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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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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鳳儀] [豪門驚夢][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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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19:58 |只看該作者
「我剛回家來,跟喬雪碰個正著,她的眼光太……太悲憤!長基,我始料不及……」
  我四肢發軟,慢慢放下了電話。
  早晚要讓喬家知道的事實,偏挑了個最齷齪的方式與時間揭露,我覺得驚駭、委屈,不知所措。
  若儒必與我有同感。
  我們是串謀犯良知重罪的同黨,故而,他聲音裡也有顫抖。
  整個世界在這一分鐘內冷如冰山。
  整個世界又在下一分鐘內如冰山雪崩,淒艷得教人震慄。
  喬雪一推門進來,像頭張牙舞爪的小獅子,撲向我。
  清清脆脆地兩下耳光,打得我金星亂冒。
  她掉頭便走。
  我完完全全地失掉一切知覺。
  事態突然得令我難於反應,逞論應付。
  像過了一整個世紀,喬暉走進辦公室來,替我拿起外套,陪著我離開喬氏,仍返喬園去。
  一路無話,一夜都無話。
  我整個人受驚過度,渾渾噩噩地過掉了一整天。
  這期間,喬園與喬氏之內,都一般如常地幹活。
  我更加恐懼。
  天明明塌了下來,地上的人仍然繼續操作,都成了無血無淚的機械人似的。
  這喬暉,比跟我吵鬧打罵還要利害億倍。
  我怎好算了?
  直至文若儒的電話搭進喬園來找我,才算回復半點生機:
  「長基,你可平安?」
  「若儒,你在哪兒?」
  「喬暉怎麼對你?」
  「他什麼也沒說!」
  「喬雪呢?」
  「她?她自昨晚開始沒有再出現!」
  「長基,你自由嗎?平安嗎?」
  「我……我還好。一切像夢。」
  「我這就來接你,我們離開這兒。」
  「不,若儒,我不走!」
  我不可以走。
  我必須交代清楚,最低限度向喬暉交代清楚,我才會踏出喬園。
  凡事都得來清去白,我其實沒有犯錯。喬園之內背叛喬姓者不是我,干了下流勾當、男盜女娼的亦不是我。為什麼我要走?
  如此無聲無色地跑掉,讓舉世責難;我覺得冤枉!
  我不能,此刻尤其不能!
  若儒急得亂嚷:
  「長基,你留在喬園幹什麼?喬正天如果知道了,他會放過你?別看喬暉那溫吞水的性格,男人最看不開的事,莫此為甚!他若要對付你了,豈非束手就擒!」
  「我不走!」我重複。
  「為什麼?」若儒急得近乎咆哮。
  「我不要畏罪遁逃!若儒,如果你曉得我一天活在喬園,我們都只可以發乎情,止乎禮,我為什麼要走?跑到外頭世界,我們要挺得起胸膛,面對人群,才能活,是不是?」
  「可是……長基,什麼時候你才離開喬園呢?」
  「盡快!一經交代清楚,我就到倫敦會你!若儒!」我忍住了要流下來的眼淚:「我們的日子還長呢!」
  「我今晚啟程了!」
  我點點頭,若儒當然看不見。
  「你來送機嗎?」
  「我不送了,你來接我機,豈不更有意義?」
  「別忘了給我電話!記著,我一回倫敦去,只會日日夜夜守在電話旁邊!」
  我不會讓若儒久候的,他已經等足六年了。
  喬家人要跟我耍手段,我還真不怕。
  顧長基不知道人世間的艱難為何物?什麼場面我未正視過?世上活得有聲有色的人,有誰不曾遭遇過兵凶戰危之險?真的要我栽倒,還不是容易的事!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我照常上班下班,決不自亂陣腳。
  若儒在週五啟程回英。
  我沒有去送機。
  若儒抵埠後,立即搖長途電活到辦公室來,第一句就是:
  「我想念你。」
  「別傻!若儒,我會照顧自己。」
  若儒再說了一聲:「我在等你!」就收線了。
  我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喬暉一直不開口跟我提有關我和著儒的關係,是否就這樣拉倒了?
  我肯定喬暉知道其中過節。
  喬雪忍得住不張揚,也忍不住向她的兄長哭訴。他們兄妹感情無懈可擊。
  無眠的一夜,接一夜。
  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敏慧在下班前,把一份限時專送郵件放在我辦公桌上,才悄然引退。
  郵件是英國送來的,我拆開,抽出了淡藍的一張信紙,是若儒清秀整齊的字跡,寫道:
  長基:
  愛你!
  等你!
  若儒於英倫
  「愛你,等你」只四個字,紙短情長。
  我把信箋折好,放進手袋夾層。
  回到喬園去,用過晚膳,步回睡房中,靜靜地坐在梳妝台之前,守候喬暉回來。










第10節

  喬暉這些天來,出奇地甚多應酬,直至接近凌晨時分,他才回家來,推門見我端坐著,微微駭異。
  多少天來,我已沒有回到睡房來了。
  「有話要跟我說嗎?」
  喬暉出奇地鎮靜,完完全全一副有備而戰的模樣。
  駭異的是我。
  喬暉從來不是深謀遠慮的角色,我難道走了眼,看扁了喬家的人了?
  喬正天是何許人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況喬暉體內流著喬正天的血!
  「是。」
  我清清楚楚地答了一句。
  喬暉鬆了領帶,用腳踢著一張小圓墊腳沙發,跟我面對面地坐著。
  談判終於開始了。
  我竟有一點點的難為情,微垂著頭。
  咬緊牙關,再揚起臉,迎接著喬暉的眼光,一種但然無懼、大義凜然、從容就義的眼光。
  我的天!犯得著把我踩到地下去,以我的卑微去抬舉他的高潔,以我的無義去成全他的偉大!
  我完完全全地不能接受喬暉那副表情!
  「喬雪跟你談過?」我問。
  「談過。」
  「你為什麼一直保持緘默?」
  「沒有什麼值得喧嘩吵鬧的!」
  「是怕讓你父母以致喬園的人說長道短?」我旨在試探究竟有多少人已予聞底事。
  「喬園之內,除了喬雪和我,無人知道你和文若儒的關係!」
  「喬暉!」我衝動地咆哮:「我希望你弄清楚一件事,我和若儒並無你們想像的不堪的關係!我們……我們……並沒有……」
  我急得說不下去,眼淚快要忍不住擠出眼眶。
  「你的意思是,你們發乎情,止乎禮!」
  喬暉竟滋油淡定地替我圓句,還輕輕地歎一口氣!
  我氣急敗壞地問:
  「你信麼?喬暉,答我,你信麼?」
  喬暉用雙手抱住頭,突然地一份氣餒湧現,教他震慄。
  他點了點頭。再揚起臉來時,雙眼通紅。
  我驀地有如許的不忍心,想撲過去抱住喬暉,叫他別哭。
  「長基!別流淚,問題既已存在,終究需要解決。」
  我嚇一跳,原來淚流滿面的竟也是自己。
  「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喬園?」
  我愕然,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喬雪告訴我,文若儒書房內放置的全是舊照,很難得有如此情長義長的一個人,代替養園照顧你!」
  我想怪叫,我忍受不了,喬暉耍什麼手段?故作量大,抑或根本視我如敝屣!
  我顧長基可以如此輕易地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六年恩愛夫妻,一下子就恩盡義絕得乾乾淨淨!
  我惶恐得不能自己!
  然,我要喬暉怎樣?跪在自己跟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我會看得起搖尾乞憐的人?
  喬暉太清楚我的心!
  他不要在故事結束時,輸得面目無光,故而強作鎮定,發揮一種迴光返照的從容與瀟灑!
  何必在這最後關頭,跟他爭這表面風光?
  他勢必要捏造宰相腹內可划船的假象,我也只好俯首稱降,自承重罪!
  「你還沒告訴我,打算什麼時候到英國去?」
  「過一陣子吧!喬氏仍有很多事待辦。」
  「我和你的關係既然告終,就無須再為喬氏興亡擔憂了!」
  「哦!」我明白過來了,要走快走,免得看著更覺難受。「總有些事,需要交代清楚!」
  「只有一件事,誠懇地請你幫忙,辦妥了你就可以安心啟程,我們兩不拖欠!」
  「什麼事?」
  喬暉望住我,眼內有種莫可明言的迷惘,似有哀痛。
  「我能辦得到的,定必盡力!」
  「替我擺平我的秘書杜芳華!」
  「什麼?」我莫明所以。
  「她一直吵嚷,要我跟你離婚,吵足三年!我都拒絕了。她當然不是喬園大少奶奶的角色。如今你走了,我的擋箭牌沒有了,她不會放過我。」
  我沒法子相信自己的耳朵。
  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似的,甩甩蕩蕩,輕如斷線紙鳶,瞬息之間,可以隨風而逝。
  「長基,只消你替我串演一齣戲便成。杜芳華亦非真心愛我,本城太多人存有嫁入豪門的夢想。替我送她一大筆錢,作個了斷!然後,人前人後,你就可以順理成章,怪罪於我,忍無可忍,離我而去。」
  世情變幻,如此可笑,如此不測。
  我錯愕得無以復加。
  「長基,求你!最低限度為我,為喬園留一點面子!就是喬雪,也只她一人會認為我和你不相伯仲而已!」
  這才是正題呢!
  喬家長媳倣傚紅拂豈會是現代美談?
  如果不是思前想後,還是喬家聲望放在第一位,喬暉不至於自暴其醜。
  三年!我竟以為枕邊人是個忠心漢,誰知是只吃盡塘邊野味的饞嘴貓。
  唉!顧長基緣何天真若此?富家子弟學養平庸有如喬暉,會誓無返顧地忠於一個女人,香江之內,未知有也。
  我不是不覺得屈辱的。一千個日子跟別個女人分享丈夫,斷斷不會是件光彩興奮的事。
  然,事出突然,我無暇慢慢細味這滿杯的苦酒。一飲而盡,也只覺喉間剎那苦澀,轉瞬即逝。
  我和喬暉,正如他說的,兩不拖欠!還有喬園,一直待我不薄,真能以此下場,挽回翁姑體面,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終於對喬暉首肯。
  清晨,急於回到喬氏去。
  老實說,喬暉的秘書杜芳華,我是認識的。一個完全不起眼的女孩子。一般樣貌的少男少女,喬氏集團之內說多少有多少,喬暉會看上她,拿她跟我比,真真笑話,莫名其妙,荒謬絕倫。
  喬暉不至於飢不擇食,也許這邊廂是日久生情,那邊廂則是近水樓台吧。
  我把敏慧叫進來,說:
  「替我取消今日的一切約會和會議!還有,請喬暉先生的秘書杜芳華小姐到我這兒來!」
  敏慧是個好秘書。好秘書的條件之一是好奇心可以有,卻不宜查根問底。
  敏慧應命而去。
  我又叫住了她:
  「你跟喬先生的秘書熟絡嗎?」
  「不。」答得十分爽快。
  「怎麼,話不投機?你們看似年紀相若。」
  「對。年齡、身份、背景盡皆相似,且性別相同,只是思想迥異。」
  「我想多一點有關她的資料。」有備而戰是應該的。
  「好高騖遠的一個人,一天到晚想著自己有日能成為姜喜寶!」敏慧很不屑。
  「什麼?誰是姜喜寶?」
  「名女作家亦舒筆下的人物。」
  「一個怎麼樣的女人?」
  「一個被巨富收買下來,過窮奢極侈生活的女人。」
  我點點頭,滿意了,資料已然足夠。
  杜芳華走進我辦公室來時,我不得不承認眼前的女人有一份難得的氣質。她並不美麗,然而一顰一笑,都灑脫,教人看得舒服。如此滿不在乎的面相與動靜,為何會苦纏不息,拖泥帶水整整三年?
  我不是一點醋意也沒有的,故而我開口就不大友善:
  「你想過為什麼我請你到我辦公室來嗎?」
  「期之經年,苦無機會而已。」
  我小瞧對方了,現今的少女,才不過二十來歲,何止入世已深,竟還道行非凡,太驚人了。
  「你竟無懼色?」
  「何致於此?我又不犯法。今日世界,男歡女愛,儘是合則留,不合則去,等閒之事,何必矯情,大驚小怪!」
  「你與喬暉是應該告一段落了。」
  我強作鎮靜,從沒想到此女如斯張牙舞爪。
  「是你的要求,抑或是喬暉的要求?」
  「沒有分別,我們是夫妻,一個共同體!」我情虛,又額外地補充一句:「最低限度,直至今天今時,仍然如此。」
  「如果喬暉三年都甩不了我,你認為今日,可以由你下令一句,我就得退避三舍?」
  「很好!你事必要無名無分地繼續關係,我們無奈其何!」
  「是你無奈我何!」她竟然連一個字都不肯放鬆,不肯吃虧。
  我縱然不愛喬暉,亦有權盛怒。
  「口舌之爭,除了傷神之外,只顯學養之不足。我實在不明白喬暉的品味,緣何會高下皆宜!」
  賊喊捉賊,我又何嘗大方了?
  「有氣在心頭,言語自然無狀。你既指我無名無分,四大皆空之餘,口舌上贏一仗也足以大快我心!」
  好好的一個女孩子,淪落如此,也不是不淒涼的。
  「何苦呢?」我問。「你不是跟喬暉講愛情吧?」
  「未得溫飽,枉談情愛!」
  「你還抱怨?」
  「為什麼不?喬氏之內,我輪第幾了?本港六百萬人大競賽,我排名更後。得著一份跟個人智慧能力不相稱的名位與家當,我有理由抱怨,我有權利向上爬!從某方面而言,我並不比董礎礎遜色。她跟喬夕談戀愛嗎?當年,喬夕愛她更甚!」
  「喬暉並不愛你。」
  「喬暉不愛任何人。」
  簡簡單單一句話,像枝利箭,雖未中要害,傷著身體任何皮肉,都會皮破血流,不是不痛楚的。
  「喬太,喬暉騙我三年,也騙你六年!」
  那六年,我真不信喬暉有任何違心之論。然而,事實擺在目前,夫復何言?
  我驀地低頭無語。
  真窩囊,我和杜芳華似換了角色來演。她才是來轟我走的。
  「怎麼樣?你是無辭以對了!」杜芳華看我接不上去,竟然乘機取笑我。
  「廢話何用多說了!喬暉既在我跟前坦白了,我斷不能坐視不理。我和他算的是一筆賬,跟你算的又是另一筆!」我坐直了身子,把心一橫,且把這宗事當作公事來辦,自然會迎刃而解,我從無工作上的敗績。
  「杜芳華,你不是日夜盼望喬暉跟我玉帛相見嗎?如今你盼著了,可惜得很,我並不如你所想像的,打算遜位讓賢,甚或一拍兩散。我只覺得有責任為喬暉收拾殘局!」
  「你原諒喬暉?」
  「我重複,我跟他,且容秋後算帳!目前,只請你讓路!」
  「不讓又如何?」
  「一,從今以後,喬暉不見得再跟你糾纏下去。二,最有權利諒解他的人是我,我尚且支持他,旁人休得妄議。三,勞工署規定,解僱員工,只須補足薪金,無須解釋理由。四,」我微,微笑:「喬家不怕任何人召開記者招待會,要鬧上法庭,誰個財雄勢大,誰就佔上風!」
  我看著杜芳華色變。心上有無比的驚恐,人為了自衛,可以如此冷靜,無情無義;為求自解,我竟令另一個女人如此難堪,然,勢成騎虎。
  「杜小姐,還需要向你痛陳其餘種種利害嗎?」
  軟硬兼施,我先使出上乘的硬橋硬馬手段。。
  「不論你個人動機如何,喬暉當然有錯。我們其實不至於絕對無情無義!你要什麼條件?」
  「二百萬!」她直言不諱。
  到底是個未認真經歷世面的女人。千萬以下都未必沒有商量餘地。太多呢,可不成。有錢人尤其緊張錢。
  「五折!」我答。
  既是看做商場交易,能把價錢壓到最低,最為理想。
  「不愧喬家本色!」杜芳華冷笑。
  我把支票簿取出來,簽好了,遞給她。
  從前粵語片的情節,斷斷不是這樣的。杜芳華那個角色只會撕掉支票,奪門而出。
  如今眼前這個女人小心翼翼地接過支票,歡天喜地地放進口袋裡,徐徐站起來,對著我盈盈淺笑道謝。
  在拉開我辦公室的房門前,杜芳華鄭重地說:
  「喬太太,你忠於喬家整六年,已經很足夠了。喬暉並不值得你愛六年。今日我走了,明天另外一個我也許會回來,永無休止!紈褲子弟,有何靈氣傲骨之可言?」
  杜芳華說得並不過態。
  我環視這個跟我共度了二千個日子的辦公室,一台一椅,一筆一墨,是要說再見的時候了。
  踏出喬氏大廈,有種豁然開朗,雨過天晴的快意。
  我以為自己會戀戀不捨,欲去還休,誰知並不如此。因為正如喬暉所言,我倆互不拖欠。於我,這是很大的解脫,遲遲未能下定決心,重拾舊歡,遠走高飛,原是抱有那種寧可天下人負我,不要我負天下人的迂腐思想吧?
  都過去了。我回喬園去,收拾行裝。當夜,就赴英倫去。
  候至九時多,喬暉仍然沒有回家來。
  我連道別一聲也不能跟他講了。
  從杜芳華出現的那一分鐘,我對喬暉,宛如一個相處經年、彼此熟悉的老朋友!
  從此天涯海角,一句話別也沒有機會說,我心悵然。
  把行李放進計程車的車廂之後,我仍站在喬園的大門前,細細凝望,眼中不期然地溫熱。
  會不會喬暉在此時此際出現了,喊我一聲:「長基,我仍愛你!」我就會撲倒在他懷裡,不再離開喬園了?
  我和喬暉畢竟在此共度多少個清晨與黃昏!共看無數的日出與日落!
  我們曾經以為是今生今世!
  喬暉,喬暉,再見了!你好好保重,好好做人!
  三嬸慌忙地追趕出來,叫嚷:
  「大少奶奶,你到哪兒去呢?」
  我呆了一呆,答:
  「我出門公幹!」
  「怎麼沒有聽你說起?唉!大少奶奶,辛苦你了!」
  我拍拍三嬸的肩膊。
  「早些辦妥事就回來。你知道奶奶尤其疼你!你不知道呀!」三嬸拿嘴向正屋喬正天的睡房窗口嘟一嘟。「奶奶不見你幾天也捨不得,剛剛躲在窗簾後頭,看著你搬行李,管自流眼淚!」
  我赫然望上正屋二樓,家姑睡房的窗門打開,風吹動著輕紗窗簾,我望不見人,卻意識到窗簾後頭,有位默默垂淚的老年人。
  我差點咬破嘴唇,才把一聲「媽媽再見」壓了下去。
  她知道我為什麼要離開喬園嗎?
  是否知道原因底蘊並不要緊,她如肯定我再不會回喬園來,才最痛心。
  於我,事已至此,喬園之內,誰最痛心,也是次要的了。我終究要離開的。
  忍住了淚,我一頭鑽進汽車去。
  六年,過盡了這二千個日子之後,重回舊地。
  誰又想得到?
  我踏在希復機場的月台上時,恍如隔世。
  走進電話亭內,撥電話給若儒。
  電話鈴聲才響了一下,就有人接聽。可見他真的日夜守候在電話機旁邊。
  「若儒嗎?」
  「長基,你在哪兒?」
  「我在機場,希復機場!」
  對方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長基,你且候在那兒,我這就來接你!」
  「不,反正已經到了。我坐地鐵到芬士巴利來,你到車站去接我!」
  若儒回英後,立即搬回該區,靜候時光倒流。
  坐在地鐵裡頭,車子跟六年前朝相反方向走,同樣長如一個世紀。
  曾幾何時,我以為跟若儒緣盡今生。
  我想著想著,竟流一臉的淚。
  女人真是水造的,哪能憾事喜事,到頭來都付諸一哭?
  我不期然又笑起來,嘴角一裂開,就嘗到鹹味,真是的!
  地下車緩緩慢下來,停站了,停在久違了的芬士巴利站上。
  我第一個跳下車去。
  若儒,魂牽夢縈的人,就正正站在我的面前。
  緣來之時,連這細節都像精心炮製,安排得恰到好處。
  人群在我們身邊擦過。
  地車開走了。
  月台上只餘我倆。
  「一切就像以前一樣,長基,我要鄭重地告訴你,也許唯一不同的是屋頂上那幾窩老鼠,長得更肥更壯了!」
  我嬌嗔地笑起來,躲進若儒的懷抱裡。
  我們並不再住同一間房子了。在奧本尼路的另一頭租了整間平房。兩層高,樓下是客飯廳與廚房,樓上是三間睡房,我們把其中一間佈置成若儒的書房,另一間是客房。
  電視機安裝在主人房內,每晚,若儒和我都坐在床上看新聞,忽聞報導由紐約交易所帶動,股票狂瀉,全球無一地倖免於難,金融業內人士稱之為黑色星期日。
  我忽然地極之擔掛喬氏,德豐剛好在此時公開認購,全球股份跌掉一半,一定無人肯買,那豈非要總包銷承擔五十億集資款項?喬氏又得面臨一重難關了。
  我還是記掛著喬氏、甚而喬園、喬暉的。
  生命中一旦出現多一份情愛,永遠是折磨。
  我還愛喬暉嗎?
  也許凡是得不著的人和物,就倍覺可愛。
  好幾天,我趁若儒跑到外頭去洗車,就想搖個電話回喬氏去,找敏慧問個究竟。然而,每當伸手觸著電話,就有種小偷似的猥瑣感。為什麼呢?在喬園,一心想著私奔英國。到了若儒身邊,又老想著喬暉安好!我是人不是人了?最低限度算不得是個好女人?
  每念至此,驚出一身冷汗。
  夜深人靜,當若儒累極熟睡之時,我望著天花板發呆、
  喬園之內,也有高高的天花板。
  喬暉如何了?
  喬氏要履行五十億元德豐企業上市發行股票的總包銷責任。我想著,也有一點暈眩。
  如果各分包銷肯共赴時艱,也許問題不大,只恐怕有一半是乘機落井下石,又一半是有心無力。一場滔天巨禍,震撼心弦,首當其衝的必是股市和地產,金融行業之內受損者比比皆是。誰個憂柴憂米的人家還有餘情剩力輔助落難的親友?
  再說,要採取法律行動控告分包銷不負責任,官司未排期審訊,喬氏就要先典當變賣,以抵消五十億之數!
  我當然知道喬氏的活動現金有多少。
  眼光望著天花板,手是冰冷。
  喬正天是有擔待的,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期望他一柱擎天,撐得住!
  喬暉,也應學習如何應變,如何安度危機了。
  曾幾何時,顧長基也是孤軍作戰,用盡全身法寶,力挽狂瀾,甚而把婚姻都賠上了,才會有今日。
  我心驀地釋然。
  若儒假期完了,要回診所去。
  我閒著無事,打理家頭細務。
  才過了幾天,就有一點點的發悶。
  若儒笑我:
  「當慣了女強人,不喜歡無所事事,你為什麼不到外頭走走?」
  回英國的這幾個星期,只在黃昏,若儒攜了我在區內散步,也到那芬士巴利小公園中去,靜靜地坐看看松鼠。除此之外,都不願現身人前。
  「單有我,生活並不足夠!」
  若儒鼓勵我。
  於是,我跟他出動,他把我放在大英博物館門前,才開牟回診所去。
  大英博物館有太多太多值得鑽研的學問、留戀的文化。任何一個知識分子都會視之如天上官闕。
  我絕對可以留連一整天,待若儒下班了,再來接我回家去。
  正如若儒所說,讓我好好地休息一段日子,才定奪自己的生活,或繼續唸書,或找事做,過些時,還得攜了若儒到加拿大去探望母親。
  我相信老人家只管後生安樂,也不會過分責難的吧?我剛在飛往英倫的機上,寫了一封短柬給她,說要到英國小住,一切平安,容後見面再詳談。
  自從顧家蒙難,母親已很能照顧自己,也極端放心我。
  我在細意地觀看青銅時代的器皿,中國五千年文化,源遠流長,誰不敬重?
  情不自禁,唏噓太息。
  才昂起頭來,隔著玻璃櫥窗,有一對眼睛望著我,緊緊地盯住我。
  我微微地戰慄。誰?
  這麼面熟的一個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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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21:42 |只看該作者
 靈光一閃,我當真嚇一大跳,竟是杜勞華,喬暉的杜芳華!
  她怎麼會在這裡?
  挾巨款,且自逍遙,故而來英國游埠?
  我犯不著鬼鬼祟祟地不跟她打招呼,過去的已成過去。
  我微笑著說:
  「杜小姐,你好!」
  「你還能笑?」
  此話怎解?
  「杜小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杜芳華呆了一呆,道:
  「你來英國多久了?」
  「為什麼有此一問?」
  「喬家的事……」
  我無辭以對,剎那間有種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恐懼。
  「喬家怎樣了?」
  杜芳華整個呆住了。
  「你真不知道?」
  「請告訴我!我抵達英倫約半個月,差不多是足不出戶,今天,是頭一次正式上街來!」
  「天!」
  杜芳華輕輕一喊。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喬夕……死了!」
  「什麼?」
  「汽車失事,我意思是說,表面上是汽車失事,在淺水灣道上,連人帶車衝落山坡,車毀人亡。市場中人都傳他自殺。」
  耳畔嗡嗡作響。
  「我不信!為什麼自殺?喬夕自殺?」
  「一敗塗地!」
  「德豐企業的總包銷出了事?」這是意料中事。
  杜芳華神情落寞地點了點頭:
  「無人認賬,喬氏要把五十億攬上身。」
  「支持者竟無一人?」
  杜芳華搖搖頭。
  「也不至於輕生?」
  「喬夕罪不只此!」
  「什麼?」
  我搖搖欲墜,委實無法承受過多的刺激。
  「可憐了喬暉!」
  「喬暉怎麼樣了?」
  我嚇得魂不附體,聲浪顯然地提高了,整個中國文物館內的人都拿眼看我。
  杜芳華緊握著我的手,把我帶到角落的一張長凳子上坐下。
  「你還關心喬暉?」
  「為什麼不呢?他是我的丈夫!」
  「我以為……」
  杜芳華欲言又止。
  「杜小姐……」
  「喬暉真的值得你永誌不忘!」
  「喬暉怎麼樣了?」我急不可待。「他還好嗎?」
  「喬夕累了他!」
  杜芳華深深歎息。
  「喬夕化名控制的一家公司,向喬氏借貸極巨,不但重押在港股上頭,且在恆生指數期貨上下重注,一個全球股災,血本無歸,還要欠億元以上的債。」
  「他握重港股?孖展直上?」我差點嚇破膽。
  再驚問:
  「可是,喬暉從來不如此放肆!」
  「喬暉壞在心腸軟,喬夕的私人公司毫無抵押向喬氏借貸,開了個天文數字的孖展戶口,喬暉有分簽批!」
  驀地天旋地轉,我扶著杜芳華的臂彎,久久不能安定下來。
  「喬太,你鎮靜一點!」
  我當然知道,喬氏需要起碼兩位董事簽名,才能批准孖展限額。他們兄弟二人一起犯上訛騙股東的商業罪行!
  太平盛世,有什麼不妥當,也還有遮掩與轉圜餘地。如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江湖上一有巨大風險,正是剷除異己的好時機,事情定必敗露。
  天!喬夕畏罪自殺了,餘下來,只一個喬暉擔當!
  我呆呆地望住芳華,一額的冷汗。
  「喬暉,他怎好算了?」
  「喬太!」芳華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欲言又止:「喬太,你信我一句真心話吧!此時此刻,求你信我!」
  我看著芳華的臉,頓轉顏色,情急而尷尬:
  「喬太,你回去吧!喬氏需要你,喬暉更需要你!」
  「我,回去?」
  「是的!只有你回去了,喬氏才能有救,喬暉有你在身邊,事可轉圜!喬太太,請聽清楚我這句話,喬暉從沒有對你不起!」
  我很有點混沌,神志迷糊,要很慢很慢才能思考、分析。
  「過去的事,我並不打算追究,甚而放在心上!」
  「不,喬太,事情的真相,你並不知道!」
  「真相?」
  「對。你看輕了喬暉。全世界的人瞧不起他也還罷了,只你一人不能待薄他。也許他在所有的公事上都得過且過,然,在愛你的上頭,半點不含糊。自喬雪向他哭訴,落實了你多月來心神恍惚的理由之後,喬暉的痛苦,在喬氏之內,只我一人知道,在喬園撫慰他的,也只有喬正天夫人而已。」
  家姑?她知曉一切,還在我離開喬園的一天,淒然垂淚?
  「你一直跟其他人一樣,認為喬暉老土,是不是?也許是吧。他用了個最原始、最陳舊、最老土的方法去成全你!他知道你把持不定,對喬家那份濃不可破的恩情揮之不去;對傳統道德的桎梏,無法突圍。他不希望你委屈、難堪、左右為難下去,況且他自知錯幫了喬夕一事,早晚會被揭發,他越發希望你早早離開喬園,萬一喬氏有難,他太知道你的性格了!於是他誠懇地跟我談條件,由我去串演一出幫你心安理得地離開喬園的戲!」
  整個人如被扔至萬丈深淵,周圍黑墨墨、冷冰冰、孤獨、無助、淒涼!
  「我是個最適合的人選!喬暉並不愛我,他愛的人只有一個。那天,喬暉喝醉了,跟我說:作為喬正天的兒子,生活上他已得著太多,何必斤斤計較,何必爭權奪利,何不得過且過,何不事事忍讓?他要珍惜、要維護的只是顧長基一人,這六年,喬暉自言得著額外的恩賜,如今你要回去了,就讓你回去吧!……」
  說著,流下淚來的是芳華,而不是我。
  我太錯愕了。
  「信我,喬太太!」
  「杜小姐,那天,你台辭演技都一流!」
  「是的!」杜芳華低下頭去:「因為我確是個貪財的女人,那一百萬元,是喬暉給我的報酬,如今仍安全地放在我名下的戶口裡。你聽過姜喜寶的故事嗎?我現今報讀了倫敦大學,暑假後便開學。」
  「杜小姐,你跟喬暉有沒有真的親密在一起過?」我問了個一般情況下不應該問、也不得體的問題,可是,我忍不住。
  「喬太大,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上有誰?請恕我直言的魯莽,你離開喬園之前,口口聲聲不但承有過,是最令人傷心的,實則你心上太渴望有一個成全自己的方式出現,才會如此輕易相信我和喬暉的故事,精神與肉體孰輕孰重,明慧如你,竟也輕重倒置,喬暉的情操並不比你低!」
  我突然地自慚形穢。
  「喬太太,我重複,喬暉並不愛我,他只愛你一人!一個女人沒有比如此被愛更幸福了!」芳華輕輕歎息:「如果喬家無此巨變,我又不偏偏在今時今日遇上了你,這個謎,永遠不會揭破!請不要怪喬暉想出了個粵語殘片的橋段,去表達他對你的關愛。太陽底下何來新鮮事?還不都是舊酒新瓶,更改包裝而已。」
  喬暉為什麼不愛杜芳華,她光明磊落,氣度逼人,我之於她,何其渺小!
  那個小說中的姜喜寶,一定不是掘金娘子,自有真性真情在。
  我必須買一本叫《喜寶》的小說,伴我歸航。
  英航之上的十多小時,我果真把亦舒小姐所寫的這本現代小說名著念畢了。
  誰說世上沒有姜喜寶呢?
  杜芳華只不過是其中一人。
  她的故事一定也會精彩絕倫,靈慧若此的女子,匹配一個美麗的故事,喬暉會否佔她生命中的一席位?
  那是她的故事,我毋庸深究了。
  至於我的生命篇章,又一次地改寫。
  這次的再分離,若儒和我都沒有流淚。
  哭不出來的沉痛,更辛苦!
  我們談了一整夜,爐火仍是紅艷艷,決不比六年之前遜色。
  外頭又必是星光燦爛。
  待至黎明。再一次,若儒送我踏上歸程。
  希復機場月台上,再無難捨難分的擁抱,我望著若儒遠去。
  此別將成永訣!
  再無奇跡會把我倆連繫在一起了。
  要問我,現今沒有任何一個慾望比較但願航機就此失事更熾熱。
  當然,機上並非只我一人。人就是為了不能犧牲別人的安全與幸福,就只好犧牲自己。
  顧長基,命生不長,何其多難,要再摧殘我至何地步,才是盡頭?







第11節

  香江景色,又入眼簾。
  重返喬園,如夢如真!
  白屋巍峨,門庭冷落。
  我伸手叩門。
  良久。
  門開處,先見一頭稀疏白髮,始見顫巍巍地抬起的一張落寞無依的臉。
  我嚷:
  「三嬸!」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嗎?你怎麼回來得如此遲了?」
  我擁著三嬸,久不能言。
  得意之時,喬園之內,每一個角落都閃閃生光。
  如今敗落,真是,別有一番破舊殘萎的景象!
  「奶奶呢?」我問。
  「整天伴在老爺身邊。」
  「老爺身體不適了?」
  三嬸呱的一聲哭了出來。弄得我慌了手腳,立即三步變作兩步,飛奔跑至喬正天的睡房,推門進去。
  家姑坐在床沿的沙發椅上,瞪著眼看我,不辨悲喜。一臉的皺紋,橫七豎八,縱橫交錯。我不知家姑原來已老!
  床上躺著熟睡的喬正天。手上仍插著很多管子,床都改裝了,成了病床。
  我走上前去,差點跪倒在家姑跟前。她伸手扶住了我。
  「媽!」
  「別說了,長基,你回來就好,我不是造夢?」
  「不!媽,我回到你身邊來了!」
  殷以寧緊握著我的手。
  「爸爸病了?」
  「病得好重!一連串的刺激,他都苦撐著,直至喬夕出事,他就再撐不下去了。他一向心臟弱,心肌易於抽筋!」
  「為什麼不送他到醫院?」
  「他吩咐過,死也得在喬園!」
  什麼叫晴天霹靂?什麼叫情何以堪?
  此時此際,再深切不過地體會了。
  這種絕望的、不忿的哀傷與委屈,竟然似曾相識。
  我真欲冷笑。才不過六年光景,又是一場時勢浩劫,把一些人踢出局去。六年前是我父親,六年後是我家翁。
  何其不幸,我竟以有經驗之身,再嘗苦果。
  床上的喬正天,一動也不動。往昔的叱吒風雲,一去不返,留著獻世的只是名存實亡的殘軀。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是一份不甘不忿的情緒支持著喬正天,不肯咽最後的一口氣!
  我伸手撫摸他的手,輕聲地喊:「爸爸!爸爸!我是長基,長基回來了!」驀地,喬正大的手震動,緊握著我,我嚇一大跳,叫:「媽,爸爸醒了!」才喊了這一聲,喬正天的手又軟弱無力地垂下來,我慌忙地搖動他:「爸爸,爸爸,長基回來了!」
  家姑把我拖開:「正天不會醒,那只是他偶然的反應!醫生說,他要長期調養。」
  天,喬家的下場會如此嗎?
  「見了喬暉沒有?」家姑拖著我的手,走出露台。
  我搖頭。
  「他要高興得不成話了?」
  一句話,頓使婆媳二人,一臉是淚。
  「媽,我走的那一天,你知道嗎?」
  殷以寧點點頭。
  「你在樓上看我?」心如刀割。
  「不只我,還有喬暉。」
  「對你不起了!」
  「別說這話!回來了,就是一家人。喬暉愛你,我們都愛你。」
  我伏在家姑身上哭。
  為什麼都愛我了?
  能夠恨我的話,我還好過。
  「喬暉或已恨我了?」
  「怎會如此想呢?長基,他如果把對你的心思與緊張放在事業上頭,也斷不會有今天了。對喬暉而言,喬園興衰,還不及長基幸福更重要!」
  「那是以前的情懷,今非昔比了。」我慚愧。
  決心回來,只為盡喬園媳婦的責任,並無奢求再作喬暉之妻,回頭已是百年身,我哪來這番資格?
  「長基,你知道喬楓並非我所出?」
  我睜著淚眼,不明所以。
  「沒有人問過我,為什麼會嫁給喬正天?都以為是珠聯璧合父母之命而結的婚。其實,我有充分的自由選擇。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雙方父母安排我們在一個舞會上相見。正天穿一套奶自麻紗的西裝,系棗紅領帶,走到我跟前來,微微地一鞠躬,再抬眼望著我,就那一刻,於我,竟是生生世世。我是為愛他而嫁他的。這句話,三十五年以來,從不出我之口,只為無人相問。正天跟喬楓的母親轟轟烈烈地相戀了,我只默默傷心,靜靜期盼。終於為了正天父親那年代所堅持的家風,被逼離棄了喬楓母女。是我把小女兒抱回來的,因為正天想念骨肉。他思念骨肉,也正正為他深愛喬楓的母親。」
  殷以寧倚在欄杆上,放眼前望:
  「每當看到正天扭著喬楓疼惜,眼內的那份恆久常新的柔情蜜意,我就痛心!然而,仍不會比離開正天更使我痛苦,這是肯定的。」
  盛夏竟如深秋,一園的蕭索。
  「喬暉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好孩子,他當如我!」
  心如刀割,我無辭以對。
  備受深深愛寵,是幸還是不幸?我心早如淚眼,迷糊不清。
  「喬暉在園子裡,你去見見他吧!」
  喬園仍然壯麗。一大片的青青綠草,展視眼前,香江之內,不可多得。
  喬暉不在園子裡。
  我信步走至園子另一頭那幢宴客用的平房,推開了落地玻璃窗,腳旁有一二隻小麻雀,輕輕地躍進大客廳去,屋頂垂下來的古羅馬式水晶吊燈,依然無恙,孤寂地守望著,盼那原本一年起碼一次的華筵盛宴,好使出渾身解數,熠熠生輝。這一回,它肯定要盼望好一大段日子了。
  喬暉獨個兒坐在雕樑旁邊,默然垂首。看著活潑潑的麻雀,在他身邊跳躍。
  我走上前去,蹲下,看他。
  「暉!」
  喬暉抬眼看我,神情的呆滯,教我驚痛莫名。
  「暉。」
  我們相視良久。
  「原諒我!」
  眼淚奪眶而出。
  喬暉把我擁在懷中。
  我不住地抽咽。喬暉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哄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孩:
  「別哭,長基,快快別哭!」
  我慚愧至死。
  我在喬暉跟前,好比小小麻雀之於這座樓房,微不足道。
  過往,太多太多的自以為是。
  人面臨抉擇,可以把別人的幸福放在自己的幸福之前者,喬園之內,唯喬暉母子而已。
  喬暉沒有問我為什麼回來。
  我們互相扶持著走出宴客的堂屋,在園子內漫步,直至黃昏日落。
  除了沒有提起喬夕之外,我們談了很多。
  例如喬氏如今經濟與信貸狀況,香港在黑色星期日的全球股災之後的前景展望等,也談了湯浚生。
  「他仍在喬氏嗎?」
  「搖曳蟬聲過別枝,他是個有辦法之人,上周已被衛利遜英資集團委為亞太區投資副總裁。當然,也搬出喬園了。」
  「喬楓呢?」
  「她曾有過很傷心的時刻,此時也許在自療創傷之中。妹妹當然有惜,然,我想她是愛浚生的。」我沒有問湯浚生與董礎礎的關係有否披露,偌大的喬園難道不應有一份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的故事其實並不比他們的更見光彩。
  杜芳華說得對:
  「精神與肉體,孰輕孰重?緣何人總會輕重倒置!」
  「浚生正式提出分居了?」我問。
  喬暉點頭:
  「我原以為喬楓會大吵大嚷,然,她沒有。她接受了,昨天簽妥分居紙,自喬園巨變之後,每個人都在變。」
  喬暉又告訴我,搬離喬園的還有董礎礎。她和喬夕的女兒,現今由祖母殷以寧負起照顧責任,實際帶這小女孩的是三嬸。
  這個當然了!誰還會指望她在喬園為喬夕守一生一世。
  喬暉不說,我不敢提起喬雪。
  她當然不是真愛若儒。若儒說過的,喬雪愛天外來客。可是,人只會為爭奪失敗而益發自覺失掉心頭所愛。
  喬雪對我,只會有恨。像她心醉於玩具店櫥窗內之洋囡囡,一天到晚哭嚷要弄到手,終而發覺隔壁女孩老早抱住個一式一樣的,就老羞成怒,成了世仇。
  黃昏日落,喬園景致,尤其雅麗。
  記得喬雪攜了若儒要來看喬園的黃昏,那天,一園的淡金……喬雪手上摘了花,在她老父面前搗晃……
  不可再回顧了,前面要走的路還長。
  喬暉和我坐在園子內,仍不願回屋裡去。
  我們似從未試過如此多話。喬氏與喬園之外,競還談了很多很多旁的事情。
  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們夫婦竟能閒話家常。
  「史青與許秀之還在喬氏嗎?」
  才那先後一個月,早已人面全非,差不多連喬園的看更都換了人似的。
  「許秀之跟郭滔訂婚了。史青有點意興闌珊,聽說她要辭職,打算遠走他方。」
  好事會不會一齊來,還未經歷過,我只知道兵敗如山倒,人總會禍不單行,誰個江湖上掙扎的人有過例外?
  「暉,明天我回喬氏去了,好不好?」
  喬氏再不堪,仍應有一定的尊嚴,無人應說來便來,說走便走。如今喬暉是當家人了。
  喬暉沒有答我。
  良久。
  「爸爸未必會好過來,就算康復,也須一段非常長的時期。」
  喬暉用腳踢著草地,鞋頭沾了點泥上。
  「我的案件明年就會成定局。商業罪案調查科剛剛提出了正式起訴……」
  「暉,官司有輸有贏。」我厲聲截他的話。
  「我會認罪!」
  「為什麼?」
  「因為我的確有罪。」
  「你只不過要幫喬夕。你並沒有參加賭博。」
  「我幫人也不能稍存僥倖之心,我要為自負與草莽而付出代價,不單是我,且是整個喬氏家族。」
  「不,你不會坐牢。」
  我撲到喬暉身上,緊緊地抱住他。
  「別傻,我會出來的!那不會是終生監禁。」
  喬暉為我拭淚。
  「可是,長基,我不要你回喬氏去。一次重整乾坤,已經教你的心老掉十年,不能再一次要你力挽狂瀾。」喬暉笑:「英雄與美人均不許人間見自頭,長基,你老不得!」
  我不會老,現今我再年青不過!
  「退休的人才易顯老,肉搏沙場的兵將,除了死,只有生,生就只會精力過人,青春常駐。」
  「你何必受苦!今非昔比,顧氏垮臺,仍有喬氏!如今,你有誰?」
  「我有經驗。」
  喬暉輕歎。
  「暉,我也有你!從前我不曾有你,六年,我都在孤軍作戰,你說得好,今非昔比,我如今有你!」
  夕陽餘暉,照得見喬園之內,我倆儷影雙雙。
  翌日,我就跟喬暉回喬氏去。
  消息立即傳開,喬氏長媳,顧長基返回喬氏坐鎮,重整河山。
  敏慧走進我的辦公室來報到時,淚盈於睫。極力地眨著眼,把要掉下來的淚水往回吞。
  好秘書的條件之一,就是可以傷心,但不能隨意在上司跟前掉眼淚。
  敏慧當然明白。
  我立即擬好了一張業務上的聯繫名單,逐一給他們搖電話。其中半數接電話的秘書,在問明來者何人之後,就告訴我,他們的老闆在開會,或不在本城。一天過後,沒有回我電話的,我就拿筆在名單上刪掉。
  老實說,只半數的人避而不談,情況並不比我想像中的惡劣。多年以前,顧氏有難,顧長基還沒有宣佈嫁給喬暉前,我打十個求助的電話,有九個沒有回應。
  戰場上最要分清敵我。自己的援引支持力量必須予以正確估計。
  那些在風頭火勢之時,連電話都懶得接聽者,他日我東山再起時,自然會得把責任推卸到秘書身上,說不知道喬氏曾予聯繫。
  這當然是太不得體的笑話了。因為有心人,不勞我登門求助,也會自動雪中送炭。
  今早,敏慧引進辦公室來的人,就令我吃驚:
  「浚生?」
  「大嫂,你好!」
  「請坐!」
  「報載你回喬氏主持大局。」
  「盡力而為而已。」
  「我佩服!」
  浚生和我都是生意上頭能征慣戰的人,不願多花時間,老不踏入正題。
  「大嫂,請問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我愕然。
  「喬家對我是一回事,大嫂待我又是另一回事。」
  世間何只有雪中送炭,還有知恩圖報。真真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浚生,德豐企業分包銷有哪些是你相熟的?」
  說話再明顯不過,當時德豐上市,喬夕意氣風發,沒有對浚生的勢力與功勞認可,是難為情的。如果喬夕還在,這句話就不好出口了,這年頭,誰願意當鐘無艷了?然而,死者已矣……
  「我給他們說去,總有幾家會賞光,認回名下分包銷的數目的!」
  能夠分擔五十億之數,是最直接挽救喬氏危機之法。
  台頭的對講機傳來秘書的聲音:
  「喬太,偉信基金的麥展堂先生回你電話!」
  浚生站起來,我示意他仍可留下,不但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而且讓浚生耳聞我應付分包銷的態度,讓他傳揚到市場上去,正合我意。
  我因而沒有拿起電話筒接聽,只按了對講掣,讓浚生把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麥先生,你好!我是顧長基!」
  「喬太趕回香港來坐鎮了,真是市場的大喜訊!」
  我斬釘截鐵地答:
  「多謝,多謝!這也就是說喬氏可以獲得偉信的支持了?」
  對方立即有所支吾:
  「且看著辦吧!喬太,你是明白人,當然瞭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我隨即答:
  「對,故而更要守望相助。我們仰仗偉信的支持,由來已久,絕對絕對不希望有任何情不得已,而破壞關係,更不想因著喬氏的走投無路,而要背城一戰,害得同業友好們聲名落魄。麥先生,我們必須同舟共濟!」
  我這番話,是最明顯不過的了。如果分包銷不肩承責任,認領他們分內的德豐股分,勢必要喬氏獨力承擔,我必定循法律途徑起訴,誓無返顧!
  「喬太是個智勇雙全的人,決不會做損人而不利己之事。這是偉信一直對你另眼相看的原因。」
  「麥先生過譽了,俗語有云:有頭髮者,誰願當瘌痢!喬氏被逼欠債,也只好委屈一些行家,讓喬氏也當債權人了。誰不知道這種無謂官司一打,說不定就是經年,我縱然不可以立時解決頭寸問題,也贏得大把轉圜時間。更望有友好肯賭喬氏勝訴,先行出手相救!」
  對方沉默了一陣子。
  我看到浚生展露笑容,向我豎起他的大拇指。
  「喬太,真叫我左右為難呢,偉信基金這次跟客戶押在港股上頭的損失不少,還要明知故犯地承擔一批德豐新股,如何向客戶交代了,真是橫死豎死,乾脆撒手不管!」
  我心內冷笑,這姓麥的竟向我撒野了。
  兵來將擋,硬招硬接,誓不低頭。
  「麥先生是金融業的老行專,自然知道偉信的信譽價值連城。承擔德豐新股怎能叫明知故犯,應是履行諾言之舉!舉世基金客戶都會明白如今情非得已,必會諒解無疑。反而是食言喪約,弄出官司一場,會令客戶不安,心想不知日後,官司牽連多大,倒不如早謀後路,偉信豈非更得不償失!」
  「喬太果然名不虛傳!」
  「一字般淺顯,我們無須為了別人的錢財,害到自己的信譽上頭。錢可以大把機會賺回來,信譽如青春,一去不復返!」
  「好,不再騷擾喬太了,偉信認購德豐股票,你囑商人銀行的職員跟我們計清楚好了!」
  「麥先生,多謝幫忙,改天再行面謝了!」
  麥展堂掛斷了線。我長長吁一口氣:
  「所有的分包銷都能如此爽快就好了!」
  湯浚生答:
  「你壓得住!」
  「自己人何必說恭維話!」
  「是實情,也給你鼓勵。你是不是對所有意圖置身事外的分包銷都採取這個應付態度呢?」。
  「是!兵臨城下之際,對於逃兵,一律格殺勿論!他們只有一條路,跟我顧長基一起賭這一鋪!」
  商場如戰場,上場尚且無父子,怎能怪你不仁時我不義?
  「浚生,勞煩你,請代傳消息!」
  也只有滿城風雨,草木皆兵,喬氏才能渾水摸魚,得出一線生機。
  「大嫂,請放心。喬家有你,就不應該落得個窮途末路的收場。」
  「喬暉是很好的人!」我真心維護他。自今日始,我和喬暉,再難分你我。
  「喬暉好福氣!這是江湖上認同之事。」
  這敢情好。但望上天長佑喬暉。
  湯浚生請辭,我們都沒有提起喬楓,更沒有提起董礎礎。
  我相信,這兩個女人之於湯浚生,只不過是橋樑。他心中所愛,自是另有其人。
  我送浚生至喬氏大門,他重重地握住我的手:
  「喬氏到底命不該絕,大嫂,你努力!代問候喬暉。」
  「謝謝!」
  「大嫂……」浚生顯然地欲言又止。
  「浚生,跟我保持聯絡。」
  我微笑著揮揮手,走進升降機去。
  不欲浚生在忍無可忍之情況下,問一些我不能違心又不便作答的問題。
  過去的必須讓他過去。
  我沒有回自己辦公室,到三十三樓去,探訪史青和許秀之。
  我先叩史青的門。
  「喬太!」史青笑著站起來,歡迎我。
  「來看你!」
  我環視她的辦公室,整整齊齊,不見絲毫凌亂。如果打算離開的職員,應已開始執拾細軟。
  「史青,什麼時候啟程?」我開門見山。
  「哦!你是說我移民一事?」
  我點點頭。
  「香港不見得如此不堪,此城是福地,往往有驚無險,我看還可以多呆幾年吧!」
  我茫然,輕輕地問,誠恐觸著史青痛楚之處:
  「那麼說,你還願意留在喬氏嗎?」
  「為什麼不呢?喬太,你一回來,就示意不要我了?」
  史青爽快地繼續說:
  「我才不要讓許秀之這妮子佔盡風光。你知她已經情場得意了,還在事業上向她讓步,成何體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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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22:21 |只看該作者
  真心真意地哈哈大笑的競還不只史青一人,身後驀地出現了許秀之。
  「史青你好,喬太才回來,你立即在我背後放冷箭!」
  「所以你適宜穿露背裝,這是新進專欄作家鳳儀的名句,人在江湖上,舉凡免不了的事,無謂逃避。飛刀飛劍齊來,只有弄髒衣服,划不來!」
  我看著眼前兩名談笑風生、視江湖風波如春風細雨的愛將,有說不出的感謝與感慨。
  我握著二人的手,真摯他說:
  「喬氏如今更要靠好夥計了!」
  她們二人點點頭。
  我們乾脆坐下來,開了個多鐘頭的會。
  史青將調至證券部,收拾殘局。許秀之兼管海外與本地房產。
  喬氏當前的急務,是要先止血。故許秀之會安排將海外地產出售。價格會比預期偏低,接手對像不能是港客,只能向海外集團兜售。因為全球大跌市之後,很多本地買家不是頭破血流,就是內傷甚重,資金周轉尤不見太大鬆動。更重要的是不欲張揚其事,以為喬氏已亂陣腳,更欲救無從。許秀之處事之淡靜與細膩,我相信能有滿意的成績。
  史青責任更重,她必須聯絡個人與機構客戶,使喬氏的佣金收入固定下來,雖然港股市場成交銳減,但穩住了大局,引導基本客戶作各類金融工具的投資,仍能以一定的收入平衡集團起碼的開支。
  人事上我必須重新部署。一定得用精兵制,那些對喬氏已起離心,向外揚言我們危在旦夕,其實旨在騎牛找馬的職員,一律請他們速速另謀高就,這包括我們的宋董事在內。與其留下來,影響軍心,我寧願他跑到外頭去指天誓日,造喬氏的謠,市場中自有明眼人在。
  有人叩辦公室的房門,敏慧笑盈盈他說:
  「你這幾天來,不是在頭痛要找個在後勤部門一把抓的好角色,有人來應徵呢!」
  話還未完,出現的競是鄒善兒!
  我張著嘴,喜不能言。
  「喬太,可否覆水重收?許秀之打電話來,囑我急急應徵,否則如今人浮於事,一遲就有人捷足先登了。」
  「善兒!」我緊握著她的手:「多謝你來看我,只是喬氏今非昔比!」
  「只有更好!喬太,請勿氣餒。這份工我要定了!太具挑戰性。雖雲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這巧婦是齊天大聖,變變變,何用憂柴與憂米?從前開源,現今節流,一樣刺激。況且,看看我鄒善兒重出江沏,是各方真真賞我的面,還是一直只買當紅機構的賬!又現今嘛,誰不曉得做錦上添花式的公共關係與行政,我好歹試試如何令喬氏職員眾志成城,同時引導公眾雪中送炭……」
  鄒善兒沒停沒了,說個沒完。我差不多笑得嗆死。
  「好了好了,你是是再勝任不過的人選了。只是,善兒,你未婚夫那兒?……」
  「管他呢!實不相瞞,跟自己人打工,原來也不是沒有壓力的,做得成功與否都不會革職查辦,又都會循例加薪分花紅,你說,有什麼味道?我要掌權,每天晚上在睡房內就可呼風喚雨,還勞天天上班了?」
  史青、許秀之、鄒善兒,滿門女將。現今的女人都比男人更似男人,工作能力如是、志氣如是,連風采量度都如是。其實個個人都伸出援手,助我一臂,可都大方得不讓我有半分難過。
  江湖上女性的成熟與進步,可喜可賀。
  我想起了喬雪。
  這些天來,我們都沒有見著,固然因為我早出晚歸,辛苦經營,也因為互相故意地避著。
  總得尋個機會,見見雪雪了,醜婦終須見家翁。
  我信步走至三十五樓。那是綜合企業的部門。
  我站在喬雪的辦公室門口,不知應否進去。
  房門敞開著,我稍一遲疑,就聽見雪雪近乎淒厲的咆哮聲:
  「為什麼?為什麼不再登我的詩畫了,也不向我交代一聲?……我搖了十萬九千七個電話給楊公公,都沒有回我一個……喂……喂……喂!」
  對方明顯地收了線。
  雪雪伏在書桌上狂哭不止。
  我靜靜地走過去,抱住了她。
  「大嫂,大嫂!」
  這麼一個從來不知道世情為何物的少女,一下子要承受接踵而至的考驗與壓力,是很難很難接受的。
  如今,我之於雪雪是大海中的一塊浮木,苦海內的一盞明燈。人在絕望之中,只會抓住願意相幫的人,稍事歇息。
  「大嫂,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怎麼不公平呢?當時雪雪能有這麼個專欄,也是對另外一總在詩畫上有才氣的人不公平呢!太多人忙於買權勢的賬了!
  我當然不能在此時此刻去給雪雪解釋這番道理。
  我只能給她說:
  「雪雪,快快別哭!你要吐氣揚眉,就得聽我講!」
  我替小姑子拭淚。
  「要你的詩畫重新刊登在這本有名的週刊之上,其實並不難。只要喬氏將它收購,也只要你真材實料。你明白大嫂的話嗎?」
  雪雪似懂非懂地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我,這孩子是美麗的。
  「我們現今還未能辦得到。所以必須分頭努力,大嫂和你合作好不好?我鞏固喬氏,給我三年,我答應把那姓楊的雜誌社收購下來,把利慾熏心的人都驅逐出門。你也得努力三年,好好求學進修!」
  「我?」
  「對。喬氏需要固本牆元,有後繼的精英,才會有真正的希望。雪雪,你必須再進修。」
  「原來就申請了到法國去唸書的,可是,現今的環境……」
  「喬家供你留學,還是綽綽有餘。」
  「是我不願意在這風雨飄搖之際,離開喬氏。」
  「現今喬氏沒有你能做、能幫的事。」
  「我回喬園去陪媽媽。」
  「雪雪,時間要運用得宜,你長依膝下的日子還是有的。」
  「大嫂,你答應,我學成回來,你就能收購楊氏?這些日子來,我們喬家受了好多委屈。」
  她受的還算多嗎?
  「我答應。」
  「大嫂,他們都說,你回來就好了。」雪雪稍停:「大嫂,我不再氣憤了,我們言歸於好!」
  喬雪台頭的對講機響起來,秘書小姐說:
  「喬小姐!一號電話線是新時代集團陳建國先生的助理找你!」
  喬雪一臉喜悅,正要接聽。我忙問她:
  「陳建國的助理找你什麼事?」
  「新時代有意購買喬氏名下的戲院與酒樓,大哥說急要現金周轉,他們定是來探盤的。」
  我一手按住電話,吩咐喬雪:
  「告訴陳先生的助理,我改變主意,並不出售任何戲院與酒樓,除非他出高價,否則沒商量!」
  「大嫂?」
  「照我的話去辦,喬氏周轉毫無問題,另外放消息,我們加入爭奪寶星戲院的出讓,只要價錢合適,喬氏會買進來!因為我看好香港人的人心,越是三更窮,二更富,大風大浪,越會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娛樂性行業大有可為!」
  喬雪於是戰戰兢兢地按了對講機:
  「約翰,你好!對不起,我剛在開會。」
  「喬小姐,阻你寶貴時間。」
  「不要緊,三言兩語就交代過去了,開會只是形式,現今大嫂回來了,她說一不二,既然她已決定以合理價錢爭購寶星戲院,我們的爭辯也無補於事。」
  「喬太有意於寶星戲院?」
  「不單你奇怪,喬氏各人都反對。這個非常時期,地產固然跌個頭破血流,還會有誰興致勃勃看電影去?況且,眾人皆知,喬氏正面臨巨艱,我真不知道大嫂哪兒去挪動資金?」
  我忍住笑,輕輕拍著喬雪的肩膊,以示鼓勵。到底是喬家血肉,有慧根在。
  「這麼說,市場內風聞喬氏要出讓戲院、酒樓,只是傳言。」
  「也不盡然,但大嫂訂的價錢很高。她看好,有什麼辦法?」
  「喬太心目中的價錢要多少?」
  「你老闆有誠意的話,直接找她談嘛!我只收到訓令,不打算輕易談綜合企業的交易。」
  「這好,我覆陳先生去。」
  「約翰,別說我不言之在先,我大嫂近日脾氣欠佳,她聲明誰給的價錢不比……」
  我在紙條上速寫一個百分比。
  「不比現今市面的盤口高出百分之三十,她決不考慮。」
  對方掛斷線後,喬雪一臉通紅,滿頭大汗。
  「傻孩子,你表現得很好。」
  「大嫂,為什麼呢?你真的看好?」
  我搖頭:
  「絕不!」
  「可是……」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情虛出貨,只有被人壓價,商場並非善堂。現今市場上人人都以為鴻鵠將至,喬氏會割價求售。我偏要他們猜不透。否則傳至滿城皆知喬氏急售物業生意,更難找共赴時艱的人。這盤沙蟹,要看誰的定力夠。他要真是懾於我營造的氣勢,忍無可忍而開聲還我一個價,我就會拱手相讓。雪雪,有些百貨公司大減價,是把貨品牌價升高了,再割價求售。記住,只有買錯,少有賣錯!」
  「大嫂,讓我好好跟你學習吧!」
  「三年之後,你再拜師。我們剛才講好的話,你要算數。」
  「好!大嫂,都聽你的。」
  我笑笑,拍著雪雪的頭:
  「下班了,我們這就回喬園去。」
  車子上,雪雪像個倦極了的小女孩,偎依在我肩膊上。
  但望喬雪快快成長。
  「大嫂,我可以盡快啟程嗎?」
  「幾月開學?」
  「還有半個月!」
  「早晚要去的,就隨你喜歡吧!你最好給媽媽說一聲。」
  「你肯了,她沒有不答應的。喬氏與喬園都是你當家了。」
  我輕輕歎一口氣。
  喬雪沒有聽到,因為汽車電話剛剛在響。
  我接聽了。
  是史青:
  「喬太,天大的奇跡。幾個分包銷的私人大客,包括羅承坤,都肯如數負責。」
  「你的功勞。」我當然喜不自勝。
  「當然不是的!我並非謙虛,只是他們聲言是給張遜風面子。沒想到張老的勢力,沒有因為他仍在獄中而完全作廢。到底人們都是跟紅頂白的,張老雖然在服刑,他的一雙兒女和一班手下已扭轉乾坤,香港人是善忘的,只看到現今的遜風集團起死回生,各人便又爭相買賬了!」
  我聽呆了。
  史青問:
  「喬太,喬家跟張遜風有親密關係?」
  我迷糊地應了史青,車已抵喬園。
  步入這屋,覺著幾分溫暖。
  人世間多是無情,也不盡然。
  每一下班,必先走到喬正天房裡去看望翁姑。
  喬楓也在。
  她輕輕喊了一聲:
  「大嫂!」
  家姑說喬家巨變以來,一夜之間成長的是喬楓。
  她從前話最多,最尖刻,如今,都是靜靜的,不亢不卑,陪在父母跟前,也學習跟下人相處,一反常態,很能跟三嬸有商有量,幫著把喬園打理出紋路來。
  「醫生來過了嗎?」我問。
  喬楓點頭。
  「有什麼話說?」
  殷以寧搖搖頭:
  「還是那老樣子。時好時壞。」
  「媽,別擔心,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如果正天可以醒一醒,告訴他,大嫂回來了,他可能康復得快一點。」
  千斤重擔,都壓在我肩膊之上。
  不知是苦、是甜?
  喬楓輕聲地對我說:
  「大嫂,有兩件事跟你商量。」
  「好。」
  我拖著喬楓的手,走至小偏廳,在沙發上坐下來。
  曾幾何時,這兒坐滿了喬家的兒媳,爭領喬殷以寧光芒萬丈的鑽飾……
  今朝富貴,明天貧寒。如今敗落,他日發跡?
  人生變幻何其銳不可當!
  「大嫂,喬園需要節流。我和三嬸商量著,大家都搬到正屋來,陪著爸媽住,也圖個熱鬧。至於東南西北四屋,都鎖起來,省了人手水電雜費。又我們家的菲傭,都遣散了,好不好。一則可省下工錢,二則她們不懂本土方言,不會流傳坊間,更添喬園聲譽上的折損。不知大嫂是否贊成?」
  我聽著,眼眶一陣溫熱。
  喬楓卻仍氣定神閒,有條不紊。像個有經驗的管家婦,訴說著她分內之事。
  磨難就是成長。
  我不住點頭稱善:
  「好,好。我都贊成。」
  「那我就請三嬸替你們收拾,搬過來了。」喬楓想了想,又說,「媽曾提過,她的首飾好不好拿出來變賣?當時,沒有人作主!大嫂,你看呢?」
  「別教老人家更難過。首飾古董,非至最後關頭,一件也不賣。我們還能撐得住。明天,喬氏就會擬定重組計劃。這個時刻,哪一個家族垮了台,也不是好事,很多人會願意守望相助,不欲冒唇亡齒寒之險!只要有喘息的轉圜餘地,我們不愁不能東山再起。你陪媽的時間多一點,有便於向她解釋,教她寬心。」
  如今喬氏存亡,也不是幾千萬的首飾可以解決得了。其他用度來個適中的調節,我贊成。到底是家族興衰,人人有責。但觸動到老人家的私己,更傷她的心,就可免則免了。
  「大嫂,你撐得好苦啊!」
  我拍拍喬楓的肩膊。
  「我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嗎?」
  「楓楓,你已幫了好多!」
  「能讓我到喬氏去學習嗎?」
  我愕然。
  「你有這個興致?」
  「覺得有此需要。」
  「喬家並未至於貧寒若此。」
  「貧寒的人是我。大嫂,從小我就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我怕被人欺負、被人看不起。所以我實在都要設法子平息心頭的疑慮,用蠻橫的手段去證實我在喬園的地位,以至我存在的價值。我錯得很多。故此,我希望有機會循正途成長。大嫂,你成全我!」
  我把喬楓擁在懷裡,淚如雨下。這陣子,也真哭得太多了。
  每個人都有他的苦衷,因而造就了他的故事。
  人生根本如此。
  喬雪跑進小偏廳來,蹲到我們跟前來,說:
  「我跟媽說好了,她讓我早早啟程。我好想快快離開香港,再不受窩囊氣!」
  喬楓撫著喬雪的頭髮。
  姊妹倆成長各異,但願他日都有所成。
  我們搬到正屋來了。
  喬暉在我的安排下,一直為他的官司奔波勞碌,跟律師與大律師頻頻商議。
  我負責重組喬氏,自然非常非常的吃力,單是周旋於銀行家與德豐企業的主腦之間去談化干戈為玉帛的條件,就得打醒十二個精神!每天都人疲馬倦,才回到喬園來。
  我們的睡房在正屋二樓走廊的盡頭。
  喬暉自我回喬園以來,從沒有跟我同房而睡。
  每晚,人累得差不多是爬著上床的。我也不曾認真地想過,應該如何處理我們之間的關係?
  也許,我在逃避著正視這個難題。我何其自卑,覺得一身傖俗,再配喬暉不起。我不是不惶恐委屈的。
  喬暉是斷斷不會主動地來叩我的房門了。
  杜芳華說得對,喬暉的情操並不比我低。
  生命中兩個愛我的男人,都有如此品德,顧長基夫復何求?
  今晚,我提早下班趕回喬園,只為送喬雪的飛機。一則想跟小姑子再相處多一會,對她,有種揮不去的親情在。二則我們現今絕少在夜間用司機了,免得要付超時工作的工資。要充撐的場面支出還有很多,能省的都省了。我決定自己開車送喬雪到機場。
  喬雪這傻孩子,在喬正天的床前大聲哭得像個嬰兒,可惜喬正天茫無所知。她又抱住了媽媽好一會,老不肯放手。喬楓和三嬸都陪著流了一臉的淚。
  喬雪一踏上汽車,從我手中接過了幾張紙巾,拭乾了淚,就立即像個沒事人一樣了。
  也好,看得開的人是有福的。
  「大嫂,請你代我給大哥一個大大的熱吻;好好地抱他一抱,我等不及他回喬園來說再見了。」
  「你大哥今晚要跟英國來的一位御用大律師晚飯,也許談出個頭緒來了。」
  單是這筆律師費,已甚可觀了。
  「我不信大哥會坐牢。他是好人!」
  我點點頭:
  「不,他不會的。」
  「大嫂,你現在愛大哥了嗎?你回來了,就代表你還是愛大哥的,是不是?」
  我沒有答。
  前面有交通紅燈,我把車煞住了。
  「大嫂,你怪我多嘴了?」
  「不!」
  「那麼……」
  「我是愛你大哥的!」
  汽車再繼續前進。
  「你還愛不愛文若儒呢?對不起,我不應提他……」
  「沒關係!」
  「大嫂,我現今要到法國去了,老想跟你切切實實他說一句對不起,我當時無權大興問罪之師!後來,我明白了。」
  「雪雪,沒關係的,你別掛心。」
  「讓我說下去,說出來我舒服得多。」
  我總不能說,我不要聽,聽了,我心上不舒服。
  「你猜是什麼教我明白過來的?是大哥,後來還有媽媽。他們說,愛情不是我想像那麼簡單的一回事!」
  是嗎?
  「大嫂,你是個很吸引的女人,他們都愛你,母親說,因為你懂什麼是愛!」
  不,我不。
  我迷糊了:
  「大嫂,你知道我先到英國去一個星期,才轉飛往法國。?」
  「知道。」
  我應著。
  車子就到機場了。
  我們把行李交給機場的運貨職員。
  我扳著雪雪的肩膊,讓自己看清楚她:好年青的一張臉。
  「好好唸書!你知道我們有個三年之約!」
  「我一定會成功的!一念到把那姓楊的驅逐出出版社,我就眉飛色舞!」
  我並不反對以磨礪自己、爭取成就作為報仇雪恨的方式,事件中無人受傷就好。
  我敢說當喬氏有能力收購姓楊的雜誌社、而雪雪又學成之時,我們都不屑再重提舊事了。
  現今,我且不動聲色。
  「大嫂,我到了英國……」
  「記得打電話回來給媽媽!你會得照顧自己了。再見,我不去泊車了,你這就上機去吧!」
  我抱住雪雪吻了一下,就鑽進汽車去了。
  雪雪大聲叫嚷:
  「回喬園去,記得代我給大哥一個大大的熱吻,好好抱他一抱!」
  甫抵家門,已是夜深。
  樓下書房的門關上了,門縫處透著燈光。
  喬暉自我回來後,一直住在書房。
  我登樓返回睡房,換了睡衣,躺在床上。
  天花板還是高高在上。
  喬園如是,奧本尼路的小樓如是。
  我當然是喜歡高高的天花板的,不會有種天要塌下來的壓縮感,我喜歡舒暢、明快、安寧的氣氛。
  其實,我並不是個天塌下來都能撐得住的女人。我喜歡怠懶、耍樂、備受保護、一頭栽進自己愛戀的人懷抱中,享受無比的溫馨,其餘的世情俗務,都不必多所理會。
  我因而也愛光明磊落的人。
  床頭的電話鈴聲響起來,竟是鄒善兒:
  「睡了嗎?騷擾你了,剛來過電話,說你去送喬雪的飛機,我才敢再在這個時候搖電話來找你!」
  「沒關係。你跟韋爾律師他們聯絡過,有什麼建議呢?」
  鄒善兒負責照顧喬暉官司,井向我報告進展情況。喬暉在此事上頭壓力太大,實在需要我們為他安排,他才去跟律師們溝通合作。
  「喬太,你真要想想辦法。」善兒的語氣凝重:「我跟接辦此案的幾位律師談過,他們都認為喬暉志氣消沉,他根本打算認罪!」
  我沒造聲。
  「喬太,大家都明白喬暉的心情。一個好人,偶然因外來情勢以及人性軟弱而做了不應該做的事,他自己有自咎心理,寧願受到懲罰,這是可以理解的。然,人誰無過,天下間哪有頭上有光圈的人,過去的錯必須由它過去,不必以將來的幸福,無止境地予以補償,這樣並不公平!何況,現代人嘛,誰都會接納人生的每一章,都有始有終。我們需要明白,昨天的一章已完結,明日絕對是全新的另外一頁。」
  我好感謝鄒善兒,她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信手拈來,解了我們夫婦心上千千之結。
  「善兒,律師還有說別的什麼挽救辦法嗎?」
  「喬暉與喬夕沒有肯定抵押就借出去的款項,必須立即歸還喬氏,填了這筆數,最低限度證明沒有存心欺騙喬氏股東。」
  「善兒,你明天給律師們商量,喬夕那化名公司並非全無抵押品,顧家門下的海外物業,全部在我口頭同意下作押,只是手續未及辦理。你且看看這個辦法能否有幫助?無論如何,你同時轉告許秀之,將多倫多與溫哥華的顧家房產盡快套現,還給喬氏!」
  「喬太,你要先徵求顧老太同意嗎?」
  「我會向她老人家交代!」
  顧家今日尚餘產業,還是我和喬暉的一份力量。當年為救顧家而讓我倆成婚,今日,好應為我倆的同偕白首而盡力回報。
  我深信父親在天之靈,與遠在他鄉的慈母,斷無異議。
  鄒善兒再三叮囑:
  「喬太,你的囑咐,我照辦,可你還得好好鼓勵喬暉、令他為明天奮鬥。人人都明白,錯的只是喬夕,主席把他管得太嚴,他又過分急功近利,渴望自尋外快,才說服了喬暉幫這個忙。天地良心,喬暉罪不至坐牢。官司未必輸,如果判了罪,刑期可能三年呢!」
  「謝謝你為我們打氣。」
  「喬雪臨走,有交託什麼嗎?」
  「啊!」我驀地想起:「對、對,雪雪托我辦一件事,我這就去履行諾言了,再見!」
  我放下電話。下了床,走近窗前,果見疏星明月,照得滿園明麗。
  總有那麼一天,我和喬暉會站在大太陽下,跟一園的賓客有說有笑。
  我和喬暉當然都是光明磊落的人。有瑕疵的人生,算不了什麼。
  答應喬雪要做的事,我相信我會勝任愉快。
  我走出房門,摸黑到樓下去。
  書房還亮著燈,從地下門縫處透出一線柔順的光。
  喬暉等了多少個晚上,我會推門進去。
  門在我身後關上了。
  我再輕輕地開門時,天色已是微明。
  喬暉睡得好熟。他有多少個日子未曾如此暢酣地睡去了。
  我換好了衣服,開了喬園的大門,迎著清晨的陽光,
  一路開車回喬氏大廈去。
  中環仍是水靜河飛。
  我泊好了汽車,步至大堂前,護衛員將一份早報交給我,說了一聲早晨好。
  升降機把我帶至三十八樓。
  從今天起,喬氏重組,我改用了喬正夭的辦公室。
  推開雙木柚門,觸眼就是原本放置喬正天油畫像的地方,改掛了我的相片。其下放了一大盆幾可亂真的繡球花。
  鄒善兒的功夫,一向如此周到。她從不會忘記我的囑咐。
  我緩緩地坐到喬正天的辦公椅上。
  翻開報紙,首讀財經版。
  大字標題:
  喬氏重組,喬顧長基出任代主席。要員名單內,女多於男,儘是財經新秀。
  我深深地歎一口氣。
  喬家好比楊家將,男的病的病,死的死,要坐牢的怕也逃不掉,於是,一門忠烈,儘是女英豪。
  喬暉,我為你撐上三年,代你坐此高位,但望你早早回朝,我好把江山還你!
  山河一定無恙,喬暉你千萬要保重!
  我隨手翻到娛樂版。
  多麼熟悉的一張臉!
  董礎礎。
  依然濃眉杏目,楚楚可人。
  竟有本事掩蓋所有的創傷與憔悴!江湖賣藝,誰獨不然?
  標題是:
  豪門貴婦,重出江湖!
  桐油缸還是要裝桐油的。
  喬家的兩位媳婦,這麼巧,各領風騷地出盡了風頭。
  然,風頭背後,有多少淒涼?不必細數了。
  各人的命運,竟是如此的不同。
  喬園之內的人物,喬正天、殷以寧、喬暉、喬夕、喬楓、喬雪、湯浚生、董礎礎、以至於文若儒和我,一張張臉在我腦海內翻騰。一張疊著一張地出現、引退、出現、引退!
  我伸手拉開窗簾,俯望街上。
  靜靜的街道,汽車極其稀疏。
  當然,再看不到那部開篷的白色摩根。
  我從手袋中取出了那張粉藍的信箋,重讀了一遍:
  長基:
      愛你!
      等你!
               若儒於 英倫
  我把信箋放在喬氏企業主席的專用小夾萬中。
  我想最低限度會好好地存放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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