令說:
  「你去把雪雪和文醫生請到我們屋裡來吃飯吧!有伴!」
  喬暉還有點遲疑:
  「不好騷擾他們吧?」
  我苛斥道:
  「什麼騷攏不騷擾?你這話離了譜,他們躲起來幹著見不得光的事了嗎?炔去!告訴他倆,今晚我親自下廚!」
  整整六年,我未曾試過走進廚房去,洗手作羹湯。
  今天如此例外,連管家三嬸都驚駭他說:
  「大少奶奶,你原來能燒菜!」
  「念大學時,在英國天天煮!」
  「這叫能文能武呀!喬家祖先真棒!有媳若此!可惜老爺和奶奶今兒個晚上有應酬,否則嘗到你的廚藝,一定讚不絕口!」
  「生疏多年,怕不成樣子了!」
  「識做又肯做就已滿分了,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養出一些人好食懶做,好高騖遠,一些人卻知書識禮,知進知退!」
  我當然明白三嬸所指,但沒有再接口了。對下人總得有個規範禮數才好。如果不知分寸,一時高興,跟她扯是拉非,成何體統。
  我做了四個小菜,捧到飯廳去。
  飯桌旁邊,老早坐定了喬暉、喬雪兄妹,以及在喬家勾留竟日的文若儒。
  「大嫂,我從沒想過你會燒菜!」
  我對喬雪說:
  「你大小姐從沒想過的事可多著呢!」
  文若儒望著我,似在忍笑。
  「長基,你留英時學的手藝嗎?」喬暉伸手夾了一箸菜,吃得津津有味。「為什麼從不下廚?」
  「做人做事要講際遇!」我答。
  「喬太太,我是有福了,原來這六年,你從未下廚顯身手!今兒個晚上,如此例外!」
  我猛然清醒過來,臉上一陣滾燙。
  我的天!整日翻來覆去地苦苦掙扎,結果,好沒由來的,就為了突然侵襲心頭的一陣酸風妒雨,亂了陣腳,差不多原形畢露。
  我一不做二不休,答:
  「款待喬家嬌客,額外用心,理所當然。難得文醫生竟日留在我們家,陪著雪雪暢談!」
  「難得跟自己喜歡見的朋友聚在一起,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有心人的一席話,聽在無心者耳裡,很容易誤解了,得出個離題萬丈、始料不及的效果。
  竟見喬雪突然漲紅了臉,微垂著頭,拿筷子撥動著飯碗裡的飯。她哥哥傻乎乎、笑吟吟他說:
  「傻孩子,吃飯呀!大嫂專程為你燒的菜,還不多吃!」
  「不是在吃嘛!」
  我心上暗暗呼冤慘叫。
  凡事未經精打細算,謬然輕舉妄動,就只會得不償失。
  一頓飯,於我,淡而無味地用畢。
  我是吃得最少的一個。
  喬暉奇怪地追問我為什麼胃口奇差?
  文若儒輕輕地代我作答:
  「一般人忙碌地燒完一頓好菜,自己反而食不下嚥!」
  唉!我承認輸了這一仗!
  一整天,活在自我重重矛盾的痛苦之中,終於還是讓亂紛紛的感情控制了行為,縱然未必人盡皆知,至少,我向自己就難於交代。
  至於文若儒,六年前,有一個早上,他在床沿看我憨睡,我才伸一伸懶腰,喊著要起床了。他就說:
  「別騙我,還得待起碼二十分鐘,你才會轉過身,再磨多十分八分鐘,才起的床!」
  果然如此,若儒說:
  「此生此世,你打一個呵欠,我也能知道你的反應和用意。」
  想來,他當知我今天的折騰與心意了。
  因而,晚飯的下半場,我默然。
  文若儒告辭時,把一個名片留給喬暉。喬暉順手交給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放在手袋裡。
  一宿無話,轉眼又是明天。
  喬夕最近頗為眉飛色舞,「怕是因為把德豐企業上市的總包銷搶到手的緣故,德豐企業集資數目空前龐大,市場當然轟動。
  記者招待會上,喬夕在喬氏企業的太子黨簇擁之下,聲勢凌厲。對於德豐申請上市,現今無人會投不信任之一票,只在辦理例行手續,等交易所批准,於是分包銷的角色,在市場內一如熱餅,非常搶手。喬夕更引以自豪。
  湯浚生隸屬喬夕管轄部門,名正言順地機構客戶一把抓,記者招待會上,喬夕竟沒安排浚生出席。
  別以為這等小節不重要了,當事人縱使無心,旁的人總愛撩是斗非,難得掌握一點蛛絲馬跡,還不趁機借題發揮:弄至滿城風雨而後己!
  這些敏感情景一旦看在記者或喬氏中人眼內,二太子與浚生不和的消息,定必不脛而走。
  曾參殺人的故事,認真恐怖。一傳十、十傳百,終於繞幾個圈子,傳回當事人的耳朵裡,就會得起化學作用,無事生非,夢幻成真,認真冤屈!
  我其實老早就把喬夕拉到一邊去,說:
  「喬夕,我不用出席記者招待會了,反正有喬暉在,也就可以了,我的位置轉給浚生,有很多分包銷的合約,都靠他努力爭取得來的。」
  「德豐企業還愁沒有分包銷呢?只怕喬氏要人跪下來叩個響頭,才能分一杯羹,願者上鉤,還要大排長龍!究竟是誰帶摯了誰?」
  「喬夕,有風不宜駛盡帆!」
  「我自問不如你八面玲嚨,思前想後!」
  這真叫好心著雷劈。
  人際關係偶一疏忽,後患無窮。
  我吞掉喬夕這口氣不難。最糟糕還是湯浚生偶然聽了那些太子黨狐假虎威,說:
  「小湯他算老幾?夕少會放他在眼內!再本事還不是姓喬的人!我看他在喬氏的地位,僅僅凌駕在婊子之上!」
  這等人,若在我顧長基的手下,定必格殺勿論。什麼叫見高拜,見低踩,此之謂也!這還不只正牌「食碗麵反碗底」,連他們力捧的喬夕面子,都有意無意地撕下來。說什麼董礎礎也算是個名正言順的喬夕夫人,輪不到這等小人妄議!
  喬夕有他父親的專橫,卻無他父親的本事;正如喬暉有他母親的純厚,卻無他母親的智慧。
  正躲在辦公室內生悶氣,有人叩門,走進來的正是喬家人。
  雪雪一個箭步走上來,雙手托著腮,翹起屁股伏在我辦公桌上說:
  「大嫂,大嫂,我有事要跟你好好商量!」
  「喬雪,現在是辦公時間!」
  喬雪看看表。
  「都差不多午膳時候了,你且提前歇一歇,跟我去吃個早飯,回頭再行努力,成不成?」
  「還有近一個鐘頭才一點。」
  「你一點半回來再接再厲,更能專心一致,省得被閒雜人等,例如我,不住騷擾。」
  言之有理。這小妮子蠻聰明,對付人自有一套。
  我們就近到酒店的咖啡室去,看喬雪的樣子,她志不在吃。
  「什麼事了?雪雪!」
  「大嫂!」喬雪把聲浪壓低:「我想得清清楚楚,事態發展得極其嚴重!」
  「什麼?」
  「我真的戀愛了!」
  我的天,戀愛是雙方面的!喬雪必須弄明白這回事!
  我由她發揮下去。
  「大嫂,我從小就有很多男朋友,數之不盡,在香港、在法國,中國人、外國人,總之林林總總,可是,那不是戀愛,絕對不是。」
  「你怎麼劃分呢?」
  「最低限度,從前的男朋友,跟他們見面時鬧得開心,見不著了,亦無所謂。」喬雪的手向我一攤,真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可是,現在你老是想著要見那文醫生,是不是?」
  「大嫂,你怎麼知道是他?」
  「還有誰呢?你大嫂並不愚蠢!」
  「大嫂,你簡直蓋世聰明,我找談心的對象找對了!」
  唉!我長歎一聲。
  「看來,你也直覺地認為文若儒值得我去愛!」
  「雪雪,別說得過分嚴重,你認識他的日子太短了。」
  「已足夠了,驀然回首,那人竟在燈火闌珊處,就是我和他相對的一刻,那個眼神,肯定一切,主宰命運!」雪雪說得非常投入:「大嫂,我切實地告訴你,若儒不單開始活在我的心上,且活在我的作品之中!」
  「你的作品?」
  「我在影畫週刊上的詩與畫!」
  「哦!」我茫然地應著,壓根兒就忘了這小妮子有藝術方面的發展。
  「大嫂,我每一分一秒都想著他,夜裡、清晨、正午、黃昏,無時無刻。他實在漂亮,樣子漂亮,品性漂亮。要我來畫他的話,我會把他畫成個玉樹臨風,文質彬彬的俊男,那種不食人間煙火,世外逍遙的氣質,似非來自這個社會,這個時代,跟他在一起時,有超凡脫俗的感覺……」
  雪雪不但能畫畫,也能作文。
  手法高下,則另議。
  不會有多少人有機會領悟到有情敵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讚揚心上人種種的那滋味,比打翻了五味架還要胡混。
  「大嫂,怎麼你不作聲,給我一點意見好不好?」
  「你要什麼意見?」
  「你看我是不是戀愛了?」
  「雪雪,請謹記戀愛是雙方面的一套行動,不是單方面的綺思!」我終於開門見山地對喬雪說了最想說的一句心裡話。
  「你是說我在單戀文若儒?」
  我沒作聲。
  「他待我蠻不錯的,我並不算過分敏感!」
  「那就不成問題了,是吧?」
  「也不見得,我……我看最正確的剖析是,他若即若離,似是有情,又似無情,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我很苦惱!大嫂,真的,現今吃不下、睡不甜,老造亂夢,除去想他,什麼也提不起勁了!我才來問你,可有靈丹妙藥?」
  「華佗再生也難治男女私情,局外人無法幫你!」
  「可是,大嫂,你不幫我,我就完蛋了。我真的不知道何以自處。要向他坦白,甚至採取些什麼行動呢?這些天,他卻不來約我了,我搖電話給他,他語氣還是蠻好的,耐心地跟我談了近半小時,對喬園的人事都表示關心,還說,有空就再到喬園來看望爸媽,又說改天得回謝大哥和你!可是,可是……我怎麼說呢,總之,我們整個星期沒有見面了,我很想念他!」
  我聽著,完全不知所措。
  「大嫂……」
  雪雪哀求。
  「雪雪,我不曉得如何教你。總之,姻緣天訂,如若有緣有分,自會聚在一起,不必強求,更不必委屈自己的尊嚴!」
  再成功的宣傳推廣術,都比不上貨真價實,再加市場需求而造成的暢銷更值得驕傲和安慰。
  女人固不宜割價求售,更不必刻意推銷自己。
  我並非阻礙雪雪的發展,我是怕她泥足深陷、難以自拔,屆則,我要負上雙重責任。
  心裡吶喊,文若儒,請速離港!
  我真的怕,怕喬家有日知道若儒心裡有我;怕若儒在港蹉跎下去,演成悲劇;最怕還是我禁耐不住,心要飛越喬園,墮落塵網!
  若問我成功之道,是自知極限。這一大優點,幫助我年來易於刀來劍擋,水來土掩!兵家口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喬雪說,她想念若儒,已至魂牽夢縈。
  誰個心下有情,期待眷戀的人不如是。
  這些天來,我盡量推掉應酬,晚飯後老躺在書房內閱讀。唸書是心性固本培元之術,很能幫助自己心平氣和應付人生的不測巨變。
  今晚飯後,喬暉約了三位朋友到喬園來打夜波,幾場雙打網球賽就能把整夜光陰消耗掉。
  我如常地半臥在書房的貴妃床上,捧著唐宋詩詞,看第九十次或以上。
  喬園的內線電話響起來,我伸手接聽,對方是湯浚生。我問:
  「有什麼事嗎?」
  「我能到你屋來小坐一會嗎?有事情請你幫忙!」
  「好!我在書房!」
  湯浚生面色蒼白,神情凝重,雙手互握,顯然地緊張。
  「浚生,什麼事?」
  「大嫂,幫我一個忙,求你!」
  「你說說看!」
  「我現在必須出去看望一位朋友,一位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他整個人微微抖動,可見這個朋友對他的重要性。
  「喬楓她一向多疑,如果我坦白跟她說了,她必然不准我踏出喬園半步!」
  「你朋友是個女的!」
  浚生點頭,他那張本來端方好看的臉,扭成一團,濃眉不展,目光呆滯。
  「大嫂,你信我,我跟她並沒有什麼了!至少自跟喬楓走在一起,已成陌路,可是……」
  我想起文若儒。
  「大嫂,我重複,我只想去看看她,我和她再沒什麼了!求你幫幫我,跟喬楓說是我跟你有公事應酬,要出外!求你!」
  這一定是他們倆的非常時期,我應該幫他嗎?
  都來不及細想了,我當下點了頭,就匆匆回房裡更衣去。
  這不能算對喬楓不起,要不是她加諸於丈夫身上過分的思疑和約束,浚生不用我幫這個忙!
  我跑到園子裡去給喬暉說,收到加拿大長途電話,有位田土廳的大官過港、只留這一晚,要跟我見面商議哥倫比亞省內高吉林的發展計劃,不好掃他們打球的雅興,我讓浚生陪我走這一趟。
  喬暉千多萬謝。
  喬楓當然也深信不疑。
  在喬園門口,剛跟回家來的喬夕夫婦碰個正著。我看見董礎礎挽著她丈夫的臂彎,心頭沒由來地寬鬆下來,跟湯浚生上了座駕,絕塵而去。
  我開的車,問:
  「到哪裡去?」
  浚生給了我一個醫院的地址。
  我不是不暗暗吃驚的,但沒有追問。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浚生說:
  「多謝大嫂!」
  「何時來接你回家呢?」
  「有沒有辦法聯絡你?」
  我攤攤手,說:
  「我現在都不知道要往哪兒去。要想個辦法把自己收藏得密實一點吧!」
  「可否到什麼好朋友家中暫坐,也許,我要在醫院逗留好些時間,我打電話給你!」
  我默然。
  打開了手袋,把文若儒家中的電話念出來,囑浚生抄下:
  「如果你辦妥事了,走出醫院大門還不見我的車子,你試試搖這電話,看我在不在?」
  浚生匆匆忙忙下車走進醫院去。
  我真要看望文若儒嗎?
  天賜良機!多麼漂亮的借口,天衣無縫地讓我向良心交代。
  車子老早急不可待地駛向文若儒的居所。
  我告訴自己,不能坐到公眾場所去,諸如酒店大堂、餐廳等地方,萬一給熟人看到,口供就不對了,我和浚生同謀被識穿,非同小可,半點風險都不能冒。
  我沒有什麼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可共這種患難。再下來那幾個平日談得來的同事,連他們的電話亦沒有隨身帶備,我只知某某人住在某大廈,總不成逐個單位尋訪,甚而,我娘家亦無人在港。
  所以理直氣壯地全速前進,車子已停在文若儒住所樓下。
  那是香港大學依山而築的教授宿舍,小車路迂迴地直上山腰,想來居於此,亦能享受青山綠水的幽靜雅致。
  我把車停在訪客車位內,下了車,仰望這幢大廈。看看手中名片,文若儒住三樓。
  要上去看他嗎?我等待這機會多久了?
  才跟喬雪說,情緣不可牽強,女性尊嚴有絕對維護的需要!
  我如何對人對己好好交代?
  當然,此來我只想二口六面跟若儒講清楚,不可有絲毫為我而留港的心,他要喜歡喬雪,有絕對自由,要不喜歡,別令她神魂顛倒!
  我此行目的並非為續情絲!
  然而,我能這麼肯定?
  算了,別自欺欺人,我還是回到醫院裡去等湯浚生,別惹另一重恩怨。
  重開車門,無奈地繫好了安全帶,正在發動引擎,打算離去。
  「為何過門不入?」
  文若儒驀地出現,打開了車門,望住我。
  「對不起,嚇你一跳,你沒鎖車門,我在露台看見你下車,正準備倒履相迎,沒想到你三心二意!」
  文若儒沒有重新關上車門的意思,我只好下車去。
  什麼解釋在此際已屬畫蛇添足,我只輕描淡寫地答一句:
  「我路過,本來想著有事跟你商量。」
  「相請不如偶遇,就請你來看看我這居所!」
  我默然地跟文若儒上了三樓。
  房子頂寬敞。奇怪的是一屋的傢具裝飾都整齊雅致,並不似暫時格局。
  文若儒莫非有長居香江之打算?
  我正好以此打開話匣:
  「若儒,你不打算回英國去了?」
  「心裡太多矛盾,拿不定主意!」
  「凡事總有個了斷!」
  「你來此的目的就為勸我走!」
  「如果你認為我還有這番資格,我希望你回去!」
  「六年了,我未曾騷擾過你!」
  「請別如此說!」我是心痛的。
  「這些年來,我不斷後悔,當年不應該讓你走,只因為我不夠堅強肯定!」
  「不,若儒,你知道我並無選擇。」
  「你並無選擇,是因為我沒有誓無返顧地向你提供多一條出路。我只順應著環境,順應著你的意思,沒有想過我們本身幸福的重要。這些年,我驚覺了!」
  「所以你回來?」
  「正如你等著今晚有件什麼事發生了,可以令你名正言順地來看我一樣!」
  我大聲喝斥:
  「若儒!」
  房內剎那間一片靜謐,靜得如此孤寂、無奈、可怖。
  我們驀地相擁在一起。
  兩顆復活的心,連著、印合、融和。
  「若儒,喬雪愛你!」
  「她也愛星外來客!凡是非我族類,她都會有新鮮感,那不是愛,是找尋刺激!」
  「你推得一乾二淨,借口與技巧都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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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16:19 |只看該作者
 「不,我只是不隨便把責任攬上身,這種態度跟推卸責任一樣嚴謹重要。」
  「可是,別利用她的感情到喬園來!」
  「只為見你!」
  「你好自私!」
  「我不否認,這六年的淒苦,我嘗透了。我的生命裡還會有很多個六年,不能都如此悵然若失地過!長基,我無法不自私!」
  「若儒,你回英國去吧!」
  「你呢?」
  「你看過喬園,我還能怎麼樣?」
  「你愛喬暉?」
  「他是我丈夫!」
  「你愛他嗎?」
  「我有責任!」
  「六年前,你對父母有責任,六年後,你對丈夫有責任,再六年,你可能對喬氏的下一代有責任,只為你愛他們,可是你也愛我,為何厚此薄彼!」
  「若儒,你怎麼變得如此強辭奪理!」
  「因為我比從前更肯定!來,你隨我來!」
  若儒拖著我手,走進他的書房,把我帶到書架之前。
  「你看!」
 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相架,放著我在英國求學時的照片,有一張跟我辦公室內書桌上放的一模一樣,攝於奧本尼路的大街上。
  「看清楚了嗎?」
  若儒又拉起我,走進他睡房去。那床上……
  我撲過去,緊緊地抱著那久違了六年的毛毛狗熊,抱著軟綿綿的它,疼了又疼。
  這毛毛狗熊,原是那年聖誕,我和若儒走在維津街上,兩人停在那家全歐知名的大玩具店HAMSLEY櫥窗之前,一齊發現了的。毛毛狗熊那蠢笨可愛的造型,把我們迷住了。
  若儒就活像剛才拖住我走進書房睡房來一樣,把我帶進玩具店去,買下毛毛狗熊,作為我的聖誕禮物。
  回港匆匆,沒把它帶在身邊。
  沒想到有重逢的一天!
  我淚盈於睫!
  「別教我們再分離了,好不好?」
  我猛地搖頭:
  「不,我辦不到,若儒,太遲了,太遲了!」
  「在重逢之前,我也覺得太遲,現在不!」
  我不住地哭!
  「我是為喬雪的幸福而來的!」
  更不能來了,就連喬暉的幸福都一起葬送掉!
  「長基!」
  若儒用力地握住我的雙臂,不讓我逃掉似的。
  灼熱的眼神望向我瞳眸深處,像把我通體燃燒起來,避無可避。
  腦海翻騰著分離的那晚,小樓之內的淒惶綺麗,傷心人的絕望眷戀,一幕一幕,驚心動魄,心膽俱寒……
  若儒深深地吻住了我……
  六年前與今晚,都是那同一感覺,我但願在此刻死去!
  驀地,石破天驚,床頭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若儒放開了我,接聽。
  「對,請稍候!」
  若儒把電話遞給我。
  「浚生嗎?……好,我這就來接你!」
  「湯浚生?」若儒間。
  我點點頭。
  「我得走了!」
  「家裡有急事?」
  「不,他本人的私事,喬園之內沒有相幫的人,只好找我!」
  我站起來,整整衣衫。
  「你要走了!」
  我點點頭。偶爾從房中的鏡子見到自己,臉還是紅通通,滾熱得一如火山爆發的岩漿,羞愧莫名。
  快步走出客廳,若儒開門送我到車房去。
  「我們什麼時間再見呢?」
  「讓我想想!」
  汽車絕塵而去。
  一路上,我還心驚肉跳,有種逃離魔掌的感覺。
  魔掌當然不是文若儒,而是心內衝破道德禮教桎梏的慾望。
  今夜,我才醒覺這個罪惡的意念老早深印我心,揮之不去,伺機發作。
  汽車駛回醫院,已見浚生站著等候。
  他面如紙白、兩眼紅腫,形容憔悴得教人吃驚。
  我來不及想念自己的憂傷,安撫自己的衝動,直覺地認為浚生所遭遇到的惶惑與困難,較我尤甚。
  「浚生,你要不要到餐廳去飲杯熱茶,才回家去?」
  我意思是,他這副樣子會把喬楓嚇死!
  浚生擺擺手:
  「給我買一杯飲品即可!」
  我開車到附近的超級市場,弄了一杯咖啡,再把車子開到近喬園的林蔭路上,停在一旁。
  浚生喝著咖啡,面上回復一點血色。
  我沒有問任何問題。
  幫他的忙,無須要求以他的故事回報。
  也許,我沒有好奇心。
  又或者,我本身的故事已夠我受,再承受不起其他的悲涼橋段了。
  是浚生自己先開口的:
  「她死了!」
  我不是不震驚的。
  「我從前的未婚妻!她死了!」
  我輕呼一聲,連一句人死不能復生的安慰說話都不知該不該說。
  「自殺!」
  「我的天!」我終於忍不住失聲驚呼。
  「過了這許多年,她仍然愛我,仍然放不開,仍然覺得生不如死……」
  我嚇得手足酸軟。當然地立即想起若儒。
  不!千萬不要!
  「是我辜負她的。」湯浚生喝掉了最後一口咖啡,回一回氣。
  「當年,當年,我要向上爬!你出身富貴之家,不知道貧窮人的苦楚。我自幼父母仳離,家無隔宿之糧,母親名符其實地賣肉養孤兒,我一直未被人重視過!不論我的學業成績多好,周圍的人老是能發掘各種攻擊我的理由,最作興拿我的家庭背景作為借口,人們原來這麼容不下別人的風光!」
  我完全同意。這就是社會上鬥爭永無休止之故。十億元身家的富翁被認為未夠斤兩,於是要爬上百億,到了那光景,輿論仍然認為入流者身家應以美金計算!這就是容不下別人可觀成績所致。
  我同情手無寸鐵去對抗這等憎人富貴嫌人貧的年青人,諸如湯浚生。
  「我再成功,都擺脫不了那個家庭背景、那個社會階層,我恨透了。於是,我立心娶喬楓!……」
  喬園之內,沒有人相信湯浚生娶喬楓是為了真心相愛。連顧長基嫁喬暉都有附帶條件,你情我願,何罪之有?
  「浚生,沒有人會怪責取笑你!」
  可是,你們不知道,我背棄了一段情緣,我將對一個純良女孩子說過的山盟海誓,拋諸腦後!」
  「她如今死了?自殺?」
  「是的,她忘不了愛與恨,忘不了曾受的屈辱,我曾使她懷孕,因我不娶她而墮了胎,連一點值得奮鬥的希望都沒有了,故此決定尋死!」
  我望出車窗去,開始下著毛毛細雨,車窗迷糊不清,郊外黑漆一片。
  「大嫂,我是不是罪該萬死!」
  我沉默半晌。答:
  「世上類同的可悲之事何其多,不必自我深責,既不能起死回生,使生者難堪,也屬不必!你何苦糟蹋自己!」
  我竭盡所能說開解的話,不知是為安慰他還是為鼓勵自己!
  「浚生,我們回去吧!總是要回去的,喬園已是我們的家!」
  「大嫂,你比我堅強!」
  「不,你會渡過難關的,多少哀愁都已如昨日死,別辜負了從前的努力!昨日的是非,記在心頭足矣,不必翻出來折磨自己,對仍要生存下去的人,只好如此!」
  這一夜,喬園之內,起碼有兩個不成眠的傷心人。
  我蟋伏在床上,盡量地跟喬暉保持了距離。
  我不要他碰我,我也決不去碰他。
  這種心態恐怖死了。
  究竟喬暉還是我丈夫不是?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了?
  喬暉無罪,若儒無辜,我又不能無情無義!
  怎好算了?怎好算了?怎好算了?
  一千一萬個無可奈何,伴我度長夜,至黎明。
  早餐桌上,我特別留意湯浚生的面色,他肯定是一夜無眠,雙眼凹陷,臉色還是蒼自。
  連家姑都覺得這個女婿有點異樣,說:
  「浚生,你睡得不好了,是嗎?一臉倦容!」
  「沒什麼,媽!」
  「生意上有阻滯?」喬正天立即關心到喬氏業務上頭。
  「沒有,沒有,這陣子無端端地睡不熟!」
  「浚生,你多點運動就不會有這個毛病!今晚回家來,我跟你打場網球!」喬暉建議。
  「大哥,別浪費你的心思了,我看浚生是有什麼心病吧?心病一般還須心藥醫!」
  喬楓真是個厲害角色,女人在感情上的敏感程度之高,可以屬於特異功能之一種,是誤打誤撞,抑或有跡可循,不得而知,總之不時靈驗,信不信由你。
  我不是不為湯浚生著急的,只好立即找說話打圓場:
  「昨晚我也不大好睡,定是跟那加拿大官員邊談邊飲,混雜地灌了不同類型的酒到肚子裡,頭有點脹痛,可又沒醉,弄得一整夜半睡半醒,不明所以!」
  浚生沒有再說什麼,向我投來感謝的眼神。
  家姑情急地建議:
  「要真還有不舒服的話,就別上班,好好躺一天吧!」
  「不,不,公司裡頭的事務多著呢!」
  浚生慌忙謝過好意,頭一個就起身上班去了。
  香港商場上根本就沒有告病假這回事,誰不是分秒必爭呢?只一天不上班,便會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際遇,何必冒此風險?眼見初出道的一些孩子,一個月裡頭可以病上三五七天的,差不多肯定此人早晚被踢出局。無他,身體健康、意志強橫,是辦事成功的基本因素。各式各樣的生活困難,都必須以各式各樣的心智手腕予以克服。
  人在江湖,重重疊疊地身不由己。









第7節

  回到辦公室去,才坐下來,秘書就把張小咭遞到我跟前來,說:
  「附在那束送來的花球上的!」
  我赫然驚心!
  隨即望見一大蓬一大蓬的繡球花,插好放在辦公室一角的茶几上。
  敏慧好奇他說:
  「到哪兒去找這種繡球花作禮品呢?香港都不流行這種花!」
  我沒有答,不敢答,怕露出馬腳。
  接過小咭,放在跟前,也不拆,就囑咐敏慧替我回幾個電話。旨在把她支使開去。
  敏慧把辦公室的門帶上後,我皇著牆角的一蓬蓬繡球花發呆。
  連香港花店都不作興售賣的繡球花,在倫敦遍地都是。一條奧本尼道,兩旁的住宅,前園都栽種了粉紅乳白、淺藍淡紫的繡球花,每朵都圓鼓鼓,精神飽滿的,時而迎著清風,時而沐於細雨,天天跟路過的人親切招呼!
  繡球花並非矜貴花種,在英國普遍得不能再普遍了,可是,我們獨獨愛它。
  為什麼?
  若儒對我說過:
  「因為繡球花像你,平易近人,沒有不必要的驕矜傲慢,可望而不可即!把它安種在什麼環境裡都能快高長大,生命力之強勁,使護花使者周時鬆一口氣。」
  我也但願自己像一蓬繡球花,活得隨和、圓潤、飽滿、生就一種蓬門麗質,屬於普通人家的安樂祥和與舒泰。
  我把小咭打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一錯不能再錯!
  我隨即把小咭合上了。
  那句話就如暮鼓晨鐘,敲得我眼花繚亂,驚心動魄,無所適從。
  若儒,若儒,如果當年嫁進喬園是錯的話,如今不能再錯,並不一定就等於我倆可以遠走高飛,改錯遷善,有可能是叫我們咬緊牙關,讓從前的種種,隨風而逝!
  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天下間有容得下我倆雙宿雙棲之地,卻難覓安置道義良知之所。
  生命中只有似水柔情的年代,於我,已成過去!
  敏慧從對講機傳話過來,說:
  「麗莎史提芬議員的電話!」
  我稍一定神,接聽了:
  「長基,我打電話來提醒你,這個週五,到舍下來吃頓晚飯!」
  「對,對,我沒有忘記!」
  「你和喬暉送來的古董花瓶,正好放在我新居客廳的正中,接受著各親友的讚美,也太破費了!」
  「難得你喜歡呢!是喬暉親自挑選的!」
  「怎麼秘書告訴我,喬暉週五不能赴會呢?」
  「對,他這個週末要到新加坡去一趟!」
  「你不同行?」
  「我懶!」
  「是放心喬暉而已!像你這般人才,打著燈籠尋遍香江也找不著,喬暉視你如至寶,小別勝新婚,敢情好!我就等著見週五跟你談個暢快了!」
  這個週末也許真會暢快一點,我自知心有千千結,越結越緊,有喬暉在身邊,往往更加添一度無形壓力。
  其實,我並不討厭喬暉,從小到大,都不曾如此。嫁後的我,對他更有一分溫柔如綿的憐惜,一為欣賞他的純良忠厚,二為到底有肌膚之親。
  然,這些日子來,我看喬暉,竟有許許多多不稱心,不如意。
  就算在生意處理上頭,我都處處地嫌他畏首畏尾,短視淺見。
  我本來有個好習慣,絕不在同事跟前發喬暉的脾氣,我視給男人留面子是女人的天職,跟相夫教子同等重要。
  現今跟男人在商場上平起平坐的女人,其實不自覺地承受著男人表面上的寬鬆讓步,他們大多都肯在言談方面給女同事留有餘地,這原本是應該領情,兼投桃報李的。偏就是女人最容易犯恃寵生驕、仗勢欺人的毛病,一時間忘了形,拿同事跟丈夫情人一般看待,叫人啼笑皆非,叫對方難以為情,也叫自己失禮!
  這些天來,我這一貫嚴格遵守的德性變了形。動輒就在人前對喬暉的種種建議表示不滿,甚而惡言相向。
  剛開完業務會議,氣鼓鼓地走回自己辦公室,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生悶氣。
  喬暉尷尷尬尬地跟了進來,說:
  「長基,何必如此心浮氣躁,有什麼不合意的,開門見山討論個透透徹徹,問題總會迎刃而解!」
  「你的問題太多,說了也是白說,解決不了!」
  「你少見的蠻不講理!」
  「頂不順眼的人和事,習慣下來就好!」
  「長基!」喬暉急得團團轉:「你叫我怎麼說呢?」
  「最好不說,沉默是金!」
  「這不是鬧意見的時候。我們綜合企業獨獨缺了旅遊業方面的發展,這金輝旅行社既然在地產上入貨過重,財政調度發生困難,願意把整盤生意以如此合理的價錢賣給我們,為何不接納了?」
  「合理的準則如何釐定,對他們合理並不等於對我們合理!」我竟然越說越氣,學足了喬楓慣常的語氣,加了刻薄之極的一句話;「正如你認定理想的配偶,對方未必有同感。」
  結璃六載,我未嘗說過如此不得體的話。
  話才出口,心上的震驚如山崩地裂。
  什麼令我變得如此地不近人情?如此地狂妄輕率?
  我只覺心上翳痛,是必要出言無狀,以求宣洩,很有種一拍兩散,以毒攻毒的暢快!
  我茫然地望住喬暉。
  如果此刻,喬暉給我一記耳光,我怕也心甘情願地接受下來!
  然,喬暉沒有動粗,甚而沒有動怒,他只是急得滿頭大汗,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長基,你叫我怎麼說呢?」
  又是那句老話,喬暉除此,就別無其他伎倆。
  我尤其感到厭煩、厭惡。
  「長基,要人家金輝旅遊出個什麼價,你才叫滿意了?才認為喬氏應該考慮?」
  「我是管綜合企業的呢,還是打理地產的?你喬暉的事自己盤算自己管,用不著問我意見!」
  「你真讓我拿主意,也還罷了,剛才在會議室內,你一聽那價錢,立時嗤之以鼻,弄得誰都不敢再作聲響。問你,你又悶聲不響,乾脆跑回辦公室來,這真是……這真是令人難以……適應。」
  理虧的當然是我。我不是不心知的。
  只是,知而不認,悔而不改。
  我像一輛壞了腳掣的汽車,在下山坡。只會向前衝,想必撞個粉身碎骨無疑。
  從前,真不是這樣的!
  如今,我恨喬暉、恨自己、恨整個喬氏!
  什麼都無法從正路去思考。
  我依然伶牙俐齒地為自己辯護,如此地不能自制:
  「如今喬氏缺生意不成,急的是金輝,不是我們,財不入急家之門,他希望有人伸手挽救,價就得定低一倍!」
  「一倍?」喬暉驚叫。
  「怎麼?起碼一倍!除喬氏之外,誰有資格救它?一旦周轉不靈,旅行社又一間垮臺了,信心影響所及,生意難做,難保沒有第二間割價求售,我們犯得著跟他一道誠惶誠恐?」
  「長基……」
  喬暉這下駭異地望住我,有點難以置信。
  「什麼?我說錯了?」
  「沒有,沒有。」喬暉慌忙地答:「只是,你一向並不如此……」
  什麼使喬暉驚覺我的轉變了?
  對,這種近乎落井下石,趕盡殺絕的生意手腕,是我夫婦倆從來不採用的。
  所以,喬暉不明所以。
  然,這有什麼不對呢?人是會變的。何況我顧長基不也是受人壓逼欺侮,才嫁進喬家來?
  光天白日之下,人人都伺機圖利,兼圖厚利!今日我肯獨存忠厚,救人於水深火熱之中,又有誰人可以翻手救得了我?
  湯浚生的未婚妻死了!自殺死的!過盡經年,仍然如此慘淡收場,何解?強權之下沒有憐惜、沒有公理、沒有報應!
  我當然地憤慨。
  人生的恐怖,誰不知曉?誰不戰慄?
  現今又臨到我的頭上來,不因這六年的妥協而放過我,公平嗎?
  待喬暉意興闌珊地走出了我的辦公室,門一關上,我立即淚如雨下。
  我豈止恨姓喬的人,我甚而恨文若儒。
  他沒有權利騷擾我的平靜生活,只為他愛我?
  人可以一聲「我愛你」,就不顧一切,旁若無人、天公地道地胡作非為?
  週末一整個下午,我都躲在喬園西廂之內。
  外頭世界是風和日麗、抑或是淒風苦雨,都好像與我無關。
  我完完全全孤立自己,怕人,怕所有的人,怕到心坎上去。
  嫁前,我不是不知道侯門似海,從此以後,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今,我但覺喬園是座精神病院,住滿了一屋子表面風流內裡瘋的各式人等:喬正天的專橫、殷以寧的深沉、喬暉的戇居、喬夕的狂妄、喬楓的尖刻、喬雪的幼稚、湯浚生的虛榮,甚至三嬸的是非,全部是牛鬼蛇神,張牙舞爪,衝著我而來,直把我也逼瘋了,徹頭徹尾地成為他們其中一員,才肯罷休。喬園不是天網,卻疏而不漏,罩在其中的人,今生休矣!
  我躲在睡房中,坐到牆角落的地上,瑟縮著,屈起雙腿,把頭埋到膝上。
  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不知有多久。
  整個人、心,都快僵硬得不能動彈。
  突如其來的一陣電話鈴聲,響呀響的,響得滿屋都起了回音似的,震耳欲聾。
  我沒有理會它,由著它自生自滅。
  果然,一會兒就復歸平靜。
  人生的難題,可否也如此愛理不理地解決掉?
  再棘手,也別去碰它,漸漸,漸漸,就成過眼雲煙了。
  但願如此。
  然,連電話都不肯放過騷擾我,停不了一陣子,又重新響徹雲霄。
  誰?
  會不會是文若儒?
  他問我要答覆,問我收到花開心不?
  我突然精神微微一振,抬起頭來,撥去垂到儉前的一撮散發,慢慢蠕動著身體,爬到床邊,伸手去抓電話。
  若儒,若儒,我來了,別吵,別吵嘛!
  「喂!」
  「長基嗎?為什麼剛才無人接聽呢?我搖到正屋那邊,都說你在睡房休息,嚇得我,再沒有人接聽,我……」
  「報警了,是不是?」
  我拿電話筒的手軟下來,好想把它扔掉!
  竟是喬暉!
  「長基,你怎麼了?聲音很疲累,你身體可有不適?」
  我沒答。
  「我剛抵埠,住在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酒店了,房間號碼是一0三八!」
  「嗯!」
  「長基,你要是不舒服,就得立即叫個醫生回家來診治,今天晚上別到麗莎家赴宴了!」
  倒是他提醒了我。
  「我沒什麼!收線吧!」
  我無力地把電話放下。
  床頭的時鐘已經過了七點了,難怪窗外景色黯淡。夜幕快低垂了。
  我掙扎著,站了起來。
  才站直了身,連自己都聽到骨頭松裂之聲。
  人,這麼的不堪委屈!
  我望著電話發呆,終於伸手搖到麗莎家去。
  她自己接電話,聲音愉快得一如小鳥,吱吱喳喳他說個不停:
  「長基嘛,早點來,趁客人未到齊,我跟你好好談一談。」
  我完全不好意思開口推辭,又悶悶地收了線。
  胡亂地從衣櫥中取了件免燙的衣裙,款式勉強有點晚服氣氛,穿上了。從鏡中看去,臉是蒼白了點,眼又無精打采,於是不得已再坐到梳妝台前加了一點工,這才下樓去。
  應酬固然勞累,背著喬家正媳的名分去應酬,更辛苦。
  這等應酬的與會中人,都是在江湖上稱王稱霸的頭子,只要言語一不小心,輕則滿城傳揚,成為笑柄,殃及喬園令譽;重則駟馬難追,變作牽連,可令喬氏損失。
  喬夕就曾有一次,在公開場合輕率地揚言,喬氏必會打進日本證券市場,分一杯羹,結果,向東京交易所申請外國經紀牌照一事,無功而返,被財經專欄作家冷嘲熱諷了好一陣子。喬夕的狂言為何會被他們知道?就是因為輾轉相傳之故。這城內有幾個富貴人家,專門喜歡跟傳媒人士打交道,拿巨頭私隱秘密作人情,交換自己的方便與宣傳。喬夕那一役,把喬正天氣得吹鬚瞪眼,七竅生煙。
  說日本證券界會輕易讓外國人成為海外經紀,也真真過分輕率了。日本人在各門專業上頭所採取的保護主義,冠絕全球。你敢來分他的肥,想歪了心,簡直天真!
  只有香港的華資證券才這麼惹居,引進了外國經紀,徹頭徹尾一個駱駝要求入帳幕的故事,如今駱駝已經前後四足伸進來了,只差幾時把中小型華資經紀踢出局外而已,出手也許不會太慢了吧!還有那麼個三五七年光景可以溫大錢!誰叫他們靠山厚!在公文上頭刷去了殖民地的字眼是美麗的煙幕,煙幕後的種種殘酷真相,明眼人誰會看不出來?
  生不逢時,奈何!
  一個國家如是,一個社會如是,一個行業如是,連一個人,也如是!
  我真真希望老早退出江湖,歸隱泉林,每晨早起,步至園中,仰望參天古木,志氣還能高貴一點!在這兒,自半山眺望香江,一地的惡人俗務,華洋雜處,無一善類!
  我走下車,正仰起頭來,看這棟新廈的派頭,高聳入雲的華廈外層,裝了三部以玻璃鑲嵌而成、附著外牆的升降機,站在裡頭,由地面升至高層,人就會彷彿置身半空之中,香江夜景,盡人眼簾。
  米高與麗莎住在頂樓,月租十五萬元,由所屬機構負擔,每天每夜傲視此城的作息。
  我正欣賞著電梯的此起彼落,還未踏足走進大廈大堂去,耳畔就響起了那畢生難忘的聲音:
  「竟在這兒見著你,我現今才知道什麼叫心想事成!」
  我嚇得回轉頭望,不能置信。
  山水有相逢!
  相逢竟是狹路!
  我這形容是否不對了?相戀的人不相聚,縱使不成仇,亦應是陌路。老是碰頭,教人錯愕、傷懷、委屈、心心不忿、不知所措,何苦!
  「你來赴麗莎的晚宴?」若儒問。
  我點點頭。
  這幢大廈樓高四十多層,就算一梯一夥,也還有四十多個不須碰頭的機會。顯然,我沒有這個彩數!
  若儒緊隨著我,走進大廈的大堂中去。我們按了升降機的掣,很快,那扇光潔如鏡的銅門開啟了,若儒讓我走進去,再禮讓另外一位老太太。誰知老太太向我們冷笑,說:
  「年青人,請認清楚同是富貴中人也有階層之別,我們既不是議員,也不是這幢大廈的業主機構董事,於是每逢他們請客,就要叫三部電梯的其中兩部都成直通快車,由地下載客直至頂樓複式住宅去,我們其餘幾十家人只共用餘下的一部!這故事教訓你,民主大國與自由都市之下,依然有獨裁的特權階級!祝你倆有個愉快的晚宴!」
  老人家悻悻然,依然挺直腰骨,等另外一部差不多在每層都停一停的升降機。
  他們為什麼不寫信去「西報」讀者欄?
  我和若儒享用了整部升降機。
  我輕輕地歎一口氣,不期然他說:
  「我們無辜成了代罪羔羊,老太太氣憤之下,把麗莎的客人都看成了眼中釘!」
  「你老是喜歡包攬責任,硬塞給自己若干罪名,才叫安樂!赤柱與大嶼山監獄成萬以上的囚犯,都是因為教育水準不好而犯上錯誤的;你納的稅不夠多,使公民教育失色;尋且,他們絕大部分是黃帝子孫,也許有好幾個是你姓顧人家的遠房親戚……」
  「若儒……」我傷心地喝止他。
  「對不起,我冒昧了!」他垂下頭來,也歎了一口氣。
  升降機緩緩上升,腳下是萬家燈火,金光閃爍,就如燦爛的人生,可望而不可即。
  我回轉身來,不再細看。
  「你怕高?」若儒輕聲地問。
  「嗯」
  「高處不勝寒!不如歸去?」
  「太遲了,我們已經到埠!」
  升降機的門一開,就是候在那兒迎賓的婢僕,向我們點頭作揖,微笑著道晚安。
  若儒和我步至大門口,米高和麗莎就分別擁住我倆。
  米高說:
  「這麼巧!兩個漂亮人兒碰在一起上來了!」
  我尷尬地、慌忙地、很畫蛇添足地解釋:
  「我們在大堂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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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17:30 |只看該作者
 才踏進大廳,已是滿堂賓客,全部熟口熟面。香港非富則貴的一班人,輪流出場亮相,流連在這等上流社會的聚會之中,過日神!
  觸眼就是地產界新秀、這陣子極出風頭的祝少川。他在近期投地中的踴躍,成為傳媒訪問的熱門對象。
  祝少川的出身如何?詳情不大了了。聽說又是東南亞資金撐的腰,其餘還有多少神秘與危險性,不得而知。自從陳氏寧記一案發生後,香港的名門望族、世家大戶,都對來龍去脈不清楚的人馬,顧忌三分。
  故此,無論祝少川如何聲勢凌厲,連中三元,以最高價錢投得三幅分佈於港九要衝的商住用地,仍甩不掉他暴發戶的身份,換言之,地位仍低一等。
  祝少川大概五十多一點吧,經常精神奕奕,一見了我,還沒一聲禮貌招呼,立即單刀直入,問:
  「喬太太,中區地王他日競投,讓祝氏加盟喬氏旗下,沾一些光好不好?」
  我連馬步都未及紮穩,他就如此開門見山,冷不防地逼我表態。如果我說不能把他算在圍內看待,滿堂嘉賓,不只祝少川下不了台,連我都顯了小家子氣。可是,答應下來吧,更不得了,將來一句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逼到喬正天面上去,如何轉得了彎?真要喬氏釋然納祝氏為業務夥伴,當然不堪至極。
  我只好笑盈盈地答:
  「祝先生錯愛了,我但願能作得了主!」
  虛幌一招,就避過了他的獨門暗器。
  說呀!如此款式的應酬,分分鐘精神崩潰,這比實斧實鑿地在會議室內過招還重得多!擺明戰場格局,最低限度能集中精神。在大後方歇息時,仍然不時突襲,甚難應付!
  在香港生活慣了,且已同化在這都會的富貴榮華氣氛之中的外國人,宴客也有講究的。梨木的大圓台餐桌,配上了十六張同質椅子,雕工精細,讓我們坐得舒舒服服地吃中國美食。一席這樣的酒菜,當然在萬元以上,麗莎夫婦是絕少有的慷慨洋鬼子了。
  一般的洋人宴客,不論是機構總裁,抑或政府高官,好歹囑菲傭煮一大鍋的肉,另加雜菜、意粉之類,吃得人莫名其妙。
  今晚是例外了,就算頂上佳的菜餚放在跟前,我也實在吃不下。
  若儒有意無意地陪伴在我左右,活靈活現成了我男伴似的,那種感覺老教人心踏在雲端,飄飄然地舒服,卻也憂心慼慼,怕一下子自高空摔下來,粉身碎骨。
  尤有甚者,我總是不停地想,等會盛宴一過,怎好算了?若儒會糾纏我不放鬆嗎?我家司機就在樓下候著呢,他能怎麼樣?擠上了我的座駕去,也還有第三者坐在前頭,多麼地不方便!要遣走喬家司機,又用什麼借口了?
  我如此想。
  拿眼看他,他也如此想嗎?
  天,我們兩個是不是都在胡思亂想,都在設法給自己安排一個自然的、可以推卸良心責任的機會,以便含情相對、執手相談了?
  喬暉今晚在新加坡!
  我不期然地打了個冷顫!
  飯後,各人捧著水晶酒杯飲餐後酒。我呷我的咖啡,且坐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去,避免走到露台、以及相連小偏廳的天台花園。
  為什麼?不讓自己有跟文若儒單獨會談的機會。
  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要真有的話,就是那不應再說出口來的一句!
  文若儒也站在客廳內,跟各式客人應酬著。我並不知道他這麼能社交。
  從前,人如其名,他是個文質彬彬、儒雅溫馴的讀書人,欠了一點靈巧,多了一點木訥。
  我最是欣賞這種人品上輕微的缺憾美。
  我捧住那只衛斯活廠出品的精細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又一口,眼角稍稍地膘著若儒,一下又一下。
  今日他縱使有這樣一點點的同流合污,在這起所謂香江政經界的一片傖俗之中,仍然明顯被一股清純的氣氛濃濃罩住。
  我突然有種衝勁,想衝上前去,拖起他的手,嚷:「走,走,若儒,我們走!」
  為什麼不呢?
  我們原本就不是屬於這一群的。
  我又呷了一口咖啡,稍定心神。
  「喬太太,美酒當前,你緣何白白錯過?」
  坐在我旁邊的韋爾遜先生,漲紅的一張臉,衝著我說。
  他的一身酒氣,教人作悶。
  這個香江聞名的洋醉半仙,每日坐到幾間大機構的董事局中,在各人討論著有關傳媒、金融等業務時,他就擠命打瞌睡,醒著的時間絕對不過半。
  上流社會的奇人怪事笑話,說多少有多少。
  「美人兒,你沒有答我的問題。」
  「很多美好的事物,我們錯過了,原是為著爭取前頭更美好的結果也未可料!」
  「荒謬!今朝有酒今朝醉!無人真正懂得向前看三步,一步也不會。那全是幸運者的馬後炮,他們以如此美麗的謊言,叫身邊的人甘心放棄唾手而得的眼前幸福,而茫無目的地追尋不可知的將來!」
  我望住他。
  沒有作聲。
  「美人兒,你不相信我的話!」他邊說邊倒酒,一瓶上等的XO就此報銷。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歡愉過後,醒來有重重的責任……」
  「放狗屁!」韋爾遜打了個酒噎,「誰對誰有責任了?責任是成年人自欺欺人、冠冕堂皇的借口,社會上多你一個不為多,少你一個不為少,沒有人在江湖這回事,有的話是你個人心甘情願的選擇!」
  韋爾遜先生試站起來,腳一軟,站不起來,又跌坐在沙發上。
  他是迷糊了,跟我一樣,迷糊了。
  麗莎走過來,扶了他說:
  「韋爾遜,你可是醉了?」
  對方點點頭,又擺擺手:
  「差不多了,我著是差不多了。」
  他掙扎著又站了起來,麗莎和我下意識地在兩邊攙扶著他。
  「你有車子來嗎?」
  「沒有,車伕跟他的女朋友約會去了,我不好阻人家蜜運!良辰美景,人生幾何?對不?」
  他還曉得向麗莎和我擠眉弄眼!
  我說:
  「讓我送你一程吧!」
  「長基,你這麼早就要走麼?我讓司機送韋爾遜回去好了!」
  「不用客氣,也很晚了,喬暉或許會搖電話回家來!」
  麗莎沒再勉強,著個僕歐幫忙著扶住韋爾遜出大門口。
  當我對主人家米高道晚安時,文若儒站在他們夫婦身邊,很自然他說:
  「我也得說再見了!讓我護送著韋爾遜先生和喬太太回家去吧!」
  米高夫婦連忙稱是。
  我正眼都沒有望文若儒,只管低著頭陪著韋爾遜走進升降機去。
  我們三人都沒有話。
  升降機自頂樓降至地面,像把我從天堂帶至地獄。
  那過程,無聲無息,長如一個世紀。
  重回地面,喬家的司機已經把車子駛過來。車門打開了,文若儒把個醉醺醺的韋爾遜塞進後座,囑咐司機說:
  「請你把韋爾遜先生載回家去,扶他到屋內交給他的家人!我會照顧喬太太!」
  「拍」的一聲,他把車門關上。喬家汽車開動者,離去。
  我完全沒有反抗。
  文若儒開了摩根跑車的門,讓我登上車去。
  車子開始從山頂風馳電掣地轉下山坡,再走向南區。
  晚風因車速而變得凌厲,但願我有一頭長髮,或披有一條長絲巾。舞後依莉貝就是如此淒艷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條長長的圍在頸項上的絲巾,原本迎風飛舞,卻突然纏繞在車輪之上,車子還是毫無阻擋地向前奔跑,只一陣子功夫,她就死在車子裡頭。
  在一個愛人的身旁死去。
  在多年分離後一個重逢的晚上死去。
  浪漫、幽雅、高尚的情操!
  生不逢時,死何足惜?
  若儒的摩根跑車,完完全全地過了火位,在九曲十三彎的淺水灣道上奔跑著,再轉入南灣道上,向著大潭,朝石澳進發……
  我倆都沒有說話。
  只要迎面駛來一輛大卡車,只要在轉彎時駛歪了一點點,碰到山邊石頭上,或飛越那崖邊的石塋,就是故事的結束了。
  我只覺陣陣涼風撲面,輕快而舒服。
  沒有恐懼,甚而沒有擔掛。
  一切豁出去了,就是這個樣子,這番心情了吧!
  車子並沒有出事,直駛到大浪灣的盡頭,緩緩地停了下來。
  我回頭望住若儒。
  慘淡的路燈下,竟見他滿眼含淚。
  晶瑩的淚,一顆顆地碎落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我伸手為他拭淚。
  若儒抱住了我的手,放到唇邊上吻了再吻。
  現世紀沒有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觀念,是因為人價值觀念的轉移。
  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就算是一剎那相同的人生終向,都是很大很大的喜悅。
  我們怎麼都哭了?也許流的儘是喜淚!
  夜深沉。
  我們偎依著,仍然沒有話。
  心裡頭,我們說得很多很多。
  把六年內要說的,都一古腦兒在今晚說清楚了。
  「若儒!」
  「嗯!」
  「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去?」
  「喬園?」
  「嗯!」直到目前為止,仍應該以喬園為家方是正確的。
  「你說呢?」
  「已經很晚了!」
  「這就回去吧!」若儒的確值得我深愛,他尊重自己,尊重我,六年如一日,並無改變。
  我坐直了身子,向他笑一笑,好感謝。
  若儒發動引擎,右手把持軑盤,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回程上,一直慢駛。
  這是最自然的現象。
  來時,我們都不介意車子撞個稀巴爛,粉身碎骨,視作等閒。
  如今,生命一旦似有曙光,就不願意如此輕率地放棄了。
  喬園靜默一片。
  已經凌晨二時多了!
  我目送若儒把汽車開走,才走進大門。
  正屋黑漆一片,靠著外頭園子的燈,透進一絲微弱的光。
  正面堂屋的四道門,各通至東南西北屋去。
  沒由來地,我恐懼回到西廂、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雖然喬暉不在,然,是他的睡房,是他的床。
  我軟弱無力地摸索著放置在堂屋內的那張大沙發,整個人陷了進去。
  想念奧本尼道小睡房內窄窄而溫暖的小床,我們瑟縮著團在被窩內,擁著天下最醉人的溫馨、最感動的柔情……
  若儒和我,是否就要攜手回到那段日子去了?
  有輕輕地推門聲。
  我嚇了一跳,把身體更縮作一團。
  是東面的那扇門。
  門輕輕地開了,又關上。
  有走動的腳步聲。
  我坐的沙發向著南邊。
  他們正向南方移動。
  「別送我了!」
  「不!我要送!我要送!我捨不得!」
  「喬楓會醒過來的!」
  「讓她知道好了,讓喬楓知道,讓喬夕知道,讓整個喬園都知道!」
  「你不怕?」
  「我?我怕了還會有今日?」
  男的輕聲地笑。
  我渾身僵冷,嚇得什麼似的。
  我當然認得他們的聲音。
  「礎礎,你好誘人!」
  「只此而已?」
  「你還要怎樣?」
  「還要你真心愛我!」
  「這於你比刺激喬夕和喬楓,甚至喬正天更有用?」
  「物以罕為貴,我從未試過有愛情,喬夕原未並不愛我!」
  「那是我們這種階層人物的奢侈品!」
  「我們花得起!」
  「你已撈夠了錢?」
  「我已受夠了氣。喬夕一星期有五晚宿在外頭,早晨如若在丁家早起,就回來跟大夥兒吃早餐,所以你們不曉得!」
  「我們曉得,別小瞧喬家人,只是誰都不以為然!」
  「看,這就是我要受的一種氣!」
  「礎礎,任何人都要付出代價!」
  「我沒有不承認。」
  「那麼,你是貪婪!」
  「不,我只是斤斤計較。喬家待我寬厚一點,把我當一個人看待,不要像飼養一頭狗似的,我不至於此!」
  「啊!不打自招,你只把我看成報復的道具?」
  他們沉默著。
  我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太久,血脈完全凝固。
  又因不敢肆意地呼吸,身體竟有點像缺氧的暈眩。
  「浚生,你不能由憐生愛,只愛我一點點嗎?」
  「我愛你的,放心!」
  「你不愛喬楓?」
  「你覺得她有沒有值得我愛的地方?」
  「她是只母狗!」
  「她仍是我妻!」
  「不,我抗議!」
  「你不宜這樣提高聲浪!隔牆有耳!」
  「你我不是已作了最壞的打算嗎,在最惡劣的情況下,我們都不能算失敗者,有人比我們更面目無光!」
  聲音自牙縫中透出來,我從來不知道董礎礎對喬家竟然這般切齒痛恨。
  千萬別把人的自尊肆意摧殘,一下子反撲了,會出盡所能,孤注一擲,寧可一拍兩散。
  喬園正屋,如此陰風陣陣。
  「我們幾時能再相見?明晚?」
  「通電話!」
  「你是否要等喬楓對你使了脾氣,你忍無可忍才拿我作避風港?」
  「要如此的話,你無片刻安寧!」
  「喬楓原來比我耳聞目見的更不堪?」
  「回去吧!」
  「浚生,帶我遠走高飛!」
  「夜深了,我們再談!」
  南門開啟了,再關上。
  我差不多一直坐至夭色微晴,才掙扎著移動身子,回到西廂去。








第8節

  我病了。
  發著高燒。
  醫生給我打了針,讓我服了藥,強逼我留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家姑一直坐在床沿,看護我。
  喬家各人都輪流著來西廂探望。
  我因此寧可閉上眼睛,竭力睡去。
  我不要見喬家的人。
  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睡夢中,我回到英倫奧本尼路上去,踩著輕快的腳步,找到了那古老的房舍,叩著門。心中亂嚷:
  「是我,是我,開門,開門,我是長基,長基回來了!」
  有人走下樓梯的聲音,那一定是若儒,他來開門給我。
  門一開,眼前又是整座的喬園。
  那個開門給我的男人,面目模糊,不知是誰。他伸手把我拖進喬園去。我不肯,我掙扎,我叫喊,嚇得狂叫……
  「長基,長基,你鎮靜一點,噩夢而已!」
  我醒過來,仍嚷:
  「不,不,喬暉,我求你,我不要再走進喬園了。」
  喬暉抱住我:
  「快別這樣,你剛才做著噩夢,這兒是喬園,我們都很好,長基,看看,除了我已回到你身邊來,還有客人來探你了!」
  我定一定神,一房子喬家的人,喬正天、殷以寧、喬夕、礎礎、喬楓、浚生、喬雪,還有喬暉。明顯地,他自新加坡回來,我已病了一個週末!
  還有,還有文若儒……
  他手中持花,一大束百合與星花。
  「你好!我聽喬雪說,你這幾天病了!特來看你!」
  喬雪接過了那大束花,交給女傭插去。
  我整個人虛弱得不像話,連一句半句話都梗在喉嚨,無力說出來。
  實在,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看看喬暉。
  我又望望若儒。
  還有若無其事地站在喬夕和喬楓兄妹身邊的礎礎與浚生。
  這喬園之內的喬家人……唉!
  我終於疲累地閉上眼。
  心裡吶喊,讓我安息吧!你們都快快離去!
  醫生每天來看我兩次。
  他把喬暉叫了出去,不知說了些什麼話。
  喬暉回到房裡,憂心忡忡地坐在床沿,看牢我。
  我毫不擔心,如果此刻宣佈,我原來身患絕症,真是一大解決。
  人世間太恐怖、太殘酷、太心力交瘁。
  我問喬暉:
  「告訴我!」
  「什麼?」
  「醫生對你說了什麼話?」
  「他……」
  「我並不怕,暉,你告訴我!」
  「醫生說你受了驚,生活壓力很大,以致體力衰退,精神渙散,我很不明白,長基,在喬園……」
  我別過臉去,表示不要他說下去。
  醫生能診斷出症候,卻無治癒的靈丹妙藥,枉然!
  心病還須心藥醫!
  「長基,我好擔心!」喬暉說,抱著我的肩,把他的臉貼著我的背,動靜似個小孩,一個在索取庇蔭的小孩。喬暉永遠是這種角色。
  「不用擔心,我會好起來的!」
  真好笑,現今,還要我來安慰他。
  我輕輕地歎息。
  「長基,你會有什麼擔憂?什麼壓力呢?如果是工作太疲累,我去跟爸爸說一聲,我陪你到外頭,譬如說,到歐洲去走一趟,你很久沒有回倫敦去了,是嗎?我陪你回去看看……」
  「暉,很晚了。我要休息!明早,太陽升起來,我就會好轉了,我會的,真的會,你現在睡吧!」
  喬暉是真的很快入睡了!
  我抬眼,望著高高的天花板發呆。
  那兒有一巢的小老鼠住在上面嗎?
  眼淚自眼角向面頰兩面流,不住地流。
  明天,太陽才升起來,我已裝好身,準備上班。
  我仍然感到渾身像掏空了似的,相當相當地疲累。然而,我需要支撐著。起來,工作,生活。
  為什麼?
  人,若不能死,就只有活下去,是不是?
  敏慧跟我已足足跟了四年。
  她見了我,第一句話就是:
  「我不知道你會病!」
  我連笑的力也使不出來。
  神情顯然仍舊呆滯,動作甚至遲緩起來。
  我把不必要的會議全部推卻。
  又分別按對講機至許秀之和史青的辦公室去,囑咐她們盡可能獨當一面。
  許興高采烈地向我報道,加拿大東西兩岸的地產,旺盛得難以置信。一個一九八九年的農曆新年內,推出市面出售的房子,就算是只有四面牆的破屋一間,都能賣到個好價錢。雖然從復活節開始,價格已放緩,但我們在大溫哥華高吉林以及多倫多史加堡購入的幾列複式市屋,已替喬氏進帳八位數字。
  史青受我影響,對香港地產投資自去年起已採取了保守態度,基於永遠只有買錯,沒有賣錯的原則,她這邊廂的負擔是輕鬆得多了。
  事實上,我管轄的喬氏地產有條不紊,穩紮穩打,就算我顧長基不在喬氏了,也還是會自動在軌道上運行如儀,大可放心!
  我軟弱無力地獨坐在辦公室內,發呆。
  直線電話響起來。
  我接聽了。
  「你上班了?我掛念你!」他這麼肯定是我,真叫人捏一把汗,倘是敏慧接的電話呢?當作搭錯線?
  「嗯!」
  「是我害你生病的嗎?」
  「不,別多心!」
  「一定是那天晚上受了涼,還有心情問題!」
  「你現今在哪兒了?」
  「在喬氏大廈對面的一個電話亭!」
  「為什麼呢?」
  「跟你接近一點!」
  「若儒!」
  我伸手拉開窗簾,三十八層高的喬氏大廈,我的辦公室在三十六樓。鳥瞰對面街的公眾電話亭,小得像個火柴盒。文若儒就在那裡頭。
  「長基,你在看我嗎?」
  「嗯!」
  「你看到我嗎?」
  「看到的!」
  「我也看到你!」
  「我什麼樣子?」
  「臉有些蒼白,仍不失為一個好看的女人!」
  「千里眼,你什麼時候回英國去?」病後,我第一次笑出聲來。
  「你說什麼時候啟程,我就去訂機票!」
  「別催逼我!」
  「我不會。」
  「你會怎麼樣?」
  「我等。」
  「等多久?」
  「既已等了六年,不妨再等六年!」
  我又笑了。
  「你不信?」
  「值得等嗎?你錦繡前程!」
  「好不過溫莎公爵。」
  「那六年沒有我的日子,你依然活著!」
  「對,我沒有死,是我的不對了!」
  「若儒,請別這樣,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認真的,生無可戀,死何足惜?然而,痛苦令我回頭是岸,我要掙扎活下去,好好地、愉快地活下去,絕不要死,故此,不能沒有你!」
  「若儒,請勿再說下去,我已明白!」
  「破釜沉舟,我不容許自己功虧一簣,那六年,不是人過的日子,芬士巴利小公園內除非儷影雙雙,否則回去那見鬼的英倫幹什麼?」
  「你如此地誌在必得,令我震驚。」
  「苦海沉淪過的人,知道上岸的重要,一定掙扎到底!」
  「從前你並不是這個樣子!」
  「所以才讓你溜走了,是我的錯!」
  「一錯不能再錯,可是,我還有點摸不清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這六年,你開心嗎?」
  我默然。
  要說,縱使不開心,也算不上傷心的。
  最低限度不及若儒傷心。我身邊有愛護我的人,這總比獨個兒跟寂寞與無奈搏鬥,有相當差別。
  「長基,你為什麼不答我?」
  有人叩辦公室的門。
  「有人要進來,我要收線了!」
  「長基,我們今天見面嗎?」文若儒仍然在那一頭問。
  進來的是喬暉。
  我把電話輕輕放下。
  「長基,你覺得累嗎?要真太疲倦,還是回家躺一躺!」
  「不!」
  我翻開文件檔案,批閱。
  「長基,你準時吃藥了嗎?」
  我點點頭,視線仍不離文件。
  「長基,千萬別好強,身體要緊,天下也沒有辦得完的公事。」
  我把文件檔案蓋上,站起來,再按動對講機,囑咐敏慧:
  「通知史青,我這就到她辦公室去!」
  隨即走出辦公室,讓喬暉留在裡頭。我相信他是有點難受的。
  我苦笑,享了六年福分,得著一點挫折,也不算什麼了!
  我是不是太殘忍?
  這個世界,誰不?
  走廊上碰到湯浚生。他跟我打招呼。
  「大嫂,你精神好一點了嗎?」
  我好奇地駐足望住他,有種怪異、非常怪異的感覺。
  湯浚生,這人是正?是邪?
  怎麼可以如此鐵石心腸?拋棄舊愛,迎娶喬楓。人家自殺了,傷心那三朝兩日,竟又泡上了董礎礎!如此面不改容,若無其事!
  我戰慄、不解、甚至驚駭。
  我能效仿他嗎?一邊留在喬氏,一邊跟文苦儒來往。
  此念一生,胃內瞬即翻騰,一陣酸氣滾動,逆流而上,直衝向喉嚨。我慌忙推開湯浚生,急步衝至洗手間,剛來得及把一口髒物吐在洗手間的面盆上。
  我抬頭看看鏡中的自己,臉,白得像一張紙。
  湯浚生一直站在洗手間門口等我,直至我扶著門走出來。
  「大嫂,你怎麼了?我去找大哥來?」
  我擺擺手,虛弱他說:
  「沒有事,我知道的。」
  「你面色蒼白。」
  「因為我惶恐。」不明白為什麼要如此答他,大概是太順理成章之故。
  「為什麼?」
  「我正想如此發問!」
  湯浚生望住我,眼裡驀然掠過一絲驚疑。
  我沒有再理他,走到升降機去。史青在三十三樓。
  升降機停在三十三樓,我給身邊一個女職員說:
  「你有空嗎?可否代我到史青小姐辦公室去一趟,告訴她,我另有會議,沒空到她辦公室去了。」
  那女職員禮貌地走出升降機,同時說了一聲:
  「好的!喬太太!」
  我隨而直抵喬氏大廈地下,走出大門口。
  一條大馬路橫亙目前,車水馬龍,熙來攘往。
  我望過馬路另一邊的電話亭,果然!
  那牛郎織女古老的故事,多麼感人!
  將之幻化成現代都市的佈景,這條斑馬線,就是鵲橋了。
  我們各站在馬路的一頭,等待著,遠遠地都能看到對方在笑。
  等候過馬路的人群越聚越多,我們是其中的一員,滄海一粟,何處不然?
  紅綠燈交替了,汽車停下來,行人過馬路。我們的步伐並不輕盈,可仍然在途中相聚。
  就站在斑馬線的安全島上,我們無言相對。
  汽車在我們兩邊風馳而過,我們錯過了多次的行人綠燈,只得繼續站著。
  直至若儒輕輕地挽起了我的手,趁那黃燈閃動時,拖住我飛奔過了馬路,再截停一輛的士,火速地跳進去。
  的士門才關上了,若儒和我緊緊地擁抱著,深深地吻上了。
  把所有的人群都拋在腦後。
  直至若儒放開我,讓我回轉氣來。
  那計程車司機才沒好氣地問:
  「先生,你要到哪兒去?」
  明顯地,他已在大路上白兜了一個圈,不知所向。
  若儒讓他把我們載回他家去。
  我有點靦腆,惶恐地走進客廳。
  若儒關上門。
  我回轉身來,問:
  「若儒,我們還是到別的地方去走走?」
  若儒輕撫著我的頭髮,吻在我額頭上:
  「在這兒,你最安全!」
  我臉紅了,真的不好意思。
  我們的關係到底在六年前已經結束,自從新開始面對的是另一個新的、需要適應的身份。
  若儒讓我坐在沙發上,他跑到廚房去一會,走出來時,手上拿了一杯熱牛奶。
  「喝一點熱的!」
  他像哄一個小孩。
  我把鞋子脫掉了,整個人縮到沙發上去,乖乖地把一杯牛奶喝個精光。
  我拿若儒的大腿作枕,順勢睡了下來,望著他秀氣而充滿自信的臉,真如他說,有莫大的安全感。
  「你累的話,且睡一會!」
  我點了點頭,迷迷糊糊地很快入睡。
  睡中,竟無亂夢。
  醒了的時候,頭枕在軟墊上。若儒坐到地上去,翻閱著書,如此盡忠守職地護著我。
  我伸了個懶腰。
  「醒啦!餓不餓?」
  「晤!」我拚命點頭。
  「我去給你做個炒飯。」
  若儒隨即動身。
  從前在英國,我們最喜歡弄炒飯,一天煮三天的飯,剩下來的混一點蔥花肉碎,往鑊裡一炒,香味四溢,既簡便又好吃。若儒和我對廚藝都很有一手,輪流服侍著對方,算是生活上一份珍貴的情趣與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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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好的感覺,都回來了!
  飯香撲鼻,自病後,這餐我吃得最多。
  「你還是能窮凶極惡地吃起來!」若儒笑我,「你這個樣子,像足奧本尼路的顧長基!」
  一整個下午,我留在若儒的寓所裡,做著我們從前在奧本尼路慣做的一切事,看書、煮咖啡、說笑話、看電視新聞、撤嬌、擁抱,只差沒有走上最終的一步。
  耳鬢廝磨,若儒低聲說:
  「長基,別讓我久等,什麼時候你跟我回奧本尼路去?」
  我沒作聲。
  「長基,你一天是喬園的媳婦,我決不令你為難!」
  若儒雙手捧著我的臉,再問:
  「你信我嗎?」
  我點點頭。
  若儒不喜歡跟任何人分享,他一直喜歡鰲頭獨佔。
  那年,醫學院成績出現了雙冠軍,人人都替他高興,只有他仍有點悶悶不樂。
  我問他為什麼呢?
  他答,有瑕疵的喜悅,倒不如不要了,反正冠亞分明,各安其位。成全一份完整的光榮,更有意義。
  所以,我深信若儒只要我活在喬園一天,他都不會作非分之舉。
  為若儒的這點傲骨與情操,我更愛他!
  回到喬氏去,已是下午四時多了。
  一腳踏進辦公室去,就覺著事態有點不比尋常。
  敏慧急得在自己的寫字檯前團團轉,差不多流一額的汗。
  我問:「有急事找我?」
  敏慧點點頭:
  「都在主席室等你了。」
  名符其實地醜婦終須見家翁,我往哪兒逃去?
  世界真難有逃得掉的秘密嗎?我才不過失蹤了幾小時。
  挺起胸膛,朝喬正天的辦公室走去。
  喬暉這人也真要不得,大至天塌下來,小至雞毛蒜皮,一有事件發生,他惟一的板斧就是去請教喬正天,他老頭子是他的四面佛、耶穌、菩薩,三位一體!
  老婆要真移情別戀,滿天神佛,都救不了你。女人心意已決,天崩地裂也挽回不了!
  我幹嘛如此地鐵石心腸了?竟連半分自咎也沒有?
  連連地打了幾個寒噤。
  喬正天辦公室那扇柚木雙掩的門,擋在我面前。我已無法不推門進去,因為此時正是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我身後站了喬正天的秘書,這位跟在喬正天屁股後服侍他的老夥計,比喬氏企業內任何一個人都曉得看人的眉頭眼額,她是吃這一行飯成家的!只要我稍遲伸手叩門,她就會更覺事有蹊蹺。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叩了門。
  推門進去。
  房內全是喬家人。喬正天坐在辦公椅上。面前站著喬暉、喬夕、湯浚生。
  四個男人的臉色,沒有一個特別祥和好看。
  這是必然的了。
  我沒有作聲。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兵家大忌,是急急進攻。一般還是以靜制動、以逸待勞,更易取勝。
  我輕聲向喬正天打招呼:
  「爸爸!」
  喬正天拿眼看了一下二子一婿,說:
  「大嫂回來了,你們要不要她的意見?」
  我心頭的大石,一下子落了地,如果是責難我的話,不會如此客氣。
  於是我問:
  「什麼事了?」
  喬暉訥訥地解釋:
  「我們自己人在公司裡頭的股票期貨孖展限額一般都比客戶高,是不是?」
  我不至於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可是也不能從這麼一句話摸出個所以來。尤其是我絕少沾手期貨與股票。每次的股市大崩圍,慘的總是炒孖展的客戶,股市一瀉,經紀行就斬倉,沒有一個孖展客不是死無葬身之地。故而,我手上持有的一些藍籌股,全部實斧實鑿,以足夠現金交易,多是中長期投資,喬氏提供給董事局成員何種特惠的孖展服務,我少有關心,多少認為是糖衣毒藥,來者上鉤!
  「我不是受惠者,暉,你知道我自動放棄這項特權!」
  室內一片靜謐,透著三分尷尬。
  我只好勉為其難地瞎猜下去,好打破僵局:
  「我們之間有哪個的孖展戶口出了問題?」
  「菲律賓又鬧政變,擁有菲島投資的兩三家上市公司股價狂跌,我們斬倉,不慎傷了湯少,他要抗議。」喬夕慢條斯理地說出因由。
  「我並非抗議,肉在砧板上,沒有抗議這回事。我只想向爸爸問個清楚,是不是拿我跟一般客戶看待?」湯浚生清清楚楚他說,毫不畏縮,鮮有地理直氣壯,這跟他一向的忍耐,迥異千百倍。
  喬正天顯然地不高興:
  「浚生,如果你是肉,也不過是瘦肉而已,我的砧板有空檔,也怕斬得刀頭損蝕,得不償失。」
  干戈抑或玉帛,通常只為一言不合所造成的偏差。
  「自己人的寬鬆度不可跟外人同日而語,這是我的理解,爸爸,你總會同意!」我設法打圓場。
  「大嫂,自己人也有親疏等級!」喬夕毫不諱言:「最低限度還未踏腳入董事局的人,應知分寸。並非凡是喬正天骨肉就有這個頭銜,我有什麼錯?」
  「法律不外乎人情!」我護著湯浚生。
  浚生拿眼看我,那眼神似怒非怒,似笑非笑。我赫然驚心,想起了他暗地裡的報復手段,體內鮮血直衝腦際,滿臉急變通紅。
  「不錯,要講法律,還是要講人情,權操在上,我也不便作主,故而請示!」喬夕分明拿父親來壓湯浚生,何必?
  「家醜不出外傳,爸爸,才不過是一千幾百萬的數字!」喬暉一向最怕是非,總是寧可斬腳趾,避沙蟲。
  「法律要講,喬夕斬倉,順理成章。人情亦不能不顧,浚生,如果你這次賭輸了,我給你私下項數,你日後還我!」
  喬正天這話驟聽上去還是相當得體的,骨子裡仍然教浚生不是味道,令喬夕志得意滿,意氣風發。
  他怎麼不可以大方一點,就給浚生填了那筆數,反正如喬暉所言,極其量一千幾百萬。然而,他果真如此,就不是喬正天了。
  「謝謝爸爸人情,不用了!反正要付利息,不必讓人老認為我們喬家人圍內你虞我詐,外頭的聯繫,我還有一點!」
  沒想到此言一出,喬正天勃然大怒。
  他拍案而起:
  「你外頭有什麼大不了的關係,人家不看你是喬某的乘龍快婿,會給你三分面光?自你踏進喬園之日始,別以為你的成功,可以擺脫喬姓的影子!年青人好高騖遠,永不知恩圖報!」
  喬正天火氣上頭,一併連喬夕都罵在裡頭:
  「芝麻綠豆的小事,都處理不來,還算大丈夫不成!權放在你們手上,都不得叫人信服,勢必要跑來由我處理,還指望你們接我的棒?天大的笑話了。」
  自古帝王,連後繼有人也不情不願。心上腦際,只一個觀念,沒有他永遠不行,因為論才幹、談福祿,始終自覺無人能及。
  「從今天開始,舉凡有關董事局成員,以及喬家人在喬氏運用孖展買賣服務,限額由特別小組擬定,大嫂,你當召集人,把喬暉以及其餘三個不是姓喬的納入小組之內。」
  湯浚生望住我們笑,很陰險地笑問:
  「大嫂這個小組管不管喬氏把信貸限額借予那些代表喬家人做買賣的機構客戶?如果要管,真叫大嫂左右為難了。」
  說畢,奪門而出。
  「喬暉,喬夕,他這番話是什麼意思?」喬正天咆哮:
  「你們可有什麼瞞著我的?」
  喬暉急得面如上色,無辭以對。
  喬夕仍然壓得住:
  「杯弓蛇影,兼落井下石!孖展信貸要兩個董事一同簽署,我們兄弟倆會謀騙你老人家不成!」
  「你聽清楚,喬夕,若稍有行差踏錯,我撕你的皮!」
  從喬正天的辦公室走出來,我連正眼都沒有望喬暉。這個男人既不像他父親大刀闊斧,又不像他兄弟心狠手辣,連湯浚生這等身份地位的人,都有膽量發脾氣,甚而採取發洩戾氣冤屈的非禮行動,而他,喬暉,永遠像頭搖頭擺尾的狗,毫無主見,人云亦云。
  我會喜歡像喬正天、喬夕、湯浚生那樣的男人嗎?絕不。我知道我只是不欣賞喬暉,越來越不喜歡他。他從前種種的怯懦,我都肯看成謙厚,種種的幼稚,我都願視作單純。喬暉的沒主見是隨和、喬暉的遷就是涵養、喬暉的木訥是文靜。一切一切,我都包涵下來,甘之如飴。
  如今,時移勢易,情懷別向,在我眼內的喬暉,早早風雲變色,今非昔比。
  我甚而最恨喬暉的循規蹈矩。他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做他的乖乖兒子,乖乖丈夫,好使旁的一總人都難於背叛。一有越軌言行,罪不在他。
  老天!對牢一個神職人員,甚而是聖人生活,正經枯燥得叫人難於喘息。
  喬暉為什麼不可以像喬夕,甚而像湯浚生,只要他對我、對人講半句歪理,有半點惡行,我就能解放自己,心安理得了。
  半夜,當喬暉熟睡之際,我站在床前看他。竟覺得喬園之內,牛鬼蛇神,最最最最陰沉狠毒者竟是我的丈夫,他以無形的枷鎖把我困得動彈不得,不可離喬園半步,否則,立時間成萬世罪人!
  一夜無眠。









第9節

  次日回到辦公室去,累得軟綿綿。
  喬暉叩門求見。
  「長基,我有話跟你說。」
  說吧!我心想,有膽放馬過來,直問我是否移情別戀了?好等我爽爽快快地點一下頭,把難題解決掉。我就是太難自動開口!
  「我很擔心你,這些天來,在家裡沒跟我說上半句話,在辦公室內又六神無主。我不敢騷擾你,但我只想你知道,世界上任何東西,於我,都沒有顧長基來得重要。因此我希望你明白,我極度關心;也相當憂慮。只是,你不喜歡囉嗦的人,故此我表白了心意,也就不再煩攏你,你需要休息,看醫生,或找我談,都可以!」
  喬暉在我額角上吻一下,沒有等我答覆,轉身便走,輕輕地帶上辦公室的門。
  我呆住了。
  驀然,胸口一陣翳悶,有種吐血的衝動。隨手拿起書桌上的紙鎮,猛力照門口擲過去!
  一干人等,包括喬暉、文若儒,甚而喬正天、喬殷以寧都陰毒得離了譜,他們全爭著演正派角色,一台戲,硬是逼我一個要演歹角!他們有沒有給我一個選擇的機會!湯浚生與董礎礎大概是心甘情願挑個不討好的角色來演,可是,我不甘心啊。
  我縱聲狂笑。
  不能說我完全沒有選擇的,是不是?我可以決定繼續當喬家大少奶,當時得令,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環顧香江,能數出多少個有才有貌有德操的貴夫人?可是,午夜夢迴,我自知是個徹頭徹尾的負心人,辜負了兩顆早早結合於奧本尼路小樓之內的心!痛楚與悔恨將年年月月蠶食全身,教我苦不堪言!
  我又可以決定高飛遠走,回到兩情眷戀的小天地,哪管外頭的漫天風雪,小樓春暖,一室幽芳!從此喬園之內,刻在大堂牆上,指名道姓,出了一個在三十年代,有權被捆縛著遊街示眾的萬世罪人!
  我還不敢想像如何向與世無爭、但願平安度過此生的母親作交代?
  誰不是條條大路通羅馬?
  只有我顧長基一步一步走進死胡同。
  時鐘指向十二時。我伸手拉開窗簾,俯瞰街上,果真又泊了那部開篷的摩根。
  除非打開窗戶,縱身一跳,倒臥在街上血泊之中。否則,我不願再下樓去赴這個約。
  我驚駭,竟有如此恐怖的思想。我慌忙放下窗簾,埋頭公文中苦幹。
  午膳時候,我留在辦公室內、反鎖著門,整個人瑟縮在會客用的沙發上,渾渾噩噩,過了一小時。
  世界上最長的一小時,是無所事事,胡思亂想的一小時。
  勉強再爬起來,集中精神處理公事。
  從前在業務會議上,最怕贅氣之徒,下屬一兩句話,我就能舉一反三,老早成竹在胸,作了決策。這些天來,自知不濟。細想,不便丟人現眼,於是我仍把可拖延的會議壓後,只跟有關部門通電話,連我的一臉蒼白無奈焦灼都收藏起來,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上上之策。
  有人叩門,隨即走進來。
  我問:
  「喬雪,為什麼不讓我秘書通傳一聲就走進來?」
  我最不喜歡不懂禮儀的女孩子,失禮死人!
  「我們自己人嘛!」
  不曉得分開喬園和喬氏,罪加一等。如果我是喬氏小股東,立即出讓手上股票,此機構定必前途有限。
  「我們現在辦公!喬雪,你有什麼話?快說!」
  「大嫂,你好意思無端端照人家頭上澆冷水!我原本興致勃勃地跑進來要告訴你,我剛剛跟若儒吃午飯回來,人家很關切地托我問候你!」
  我簡直氣得七竅生煙:
  「你怎麼會跟他一起午膳的?」
  人一衝動,必露馬腳。
  對方是否看出端倪,視其聰敏度之高下而定。
  顯然,喬雪其笨如牛。竟還喜孜孜地答我:
  「我們有緣呢,我正走出喬氏大廈門口,就望見若儒的車子泊在面前,我問他到哪兒去,是否約了朋友午膳?他支吾以對,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怪模樣,後來我想起他可能是來約我午膳,又不便啟齒,正在進退為難,我就翩然而至,就是這麼簡單,我跑上他的車子,一起去吃了頓愉快的午膳。」
  天下間為何有如此一廂情願的幼稚情懷,只為旁人的姑息與縱容,二者同等罪名,喬雪和文若儒都該死!
  「你要說的話說完了?」我問。
  喬雪攤攤手:
  「大嫂,你顯然情緒不好!那些煩人的公事跟歲月一般無情,會得催人老,大嫂,你千萬別太認真,於己不利!應學我,除卻愛情,無事上心。我今晚就跳舞去!」
  喬雪揮揮手,就走了。
  我來不及開口問她,今晚跟誰跳舞去?
  就這個問題縈繞我心,整天不得安寧。
  屢次執起電話,要打給文若儒,卻半途而廢。
  太可笑了,情婦管他結交女朋友,我有沒有這番資格?沒得屈辱自己人格。
  下班後沒有回喬園去。
  我在車上打了個電話給鄒善兒,對方驚喜交集。
  「喬太,我們很久沒見面了!你好嗎?」
  「就因為想見你,所以搖個電話來!」
  「幾時呢?」聲音近乎雀躍。
  「今晚晚飯,成不成?我這就來接你!」
  「好!」
  我和鄒善兒坐到大酒店的餐廳去。
  對方容光煥發,顧盼生輝。
  我羨慕不已,說:
  「不同凡響,今非昔比!」
  「愛情!」鄒善兒笑:「老土不老土?」
  「老土!」我也笑。
  「喬太,你很疲倦!」
  「嗯!老了!今天喬雪才暗示我老了!」
  「喬雪懂什麼?這小猴兒怎麼了?外間傳說紛壇,說她跟個年青有為兼瀟灑的醫生鬧戀愛!」
  天!世界多細小,要尋個老朋友出來閒聊,旨在鬆一口氣,一樣是槍林彈雨,避無可避。
  「有這麼一件事嗎?真替主席開心,他老人家添一個像樣的家庭成員,說易不易!」
  鄒善兒是個情長的人,心還是向著舊主子,我不能以私害公,表示不欣賞。
  「主席能有你這麼個不忘情的好夥計,如此關懷他,是他的成就!」
  「他有很多缺點,也有極多優點,放在天平上一稱,仍然是個迷人的老闆,況且,他待我不薄,從來禮賢下士。」
  「大老闆對女職員講粗言穢語,還成體統嗎?三教九流的人馬坐不上高位去。是你念舊的好德性作怪,處處看到喬正天的光明面!」
  「我並非客氣,難道還看得少暴發戶的嘴臉嗎?此城有些現象,成了模式。每個階段之內,往往是最頂尖兒的人物最懂得待人接物,剛剛攀得上合格分數的人,就囂張荒謬了。故而,初出道的大學生,以為身為知識分子便有資格不可一世,殊不知連博士、醫生、律師都滿街滿巷,為了一份較理想的職業,爭個頭破血流。那起剛擠上富豪之列的新貴,分分鐘對牢下屬趾高聲揚、尖酸刻薄。喬正天在職員面前從來謙和,一為他已是超級巨星,二為他的確有涵養。」
  我只微笑,不便說什麼了。他到底是我家翁兼老闆。
  真正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誰會看過喬正天在喬園以至在他兒媳面前的苛刻模樣。
  「告訴我,善兒,你幸福得如此出面,感覺是不是好到不得了!」
  「是。因為我曾有個慘到不得了的日子。凡事講比較!你呢?除了忙,適應如何?」
  「不過爾爾!」我聳聳肩,怎麼說呢?
  「千萬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此言有如暮鼓晨鐘!」
  「你真有不滿?」
  我沒再造聲。眼前人不是其笨如牛的喬雪,半句話就能看出端倪。我見鄒善兒,不過是想有個喘息的機會,卻並無吐苦水的打算。
  對方看我不再滔滔不絕地接下去,立即曉得鳴金收兵,轉換話題。
  善兒的確靈活如昔,更存厚道。誰說上天不公平,好人自有好報,命中之劫總會過去的。心上如此一想,倒能開懷與故人聚舊,暢談商場各事以及女人的種種瑣碎情趣。
  一頓飯很自然地拖到十點才完。
  我故意遣走了司機,以便回復自由身。
  跟鄒善兒話別之後,我還在大酒店門口,不肯跳上計程車。
  為什麼?因為前路茫茫,不知往哪兒去?
  回喬園去,十萬九千七百個不情不願。
  看若儒去,一億個不忿不甘!
  誰會想到今時今日,顧長基會弄得無家可歸,認真啼笑皆非。
  我重新走回酒店的大堂,跑到電話間去,搖電話給文若儒,響了二十下,沒有人接聽。
  我放下電話,想想,再搖至喬園。
  接聽的是三嬸。
  「大少奶奶嘛!大少爺不在正屋。」
  「我不找他,四小姐回家來了嗎?」
  三嬸笑:「你開玩笑了,她有試過早於十二點前回家的嗎?只怕座駕變了南瓜,她還要玩多兩小時才爬回喬園來!」
  豪門富戶的管家,說話還能引用個幽默的譬喻,這真是爛船都有三斤釘的另一面詮釋。喬園的架勢,如此無孔不入。
  我掛上了線。
  默默地坐在酒店大堂。
  我不知道等什麼。這樣坐下去是有危險的,認不得我的人,會把我看成兜攪生意的高級流鶯。認得我的,更有千奇百怪的想像會加諸我身上,豪門貴婦,半夜三更,呆在大酒店作甚?
  然而,我無家可歸。
  繼續每十五分鐘就搖電話到文家去。
  繼續失望,繼續悲涼,繼續作踐自己。
  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如此的六神無主,不顧自尊了!我差點就在這大庭廣眾中哭出來。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來時,對方接聽了:
  「喂!」
  我才一聽聲音,就哇的大哭起來。
  「長基嗎?長基嗎?什麼事?你在哪兒?說,你在哪兒?」
  我像是個迷路的小孩,自顧自走了很久,睜大眼睛望向前,不停地走,迷惘、恐懼、委屈,竭力支持著。直至倒下來之前的一刻,終於尋回了親人,於是剎那間解除緊張警報,哭出聲來。
  我嗚咽著把酒店名告訴了若儒。
  二十分鐘後,他把我帶走。
  我們把車子開到返回喬園的林蔭道上。停在那個迴旋處。上次逗留於此,是我協助湯浚生到醫院去見他未婚妻最後一面。
  我不明白湯浚生,更沒時間心神去瞭解他。其實,我不比他清醒,都是站在人生歧路上彷徨的人,正在肆意地胡作非為。
  我一直在若儒的車子裡哭。
  若儒隨我哭,直至我累了,收了聲。
  我們都沒有多解釋,一切心照不宣。
  「不能這樣子下去的,長基!」
  我不作聲。
  「是我,還是他,你必須作個決定!否則……」
  「否則,你就跟喬雪走?」
  「你別孩子氣,你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
  「可是今午?」
  「今午,我由十二點等你直至一時半,剛巧喬雪出現……」
  「這不是借口!」
  「如果我需要向你解釋這些無聊故事,你根本不會再找我!是不是?」
  又是我的責任,我氣憤得握緊拳頭捶向若儒,他閃避了,反手捉住我,任情地把我的蠻橫憤慨,完全融化在一吻之中。
  「長基,你既捨不得我跟別的女孩子在一起,為什麼不跟我走!喬暉如果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你會不會如此反應,請細細思量!」
  問題是喬暉沒有別的女人。如有,謝天謝地!
  「還有一個禮拜,我就得回英國去!」若儒說。
  「你不打算回來?」
  「我的研究可以就此告一段落,也可以三個禮拜後回來再繼續工作下去,可是,長基,如此糾纏不休,你我都元氣大傷。老實說,我不想再回香港來了。這次,我鼓足勇氣回來找你,不欲無功而返!」
  我不曉得如何回答。
  「我預買兩張赴英倫的機票!」
  「若儒,請讓我多考慮一陣子吧!」
  委實是太累了,我一回喬園,跑到書房去,一頭栽在沙發上,就熟睡了。
  是不是已作最後決定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這些天來,老是逗留在書房內,才比較容易入睡。
  我下意識地希望若儒給我的這個限期會拖長。
  然而,日子過得飛快,又是三天!
  公司的事忙得很,德豐企業的業務遍全球,集資上市一事,影響市場氣氛,鬧哄哄的,般價普遍上升。連帶著喬氏各部門的同事都忙碌起來。
  我不能不打起精神,參預各種會議,且我是個保守派,老怕好景不常。股市越旺,我越覺得要防範跌市。在喬氏,我管地產生意。本土地產方面,早在今年春季以後,我就已作了放緩的種種準備,故而也不會有太大的應變需要預防。海外地產進入部署期,應付明年世界經濟衰退的可能,也不至於有大變動。
  倒是喬夕的那盤生意,教喬正天和我都有所憂慮。
  我一直有預感,德豐企業上市,喬氏這總包銷的角色不易當,孤注一擲地擔保德豐能集資五十億,史無前例,萬一有何差池,牽連極大,整個喬氏都會連根拔起!
  可是喬夕給他老子的答覆是:
  「全部分包銷的合同,我們已簽妥,且已派發申請股分表格!應該萬無一失!」
  喬正天再三問:
  「分包銷的合約真已簽妥?」
  喬夕不住保證。
  至此喬正天不再追問分包銷合約的情況,他轉向一個眾人都無法解答的問題:
  「我們跟各分包銷的關係,是不是可以達到有難同當的地步?」
  怎麼答?
  情況再明顯不過。如果分包銷食言,我們縱使可以循法律手續控告他們,又如何?萬一德豐上市,無人認購,喬氏這總包銷就得拿五十億現金出來,達到德豐集資的目的。
  前年本港一間華資銀行被傳聞騷擾,以致擠提,但銀行頭頭在商場內的人緣極佳。他撥了幾個電話,立即出動首富,合力保駕,不但沒把名下存款取走,還特意聲稱存放過億至銀行去作定期存款,此舉一經傳播,力量猶勝政府大官員的口頭保證千百倍。一場風波,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如果喬氏有困難,能挪動多少幫手,很成疑問。近年喬正天風頭過甚,極之招妒。加上喬夕的聲望淺嫩,卻偏偏大權在握,我不能估計有多少支持力量。尤其人要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我在電話裡告訴若儒:
  「我大概不能跟你如期起程,你先走,我待德豐上了市之後公事上頭各事妥當,我才來英國會合你好嗎?」
  「夜長夢多,我不放心!」
  「該是你的,一定逃不掉,是不是?」
  「是。」
  若儒乖乖地收了線。
  公事繁忙,日子因而過得飛快。
  若儒還有兩天便啟程。我答應晚上去幫他稍作執拾。可是會議一直至黃昏還沒有散。
  我心內著急,約好了若儒到他家去,連電話都不便搖一個。
  直至晚上八時多,秘書叩會議室的門,給我一張字條:
  「文醫生急電找你!請回辦公室接聽!」
  此時此地,真名實姓地留言,還堅持要我接聽,顯明是要緊事。
  我悄俏退了席,回辦公室去。
  「若儒嗎?對不起,我們有緊急會議……」
  「長基,請你鎮靜一點,聽我說,喬雪剛到過我家裡來……」
  「什麼?」我不明所以。
  文若儒歎一口大氣,再重新組織他的話,很明顯地他因著急而口齒不靈:
  「是這樣的,我趕在外頭替聶教授買點東西,帶回英國。時間上遲了一點,怕你到我家去時不得其門而入,於是,搖電話通知大廈的管理處,要是姓喬的女士到訪,可以代我開了屋門,請她隨便坐。誰知,來人並非你,而是喬雪。」
  我的心開始往下沉。
  「管理員讓她走進我屋子去等我,喬雪她……她走進書房去,看到了書架上那一幀幀的相片……」
  我渾身冰冷,血像立時間在體內凝固。
  若儒還在那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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