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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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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梁鳳儀] [九重恩怨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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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31:38 |只看該作者
 「如果我們感情上毫無關連,你管我這麼多幹什麼?又有什麼是值得你如此急躁而擔心的?」
  我啞然,且微微戰慄。不是我的說話一針見血,而是他的。是嗎?我對邱仿堯關心,是不容置疑的。那就代表對他有一份不自覺的感情,正在慢慢滋長嗎?
  仿堯細意地察覺到了,因此更不願意放棄。
  已不是弄巧反拙與否的問題,我驀然心驚的,是害怕接受這個已經對訪堯感情躍進的可能。
  一旦愛上了邱仿堯,杜青雲的仇恨如何擺佈?霍守謙的交易又如何交代?剎那間,我不知所措,只得嚷:
  「仿堯,關心朋友是理所當然的。」
  「好。既是朋友,一個名正言順的約會值得你考慮,是吧?除非你怕見單逸桐?」
  「我?怎麼會?我不是已經見過他了?」
  「你就算到馬尼拉去,只要你不願意,也不是一定會跟他碰頭的。他要見的只是我。」
  仿堯的語氣是苦澀的。大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感慨,分明地露出了兄弟之間的縫隙,更使我難受。
  如果連到馬尼拉去出席一個財經界的盛會,都拒絕他的話,是不是太令他百上加斤了?
  「仿堯,讓我安排一下,幾時啟程?」
  「下個星期內任何一天,因為盛會設於週末!成嗎?」
  「好吧!」
  仿堯掛斷了線之後,我仍呆坐床前。
  怎麼能睡?
  愁思千萬,柔腸百結。這一直以來,情緒起跌,有如洶湧波濤,一浪接一浪的迎頭痛擊,豈只令我疲累,且漸暈眩。我不能再朝與仿堯感情發展的方向想下去,越想越雜亂、越惶惑,甚而越恐懼。
  因為愛上邱訪堯,就等於放棄報復杜青雲。
  後者之所以能根深蒂固,深植我心,以致牽制我的行為,無非是我再無情愛,只餘仇恨。
  一隻受害慘死的厲鬼,誓復前仇,合情合理。
  萬一,冤魂有緣可以借戶還魂,或轉世投胎,又是喜還是悲呢?步過了奈何橋,只要一口喝掉那盤婆茶,就前事盡忘,重新為人了。
  現今那杯茶,是不是已被我顫危危地握在手上了?飲還是不飲?
  飲了,不甘不忿。
  不飲,難捨難分。
  仿堯,仿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會突然的感悟到你有可能是我的依傍與寄托?
  這個問題的答案,何其不幸,很快就有了。
  一連多天,霍守謙都約會我,不論我有空沒空,他都死纏爛打,是必要我騰出個時間來,或吃早餐,或是午膳,或而晚宴,甚至到我辦公室來坐坐,見我一面,他才安樂。起初,我沒有反感。過了一個星期,我開始發覺心頭承受著一點點不悅的壓力。為什麼一定要我分出一些時間來應酬他?
  邱仿堯對我,不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然,他的出現從沒有為我構成壓力。我們的相敘,縱使不是一份好夢成真的驚喜,也還是精神融洽、溫情洋溢的。
  一種君子坦蕩蕩的舒坦祥和流瀉在仿堯與我的相處之間。
  另一種,似是小人長慼慼的局保不安,卻出現在霍守謙和我的關係之內。
  這個發現,令我吃驚。







第11節

  就像今天,我老早在電話裡頭告訴霍守謙,沒空跟他見面。因為銀行快將宣佈中期業績報告,我比較平日忙碌,心情也略緊張。
  對於利通這半年的營業表現,各傳媒的財經記者一定虎視眈眈,甚至有可能磨拳擦掌,要大事評論一番。
  我們既有實際工作要好好應付,且須積極拉攏,做多少公關功夫,以期在業績宣佈之日,能透過傳媒的鼓舞性評論而使廣大股民能對利通重生信心與好感。
  我在很多場合與會議上都要親力親力,實在忙得喘不過氣來。正準備衝刺完這兒日,趁著到馬尼拉之便才小休幾天。霍守謙的約,就更不見得非赴不可了。
  剛自會議室回來,發覺有半小時時間,正好到附近的美容院去做頭髮,圖個清爽。才一踏出辦公室的門,跟我打個照面的正正是霍守謙。
  他臉上堆滿笑容,大搖大擺地就走進來。
  我的秘書站在他背後,顯了一點點的難為情。
  我自然看得出個所以然來。一定是霍守謙連禮貌的通傳,也覺得不必要,就推門進來找我。這種表現令秘書吃驚,且尷尬。憑什麼霍守謙會認為自己夠資格恃熟賣熟呢,就因為我們之間有過的協議,協議內所要求的成績,到現階段仍是空中樓閣,我還未成受益人,對方就要透支絲毫獎賞,並非時候。
  對於人熟禮下熟這個原則,我是很堅持的。
  法度表現風采,禮貌顯示教養。誰的出身如何,所受教育如何,在一些日常小事上,往往最易露出馬腳。
  我不致於看霍守謙不順眼,然,一經相處下去,他就讓我看出不少侷促的小家子作風來,正正不是我能欣賞和接受的。
  「對不起,我剛要出門去。」我對他說。
  「到哪兒去呢?」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最最最不得禮。
  笑話不笑話?怎麼能開口問異性朋友的行蹤動向?更何況,以我商務上的身份,我所有行動上的保密應該備受尊重。霍守謙以為他是我的什麼人?
  此念一出,驀然心驚。他把我看成,一塊他早晚到口,抑或已到口的肥肉了嗎,這怎麼得了,莫說現今尚未如願以償,就算馬到功成,我的預算也只下過是一次半次過眼雲煙式的交易而已。我從沒有認為霍守謙會跟我發生超越生意夥伴的關係。
  霍守謙仍然笑臉盈人地跟著我走出銀行大廈,一時間,也只好跟他同行。與此同時,我壓抑著敏感,試往寬處想,暴發的人,嘴臉一定多少有點肆無忌憚吧!這種情下自禁的拙劣表現,並沒有什麼特別意識,不必過分自擾。
  「這些天,你忙得不像話?」霍守謙說。
  「對,工夫趕過這幾天就能輕鬆下來了。」
  「我能跟你預訂一個週末之約嗎?朋友在白沙灣的別墅剛落成,背山面海,風景異常優美。」
  「是嗎?或者要留待他日始能欣賞了,我要到菲律賓去一趟。」
  「公事?」
  我不打算正面回答、只道:
  「麥加地交易所有個晚宴:我答應參加。」
  霍守謙突然止住了步,臉色往下一沉。
  他像是想到了一件嚴重的事件似的,連我也略為愕然。
  霍守謙的意思是什麼呢,是連我去度假幾天都要管、要不高興嗎?要真有這個心態出現,就未免太過分了。他憑的是什麼資格?
  我登時也緊繃著臉,不發一言,只把腳步加速。
  「福慧,你現今到哪兒去?」霍守謙的神情語氣並沒有放鬆下來。
  我也不假以辭色,面無表情地答:
  「我去做頭髮。」
  「好。福慧,你等下給我電話,我有事跟你說。」
  如此大刺刺地拋下這句指示,竟然頭也不回地急步跑掉了。天!江福慧有生以來,遇到過的第一個最最最自以為是,目中無人的男人。
  不是不氣的。
  生活上大多的風調雨順,怎會體察到求人之難,一旦有求於人,自己登時被削矮一截似的。也更別說,我曾真真的對他有過恩惠。
  做完頭髮,看上去,整個人是輕鬆了。然,心內的煩躁似鉛般重,把我壓得痛。回到辦公室去,固然不欲回電話給霍守謙,更是無心工作,跌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傻想。
  利通銀行的主席室,能眺望整個維多利亞海港。這城市從來都光輝美麗,蛙力四射。可惜,住在此城的人,都一般地狠絕亡命,自私自利,還要說是人傑地靈?真令人歎息不已。
  案頭電話響起來,我抓起來聽。
  「你回來了?為什麼不給我電話?」
  是霍守謙。如果我答,「為什麼我一定要給你電話?」則對方又如何下台,人們往往是因為自己不識大體,言語無狀,以致自招其辱。我之所以下以尖刻的說話回敬,是不屑跟他作口舌之爭,沒得壞了自己的修養。
  「我剛回來,」「福慧,我決定跟你一起到菲律賓去。」
  「什麼?」我驚叫。
  有人要真不懂適可而止的做人處事藝術,也只有被他弄得啼笑皆非。
  「福慧,你還在嗎?」對方嚷。
  「在。」
  「為什麼不說話?」
  我還能說什麼?連一句「你不可以去」也講不出口,因為我不是菲國政府,有權拒絕不受歡迎者入境,我甚至不是霍守謙的什麼人,沒有資格左右他自由而合法的意向。
  話一說錯了,歪曲了自己的身份,受害人終竟是自己。
  對方不識好歹,肆無忌憚,不等於我就應該放肆。
  更悲哀的卻是,自己謹言慎行是不管用的,你周圍多的仍是語無倫次,行為荒誕之上!
  對於霍守謙,我開始覺得有點難於控制,束手無策。所以說,邱仿堯在品格、教養、操守、社會階層上的確比霍守謙高出百倍。
  仿堯是可愛、可敬的。
  霍守謙在電話的另一頭,哈哈大笑:
  「你駭異得說不出話來了吧?還有令你更驚駭的事在後頭!」
  霍守謙賣了一賣關於,才繼續說。
  「不單我會去,連杜青雲也會去!」
  我當真嚇一大跳。
  「福慧,我把杜青雲帶主菲律賓,給他介紹一隻會生金蛋的雞!」
  此言一出,我腰骨一扳,坐得挺直,精神為之一振。
  「你已有全套計劃?」我急問。
  「成竹在胸,你有興趣知道其中梗概?我們在哪兒見個面?」
  「好。我回家等你。」
  跟霍守謙坐在江家的花園內,邊喝茶、邊商量大事。自從杜青雲離我而去之後,我絕少絕少到園子來,更絕不再憑欄眺望,怕見那拍岸驚濤,濺起千堆雪的情景。以往,有大多的時光,跟杜青雲在看潮賞浪的詩情畫意中共度。如今,不欲回首。
  我選了近山的一個園子角落,囑傭人擺上茶,招呼霍守謙。不讓他跟我坐到屋子裡去,還多少有點心理作怪,怕在房子內會更易發生一些我不願意在現階段就發生的事情。
  霍守謙喝了一口茶,一副躊躇滿志的表情,懶懶地倚在帆布太陽椅上,說:
  「嘉丹原本是菲律賓的十大家族之一。這近年,政壇巨變,坐在統治層各把交椅上的人都改頭換面,直接地打擊了嘉丹所有在國內的投資。他大多生意需要仰仗人事背景才得以發揚光大,既是後台大老闆都要客死他鄉,樹倒猢猻散,嘉丹家族在名望與資產上就都一落千丈。」
  這應該是菲律賓近這些年的一些普遍現象,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霍守謙繼續給我解釋:
  「如今嘉丹家族甚缺現金,手上最值錢的資產莫如碧瑤區的主礦。為了孤注一擲,正將嘉丹礦務公司上市,籌集資金開採,以期作一個大翻身。」
  我急問:
  「金礦的開採會不會帶來大量利潤?」
  我有一點點的洩氣,霍守謙如果把嘉丹礦務公司看成是一隻會生金蛋的雞,介紹了給杜青雲,豈非更令他在事業發展上如虎添翼?
  霍守謙鑒貌辨色,大概知道我的顧慮,於是拍拍我的書,以示安慰,說:
  「你耐心點,聽我分析下去。嘉丹礦務籌組上市,我們富達經紀行設在菲律賓的分支,是其中一個主力的包銷商,總包銷更是我們在菲律賓的拍檔納華達經紀行。難得嘉丹家族肯把這口肥肉公諸於世,在市場上已然掀起熱潮。人人恨不得能分配得多一份是一份,杜青雲一定見獵心起,希望能分一杯羹。我除了會讓他認購得部分股權之外,還會介紹他認識嘉丹家族現今的掌舵人阿布爾嘉丹,讓聯藝企業以最優惠的條件獲得開採承辦權的合約,」「聯藝並不專長這門生意?」
  「福慧,哪兒有可賺的錢,哪兒就有人才、器材與計劃,你少擔這個心!」
  「杜青雲如果獲得嘉丹礦務的股份,又有一紙相當吸引的開採合約在手,換言之,他就會認定聯藝的前景,無可限度,必不會放棄聯藝的持股權,於是我就能安心照原定計劃展開收購戰了?」
  「對。向聯藝提出收購的理想入選。且一定會聽命於你。」
  「誰?」
  霍守謙別有用心地笑:「石榴裙下不貳之臣,豈只我一人?你分派了戲份角色,誰不落力串演?」
  邱仿堯?他是出面收購聯藝的理想入選?怎麼會,仿堯在追求我,已是滿城皆知的事,他出面跟杜青雲打仗,豈不是最易惹起他警惕的心?
  霍守謙向我解釋:「邱仿堯家族在菲島極具盛名,他們業務範圍之廣,遠勝聯藝。事實上,我剛搜集清楚資料,發覺邱氏家族正在跟嘉丹家族商議,以期取得開採合約,如果我這個中間人出來,耍盡八寶,為杜青雲取到與嘉丹家族的合約,等於贏了邱家,邱仿堯就大有動機,要在香港收購聯藝,作為一項反控手段,更落實聯藝的價值。」
  我立即心領神會:
  「杜青雲又知道邱仿堯跟我親近,就必以為這位世家子也在逞一時之威風,把聯藝奪過來,在我面前邀功。如此,很自然的會激起杜青雲在維護實際生意利益以及個人尊嚴的情況下,提出反收購。」
  「聰明,福慧,你可要記得,我這個角色非常重要,杜青雲不會思疑我。我會以他絕對不生懷疑的手段,為他奪得嘉丹礦務的股份與開採合約,然後再從旁鼓勵他跟邱仿堯展開爭奪聯藝控股權之戰,直把聯藝收購價帶上高位後,再突然鬆了,讓他縛住一大筆資金。」
  杜青雲只會以為霍守謙的相幫,只不過是本著奉侍客戶的經紀生意。然,我還要清楚這最後而最重要的一步:
  「那生蛋的雞,如何能在社青雲到手後停止生產?」
  「哈哈!」霍守謙大笑:「易如反掌。」
  「究竟如何?」我實在心急。
  「採礦的合約,條件對杜青雲極為優厚,這是餌。然,餌中藏毒,合約內規定要用本地勞工,工程分階段性,且要在一個杜青雲以為極寬鬆的限期內完成各個階段,否則要賠償巨額罰款。當然,如期完成,又可獲得厚賞!如此,只要杜青雲無法僱用到足夠勞工,開工的勞工效率又比他預計的慢十倍,那就變成肉在砧板上,工程進展一旦觸礁,一樣可以放出消息,害礦務公司股份下瀉,社青雲的投資受挫,且要賠償巨額損失他的資產就會陰乾。」
  「這個安排,你辦得到?」
  霍守謙又大笑,整張臉都笑得漲紅,很現了個飛揚跋扈的形相。
  「菲律賓女人一般勤奮至極,男人嘛,有人若賄賂他們,請他們放棄那份礦工的工作,還會不答應,幾稀矣!」連我都差點要哈哈大笑起來。
  霍守謙真是歹毒的證券奇才,他在行業內成了精了,不獨能融會貫通,旁徵博引,把一種機會穿插運用,還可以狠得下心,操刀殺人!
  「守謙,這全要看你的功力。」
  「福慧,你放心!」
  「不會中途變卦?」
  「絕不。人行以來,我有一個原則,不對手無寸鐵的人,趕盡殺絕,包括大眾股民在內。對於有自衛能力,甚至首殺傷能力的人,我決不手軟,這是個各人衡量自己利益而採取相應行動的合理世界。」
  自然,霍守謙在此事上的利益對他很重要。這是我的榮耀?抑或是我的悲哀?我苦笑。也下再去想它了。
  霍守謙的計劃實在大吸引,干載難逢的機會,若加上我從前已部署的一切,向杜青雲四面包抄,他插翼難飛。
  整個計劃的成與敗,全在霍守謙的身上。其中有一點,更是關鍵所在。不能再暴露我跟霍守謙相熟的關係。這一陣子,他情不自禁她不住要求相見,其實是很危險的。
  「守謙,我們在菲律賓碰上時,態度要正確。」我開門見山地提出。
  霍守謙完全接納。
  「見了你而不希望親近對我是件困難的事。然,不可功敗垂成,我權且忍這一忍,好日子就在後頭。福慧,從今日開始,我不再來找你,在公眾場合碰面,我們是普通相識而已。」
  「一言為定。」
  我正把霍守謙送出大門,他回轉頭來,吻我的臉,說:
  「你還要多一個心理準備,在麥加地交易所的週年晚會上,杜青雲會出現,且不排除陸湘靈也會出現的可能。」
  霍守謙的警告,像向正我心上捶一拳似的。
  要跟杜青雲相見,已經不容易。還要面對陸湘靈,真是驚心動魄的。我完全不能想像戰敗國的代表在和平合約簽署儀式上的心情與態度會如何?
  分明的一敗塗地,還要拱手言和,仰承顏色,浮一臉的笑意,禮貌地跟戰勝國打招呼。腦袋裡重現當日傷亡慘重的場面,心頭還在淌血;一滴一滴,混和著吞進體腔內的淚水,運行全身,一定冰冷得令人發抖。
  想想也真可怖!
  反敗為勝的日子何時才會來臨?
  翌日回到利通,我把葛懿德召到辦公室,說:
  「請收拾收拾,我帶你一同散心去!」
  「你帶我在身邊?」我老早把菲律賓之行告訴了她。
  「不好嗎?」
  「小島、陽光、與海水,如果屬於有情人,會更明亮與健康,中間要插一個程咬金,太煞風景了。」
  「不,我要你來!」
  我是真的堅持。此行是的確需要有小葛在身邊,不單為壯行色,到時那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場面,有多一個人在旁奔走,對整件事的進行可能有幫助。
  「別開玩笑,容我留港好了,你玩得開心一點,這是我衷心的期許。」
  我自不必向小葛洩露半點機密,故此,我只催促她:
  「你別小題大做,縱使沒有你在身邊,也不見得我和仿堯此行一定在感情上有所進展。你並沒有構成礙手礙腳的資格。」
  小葛望住我,忽然感慨他說:
  「老闆,我是誠意的,認真的。我希望你會快樂,比現在更快樂,且持久地快樂下去。辦法只有一千,是要有個好人在你身邊跟你合作才對,這世界,好人當道君子難求。」
  「因此,你苦勸我勿失良機?」
  這當然已非第一次,葛懿德苦口婆心地勸我。
  「很多閒氣怨氣,是要我們練習骨碌一聲,就吞到肚子裡,消化掉算數的!何必讓它造成尋找幸福的障礙。」
  「我的那口怨毒氣比你的更難吞。小葛,你的好意,我心領。你還是準備給我更實在,更切合我需要的其他支援好了。」
  事已至此,回頭已經大遲。
  如果蹉跎下去,還想不到對付杜青雲的辦法,日子有功,也許會令仇恨褪色,我甚至會提不起勁再堅持報仇。
  創痛猶新,就出現一個雪恥雪恨的機會,要我放棄,也真是太難了。
  話已經說齊,小葛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只好點頭,準備成行。
  仿堯真是大方的人,他並沒有以葛懿德的出現為嫌,在機場的貴賓候機室裡,他還幽默他說:
  「真沒想到會有機會招呼兩位小姐到老家一行,我們那小島,是真不錯的。」
  我詫異,邱氏家族的財產比我想像中多。
  如果我倆真能成為眷屬,生活在他所說的如詩如畫的小島上,不問世事,何其快哉?
  是非不能也,不願而已矣。我歎息。
  長期仿惶於抉擇取捨之間,是令人憔悴的。
  我並不能稍示委靡,大敵當前,一定要精神抖擻,強顏歡笑。何必再三心兩意,胡思亂想了?
  到了馬尼拉,我們先下塌於馬尼拉大酒店,離商業中心是遠一點點,然,跟仿堯自住的房子近,易於照應,我們打算參加了周未那個麥加地交易所主持的金融界盛宴之後,再出發到邱氏家族不知名的小海島上去,小住幾天,霍守謙一直沒有跟我聯絡,想他也會在這一兩天就已抵達馬尼拉丁,富達經紀行的業務遍及東南亞。近年在菲律賓的發展尤其迅速,因為找到了當地一個絕佳的貿易對手,跟菲律賓另一間著名的納華達經紀行合作。富達是財雄勢大,納華達則是地頭蟲,人面廣,二者於是配合得大衣無縫。麥加地交易所的盛宴,霍守謙代表富達來參加,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我對他的安排,充滿信心。
  到埠後的第一天,仿堯一直陪著我和小葛到處走走,他的表現是既以我為中心,又一丁點兒沒有冷落小葛,或令她難為情。修養是真到家的,這樣的人才,看在小葛眼裡,難怪她老是偏幫仿堯。
  翌日,仿堯回到邱氏大樓辦公室,我跟小葛結伴而行,逛了半天百貨商店,買了一點東西。
  女人在搜購衣物的行動上,絕少無功而回。
  仿堯是講好了要來跟我們去吃晚飯的,故此,將屆黃昏,我們就鳴金收兵,先回酒店去,泡個浴,換好晚裝,等仿堯來接出去。
  才回到房間來,電話就響,我抓起來時,是小葛。
  「老闆,我能否開一晚小差?」
  「什麼?」
  「剛找到個在菲律賓僑居的老朋友,打算在今晚一敘,我不跟你們去吃晚飯了!」
  我笑,這小葛,仍然不氣餒,屢敗屢戰,是必要撮合我和邱仿堯,她是好心一片,下必戳穿她裝的蒜了,就成全她好「那麼,你玩得開心一點,明天見。」
  剛淋浴完畢,就聽到有人敲門。
  一定是仿堯。仿堯也真大心急了,一下了班就趕來。為什麼不給我先搖個電話呢?
  我穿了浴袍,頭上還包著毛巾,就這樣見他嗎?
  叩門聲由緩而急,且先開了門,讓他坐到小偏廳去等吧,幸好是套房。門才打開,我嚇得手足登時冰冷。
  對方趁我未有作出任何反應之前,就已走了進來。
  他的眼光是冷峻而鄙夷,態度是絕對傲慢的……
  「你不是那種介意男人走進房間來的女人吧?圍而我沒右誦傳。」
  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和膽量跟我江福慧說這句侮辱性極重的話,只有單逸桐是例外。
  我只能委屈,不便生氣。
  回轉身去,我打算走進睡房,先換好衣服。
  單逸桐一把捉住我的手臂,把我扭得很痛。
  「我有話要好好跟你說!」
  我掙脫他的手,厲聲說。
  「請別碰我!」
  我憤慨地坐到沙發上去,說:
  「有什麼話,你快說好了。」
  「離開我哥哥!」
  「嘿!」
  「你不肯?」
  我搖搖頭。
  「要什麼條件?」
  我真想答: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這麼一句話卡在喉嚨,就是說不出來。
  只消我一說,就是替對方開路,讓他可以破口大罵,盡情把我侮辱,例如說:「你是什麼人?你當然是淫娃、是蕩婦、是飽暖思淫慾的賤貨!」我只好緘默。
  「為什麼不開一個價?」
  「江家並不比邱家貧窮,你可以向我提供些什麼?」
  「這就是說,毫無商量餘地?」
  「單逸桐、請你冷靜點想,我並沒有跟你哥哥走在一起,我們只是朋友,談得來的朋友,連這樣普通至極的朋友關係,你也要求結束,未免小題大做。」
  「不。我不信你跟哥哥是普通朋友,他是力你而與嫂嫂分開,你們的關係還怎可能單純?」
  「單逸銅,你對我有成見,我明白。可是,你對哥哥應該信任,他是個來清去白的君子。就算你不信我,也應該信仿堯可以做到發乎情、止乎禮的地步。」
  「然,他愛你,深深地愛你,如果一個男人可以拋離肉慾而愛你,更是愛之越深越切的表現。」
  不能說單逸桐說得不對。
  對仿堯,我感激感動至今。
  單逸桐依然堅持:「總之我要你離開他。不論你跟哥哥的關係與感情發展到何種地步,都要立即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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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33:05 |只看該作者
「你是令出如山?」我笑,實在忍不住諷刺他。
  「我此來,專誠給你談條件,無人是無價之寶。」
  「對。你把條件先開出來。」我且跟他玩玩把戲。「單逸桐,自古以來,有家族成員出現在狐狸精的巢穴內,請求她放棄傷害自己的親人,通常有兩種法寶。你也可以循此原則說說你的預算。」
  「你爽快點說,我盡力令你滿意。」
  我原來那麼的不受歡迎。
  「若我離開仿堯,請告訴我,他會有什麼好處,我又會有什麼得益?相反,我們仍然維持友好關係呢?他和我不見得就有壞處了吧?」
  「好,江福慧,我逐一答覆你。如果你事必要留住哥哥的人與感情,他先要損失一大筆財產。」
  「為什麼?」
  「先父遺囑規定,邱氏企業要轉讓分毫,都必須我們兩兄弟同時簽名同意。換言之,得不到對方的支持,我們任何方面都不可能以生意套現。嫂嫂提出來的離婚贍養費是巨額數字,遠超於哥哥能調度的現金數目。正如你說,哥是個仁厚君子,他覺得對嫂嫂不起,故而不願再在離婚條上跟她發生衝突。換言之,唯一的辦法是把邱氏企業的股權賣給我,當只能有一個買家時,價錢高下,由我匣定。」
  「你會忍心壓價?」
  「會。有你在哥哥身邊,我恨不得把所有邱家產業控制手。回為信不過你!」
  「單逸桐,我有必要算這個錢?」這句話我以為自己是問響亮的。
  「品格上有嚴重瑕疵的人,我絕不再投任何情任票。財權握在我手上,是保障哥哥的唯一辦法,他總會有一日被你玩膩了拋棄,或者自動自覺,回頭覺岸,那時才還他江山不遲。」
  「你好偉大!」
  「最低限度不卑鄙!」
  我氣得牙關打顫,還是忍住了。
  「單逸桐,如果我離開邱仿堯呢,你就同意他出讓部分邱家產業,應付那筆龐大贍養費?或以一個合理的價錢承購他的部分股權?」
  「根本不用如此張羅。你如果肯離開,我名下的現金可以挪動,補哥哥之不足。邱氏家族生意可以維持一個整體,仍由哥哥主理,我立即飛回加拿大去。否則,我接管,由著他跟你至香港去人贅。江福慧,對於一個喪失了邱氏家族領導地位的男人,你仍有興趣收起來自用的話,我無奈其何!」
  「單逸桐,你也在侮辱你兄長!」
  「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給單逸桐氣得啞口無言。
  「至於你會因成全我們兄弟倆,而有何得益,你且開個價吧,我一定盡力如你所願。」
  單逸桐的誠意,其實也在令我感動。如此深厚的手足之情,是少見的。茶花女如果有智慧,她也應該明白阿芒的父親為什麼如此狠絕地迫他們分手,因為他深愛兒子,他認定這樣子對兒子有百利而無一害。如今,站在我面前的革逸桐,他年青英俊,且其實善良。是太深的一次誤會,造成我們之間無可挽救的疏離。否則,這一對兄弟應是我很願意相交親近的朋友。
  「單先生。」我忽然有一種要苦苦求他涼解的衝動。求一個善良的人,網開一面,並不是失禮的事。「我其實並不如你所認為的差,我的本心原是好的,請相信我。」
  「我知道,你若不是歹毒和荒淫,就是心理變態。你的故事,我已經調查清楚。」
  真是五雷轟頂,晴天霹靂。我還有何話可言?
  「所以,請開一個價。」他說。
  「我物質生活豐足,並不需要什麼!」
  「生活上完全沒有需要?沒有未完成的心願?」
  「我的心願,你有能力達成嗎?」
  「竭盡所能。」
  「單逸桐,你是不是打算不擇手段去拯救你哥哥於水深人熱之中?」
  「差不多,但不致於要利用到損害無辜人的手段,或做不法的行為!」
  「你說你已知道我的故事?」
  「對。」
  「那麼,幫我報仇,如何?」
  「對付杜青雲?」
  「你連名字部叫得出來。」
  「我是認真的。」
  「會答應嗎?」
  「以何種手段?」
  「邱氏企業是不是在競投嘉丹礦務?」
  「有這個意思。」
  「請積極加入戰圈,最終,放手讓杜青雲投得開礦合會約。」
  「就是這麼簡單。」
  「推動你哥哥,兄弟同心,出面收購杜青雲的聯藝,他必會進行反收購,在這場戰役中,我是總司令,會告訴你何時出發,何時收手,至於所牽涉的糧餉彈藥,不用你損失分毫。
  我會全部照顧。」
  「這對我,並沒有大大困難。」
  正如我所料,單逸桐答應出手的話,總容易過我向邱仿堯提出合作請求。
  單逸桐審慎他說:
  「我們應該怎樣向哥哥交代?」
  「他並不知道你來找我?我意思是說,他是否已知你如此地決絕?」
  「我還沒有向他攤出最後的底牌。今日,我只是再次表達了不滿,哥哥反倒轉來勸我諒解你。江福慧,你有犀利的手腕,哥哥完完全全對你信任,甚至乎下借犧牲家庭之外,還冒著我跟他分家、各自力政的惡險,請謹記,我們兄弟從小相親到大,從沒有想到過會分家!」
  「好。那麼,你就回去告訴仿堯,你答應試行諒解我和他的處境,給我一個重新證明自己的機會,別把我們的關係弄得太僵,以免引起他的思疑,而反對你的商業行動,收購聯藝的動機,就只是你心心不忿,初涉商場,就讓聯藝搶去這麼優異的採礦合約,如此而已。」
  「好。還有其他的條件嗎?有什麼要我效勞,請一併提出。
  我還未作答,單逸桐又說:「當然,我並不打算重蹈覆轍,除此之外,都有商量。」
  年少氣盛的人,侮辱別人,原來可以如此地下留餘地。
  我像被入連連打了幾記耳光,眼前金星亂冒。
  容忍有個限度,我也不是省油的燈。
  「單逸桐,這個世界,男女平等,你並不比我更清高!」
  「對不起,男女並不平等,絕大多數女人碰上我,要跟我睡一覺。在世俗眼光中,始終是我魅力力四射,情有可原。」
  我忽然定睛看住了單逸桐,的確是眉清目秀,倜儻不凡的一個俊男,有很多女人趨之若騖,願意跟他睡上一夜,有什麼稀奇!甚至連我,也是過來人!當然,傷心人別有懷抱,我才會如此輕率地倒在單逸桐的懷抱裡。然,並不排除這個男人吸引女性的特質與怎力。有可能,連一般女人都會難以抗拒引誘:不單為了這是個情慾橫流的世界,也為了單逸桐本身優厚的條件。
  譬如說,一對相處很久的戀人,在共同經歷困難,聯手對抗敵人時,關係至力密切。一旦解除壓力,生活長期處於安樂狀態,戒備就會鬆弛,對方的吸引力減少,外來人的新鮮感增加,就會一腳踏進陷阱去。是有這個可能的。
  是有這個可能的。我想著,心頭一動,嘴角下覺地往上一提,笑起來。
  「單逸桐,我還有一個要求,對你只是舉手之勞,易如反掌!」
  「是不是最後一個交換我哥哥自由的條件?」
  「對。你做妥了,我擔保我跟他永不相見。」
  「好,你說吧!」
  我咬一咬下唇,下定了決心,說:
  「只要對像不是我,你不會介意再跟一個相當吸引的女士,有一夕恩情吧?」
  在財產上令杜青雲損失慘重,對他,並不能算是徹底的報復,他與陸湘靈合謀向我下毒手,最令我傷心的亦非那七億元的損失。
  感情無價。
  杜青雲將我的真心誠意視作玩物,把弄於股掌之上,再肆意地摔到地上去,一腳踐踏個稀巴爛。這是對我至大的侮辱。
  必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的仇恨情緒,突然澎湃洶湧,達至高潮。
  因為,現在我才想到,要杜青雲的感情與財產,同時承受重創,是最完美無懈可擊,最令我暢快的報復結果。
  我為這個發現而熱血沸騰,興奮得不能自己。
  單逸桐一時間並不明白我之所指,因而沒有答我的話,只把一雙手插在褲袋內,筆直地挺立著,臉容莊穆,狀若沉思。
  「要我解釋得比較詳細嗎?」我問:「杜青雲是為了我父曾加害過他的摯愛陸湘靈一家,而向我下的毒手。因而,對他至深至切的報復,就是證明他並不值得為一個女人而如此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世界上並沒有愛情,他今朝所愛,明日一樣可以投向他人懷抱。」
  「你的目的物是陸湘靈?」
  「她並不是一個不吸引的女人。對你不算委屈。」
  「你相當地狠毒!」
  「這不是正正合了你的意嗎?如果我表現善良,你可會信我?」我冷笑。
  『我說過,我不要加害無辜的人。」
  「無辜?」
  「這到底是你們的恩怨,誰對誰錯,難下定論。」
  「單先生,我並沒有請求你做判官。在你生命上,曾有過多少次的霧水姻緣了,那些女人,無辜嗎?都不是你情我願的事。」
  我站了起來,慢步走到酒櫃,倒了兩杯白蘭地,繼續說。
  「誘惑充塞世界,誰個把持不定,一定是她本人的錯,柳下惠坐懷不亂是真君子,既有人做得到這種至情至聖的地步,那麼,就不能把罪咎妄加於別人頭上去。陸湘靈要真是對杜青雲矢志不渝,任憑你單逸桐條件再好,手段再高強,也是枉然。」我把其中一杯酒遞給了單逸桐。
  「單先生,我並沒有請求你施加任何壓力。既非暴力行動,而是你情我願的話,你又何罪之有?這只不過是以舉手之勞,考驗一下人性罷了!」
  單逸桐已然動容。問:
  「我若依言而行,你又怎麼確保我得償所願?」
  「請放心,輪不到我食言。只要把我們這個交易告訴令兄,我絕對相信他會無言引退,再不來找我。」我先喝了一口酒,五內如焚,悲苦難訴,「單先生,仿堯雖是君子,可是他再寬宏大量,也不會接納自己成了一宗交易內的貨色。








第12節

  我若如此地不尊重仿堯的存在價值,他還會像一隻哈巴狗似的跟著我背後,陰魂不散嗎?不,他不會。
  單逸桐終於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再把酒杯翻過來,涓滴不存,以示決志。
  就是如此,我出賣了仿堯。
  單逸桐離開之後,我倚在房門,順勢滑跌於地,不期然地失聲狂哭。
  一種仇恨得以宣洩的暢快,跟另一種因失去仿堯而生的恐懼,互相衝擊,五臟六腑都一下子有種地撼山崩的震盪,牽連著整個心痛得不得了。
  痛楚令我流淚,不住地流淚。
  麥加地交易所出面主持的金融界晚宴,設於華都酒店內,以一個遊園會的形式進行。
  主客是當今國家財政部的重臣,其餘盡皆是菲國商界顯赫人物,連最近巨資投資加拿大地產,而震動北美的菲國華商鄭氏家族代表,也出席盛會。
  不能小瞧這個國家的富貴中人,鄭家的資產多少,無法估計。據聞他們能挪動的資金,竟比我們城中首富李氏家族更巨。
  晚宴表面上雖屬交誼方式,其實是要較明白地顯示菲國在新政權之下,哪些家族財團仍然有一定的份量,又哪些已經被攆出局。
  熱鬧祥和的氣氛之中,不致於隱藏著刀光劍影。然,是否政界中人借題發揮,隔了一個中間機構,顯示他們在商場內部署與支持的新勢力呢?是絕對有此可能的。故而,能被邀請來這個盛會的財經集團代表,無不臉上貼金,像吃了二顆定心兒似的,可以肆意地顧盼自豪,從而乘機跟在場那起等級齊量的財閥攀關係、談交易,一派的喜氣洋洋。
  我是在邱仿堯的陪伴之下進場的。
  曾想過,好不好穿上一件血紅的晚裝,配襯我熱熾的心境,像那些厲志報仇雪恨的冤鬼般出現人前。
  然,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要成功必須敵在明,我在暗。
  我平和地選擇了一襲淺米黃色的紡紗長裙,腰間圍了一串彩色干花結成的絲帶.完完全全一副與世無爭似的閑靜文雅打扮,除了靠那只以十多顆全美一克鑽石鑲成的手鐲,略添貴氣之外,我完全以一種平易近人的姿態亮相。
  仿堯上身衣米色通花的菲律賓禮服,配黑色長褲子。跟我的裝扮,尤其登對。
  他輕輕挽了我的手,走進場去。
  惹來艷羨的目光,可真不少。
  一堆人繼一層人的走上來跟我們打招呼,仿堯都—一為我介紹,當然也包括了交易所主席沛圖先生,以及財政部顯要。
  沛圖跟仿堯相當熟諳,很自然地就在我面前取笑他:
  「這一陣子找你真難,總是說你到了香港去,現今我認識了江小姐,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沛圖以欣悅輕快的眼神看我:
  「仿堯,就算你如今宣佈要把邱氏家族公司遷冊到香港去,我都支持你!」
  我微笑,沒說什麼話。
  表現有一點不似財經巨臂,完完全全地只像邱仿堯的依人小鳥。事實上,我也有些情虛。
  直覺地認為不適宜張牙舞爪,去表露身份意向。
  靜靜地站在仿堯身邊,接受他的保護,是最能安定我自一進場來,就已卜卜亂跳的心。
  戰雲醞釀,由來已久,偏就是臨到兩軍對峙,短兵相接的一刻,竟有點手足無措。我承認,我擔心、我戰慄。
  且覺得委屈,只為欲罷不能。
  仿堯與我緊握著手,並沒放鬆。他回轉頭來,看我。眼神溫柔真摯,深感我心。
  忽然,仿堯笑了,那個笑,好看得教我呆了一呆。他說。
  「自認識你以來,今晚你最美麗。」
  「嗯!」我輕啐。
  「是不是這兒的燈光,或甚而月色,有特別的後果!」仿堯開心地笑了起來,把我輕輕一拉,二人更親近地靠緊在一起。
  這一個溫馨而親呢的動作,明顯地看到一對不滿而嚴峻的眼光裡。我們跟前站了個單逸桐。
  仿堯並沒有因為一個不喜歡我而喜歡他的人出現了,就把我放棄,或甚至有絲毫不同於前的表現。
  他仍從容大方地一邊拖緊我的手,一邊眼他的兄弟舉杯:
  「逸桐,你跟福慧是認識的。來,我們乾一杯,好不好?為我,也為我們重新的相處!」
  單逸桐望住我,表現稍微收斂,那對會說話似的眼睛,一時間表達了很多的訊息。其中一個,必定是提示我要遵守諾言。
  不期然地,我垂下了眼皮,不敢直視對方。
  心裡頭有句話,怕快要說出口來:
  「單逸桐,且慢動手,讓我們再商量商量。」
  然,話固然講不成,且,已經太遲。
  再度抬眼,驚見沛圖領著一堆人正走到我們眼前來。
  沒有暈眩,沒有驚呼,沒有錯愕,甚而連心都沒有稍稍牽動。
  我跟杜青雲見面了。
  奇怪,那只不過是場內的其中一張臉,普通的臉。
  很多很多的意外發生,弄得當事人傷痕纍纍,血肉模糊,反而會在劇痛的一刻完全地麻木,對存在的痛楚不知不覺。一切都只是本能反應。隨著沛.圖先生的介紹,仿堯、逸桐和我逐一禮貌地跟杜青雲、陸湘靈、霍守謙、以及一位叫阿布爾嘉丹的人握手。
  阿布爾嘉丹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手背,說:
  「江小姐,非常榮幸認識你,就在剛才,沛圖說要給我介紹一個不像金融鉅子的鉅子,我以為老朋友又耍什麼花樣,開什麼玩笑。如今,發覺素來誇大的沛圖,形容美女的功力競原來是本夠火候!」
  有些人,在一些場合,會未經安排,很自然地講一些最切題、最能輔助氣氛、最吻合計劃的說話。是真令別具用心的當事人感激的。
  我由衷地對嘉丹報以一個溫柔的微笑,說:
  「如果這不是你的讚賞,就一定是我的形象過於混淆,要自我檢討了。」
  嘉丹笑得開朗:
  「我跟令尊是曾見過幾面的朋友,江先生雄才大略,他的繼承人智美雙全是太順理成章的事了。有什麼嘉丹企業能效勞的地方,請多多給予我們機會。」
  「這話應由我來說,嘉丹礦務上市,大展鴻圖,是你關照我們的時候呢。」
  「好,好,霍先生的集團正好安排一切.我們是配股上市的。」嘉丹轉向霍守謙說:「你認識江小姐吧!請預留她要的股份。」
  「當然!」霍守謙答得非常簡單而平和。好一個冷面的殺手。
  「謝謝你,嘉丹先生,其實,邱氏集團認了股了。也就很感謝!」
  說這話時,我連眼梢也不曾瞄過杜青雲與陸湘靈,我只默默地看牢了邱仿堯。不能有絲毫的漏洞,讓對方有跡可尋。
  必須讓所有人都認定,如今的江福慧已完全地棄甲曳兵,非但不在備戰狀態,且以一個新的身份為傲。
  如果杜青雲覺得,我的這個以邱仿堯為庇蔭的新身份,已是向他報復的最高招數,那就真是太好了。
  嘉丹帶著笑聲跟仿堯說:
  「好極了,仿堯的父親跟我是世交,我看到你們這一代如此美麗的聯盟,真是叫人高興。我們乾一杯!」
  各人應邀舉了杯。我愉快地呷了一口。
  沛圖猛拍單逸桐的肩膀說:
  「小弟,你看到哥哥的成績,要急起直追,別讓他專美才好!不要回加拿大去了,就是一個菲島,再加一個香港,就夠你好好地挑!」
  嘉丹連忙插口,說:
  「逸桐的條件實在太足夠了。」
  單逸桐答:「要找個可以勝過江小姐的人才,並不容易。
  我沒有哥哥的幸運!」
  原來單逸洞也是相當優秀的編演人才。
  誰又不是呢?戲如人生。
  有此需要之時,個個都七情上面,落力串演,務求得出個自己理想的大團圓才落幕去。
  杜青雲一直沒有說話,他,只在一旁陪笑。
  我心裡掠過一絲快意。社會地位與名望畢竟不是旦夕就可以唾手而得的。一定要講累積。邱家與江家,代表著菲港兩地的一股世家大族的力量,並不是任何暴發戶,可以於一朝一夕替代。
  就在這種富紳雲集的場合,誰的斤兩輕重,一望而知。
  七億身家算得了什麼?場面氣氛容不得姓杜的有插嘴發表言論以顯示身份與份量的機會,他能怪誰?在商業王國以致國際財經領土上,他完全不是我的對手。
  我還應不應該對一個不是對手的目標,重錘出擊?
  是不是有點輕重倒置,以致於有失身份!
  仿堯倒是很大方地跟杜青雲攀談起來:
  「杜先生接手聯藝之後,一定大展鴻圖了。我在香港時,聽一位貿易對手說,聯藝決定在國內建廠,重新經營容器製造,倒是一個相當果敢的決定。前些時,國內才中斷了這門製造業的支持。」
  杜青雲看邱仿堯的眼光很複雜,看不清楚地的感情。這是很好很好的現象,唯其如此,才知道他在邱仿堯跟前,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在贏的一面,這給我一個絕對舒服的感覺。
  他很仔細地回答:
  「我們的經銷對像如果不是國內,所受的掣肘自然相對地少。國內單位收縮經濟的話,我們的製成品外銷,也還是有可為的。」
  「對。可能過一陣子,國際銀行改變現有政策,再行貸款,舒緩了目前的情勢,聯藝就可以把國內的訂單看成額外的收益了。杜兄還是高瞻遠見的。」
  仿堯真的再次令我感動。
  有什麼比面對情敵,而根本不把對方視作情敵,手段出落得更大方、更高明、更無懈可擊?
  仿堯少一分的涵養或是多一分的跋扈,在杜青雲面前也失之於小家。如此的恰到好處,表現出他大人大量,既往不咎,使我滿瞼生光。
  千萬別讓忘情棄愛者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仍以為有人會為他耿耿於懷,魂牽夢縈,以致於言語無狀,舉止失措。
  故而,當邱仿堯與杜青雲談話時,我一直非常專注地傾聽,做足了應有的和顏悅色之反應。
  甚而,當我眼光接觸到站在杜青雲身旁的陸湘靈時,我嘴角仍帶祥和平靜的微笑。
  陸湘靈的裝扮,是艷光四射的。
  一件花紅花綠的晚裝,配上了整套的非常耀眼的鑽飾,包括了耳環、頸鏈、手錫、戒指,密密麻麻,讓人很目不暇給。
  是的確集富貴榮華於一身似的。
  無可否認,她美麗,然,難掩些微的不安。
  眼神是無所適從似的浮游在各人的臉上,希望能得著回應與關照、顯然,跟前的所有集中力都沒有放在她身上。
  因而她的悉心裝扮,突然的變得俗套,變得有一點點譁眾取寵而卻不得要領。
  她的身份只不過是在一,個宴會中,閒腳色帶來的伴侶而已,微不足道。
  我越是從容,就越顯得陸湘靈侷促。
  對我,這完全是一份意外的驚喜。
  就在轉念之間,背後有人跟仿堯打招呼。正正是國際知名的華裔富商鄭氏家族的人,一把攬住仿堯的肩,就說:
  「來來來,正好要跟你談談加拿大的投資。」
  仿堯這就跟我向各人賠個笑,禮貌地連連說了幾聲;
  「失陪,失陪!」
  之後,就走得略遠。
  當仿堯正跟鄭氏埋頭商討生意之際,我小心翼翼地拿眼梢望向杜青雲他們一起人。
  發覺霍守謙正正扯了杜青雲與嘉丹到一角去,神色凝重地密斟起未。
  我當然地可以想像出談話的內容。
  更令我心頭顫動的是,單逸桐乘著這個空隙,跟陸湘靈搭訕了。
  他倆,果然攀談起來。
  遠遠的,還能看得見單逸桐在笑,陸湘靈也在笑。
  不久,他陪著她,慢慢地走到花園的另一頭去。
  計劃果真逐步地實現。
  各人都在按照著我分派的角色,努力地把這場戲串演下去。
  只有我,突然地心驚肉跳。
  現今的情勢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主帥現有悔意,是不是已經無法力挽狂瀾了?
  我差不多想要驚呼,壓住。心頭的動盪。
  「老闆!」有人叫我,分了我的神。
  我回望,是小葛。
  像大海中的一塊浮板,我抓住她,略一定神,說:
  「小葛,你往哪兒跑了?」
  「我就在你附近嘛。老闆,那人堆並沒有我的份兒。根本連杜青雲與陸湘靈都是多餘分子,是你太給他們面子,把他們提升了。」
  「小葛……」我駭異很微張著嘴。
  她是旁觀者清。
  「老闆,我一直留神地看著你,的確是有慧根的人,你的表現無懈可擊。他們要跟你比,是還差太遠了。何必要向勝之不武的人追討大債、你肯放他門一馬,才是肯定的勝利!」
  在此刻,我才真正的慌張起來,且急痛攻心,情迷意亂。
  這以後,鬧哄哄的一個宴會,再無法有機會,讓我跟單逸桐,甚至霍守謙碰頭。
  我不知道情勢發展到什麼地步?
  下意識地。我拒絕聯想下去。
  酒闌人散,仿弟送我和小葛回酒店去。
  在大堂話別時,我竟不怕當著小葛的面,緊緊抱住了仿堯,說:
  「仿堯,什麼時候帶我離開這兒?」
  「明早吧,天一亮,我就來,接你到小島去。」
  走進電梯時,我還是紛亂的。
  「老闆,我是太替你高興了!」小葛笑著說。
  「小葛,伴我,今夜,我額外地寂寞!」
  不單是寂寞,實在是害怕。有點自作孽,不可活的恐懼,又有種大禍臨頭的猶疑。我需要有人在身邊相伴。
  晨光些微,我立時間轉醒過來。一夜其實並沒有睡好。
  躺在沙發上的小葛,一動都不動,仍在熟睡之中。不久,有人輕輕叩門。
  是仿堯。
  仿堯輕快地吻到我臉上去,說:
  「你原來今天比昨天更好看!」
  「啊,仿堯!」我抱住了他的腰。
  「用不用把小葛一起帶到小島上去?」
  我搖搖頭。
  「不用嗎?怎麼向她交代?」
  仿堯真不是一個見利忘義,不顧人家尊嚴的人。連對普通朋友都沒有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觀念。
  「小葛隨時可以在菲律賓找到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笑。
  「多好!」
  仿堯和找,手牽著手走出了酒店。
  我們先乘車到碼頭去,再踏上邱家的私家遊艇,乘風破浪,向著小島進發。
  千島之國內的這個小島,面積並不大,屹立在澄明碧綠的海之中央,早已有世外桃源的架勢。
  在碼頭迎近我們的是一組邱家的僕人,照顧了我們的行李,還一直引路。
  自碼頭至邱家的別墅,只不過是十分鐘的腳程。
  才一進了門,風吹動著貝殼的聲響,清脆地鑽進耳朵來。我仰頭,看到了那一大串,自天花板垂下來的燈飾,正正在和風中,微微搖曳生姿地擺動。
  一整個客廳,都是很菲律賓式的市議,籐椅上大花大朵的軟墊,給人一種陷進去就不想再站起來的舒服感。
  我從沒有發覺這國家的特有情調,可以如此地吸引我。
  「要不要稍事休息?」仿堯問我。
  「不,我不累。」
  「那麼,我帶你到外面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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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34:51 |只看該作者
 仿堯拖住了我,向客廳的另一排玻璃門走出外頭去,不遠處就是海灘,別墅根本是臨海而築。
  我乾脆脫掉了鞋,踏在軟軟的細沙上,很舒服,只是間有一點踉蹌,需要仿堯好好地攙扶。
  直走到被海水沖濕的沙地上,腳底沒有了那種乾爽的感覺,才曉得稍稍停下步來。
  太陽並不猛烈,我迎著陽光,看仿堯。看不清他面部的輪廓,只覺得他整個人套上一層金光似的,相當地光輝燦爛。我突然地那麼覺得,跟仿堯在一起,的確是整個人都明亮起來。一種光明正大的暢適,運行全身,讓我戀戀不捨。我抱緊了仿堯,仿堯也抱緊了我。
  「要不要游泳?」
  我們放開了懷抱,手牽手試走到海水邊,我以腳尖試一試海水,暖得誘人。
  我跟仿堯說:
  「好,好,這就下水去!」
  說罷,甩掉了仿堯的手,脫掉外衣,就飛快地跑向海裡去。
  仿堯並沒有立即跟著我,他只呆呆地仍站在沙灘上。我拚命地泅泳,身子不住地在平靜的海水內翻騰,有種從頭把身心洗誰幹淨的衝動。
  我開心得甚至翻了一個踉鬥,潛向海底去。
  一片的綠,清冷而舒適得令人驚訝。
  那麼不願意就此又要浮回水面去。面對世界需要很大的勇氣。
  是在再忍耐不住,需要透一口氣時,我才把頭伸出海面。
  仿堯已出現在我身邊。
  他伸手抱住了我的腰,髮際滴下的水珠,一顆顆地滴到他的手上去,似淚。
  「福慧,別哭!別哭!」
  仿堯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前,撫著我的頭髮,不住地安慰我。
  是我哭了嗎?
  啊!也許是吧!人在傷心時會哭,在開心時也會,甚至掙扎於幸福邊緣時,仍會流下急淚。
  「仿堯,你會離開我嗎?」我仰著頭問。
  仿堯沒有答,他只輕輕地吻在我的眼皮上、界尖上,然後說:
  「我會嗎?」
  我不知道。
  如果我以仿堯為餌,進行了對杜青雲報復,也許他就會了。
  我一直惴揣不安。
  是不是因為我將失去依堯,這才覺得他分外的可愛?
  我們的晚飯吃得很早,之後,坐到面海的大露台上去,喝著冰凍的椰汁。
  我仍然憂心慼慼。
  仿堯看得出來:
  「你有心事?」
  「逸桐呢?」我問:「他現今在哪兒?你知道嗎?」
  「為什麼想起他來了?」
  「因為……」我說不出口。
  「你認為他是我們的障礙?」
  我沒有答,仿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會的.你放心!我會堅持到底,逸桐不會有異議,因為這是我的幸福,不是他的。」
  「仿堯,我突然地怕!」
  「還有什麼好伯的?我們要面對的人與事,都在這兩三天內通通出現了,不是應付得很好嗎?福慧,讓過去的真正成為過去!」
  我在打哆嗖,把身子更縮成一團,躲在仿堯的懷抱裡。
  「要你放棄活在過去的陰影之下是一個為難的決定,是嗎?然,福策,我能看得出來,就在這次菲律賓之行,一切有了轉機,是不是?」
  「仿堯,讓我們好好地生活幾天。」
  「只幾天?不是天長地久?」仿堯笑。
  我輕歎:「『我不敢妄想。」
  「事在人為。」
  「仿堯,請最低限度相信,我們這幾天是快樂的,是真心誠意的,是相親相愛的。求你,相信!」
  月華高照,淒迷如夢的小島上,仿堯和我相擁著。仿堯在我耳畔問:
  「我多麼地高興,我們因此行而有了突破!福泉,是你想清楚而作的決定吧?」
  在訪堯的心目中。一定認為我之所以改變了一向若即若離的態度,是因為擋在我們之間的阻力減弱了,甚而慢慢引退以至消失掉,這包括對杜青雲的仇恨,以及單逸相的尷尬。
  「福慧,告訴我,是不是我期盼已久的日子就在目前?因我不希望這幾天是你我之間的一個偶然。」
  我沒有答。怎麼答呢?有太多的混淆,有太多的情不得已.控制著我。
  「福慧,為什麼不答我?」我在訪堯的懷中蠕動著,仍然不曉得作答。
  「我不相信那套不在乎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的理論。當我們擁有對方時,一定應該有個死生相許的感覺,那才對以後再有什麼不能預測的意外發生,因而失控,也叫心安理得。福慧,我曾試過一次政治式與商業化的婚姻,嚇怕了我。多麼地希望自己能擁有一次真誠相愛的經驗。」
  「仿堯,你看過這樣的一齣電影沒有?」
  我並不是把話題帶開,我是有感而發。
  男主角是個銀行的小職員,踉女主角相戀,很渴望能早日成家立室,於是一時急躁,生了博彩之念,把銀行的一批過帳挪動至賭場,孤注一擲。結果呢,輸了。翌日,立即被銀行告發,報警把他逮捕。在押往法庭途中,他試圖擺脫看守他的行察逃走。何其不幸,就在糾纏之間,誤把警察槍斃。他是逃脫了。亡命天涯之前,他找到了女主角。女主角悶聲不響,抓了所有積蓄,就跟著男主角高飛遠走去。兩個人穿州過縣,躲在施捨、躲在莊園、躲在深山、躲在峽谷。他們拋開了心上的一抹陰影,看成是二人生命中最無牽無掛、最無阻礙、最坦誠、最癡愛的一段歷程。
  「結局如何?」仿堯問。
  「我忘了結局,但忘不了他們摒棄一切世俗煩憂,人情牽制逍遙自在的那段天涯海角的雙宿雙棲。仿堯,誰會沒有控制不來的錯過,誰會沒有身不由己,不是故意編排一個有遺憾的結局,只是不願意放棄今朝手上的福與樂罷了!」我又一次的欺騙了仿堯。
  因為我並沒有忘記那套電影的結局。
  男女主角明知道罪行難逃,早晚分離,於是盡情抓緊了相聚時光,直至一個明媚的下午,當他倆正正在小鄉村內的一間茶室午茶時,大隊警察趕至。
  女主角不動聲息,拿出手袋裡的手槍,向正男主角太陽穴打了一槍,再行吞槍自殺。灩灩驕陽,照得見他們含笑伏於露天的餐桌上。
  對的,這個故事的男女主角正正是因為不能長相廝守,因此刻意部署曾經擁有。
  他們的思想、心情,甚而遭遇都正如我的一樣。
  有很多錯,只為一時意氣。然,一錯之後,就牽絲拉籐,陰差陽錯,一發不可收拾。當事人太太太無辭以對了。再一次地自私吧,我不能讓仿堯知道,我早已有了跟他結束情緣的心理準備。
  只讓他的眉舒眼笑,像頭上的滿天星,覆蓋到我臉上身上來吧!我是真心誠意愛仿堯的。
  為什麼?是因為四周太多不堪入目的嘴臉,使仿堯鶴立雞群、脫穎而出嗎?是因為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潛意識地起了反抗反感,也只有跟仿堯在一起,才使我覺得清白正直,身心舒朗?抑或我是真為了將要永遠失去他而深深愛上他了?
  「福慧,什麼都不要想了!」仿堯俯吻著我。
  對,什麼都不要想,不必想。
  我緊緊擁著仿堯,閉上了眼。
  生活在小島上的四天,我倆仿如神仙。
  清晨、正午、黃昏、日落、以至深夜,小島上處處可聞的木只是蟲聲鳥鳴浪育風響,也是我們的笑聲,清脆爽朗得一如門前那串迎風搖蕩的貝殼。
  那最後的一夜,我扯著仿堯,不讓他睡。
  他哀求說:「福慧,我困我累,你就讓我歇一歇,明天再跟你說話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嚷,拚命地叫嚷。
  仿堯,因為我們再沒有明天。
  豆大的眼淚碎落在衣襟上。
  仿堯失聲笑出來:
  「真是嬌生慣養的一位小姐,容不下一點點的不稱心、不如意。快快別哭,我囑傭人沖一壺靚咖啡,陪你剪燭夜談,直至黎明好了。」
  對,黑暗的盡頭,就是黎明。不幸的是,我們才不過剛剛踏進黑暗之中。
  重返香江,整個人立即緊張起來,像囚犯,每一分鐘都等著法官宣判行刑時刻。
  在辦公室內,每次電話鈴聲,都令我追惴惴不安。來者請不要是霍守謙,更不要是單逸桐。求求你們,請遠離我,放過我。
  一連幾天,他們都沒有跟我聯絡。好,從此以後銷聲匿跡就好。
  仿堯的情緒特別高漲,他正正式式地給我說:
  「福慧,請告訴我,以何種方式向你求婚,始合你意!一大束白玫瑰?一百枝好不好?」
  我登時打了個寒嚶。
  一百枝白玫瑰?有人要親手把第一百枝插進我房間去,這是條件,是承諾?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的離婚手續並未辦妥!」
  「這不是問題,只要依足對方要求,她倒是個明快人,答應把分居日子提前,彼此簽字認可,我離婚就即席生效。」
  「你答應對方的全部要求?」我問。
  「沒有什麼值得執拗的。」
  「仿堯,這要你折損一大筆財富?」
  我只差沒有問出口,你的現金能周轉得來嗎?
  不能這麼直接地問,否則仿堯便會思疑。
  「金錢之可貴,無非是能挪動以應燃眉之急。」
  「挪得動嗎?」我忍不住間接地問。
  「你放心!」
  我默然。
  稍後,仿堯喜孜孜地坐近我身邊,說: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逸桐終於對我們諒解了!」
  仿堯甚至不是說對我諒解,他把我們都連在一起,成為一個共同進退的個體。我實在感激。
  「本來,贍養費中牽涉的現金數目,對我有點困難。然,逸桐答應幫我周轉。」
  我驚問:「他什麼時候答應的?」
  「昨晚,在長途電話裡頭。」
  我看牢仿堯,木無表情。
  腦裡像被重重狙擊一下,登時麻木。
  「太多意外的驚喜了,是嗎?」仿堯說:「所有的難題都像一下子迎刃而解,這是說,緣份是注定找們要在一起的。」
  我呱的一聲,哭了出來。嚇得仿堯手足無措。
  「傻孩子,怎麼開心得哭起來了。女人真是!」
  當單逸桐出現在江家小偏廳內,說要求見我時,我一點驚駭也沒有。我是買兇殺入的主謀,當然得面對殺手。「幸不辱命!」單逸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一陣寒意直貫心田。
  「幸不辱命!」這是單逸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望住他,這個男人的確英尺颯颯,調優不凡。
  「是想當然的結果,還是真的米已成炊?」
  我仍舊希望有一絲轉圜餘地。
  「你這麼多疑,信不過我?」單逸桐不屑地笑笑。
  「才不過是十天左右的工夫。」
  「我哥哥迷戀你只在一見之後。這又怎麼說?」
  我頹然地跌坐在柏子上,五臟六腑皺結在一起,痛,劇痛,痛不可當,以至於一額冷汗。
  「江福慧,我佩服你的神機妙算。世界上少有真情真義。
  多麼可惜。陸湘靈潛意識妒恨你的家世地位,以及所有,她認為我當了她裙下不貳之臣。正正是再進一步將你比下去。」
  在賭桌贏了的人,不曉得收手,仍窮追猛打,結果堪虞。
  陸湘靈認為贏我不夠多?
  哈哈!這麼說,她是自投羅網了。
  心術不正的人,打擊了敵人,分明勝利之後,還看不得失敗者立即抹乾眼淚,重新為人。這種氣量,值得懲戒。在杜青雲,以至陸湘靈眼內,一定以為我經此巨劫,應該自殺才對。我死不了,活得比以前更好,我身邊出現的人比杜青雲尤勝億倍,於是他們心心不忿了,認為大伙還是未能完全伸雪,因此而要借助單逸桐的關係,跟我比較?
  陸湘靈不適應豪門富戶的場面格局,使她本人侷促不安,心生自卑,因而也需要單逸桐的支撐。
  太可笑的一回事了!陸湘靈與杜青雲的愛情呢?我以為他們是死生相許,生死與共?不是嗎?只不過是各懷鬼胎,將愛情包裝著虛榮與報復之心而已。
  可笑的是杜青雲!
  可笑的也是陸湘靈!
  更可笑的是篤信有愛情的世人!
  人性軟弱得難以置信。
  「我這是專程前來,向你討賞的。」本逸桐說。
  「逸桐……」
  「什麼時候離開我哥哥?」那麼的毫不留情。
  「逸桐,為什麼這樣恨我?請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成嗎?」我企圖掙扎,希望能夠賴帳。
  「無此需要吧。對你,我瞭解得太清楚。」
  「你不信我會愛仿堯?」
  「正如你愛杜青雲一樣嗎?也真太恐怖了,更非求你對我的兄長手下留情,網開一面不可。」
  急痛攻心,我整個人發抖。
  「輪不到你食言,是不是?這是你親口說的。」
  我虛弱而無奈地答:
  「是。」
  「那好,請你給我一個日子。」
  實在迫人太甚,我老羞成怒,只得坐直身子回應:
  「你的任務只完成了一半。」單選桐望住我。
  既已迫我至山窮水盡,還有什麼話好說,只得依足計劃而行。仿堯與我,緣盡今生了。
  「你是指收購聯藝一事?」
  「是。」
  「成,何時動手?」
  「待聯藝落實了嘉丹礦務的合約之後。」
  「我將住在本埠,一直候至我哥哥悄然離你回菲島去為止。你隨時都可以跟我聯絡。」
  單逸桐走了之後,我把自己關在睡房裡,面壁狂笑,笑得一時回不過氣來,竟迫出了一連串的眼淚。
  實在忍不住,太可笑,太可笑的一回事了。
  世界上的意外也真多了一點點,原以為向杜青雲報復,需要天羅地網,誰知只須攻其無備,對準了陸湘靈的死門開刀,就可以了。
  陸湘靈原來如此的不甘寂寞。她的脆弱正正是因為她不肯認命。一直以來都以為我父親若沒有害慘她們一家,她就必能如我一般,冰清玉潔,光可鑒人地站到人前去。她誓死要將一切先天後天的坎坷,都算在我的帳上。
  這個誤解經年累月地滋擾她、蠶食她、腐化她,令她難受不安,苦苦要求發洩。
  說到頭來一句話,她平生的心願就是要跟江福慧比較,要將江福慧比下去。派了一個杜青雲來,打贏一仗,對她原來並不足夠,因為我依然兵強馬壯,版圖遼闊。她以游擊戰贏那麼一個半個回合,站在人前,仍非泱泱大國的對手。江湖中人對他們的勝利,只不過視作一時間的奇談佳話,並不是歷史上不能磨滅的決勝的一頁。
  我怎麼能忍得住笑呢?陸湘靈看見我身邊有邱仿堯,於是她就需要一個單逸桐,去證明她的身份、地位與魅力。被她比下去的不是我,而是她曾經摯愛過的杜青雲!當然,我不能再天真、再輕率、再大意。陸湘靈對杜青雲的感情可以如此單薄,也不見得杜青雲對她,就完全死心塌地、誓無異志?可能都是一樣地在掙扎求存,以致爭取飛黃騰達的手段而已。










第13節

  對杜青雲,一就放他一馬,一就窮追猛打,不容有失。很明顯地,現今已勢成騎虎,注定姓社的氣數將盡,我非要他一敗塗地不可了。
  打蛇必須打在七寸之上,以絕後患。
  故此,感情上,我以陸湘靈的變志挫折他。事業上,我全面包抄,教他無轉圜的餘地。
  翌日,我起得很早。
  回到利通銀行主席室,即以直接電話搖給夏理遜。
  「好像有一個世紀不曾聽到你的聲音?」對方說。
  「一切來就緒,不敢騷擾,我跟你上香港會所喝杯茶,或吃個午膳如何?」
  對方靜默了一秒鐘,即答:
  「這個下午,我上你辦公室來拜候好了!」
  答覆已極明顯,如果夏理遜沒有意思跟我談條件,他不會這麼緊張,不願我跟他一同出現在公眾場所。
  本來吃頓商業午飯是絕對正常的事,之所以變得鬼祟與特殊,純為當事人心裡頭作怪。
  當復理遜坐在我的辦公室之後,我開門見山地說:
  「英倫威士達區那幢洋房裝修妥當,律師樓亦已備好過戶手續,只等你把新業主的名字通知他們即可。」
  我把受委託的律師名字及聯絡電話親手交給夏理遜。
  他接轉了。似是毫無猶疑地接轉了。
  「福慧,你要我如何效勞?」
  我還未開腔,夏理遜就再加一句:
  「福慧,我重複從前給你提過的,有關我的原則與顧慮……」
  我擺擺手,示意他不用再解釋,我記清楚地說過的話。
  我說;
  「放心,一所小房子不算什麼,你並不值得為了能在這個時候住得舒適一點而弄至晚節不保。老實說,這份送你的退休禮物,也有真心誠意的尊敬在內,但,恕我稍為小家子氣,在向你敬意之後,也希望你可以在能力範圍內順手幫我一個忙,如此而已。」
  跟政府高官有交情,對商務上的好處難以言宣。名義上,商家跟政客互相切磋商務知識,交流政治意見。實則上,一兩句回應式的批評出自當權者之口,已滿是玄機,價值連城,有意無意之間的見解,所洩露的口風,經常足以替精靈如我父的商家帶來意想不到的巨大收益。夏理遜從來不是個貪官,唯其如此,才使他如今兩袖清風回故里,我算是報答他多年以來的照應也好,算是尊重他不留在異鄉為異客的氣節也好,送他一份厚禮,不為過甚。
  當然,我不否認,我也不至於是個施恩莫望報的人。我問:
  「粉嶺近高爾夫球會附近現今有一大片的工廠地皮,只准興建平房式的工廠,政府曾有消息透露過,容許補地價,以便改建商住用的多層大廈樓宇,可有此事?」
  「這個建議一直存在著,討論過多次。只為香港廠家北移之勢已日趨大定。城市中心的商住用地仍見不足,故有在新界建立一個新的商業區,讓那些跟大陸有密切商務來往的機構大本營自市區遷移至新商業中心,既有減低成本的直接實惠,更收與內陸交通便捷的效用。」
  「那是說,這個計劃勢在必行?」
  「遲早問題。」
  「是遲呢?還是早呢?」
  「老實說一句,還有很多相關的問題存在,不可能過早。」
  「最低限度在你任內不會批准平房工廠地皮補地價改建,是不是?」
  「我想那不是我急於要離任前完成的工作。」
  「沒有人知道你的這個預算?」
  「還沒有作過結論性的披露。」
  我大大地吁一口氣。
  我坐直了身子,認真地問:「請回答我一句話,以假消息刻意誤導別人,對你來說算不算是為難之舉?我意思是,你如果真的認為這也罪無可想,英國的房子仍然誠意地請你接受,不用牽掛回報了!」
  夏理遜是沉思了那麼一陣子,才昂起頭答:
  「無功不受祿。福慧,你對我的尊重,實在也不一定需要通過物質來表示,我一樣感謝。最低限度,在我行將卸任之時,能如你般坦誠待我的人並不多。雖說在上任風光之時,已可想像下台肅殺的情況,然,還是要身歷其境,感觸才透徹。」他輕輕歎息一句。
  「至於你的那個問題,也真在乎所謂假消息是假到哪個程度,如果是無中生有,那我心上極不好過,實在也難於啟齒。不過,若然消息不是偽造,只是及後因時地人有所轉變而得出個始料不及的結果,我並不認為是力所不逮。當然,還要看對待什麼人?」
  我還未及回應,夏理遜便答:
  「我這最後的問題實在不是問題,我看得出來,對杜青雲你一直耿耿於懷。」
  「對。」我很爽快的答。
  「福慧,就算我並不認識你,我跟你家亦無數十年交情,我仍認為一個有為的青年如杜青雲,絕不應以殘害一個女人的心靈與資產,去建樹自己是情有可願的行為。畢竟,年輕就是本錢,他們大把時間、大把機會在手,犯得著如此性急?」
  我靜聽著夏理遜的說話,表面上是說給我聽。實際上,是他自言自語,向自己交代,進行良心合法化。任何人要明知故犯時,都必有這個歷程,包括我在內。
  「冤有頭,債有主。這是你們中國人篤信的道理。可是,福慧,一定要親自下手?或者……」夏理遜繼續說。
  我這下子可立即沉了臉,以眼神阻止他再絮絮不休地講下去。
  夏理遜對我的反應,微微錯愕。
  「當然,」夏理遜說:「你的心情我極之理解。」這就是說,他答應相幫了。
  我立即打蛇隨根上:
  「杜青雲的聯藝在元朗有一塊面積極廣的容器廠地皮,他已在大舉北遷,於內陸設廠經營,一直預算向政府申請補地價,改建工商兩用大廈。」
  「我知道,他曾托人問過這方面的消息。」
  「那就不用我再解釋了。」
  「是欲挫先揚,還是……」
  「讓他以為富資可以唾手而得,給他多一點鼓舞性的資料,然後在你離任前把補地價一事拖延。成嗎?」
  夏理還終於點了頭。
  戰雲已然密佈。一旦面對生和死,人的抉擇往往使性格趨向殘酷。因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每晚躺在豪華舒適的大床上,仰望著窗外的明月流星,心情竟像戰壕裡的瑟縮兵卒,明朝的命運,竟是如此的不可知。
  這個午夜,忽然心血來潮,整個人自床上彈起來,坐直。
  有一點奇怪而恐懼的預感,像血戰將臨。
  果然,床頭的電話石破天驚地響起來。
  在這個清冷幽靜的時刻額外地嚇人。我伸手接聽。
  「是我,你睡了?」
  霍守謙。
  「嗯!」我應著,把身子立即縮作一團,拱著背,雙手抱著電話,像刺蝟遇上了敵人,立即備戰,要對方無從下手。我怎麼會覺得霍守謙如此地恐懼?
  「你在床上?是嗎?」
  我沒有答,他的說話很不得體。
  「我想你,福慧。」半晌。「你還在嗎?」
  「嗯!「哦只能如此。「什麼事了?」
  「你可以通知邱仿堯家施展開收購聯藝之戰了。」
  「杜青雲已經得到嘉丹礦務的合約?」我隨即問。
  「嘉興礦務上市的配股及開採礦業的極優惠合約都已給他弄到手了!」
  「神速?」
  「那是個人民貧與富、工作效率高與低,都非常極端的輸家。」霍守謙笑:「嘉丹是賊性難改,我很為你花掉一筆應酬費,逗得嘉丹樂不可支地把合約及配股批給杜青雲的聯藝。現今,他絕對地認為自己鴻運當頭。只要開採順利進行,他是雙重得益。當然,」在守謙冷笑道:「他不會一石二鳥,只會禍不單行。請放心!」
  事已至此,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福慧,請邱氏家族透過利得豐集團宣佈收購。」
  「一定要利得豐嗎?」
  「我們富達的主席最近跟利得豐鬧得不愉快,嫌隙一時間不會化解,故而,由我們遊說杜青雲作反收購,更合情理,他會認定富達乘機洩憤,誓死效忠。」
  「你認為他會朝這個方向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久歷商場的人,才能體驗到利字當前,沒有永遠朋友與敵人這回事,杜青雲的資歷太淺,他的釘子未碰得夠,不會有此體會。」
  薑是老的辣。此後我們對此役應該信心十足了吧。
  「福慧,我想念你,但願明天,一切就有個了斷.我就可以來……」
  我立即急急回答:「對不起,我累了,一切依計而行,我們改天談。」
  掛斷了線,整個人茫然一片,直坐至天明。
  每天都要出生入死的戰場士卒,尤其是沒有從軍經驗,除非倦極,否則,委實難以入寢。心頭系念著的人與事,極多。訪如臨終者,在嚥下一口氣之前,腦子裡有如走馬燈,盡出現一生以來的種種舊事,遠至童年。
  我想起了父親,牽著我的小手,漫步在江家大宅之中。
  我也想起了好友蔣幗眉的小孩模樣。真的,她喜歡紅艷艷的顏色,一頭長髮,或流成馬尾,或結成辮子,都別上鮮艷奪目的蝴蝶綵帶或髮夾,好看得不得了。
  她其實從小就是個有性格,有氣質的女孩子,難怪父親會得愛上她。
  之後,我想起了父親一連串的情婦,包括陸湘靈在內。
  立即披衣而起,硬生生地中止一切的回想。連早餐都不吃,立即回到辦公室去。葛懿德比我還早到達銀行。
  她向我報道:
  「我有消息,聯藝已經在溫哥華那邊,由代表會計師樓遞了計劃書,向哥倫比亞省的投資移民廳申請一個相當龐大的投資移民計劃。如果這份計劃一經簽批,他就可以集資折合港幣六億的金額,港台兩地願意挪動二十五萬加元作投資移民的仍大不乏人。」
  對。這年,投資移民計劃根本就是商家集資做生意的捷徑。計劃一經當局批准,帶頭的攪手就穩握了各投資移民所資金,三年之內,以偏低的利息回報,等於移民低息貸款給他們大做生意,拿人家口袋裡的錢發揮理想,何樂而不為?
  早期有些投資計劃還不擔保風險。換言之。移民者的技資金額,三年後會否歸本,仍得看該投資計劃是否有利司圖。萬一三年後投資虧蝕,投資者只能悶聲木響,取回剩餘金額,算是買了個移民資格。
  這已經是比較不那麼血本無歸的投資移民了。更早斯的投資計劃,是購入一盤分明是蝕大本的生意,獲批准後,乾脆關門大吉,財散人安樂,疊埋心水提早退休做寓公去。
  杜青雲的確野心勃勃,一腳踏入聯藝,就如八爪魚,中國、加拿大、香港、菲律賓四方八面都大展拳腳。他自視太高了。
  急於求功的人,是要冒傾家蕩產的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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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35:13 |只看該作者
葛戴德略頓了一頓,問:「老闆,要不要找史提芬·吉拿先生?我這就出去,讓秘書給你接線?」
  太聰明的一個女孩子。
  曉得我的下一步,也懂得自行引退。
  有些高級行政人員老是禁捺不住好奇心,以為予聞老闆的所有事是權威的表示。未必!
  知道人家的秘密,已是一重擔戴,何況參與?通常這種不知進退的人,只有殃及池魚的下場。
  小葛是個相當會自處的明媚可人兒。
  那個拋棄她的什麼威捷洋行的郭少風,簡直走寶。
  我賭他必有後悔的一天!然,我之於邱仿堯呢?
  立即打了個寒嫩,不得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
  我看看手錶,給小葛說:
  「好,時間配合,就請你代我囑秘書搭電話至溫哥華去。」
  時間配合,於此,有雙重意義。這個鐘點,在加拿大的史提芬·吉拿剛好接近下班,不會有什麼公事纏身,可以靜下心來跟我密談。至於另一重意義,更是不言而喻了。
  電話筒裡傳來吉拿相當愉快的聲音:
  「江小姐,很高興你打電話來。父親剛囑我有便給你通訊,我們這就要結伴到東南亞來走一趟,我父親退休了。富德林銀行給他頒了個特別勤工獎,獎品是兩份遊覽東南亞及中國的旅費。」
  我的聲調比他更愉快,說:
  「啊,是嗎?那真的太好了!我一直聽皮爾贊老吉拿先生是很得力的幫手,實至名歸。」
  心想,小葛辦事真妥當。自然,富德林銀行的主席皮爾·德林仍舊賞我三分薄面,不動聲色地替我辦妥這件事,更使我眉舒眼笑。說到底,我雖摔了大大的一跤,還不至於眾叛親離。
  「你們兩位到東南亞及中國去,我擔保有令你們極滿意的招呼,到處都是富德林銀行與利通銀行的分支與友好,希望你們一個假期之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幅中國畫,你父親還滿意吧!」
  「啊,太開心了,價值連城。」
  「能逗老人家開懷,才算物有所值。你們中國之旅,我安排另一位國際名畫家,送一幅珍品你們留念。」
  「謝謝,太渴望早日成行!」
  「這些天來,你的公事一定忙透了吧,總有好些功夫要趕完了,才能放得下心旅行去?」
  「這個自然不過的了。」
  門面話說過,話中含義相信彼此亦極瞭解,是踏入正題的時候了。
  「我這兒有個消息,一家名為聯藝的集團,向你們遞了一個龐大的移民申請計劃。」
  「計劃書正正放在我辦公室桌上。」
  想不到史提芬·吉拿如此爽脆。
  「江小姐,申請的集團是敵是友,值得你如此關心?」
  「世上沒有永遠敵人是不是?或許明天,我會視那集團主腦若至親良朋!」
  那即是說,今天,不。
  「他的計劃書完全符合我們的要求,很出色的一個大型倉房興建計劃,幾近無懈可擊。」史提芬稍停,繼續說:「然,他時運不濟,江小姐是拿起電話筒獨個兒在房間裡跟我對話嗎?」
  「對」如此慎重,顯然有重大訊息。
  「本國聯邦就學及移民部,有了確切的指示,將有移民新法例要推行。從前投資計劃內的每一份股份,只需二十五萬加幣。可是本省依新法例,將會提升至三十五萬,投資年期變為硬性五年,還有投資期由投資金額交至基金當日起計,改為由投資金額正式投資於合資格企業上起計。換言之,投資者的資金將被縛多過五年時間,且可能拖一個不可預計的極長日子。」
  這麼說,加拿大投資移民政策已在加緊收縮階段,處處把條件提升,等於削減移民資格與機會。從前由有二三百萬港紙的小康之家也可以從容移民,二十五萬投資,縛三年當然還較現今的新法例寬鬆得多。
  杜青雲的如意算盤打不響了。
  「江小姐,所以說,臨近假期,還有這麼多計劃趕著簽批,實在頭大如斗。能在新法例公佈實施之前獲得批准的計劃,等於可以循現有法例進行,一定大受歡迎,不愁集資不成功。我會盡力完成工作,萬一來不及批准了,只好把部分計劃書的審閱押後,待我放假回來,讓他們依新法例進行。
  我笑了:
  「輕鬆點,別太緊張,有些人幸運,有些人倒霉,事在必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趕搭到這尾班車!」
  「對。又卻是人人自私,希望自己朋友好運,不管敵人死活。」史提芬也笑。
  「不應該嗎?」
  「應該。人之常情。」
  「然,事先也不必令對方大失所望。」我這句話很重要。
  「根本是未公開的秘密,政府發言人說只在研究階段。
  且,凡是申請者來問我,我都會說:請放心,會趕得及簽批的。我旅遊期間,下屬絕不可沾我的文件,也不會知道我的實際決定。」
  「先行預祝你旅途愉快!一定的。」
  吉拿說:
  「謝謝你!若不能在香港碰上面,我代父親致意,將來在加拿大總會見面!」
  太對了。交易已成,我們現今根本毋須見面,多生枝節,旁的慇勤招呼事將德林銀行與小葛會分頭辦妥。
  我的下一個電話,親自搖給單逸桐。
  對話甚是簡單,我說:
  「麻煩你請利得豐集團替邱氏家族宣佈收購聯藝。高價惡性收購。」
  單逸桐唯命是從。
  任何人為求達到自己的目的,都會對旁的一干人視若無睹。
  誰不是仁義之師?
  我的口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單逸桐呢,為家族團結,為手足情深,出師有名。
  而霍守謙的借口更多,既是酬還骨肉團聚的思義,更是情有獨鍾的驅使。
  甚至乎夏理遜,與吉拿,都只是覺得自己參領討伐的壯舉,有罪者誅,替天行道,出了力之後而封侯拜相,天經地義!
  連明慧如葛懿德,都是無可奈何地克盡職守,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結果齊齊對付杜青雲。
  一人一家一國,興旺之時,頭頭是道,條條大路通羅馬。
  衰落呢,一敗塗地,四面楚歌,所有敵人都是義正辭嚴,聲討有理。
  我如是。
  杜青雲也應如是。
  上天至為公平。
  公平得連搭進來的那個電話,都令我啞然失笑。
  對方是朱廣桐,開頭的對話,大講我們攜手合作的工業村計劃如何得上頭的重視,工程之順利,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福慧呀!我敢肯定憑此工業村,你重振雄風了!」
  「謝謝你的提攜!」
  我答朱廣桐的聲音透著酸澀,他一定是太喜極忘形了,說我重振雄風,等於提起我曾經失敗,又觸動我的痛癢之處。
  當然,朱廣桐並不發覺,他仍然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福慧,你當然知道此龐大的工程在上面進行,若不是投資集團信用昭著而得到全面性的支持,哪能順風順水。家家集團都在投資,顧得了誰?通通是要電燈沒電燈,要電話沒電話,要人沒人,要水沒水。有哪一家投資不在開拓期弄得七手八腳,頭昏腦脹。對了,小葛那次跟我談起,有關聯藝在上頭開設廠房一事的關照問題,真是的,我倒忘了答覆你,根本不用做任何功夫,單單是在照應他們的有關單位面前不提半句好話,聯藝就自然會備受一視同仁的對待。我們今天的地位,當然也不勞說什麼不得體的話。」
  對,不計可否,代表一切。
  如此推論,聯藝的容器廠必有一段時期的焦頭爛額,杜青雲滿以為這單棘手的建設,會由元朗地皮的興建工商用大廈得以補償,樂於啞忍,他就更泥足深陷了。
  好事是會一齊來,壞率亦然。
  杜青雲即將面對的是自以為是,跟著就頭頭沾著黑了。
  一連串的安排,既如意,且驚心。
  我需要跑到外頭去,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尤其想在中環鬧哄哄的人群之中走動,讓自己覺得還是個普通人,作著普通的營生,那感覺是好的。
  不平凡的遭遇,有它難以言蜜的擔控與苦痛。
  我向著置地廣場進發,這座建築物是本城中心的商標,那種光潔矜貴的氣氛,令所有人置身其間,都舒服而驕傲。
  我從來都愛中環。
  漫無目的,穿過中建行,瞥見那家專為富貴人家設計晚服與婚紗的高級時裝店,一下於我心像被捶了一下,低著頭,快步地走過。曾幾何時,我就在裡頭,躊躇滿志,趾高氣揚地籌辦嫁衣。
  我曾確切地認為女人一生之中,最隆重、矜貴、美麗、幸福就是被上婚紗的時刻。
  我也曾憧憬,江福慧的那個重要時刻,必須在萬眾仰慕的目光之中,以艷絕人表、精光四射、珠香翠彩的派頭與氣勢出現。勢必將一份人間的完美與幸運放在富貴榮華,玉堂金馬的包裝之內。
  現在呢,我淪落至躑躅街頭.無所依歸。
  剎那間一陣溫熱,衝上眼眶,我不能自已。
  中環不是流淚的地方。
  我只好昂起頭,硬迫著盈眶的熱淚,回流肚內。
  爸爸,我心中輕喊,究竟是你的錯,牽累了我還是我其實比你錯得更多?我甩一甩頭髮,叫自己不要在此刻此地想那教人腸斷心碎的老問題,否則,就再難忍熱淚了。
  就在此時,我瞥見置地廣場的露天茶座,有張熟識的臉,微笑著向我打招呼。他是誰?
  這麼面熟。可是,想破了頭也無法記起他來。
  對方的笑容其實是尷尬的。我很不明所以。
  在中環經常有這種人識我,我不識人的情況出現。若令對方認為我擺架子,那是不好的。於是我立即定一定神,回個微笑,向他點點頭。
  無論心頭多淒惶,一站到人前,就必須如此。
  那位男士站起來回禮,且伸手與我一握,道:
  「江小姐,你好,很久不見。」
  「很久不見了,你好嗎?」我仍搞不通他究竟是哪一門子的朋友。
  他怕是看出了我的些微狼狽,於是說:
  「我是郭少風,威捷洋行的郭少風。』」啊!葛懿德的前度劉郎!
  可惜。要我抓破頭皮也想不出個所以來的一位所謂大集團董事,不過爾爾。
  我還嫌他配不上小葛呢。
  「喝茶嗎?」
  我是隨口問的,才猛地醒起,怎麼在辦公時間,獨個兒在此喝茶?於是下意識地問:
  「你主席好嗎?最近威捷的工夫忙嗎?」
  郭少風隨即漲紅了臉,有一點點的口吃道:
  「我離開了威捷了。」
  「哦!」我應著。
  本來對方再不言語,我好應自行引退,這是江湖禮貌。
  然,我突然地那麼嫌惡郭少風。只因為小葛不值。於是,一定要打爛沙堡問到底,由著他尷尬死才好。看樣子,是轉到一間規模小於威捷洋行幾皮的商行去,故而有此靦腆神態。
  「郭先生有新名片嗎?現今在哪間公司任事了?」
  對方的臉紅如關公,道:「我現正在休假。」
  那幾個字分明出自他的口,卻像由法官宣判了他的死刑似的。臉色比我想像中還要差。
  伴君如伴虎,哪一個高級打工仔沒有這份恐懼。
  我仍舊不放過,繼續迫害:
  「哦!休假呢!好哇!我們這些天來忙得天翻地覆,無人不盼能有機會休假。我昨天才跟小葛提起,能一口氣放十天八天假,就是至大的幸福了,可以輕鬆地逛街喝茶購物,做辦公室以外一切女人可以做的事!看,郭先生,連提起休假,我也眉飛色舞!真是,你已休假多久了?」
  「有半年了。」
  郭少風的股由紅變白,蒼白,血色剎那間褪得一千二淨。我忍著笑,輕鬆地跟他說再見:
  「郭先生,祝你享受你的假期。」
  走回利通,關上了辦公室的門,我才曉得哈哈大笑,替小葛開心。我當然記得那天晚上,小葛跟我到赤柱的餐廳去遇上郭少風與他的新歡時那份無奈的灑脫!同是天涯淪落人,我當然站到小葛的一邊去。
  負情忘義,辜恩棄愛的人,最低限度要他嘗一嘗冷落無依,淒然無寄的滋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女人的第一生命是愛情。
  男人的第一生命是事業。
  好得很。彼此的第一生命遇難,才會感覺相同。
  好端端的一個男人,日中泡茶廳、逛公司、出入超級市場、戲院、酒樓以謀殺時間,是至大的屈辱與悲哀。
  風水輪流轉。肯定郭少風與他的新歡不快樂,最低限度那女子腳頭不好,不旺夫旺主!誰作惡一點點,也自有相對的報應。否則,今天白受的屈辱,明朝一定會補償。真是太好笑了。然……,我的笑聲突然止住。
  既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又何必由人動手去報仇?
  小葛是老早看穿了這層玄機的。
  她比我豈只聰明百倍。不費吹灰之力,她素願已償。什麼侷促氣都煙消雲散。
  我呢,出盡九牛二虎的蠻勁,至今仍在水中央。
  葛懿德如此黠慧的女子,應該有一個比現今更好更漂亮的收場!
  而我,思想混淆,不堪一擊,小器量淺的人,下場將會如何?正驚出一身冷汗,忽有人叩門。推門進來的是秘書,笑盈盈地引進了邱仿堯,才退了出去。仿堯走近我面前,輕輕地吻在我的臉上,再定睛看過我一眼,慌忙地問:
  「你面色並不好看啊,身體不適陳」我搖搖頭,只趨前,緊緊讓仿堯擁抱著。相戀得一時是一時了。
  「傻孩子,你一定是工作過勞,又在鬧小情緒?」
  他輕輕拍著我的肩膊,又吻在我的頭髮上,小小一個動作,盛載著萬干鍾愛與體貼。使我心醉又心碎。
  「仿堯,仿堯!」我不住地喊。
  「來、你先坐下,讓我告訴你一個重要的消息!」
  「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我們拖著手坐到沙發上去。
  「從私情的角度上看,不是壞消息,然處理得不好,就透著古怪,會成為遺憾。」
  「究竟什麼事?」
  「逸桐對我們的相處似乎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
  我沒有答,只聽他說。
  「他剛跟我切實地商量一件重要公事,他決定向聯藝提出收購,執意甚堅,並囑我向你提及此事,其餘人等,當然嚴守秘密,他甚至沒有跟我們家族內一兩個參事的老臣子商量。」
  我咬緊了牙關,神情肅穆地在聆聽。
  仿堯繼續說:「我跟你一樣緊張。逸桐之所以向聯藝提出收購,主要是他一回到菲律賓任事,要爭取嘉丹礦務的開採合同,卻中途殺出了個程咬金,被杜青雲的聯藝以外來人且外行人的身份奪得了這筆大生意。其中一定有受賄的增蹺在內,這也不去說它了。我看逸桐是年少氣盛,一下子受不了這日閒氣,就提出收購聯藝。
  「雖然聯藝有值得收購的種種條件。然,要惡性競爭,已不得我心。還有其中涉及杜青雲,我怕又引起外間的流言,說以為我小家子器不著緊,我最不喜歡人家重提舊書,惹你不快!」
  還是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真真無辭以對。
  「我向逸桐坦白我的顧慮,他居然也很瞭解,還促我向你問意見,很尊重你的意思,逸們桐切切實實地說:『你把整件事踉江福慧商量吧,她若不同意,那我才罷手!』
  「真的,福慧,逸桐是這麼說,可又令我快慰,你們的嫌隙顯然已漸漸癒合,故此,我第一時間跑來問你的看法。」
  如箭在弦,不得不發。我答:
  「聯藝既有值得收購的條件,不應以私礙公。逸桐既是初掌帥印,你就阻攔他的銳氣,固然不好,尤其不應把我牽涉在內。」
  「你的顧慮是對的,我不想破壞你和逸桐的關係。可是,真的不怕有機會被流言騷擾?」
  「人家說什麼不要緊,今非昔比。」
  「對,你如今有我。」仿堯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臉上,又輕按著我的手背。「管人家說什麼?他們硬要把整宗純粹生意競爭,變質成為你的報仇事件,也不必顧慮了!」
  「況且,杜青雲也不一定輕易讓你們收購成功。」
  「成功與否不是我最關注的。我開心的是逸桐開始接納我們。同時,你已能遠離杜青雲的陰影,置身事外。」誰會比仿堯更天真,更無憂與無慮。
  「收購戰即將開展了!」我自語:「仿堯,我們只有幾天的好日子過!」
  仿堯不明所以,只傻呼呼地用手指彈弄一下我的鼻尖說:
  「杞人憂天,惡性收購縱不友善,也不至於山崩地裂。」。
  我不再作聲了,躲在訪堯溫暖的懷抱中,度過這最後寧靜的幾天就好了。
  夜來,勉強入睡,翌晨,仍要早起。
  這天實在支撐不來,遲了一個鐘頭才起床梳洗,踏上征途。
  已經九時多,我在汽車內閱報。也聽收音機報告新聞:
  「各位聽眾,以下是一則特別財經新聞,利德豐集團剛宣佈,代表邱氏企業作全面性收購聯藝企業,收購價定為每股八元七角,較六個月內最高的聯藝成交價高出百分之三十。
  「利德豐發言人表示,對是項收購充滿信心,相信小股東會認為出價合理。
  「至於聯藝企業至今仍未作出任何反應,其發言人稱,現階段無可奉告。
  「又香港聯合交易所宣佈,已接獲聯藝企業停牌的申請並予批准。」
  噩夢已經開始。可是,是誰的噩夢?杜青雲的?邱仿堯的?霍守謙的?抑或是我的?
  最大的可能,是幾敗俱傷。皆因由我好勝而起。至此,我跟聯藝的發言人,都是那句話:在現階段無辭以對。
  報章財經版立即大事分析,邱氏家族的收購動機,正是單逸桐垂涎菲島嘉丹礦業的合約與新股股權,近日嘉丹礦業以新上市的姿態,一直勁升。此外,分別提及了元朗地皮的改建以及加拿大的投資計劃,處處都對聯藝的資產有利益。小股東是否肯出讓手上股權,干賺那百分之三十強,現下仍不得而知。這種財經分析顯然對我們的計劃有利。
  這陣子,深夜,霍守謙總是跟我通電話,報道收購情況。
  杜青雲跟霍守謙合作過,成功過一次,駕輕就熟,果然又再邀富達攜手對付單逸桐。
  霍守謙說:「他當然是信任我的。已決定提出反收購,杜青雲實行要保衛聯藝,這是意料中事。
  「福慧,你的部署功夫還不錯,杜青雲認定加拿大投資移民計劃的批准必不成問題,再加新界地皮的發展指日可待,二者有如綠葉,伴在嘉丹礦務的股權與開採合約那朵正在盛放的牡丹旁邊,杜青雲認定自己如虎添翼,怎肯被單逸桐剃他的眼眉。」
  我長長地吁一口氣。
  「福慧,我們相見的日子近了。」霍守謙這麼說。
  我微微戰慄,打算立即掛斷電話。
  對方忙問:「怎麼你如此猴急收線?是不是有人在你房間裡了?」
  霍守謙雖笑著說這話,可是,依然極具侮辱性,我氣得發抖。沒有受過正統高深教育的人,真會說一些高貴情操人絕不會說的失禮話。
  我拚命壓抑脾氣,不發作。
  我的沉默代表權大的不悅與抗議,對方竟然不知不曉,依然笑嘻嘻地說;
  「如果真有人躲在你房裡,我必然烹了他!」
  「你敢?」我忍不住答。
  霍守謙認真荒謬。
  「怎麼不敢?當然敢,情到濃時恨更深,你也一樣!」
  我啞然。
  單逸桐跟我在日間聯絡,電話一般接到我辦公室去。這一早一晚出現的兩個男人,對我,同是妖魔鬼怪。
  然,總是深夜裡才出現的一個比較更怕人,更可怖。
  單逸桐說:「怎麼樣,總司令?」他這樣稱呼我:「連日的糾纏,收購街外股東的股票拉鋸戰,已帶至一個極高的價位,可以毅然收手,讓杜青雲縛住一大筆的現金在聯藝之上了吧?」
  我問:「他手上的流動現金會有多少?」
  杜青雲當初以四億元購入聯藝股權,他從我處騙去七億,現下只有不足一半的現金。我之所以問,是因為不知道陸湘靈有沒有分到現金或股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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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36:01 |只看該作者
第14節

  「你仍然跟你的新歡有來往吧?」我補充一句:「她可有消息給你。」
  「太多了。女人變起心來,竟能如此誓無反顧,真真恐怖!」單逸桐答。
  「她不是個漂亮的尤物嗎?」
  「人要講德行,才顯可愛。你的樣子也玲瓏明亮吧,是不是?」
  「單逸桐,沒想到你會恨我如此之深!」我並不惱怒,我只是啼笑皆非。
  「故此,你可以想像我多麼愛護我哥哥,為他我現今要應酬兩個連點頭招呼也不值得的女人,何其痛苦!小時候,每次跟人家打架,哥哥都必護著我,寧可他吃街童的老拳。
  我們也曾窮過,然,捱饑抵餓的只是父母及哥哥,從來不是我。江福慧,我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對,這很好!我為仿堯高興,他絕對有資格長享你的這份摯愛!」
  我滿眼盈淚,只可惜,單逸桐沒有機會看見,他永遠只看到我猙獰的一面。
  「陸湘靈告訴我,她手上並沒有聯藝的股票,只有一億元的現金。」
  我冷笑。原來杜青雲的所謂傾心相許,也不過如是。在分贓上頭,既非共同擁有與管治財產,且是由他佔用大份。
  單逸相繼續供給資料:
  「現今的收購戰,代表杜青雲出馬的富達經紀行,出到的價錢,已非杜青雲現今所能周轉得來,他欲問陸湘靈借用那一億,陸湘靈不肯。」
  我失聲狂笑。對了,對了、現代式的愛情!
  能共患難,不可同富貴的愛情!
  我既哭且笑,心痛如絞。
  早知這對男女,如此不堪一擊,我何必犧牲種種。
  「目前我收手的話,杜青雲已要向銀行借貸一億有多。」
  「好,收手吧!」
  股票市場一直以來,持續多時的聯藝收購戰,在每天都由惡性收購的一方,與反收購的一方拚命提高股價爭奪得昏天黑地,已然接近尾聲了。
  興高采烈是手持聯藝股票的股東。天天細數自己口袋增資多少!再其次興奮的是走財經新聞的記者以及股票經紀。他們最怕市場冷清清,無事可為。
  由熱鬧復歸平靜,只在於單逸桐宣佈放棄收購的那日。
  然,幕仍然未下。
  我呆坐在房中,面對電視,看到單逸桐對記者說:
  「我認為目下聯藝所提出的反收購價已經過高,我宣佈放棄了。」
  鏡頭又轉到杜青雲的記者招待會上,他笑臉盈人,謂:
  「聯藝物有所值。」
  當然,目前的確如此,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要欲哭無淚了。
  螢光幕上,記者層圍著江青雲的畫面,如此似曾相識。
  對,才在不久之前,他害到利通銀行擠提,老臣子何耀基在銀行大廈禮堂應付記者,就是現今那個模樣。
  晚上床頭的電話響了,是霍守謙:
  「福慧,你大仇已報,我何時上來你家?」
  早上,辦公室的直線電話又響,是單逸桐:
  「江小姐,你如願以償,你何時離開我兄長?」
  電話,討厭之極,像震天的哭聲,刺激我、騷擾我、殘害我,我迫得霍地坐起身來,掩耳驚叫:
  「別迫我,別迫我!」
  四顧無人,竟是惡夢。
  睡熟時的惡夢,與現實生活表現的惡夢,其實也差不多時間要發生了。
  被判了死刑的人,待罪階前,怕是我如今的這般心情。
  那個可怖的時刻,是總歸要來臨的,未到最後期限時的掙扎、疲累、絕望、痛苦、懊悔,加在一起,早已了無生趣。
  但願早早了斷,哪管天堂地獄,也闖過去算了。
  電話果然就在這已作好最壞準備的一刻響起來。
  「喂!」我是氣帶游絲,與幽靈無異。
  「福慧嗎?」是女聲。
  「嗯!」
  「你怎麼了?福慧,我是幗眉!」
  幗眉?
  一個自遠而近,由源脫而清晰,由生疏而親切的影像映入眼簾。
  突然地,我如溺水的人獲得一塊浮泡。
  我大聲叫:
  「幗眉,幗眉,你在哪兒?」
  「我現仍在倫敦,這十天八天我就要乘飛機回港了,福慧,我想念你!」
  「是的,幗眉,我也想念你。」我哭出了聲來。
  忽然地發覺只有這位從小跟我一起長大,愛護我、遷就我,及後又靜靜地成了我父親的紅顏知己的蔣幗眉,才是我可以信任的至親至愛!
  「幗眉,請回來,我有話要跟你講!」我嗚咽著。
  「福慧,你怎麼哭了?我很快就回來了,我也有話跟你講。」她的聲音始終是平和喜悅的。難怪,幗眉心中從無恨怨,她只有愛。
  曾對她作過莫須有式的感情迫害,我懊悔不已。
  若連她這樣的一個女子,畢生默默地愛著我父親,不求名不求利,還有刻薄的世人如我,硬加她故作清高的罪名,在這世界上又哪兒去找好人了?
  「幗眉,我對你不起!」
  「你別說傻話。」
  人在孤立無援,甚至自知罪咎深重時,最需要親人憐愛。我不敢有求於仿堯,故此對幗眉額外地珍惜。
  「請你快快回來!」
  「我會,我盡快!福慧,你是有什麼緊要事發生了,要不要就在電話裡頭告訴我?」
  「霍守謙他……」我也不知從何說起。
  「霍守謙是誰?他對你怎麼樣?」
  「我怕。」
  「福慧,你講清楚點。」
  實在太長的一個故事了,怎麼能在長途電話裡頭說得清楚?我回一回氣,極力平靜地說:
  「你回來再說好了。」
  「是那個姓霍的令你傷心嗎?」
  「不要緊的,你放心,快快回來吧!」
  「好。福慧,你保重。」幗眉頓了頓,再說,「福慧,我已經寫完那本小說了。」
  「啊?多好,我要做你第一個讀者!」
  「你答應給我寫序?」
  「一定」我心中默禱:
  「爸爸,爸爸,讓幗眉回來,若我有什麼事發生,我有個依傍!」
  會有事發生嗎?
  也不是第六靈感,是一定會有事發生的。因為,這天清晨,我起身下樓,正要出門,經過飯廳,就嚇得目瞪口呆,面青唇白連連後退。我看見飯廳長餐桌中央,放著一大束白玫瑰。
  一定是一百技。誰送來的?不問而知。
  女傭看我駭異地倚牆而立,她誤以為我歡喜得呆了,竟還說:
  「一位霍先生今早派人送來的。足足一百枝白玫瑰,跟上次一樣。」
  我喘著氣,久久不能平伏下來。根本是有牆扶牆、有門倚門,逐步逐步地走出大門口,上了我的座駕。
  買了兇殺人,而不肯付帳,後果堪虞。
  要找清這筆欠帳,我戰慄得無以復加。
  一定不是錢所能應付得來的困難,尤其恐怖。
  我才坐到辦公室裡,電話就響起來:
  「江小姐,我已給自己訂了兩張機票。」
  「單先生,你有話只消直說好了!我已無求情乞恕的餘地,我會履行諾言,放心!」
  「這可好了,你還真有口齒。我那張飛返菲律賓的機票大可作廢,只要你自己料理好一切,我知道哥哥獨個地回菲島去,我就立即飛返加拿大!」
  他稍停,再說:
  「你的手段真了不起,今早菲律賓股市瘋狂下瀉,帶頭的是嘉丹礦業,因為開採公司無法招請到工人開工,市場內已起傳言,分明有人作商業政治式陰謀,意欲拖垮嘉丹礦務,故而大手拋貨。
  「江福慧,這一定是你的把戲了?我是順手沾了光,在長途電話囑了我們的經紀替邱氏家族越低吸納。只要等到杜青雲支持不住,賠上巨額罰款,取消合約,嘉丹礦務就會回復正常,對不對?我顧此向你致謝!
  「還有,昨晚,我已跟陸湘靈分手了。」
  「你跟她怎麼說?」
  「我說了一聲對不起,是真的,我也稍微有點內疚。」
  「還有其他的話嗎?」
  「我說,這是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世界,如果我今天所作所為不是情有可原,我甘願為我的信仰受懲罰。
  她沒有哭,只是點了點頭。」
  「單先生,你順風了!」
  我輕輕地放下電話。轉身凝望窗外的香江海景,如斯美麗、繁榮、明亮、可愛!哪有半絲惡俗、骯髒、狠瑣、卑鄙的痕跡!
  江福慧像不像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大都會?
  啪的一聲,有人衝門而進!我回轉身來,首先看到非常驚惶失措的兩張臉,是秘書與小葛。小葛更是雙眼通紅,像急出淚來。旁立著的那個人,太熟識,也太陌生了。
  我知道他會出現,只沒想到會這麼急促,且以這種登門造訪的方式!
  四個人誰都一時間沒有話。
  秘書的嘴唇在蠕動,卻作不出聲來。一定是被怒髮衝冠的杜青雲,嚇呆了。
  小葛的表現好一點,她示意秘書先退下,才走近我,問:
  「要不要把銀行的護衛員叫上來?」
  我瞪著杜青雲。
  杜青雲瞪著我。
  就在不久之時,我倆就曾單獨地,如此對峙。只是上一次在江福慧的寢室,這一次換了一堂佈景而已。
  我說:「不用了,你兩位都請出去,杜先生是熟朋友,他有話要跟我單獨談一談。」
  小葛並不肯走,她以極端憂慮及焦躁的眼神望著我。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秘書跟小葛走出我的辦公室。小葛還是一步一回頭。她故意地沒有帶上門,只讓它虛掩著。真是個忠心耿耿的好同事。
  杜青雲與我,終於面對面,共處一室了。
  彼此都出奇地冷靜,甚而冷酷。像躺在結冰的湖上,身體冷得完全麻木。只有腦部霍霍地抖動,異常活躍。
  時間一直過,我倆站得僵直,腦海裡翻騰著我和杜青雲從前恩愛與仇怨的一幕幕,越發令人切齒痛恨,不能自己。
  過了一億個世紀之後,杜青雲終於從牙縫裡震出字音來:
  「江福慧,你現今可有絕大的快感?」
  「你呢,杜青雲,當日你看到我近乎崩潰的情狀,感覺又如何?」
  杜青雲一下子用力咬唇,竟滴出一點點的血來。
  「江福慧,我低估了你!」
  「對。當日你曾說過,以我的才具,不配有這副身家,你們聰敏勤奮的人分我一杯羹,有何不可?
  「杜青雲,原無不可,只不過,這個故事的教訓是:創業難,守業更難!」
  我伸手扭亮了一個安裝著直駁聯合交易所市場的股票終端機,大利是畫面正正是聯藝的股份。
  整個早上,已在瘋狂下瀉。菲島傳來的消息太壞,再加上,一定是霍守謙在這一兩天向經紀發放市場消息,說聯藝不穩,粉嶺地皮重建無望,另外加拿大投資移民計劃有變。
  首先兌現的是菲律賓嘉丹礦務的惡劣情況,跟著傳媒與經紀會追蹤那兩宗個案,有關主持人若被尋著了,會知道在這個時間,如何提供配合的答覆。
  聯藝股份被收購戰勉強催谷,若不是這些有利條件大力支持,根本就沒有可能物有所值。現今雷厲下瀉,事在必然。
  我說:「杜青雲,你辛苦經營的身家,正在直線下降,明天後天,必一直跌下去,不利傳言太多,比利通銀行當日擠提,更難挽救。
  「杜青雲,錢得來不易呢,你太不小心了!
  「不小心至把一億元現金交到陸湘靈手上去,人家又沒有扶危濟困的義氣。害你如今還要背負銀行一筆借債,真是,」杜青雲兩眼滿佈紅絲,咆哮道:
  「你怎麼知道?」
  「我?我家有個巫婆用的水晶球,看得見陸湘靈輕輕偎倚在單逸桐的懷中,向他細訴一切……」
  「你撒謊!」杜青雲說。
  「不,請活著離開我的辦公室,回去問問陸湘靈,看她會不會否認?再回來跟我算帳,我等你!」
  杜青雲連連後退,額上青筋暴現,不住跳動。
  「你震怒嗎?」我說:「何必?千萬別告訴我,你曾深深地愛上過她。
  「杜青雲,請細想,單逸桐這麼條件的一個男人放在你那陸湘靈跟前,是的確太受用了。
  「好笑不好笑,你的七億,買不到邱氏家族的一個小島。
  你家現今的客廳,只如他家中那個菲傭的起立間而已。
  「請別妄自傷心,也別忘記,陸湘靈在你心目中的價值還只是一億元。這佔你身家之幾分之幾?七分之一而已。」
  我冷笑,青面撩牙地冷笑:
  「杜青雲,不必自認多情,你只愛你自己。想通這一層,你就不會難過了。
  「我的這番話,對你而言,是否似曾相識?
  「對,我告訴你,正正是你在離開我的那個晚上,曾給我說過的。沒有註冊版權,人人可以採用,是不是?」
  杜青雲差不多要撲過來打我。
  沒有後退,反而迎上,杜青雲卻止步了。
  我繼續說:
  「你太心急了,讓我把話說完,你再殺我不遲。也正如你曾說過的,我並不怕死,你要殺我,防得你一朝,防不了一世。我告訴你,我不怕死,我只怕跟邱仿堯分離,只怕他為此事,心頭永遠有凝聚不散的恨怨與屈辱,為了對付你,我利用了他。我會得一個比死更淒涼的懲罰,因為仿堯與我,必然分離!我現今才知道,我真愛的一個人是他,而決不是你,因為你不配!各方面都太不配!」
  豆大的眼淚,沾沾而下。
  每一句一字都是杜青雲曾說過的。
  今朝今日,反出諸我口,而人物卻換上了仿堯。
  我哭得雙肩亂顫,死去活來,不能自已。
  誰沒有報應了?
  淚眼暖俄之間,只見人影浮動。
  突然,有人一把將我擁在懷裡。
  原來還勉強能支撐著的身體就在這下子軟化了。
  不知哭了多久,才慢慢地,慢慢地回過氣來。
  旁邊有人給我遞了熱手巾、熱杯。
  我這才看清楚,是仿堯與小葛。
  杜青雲呢?
  「惡夢已經過去了,福慧!」仿堯緊緊握著我的手。「他走了,幸好,小葛通知我,我趕到時她已經走掉了。」
  我長長地吁一口氣。
  一別怕,福慧,別怕,我說惡夢已然過去!」
  不,仿堯,惡夢才剛剛開始。
  我悄悄坐直了身子,擠出一個微笑,對小葛說:
  「我有話要跟仿堯說,小葛,謝謝你!」
  小葛慌忙稱好,就趕緊退了出去。
  「剛才,有沒有嚇著你?」仿堯體貼地說。
  我垂下眼皮,沒敢望他。
  實在心上絞痛,不知如何啟齒。
  這一幕,要比應付杜青雲還難百倍千倍萬倍。
  對牢自己喜愛且尊重的一個人,說不喜愛他,不尊重他,那些話一定有如烈性砒霜,一沾唇,就能叫我悲痛欲絕腸穿肚爛。
  人的感情可以如此奧妙而又淒涼,偏是不該愛時去愛該愛時不去愛。
  「福慧,你有話跟我說嗎?如果是複述剛才的情況,就等過一陣子,你情緒平伏下來再慢慢說。」
  「不!」我一昂頭,望住仿堯,把心一橫:「就現在說清楚它吧!」
  仿堯微微一愕。
  「仿堯,你一直誤會著,以為我已經淡忘過往,是你太天真了。我從來沒有。
  「如果你正如自己所說的真心愛我,總有一天,你會明白,要忘掉一個自己愛的人毫不容易,趨近於不可能。
  「所以,請恕我直言,你並不能替代杜青雲。
  「我已經盡力嘗試過,為報答你的關愛,可惜,我自承失敗。」
  我看著仿堯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心上有太多太多太多的不忍。
  頓了一頓,我覺辭窮。
  「福慧……」仿堯欲言又止。
  他是吃驚的。
  「仿堯,」戲已上演至半,台辭還是要勉力念完它的:「我完全沒有告訴過你,今次聯藝的事件,是我刻意安排的報價計劃。單逸桐幫了我一個大忙,他,串演重要的角色,不單推動收購行動,且跟陸湘靈泡在一起,徹頭徹尾在我導演的戲內落力擔綱演出,替我報了仇。現今,杜青雲的資產與身心一齊重創,我心釋然。」
  仿堯面如死灰,一下子人都萎縮了似的。
  「請別怪黃逸桐,你們兄弟是一般地天真無邪,他瞞著你跑來勸我離開你,以任何條件交換你的自由。我正正求之不得,唾手而獲一個幫手。
  「仿堯,不敢求你原諒,只想你明白,我無法愛你,對杜青雲的感情實在太深了。」
  「你對杜青雲的感情算是愛嗎?」邱仿堯緩緩地,扶了扶椅背站起來,「怎麼可能?對一隻有感情的動物,都不忍它死去,何況是人,愛人?你可以陷害他至此嗎。」
  「他也如此待我。」
  「以愛還愛,以牙還牙?」仿堯苦笑,「你怎樣衡量他如今的傷害跟你曾受的苦痛相同?你可以翻得了身,他能嗎?」
  仿堯望住我,以一種生離死別的眼神望住我。
  差一點點,我就要撲過去,抱著他,狂叫:
  「不,不,仿堯,我說的全是假話。我是真的愛你,仿堯,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心裡喊得力竭聲嘶,我頹然地倚在沙發上。
  仿堯緩步走離我的辦公室,他拉開了門,回轉頭,向:
  「為什麼人有能力公平一點處事待人時,總不肯公平?
  人有本事可以心懷坦蕩時,又總是長慼慼?受苦、損失者誰?」
  說罷,他關上了門。
  我默然,垂淚。
  窗外,天色由明而黯,直至黑漆一片,綴以萬家燈火。
  我仍照原來的位置坐著。
  絕大的一場緊張勞累之後,我變成一堆癱瘓的廢物似的,如此地生不如死。
  一切都好像有冥冥中的主宰,牽引著自己向前走,不管是斜路抑或正路,走在上面的人,其實並無知覺,不能自已。
  人生像玩牌遊戲,不自覺地走錯了一步,打壞了一張牌,從此惡運臨頭,就這樣一直越走越錯,以至萬劫不復。
  不可能再想、再後悔,何苦當初?
  很多時,說以為重新為人,會得改變人生,其實不然,人的性格也決定命運,還是會踏著舊路再走一次。
  我站了起來,靜靜地步出利通銀行大廈,回家去。
  無心進食。
  晚餐開在飯廳內,我一踏腳進去,看到那一大束白玫瑰,完完全全地觸目驚心。
  我立即逃離現場,回到睡房去。
  上了門鎖,才吁一口氣。
  我軟弱無力,務必躺在床上,定一定神。
  才閉上眼,就看到那大大的一束白玫瑰。
  白玫瑰?天,可以由可愛、嬌艷、純情,而剎那變為討厭、污濁、造作。
  都只不過是指顧間事。
  我本身就是一例。
  此外,也得著送花人是誰?
  邱仿堯送來的白玫瑰,永遠清純高貴。
  霍守謙的呢,花瓣的幽香彌補不了花莖上的銳刺,會得置人於死地。
  我不能不戰慄。
  立時間瑟縮起來,抱緊了自己。
  床頭的內線電話剎地響起來,我接聽。
  「小姐,有位霍先生來找你,他就是那位送來一百枝白玫瑰的人;」菲傭的說話,帶著笑聲。她一定以為我會歡喜若狂。
  我其實正正驚呆了。
  「小姐,霍先生還帶了另外的一枝紅玫瑰來呢,他已經走上樓來了。」
  過了兩秒鐘,我才曉得反應,罵道:
  「為什麼讓他上來?」
  「小姐,我請他到偏廳坐,讓我通知你,他不肯,說跟你相熟,且……」
  我沒有再聽菲傭解釋下來,摔了電話,立即下床,衝出睡房去。
  就在那度接通二樓與地下的大理石樓梯上,我碰見正走上樓來的霍守謙。
  像見了鬼。
  對方是笑臉迎人。
  我是臉青唇白,連連後退。
  「福慧!」霍守謙揚揚手中的一枝紅玫瑰,連聲音裡都帶著笑意,說,「這是第一百枝。」
  我嚇得掉頭直走回房間去。
  才要關上房門,卻被霍守謙用力一推,差點選人都摔倒在地上。
  「福慧,你為什麼驚成這個樣子?」霍守謙覺得我的反應好笑。
  我轉身退至床邊。
  只為床頭有一個警鐘,直接接通警衛公司,只要我一按,便立即會通知附近的警崗,五分鐘內,會得派員到現場這一陣子,九七將至,各人都認為非趁最後關頭搏它一搏不可。於是市面治安越來越差,連警務處處長的住宅都為劫匪光顧,市民在啼笑皆非之餘,不無憂慮。尤其是富貴人家,真怕有一天被選中為打單綁架之類的目標,怎能不處處加強防衛。
  我這麼一個獨身女子守在一所大宅內,當然要有極先進的防盜設備。
  坐到床上去的意思,原是為了就近那床頭警鐘。誰知竟給霍守謙一個錯覺,以為我正在示意。
  他毫不客氣地也坐到床沿上去。
  我臉色有如死灰,雙唇正在震抖,一時間又說不出話來。
  「福慧,來,把這枝玫瑰花插起來,全白是太素淨了。第一百枝尤其表徵馬到功成,應該選紅色為宜。」
  我睜大眼,完完全全地欲哭無淚。
  「杜青雲來見過你?」
  霍守謙笑,繼續說:
  「真可憐,他太高估自己的才幹與財力,如果他是我,每天對牢股市,就知道成王敗寇,是指顧間事,對誰都不可以輕敵。如今,剛攀上雲霄,就摔個粉身碎骨。」
  霍守謙完全在報道事實,沒有半分同情,卻添了一點幸災樂禍。
  「你可知現今杜青雲的下場?」
  我下意識地搖頭。
  「他突然在下午暈倒了,不省人事,送進醫院,正在急救。」
  我輕輕驚呼一聲,拿手搞住了嘴。
  胃內似在翻騰,要把剩餘的渣滓擠出口腔來似的。
  我辛苦得不得了。
  很難才問出一句話來:
  「他會不會死?」
  霍守謙攤一排手,答:「誰知道?」
  霍守謙坐近了我一點,把臉依過來,笑著說:
  「你應該開心了。杜青雲今日已經生不如死。曾經成功過的人,嘗受失敗,痛苦是加倍的。」
  我把自己的身子一直縮向床角。
  不知道是為了要逃避面前的霍守謙,還是要躲開一個無形的心理壓力而下意識地作出反應。
  「福慧,現今的結果,超乎你的理想是不是?」
  我茫然地說:
  「我從沒有要他死!」
  邱仿菊說得太對了。他曾說:
  「以愛還愛,以牙還牙嗎?你怎樣衡量他如今的傷害跟你曾受的苦痛相同?你翻得了身,他能嗎?」
  我重重地吁一口氣,心內的苦痛無以復加。
  不但為了不願意成為一個殺人兇手,且更捨不得仿堯。
  一個如此明理、大方、公平的仁人君子,原本深深地愛著自己。
  是我愚昧無知狠瑣小家,放棄了天使,選擇了魔鬼。
  我不要跟魔鬼為伍,跟魔鬼交易。
  我要賴帳。
  驀地,一股激動的情緒直衝腦際,我對著霍守謙說:
  「我需要休息了,請你離去!」
  霍守謙微微一愕,顯然是我的臉色與語氣令他不滿。
  「福慧,我是專程來看望你、陪伴你、安慰你的。一切不如意事應成過去,我們以後還有甚多的好日子可以分享!」
  以後?
  這句話使我更加震驚,我非更正不可:
  「我從來沒有答應過你有關以後的安排。」
  霍守謙面色轉白,嘴唇微微抖動,似笑非笑,強作鎮靜地說:
  「福慧,我和你沒有以後,是不是?說得直截一點,你原來並不打算跟我有以後的發展。」
  「是的。你大概誤會了……」
  「富家小姐要使使脾氣,我還是受得了的。」霍守謙說,仍在強笑。
  「不,這不是我的脾氣。」
  「好、好!」霍守謙擺擺手,「不要緊,先別拉遠了,以後怎麼樣,總是未知之數,結了婚的人都可以離婚。我完全同意。」
  霍守謙整個身子移近來,並且伸手抓住了我的。
  「可是,目前,可要先兌現諾言了,對不對?」
  也不等我的反應,霍守謙一用力,就把我擁在懷裡,強吻著我。
  我覺得是絕大的委屈、侮辱、欺負,我要反抗,奮勇脫離魔鬼。
  一錯不能再錯,更不代表可以諸到底。
  在我的生命上,從未試過有人能強迫我做任何一件事。
  包括了杜青雲、單逸相與邱訪堯。
  讓霍守謙的獸行得逞是至大至大的很瑣。
  我把心一橫,不知哪兒跑出來的狠勁與蠻力,我突然地拚命咬了霍守謙的唇一口,乘機推開了他。隨著一剎那的空隙,我伸手按了緊急警號。
  霍守謙「哎呀」叫了一聲,用手背搭著口唇,一抹鮮血染紅了他的手背。
  「霍守謙,請不要這樣!」
  我的聲音一時間軟化起來。
  「我並沒有白白地領受你的恩惠,你的女兒就快要從大陸到港來跟你團敘。」
  「那是另外一回事。」霍守謙分明是震怒。「如果有人向你利通銀行借債,講明沒有抵押品,那麼,幫不幫這個忙由你。但苦聲言房產物業作按揭,如期不還封鋪收屋是理所當然的。江福慧,你我都是江湖中守信約的人。」
  「霍守謙,你要什麼補償,我悉力以赴。」
  「我要你。」
  「除我以外呢?」
  「你還可以給我什麼?錢,是不是?我現今擁有的不錯是比你少,可是生活上你能享用的並不比我多。財產與地位到我如今的界線最恰到好處,完全可以買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卻不需為了財富而擔虛名,著實要向群眾社會交代言論行為品德。連生意上,我都不羨慕銀行家,工作滿足感,我已太多了。你還能給我什麼回報?」
  「霍守謙,這沒有意義。」
  「你報仇豈不更無聊?」霍守謙扯動著嘴角,又是似笑非笑,一副鄙夷的樣子:「別以為我站在你的一邊,表示我贊成你的行為,完全是一項交易。像僱主與僱員之間的合約,我做好本分,領取薪酬。你完全可以不問我的意見,發號施令職工的專業操守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今老闆滿意,然後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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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1 07:36:57 |只看該作者
我呆住了。只能無力而冷淡地說:
  「霍守謙,請你先回去,讓我靜一靜。」
  「我如若不從呢?」
  「警察隨時會來。」
  「你開什麼玩笑?」
  「我剛按了緊急警鈴,你沒有注意到。」
  「江福慧,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是認真的。」
  霍守謙定睛看著我,眼神突然流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凶狠,令我戰慄。
  他,一隻在空中盤旋的兀鷹,認定了他的獵物之後,忽然地飛撲到我身上來。,』
  我拚命地掙扎,拚命地拳打腳踢,誓要擺脫魔掌。
  擦的一聲,我身上的衣衫被撕破,霍守謙整個人壓到我身上來。
  我咆吼:
  「放我,立即放我。」
  「江福慧,我要定了你。」
  「你是禽獸!」
  「彼此彼此!」
  眼淚爆發出來,我完全地無能為力,任由宰割。
  誰能救我?
  啪啪啪,突然一連串的叩門聲,令極度亢奮中的霍守謙停住了手,他血紅的眼睛回望房門,再跟我說:
  「江福慧,你別是真的報了警。」
  我立即反撲,說:
  「是的,是的。我是的,是他們來救我了……」
  清脆的兩記耳光打在我的臉上。」
  我還未覺著痛楚,房門已在這到被撞開了。
  兩名警察及菲傭衝了進來。
  菲傭驚叫。
  霍守謙放開了我,站起身來,整理著衣服。
  其中一位警察走過來問:
  「江小姐,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接過了菲傭遞過來的睡袍,披上了。
  這才曉得歎一口氣,慢慢回過神來。
  另一位警員走到霍守謙身邊,用相當冷酷的聲音跟他說話:
  「這位先生,我們相信你有必要跟我回警局去一次。」
  惶恐的突然不只霍守謙一人。
  把這件事鬧大了,誰的面子都不好過,可能我的尤甚。
  立時間清醒過來,我給他們說:
  「是這樣的,霍先生其實是我的朋友。」
  我這句話說得極之委屈,不情不願。然,權衡輕重,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們剛才只是有點小爭執,因而我誤碰了床頭的警鐘,如此而已。」
  兩位警察,一時間面面相覷。
  我當然瞭解到他們的為難,於是說:
  「請你們等一會兒,讓我搖個電話給你們的楊上司,解釋一下。」
  我急步跑進小偏廳去,用電話找到管轄南區的楊總警司。他跟我們相當熟諸。實際上,本城的富戶有哪個不跟一些警務人員有交情,多少圖點方便。









第15節

  原本警務處的頂爺跟父親是老朋友,我大可以直接搖電話給他。然,既已決定息事寧人,又何必張揚?
  尤有甚者,很多時要在最上位的人賣人情還不如在下位者易。
  楊總警司跟我們的淵源及他的職位已足夠解決此宗瓜葛。
  果然,一番解釋之後,楊老總請其中一位在我家的警察聽了電話,就化干戈為玉帛了。
  那位警察雖既得到訓示,走回睡房來,對霍守謙說:
  「江小姐一定是工作過勞,十分疲累。她實在需要休息,請你先回吧!」
  霍守謙也不造聲,那張臉依然崩得半點血色也沒有。
  他木無表情,直挺挺地就走出房門去。
  霍守謙離去之後,那位接聽楊老總電話的警察說:
  「江小姐,請放心,楊SIR已經囑咐,我們會在你住宅附近加強保護。」
  「謝謝你們,不好意思,勞頓了!」
  我親自送兩位警察先生到大門口。
  這近年來,警察對市民的態度十分溫和,警民關係日益友善。我多希望這不單是一個有權位的市民的觀察。
  大門關立後,菲傭緊張地問:
  「小姐,要不要通知傅姑娘?」
  傅瑞心姨是江家管家,家中的女傭、菲傭以及司機都這樣稱呼她。
  這近幾個月,她健康大不如前,我讓她放假,到鄉下去省親旅遊。每隔一兩個禮拜就有電話回來報告,身體是慢慢回復硬朗了。現今正在鄉間小攬,看管著她以私蓄興建留待養老用的平房,大約在落成後就會回港來。
  菲傭的建議,原是好意。但我嫌瑞心姨太敏感、太緊張,還是不必驚動地了。
  況且,這些日子來發生的事,都不是她所知、所能明白、所能理解或諒解的。
  我和她,大概都是各自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女人。
  重新躺到床上去時,眼淚自眼角流瀉下來。
  一閉上眼,就看到那幾張臉,邱訪堯、杜青雲、單選相、霍守謙,輪流出現。
  他們之於我,有著重重疊疊的思與怨,而更多的是無奈。
  忽然之間,我感覺不到愛情,也沒有仇恨。
  我為我的孤獨、空白、無依、無傍而淒惶。
  於是,我哭了。
  直至在呼眈之中睡去。
  翌日,坐在車子內,正要回利通銀行去,就收到小葛的電話:
  「有沒有聽到有關杜青雲的消息?」
  「你說吧!」
  「他正在醫院。」
  「是心臟病?抑或腦充血?」這是想當然的。
  「不。」小葛的語音有一點的銅悵。
  她竟同情杜青雲嗎?
  「杜青雲有腦癌。」
  我沒有聽清楚,問:
  「什麼?」
  「腦癌,一時間發作了,不省人事,才被送進醫院去。我的舅舅正是主治醫生,他昨晚給我說的。」小葛稍回一回氣,再說下去:「這種絕症是會潛伏一個時期,毫無跡象,突然發覺,就已經太遲了。」
  這麼說,杜青雲根本不是不堪刺激而昏倒。
  換言之,隨時隨地,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他還是會身罹絕症,生命是早晚間完結的事。
  我嚇呆了。
  極度地難過難受難堪。
  不是為杜青雲,而是為自己。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恢恢天網的創造者是天,而不是人。
  我苦苦計算、籌劃、經營、去報仇。到頭來,是為一個來日根本無多的絕症病患者陪葬。
  我以我的畢生幸福陪葬。
  一念至此,我整個人暈眩,眼前一黑,把電話摔下。
  司機嚇一大跳,慌忙大叫:
  「江小姐,江小姐!」
  我掙扎著,擺擺手,試圖坐直身子。可是,頭還是很重,眼前景物,一片迷糊。
  「我暈,有一點點暈!」
  我只能含糊地說了這句話,就把頭枕在座位上。
  「江小姐,我這就載你去醫院!」
  我心裡頭其實是清醒的。
  最低限度,有一個實在而明澄的觀念在蠢動,我知道我寧願永遠不省人事,不用再去面對自己的愚昧與過錯,以及因此而帶來的種種後果。
  人死如燈滅。
  什麼都成過去,還教什麼恩恩怨怨?
  車停了下來,司機慌忙下車,緊張地說:
  「江小姐,你等等,好好的多撐一會,我走進急症室去要他們出來扶你進去。」
  也不等我反應,他就飛奔走進醫院。
  醫院?
  杜青雲就在這間醫院嗎?
  轉念之間,我看到了她。
  極度的刺激,使我的暈眩減弱,我激動地坐直身子,定睛地看牢出現在醫院大門口的陸湘靈。
  她正朝著停車的方向走來。
  我下意識地打開車門,扶住車身,亮了相。
  陸湘靈也看到了我。
  她止住了腳步。
  我們互相凝望。
  還是她先開了口:
  「你不用親身來證實,杜青雲是快要不久人世了,醫生說,病一發了只不過是三個月內之事。」
  我不知如何作答,仍覺得人有點搖搖欲墜。
  「你已經大獲全勝,請留步,不必再在一個垂死的人面前展露你得意洋洋的微笑,他已經承受及將要忍受的痛苦,實在夠多了。」
  我連一句:你誤會了,也出不了口。
  「江小姐,至於我,你更不必顧慮。沒有比敗在自己手上更能令一個人痛苦。我甚至不能怪責你設下了單逸桐的餡餅,接受挑戰的人始終是我。我無從抵賴,我啞口無言,我輸得很慘,卻是口服心眼。因而。請放過杜青雲,不要進去示威了。」
  我緩緩地坐回車子上去。
  沒有解釋,因為解釋不來。
  剛才陸湘靈的一番話,其實,我也有資格說。
  沒有比敗在自己行差踏錯之上更痛苦、更氣憤。
  陸湘靈並不知道,我跟她,現在都是同道中人。
  司機跟醫院人員推著輪椅出來時,陸湘靈已經遠去。
  我沒有進醫院去,只直挺挺地坐在車廂內,囑咐司機:
  「請把我載回銀行去!」
  我重複:
  「聽見沒有?現在,立即載我回去!」
  小葛差不多是亦步亦趨地從電梯口直跟我走進辦公室,她一直惶恐失色,絮絮不休地問:
  「老闆,為什麼會有這種事發生的?真嚇死人,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回家去休息。」
  我以為是司機把剛才我暈眩的事通知了她。
  「沒事沒事,少擔心!司機是什麼時候搖電話回來告訴你的?」
  「不是你的司機告訴我的。」小葛仍然緊張,「老闆,今早市場上已經把這件事傳開了,是真有其事?」
  我有點錯愕,問:
  「小葛,究竟你指的是什麼事?」
  「霍守謙對你無禮的事。」
  「天!」
  我霍地躍坐到皮沙發上去,雙手抱住頭,又要昏過去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怎麼叫人受得了?
  怎可能連霍守謙昨晚的事都會立即成為街知巷聞的傳言與笑話?
  「坊間怎麼說?」
  「你並沒有聽到嗎?」
  「請你告訴我。」
  「都說霍守謙是大笨蛋,枉作小人,賴蛤蟒想吃天鵝肉。」
  我擺擺手,示意小葛別說下去。我完全可以想像到其他一種極難聽的說話、嘲諷與批評。
  太令人噁心與震驚了。
  「老闆,事情鬧得很大,尤其金融市場內曾受過富達行的欺壓或看不過霍守謙本人的霸道的,都伺機落井下石。」
  我歎息:
  「才不過是昨晚的意外!我根本沒張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傳言是在警察局內候著消息的記者聽回來,再傳到市場上去的。」
  「報紙有沒有刊載?」
  「還幸沒有,白紙黑字總得要小心,傳媒也不見得對這種事有興趣。」
  對,連杜青雲對我騙財騙色,也沒有人作過正面側面的報道。然,單是行內的傳言,已夠當事人受了。
  我連連冷顫。
  不敢想像霍守謙會有何反應?對我,他又將採取什麼手段?
  「小葛,霍守謙的女兒什麼時候能到香港?」
  「還想告訴你,手續已辦妥,隨時可以囑工業村的同事給她發機票,讓她來港。」
  「快!越快越好!」
  極需要一點喜事去平衡霍守謙的怒氣。
  這是如今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小葛的報道,一點都不誇大。這三天,市場內的人都拿霍守謙開玩笑。
  人性就是如此,見高拜見低踩。我跟霍守謙比較,我仍然是高高在上。
  況且,他的仇人大概比我多。人的報仇雪恨欲基本上限情慾物慾一樣高漲。
  很難候至一個天造地設的機緣,讓人們毫無造謠生非的需要,而能攻擊敵人,太不亦樂乎了。
  小葛終於安排到霍守謙的女兒在這個週末來港了,她且已通知了霍守謙。
  「他有什麼話跟你說?」我問,仍有極大的惶恐。
  「他說,他會親自謝你!」
  「嗯!」
  是禍是福,也只好逆來順受,兵來將擋。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正要下班,辦公室的直線電話響起來,我伸手接了。
  「我搖電話來說聲多謝。」
  是霍守謙。
  「不謝。恭祝你們父女團敘。」
  「也望我們之間的恩怨扯平。」
  這句話令我稍稍安了心。
  「你知道這些天來,我並不好過!」
  「我知道。」
  「福慧,我其實是真的愛你。只沒想到,我高攀不起。」
  「請別這樣說。」
  我承認,在這一刻,心軟了。
  「是真的。如果不是在第一次見你面之後,就已經夢寐難忘,我還不致於如此不堪。」
  「對不起。」我眼眶竟有濕儒。
  「福慧,這也是個向你辭行的電話。」
  「為什麼?」
  「也許……」對方有點期艾,「男人的臉皮轉薄,我覺得很難受。打算那天接了女兒,就帶她到美國去一趟,反正兒子也在那邊,如果可以借用一點小生意為居留借口,我暫時不打算回港了。」
  「你在這兒的事業很好。」
  「只要心情康健,哪兒都一樣打天下。」
  「祝福你!」
  「謝謝!」霍守謙再說,「福慧,我臨行前能見你一面嗎?」
  還未等我作答,他就補充:
  「我意思是在外頭的公眾場合見面。」
  這就等於向我保證,不會對我有任何不軌行動……
  「被旁的人看見,或會有所不便!」我說的也是真話。
  「福慧,我想約你在墳場見一面,就在你父親的墓前,那兒不會有什麼閒雜人等。且,那是我第一次跟你相見的地方,福慧,求你,過幾天,我就要離去了。」
  「好吧!」
  「墳場七點就關門了,太晚也不方便,我就在那兒等你!」
  這就去吧,否則,委實顯得太小家氣了。
  我實在也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一個男人如果真心地愛一個女人,就算他犯了什麼其他過錯,也還是有值得原諒之處的。一坐到車上去時,電話又響起來。
  我接聽。
  「福慧!」
  我呆住了。
  握著電話筒的手在冒汗。
  「仿堯!你在哪裡?」
  「我在機場。」
  「香港機場?」
  「是。」
  「我回菲律賓去了。剛送走了逸桐,他飛多倫多。」
  幕真的要落下來了。
  「仿堯!」我不知還能說什麼。
  今天今時,我連告訴他,我其實愛他,也覺得沒有資格,沒有需要了。
  或者,我可以告訴他,我實在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傷心吧。
  可是,我沒有。
  我只是忍不住默默流淚。
  「你保重!」
  仿堯掛斷了線,甚至沒有說再見。
  因為我們不會再見了。
  可是,他仍在離去之前給我掛電話。
  這證明什麼?
  天!
  我像在完全黑暗之中看見一線曙光。
  立即拭乾了淚,一邊拿出粉盒補妝,一邊囑咐司機:
  「快!先到機場去!」
  車子掉頭衝向過海隧道。
  腦海裡混淆一片。
  在菲律賓與訪堯共度的那幾天,情景一幕幕地出現。
  看到傷堯深情的眼神,像暖流一片蕩過我的心。
  聽到仿堯柔和的細語,像一陣春風掃過我的臉。
  仿堯,仿堯,仿堯……,無窮無盡地呼喊甚而吶喊。今天始知我心愛你,真是太遲太遲了。
  下班時分,一直車塞。
  我急得滿頭大汗。
  像過了十個八個世紀,機場才在望。
  我再叮囑司機:
  「等會有人打電話到車內找我,別說我去了機場,只答我很快就會趕去墳場拜祭父親,那便成了。」
  萬一霍守謙見我沒有赴會,他或會追電話到車子裡來。
  幾經艱難,才化掉戾氣怨憤,也不必再讓他誤會了。
  我飛奔機場,直衝至菲航關卡,沒有仿堯的人影。
  跟著跑到入境的門口,逐個逐個地來回巡看。一顆心就要跳出口腔來似的。
  我默默禱告,上天,讓我見仿堯這一面,不需要跟他再說什麼,只讓我看他一眼,只讓他知道我趕來送他,那就已是我至大的思典了。
  然,我一直失望。
  由失望,而致訪惶。
  「仿堯,仿堯!」我心裡胡亂地喊,不知何去何從。
  突然,有人在我肩膊上拍了一下,是仿堯嗎?
  我回轉頭,竟看見了小葛。
  「小葛!」
  「他已上機了!」
  我頹然。
  小葛微微攙扶著我,一直往回走,步出機場。
  「你遇上仿堯嗎?」
  「不!我來送他上飛機。」
  「啊!」我應著。
  氣氛有一點點的不尋常。
  當然,小葛與仿堯也是朋友。
  我沒有再往下想。
  可是,小葛對我說:
  「江小姐,我要向你辭職了。」
  我站住,望著葛懿德。
  「為什麼?」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你還可以輔助我們銀行其他的業務。」
  「可是,邱先生請我到菲律賓去,加入邱氏企業。」
  我沒有答。
  好一陣子,才曉得繼續跟小葛開步走。
  我強笑:
  「連你都要走。是人望高處吧!」
  「只是想轉換一下環境。邱先生提供的也只不過是一份比較上好一點待遇的工作而已,也不是條件異常優厚。」
  小葛這麼說,無非是示意,她與仿堯之間仍然是賓主關係,並無其他。
  我感謝小葛的安慰。
  的確,現今他們的關係肯定是並無其他成份在內。然,兩個傷心人朝夕相對,互相扶持,會有什麼後果了?
  我苦笑。
  到如今,我還能自私?
  為什麼不想想,仿堯如能真有明慧大方爽朗磊落的小葛去照顧他,其實應是我至大的安慰。
  如果我真心愛仿堯,就應該如此寄期。
  最低限度,學習把情愛昇華,成全他們。
  我挽住了小葛的手,一齊上了車。
  「小葛,請代我好好照顧他。」說這話時,我全身疼痛。
  小葛還沒有作出反應,司機就忙不迭地告訴我:
  「你剛進機場,蔣幗眉小姐就打電話來。」
  「怎麼?她回香港來了嗎?」
  「剛抵埠,趕至深水灣想立即見你,誰知你還沒有回家,便搖電話到車裡問。」
  「你怎麼說?」
  「我照你的囑咐,告訴她,你將去墳場拜祭老爺。蔣小姐就說,她也啟程前去,在墳場見你,她也正想去上墳呢!」
  我急壞了,怎麼會如此湊巧,等會幗眉跟霍守謙在父親墓前見了面,不知會有什麼尷尬場面出現。
  我禁捺不住心中的重重煩躁,罵起司機來:
  「我沒有囑咐你,只向霍守謙先生這麼交代,其他人就不必了嗎?」
  「沒有呀!」
  「江小姐,你跟霍守謙約在墳場見面?」小葛甚吃驚地問。
  「是的,別緊張,不會有事,我們只說幾句話。」
  「江小姐,防人之心不可無。姓霍的又是何等樣的人馬?
  你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我突然打了個寒然。
  「若果他是善男信女,會不會有今日?又會不會對你無禮?」
  我覺醒了,意識到事態可能不尋常。
  「趕快開車到墳場去。」
  「我們給相熟的警司先打個招呼,有備無患。」小葛又建議。
  我渾身冰冷,但望小葛是過分小心,杞人憂天。
  車停在墳場門口時,已有兩位警員在等候。
  我對他們說:
  「讓我先進去,也許我們只是小題大做。」
  我來不及等他們同意與否,飛快地向著父親的墳地跑去。
  夜幕已然低垂。
  一個個墓碑在暮色蒼茫之中聳立著,益覺荒涼與恐怖。
  我遙見父親墳前站了蔣幗眉,她才站定了腳似的。
  我正要揚聲叫她:
  「幗眉!」
  一聲巨大的槍響,把我的呼叫聲掩蓋。
  跟著,從另一個墳碑後閃出一個鬼鍵似的人影,又是另一下槍聲,那人影也倒下來。
  我瘋了似的跑過去。
  地下血紅一片。
  直挺挺地躺了兩個人,蔣幗眉與霍守謙。
  我撲過去,扶起幗眉,她一動也不動。
  回望身旁的霍守謙,只見他瞪了我一眼,一種不甘不忿的怒火,像燃燒著他整張臉。
  他還能說話:
  「江福慧,怎麼來人竟不是你……」
  之後,警察趕到了。
  之後,我又聽到有人說:
  「兩個都死掉了,快召黑箱車!」
  再之後,我是迷糊一片。
  黑夜終於來臨了。
  故而我周周都是黑漆一片。
  醒來時,我躺在家裡的床上。
  只有菲傭在身邊,說:
  「小姐,要不要喝點什麼?」
  我搖搖頭,問:
  「現今是什麼時候了?」
  「已經是早上七時,葛小姐昨天晚上陪你回來,待醫生來看過你,一直坐至凌晨,才回家的。她說,她會今日再來探望你。」
  「昨天,蔣小姐來過嗎?」
  「對,她給你帶了一件禮物,放在床頭。」
  菲傭把一包用禮物紙包裝得十分漂亮的禮品交到我手上來。
  我解開了絲帶、是一大疊的原稿紙……
  趕緊翻閱了第一頁,只簡單地有幾行字,寫道:
  自序:如果上天只能允許我的一半生有一個願望的話,我只願江尚賢和我都心愛的福慧能夠堅強幸福地活下去,即使要我賠上生命,也還是願意的。
  
             蔣幗眉定稿於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淚眼模糊,重看稿紙封面上寫的幾個字,是幗眉清秀雅麗的字跡,書名竟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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