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09-3-29
- 最後登錄
- 2021-9-16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39693
- 閱讀權限
- 250
- 文章
- 36913
- 相冊
- 16
- 日誌
- 19
   
狀態︰
離線
|
當夜,只有甜蜜、只有溫馨、只有旖旎、只有浪漫。
世間上沒有比一個女人將身與心都如此完整地奉獻給一個她矢誓永恆相愛的男人更幸福的事了。
那純粹是個人的感覺。
連對方怎樣想,其實也不必理會吧?
初歸新抱,落地孩兒,我在金家的初期,受的鹹苦與委屈是真不少的。
也不是說要晨昏定省,關照各房的勞累是怎麼一回事。
最要命的是各房嬸母叔伯的臉色是非,實在難以侍候。
且最傷腦筋的還有健如。
我無法知道這小鬼頭是幫我還是害我。
就舉新婚之後的一個例子吧!
每逢早上六時半起來,新娘子照例有三個月要給家姑家翁奉茶,穿戴也要講究,不是著龍鳳壁金禮服,都也是用名貴軟緞縫製的褂裙,繡著捆著各種美麗繽紛的圖案,把新婚燕爾的氣氛依舊烘托得喜氣洋洋。
每早集中在金家老爺奶奶接連睡房的偏廳內的,自然有兩個小妾。
信暉有兩位弟弟,金旭暉與金耀暉。旭暉是三姨奶奶所生,已二十出頭了。耀暉則與信暉一樣同是嫡出,年紀較小,是十二、三歲吧。
金家二姨奶奶沒有生養過,想來是她最吃虧的地方。
金旭暉與耀暉也有些時跑到父母房來請安。
信暉除了開始的幾天,陪著我去敬茶之外,就因為忙於關顧店上的生意,一早就上鋪去,由著我單人匹馬赴會。
本來這種家庭聚會,也沒有什麼好緊張的。平日翁姑循例飲過長媳敬的茶,有家務要做的,就囑咐幾句,譬方說:
「大嫂,六姑奶奶的六旬大壽將至,你打點一下賀儀。」
「下月初一、十五,你是初歸新抱,提你一句,我們金家吃素,就是在自己房裡吃小食,也得記著這個規矩。」
「大嫂,後園右角那間雜物房,堆的全是過時的舊物,你有便就支使一兩個下人,把東西揀出來看看,真正沒用的就扔掉,還像點樣兒的,可以送人或自用,都好好地分配一下。」
這些功夫是很瑣碎,不是我在娘家時就有經驗的,辦妥它們又有何難?難就難在傍在翁姑身旁的人說話之稜角,有時尖銳得叫人忍不住喊痛。
這天,我敬完茶,還打算逗留在翁姑房間一會,聽候差遣時,就聽到奉侍著金家大奶奶吃水煙的二姨奶奶說道:
「大少奶,你今日這套明黃色的褂裙真是醒目啊,是我們店裡頭的貨嗎?」
我隨和地答:
「我也不清楚,是娘替我辦的。」
「對呀,親家奶奶是個本事人,看,打扮得你多漂亮,難怪健如說,她姐姐勝在年輕貌美,不必著重身上的首飾了。」
三姨奶奶正奉侍著金家老爺吃早點,吊起了嗓門,懶懶閒閒地答:
「健如的話不是這樣子說的,你別斷章取義,壞了我們大少奶奶的修養。」
三姨奶奶伸出纖纖玉手,分別夾了一件點心,放到金老爺及金大奶奶的碗裡去,才繼續說:
「健如說,她姐姐訓導她,女人不必要看重首飾,最緊要重視的是她的樣貌品性與學識。只有前者沒有後者,根本不管用,這也叫腹有詩書氣自華。說得可真對極了,我們不識字的上一代女人,也就只好多添幾件像樣的首飾作陪襯,免得太失禮了。所以嘛……」
三姨奶奶忽然轉臉向金家老爺說:
「老爺你別終日怪責我們好置辦首飾,誰叫你不討一門知書識禮的妻妾回來,省下你不知多少錢呢?」
三姨奶奶嗔怒起來,可有點威儀,又帶著嫵媚,竟有相當的魁力。
我也很呆了一陣,尷尬兼狼狽得不知如何反應。
反而是金家老爺說的一句話最令我好過。他對牢小妾說:
「你真是沒話找話說,把芝麻綠豆的一回事弄得變成老大!沒的嚇死大嫂。」
三姨奶奶的臉立時漲得通紅。
她的這種撩是斗非方式,在今日看來,直情是老土兼落伍的了。就看我現在管轄的金家,表面上沒有一個人會開口講新人的半句不是,已不流行這種明目張膽的挑撥離間,隨時代的進步,搬弄是非的手法日新月異,含蓄有效,其實更銳不可當。
若是今時今日,金家之內有個像三姨奶奶這種人,講那番話,都不會收到預期效果,只會自暴其醜。
然而,從前並不如此。
當三姨奶奶在人前第一次用這種態度對付我時,真是令人翳氣至極的。
金老爺幫忙撥熄的一把火,還有些少火花式的餘波,只為金大奶奶接下來說:
「還是我們廣東人的那句老話:初歸新抱,落地孩兒。
是非教不可的,教精了一代是一代,代代相傳,就是所謂詩禮傳家了。」
金大奶奶吸一口水煙,咕嚕咕嚕的,又再繼續說:
「大嫂你以後就別亂說話,尤其在健如、旭暉等不大不小的孩子跟前講什麼是非好、道理好,傳得不倫不類就遭殃了。你也難怪家裡的長輩聽了,心生不忿與難過。要真你是這麼說過的,就連我這老太婆在內,也是要靠首飾來顯示我的修養了嗎?太講不通了吧!這就是禍從口出的道理了。」
金家大奶奶的這番說話,不無道理,且是一箭三雕,既在丈夫跟前表現自己的器量,不至於偏袒媳婦以對付小妾,也能乘機訓斥我一頓,以示威嚴,還有一重作用,就是間接地指責了三姨奶奶的搬是弄非。這一招是差不多大獲全勝的。
三姨奶奶的臉色當然並不好,趁一個空隙,她把一個眼色拋給二姨奶奶,示意她有所表現,於是二姨奶奶緊接著問:
「講真一句,大少奶奶,你究竟有沒有對健如說過那番話呢?」
我焦急得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解釋。
問題不是我有沒有說過,我是的確有說那番話的,但語調、氣氛、環境、因由、意義全都不同。
世界上的是非往往就是在這種委屈的情況下產生的。
我無法替自己辯護,只得漲紅了臉,說:
「我是講過這話的,可是……」
原本打算解釋下去,可恨那二姨奶奶立即截斷我的話,說:
「既然大少奶奶你親口承認就好了,到底不是我們姊妹二人冤枉你,胡亂造的謠。」
胸臆內似有一股悶氣直熏到眼裡來,灼熱的、難耐的,令我無法不拚命眨著眼,以防熱淚滾流一臉。
我很想再開口為自己分辯,但一張嘴笨得不能再笨似,實在不知道應從何說起。開開合合的嘴,怕是看在人家眼內,像隻雞泡魚,可憐巴已、傻瓜兮兮的,簡直不知所謂。
金家奶奶瞪我一眼,搖搖頭就說:
「分辯呢,可不必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執到天黑,也還得不出個什麼水落石出來,大嫂,你回去管自己的功夫好了,這兒沒有你的事了。」
一聲特赦,我就垂頭應命而去。
人才踏出翁姑的房間,眼淚就湧出來,如悶熱翳至極的天氣,忽爾驟降甘霖,雨勢滂沱,難以遏止。
我伏在睡房的床上,足足哭了一個上午。
連午飯都錯過了,沒有到廳上去吃。
午飯時分過後,健如跑進我睡房來看我,歪著頭問:「大姐,你怎麼躲起來不吃飯了?」
我一回身,看見是健如,心上就有氣。
真想揪起她來痛打一頓,以發洩心頭之恨。
完全是只造謠生事的小狐狸。
可是,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我,心上既不澄明,嘴也實在是笨,想好了要說的話,沒有一半能說出口來。
一般的反應,總是漲紅了臉,乾著急。
「大姐,他們說,你在生我的氣了,我說怎麼可能呢?大姐是頂疼愛我的,否則也不會把我帶到姐夫家來小住了。
我可沒有聽信那些人的話,離間我們姐妹倆的情誼。我看呀,大姐,」健如說起這番話來,神情認真而又老成,跟她的年紀很不相配,「這金家是食好穿好住好的地方,偏就是裡面的人有些不好,把是非當人情,害得家無寧日。依我看,我們姊妹倆先要團結,別聽人擺弄,這是第一步。然後,要有商有量,應付他們,這是第二步。總之,大姐,一步一步地來,先別著急,亂了陣腳。」
被健如一輪說話,講得我悶氣消弭一大半。
到底是切肉不離皮,我若不信自己的親妹子,還信誰?
當時,我對於身邊所有的人,都是過分地大意的。
包括丈夫金信暉在內。
其後才悔悟,有什麼話可說呢?
畢竟要承認的是,對手的確比我強。偏就是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
我能及後驚覺,一邊自衛,一邊反手回擊,已經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第03節
如果我早點知道人性是如此涼薄的話,當然可以把損失控制到最低層面去。
其實,在婚後三天,就有人很露骨地提點過我,只不過我還未到開竅的時分,故而不知不覺罷了。
那指點我迷津的人,正正是陪嫁的大妗姐阿銀。
三朝回門之後,她的職責也就完了,於是前來向我辭行。
我把一封豐厚的利是塞到她手裡去,很誠懇地說:
「銀姐,多謝你。」
阿銀雙手捉住我,有一點點的肉緊,說:
「姑娘,你真是個老好人,很捨不得你。」
「那麼常來看望我們嘛!」
「我會。可是,如今告辭之際,倒是思前想後,有幾句話是不吐不快。」
「你有話,請隨便講。」
「我也真不怕開罪人,才肯說心裡的話,且我希望你能趨吉避凶。」
「有這麼嚴重嗎?」
「姑娘,世界是人食人的世界,你不可不防。」
「防?防什麼呢?防誰個呢?」
「任何人都要防,連自己最親的人都要防。」銀姐很認真地說,「姑娘,我是食齋信佛的人,不會說違背良心的假話,更不是搬是弄非。我一見了你,就有種投緣的感覺,所以才打算實話實說,直言無忌了。」
「銀姐,難得你這麼關照我,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完全相信你的誠意和善意。娘說我做人日子淺,都是蒙蔽的時候多,非得長輩提點不可。」
阿銀慌忙擺手,還作了一個揖道:
「我怎麼敢攀上長輩的名位了,還不是粗下人一名,服侍姑娘少爺們的灶下婢出身罷了。然而,既然蒙你不棄,我也不避嫌了,姑娘,請聽我一句忠言。」
阿銀嘗試說了很久還是沒有說出口來,好像有東西卡在喉嚨,吐不出來似。
好一會,她才決斷地說:
「姑娘,為了你的幸福,其實也為大少爺好,你別把健如姑娘留在身邊了,送她回娘家吧!」
「銀姐,把健如留在身邊,在金家小住有什麼不好?」
銀姐一時間愣住了,接不上嘴,竟出現前所未有的期期艾艾。最終她說:
「算了,算了,姑娘,算我沒有講過什麼好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世界的成成敗敗,悲歡離合,全是定數。
緣與劫,要來的話,怎生逃脫?」
就這樣,銀姐就匆匆忙忙告辭了。
我倒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有一天,我經過後花園時,竟聽到一陣愉悅至極的笑聲,自遠而近的傳至我的耳裡。
定睛細看,竟見到健如拖著了信暉的手,半跑半跳地從涼亭那邊走過來。
我聽到健如說:
「來,來,我帶你去看,是我拼出來的美麗圖案,用來做衣料,不知多好看。」
「健如,你這麼有心思!」
「對呀,給你一點靈感,豈不很好?」
健如銀鈴似的笑聲,原本應該很悅耳,但是聽在我耳內,相當的難聽。
我差不多是叫嚷的,對準他們說:
「健如,你做什麼?」
經我這麼一喊,他們才回轉頭來,看到了我。信暉的表情有點駭異。
健如呢,出奇地淡定,睜大她的眼睛看牢我,一臉的驚奇。
她的手依然拖著她的姐夫。
且拖著他一路向我面前走過來,說:
「大姐,你也願意出來走走嗎?我們以為你有點氣悶,打算早點睡。」
我極度不悅,說:
「誰告訴你我要早一點睡的?」
我知道我語氣帶著粗暴,跟平日的溫婉完全的是兩回事。
金信暉很有點不高興,一張原本滿露笑容的臉拉下來,就答我:
「是我告訴健如的。」
健如還是笑得頂甜,我覺得她故意地把一張臉俯向我,半帶頑皮半帶驕傲地說:
「大姐,你怎麼這樣心火盛,姐夫說的是實情也好,不是實情也好,都不是什麼嚴重事吧!」
我登時氣白了臉,也不知哪兒來的怒火,一把就順熱燒到健如身上去,說:
「健如,你給我滾回睡房去,好好地管你的事,我有話要跟你姐夫說。」
健如這才放鬆了拖著信暉的手,依然滋油淡定地對我說:
「好,好,好,我這就管自己上路去。」
然後又回頭,笑著對金信暉說:
「姐夫,明天見,我明天才把拼好畫好的衣料圖案給你看。」
我就是看不得健如這副無端得意的嘴臉,分明在刻意地把我的浮躁比了下去。
回頭看金信暉,對他的這個小姨子似有無限的遷就似,視我的焦慮如無睹。
我瞪丈夫一眼,也就跟健如分道揚鑣,回自己的睡房去。
一回睡房,我就和衣睡到床上去。
滿肚子的委屈變成戾氣,反而流不出眼淚來。
金信暉跟著就走進房裡來,我並沒有理會他。
只聽到悉悉碎碎更換衣服的聲音,然後,金信暉就上了床來。
背著我而睡:
「好端端的何必要跟小孩子慪氣!」
「你妹子是個心竅玲瓏的可愛女孩,她住到我們家裡來,就曉得想些辦法逗家裡頭的人歡喜。
「別的不去說它了,單是對我這姐夫,就在相處的功夫上頭下了一點點心思,跟我下過棋之後,她原本打算把我帶去看她拼砌出來的圖案,說是可以給予織造廠作樣本,織出漂亮的衣料來的。連我的生意需要,她都有所關注,真叫人歡喜。
「心如,你有這樣的一個妹子陪在身邊,在金家是一重保障和榮耀呢,她非但沒有失禮你,且跟各房各戶的人都相處不俗啊,這又是相當難得的。就這一點,你還沒有做到。」
說了一車子的話,無非都是有條理、有根據、有因由地認為健如已經把我比了下去。
女人的妒性天生的,很難加以遏止的。
尤其是有氣在心頭,我更是忍無可忍地回應丈夫一句:
「老早知道健如這麼好,這麼精巧,這麼的得人心,娶的不應是我。」
把這幾句話實釜實鑿、毫不忌諱地說出口來,是我畢生最愚蠢的行為。
當一個人興起了輕微的犯罪意念,產生了似有還無的貪慾時,旁的人千萬不要去碰觸它,因為絕有可能一觸即發。最適當的處理辦法怕是把它「淹」掉了,那就是說根本不當一回事,讓它慢慢地陰乾,以致淹沒無聞。
就是要勸阻,也不可以用直接的方式。舉凡越軌的意識都是躲藏起來、見不得光的,一旦硬把它暴露人前,活像趕狗入窮巷,難免產生一不做二不休的後果。
我相信,我當時這麼一說,所產生的不良副作用,就是把一個金信暉從沒有過的念頭灌注在他腦海裡,或者把一個在他心上已經是若隱若現的概念落實了、清晰化了。
這以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故,我不錯是個無辜的被害人,但如果我對人情世故知得通透玲瓏一點,是有可能把局面控制得好一點,或可扭轉乾坤也未可料。
當然,我的這個妹子方健如是不可以輕瞧的,她手段和心思的尖銳凌厲,是天生的,不好應付。
我呢,完全是後天補救得來,將勤補拙,以一宗宗、一件件降臨自己身上的悲苦事,作為步上做人登峰造極的台階。
今日,誰來問我,我都是那句話。人人都未必是天才,但,人人都可以成長為人才,打贏漂漂亮亮的人生一仗,只要你忍著痛、沉著氣、不流眼淚、依舊微笑,然後發奮圖強,誓不言倦,一定能修成正果。
我與妹子之間的戰役,未嘗不是天才與人才的一場大混戰。
話說回來,我在丈夫跟前冒失冒撞地說了那番話之後,並不發覺有什麼異樣。
感情發酵,要經過一段日子,這是必然的。
於是金信暉聽了我這活,只吃吃笑,說:
「心如,你怎麼了?竟胡亂說話,吃起你妹子的乾醋來。
健如還小呢,你竟拿她開我的玩笑。」
經他這麼一說,我真的紅了臉,覺得自己過分,也就不再造聲了。
「心如!」
丈夫明顯地轉了個身,把手輕搭在我的細腰之上。這無疑是個纏綿的舉動,我的心不由得抽動了一下。
隨即,我意圖把他的手撥開,表示我的抗議。
女性的反抗,或者若即若離,永遠是一份嫵媚的誘惑,很自然的引起對方莫可明言的衝動。
金信暉回應了我的舉動,稍稍用了一點暴力,把一張臉都俯到我眼前去,說:
「別發我的脾氣了好不好?」
還不及回應這句話,眼睛就閉上了。
風雨過後的黎明,往往是最清新、最明麗、最舒暢的。
小夫妻的彆扭鬧完了,怕只有更多一些情趣,更添一重恩愛。
肌膚之親縮短了感情的距離。
肉慾發洩之餘,也有牽動靈性的健康作用。
單是濃郁的、肯定的認定自己完完全全地屬於對方,那種甜蜜的感覺,足夠力量融化了所有怨懟與哀愁。
有道是:蘭麝細香聞喘息,此時還恨薄情無?
我的那個時代的女人,之所以能在盲婚啞嫁制度內活得好,怕也是習慣了情慾合一的觀念所致。情與欲之間,誰先誰後都不是一回事,總之到頭來是一個整體。這與今日的男女關係就大異其趣了。
睜開眼時,心情是額外愉悅的。
更令我愉悅的是我懷孕了。懷孕令我身價百倍。
「心如,我多感謝你!」
信暉這樣說,確切而明顯地意識到一個女人為一個男人生兒育女,不只是一份當然責任,而且是一份功績。
在我們的那個時代,以至於今,這都是一份刪不掉、刷不去的勞苦功高。
我以後曾聽健如歇斯底里地掙扎過說:
「就因為她為金家生了孩子,為金信暉留下了繼承人,就可以坐享其成,目空一切?」
我坐在一旁,靜觀吾妹的力竭聲嘶,然後冷冷地答:
「坐享其成,是未必!目空一切呢,理所當然!」
當我有足夠的條件捏在手裡之後,我也有霸道的時刻。
誰要再在我的頭上動土,笑話了!
兒子是我在金家最犀利的一個武器。
當金信暉開心的把我緊緊抱著時,我這才看到睡房內還站立了好幾個人,包括了姨娘婢僕,以及我那親愛的小靈精健如。
她看著信暉情癡意切的擁抱,聽著他關懷備至的慰問,反應令當時的我微微吃驚。
我從沒有能看到過一張孩子的臉可以有如此怨毒的神情。
在於我和信暉狂喜之際,有這麼一張看在眼內,驚在心上的臉譜,其實是個不好的兆頭吧!
日子就在平淡而又帶一點緊張的情況之下過,我已是腹大便便,怕還有兩個月的樣子就是產期了。
以金家奶奶為首,上上下下都好像以我為核心,寶貝得什麼似,名副其實的母憑子貴。
金家二姨奶奶是個頂會討好、面面俱圓的人,老早往觀音廟求了一簽,趁三姨奶奶不在身邊,她悄悄地向大婦邀功,說:
「奶奶,你的福氣真棒,長媳一入門就要給你添男丁的。
這觀音廟的簽頂靈,如今求的是上上籤,好極了,解籤的說必定一索得男,且帶旺金家。這陣子老爺打算派大少爺往香港發展,我看以後既有孫子陪伴你,老爺的生意拓展又順遂,直情是相得益彰。」
金家大奶奶笑得合不攏嘴:
「我說呀,我們家老爺身體一直不硬朗,可能添了男孫了,會連帶他的精神體魄都會好轉過來。」
「誰說不是呢!」二姨奶奶慌忙和應著。
我沒有額外留神信暉或要到香港去發展的那句話,根本上,如果真要成行,丈夫不會不預先跟我商量。
我倒是留意到健如這陣子有點神不守舍,終日躲在她自己房間內,也不大出來走動。
過往,她在金家是活躍分子,一天到晚,從屋頭至屋尾,差不多都可見她的影子,聽聞她的聲音。
這陣子似乎是剎那靜下來了。
我正打算把她找來問一問究竟,到底在這兒,我是她的監護人,有什麼事都得由我這大姐來負責,萬一健如生活得不勝意,我可是要跟母親交代的。
還未尋到合適機會,姊妹倆促膝談心,母親就來看望我了。
母親輕輕拍著我的手,說:
「知道你在金家安樂,那就好,最難得是信暉沒有待薄你。」
「娘,他怎麼會?」
「你可別輕率。有兩餐飽飯吃,有個零用錢,不等於對你愛護。男人呢,很難講,心都是五時花六時變的,你小心防著才是正經。」
「娘,你是多疑的,然則爹在生時,可又有待薄你了?」
「唉,心如,你快為人母了,就別凡事太天真。娘的許許多多苦衷,不見得有需要向你們後生一代逐宗逐件講。況且,事情已經過去,也解決掉,甚至乎連人都已逝世,還有舊賬非翻不可的?」
我望著感慨的母親;心頭忽爾沉重。母親雖然說得並不詳盡,大概情況也能猜到幾分。
「娘!」我抱了母親一下。
反倒轉來要由做母親的安慰我。輕輕拍著我的背說:
「逝者已矣,不必追究,但心如,你和信暉的日子還長。
過去我沒有跟你提,是不願意你心上太早感染滄桑。現在呢,你快要有兒有女,也是時候提醒你了。下一代對女人是生生世世的束縛,在婚姻關係上加多一重約束,一下子處理不善,丈夫會下意識地別尋瀟灑去。」
我怔住了。
「自古皆然。心如,你要好好的戒備預防和警惕。」
我點了頭,不說什麼。
「但願信暉是個好男人。」母親這樣說,歎了一口氣。
「娘,他是的,請放心。」
「還有一件事得切實跟你商量。」
「什麼事?」
「關於健如。」
「她怎麼了?」
「健如上星期跑回家來看我,給我提出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為什麼她不來跟我說?」我以為是健如不夠零用錢,或者需要服裝之類,於是自行解釋,「娘,在金家,沒有人虧待她的,她要用什麼,買什麼,都有相當大的自由度。」
「這我是知道的,健如回家來也不是投訴,她只是請求我讓她到香港去。」
「到香港去?」
「對。」
「去幹什麼?人生路不熟,且她還是個孩子。」
「也不算是孩子了,健如剛過了生日,是十七出頭了。」
一時間,我才想起來,十七歲也真不算小了。怎麼一直以來,我沒有想過她已經是個大姑娘,而不再是小孩子了。
怕是天天相對,看著她長大,老覺得她只是我的小妹妹。
母親稍歇,再說:
「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學,念好英文。」
「嗯。」我呆了一呆,然後道,「好哇,沒想到她倒會為自己的前途籌算。」
我的這句無心說話,其實是頂對的,只是當時連自己都沒有想過會是寓意如此深遠。
母親看我的表情,於是問:
「你也贊成健如到香港求學嗎?」
「贊成!娘,要不是父親不在了,我放心不下你一個人撐著一頭家,我還要爭取上大學呢,如今,當然無悔,但,求學總是時代女性所應該渴求的。將心比己,健如的理想,我是絕對支持的。且家裡也不缺這個錢吧,要是費用太大,我就給信暉商量,由我補助一部分學費,也是可以的。」
母親聽了我的一番話,長長地歎一聲氣,說:
「我手上的四個孩子,每一個都不同性格。」
「健如那脾性也是有目共睹的,硬得不得了,好勝心又強。從小到大,她要做的事,誰又阻止得了,一天不遂心,半日不稱意,她都不肯。總之事無大小,楔而不捨,永不放棄,我就未曾試過有一次半次是可以把她的意思改變,將她勸回頭的。」
「你三妹子惜如呢,真難講。」母親攤攤手,「我簡直摸不透她的心思性情。有什麼事發生,她都記在心上,不吭半聲,不願人知道她在想什麼。不是自己給孩子說難聽話,健如是失之於狂妄,惜如則失之於陰沉,都不是我的個性,倒是只有你一個,心如,比較似我。」
母親這麼一說,我倒有撒嬌的衝動了,一把倒在她懷裡說:
「娘,我愛你。」
母親擁著我,我懷有我的孩子,好一幅歡樂無比的三代同堂圖。
「至於康如,這孩子就是……」
「娘,康如還那麼小,怎能定奪什麼呢?你少操這個心吧!」
母親點了頭,便又說:
「健如是希望盡快成行,說要趕及學期開始。我這就答應她了。至於說學費行裝方面,也不需要你什麼貼補,我們家雖不及金家富有,那幾個教養兒女的錢,還是不缺的。」
信暉在聽到健如要到香港去求學時,眉毛往上一揚,那模樣表情真難形容,似是驚駭之中帶一點詭秘的佩服。
或者,他沒有預料到健如會有這分志氣。平日看她,書念得還可以,旁的事總是要管不管、愛理不理似。如今下定決心,奮力求學,是有一點點的出人意表,卻又不得不讚歎的。
「母親要你給香港的朋友說一聲,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譬方說,假日把健如帶出來,到處走走,見識香港等等。」
「完全沒有問題,健如是什麼時候啟程呢?」
「隨時成行了,她一早自行寫信報讀學校,對方收錄了她,才跑去跟母親商量的。健如跟母親說,她希望趕及學期開始。」
「那可巧了,我可以提前一個禮拜到香港去,我就送健如上路,順便看著她在香港安頓下來,把我的朋友逐一向她引介,好回來向你及丈母娘報告。」
這個安排似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有什麼比由姐夫親送小姨上學去更妥當、更安全了?
應該是求之不得的。
然,我下意識地心上抽動一下,覺得有一點點的莫可明言的擔憂與不快。
這個建議誠是始料不及。
我若反對呢,又持什麼理由呢?
不是老早開口求了丈夫給健如多點照顧嗎?
現今又來反口覆舌了?
真為難。
於是,我對信暉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