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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鏡水]小姐您辛苦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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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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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9 22:32: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小姐您辛苦了  作者:鏡水

他痛恨等待!
從八年前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像是個鬼魂,
獨自守在這間空蕩的大屋內,等待它原來的主人歸來。
他離不開、走不掉,只能任由寂寞和孤獨啃噬著他的靈魂。
這,全都是因為她——他的小姐。
如果不是她,他可以拋下一切就走;如果不是她,他就不用等待。
然後,她終於回來了,一切似乎回到了從前,
卻又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圍——她,還是他的小姐,
同時也是他的上司。
然而,即使兩人日夜相處,中間卻隔著一條看不見的界線……
她吻了他的……領帶!鮮紅的唇印證明不是他在作夢!
只是,為什麼在這麼吻了之後就匆匆逃了?!就像八年前一樣!
他發誓,這次他不會再放過她,即使她仍是他的小姐,
即使她說「不行」,他也不會聽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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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9 22:32:4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他不喜歡喝酒。

  因為他沒有擅長飲酒的體質,一喝就會昏睡,一喝就會神智不清楚。但是現在,他卻不得不喝,因為他要用一件厭惡的事來忘記另外一件事。

  她不在。

  而他完全無法忍受這個事實。

  拿著酒瓶,他在陰暗沒有燈光的大房子裡走了一遍又一遍。

  就像鬼魂一樣。

  就像八年來他每晚所做的一樣。

  在他的記憶和過往不停交錯重迭之時,她忽然出現在他面前,就那樣站在微光之中,彷彿像是他的夢境,所以,他只是注視著她。

  她極為緩慢地朝他伸出手,凝看著他的美眸微微閃爍;那細白的手腕向他接近,就在要觸到他的前一刻,帶著點忌諱似地,在他臉旁停住。

  他差點就動了。只是由於不想破壞這個夢,所以忍住。

  她的表情絕望難受,眼裡有著濃濃的哀傷;彷彿下了某種決心,她停滯的那隻手往下滑去,將他的領帶纏繞在指間。

  她微傾首,那波浪般的黑色長髮頓時從她肩處落下,失去遮掩的頸項細緻又柔美。四周極其安靜,她和他的距離如此接近,她絕美的臉容佔據他的視野,就好似要用眼睛描繪他的輪廓般,她無比認真地看著他,幾綹發尾甚至碰觸到他的面頰。

  她用她那獨特的濃醇聲音,低柔且萬分熟悉地喚著他的名。

  「禮。」

  然後,她低下臉,拿起他襟前的領帶,輕輕地在上面印下一吻。

  那一瞬間,他的心臟彷彿遭到烙印般疼痛,令他不能呼吸。

  有話想要跟她說。一定要對她說。

  但是,她卻再一次的,從他面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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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9 22:33: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九歲那年,父母因為交通意外去世了。

  喪禮上,總是相當嚴格和注重禮儀的爺爺緊繃著原本就萬分嚴肅的臉,一滴眼淚也沒流,所以,他也沒有哭泣。

  他只是低著頭,雙手在身側緊握,和爺爺同站在喪禮家屬的位置上。

  爺爺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在他和父母住的公寓裡處理完喪事,某天早上,爺爺穿著一套與平常不同的黑色服裝──潔白的襯衫、筆挺的背心以及合身的外套和長褲。爺爺讓他也換上類似的衣服,下半身則是和上衣同一套的短褲,還有新的白色襪子跟新皮鞋,在脖子處幫他打上領帶,將他的頭髮仔細梳理整齊,然後帶他到他長久以來在那裡工作的一棟大房子。

  在一條要上山的道路上,厚重的鐵黑色巨門聳立在他面前。上頭裝有好幾架監視器;以門為中心,左右延伸出去的灰白石牆,又高又遠,幾乎望不見底;對他而言,是無比的巨大。

  他站在爺爺身後,看著爺爺按下對講機,接著門緩緩地打開來;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片相當廣闊的花園,環繞著中央的噴水池,像是童話故事書裡的漂亮大房子,巍峨矗立在寬石板路的盡頭。

  房子的主人,是個看起來只比他大幾歲的少年。

  他在爺爺的帶領下進到大房子裡;在陌生又華美的客廳裡,有三個人面朝不同方向坐著,其中一位少年睇見爺爺上前,便站了起來,對著爺爺微笑。

  他看見爺爺向那名少年微微鞠躬,恭敬地喊道:

  「大少爺。」

  「辛苦了。」少年道,表情帶著些許安慰與同情。隨即,少年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對他道:「你就是管家爺爺的孫子?你好啊。」

  不知是拘謹的衣服令他不習慣,或者其它原因,他的站姿端正到有些僵硬。停頓半晌,才略帶生疏地回答道:

  「你好。」感覺似乎有道目光一直注視著他,他移動視線看過去,只見一旁沙發上的兩人,一個背對著他,好像是個男生;另外一個則正好面向他,是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女孩。

  女孩非常漂亮,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就像是一尊瓷娃娃。

  「以後你就跟管家先生一起住在這裡了,歡迎你。這是我的弟弟和妹妹……」

  友善的話聲繼續傳來,他收回視線,聽少年笑著對自己介紹在場所有人的名字、介紹其它事物,他好像聽到了,卻又似乎聽不真切。

  太不真實了。站在這裡的自己,這間華麗的大屋,眼前的陌生人,一切的一切,明明正在經歷著,卻又感覺非常遙遠…:

  今天是星期日,是出門郊遊的日子,爸爸會開車載著他和媽媽,而媽媽會做好吃的點心帶去,然而為什麼…:他卻在這個地方?

  看著爺爺對那個大少爺再次行禮,他跟在爺爺身後,走出客廳。爺爺簡略地對他說明大房子裡的方向,接著就帶他到他們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位在主屋旁邊的副屋。

  副屋裡沒有那個大房子那麼美麗、那麼寬廣,但跟他和爸爸媽媽住的公寓差不多大。

  爸爸媽媽跟他說過,因為很久以前曾經受過某家很大的恩惠,所以爺爺奶奶一直都為某家人工作,也始終跟隨與服侍那家人;爺爺奶奶和那家人的關係相當親近,他剛出生的時候,爸爸媽媽還抱他去拜訪過當時的主人;甚至奶奶過世了,爺爺仍忠心地沒有離開。

  爸爸媽媽還說,爺爺沒跟他們住在一起,絕對不是因為不喜歡他們,而是爺爺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和榮譽心,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改變,是那種意志堅定的人。

  記憶當中,他只記得爺爺是個非常重視禮儀又嚴厲的人。

  來到大房子的第一天,晚餐是爺爺煮的;他和爺爺兩人在副屋裡的長方形餐桌面對面坐著,爺爺皺眉糾正他的坐姿和拿碗筷的姿勢。

  吃完晚餐後,爺爺又要去主屋工作,並且告訴他不會太早回來,規定他每天晚上九點半睡覺;於是他拿書出來看,時間一到,他躺上床,發覺房間棉被床鋪都和以前不一樣;在昏暗的夜燈下,他睇視著那陌生至極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

  由於搬家的緣故,他也轉了學。

  到新學校的首日,因為他不認識任何人,沒有朋友,所以一整天裡他只開口說過一句話,就是站在講台上說出自己的名字。

  老師講課,同學下課嬉鬧,好像都跟他無關,他就只是低頭看著課本,直到放學鐘聲響起。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好幾天。

  來接他的不再是媽媽,而是爺爺。在路上,爺爺又指正他走路的姿勢,他一邊注意把背挺直,一邊聽著爺爺說以後無法預料到的事情會越來越多,他必須學習獨立。他望著四周,默默記下景物。學校並不會太遠,只要沿著學校門口前的大馬路往前走,就可以回到大房子。

  不同於第一次來這裡時從大門口進去,爺爺這次帶他繞到圍牆的另一邊,那裡有個普通大小的側門。

  「大門不是我們用的,以後都要從這裡走,離副屋近。」爺爺對他說,也告訴他,當只有他一個人時,不能隨便到主屋去。

  「嗯。」他低應點頭。

  把他帶回副屋後,由於爺爺還有管家的工作,所以就先離開了。

  他坐在房間的書桌前,拿出國語功課和鉛筆盒,安靜地寫著。結束之後,他翻開家庭聯絡簿看,開始做數學作業。

  填上計算出來的答案,再全部檢查過兩次,他闔上書本。

  雖然功課都寫完了,但是他依舊坐在座位上,靜靜地望著明亮的窗外。不知道過了多久,像是想起了什麼,他離開房間,打開門走出副屋。

  副屋的正後方連接著他上下學時會走的碎石小徑,右側是圍牆,左邊則是種有翠綠樹木的庭園,抬頭望過去,可以看見好幾棵聖誕節時會有的那種樹。

  爺爺說,若他真的要在這裡長大生活,那麼最好學會幫忙做事。爺爺不喜歡好吃懶做的人,還說爸爸以前也是這樣的,後面這塊庭院,以前就是爸爸在負責維護。

  爸爸確曾告訴過他,說他小時候住在一個很大的地方,要澆花、拔雜草、掃掉落葉;小問題的話就自行處理,有大問題就告訴爺爺,爺爺會請園丁過來。

  因為爸爸都是笑著講的,所以他想,那一定是個很有趣的地方,才能讓爸爸留下開心的回憶。

  離開碎石小路,他踏進草坪,遠遠地看見一座人工造景,那裡面的小瀑布稍微吸引了他的注意,於是他走過去,停在造景前面。

  那是一座對他而言非常大的岩石山,瀑布下面還連接著一個小水池,周圍茂盛地長滿不同的綠色植物,葉子有寬有尖,柔軟的細枝彎腰垂在水面上。

  他佇立半晌,低頭看見水池底下躺著好幾枚折射出亮光的硬幣。

  「借過!」

  忽然有人在上頭喊道,他嚇一跳,下意識昂首,同時退了一步。

  接著就見一個紅色書包從天而降,差點砸中他。

  「咦?」造景山的山頂有顆腦袋伸出來,他一愕,就見有人從上面跳了下來。

  「噗!」著地的時候壓到了書包,所以發出奇怪的聲音。

  這個突然從天而降的人,讓他只能站在一旁訝異地睜大眼睛。

  對方抬起臉來,他又是一愣。這個人,是那天在客廳裡直盯著他看的女孩。

  不再有那天潔白無瑕的模樣,她秀美的小臉蛋有點髒,雙手雙膝都沾著泥巴,身上穿的漂亮制服同樣亂糟糟,沒塞好的衣襬掉了出來,領間的蝴蝶結歪掉,格子花樣的布裙上黏著幾片樹葉。

  但,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像一尊不小心弄髒的漂亮娃娃。

  「啊,你是……管家爺爺的孫子。」女孩站直身,和他差不多高,瞅著他說道。

  「……小姐。」他終於反應過來。爺爺告誡過他,對那天客廳裡的三人該怎麼稱呼,其它的事情可以慢慢學,只有這點要先記住。

  她歪了一下頭。

  「你是管家爺爺的孫子。」她重複說道。

  他的確是管家爺爺的孫子。不解她為何又說了一次,也不想跟她講話,他只道:

  「嗯。」

  她的頭更歪了。

  還不夠成熟的小小心靈裡,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在這個大房子裡,他和這個小姐是有差別的,所以,他才會只能喊她小姐。

  他稍微後退,正想離開之際,女孩忽然上前,雙手捧住他的臉。

  這個突兀舉動讓他相當吃驚,整個人因此而傻住。

  「你的眼睛顏色好淡。」女孩說,將臉貼至極近的距離,認真地直視他。

  她的手軟軟嫩嫩的,而且相當溫熱。

  「妳……」他難以做出反應,好半晌,才在她極其直接的注視下記起該如何說明。「因為我奶奶是外國人。」他從小就常被說髮色和眼睛顏色比人家淡,但由於跟爸爸一樣,他也就不曾覺得奇怪過,是直到上學後才發現自己和別人有點不同。回家問了,爸爸媽媽只笑著說,若下次有人再問,就回答說因為奶奶是外國人。

  女孩像是立刻明白了什麼,道:

  「是管家奶奶嗎?她的眼睛是綠色的,好漂亮。」

  奶奶在他懂事沒多久就去世了,但是,他一直記得那雙總是微笑注視自己的碧綠雙眸,記得父親教他的異國語言,記得當他對奶奶說出那些外國話語時,奶奶有多麼開心。雖然明明不想跟女孩說話,他卻不覺啟唇道:

  「我知道。」

  她放開他,用手指著自己。

  「麗麗。」

  他看著她,沒回應。

  於是她再一次道:

  「麗麗。」她直視著他,說道:「我是端木麗,叫我麗麗。」

  然後手指轉過來指著他。他再退一步,卻被她拉住手。

  他扭動腕關節,想要把手抽回來,卻感覺到她更用力地握緊。他愕然看著她,她一副不放他走的表情。

  「……禮央……我叫藍禮央。」

  他只好說。

  繼之想到,她會重複兩次「管家爺爺孫子」這句話,是因為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房子裡沒有大人,只有三兄妹。大哥,二哥,妹妹。

  掃地的婆婆說,老爺就這樣丟下他們三兄妹到國外去了;洗碗的阿姨說,三兄妹感情好像不是很好;老是蹲在前面花園的園丁叔叔有時候會歎氣,喃喃念著夫人不知道去哪裡了,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

  副屋的後方有個倉庫,總是有人在那裡來來去去;雖然藍禮央什麼都沒問,也真的不想要知道這些秘密,但就是會從大人聊天的內容裡聽到了碎片般的耳語。

  即使他們小心翼翼,並且在發現被他聽到時也都很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有時還請他別跟爺爺講他們閒聊的事,但每個人都說一點點,拼湊起來就成了一小片。

  不知道為什麼,住在這大房子的每一天,他都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看著週遭的一切;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看電視,看著屏幕裡的人走來走去。

  但他明明也是其中一個,卻常常覺得自己被隔在外面,在一個只有他、沒有任何人的地方。

  他不想講話,也不打算認識任何人。每天放學回家,寫完功課以後,他就會拿著掃除用的鐵夾到副屋後面的庭院清理落葉。晚餐前爺爺都不會在,只有他自己一個,爺爺叫他要做事,所以他選了爸爸以前住在這裡時曾做過的事。

  只要有垃圾袋和鐵夾就好,跟在學校做打掃工作一樣。

  撿拾著枯葉,走到山水造景附近,又看見被丟在草地上的書包,他昂起沒有表情的稚嫩臉容。

  猜想大概又是那個小姐,他皺起眉頭。

  不管她在上面做什麼,如果掉了下來,不是很危險嗎?

  「擋住了。」

  身旁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停頓住,轉過頭,就見那個叫端木麗的女孩站在他背後。原來她不是在上面。

  「……小姐。」他平板地喚道。不是很習慣這個稱呼。

  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為什麼不叫我麗麗?」

  因為他不想喊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不能那樣。」爺爺也說不可以。

  她瞅著他。

  「為什麼?只有傭人才喊我小姐啊。你是傭人嗎?」

  他一愣,抿了抿嘴唇後,道:

  「不是……是……」他也不知道。

  她更不明白了,但沒再問下去,只說道:

  「你擋住我了。」

  她用手比了一下。順著她的視線,他讓開身。

  只見她走到水池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粉紅色小錢包,然後從中拿出一枚十元硬幣,用力扔到池子裡頭。

  他不懂她在做什麼。

  只見她雙手合十,緊閉著眼睛,模樣很虔誠的像是在膜拜什麼東西。

  接著,她張開眼眸,傾身將兩隻手掌貼上岩石,高高地抬起腿,作勢要爬上造景山。

  明明已經打算誰也不理,但見此情景,藍禮央卻不禁開口喚住她。

  「喂、小──小姐!」他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

  「什麼事?」她回過頭,看著他問。

  要跟她說那樣攀爬很危險嗎?不過,如果她怕危險或怕被罵的話,一開始就根本不會這麼做,她也一定不會聽他話;而且,這又關他什麼事?

  「沒……」不想認識這大房子裡的其它人,但也不想當個眼睜睜看著人受傷的壞孩子,講與不講在他心里拉鋸。最後,他還是彆扭又不乾脆地道:「妳在做什麼?」倘若能弄懂她這麼做的原因,或許就可以阻止。

  但是,她會願意告訴他嗎?才這麼想著,就聽她開口道:

  「我在許願。」

  和他顧慮的不同,她理所當然的分享讓他有點意外。

  「許願?」所以才把錢幣丟進水池裡。他在故事書上曾看過這種說法,他相當喜歡看書。「那為什麼要爬上去?」他問。故事書裡沒寫過這個。

  聞言,她把頭轉回去,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因為我想看願望會不會實現。」說完,就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無語看著她危險攀爬的藍禮央,根本不瞭解她話裡的意思,只能提心吊膽的看著她的危險動作。

  結果,這並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接下來的幾天,藍禮央幾乎天天在同一個地方遇見她。

  他其實非常不希望她出現。她總是一爬上去就待到近晚餐時刻,不知道會不會有天真的跌下來。好幾次,他在餐桌上想告訴爺爺這件事,卻又猶豫不決。

  他明明就不想管,但房間的玻璃窗剛好可以看見遠處被主屋擋住一半的山水造景;每次坐在桌前寫功課時,總覺得像是被提醒似的想起她。

  雖然一開始是和他無關的,可是他現在已經知道了,倘若發生了什麼壞事的話,知情的他也會有責任。應該要告訴大人比較好,但是告狀又不是件很好的事,怎麼做好像都有一點不對,所以才不想又在這裡看見她。

  因為無法不在意,他總是像被迫般地在山水造景附近守著。他單純地認為,這樣一來,就算有什麼事情發生,也可以立刻通知大人。

  每次發現她又爬上爬下,就會有很多不好的想像在他腦海中浮出;雖然很想要她別再做那麼危險的事,不過他又不是很認識她──也不想認識,除了告訴她名字,他並沒有和她講過什麼話。

  而且,也不想跟她講。

  直到第五天,她好像終於察覺到底下他的存在,把頭伸出來,對他喊道:

  「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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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9 22:33:53 |只看該作者
  那是他的名字,是她在喊他的名字?藍禮央愣愣地沒有動作,半晌,才抬頭看著上方。

  今天是個有大太陽的晴朗天氣,他的臉被曬得紅通通的;上頭的端木麗則打了一把傘放在肩膀上遮陽。

  她皺眉注視著他,道:

  「你每天坐在那裡,會害我被其它人發現的。」

  藍禮央的汗水滴在衣襟上。

  他並不是自己想坐在這邊的,明明是她害他的;他抿著嘴,有些不高興地想道。但自己故意坐在這裡,的確是為了讓人看見;要是真的有人快點發現就好了。雖然抱著這麼一點希望,可是這裡平常好像根本沒什麼人會來。

  她抬起臉望向遠方,沒頭沒腦地道:

  「你幾年級?」

  「……三年級。」藍禮央有些生氣,講話時稍微用力了點。

  聞言,她轉回視線。

  「原來你比我小,我四年級了。那你就變成家裡年紀最小的人了。」

  比她小……又怎樣!她和他又沒什麼關係,她剛才還那樣喊他名字。

  家裡年紀最小?誰的家?她的還是他的?他的家……已經不在了。不停在心裡反駁她,大太陽照得他有點暈眩,瞇起的眼睛似乎快要看不清任何東西了,於是他低下頭。

  一塊小小的陰影忽然掩住了他,他微怔了下,緩慢地昂起頭,只見女孩將手稍微伸長,用那把小傘替他遮去半邊陽光。

  「今天好熱。」她說,往下看著他的臉。

  她好像總是用那麼直接的眼神看人。

  「……嗯。」他低聲應道。

  剛剛還那麼不高興,但腳邊的傘影遮蓋了毒辣的陽光,也消弭了他負面的情緒。

  這天以後,端木麗好像找到了可以說話的同伴那般,偶爾會跟他說幾句話;他則坐在岩石的邊緣,平均她說五句才願意回一句。

  這有點奇妙的相處,持續到第二個星期。

  一些小小的地方,讓他逐漸明瞭了某些事情。像是她爬到上面,大概是因為只有那裡看得到圍牆外面的道路。

  她是……許什麼願?雖然那的確是和自己沒有關係,但一天一點點在意,連他自己似乎都沒有察覺到他已經慢慢開始想知道她奇特行為的個中緣由。

  連續幾天的艷陽之後,一早就開始下起大雨,還不停地打雷。

  藍禮央坐在教室裡凝望著被雨水濺濕的玻璃窗,不自覺地想著今天端木麗應該不會再出現。爺爺要他開始學習自己回家,以後不會每次都接送他了。於是,放學後,他撐著傘,在回家的路上挺直背脊,用被爺爺糾正過的姿勢,非常注意地邁開腳步。

  回到大房子,站在側門前,他從衣領裡勾出用線掛在脖子上的鑰匙,尚未插入鎖孔,門就突然從裡頭打開來了。

  完全沒給他反應的時間,就見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剛好站在門口的他首當其衝,被那人猛力給撞開。

  他踉蹌了幾步,待站穩後,回頭一看,就見沒撐傘的端木麗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著馬路對面,那裡只有一個正往山下走的女性路人。

  他把視線收了回來,重新看著端木麗,她注視遠方的側面專注得有些奇異,直到那人走遠、不見了蹤影,她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她的髮絲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濕了,髮梢黏貼在臉上,布料暈出深色的痕跡。藍禮央遲疑了一下,雖然不願意,最後還是上前伸長手,將傘撐在她頭頂上。

    她跟自己差不多高。也許,還高自己一點點。

    有些冷的雨水被傘面阻斷了,他看到她好似醒過來一般,緩慢地轉過頭,面無表情地對他道:「禮,我剛剛認錯人了。」 她用童稚的嗓音細聲說,雨水劃過她的面頰。

    語畢,她用力轉過身,大跨步從側門走回大房子。

    藍禮央愣住,隨即回過神。一開始還有點不情願地跟在她身後撐傘,之後她跑了起來,在山水造景那裡撿起早就被淋濕的書包 ,那瞬間似有什麼閃著銀光的東西從書包的外袋裡掉出來,他下意識地彎腰撿起,想要還給她,她卻只是頭也不回地往主屋奔去。

    藍禮央差點脫口叫喚她的名字,突然想起自己不能隨便到主屋去,腳步便硬生生停住。望著她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未久,他低頭看向手裡剛才撿起的東西,那是一個跟他手掌差不多大的圓形物體,由於剛才掉到地上,所以蓋子打開來了。

    是一個很大的、可以蓋起來的表。蓋子裡面貼著張摺過的照片,照片裡,背景明顯是在主屋大門,前排站著很小的時候的三兄妹,後面則是兩個沒見過的大人。

    這兩個大人,是她的爸爸和媽媽吧。是已經不在這間大房子裡的人。

    藍禮央垂下眼,將那個很大的表蓋好,放進口袋。

    那天晚上,爺爺嚴肅地質問他在側門發生的事,那裡裝有監視的機器,拍到了他和小姐,所以爺爺都知道了。

    小姐是不能就這樣隨便跑出門的,因為外面的壞人很多。他低著頭,不能告狀,所以不發一語,只是安靜地聽爺爺告誡,要他以後注意不可以再發生這種情形。

    不知怎地,他突兀地想起大表裡的照片中,只有端木麗露出天真的笑容。

    ……明天就把那個和自己無關的東西還給她。

    晚上,雨依然下個不停。他洗完澡、整理好書包,準備上床睡覺。爺爺每天都要在主屋待到十點半,所以他照著爺爺告訴他的,把大門鎖好,然後是檢查窗戶:爺爺自己有鑰匙,夜歸時可以開門進來。

    在要拉上房間的窗簾時,他不經意地望了外頭一眼,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而已,在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下,他看見遠處有一抹黑影。

    在山水造景底下的那塊草地,有個小小的身影正在晃動。藍禮央心跳得有些快,正想要打電話到主屋告訴爺爺時,忽然間一道閃電把視線所及之處照得好亮好亮。

    只是那麼一瞬,在他因為強光而眨眼之前,那個被照得清清楚楚的身影也映入他眼簾。

    那個……那個是——

    他回過神,已經完全沒有辦法去想是不是會被責罵,立刻轉身跑出房間,拿起掛在鞋櫃上的雨傘就開門奔了出去。

    腳踩踏在水上的聲音啪嗒啪嗒的,濺起的水花弄髒他的睡衣,但他好像沒察覺似地不在意,只是筆直衝向山水造景。

    「喂……喂!」他終於來到那身影面前,並且喚著她。

    「你、你在做什?」他呼吸紊亂,錯愕地看著蹲跪在地上的女孩,雖然她已經全身都濕了,他還是將傘移到她上方替她遮去雨水。

    「……我在找東西。」端木麗低著頭,手掌抵在草地上,像是壓抑著什麼般地說道:「禮走開。」

    找東西?藍禮央想到那個銀色的大表。

    「是有照片的表嗎?我有撿到。」但是放在房間的書桌上。「……我現在帶你去拿。」他道。

    她的肩膀顫了一下,本來撐地的雙手慢慢地握緊成拳。

    看她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藍禮央一時也沒了主意。還是把傘留在這裡,跑回去拿大表來給她?才這麼想著,女孩卻無預警地用力站了起來,轉身就爬上造景假巖。

    藍禮央錯愕又驚訝。

    「喂……小姐!」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看她越爬越高,他放開手中雨傘,跟在她後面。

    現在去找大人來幫忙恐怕來不及了,雨下那麼大,得先讓她下來才行。

    不夠成熟的年紀,混亂的情況,令他只能做出最直接、卻不是最妥當的選擇。

    他甚至開始後悔,如果早一點把小姐的事情告訴爺爺就好了。

    「你走開!不要過來!」

    在前方的女孩回頭怒喊,雨滴打在他臉上,痛痛的。巖壁被雨水淋得濕滑,而他並沒有什麼攀爬高處的經驗,就算巖山大而不陡,但他仍有好幾次感覺自己好像要滑下去了,還是因緊跟在端木麗身後,才勉強穩下來。

    她一定是爬了無數次,把要踩哪裡和抓哪裡最好最穩,全都記下來了。

    終於到達頂端,他四肢撐地,拚命喘氣,待抬起頭來,立刻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在遠處圍牆微弱的光源籠罩之下,可以看見巖山頂端被用淡色漆筆寫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字。從左方邊緣開始,一排一排的,面積廣大而整齊。

    藍禮央貼近臉細看,發現全是同一句話——希望媽媽回家。

    ……他終於知道她許的是什麼願了。

    注視著端木麗趴在岩石上、使勁地用雙手擦掉那些根本擦不掉的字跡,他爬到她身旁。

    「小姐。」

    「你不要管我!」她好像完全不怕痛那般,一直擦一直擦。「就算拚命許願也沒用,就算東西找回來了也沒用,媽媽就是不會來……」

    「你……」藍禮央想要阻止她,於是抓住她的手,卻被她一把甩開。

    她用力抬起臉來,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弄濕她整張面容。   

    「媽媽離家出走的那天,我明明有看到她啊!」她大喊著,混雜著雨聲,表情無比悲痛又難受萬分。

    她激動地越喊越大聲:「我還跟著她走到側門,她只說她要出門一趟的!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她騙人?為什麼媽媽還要跟我說再見?為什麼我是看到媽媽離家出走的人?如果我當時留住她就好了啊!」

    雨勢漸漸變大,兇猛落下的雨水令藍禮央幾乎要睜不開眼。

    「我知道了……先一起下去。」慌亂之中,他只能這麼說。

    「你才不知道!」端木麗用力捶了下巖山,似乎因為覺得他亂講而情緒更加失控。「知道媽媽是離家出走之後我每天都哭,真的好傷心好傷心!你怎麼會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心裡突然有個空空的聲音響起,藍禮央整個人停住動作。

    他不知道嗎?他……他知道啊。

    因為……爸爸媽媽去世的時候,他也很傷心很傷心。

    但是,他為什麼沒有哭?他自問著。

    雨水打得他好冷,彷彿連腦袋也顫抖了起來般。

    就算爺爺再怎麼嚴格,也不會因為他在喪禮上哭泣而責罵他。那個時候,參加喪禮的人都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小聲地討論著,以為他是因不瞭解死亡的意義才沒有哭。

    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永遠見不到了。他為什麼沒有哭?

    「——啊。」

    一聲驚呼讓他彷彿從深海裡醒過來,吵雜的驟雨聲、冰冷的身體將他猛然拉回現實。他看到端木麗好像就要滑下去了,整個人成大字貼伏在巖山邊緣;他趕緊爬上前,正要碰到她的手時,她又滑下去了一些,他趕緊撲過去抓住她的手腕,但自己也有半截身體在外面了。

    結果兩個人一起一點一點地逐漸往下滑動,藍禮央死命挺住。

    低頭看見女孩想要強忍卻又不小心透露出恐懼的臉孔,他用盡全身力量牢牢地抓著她不放。

    有誰?誰快來幫忙?想要喊,卻怕一開口力氣就會跑到。他緊緊閉上眼睛。

    雨聲好吵。在被告知爸爸和媽媽發生意外的那天,好像也是下雨的天氣。爺爺帶他到醫院時,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直看著地板。

    不要死。

    他拼了命的在心裡喊著那三個字。在走出醫院的時候,在看到家裡擺著牌位的時候,在他拿著香對著照片拜拜的時候,在喪禮已經結束了好久、而他甚至已搬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他一直都沒有停止過用力呼喊那三個字。

    但是,爸爸媽媽是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不在他身邊。永遠不會在他面前出現了。

    好像有什麼被埋得很深很深的東西被挖了開來,藍禮央的淚水奪眶而出。

    「禮……你在哭嗎?是我害的嗎?對不起。」

    以為是自己害的,女孩道著歉。聽到她的話,藍禮央才感覺到自己臉上除了冰冷的雨水外,還混雜其它溫熱液體。身體又開始往下滑了,他低喘著對端木麗道:「要掉下去了。」

    「哇!」

    話才一說完,兩人就像坐溜滑梯般順著巖山的斜度,速度飛快地一路跌滑進造景的水池裡。

    「啪沙」一聲濺起大量水花。水池並沒有想像中的深,一觸到底,手牽手的兩人立即拉著對方撐地一起站了起來。

    「咳咳咳、咳——」

    雖然水深只及腰部,不過這樣掉進去當然還是嗆了好幾口水。

    兩人面對面站著,因為害怕而始終緊握著彼此的手,不知是由於恐懼還是寒冷,身體都抖得不停。

    「嗚、嗚……」女孩低垂著頭,肩膀顫抖,哽咽幾聲,而後,昂首對天空放聲大哭起來。

    「嗚……嗚、哇!啊哇——」大概是剛剛的傷心,大概是放下心來,好多好多的情緒,全都堆疊在一起,潰堤了。

    藍禮央的雙眸同樣不停地湧出淚水。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喪禮上一直低著頭,又為什麼一直覺得這大房子裡的一切都離他好遙遠。

    因為他沒有任何真實感,沒有接受爸爸媽媽已經不在的這件事。所以,那個時候他他沒有哭。

    他不願意面對現實,拒絕父母過世之後所帶來的一切變化。

    於是他封閉自己,不想講話,不想認識任何人;在開始新生活後也一直感覺自己站在外面看著別人。

    年幼的藍禮央或許隱隱約約感覺到,父母逝去是個觸碰到就會疼痛的傷口,所以祖父沒有跟他談過,而他也一直隱忍著。他和祖父兩方都在為對方著想,不想使對方傷心難過。

    那些在父母過世之後就被倒進去硬埋起來的東西,現在,卻陰錯陽差地因為端木麗而全被挖了出來。

    藍禮央抬起手背擦拭一直跑出眼眶的淚水,在感覺到眼淚怎麼也無法停止的時候,他直接用細瘦的小手臂遮住臉。

    突然間,他被人緊緊抱住。

    「對不起,對不起,嗚……」

    同樣在哭泣的女孩張開雙手抱緊他,對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危險感到內疚不已,說了好幾次對不起。

    藍禮央只是讓她抱著,因為是男生,所以他覺得自己不能哭出聲音,只能用力地抿住嘴唇流淚。

    兩個同樣失去至親的孩子,就這樣站在水池中相擁而泣,直到檢查房間發現端木麗不見了而出來尋找的藍禮央祖父發現了他們。

    他和端木麗一起生病發高燒,躺在病床上兩天,病好之後被爺爺痛罵一頓,爺爺最後怒吼著:「不懂得保護小姐就不准跟她在一起玩!」然後罰他一天不能吃晚飯,又在他睡覺時悄悄進房看他,但,這全是之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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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學校還好嗎?」

    聽見祖父用英語詢問,正要出門的藍禮央回過頭。

    「嗯。」他點頭應道。

    每天總是目送他出門上學的祖父審視著他的衣著,然後伸出手稍微調整了他的領帶,蒼老但穩厚的嗓音使用正統英式發音,說道:「注意儀容。」

    「知道了。」藍禮央背起書包,用英文道別,隨即開門走出去。

    從國中開始,祖父便規定他在家裡必須用英語對話。祖母是英國人,所以他必須學會這種語言。

    兒時都是父親在教他,現在他就讀的私立中學自然會有英語會話的課程,甚至有七成授課采外語教學,而外籍老師對於他從祖父和父親學習而來的英國腔感到有趣,並沒有強制他更正。學校的制服是仿國外學院的西裝上衣,因此必須打領帶,他在祖父的教導下已經熟悉六種打法,但至少還有四種需要學習。

    今天第一次打溫莎結,還不大習慣。

    在小徑上,他遠遠望見主屋後的一大片空地,那裡已經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了。和端木麗掉進水池的隔天,聽說大少爺——也就是端木麗的大哥,站在山水造景前笑呵呵地說著那山水造景本是風水用意,但家裡的運勢不但沒變好,反而更差;之後就立刻叫工人來把所有東西鏟掉,全部填平。

    由側門步出大房子,從前面大門駛出的黑色轎車剛好停在他面前的路口,等待紅綠燈轉變。

    縱使黑色轎車的玻璃窗貼著隔熱紙,顯得隱密且看不見裡面的人,但藍禮央知道轎車後座坐的是誰。

    他走過馬路,從車前經過。到對面公車站亭等公車時,黑色轎車已經遠遠離去了。

    早上上學時間的公車上總有不少人,他每天要坐約半小時公車到學校,回家時下班放學一起,車流量更大,則要多花十幾分鐘。

    在學校附近的車站下車,走在人行道上,幾輛私家轎車駛過他身邊,然後在校門口放下跟他穿著同樣制服的學生。

    進入學校大門,藍禮央從口袋裡拿出學校發給的卡式學生證,在穿堂設置的機器上貼按一下,電腦便自動記憶他的到校時間。

    上樓到二年級教室,他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掛好書包,然後望著窗外陸續進校的學生。

    這是一所從幼稚園直升的私立完全中學,明明學費昂貴,且入學的名額有限,卻還是讓許多家長趨之若鶩。但如果只是有錢,還不一定能進入就讀,這裡的學生多半是有些家庭背景的。

    「兩個人有伴也好,就上同一所學校吧。」他小學畢業時,端木麗的大哥這麼對祖父說。

    學費不是問題。端木家的大少爺如此爽快說道。祖父一開始似乎是婉拒的,不過後來在大少爺的堅持下,也就同意了。

    因為以前父親也就讀過這所學校。祖父淡淡地說著這個後來願意接受的最大關鍵:他想,那時應該也是當時大房子的主人說那是所好學校才去讀的吧,那個主人把父親當作親人一般看待。

    祖父執意要自己付學費,就如同當初父親就讀的時候一樣,算是答應的唯一條件。

    只是這次學費不需從祖父的薪水裡扣除,因為父親和母親兩人的保險受益人都是他,加上從他出生後父母就幫他存的一筆基金,讓他到長大成人都不需為金錢煩惱。

    早自習鐘聲響起,他拿出課本,看見書包的透明夾層內放著校內鋼琴比賽的報名表。他六歲開始學琴,一直到九歲前,母親都說最喜歡聽他彈鋼琴。

    父母過世之後,他便沒再彈過鋼琴。國一時某天經過音樂教室,看到鋼琴,覺得相當懷念,一時手癢,因而稍微彈了一下,幾年沒碰,果然指法手感完全喪失。

    後來他偶爾會借音樂教室裡的鋼琴來練彈,慢慢地找回感覺,也學練了幾首小時候彈不出來的稍難樂曲。結果,這件事在班會討論要推派鋼琴比賽代表時被同學說了出來。

    每個班都要推派一位同學,然而鑰匙班級裡沒人會彈鋼琴怎麼辦?沒人會去介意這件事,或許是因整個班級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所以一定有人學;又或許是沒有學生會重視這件事,考試成績總是比較重要,校內鋼琴比賽只是場遊戲。因為種種緣故,他成了沒人想要參加的鋼琴比賽的代表。

    他不討厭彈鋼琴,但也沒特別想參加比賽;不過,既然被推派為代表,他就會去練習,因為他不喜歡做事隨隨便便,對任何事都一樣。如果不想要,他會直接說不要,絕不會在答應後又反悔或打混,那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早啊,今天朝會又要頒獎了耶。」隔壁遲到的同學和他打招呼。

    「早。」他轉過頭應道。

    雖然同學都是出身富裕家庭,且是全身名牌、名車接送,而他只是個做公車上下學的普通人,但像是電視劇裡那種被欺負的情節倒是沒有發生過。那樣偏激的存在畢竟是少數,頂多就是問問他問什麼是坐公車,然後說自己從來沒坐過,看起來好像很擠又累。

    如果他的態度不亢不卑,就不會覺得他們無意間說出的話語有其它意思;又因為對他們這些富足的人而言,這不是什麼值得去關心的事,因此基本上很快就會被忘掉。

    另外一個他沒有被欺負的原因,可能是成績的關係。由於他是個優等生,無論師長或同儕會比較容易認同他。

   不過要說仇視他的也不是沒有。

    「哼哼!又考第一名,其實是偷偷在補習吧。」

    要舉行朝會而在走廊排隊時,隔壁班的一個男同學對著他故意用鼻子使勁哼氣。上國中以後,他不曾考過第一名以外的名次,那個和他相同年級的男同學每次都考第二名,所以常常跑來探聽他是不是有去補習,他誠實回答說沒有,唯一在學校外面學的就只有鋼琴,但男同學似乎並不相信。

    他對第一名並無執著,每次考試他都只是盡自己最大的能力,但若真的要跟十分用功唸書的人相比,他想他應該不能算是努力型的;到國二以後,他才確定自己可能是那種比較懂得唸書訣竅的人。

    「領獎同學出列。」

    段考分數計算結束的這個朝會,是頒獎典禮。聽到司儀念道自己班級姓名,藍禮央走出人群到右側等待上台。

    旁邊是三年級的學長姐……端木麗也站在那裡。

     和他並肩站在第一名的位置上,端木麗漂亮的側臉看著前方。

    察覺到他的存在,她緩慢移動視線直視著他;小時候她也習慣這麼直接地看人。

    藍禮央疏遠且禮貌地朝她點了下頭,隨即看向司令台。

    他忽然想起知道入學時才知道高他一個年級的端木麗,其實只大他兩個多月而已。由於學年是以九月來作區隔,夏末出生的端木麗比秋天出生的他就這樣大了一個年級。

    印象中,他第一次上台領獎的時候並沒有看到端木麗,她是從何時開始只要段考成績出來就站在他旁邊的?他甚至連上次什麼時候和她說過話都忘記了。

    水池事件之後,他們曾經要好過一陣子。病先好的她還偷偷到副屋來看他;平常有空時,她也會來找他,至於當時玩什麼說什麼他已沒太多印象了,只隱約記得祖父總是因此而教訓他。

    他明白祖父是不希望再發生像掉進水池那樣的事情,並不是真的不准兩個小朋友一起玩;只是,以祖父的立場來說,因為有了前車之鑒,嚴格提醒是必要的。

    但當她知道每次自己來找他,他都會被口頭訓斥後,端木麗生氣了。

    「禮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記得,那個時候,端木麗看著他、問他這句話時,那表情就像是被欺騙了般的惱悔,也是從那之後,她就再也不來找他了。

    管家孫子和小姐這種像辦家家酒的友誼,就這樣結束了。

    一直到上了國中,他們之間也沒講過什麼話,也許擦身而過或眼神交會時會有微小的接觸,卻再也回不到年幼時那天真單純的友情了。雖然端木麗的大哥並未因為小時候的那件事禁止兩人來往,甚至還認為年齡相近的他們感情還不錯,讓他們一起讀同一所學校,但事實上卻不是那樣的。

    「……二年一班藍禮央,三年二班端木麗……」
   
    聽到司儀叫出自己的名字,他走向前。

    「你在看什麼?」

    身旁友人的問話並未讓她收回視線,端木麗站在教室窗口,遠遠望著對面大樓剛才經過轉角、然後走下樓梯的藍禮央。

    「在看禮。」直到不見他的身影,她才回答。已經國中三年級的端木麗,嗓音已有別於兒時的稚嫩,她的聲音較一般女孩子醇厚,相當特別。

    「禮?」也有著一張標緻臉蛋的友人眨眨眼。「啊,你又在看你家管家爺爺的孫子啊?」

    「嗯。」她點頭。低頭收拾書包,要放學回家了。

    「你在看他什麼?」同班同學的好友又問,朝窗戶採出頭。

    端木麗拿起書包背在肩上。

    「……我想看他會不會看我。」應該是吧。她朝教室門口走去。

    「嗄?」女同學好像聽不懂她繞口令似的話,顯得一頭霧水,隨即趕緊背起書包跟在她身後。

    步出教室,一個同樣是三年級的男生站在走廊上。

    頭髮抓得很有型的男生像是在等待,看見她們兩個,就上前道:「我找她。」

    他用下巴比了比端木麗身旁的女學生。

    「咦?我?」女同學指著自己,相當意外。被那男生示意到旁邊說話,她為難地對端木麗小聲道:「你要等我喔,麗麗。」

    跟著男生移動到大約五步遠的地方,似乎非常不擅長和異性相處的女同學緊張又不安地頻頻回首。

    那並不是很遠的距離,男生也沒特別壓低聲音,讓端木麗可以清楚地聽見男生對好友說出「我喜歡你」的四個字告白。

    友人先是呆傻,然後害羞地低下頭,再很快地說了句對不起,男生立刻一臉無趣和不爽地轉身,褲子上違反校規的鎖鏈隨著動作晃了一圈。

    「嘖。」離開前還不屑地咋了舌。

    端木麗可以感覺到男生經過自己時射過來的尖銳眼神,但是她沒有去理會。

    「我、我嚇了一跳。」臉紅得像熟透蘋果的女同學回到她身邊,吶吶地說道。

    端木麗等好友走過來後,繼續邁開步伐往前走。

    「那個人上星期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她說。當然也被她拒絕了,一個連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啊?」女同學驚訝地睜大眼,隨即天真道:「是……是這樣啊……他喜歡上一個人的速度好快喔。」

    「我覺得不是那樣。」那也不是喜歡。端木麗走下樓梯。

    「咦?不是嗎?」女同學困惑了。

    「嗯,不是。」端木麗非常肯定地回答。下樓繞到教師辦公室,她打開書包,把一張填好的比賽表格放在導師桌上。

    「咦?你要參加鋼琴比賽啊?」女同學好奇道。「之前班會時都沒有人舉手耶,你怎麼突然想要參加了?」

    「……因為禮參加了。」端木麗回答道。昨天音樂老師請她幫忙整理報名表時她看到的,由於報名即將截止,她於是馬上跟老師要了表格。

    「啊?」女同學和她一起走出辦公室,猶豫了下,問:「麗麗……你是不是討厭他啊?」

    端木麗停住腳步。

    「為什麼?」她轉頭看著好友。

    「什麼為什麼?」女同學一臉茫然。

    「為什麼會說我討厭禮?」端木麗瞅住她。

    「因為、因為你故意要和他比賽。而且你也好像故意和他一樣一直考第一名,很像是特別針對他……」女同學說出自己的感覺。

    「不是那樣的。」端木麗這麼說,但也只說了這句。

    步出校門,她找到自己家司機的車。

    「啊。」身旁的女同學似乎看到了什麼,驚呼了一聲,隨即用手掩住嘴。

    「有、有人來接我了。麗麗,明天見!」她道別後,開心地跑離。

    端木麗望見不遠處有一個將近四十歲的高大男人,戴著墨鏡靠在一輛銀藍色的車子旁,好友直直地往那人奔去,高興地紅了雙頰。

    個性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友人,是在三年級時因考試成績分組而同班,又因為兩人的姓氏都是特別的複姓,所以女同學便說想要和她成為好朋友。

    她不是第一次看見那個男人來接走友人了,甚至友人書包裡面也擺有那個男人的照片。

    端木麗坐上自己家的車,司機轉動方向盤,將車子駛進道路。

    沒開多遠,她就在每天經過的公車站看見藍禮央在等車。

    如果可以邀他一起回家的話,她會。

    但是不行。

    藍禮央來他們家的時候,媽媽剛離家出走沒多久,爸爸也不在,她非常地傷心,雖然那時候年紀還小,可她清楚地知道,不能跟兩個哥哥提起媽媽。

    因為,他們家曾經有兩個媽媽。

    在沒有辦法跟任何人傾訴的狀況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藍禮央便成為當時她唯一能夠說話的對象;雖然他好像很難接近,又老是對她愛理不理,卻是那種即使在大太陽底下也會陪著她的人;她知道他雖然有點冷淡又凶,其實是個內心溫柔的人。

    所以。她才不想他因為她而被責罵。

    兩人抱在一起哭的時候,她真的有種溫暖又依賴的強烈心情;但是當知道自己每次都害他被罵之後,她好懊悔,並且生自己的氣。

    她不能再給他添麻煩,所以她忍著不再去找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兩人小時純真的友誼;知道上國中讀同一所學校,本來想,在學校兩人應該就可以說話了,但當看見他時,她卻感覺記憶中那麼近的距離彷彿一下子被拉得好遠,變得完全不知該如何相處了。

    就這樣,在家裡時不知道該怎麼辦,連在學校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如果當時她沒有闖禍的話,他們不會變得親近;但也是因為她闖了那個禍,讓她只能用眼神對他傳達心意。

    端木麗望著街景。

    回到家,她在主屋前下車,對即將要退休的司機伯伯道謝,然後拿著書包進門。

    「小姐,您回來了。」年近七十的管家已經在門口等候。

    「我回來了。」端木麗點點頭。管家爺爺從她祖父那一代就一直在他們家了,她小時候還喊管家爺爺的妻子叫管家奶奶;長大一點以後,始終覺得讓長者對自己使用敬語實在不妥當,但是管家爺爺又總說這是規矩,不可廢,甚至連大哥都拿他沒轍。

    管家爺爺表面上相當紳士,卻是個一絲不苟又嚴守分際的人。

    察覺管家上前一步,似乎有意要替她拿書包,她手一抱,把書包護在胸前。雖然從小生長在富裕的環境,但顯然和她成長後學習的倫理常識有所衝突,尤其要讓從小代替雙親照顧她到大的長輩服侍自己這一點。

    老管家姿態優雅且不著痕跡地收勢,同時對她開口道:「二少爺回來了。」她一頓。

    「……咦?」二哥前年出國讀大學,現在又不是寒暑假期間,怎麼會突然回家?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她急急走進客廳,就見到兩位兄長佇立在落地窗前,彼此站得相當靠近。

    端木家的兄妹感情不好……是事實,也不是。

    正確地說,是兄弟兩人感情不好。

    從小到大,端木麗從沒見過同年齡的兩位兄長在一起玩過,當他們同在一個場合時,總會呈現一種緊張氣氛。

    她凝視著兩位兄長,覺得氣氛又變得僵硬了。

    「來得正好。」老是笑得像天塌下來只會砸死全地球人卻不會砸到他的大哥,一發現她站在客廳門口就笑道:「我們正在討論你的事呢。」

    「……什麼?」端木麗瞅著他,然後看見一臉冷淡的二哥繞過大哥身邊,朝她走來。

    「就關於你留學的事。」大哥說道。

    二哥經過她身旁,開啟他那優美的嘴唇,對她低聲說:「你自己決定就好。」接著便越過她直接上樓。

    她目送二哥回房後,轉回視線,見大哥依然面帶微笑,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什麼留學?」她問兄長。

    端木大哥走到沙發旁坐下,端起茶杯,先品嚐剛泡好的美味紅茶。

    「你國三了,馬上就要上高中,也該是要考慮的時候。看以後是要像伶一樣出國,或是像我一樣都不出去也可以,我不會逼你;但是早點告訴你,你就可以有充分時間好好想想。」

    伶是二哥的名字。

    「我知道了。」她會想的。她停頓了下,問:「你只是因為這個就把二哥叫回來?」

    他笑。

    「我跟他說家裡有很重要的事。我覺得這很重要啊。」

    ……大哥從以前有很喜歡故意惹二哥。雖然她和他們只有五歲的差距,但就像她不能提起爸爸媽媽的事一樣,她偶爾也覺得和大哥二哥有種距離感。

    大哥絕對不是不疼她,二哥也沒有對她不好,只是,如果有天世界要毀滅了,大哥會要她上唯一的救命逃生船,他自己則會跟二哥留在無人島上互相等著對方先死。

    端木麗離開客廳,緩慢地走上樓梯。

    懂事之後,她心裡非常清楚明白自己的家庭絕對不是一般正常的家庭。也由於這樣,讓她不善於發展人際關係。小學四年級那年,因為媽媽離家出走,整個家分裂了,爸爸自此出國不歸;她明明有父母,卻跟沒父母一樣,她只想著要他們回來。

    上國中後,她逐漸理解家裡那樣複雜的過去,以及最終離散的結果,在在都影響了她;於是,她變得沉默、低調,現在唯一的朋友也是因對方主動來接近她。

    她無法放下小時候和藍禮央那段短暫的友誼。

    那是很單純的,真誠的,小小的友情。

    進到自己房間,她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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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9 22:35:03 |只看該作者
書桌上的書本放得亂七八糟;她不像禮那樣聰明,以前在學校的成績排名大多在十名上下,後來為了要考到第一名,她總是非常用功地唸書。

    大哥老笑她用功到可以說是用力了,考試期間甚至連床上都會堆滿講義和自修。雖然現在都已考完且頒發名次了,桌面還是被一堆書本佔領。

    將今天領的獎狀放進抽屜裡,聽到外面有灑水的聲音,她走到窗邊,稍微打開玻璃窗,往樓下瞧去。

    只見藍禮央站在滿是美麗顏色的庭園之中,正拿著水管對花卉澆水。

    他還穿著制服襯衫,僅挽起袖子。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看他做這種事了。小時候他還只是撿撿垃圾,現在照顧植物、清理水池,幾乎都是他的工作了。

    她也知道管家爺爺好像教了他一些東西。

    端木麗想著:不是有灑水器嗎?園丁呢?不過,這些事情是不會有人告訴她的,問大哥或管家爺爺,他們總是回問::「問這個做什麼?」或「您不用擔心。」即使如此,她還是感覺到家裡的人漸漸變少了。

    一些熟面孔都不在了。

    端木麗搬張椅子坐在窗邊,心想自己一直看著藍禮央,不知他會不會突然抬頭看上來;就像在學校時一樣,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用眼神傳遞心意。

    但要用眼睛發出聲音或電波畢竟是不可能辦到的,更何況她曉得他一做起事來就很認真,不會注意到別的地方。把酸痛的眼睛埋進肘窩,她想起剛才大哥提到的出國留學的事。

    大哥說他不會逼她,而且時間還很早。出國留學好不好她不知道,只是覺得現在她並不想離開這裡;但是,她留下來的意義又是什麼?爸爸媽媽和二哥都不在了,大哥有一定會笑著送她上飛機,所以她走或不走有什麼差別?如果有人會不捨她離開,或許她就不會這麼想了。

    趴在窗邊凝視著樓下的藍禮央,許久,她伸手從床上拿起一個布做的骰子,那是國一時的勞作,雖然做得歪七扭八,但好歹是自己一針一線縫的。

    心裡不怎麼認真地想著;若擲到奇數,就去找藍禮央講話。

    一丟,結果是四點。有些失望的同時,又好像感覺有點慶幸,因為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也不知道怎麼與他聊天;有一半真心是真的想要跟他交談,又有一半真心是真的不想要和他說話。

    所以,慶幸完又開始覺得失落了。那再一次,三戰兩勝,只要擲到兩次奇數,就下樓去找藍禮央。

    這麼想著,一丟,是二點。她望著地上的骰子半晌;這回反應快了些,又跟自己說道:那五戰三勝,擲三次奇數就去,丟第三次,又是四點。

    不管丟幾回,最後都是事與願違。她抿著嘴唇,不知何時變得異常認真起來,這回決定前面全部作廢,不要再變換條件,而且是最後最後一次!擲到偶數就——結果丟出的是一點。

    ……這一定是上天要她不要跟他說話。拿起骰子,端木麗站在窗邊,這時才發現藍禮央早已不在庭院裡了,她怔了一會兒,想著剛才那麼專心執著的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麼!

    轉身想要把骰子放回原位時,一不留心,手臂稍稍撞到窗框,由於沒拿緊,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布骰子滾掉出窗外。

    「啊。」她空手不動的愣住幾秒,之後回過神,轉身離房下樓。

    來到主屋側邊的庭園,她依照窗口角度,彎身找尋掉落的骰子,明明是個明顯不過的物體,卻沒辦法馬上找著。

    指尖輕輕撥開的樹葉,帶著充分濕潤的觸感,因為禮剛在這裡澆過水……

    「小姐。」

    有人在背後喚她。她心一跳,停住動作。

    就算兩人已經很久沒交談了,她還是認得那副嗓音。端木麗站直身,緩慢轉過頭,看見剛剛還以為已經不在的藍禮央站在自己身後,手裡拿著她的那個布骰子。

    她盯住那布骰子,直到藍禮央啟唇道:「這是您的?」

    他跟她說話了,但,怎麼會是用敬語?呃……什麼時候開始用的?上次和他說話是什麼時候?她的腦袋被這些問題迅速填滿,被動回答道:「是……是我掉的。」忽然想到在家裡不能這麼明目張膽的和他交談,要不然會害他被管家爺爺責罵。

    他會用敬語,應該是管家爺爺交代的吧?她立刻伸出手指貼著自己嘴唇,板著面孔小聲警示:「噓。」

    「……什麼?」他疑惑不解。

    她的話像是對他造成奇怪的謎團和誤導,雖然想要說明清楚卻又不能馬上說明,因為心裡老想著不要他為了和她說話而被罵,她往後退了一大步,像是非常不想要他接近自己。

    她看見他收起困惑的表情,態度變得疏遠而淡漠。

    「如果您不想要我靠近的話……」他將那個布骰子放在草地上,隨即轉身離去。

    「啊!」不是那樣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望著他走離的背影,她想要解釋,卻又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

    最後,她只能上前拿起他放在草地上的布骰子。

    回到自己房間,她坐在床沿,看著手中的布骰子好半天;之後,她把骰子用透明的袋子裝起來,打了個紅色緞帶,放在書桌旁的木櫃上。

    明天就要鋼琴比賽了。

    因為家裡沒有鋼琴,所以藍禮央都是在學校的音樂教室練彈。他並未選擇技巧華麗艱澀的曲子,而是挑了首中等程度且自己喜歡的樂曲。

    明明是首很好聽的曲子,而他也相當喜愛,甚至已把音符記在腦海裡,但不知為什麼,即使可以無差錯一路順暢到底地彈完整首樂曲,他卻沒有那種進入狀況的感覺。

    自從知道端木麗也報名參加比賽後,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困擾著。

    彈罷最後一小節,藍禮央放下手。

    垂眸注視著黑白分明的鍵盤,他吐出一口氣。

    「三年級有個超漂亮的學姐,跟你一樣常常考第一名的那個,她也參加比賽了耶!還是最後一天交的報名表,有人在說終於可以看見你們兩個比出高下了。鋼琴比賽好像變得有趣了一點。」

    前幾天,班上某個男同學興致昂揚地這麼對他說道。容貌出眾的端木麗算是學校滿有名的人物,他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在討論她。

    比出高下?他從來沒想過要和端木麗比較什麼。雖然他並未刻意隱瞞,但至今同學間尚沒有人知曉他和端木家的關係。

    「你們兩個老是考第一名,老師們都在說如果你們同年級的話,應該是競爭很激烈的對手。音樂老師好像問了那個學姐為什麼突然想要參加鋼琴比賽,聽說她回答是因為你有參加耶!」男同學一臉神奇地說著。

    「果然學姐也很想和你比出高下。不過,她這麼針對你,你是不是認識那個學姐啊?她真的好漂亮,如果你認識她的話,介紹讓我們認識一下……」
   
    男同學的殷切期待他並沒有接收到,只是從那天開始他就無法專心練彈。他不知道同學說的是真是假,卻僅想到端木麗之前在庭院時那明顯排斥他的舉動。

    她那和兒時已不同的嗓音讓他覺得相當陌生,因為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交談了。不准和她說話,也不能接近她……她會這樣,大概是因為討厭他吧。

    雖然不曉得是什麼原因,但如果不是討厭他,她又怎麼會是這種態度?懷抱著不確定的疑問,當天稍後他借鋼琴時遇到音樂老師,音樂老師拍著他的肩膀笑說期待他和端木麗的表現,他從老師的話裡得到了證實。

    端木麗是真的因為他參加了比賽才臨時決定參加,甚至與他選了同一首曲子。

    主屋裡偶爾會傳來鋼琴聲,這是他從小就知道的事,所以端木麗會彈鋼琴他並不意外,只是,原來這一陣子鋼琴聲變得頻繁是因為這樣的理由;當他發現她彈奏的是他所選擇的樂曲時,也曾經疑惑:為什麼要因為他而參加?為什麼故意和他選同一首比賽曲?如果不是討厭他的話,應該不會針對他到這樣的地步。

    他抬眸,黑得發亮的琴身映照出他的臉容。小時候,她也是突然間就不和他說話了,雖然明白年幼的友誼早已煙消雲散,卻沒想到自己會被她討厭到這種程度。

    手指重新放上琴鍵,藍禮央流暢地彈奏起來。直到放學回家,他連一次滿意的完全演奏都沒有。

    那天,大房子裡的琴聲一直持續到就寢時間的前一刻。

    翌日。

    比賽是在上午進行,藍禮央和其他參加比賽的選手依照抽籤號碼順序坐在禮堂後台。

    端木麗就坐在他的右後方,雙膝上放著樂譜,她低頭複習音符,手指在樂譜上無聲地彈著,及時都要上台了,仍打算努力到最後一刻。

    端木麗開始考第一名以後,祖父曾經跟他提過——小姐不算是個聰慧的孩子,卻十分懂得勤能補拙的道理。

    她是那種,不管做任何事都會非常認真的個性。

    藍禮央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曾在驟雨冷夜裡的岩石山上看到的那密密麻麻的字跡;他意外地完全能理解和體會端木麗的認真拚命可以到何種令人吃驚的程度。

    司儀喊著他的名字,藍禮央起身,走出後台,來到大禮堂中間的平台式鋼琴前。他對著觀眾席鞠躬,隨即在彈奏者的位子落座。

    輕吸一口氣,他雙手放上琴鍵,沒有猶豫,利落地彈下音符。

    清脆的琴聲從他指尖流瀉而出,迴盪在整座大禮堂中。

    他喜歡這首曲子,節奏優雅緩慢,總是可以不慌不忙地彈奏它。藍禮央將精神集中在樂曲上面,什麼也不去想,無奈卻一如之前練琴時那般,完全做不到;雖然音律順利地進行著,但腦袋裡卻像是一直有雜音出現。

    他已經盡自己所能的完整練習過了,是因為不討厭彈鋼琴,所以才會坐在這裡,他只想好好地彈完、做好這件事。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和誰爭高下,或想把誰比下去。

    明明是首從容不迫的曲子,卻令他額間泌出一層極薄的汗意。

    為使自己專心,他閉上眼睛,想用耳朵感覺音樂;僅僅只是一秒,他腦海裡閃過端木麗的臉容。

    他一怔,張開雙眸,手指在一瞬間停頓。

    只是眨眼間的事而已,他的節奏慢了半拍。雖然之後立刻就修正了,一般人應該聽不出來,但直到彈畢結束下台、所有參加比賽的同學都演奏完畢,他都還在因為這個意外的失誤而陷入沉思。

    評審計分,名次很快地列出。

    這次的校內鋼琴比賽本來就不是什麼水準很高的比賽,但學鋼琴好幾年的人不在少數,第一、二名都是將高難度技巧曲子彈得流暢的學生,至於第三名,則是選曲不難、彈奏無缺點的端木麗。

    「你輸啦!果然還是學姐比較厲害!」

    回到教室,想要認識端木麗的男同學跑來虧他。他並不在意。

    他絕不是要和她競爭才上台,他對名次也真的沒什麼執著。即使如此,那個失誤卻是他完全沒有預想到的。

    放學回家時,由於他是值日生,必須檢查打掃,所以留晚了一點。將窗戶關好後,他離開教室,常常的走廊上已經沒有什麼人,轉彎來到樓梯間,正要下去時,卻看見有個人站在不遠的窗口處。

    宛如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佇立在下半層樓梯間的端木麗,美麗的眼眸始終盯著樓梯和走廊的連接處。

    也因此,被她視線捕捉住的藍禮央不禁停住腳步。

    「……我在等你,禮。」她的第一句話就解開他的疑問。

    「今天比賽的時候,你怎麼會彈錯?」背著書包的端木麗手裡還拿著鋼琴比賽第三名的小獎盃。

    在大房子時那樣拒絕和他交談,現在卻又在這裡等著他問問題,她就這麼看重和他比賽的結果?即使討厭他,也要來問清楚?但,她卻又那般熟悉地喚著他的名字。藍禮央無法理解,也未立刻回答。

    端木麗僅是瞅著他,又道:「老師說,這首曲子你彈得很熟了,老師也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出錯,也許是你太緊張了。」

    他看著她,片刻,啟唇道:「……不是。」他只是在彈奏時分神了下。

    聞言,她低語一句:「是嗎……」然後又昂起臉來。
   
    「那……」

    她好像想說什麼,藍禮央卻同時對她開口:「我並不想和誰競爭或做比較。」尤其是她。

    「……咦?」她抬頭看著她。

    和她相隔著一層樓梯,他佇立在高處,垂眸俯視著她,道:「我從來沒有把誰當成競爭對手,也不曾有過任何想要和誰比較的意思。我不想和您比賽。」所以,不要用這種特別針對他的方式,讓他理解她有多麼敵視他。他……並沒有把她當敵人。

    端木麗站在樓梯下面,直看著他。

    「……你說什麼?」她先是露出有些奇異的眼神,而後,想到了什麼般,道:「難道禮是故意彈錯?鋼琴比賽,你是故意輸給我?」

    藍禮央微怔。沒想到自己的話會讓她起這種聯想。

    「不是。」他真的是因沒辦法專心才彈錯,雖然當時腦中的確閃過她的臉容,但分神是事實,卻跟分神的內容無關。

    「你剛不是說不想和我比嗎?」她一手拿著獎盃,一手在身側握著拳頭,臉上的神情複雜。「你是因為我也參加比賽所以才彈錯的?」她問。

    藍禮央一時無語。得知她是針對他才去參加比賽後,他的確被困擾住了,但是那個失誤完全是自己的責任。

    「不是那樣的。」他認真道。

    但是,她似乎沒辦法相信他的話。端木麗注視著他,直到她那被擾亂的情緒變得深沉而清冷。

    「是不是因為我是小姐,所以你才這麼做?」她低聲問。

    不是。藍禮央剛想要否認,就見提問的端木麗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下樓的腳步聲迅速遠去,藍禮央佇立原地,回想著自己說過的話,不曉得從哪裡開始、又為什麼會造成她這樣的誤解。

    回到大房子,他在置放垃圾的地方看見那個鋼琴比賽第三名的獎盃,就那樣被丟棄了。

    那是國中生的藍禮央最後一次和國中生的端木麗說話。

    之後,兩人各懷交錯的心情和想法升上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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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藍禮央,你真的不考慮看看?你家裡只有爺爺是嗎?老師可以去跟你爺爺談談。」

    站在辦公室內,面對導師的好意,背著書包的藍禮央僅道:「謝謝老師,不過我真的沒有打算跳級,所以不用做跳級測驗。」

    「可是你從國中到現在成績一直都很好啊,為什麼不試試看呢?不然那……出國呢?我們學校有很多學生高中一畢業就出國了,他們是家裡很有錢早就決定了,但是你不一樣,憑你的成績,你可以拿到獎學金,真的可以考慮一下。」導師說道。

    「我並不想出國。」藍禮央回答道。進入變聲期的聲音有點沙啞。

    導師聽了,一臉可惜,最後還是對他說他才高一,還有時間考慮,然後塞給他幾份獎學金及留學申請參考,這才放他走。

    藍禮央敬禮之後離開辦公室。放學時間,同學紛紛離開學校,不少轎車在外面等著接人,他一如往常地走到校門斜對面的公車站牌處。

    和擁擠的下班人潮一起搖晃了四十分鐘,在大房子附近的站下車,也如同過去的每一天那樣,由側門進入。

    夏天剛過,初秋的傍晚氣溫逐漸轉涼,天空也比較早暗下來;偌大的主屋,遠遠看去只有兩、三個地方的燈是亮著的,和小時候一到夜晚就燈火通明的景象不同,感覺冷冷清清的。

    大門剛好開啟,銀灰色轎車緩慢駛入,那是端木麗大哥的車子。

    自從司機退休之後,都是端木麗的大哥接送她上下學,端木麗的大哥若是沒空,就似乎是坐她國中以來的好友的便車。

    藍禮央收回視線,打開副屋的門,只有他一個人。祖父大都在六點半回到副屋,七點半煮好晚餐端上桌和他一起共享,向來非常地準時,沒有一天例外過;而他總是利用這空檔寫作業或讀書。

    和國中是不同,高中比較晚放學,所以他只有在週末假日時能幫忙處理大房子那邊的事情。

    整理正門庭院的園丁和另外一位打掃的叔叔四年前就已經離開,似乎是被辭退的。

    其他像是洗碗、清潔的傭人,也陸續因為相同原因走了好幾個;由於在這裡相當被善待的緣故,離去時他們並沒有太多埋怨,倒是很擔心端木家的狀況。

    這幾年大房子裡的人越來越少,似乎只剩下身為管家的祖父、一名廚師,還有一個鐘點女傭。

    也因此,祖父的工作越來越繁重。

    雖然祖父並沒有對他說明狀況,但藍禮央的確從祖父勞累的臉龐看出了一些跡象。

    壁鐘的時針指著晚上六點半,祖父從主屋回來了。藍禮央在房內聽見開門的聲響,便起身走到客廳,平常總是很快進廚房的祖父,今天卻低著頭坐在沙發上。

    「禮央……咳咳……」

    困難地喚著他的名字,藍禮央看見祖父撫著胸口,嘴唇顫抖,露出十分難受的表情,在喃喃說著胸口疼痛之類不成句的單詞之後,身體頹然倒下。

    「爺爺!」藍禮央迅速上前扶住他,並且當機立斷拿起電話,打算叫救護車。

    不料卻被祖父抓住手,阻止道:「千萬別……讓少爺……小……姐知道……」

    由於祖父的表情相當堅持,也始終不肯放手讓他打電話,藍禮央只好將他的手臂架上自己肩膀,走出大房子後招計程車。

    在醫院檢查之後,藍禮央發現從兩年前祖父的心臟就出現了些問題,這次引發肺積水,心跳數甚至高達一分鐘近一百七十下。由於狀況嚴重,必須留院觀察。

    不可能不讓少爺小姐知道的,至少不可能不讓少爺知道。待祖父狀況穩定下來,藍禮央打電話給端木麗的大哥,將情況概略告知;但因顧及到祖父的意願,他只說祖父身體不舒服要休息幾天,並沒有仔細說明病況。

    已經超過六十五歲的祖父原本早該退休養老,但上一任主人,也就是端木麗的父母,丟下三個孩子,一個移居國外,一個離家出走,看著少爺小姐出生成長的祖父,當然不可能就那樣離開。

    如果不是因為端木家,或許祖父會在父親發生意外過世之前跟他們一同生活;雖然是這樣,但祖父並未因此而對大房子裡的人有所怨恨。

    父親在世時,常說祖父的家人不只有他們;雖然祖父跟另外一邊的家人比較常在一起,但是感情的濃度卻是一樣的。藍禮央聽聞過祖父年輕時的事,當時週遭親戚對異國婚姻存有偏見,所以祖父似乎是和家裡鬧翻,放棄留學未完成的學業,和祖母私奔結婚去了。

    藍禮央實在很難想像這麼嚴謹注重禮儀的祖父竟曾有過這麼瘋狂熱烈的過去。失去家庭支援的現實狀況相當殘酷,幸好在窮途末路時遇上端木家的老主人,給了他們能夠溫飽的工作和住所,讓他學習正統的西式禮儀和各種知識,成為一個無人能及的稱職管家。

    不論出席任何場合,那完美的禮節和儀態,都是端木家的門面以及驕傲,端木家對祖父而言可說是恩同再造。祖母得病的那幾年,端木家也伸出了援手,甚至從國外請來認識的醫生醫治;祖母病逝之後,還替她辦了隆重莊嚴的喪禮。

    雖說是服務四十年以上,但會為傭人做到這種程度的絕不會是多數。
  
    他能夠明白祖父離不開端木家的理由,記憶裡的父母一直都很快樂幸福;從父母的談話裡即能得知,在成年之前,祖父對父親絕對是盡責的,所以也就沒有任何理由去抱怨和不滿。但祖父畢竟年紀大了,小時候看起來像是巨人的存在,在他開始成長之後,已能逐漸感覺到那無法停止的衰老;再加上大房子裡的人越來越少,他不想讓祖父太過操勞,所以總是一有時間就幫忙處理雜事。

    他不跳級,不打算出國,是考慮到年邁祖父的關係。他有必須照顧的親人,所以對那些事沒有任何意思,但他不會說出來,因為那是他的決定和選擇。

    在病床旁陪伴到天亮,藍禮央又打了通電話,這次是打給學校請假。

    之後,端木麗的大哥來了;明明沒有透露祖父是在哪間醫院,他卻還是有辦法找到。如果不是由於直接推測在最近的醫院,多半是有認識的熟人在這家醫院。

    由於祖父還在昏迷當中,端木麗的大哥並沒有待多久,只笑著說不用煩惱醫藥費,隨即走了。

    當天下午,藍禮央的祖父清醒過來,但整個人卻十分虛弱,身上掛著點滴和量測心跳的機器,和平常高雅嚴格又端正不苟的模樣大不相同,就只是一個孱弱的老者。

    整整兩天,藍禮央除了回大房子拿需要的東西,一直都沒有離開過病房。

    祖父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即便是連下床都無法獨自做到,藍禮央的祖父還是心心唸唸大房子的事情,喃語著想要快點出院。但當知道這根本無法辦到之後,他轉而開口趕自己的孫子,要藍禮央回學校,別把時間浪費在他這個老人身上。

    藍禮央硬是多留了一天,最後在無法動搖祖父堅持的情況下,只好離開醫院。

    第四日,早晨他出門上學時,敏感地察覺到庭院的落葉堆積了起來;前庭那已很久沒噴過水的噴水池上面還長著青苔。到學校補上課業進度,放學後,他帶著跟同學借來的筆記到醫院探望祖父,待沒兩個小時又被趕回家。

    隔天也是同樣的情況,庭院裡越積越多的枯葉、一心想要回大房子的祖父,讓藍禮央覺得這些事不斷在糾纏著自己。

    次日,天尚未全亮,他起了個大早,穿著端正的學校制服,來到主屋。

    要進入主屋,要穿正裝。祖父總是這樣說。

    雖然他沒有像祖父那樣專業筆挺的西服,但制服也是正裝的一種。

    向廚師及女傭請教過房間位置,以及祖父平常做的事後,他先用熨斗熨燙報紙和餐巾。他從祖父那裡知曉燙好的報紙在看的時候不會讓油墨弄髒手,卻是第一次實際做這件事。燙報紙是一件感覺起來好像不難、實際上做來卻仍需要小心拿捏的工作,將處理好的報紙在固定位置上放妥,待腕表的時間一到,他上到二樓,在門前未遲疑太久,曲起手指敲了下去。

    扣扣扣。三下。

    若是裡面沒有回應,就在心裡默數到十,然後再敲三下。這也是從祖父那裡學來的。或許是以自己的職業為傲,從小,祖父就常跟他聊一些關於管家的工作細節。

    沒讓他敲第二次,房間門從裡面打了開來。端木麗的大哥看見他,先是挑起眉頭,隨即笑了。

    「有趣。」甚至沒多問什麼;說出那兩字感想後,青年打個呵欠,直接道:「我今天大學沒課,所以不用叫我。那邊那個要叫一下。」他指著斜對面的房間交代後,便關上門。

    藍禮央轉過身,佇立在那扇門前面;這次,他遲疑了幾分鐘,最後才終於抬起手敲門。

    敲了三下,又第二次的三下,裡面始終沒有動靜;就在他考慮著要不要請女傭上來時,房間門終於開了。

    穿著睡衣的端木麗睡眼惺忪地站在那裡。

    「管家爺……」她揉著眼睛,在看清楚門口站的人是誰之後,她先是僵住動作,跟著,她緩慢地將自己的手伸向房門,表情僵硬地把門用力往前壓上。

    厚實的桃木門板「砰地」地他面前關起,刮起的風甚至吹動他額前的發。

    「……小姐,起床了。」藍禮央對著門板說道,然後聽見裡面傳來東西翻倒的聲音。

    心想這樣應該是確定起床了。藍禮央回到樓下,將銀製的刀叉湯匙以及剛燙好的餐巾——擺上餐桌。他每天和身為管家的祖父一同用餐,一般西餐餐具的擺法和禮儀早已耳熟能詳。

    待端木麗下樓到餐廳,他拉開椅子,等候她入坐。

    「禮……你這樣是在做什麼?」站在餐桌旁的端木麗已經穿好制服,儀容整齊地問他。

    藍禮央望著她,道:「祖父一直掛念著工作,所以我想做些事讓他放心。如果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正確,請告訴我,我會記起來。」他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這樣了。

    端木麗聞言,即道:「管家爺爺究竟是怎麼了?這麼多天沒來。我問大哥,大哥也只說管家爺爺有事請假,什麼都沒跟我講。」

    原來她不曉得。藍禮央思量了下,道:「祖父生病了。」他不想說謊。

    「生病?」她顯然相當驚訝,問:「嚴不嚴重?在哪家醫院?」

    她毫不隱藏的關懷,令原本有意隔出距離的藍禮央不覺放軟態度。

    「現在已經沒事了。」他道。

    「是嗎……」似乎察覺他一直在等她入座,端木麗稍微猶豫了下,最後還是上前坐下,跟著抬起頭對他說道:「我想去探望管家爺爺,告訴我醫院在哪裡。」

    「……抱歉,不行。」他淡淡地道。

    他的回答明顯教她愣住了。

    「為什麼?」

    「祖父不會希望勞煩小姐的。」事實上,祖父連看到他去都會趕他走。若知道他把病情透露給小姐知道,一定會不高興的。

    「可是——」

    藍禮央將廚師剛做好的早餐擺上桌面,這個舉動恰巧打斷她的話,她看似還想說些什麼,最後卻是抿住嘴。他把杯子倒滿新鮮果汁,左手臂上搭著平整的餐巾,動作優雅好看。

    藍禮央在這之前未曾做過相同的事,但從小就被嚴格教導的儀態,以及身為管家的祖父即使是在他面前也絲毫不放鬆的專業舉止,日復一日地看,也令得他自然而然且不自覺地呈現在自己的肢體動作上。

    默默站在一旁,待端木麗用完早餐,他俐落地稍作收拾,然後在端木麗離開主屋時,背著書包走在她身後,一路送她到大門口。

    從主屋到大門只是短短一段路,但端木麗卻有好幾次想要回頭,又猶豫地忍住。始終和她保持距離的藍禮央心想,或許是他的存在讓她如此,她一直都不大喜歡他,從以前就是。

    雖然自己只是想讓祖父放心才做這些事,或許從明天開始除了非到必要的情況,應該盡量避開她。

    來到大門口,一輛銀藍色轎車已停在那裡。車子前座有人探出頭來。

    「麗麗早安。」漂亮女孩笑著道早,在發現藍禮央時,她眨了一下眼。

    那是端木麗從國中時期就要好的同學兼友人。藍禮央知道最近端木麗經常搭友人的車上下學,為配合友人的時間,所以比以往晚些出門。

    端木麗佇立在車旁,並沒有立刻開門上車,沉默幾秒後,背對著藍禮央啟唇道:「坐公車的話可能上學會遲到。」

    的確,他平常坐的那班公車已經開走了;但,她怎麼會知道?藍禮央注視她握著車門手把的背影,不知她有何用意。

    「是嗎?」前座的端木麗好友很友善,先是望向端木麗,隨即好心地道:「你是禮吧?一起上來吧,不然要遲到了。」

    沒想到會受到邀請,雖然他們的確就讀同一所學校,但是……

    他看著依然沒有回頭說話的端木麗,正想拒絕,端木麗卻在他之前開口了。

    「我覺得……管家爺爺也不想你因為幫他做事而遲到。」

    語畢,她緩慢地轉過頭,直直地凝視他。

    就好像小時候那樣。

    自從國中鋼琴比賽之後兩人就幾乎不曾再交談過,一直認為她對自己反感的,直到剛剛,他跟她還保持著距離,但現在她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說?藍禮央靜靜看著她,想弄明白她究竟是何意思,半晌,他道:「小姐應該不想要與我共乘吧?」

    「我從來沒說過……討厭禮的話吧。」端木麗一雙美眸眨也不眨。

    「我一個字都沒說過。」她道。

    聞言,藍禮央怔住。未久,他上前替她打開車門。

    「小姐先請。」他清淺地說道。

    端木麗頓了一頓,隨即坐上後座;然後,藍禮央也跟著坐了進去。她有一瞬間露出訝異的神情,而後彷彿心情變好似地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要走了。」坐在駕駛座上的是個年約四十歲的男人,長相端正,但氣質和穿著都有些隨性和不修邊幅。

    雖然只遠遠看過幾次,但藍禮央知道這個男人從以前就常陪在端木麗的友人身旁,不像是父親,也不是兄長,保護者是最貼切的形容了。感覺那男人透過後照鏡打量著自己,藍禮央毫不畏懼地回視。

    男人勾起嘴角。

    「一年十一班的藍禮央同學,」男人轉動方向盤,懶洋洋道:「只有祖父一個親人,中英混血,從進入這所私校開始就沒考過第一名之外的成績……嘖,我討厭聰明的小鬼。」

    警察……不,或許是保全或保鏢。這男人給人那種感覺。即使對方把他的私事一清二楚地說了出來,藍禮央依然冷靜且不洩露任何情緒。

    聽他說完這段話,副駕駛座上的端木麗好友卻明顯地傻住了。

    「為什麼……你怎麼知道?」友人驚訝地問。

    「因為我是大人。」男人理所當然地回答,答案卻莫名其妙。

    「什麼……」友人一副有聽沒懂的樣子,連忙回過頭,對著後座的端木麗道:「麗麗,對不起喔。但是,安叔叔他沒有惡意。」她有些歉疚地瞅著藍禮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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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男人姓安。藍禮央聽見端木麗開口道:「嗯,我知道。他是在保護你,我可以理解。」她將視線轉向前方的男人。

    「所以,相對的,我也有我想保護的人,請你不要再這麼做了,禮絕對是可以信任的。」

    本來面對掌握自己私人訊息的陌生人也不曾動搖的藍禮央,卻在聽到她說的這番話後,整個人不自覺地鬆懈了防備。

    他不禁側首望著端木麗,她表情嚴正得讓人不會對她的話產生一絲懷疑。

    「哈哈!」男人感覺相當有趣地笑了。

    「非常好。」他說,然後踩下油門,加速直奔學校。

    在校門口放下他們三人,端木麗的友人在下車後把臉采進車窗,男人不知和她說了些什麼,最後男人用力地摸了下端木麗友人的頭,大手毫不憐惜地將她的腦袋推出車窗。

    藍禮央在端木麗要和友人一起走向二年級教室時,啟唇喚住她:「小姐。」聞聲,她轉過身面對他,表情有一點意外。「……謝謝您送我。」他道謝。

    端木麗看著他。

    「學姐……吧。」她一臉正經地開口道:「在學校叫我學姐吧,而且不必用敬語。送你的事不客氣,放學再見。」

    說完,她就走了,轉身離去前像是笑了一下;他並不那麼確定。

    還有,「放學再見」是什麼意思?直到下午下課鐘聲響起,看見端木麗站在他的教室外面,藍禮央這才明白她那句話的意思。

    從那日起連續三天,藍禮央都和她一同搭車上下學。

    是不是……稍微變了?她和禮之間的距離。

    那個曾經很近、後來卻變得很遠,接著就不知道該怎麼拿捏才對的距離。

    這幾天她都把鬧鐘調早,比以前還要早起床;在藍禮央來叫她之前,她就已換好制服梳好頭髮,站在門口等敲門聲響起。

    雖然她明明就覺得自己很從容,卻又在意著避免給人急躁的感覺,所以每次都多等了兩秒鐘才開門。

    「……小姐早安。」

    藍禮央總是恭敬地佇立在她的房門口,向她道早。

    「早。」她點點頭。

    跟著他走下樓,她像平常一樣吃著早餐。餐桌上也一如往常地只有她自己一人,雖然想叫他一起吃,但知道他應該不會答應。

    既然他是在代替管家爺爺做事,那他就會盡力做好。跟她一起在餐桌上吃早餐什麼的,他一定不允許自己這麼做的。

    禮一直都是這樣。小時候即使不願意,也會看顧著她,對她又開始使用敬語;因為很孝順,所以相當聽管家爺爺的話,管家爺爺教的事也都會遵守。

    一邊想著這種事,端木麗一邊用餐。到時間差不多了,她便拿起書包走向大門,要好的友人和總是在友人身旁的男人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坐在車子裡等她。

    司機叔叔退休後,她不是坐大哥的車,就是坐好友的車;雖然她認為自己都高二了,可以自己行動,不過周圍的人大概不那麼想,所以總是保護著她,而她沒辦法拒絕他們的好意。

    「小姐。」

    身後的藍禮央上前幫她打開車門,她坐進去。等藍禮央也上了車,關好車門後,車子才駛向道路。

    雖然沒辦法和他一起吃早餐,但是至少可以同車上學。管家爺爺不在,所以一離開家裡,她就不是小姐了。

    一路上,她並沒有跟藍禮央說話,因為真的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或許是一直在考慮著要找什麼話題,所以總是覺得很快就到達學校;藍禮央向她點頭道謝之後就走了。她每天都在想,明天在到學校之前一定要找出一件可以跟他說的事。

    不過,加上今天,已經連續失敗了四次。

    早自習過後要開朝會,朝會完之後的那節課要換教室,端木麗和好友一起走,引來不少注目。途經一年級教室,她視線稍微游移了一下。

    「……剛剛那是十一班的藍禮央吧?」

    「對啊。他好帥喔!」

    「我也這麼覺得。不過他可不是只有臉長得很帥的那種帥,而是他的動作!不知道怎麼講耶,他的動作真的好好看喔,走路的姿勢什麼的,好像就是跟人家不一樣。」

    「沒錯!那叫什麼……對了,氣質!就是氣質。學校其他的男生根本都沒得比。而且他功課又很好,不過好像不大好接近……屬於只能遠觀的類型吧。」

    「可是我還是想褻玩一下耶。哈哈哈!」

    沒有見到藍禮央,幾個一年級學妹嘻嘻哈哈的談話卻飄進耳裡。

    端木麗轉過頭,突兀地問著身旁的好友:「你覺得禮怎麼樣?」

    「嘎?」正在看手機的友人抬起臉,表情困惑。「什麼怎麼樣?」

    「你覺得禮整個人的感覺怎麼樣?」端木麗認真地問著和先前沒什麼差別的問題。

    「啊?禮啊……禮嘛……那個……」好心的友人很用力地想了一想,隨即露出笑容道:「他是你家那位管家爺爺的孫子。」

    她知道,這個友人心裡只有某個人,是不會去注意別的男生了。端木麗微微瞇起眼睛,緩慢抬起一手,捏住友人柔嫩的面頰。

    「咦?呃、麗……」友人簡直不知所措。

    「……你真可愛。」端木麗道,伸出另外一隻手,捏著友人的另外一邊臉頰。

    友人一頭霧水又難以招架。
  
    「可是……麗麗才漂亮呢。我說真的喔。」友人非常真心地稱讚,雖然純潔可愛的笑容因為被捏著臉而扭曲了,但依然毫無虛假。

    端木麗搖頭。

    「不,你才可愛。」自己就沒辦法像她一樣,對在意重視的那個人純真直率地表達出心裡真正的想法。她放下手。

    「……謝謝你那天邀請禮一起上學。」因為這樣,所以她才能和禮拉近距離,如果只有她自己一個人,一定不曉得該怎麼開口。

    「不……沒什麼啊。」友人似乎發覺到她的心情有異,努力找著快樂的話題:「後天要去畢業旅行了耶,好期待喔。」

    「啊。」都要忘記這件事了。端木麗真的差點忘了這件事;因為三年級要考試,所以畢業旅行都是提早在二年級時舉辦。

    私立貴族學校的畢旅是五天四夜的日本行。當天放學回家,端木麗整理好行李,想著不知道藍禮央曉不曉得她要出國,感覺似乎應該要跟他說一聲;不過每次看見他,又覺得他應該對這不會有興趣,特地跟他說的話,或許他會覺得很奇怪吧。

    畢業旅行前一天,她從大哥口中問到了藍禮央祖父住院的醫院。因為一直在意著這件事,所以放學回家後她去買了水果,準備去探病。在病房門前,她剛好碰見出來倒水的藍禮央。

    他一臉訝異。她只是跟他點了點頭,然後就進房去見從小看她長大的管家爺爺。

    管家爺爺在端木家很久很久了,她是真的敬重這位長輩,在心裡希望他能快快好起來。離去前,她看著管家爺爺也想把藍禮央趕回家,要他送她回去,而藍禮央只是先問她:「小姐是怎麼來的?」

    她眨眼。

    「坐計程車來的。」大哥不在家,她就自己來了。大哥最近常常都沒空的,雖然她沒坐過計程車,不過還是知道要怎麼招車的。

    只見藍禮央微瞇起眼眸,回身低聲跟管家爺爺說話後,便朝她走近。

    「回家了,小姐。」

    察覺他似乎有些不高興,也許是因為他還想再陪管家爺爺,卻必須送她回去。於是端木麗道:「我自己坐車回去就好,禮留下來陪管家爺爺。」她不需人送。

    他睇視著她。

    「不行。晚上一個人坐計程車不安全。小姐以前沒坐過,今天是第一次坐吧?」

    被他猜中了。端木麗見他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只好把拒絕的話吞了回去。

    搭車回家的一路上只有他們兩人,不像平常那樣還有認識的人坐在前座;他沉默著,雖然他一直以來都不會講多餘的話,但是只有兩個人的氣氛下,就是讓她感覺很不自在。

    總是這樣。每次和他在一起,她就不曉得該如何。

    出國旅行的事,說還是不說?結果拖拖拉拉到出發當日早上,她看著瓷盤裡的培根和蛋,在藍禮央幫她倒果汁的時候,才總算逼自己道:「我今天要去畢業旅行五天。」

    「……是嗎?」他的反應果然很平淡。

    不過,這樣的結果她早就知曉了,所以才會猶豫著該不該說出來。

    只是,如果她突然沒在餐桌旁出現,或者沒和他一起上下學,不知道他會不會疑惑?但因為要趕著出門,她只得匆匆用完早餐,根本沒機會和他說再見就走了。

    和好友一同坐車到機場,與其他同學會合,然後坐了三個小時飛機到達異國,先是去飯店check in,再跟著老師和帶團小姐到處走;第一天也就只有半日的旅遊時間,很快就回飯店休息了。

    隔日去著名景點,有了兩小時左右的自由活動時間;在逛飾品店時,好友躲到一旁去打電話,端木麗便自己逛看販售的小東西。瞥一眼拿著手機正在用國際漫遊功能通話的好友,從昨天在機場開始,好友就一直用力盯著手機,好像只要這樣盯著手機就會自動響起,直到現在好友才終於忍不住自己主動打去,結果接通後,表情卻越沮喪。

    她想,好友大概是想要知道在意的那個人會不會因為她不在幾天而掛念自己吧,可惜沒有從對方那裡得到想要的反應,才會那般沮喪。

    不經意間見有個祈求戀愛順利的護身符,端木麗默默想著:買給友人好了。拿了一個在手心,纖指卻還在那粉紅色的布符上流連。

    戀愛……自己會有機會用到這種東西嗎?不知為何,端木麗一瞬間想起那幾天想著是否要對藍禮央說明自己要出國畢旅前的小小掙扎,還有總算說出口後他那種淡漠的態度。

    下意識地一縮手,她握拳擱在胸前,瞅著那護身符半晌,最後還是只拿一個去結賬。

    在走出飾品店時,包包裡的手機突然響了。這支手機是大哥為了她要出國畢業旅行而給她用的,說若有什麼事情要聯絡才方便,她雖然帶了,倒沒想到它會有響起的時候。

    端木麗拿出來一看,果然是大哥打的。

    「喂?」

    「麗麗嗎?」

    兄長的聲音從手機另一頭傳來,端木麗應道:「嗯。」

    「不好意思啊,打擾你畢業旅行。」

    雖然看不見對方,但端木麗完全可以想像兄長那張總是帶笑的臉。

    「不會。怎麼了嗎?」她問。她不是二哥,大哥不會沒事找事來煩她,所以一定是真的有事。

    「我今天起要去美國待半個月,先跟你說一聲,你回來的時候我就不在了。」
   
    她愣了一下。

    「咦?去那裡做什麼?」是去找二哥嗎?二哥在那裡讀大學。

    手機那方「嗯」了一長聲。

    「爸爸找我。」

    聽見兄長的回答,端木麗怔住了。一直以來,她只知道在母親離家出走後,父親便移居國外,至於在哪裡,又在做什麼,她始終不敢向兩位哥哥提問,因為她不瞭解大哥二哥和爸爸以及兩個媽媽之間的事,只知道那最好不要提起;更因為她始終對當時沒能留住離開的媽媽而感到自責。

    她一直以為,爸爸是在英國的。因為那是他和母親相遇的地方。

    「是……什麼事?」她低聲問。

    「這個嘛,你就不用擔心了。」兄長輕輕地帶過了。「總之我兩個星期後才會回家……現在家裡這邊也有點事,不過我會處理好再走。」

    「家裡有事?」端木麗困惑。

    「管家先生昨天晚上過世了,我會處理好才離開。你回來之後,如果有什麼問題就打電話聯絡我。」

    兄長說完後就掛斷電話,端木麗卻硬生生怔在原地,緊握著手機不動。

    「有人打電話找你啊……麗麗?」

    身旁好友的問話端木麗完全沒有聽進去,她只是立刻抬起頭來,極其嚴肅地對著好友道:「我有事情要拜託你。」

    透過和航空公司有些關係的友人,端木麗拿到可以立刻飛回台灣的機票。

    管家爺爺過世了,那禮呢?禮絕對會非常非常難過的。

    管家爺爺很嚴格,可那麼注重工作又不輕易妥協的人,卻總是會騰出時間,每天目送禮去上學,每晚和禮一起用餐。管家爺爺不會表現出疼愛的樣子,但他絕對是這世界上最重視禮的爺爺,禮一定也知道這一點。

    因為他們是如此相像的祖孫啊。

    她一直都曉得,藍禮央總是用那種和管家奶奶相同的特別口音,說著管家奶奶的語言;他肯定是非常努力地學習那樣的腔調,因為他想讓懷念著亡妻的管家爺爺高興。

    她連行李都丟在飯店,搭車一路直奔機場,坐三個多小時的飛機又坐了近一小時的計程車,總算回到了家。

    拿出鑰匙,不等機器自動開啟運作,她用力推開面前的大鐵門。主屋中一片漆黑,她跑了起來,飛奔踩過寬石板路,在主屋的旁邊望見燈火通明的副屋。

    她停下腳步,喘著氣走近,門戶敞開的副屋,擺放著簡單的靈堂和靈位。

    屋裡,只坐著一個人。

    「禮……」端木麗低喘著,慢慢走到他面前。

    藍禮央只是坐在靈位旁的木椅上,雙肘撐著膝蓋,上半身前傾,深深低垂著臉,並且不發一語。

    端木麗凝視著他,許久之後,她坐到他身邊,伸手過去牽住他的手。

    就像小時候她要從岩石掉下去一樣。

    她一直緊緊、緊緊地握著他無比冰冷的掌心,過好久好久以後,直到那手變得溫暖。

    直到他輕輕地回握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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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9 22:36: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祖父過世了。

    雖然一直認為祖父會康復出院,結果還是因為心臟的問題在醫院裡病逝。
  
    這是他第二次送走至親。

    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離他而去。

    那天,和幼時父母過世時一樣,他坐在靈堂旁,強忍著內心的悲傷。

    不同的是,這次他真的是一個人了……原本該是那樣的。

    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來握住他的手。

    親人的過世令他思緒空白,起初他並沒有意識到那是誰,直至感覺到掌心的溫度才彷彿被牽出黑暗的洞穴般清醒了過來。

    坐在他身邊的,是端木麗。

    明明這時間應該還在國外的她,卻坐在他身旁,溫暖而柔軟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所以,他也就沒有任何猶豫地回握住她的。

    很久很久以前,兩人抱著大哭的那一個夜晚,他們也是這樣牽著彼此。

    之後連續幾天,他無法入睡,端木麗就坐在他身旁的那個位子上,他不想說話,她也就不曾開口,只是靜靜地陪伴他度過漫漫長日與黑夜。

    有好幾次,她撐不住不小心睡倒了,他拿自己的外衣給她蓋上,卻沒想過自己為何不請她離開,她不需要做這種事的。

    接連幾日的無眠,身體的疲倦已到達極限,後來的事他已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在喪假結束前的那一晚,一直保持沉默的端木麗突然啟唇道:「禮,明天要去上學了。」

    她獨特的嗓音,低穩醇郁。

    像是咒語一般,令他緩慢地閉上眼睛。幾天來未曾好好休息過,他的身體就那樣毫無預警地往她的方向傾倒,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的記憶是她的肩膀好像顫抖了一下。

    彷彿作了一場很久很綿長的夢,醒來以後,端木麗已不見人影。撫著額,他不確定自己無力昏睡前的記憶是夢境還是現實,只是當他換好衣服後,端木麗已經在副屋門口等他。

    「走吧。」

    穿著制服,背著書包,瞅住他的臉,她說。

    雖然有一些事情變了;但是,卻有更多的事情沒有變。

    他和端木麗一起去上學,就像之前那樣。於是,生活逐漸回到正軌。

    直到過了很久之後他才重新正視和思考,若是當時端木麗沒有陪著他,他不知道結果會是如何。放棄別具紀念價值的畢業旅行,為他飛奔回來,只是安靜地坐在他身旁的,他的小姐。

    藍禮央知曉,對自己而言,端木麗已經不是一個毫無意義的人。

    拿起書包走出副屋,停在大門外的車子正鳴了兩聲喇叭。藍禮央走過來,沒多久,從主屋出來的端木麗也來到車子邊。

    藍禮央立於一旁,伸手替她打開車門,讓她坐進前座後,他聽見她低聲對他說了聲:「謝謝。」

    「不會。」他低沉回道,而後開啟後座車門,自己坐了進去。

    總是坐同一輛車上學已經變成了習慣,自然而然地就變成這樣了。

    「嗯,那個,早上想吃什麼?」今天開車的是端木麗的大哥。青年打著呵欠,雖然問了問題,但不待人答覆,就隨意開到一家速食店前,下車買了兩份早餐回來。

    端木家的廚師在三個月前離開了。除去兩個星期來一次的鐘點女傭。在端木宅邸工作的最後一個人終於也走了。

    昨天看報紙報導才知道,端木家經營的電腦相關企業的股份好像又創新低。藍禮央拿著青年從窗戶塞進他手裡的早餐。

    祖父過世之後,他考慮過是否應該搬離端木家,不過端木麗的大哥先找了他談遺產的事;因為他是未成年人,青年便說全部交給跟端木家有往來的律師處理,會從中提取他的房租和生活費,直到他高中畢業為止。

    他沒有異議。後來整理遺物的時候,他才發現祖父早就在很久以前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了父親。

    而父親,又把所有的東西給了他。

    請律師直接從他這裡取款,他暫時留在端木家,升上高中二年級。

    「麗麗,前兩天跟你提的事,你決定好了嗎?」

    開車的青年開口,藍禮央的注意力被拉回。

    「嗯……」端木麗微低著頭,抿了下唇後,側頭看了他一眼,旋即收回視線。

    「你今年高三了,從國三時我就要你好好想想了,想夠久了吧,大哥都已經幫你準備好了,如果你要出國留學的話,沒有問題,只要說一聲就好。」

    「……我知道了。」端木麗點頭。

    出國……留學。後座的藍禮央看著她的側臉,如同之前在車上的每一次,保持沉默。

    到達學校後,他下車替端木麗開門。她同樣又向他道謝,跟在她身後走進校門。

    穿著貼著許多校內注意事項,還有最近學校附近有形跡可疑人物在閒晃,請學生與家長多注意的海報。前方的端木麗似乎在意著什麼,走了一段距離後,在長廊上停住腳步。

    她轉過身,藍禮央感覺她好像想說些什麼,她正要啟唇,卻有人突然插話進來:「喂!」

    有人很沒禮貌地叫喚道。藍禮央聞聲看過去,二年級和三年級教室的走廊分岔處,有個男生站在中間。

    那是端木麗的同班同學,之前曾看過幾次,是某家電子零件的小開。

    對方氣勢洶洶地朝他們走來,然後故意停在他面前,站得非常靠近,同時彈指叫喚站在旁邊的端木麗。

    「啊啊,端木麗你過來一下。」因為比藍禮央矮一截,要是昂高臉瞪人就不帥了。同班同學不悅地轉面望向端木麗,道:「你跟這小子什麼關係?老是一起上學。」

    聞言,藍禮央抬起淡色的眼眸。

    端木麗走到男同學身旁,微微皺起眉頭,上前插站在藍禮央和男同學中間。這令藍禮央微愣,只聽她說:「請問你有什麼事?」

    「我要問清楚啊,我才不想吃虧。我打算和你交往,你快點答應吧。」男同學態度驕傲、高高在上地說。

    原來等在這裡是為了要跟端木麗表白。藍禮央一怔,只見端木麗面不改色地道:「不要。我不喜歡你。」

    男同學自以為帥氣的臉歪了一下。

    「你說什麼?」不信的求證。

    「不要。我不喜歡你。」再一次直言不諱。

    藍禮央站在端木麗身後,男同學難看的表情什麼的,全入了他的眼。

    他只是注視著端木麗的後腦勺,然後稍低首掩飾那種想笑的感覺。

    「哼!」那男同學可火大了,惱羞成怒地大聲道:「看你長得漂亮才給你機會!你家公司要倒不倒的,還敢拒絕我!到時候獻身來求我,我還要嫌你窮又可能不是原裝貨呢!」講完即走人。

    極其難聽的暗示話語讓經過的學生紛紛側目。藍禮央臉色一沉,不覺上前一步,卻被端木麗拉住手臂。

    他回過頭。

    「禮,我不喜歡他。」端木麗說,美眸直視著他。

    「……什麼?」藍禮央愣住,嚴厲的神色在一瞬間變為疑惑,露出相當不解的表情。

    「我完全不喜歡他。真的。」比起被人用言詞污辱,這一點好像還顯得比較重要,她萬分認真地重複。「我不知道原來他想跟我交往,我根本沒注意過這個人,只是同班同學而已。」

    她異常用力地看著他。於是藍禮央只能應道:「……我知道了。」

    聞言,端木麗神情一緩,旋即恢復成平常的樣子,像是剛才那個男同學的言論完全沒有對她造成影響。低頭看表後,說:「早自習要開始了。再見了,禮。」

    道別後,她步向三年級教室。藍禮央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這才往自己的教室走去。

    有幾個同學目擊到剛才的騷動,所以找他問八卦,他只淡淡地說沒什麼。早自習過後,上課鐘響起,翻開課本,聽著老師在講台上講解,藍禮央專心地做著筆記。

    「我完全不喜歡他。真的。」

    端木麗的臉容就這麼無預警地忽然躍進腦海,他的筆尖不禁停住。為什麼……她要這樣認真地向自己說明?藍禮央眼簾低垂,拿筆的修長手指突然有種微熱的感覺。

    忘記說了。

    才一走進教室,端木麗就想到剛剛要跟藍禮央說的話;被男同學那樣一攪和之後,就忘了說。

    本來想要告訴他,她不會出國留學的。

    雖然之前一直沒下決定,不過一被問之後,答案就很清楚地浮現了。

    她不想離開。不想離開這個地方,不想離開……這裡的人。

    想著放學時一定要記得跟藍禮央說這件事,也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覺得今天過得特別慢。

    「麗麗——,他今天好像一直在瞪你耶。」

    下午換教室的時候,好友在身旁疑惑地悄聲說。

    「……啊。」端木麗順著好友的目光,望向那個今天瞪自己很多次的人。是早上那個男同學。

    終於得到她的注意,對方把那一臉不屑表現得淋漓盡致,但端木麗一點也不在意,因為,那個人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人。說起來,他們根本沒有太多次交談,就這樣跑過來說喜歡,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

    如果是喜歡一個人的話,一定是因為和那個人相處過、認識那個人,注意那個人,然後才會喜歡上。

    心裡有個模糊的影子,端木麗發起怔來。

    的確是有那樣的一個人。

    「……你聽到了嗎?」

    好友的呼喚將她拉回現實。端木麗眨眼,在視聽教室的座位坐下後,回問:「什麼?」

    「今天放學安叔叔會晚一點才來接我們喔。」好友的臉紅通通的,笑容純潔可愛。

    ……是不是不要當電燈泡比較好呢?像是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端木麗想著這種事,在老師走進教室後,才將英語教學的耳機戴上。

    好不容易上完一天的課,她拿起書包,和同班好友準備離開學校,想到之前好友說的事,想著等等要跟藍禮央說明一下。

    不過,這樣這段時間要做什麼呢?對了,剛好可以跟他說她決定不出國留學的事。

    一直覺得要好好告訴他,但是,這對他來說有任何意義嗎?端木麗走到穿堂,藍禮央已經站在那邊了。自從一起上下學變成習慣之後,他不再讓她去教室裡找人,而是在會經過的地方等她。

    往他所在的方向走去,他在看見她之後,一如以往地微頷首,然後待她走到身邊,他稍稍落後她半步,跟著她往校門的方向走。

    再走幾步就到校門了。什麼時候說比較好?即使是這種小事也令她煩惱;如果對像不是禮的話,她絕不會這樣。

    「今天……車子會比較晚來。」先說這個吧。

    「是嗎?」藍禮央的反應淡淡的。

    不知該如何接下去,端木麗看見身旁的好友眨了眨眼睛。

    「啊……到那邊去人比較少,我先過去,你們慢慢走。」好友看了下不離身的手機說道,隨即往學校側邊圍牆走去。

    門口的確停滿了來載孩子的轎車,不過也沒必要先跑走啊。端木麗望著越離越遠的好友,心想好友也許是故意要讓她和藍禮央獨處,意識到這點,面頰瞬間熱了起來。

    自己有表現出那種感覺嗎?讓人不想當電燈泡的感覺。就像之前她想好友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時候一樣。

    思及那樣的感覺也在自己身上出現,心不禁動搖了,好像發現了什麼而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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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4-19 22:36:43 |只看該作者
學校西側圍牆位置偏僻,總是沒什麼人,有種真的是兩人獨處的氣氛。端木麗悄悄呼吸幾次,正抬頭欲啟唇之際,卻忽然被拉離馬路。

    「走裡面。」只是一輛箱型車經過,藍禮央輕拉她的手臂,讓她換到步道內側的位置,他自己則走在外側。

    「呃……啊。」端木麗有些反應不過來,雖然他馬上就收手了,只是很短暫的接觸,不過她還是覺得被觸及的地方溫度好像變高了。不覺用手覆蓋住被碰到的地方,停下腳步。「禮,我有事跟你說。」

    他留步回首。

    「什麼?」

    「就是……關於那個……」剛剛那輛箱型車像是開回來了。端木麗的注意力被不遠處貼著黑玻璃膜紙的車子分散,在看見那輛車停在前方友人旁邊時,她停住說話的動作。

    下一秒,那輛貨車打開後車門,端木麗腦中瞬間閃過穿堂看到的警告海報,立刻反應過來,拔腿就往好友的方向飛奔過去!

    「小瑩!」她警覺放聲,大喊好友的名字;見到好友轉身正要對她笑,卻被車裡跳出來的男人給突襲地抓住了。「放開她!」毫不猶豫地,她用力撲了過去!

    「嗚、嗚……」友人遭身後的歹徒箝制,被摀住嘴巴,奮力地掙扎。

    端木麗使勁拉住好友的手,拼了命地要從男人手中把好友搶回來。大概是被她的氣勢嚇到,那蒙面男人鬆開緊捂友人嘴巴的手,正要揮端木麗一巴掌,卻被正好趕到的藍禮央給撞開。

    「啊!」糾纏的三人因為這一撞,像積木一樣倒塌分開。

    「快走!」藍禮央對端木麗吼。

    端木麗坐倒在地上,看見車裡跑出第二人向藍禮央揮拳,她大聲示警。

    「禮!」發現好友快被另外一人趁隙給拖上車,她想也沒想,伸長手抓住友人雙肩,用盡全身力氣將她整個人往外拋去!

    把好友拋到人行道上,端木麗卻因為反作用力,倒進了車廂裡。
  
    「啊!麗麗——」終於脫離歹徒控制的友人倒在人行道上驚喊。

    「是在幹什麼!要被看見了!」駕駛座傳來怒吼。

    「你會你來啊!」蒙面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將只剩兩隻腳在車外的端木麗粗魯地拖進車內。

    端木麗雖然起身想要逃,卻被蒙面男人擋住出路,在奮戰之中意外扯掉對方的面罩,對方驚恐激動地將她用力推倒。她撞到窗戶,坐倒在狹窄的車廂裡,面目猙獰的男人就像巨人一樣,整片陰影籠罩住她。

    喘息著瞪視著對方,她的心臟鼓動著,彷彿就要跳出胸腔。

    「小姐——」藍禮央的聲音在一個悶響後戛然停止。

    只是那麼一瞬間,因為注意著端木麗而分神遭打昏的藍禮央也被扔進車裡,車門砰地一聲關起,然後車廂裡再也沒有一絲光線。

    「禮。」

    因為聽到端木麗在喚他,所以他張開眼睛。

    「呃……」

    頸後傳來的劇痛讓藍禮央不禁呻吟出聲,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摸,卻發現自己的右手沉重到無法抬起。他抬起頭,眼前景物慢慢清晰起來,首先看清楚的是端木麗憂心的臉容;在和她四目相對後,她明顯鬆了一口氣。

    「禮。」她輕喊著他的名字,手墊在他頭下,讓他能夠好好躺在她的大腿上。「還好你沒事。」她說。

    他有一瞬間的困惑,隨即望見水泥色的天花板,昏迷前的記憶一瞬間回流,藍禮央立刻坐直起身。

    咬牙忍住腦後的疼痛及暈眩,他環顧著四周。他們被關在一個像是倉庫的地方,灰色的空間中,只有角落處堆滿雜物,空氣裡散發著一種很不好的氣味。

    隱隱有著鐵鏈的聲音,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右手和端木麗的左手被鏈子捆綁在一起;剛才他無法動作,就是因為端木麗的左手給他當了枕頭,一起被壓住了;她的右手則被拴縛在牆壁的水管上。

    會用這種把他們綁在一起的方式,大概是怕其中一人會逃跑。迅速理解情形後,他垂首看了下腕表,發現離被綁架只過了二十分鐘。

    不知道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事,藍禮央閉了閉眼。

    「……對不起。」

    聽見端木麗的道歉,他轉過頭。

    「做什麼道歉?」藍禮央看著她。

    只見她貼牆而坐,道:「不知道……就覺得好像應該要說對不起。」

    沒錯,她的確該說對不起,因為她實在太亂來了!藍禮央歎出一口氣,也跟著貼牆而坐。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千金小姐跟壞人搏鬥。」實話。

    「我沒想那麼多。」她也很誠實。

    他知道,那是她的好朋友,她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會這麼奮不顧身。藍禮央道:「那些人有沒有說什麼?在我昏迷的時候?」他拉著手腕上的鐵鏈,開始思考和尋找逃出去的方法。

    「嗯……他們下車的時候吵了起來,好像是因為我們學校有很多有錢人的小孩,所以才想來綁架。本來是看到小瑩落單才想綁架她,沒想到帶回我們兩個。他們說我們看到他們的臉,所以……不會放我們回去了。」

    她說,望著前方,字句裡幾乎沒有情緒起伏。

    那是一種很刻意的壓抑。藍禮央凝望著她的側面。

    「……害怕?」她的肩膀顫了一下。

    「是因為禮在這裡,所以我才能忍住不哭出來。」

    他從來沒想過,原來她是會依賴他的。聞言,藍禮央心裡一緊。

    「……我們可以離開這裡的。」他知道自己這麼說毫無根據,除了安慰成分外什麼也沒有,但他就是說了。因為他不想讓她那麼害怕。

    他搖了搖頭。

    「我們……會死吧?」

    「不會。」他堅定道。一定還有其他的可能。學校四周都沒有監視器,或許已經有人報了警,端木麗的好友也一定會去找人幫忙。

    思及此,他想起自己被毆昏迷之前,那個學姐好像在混亂中拉了幾次他的衣服……不,更正確地說,是扯了好幾次他制服外套的口袋。

    藍禮央左手摸著口袋,果然感覺到鼓鼓的物體。幸好沒被搜身。

    「會死吧?可能。」端木麗忽然又道。

    「不會!」那樣的絕望和悲觀讓藍禮央皺起眉頭。口袋裡的……好像是那個學姐常拿著的手機。

    會把這個東西塞給他,是想要他們能求救吧?不過那些歹徒不知何時會進來,得把握機會——

    「如果會死的話,我有話要說。因為就要死了,所以一定要說,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端木麗仍在說。

    「不會死。」藍禮央謹慎地觀察著四周,按下手機的報警號碼。

    「我,不喜歡禮對我使用敬語。」

    「什麼?」現在是說這種事的時候嗎?她覺得死之前想說的是這種事?藍禮央不禁看向她,手中求救的動作沒停。

    「我從來沒有要你對我使用敬語。」端木麗說完,似乎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她的這個舉動,令藍禮央怔住。

    手好冰,而且還在發抖。

    端木麗凝看他的雙眸,啟唇道:「一直都想跟你說,我從來沒有把禮當成競爭對象。考第一名,只是因為那樣可以站在你身邊;那個時候,我覺得你離我很近。」她慢慢地,很認真地,一字一句說道:「鋼琴比賽,也是這樣。和禮彈同一首曲子,你可能會驚訝,然後主動來找我說話,或者一起練彈也可以;我想著這樣的事,所以才參加比賽。不過,我好像造成了反效果。」

    她美麗的眼眸眨也不眨。

    「我沒有討厭過你;從來沒有。我不會討厭禮的,永遠不會。」

    藍禮央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她晶瑩的眼眸無比真誠,就這樣毫無設防地看著他,只映著他。

    因為也許會死,所以一定要在那之前說出來,這是她最真摯的話語,打從心底,毫無虛假。他莫名地胸口一熱,不覺回握住她的手。

    「你……」

    正欲開口,倉庫的門卻突然被打了開來,幾個男人走了進來。

    藍禮央迅速回頭,握緊了端木麗的手。

    四個男人站在他們面前,其中一人先開口道:「這下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誰叫你們兩個他媽的那麼沒用!」

    「干你媽的!從剛才就一直在怪我們!我看你他媽就只會開車這種廢物也能做的事,所以才把難的部分丟給別人!」

    「我操!你是想打架?」

    「好啦!停啦!」中間一人趕緊隔開兩個暴怒的同伴,大吼道:「現在是要按怎啦!照計劃打電話去勒索還是要幹嘛?這兩個小鬼知道你的長相了,放了去跟警察講一定會查出我們,所以是不能放了。」

    「操你媽的!都是你這個白癡被扯掉面罩!」

    「要幹架來啊!」

    「停啦!」

    難聽的骯髒話語此起彼落,驟然間一片混亂,怒吼聲充滿整個鐵皮倉庫,藍禮央警戒地瞪視著他們,卻感覺端木麗的手更冷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可能不害怕。

    其中三個打打吵吵往外面走去,只有一人從頭到尾沒吭聲,始終異常熱切地注視著端木麗。

    那男人眼神淫穢,充滿露骨的慾望。

    藍禮央屏住氣,不著痕跡地用自己的身體掩住端木麗。

    「小妹妹,你好漂亮耶。」男人猥瑣地笑著,舔唇道:「他們說要殺掉你,我覺得這樣很可惜呢。在殺掉之前,先讓我嘗一嘗嘛,我嘗完之後再叫他們來嘗啊。」

    男人講著噁心下流的話,上前一步,藍禮央立刻用背護往端木麗往牆壁死角靠去。

    「禮。」端木麗在他背後細聲地喚著他,不停地發抖。

    藍禮央緊緊握住她的手,額間的冷汗滑落到面頰,他沒有擦,只是嚴厲地瞪著不懷好意的歹徒。

    他絕對不會容許任何人碰端木麗,絕對不會讓那種事情在他面前發生。

    「你這小鬼走開!」男人一腳踹在他腹部上。

    藍禮央悶哼一聲,隨即沒有任何遲疑和猶豫地飛快反身抱住端木麗,用自己的全身掩護住她!

    「干!不要妨礙您爸爽快!」男人朝他拳打腳踢起來。

    若跟歹徒搏鬥,被綁住的他完全沒有勝算,和他綁在一起的端木麗也會有極大的可能受傷,一旦他反抗遭暴打更失去知覺,就再也沒有人能夠掩護端木麗了,所以,他只能選擇不冒險,只能盡量拖延時間!藍禮央不鬆手、不放手,用自己的身體當作盾牌,牢牢地將端木麗緊抱在懷中。

    「禮!禮、禮——禮!」

    男人猛烈地毆打他,端木麗在他胸懷之中驚叫著他的名字,他只是狠狠咬住牙關,拚命維持住意識的清醒。

    「閉上眼睛!」不要看,這只是場惡夢。

    男人一腳踢中他腰側,劇痛直達腦髓,藍禮央差點喊出聲音,但即使是骨頭好像斷了,他也要忍住,否則端木麗會更不安。

    「不要!不要!禮——」

    端木麗想要推開他,他卻是怎樣都不鬆手。於是他聽到端木麗在哭叫,她從來沒有這樣過,好像心被撕裂了一般地泣喊。

    「閉上眼睛!不要動!」藍禮央低吼著,被男人用木棍打中頭部,登時鮮血直流。濃濃的鐵銹味瀰漫開來,但是,他不會放開,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他絕不會讓自己懷中的這個人,受到任何殘忍不堪的對待。

    「禮——」

    他不停地被痛毆,她聲嘶力竭地喚著他的名。

    直到鐵皮屋的門被撞開,像是警察的人衝了進來,把想要逃跑的男人逮捕。藍禮央在昏厥之前,就只看見端木麗哭泣的臉容。

    他……保護住她了。

    想著這件事,他放心地墜入黑暗之中。

    肋骨斷裂,內臟出血。因為這樣,急救的第一晚情況相當危急;其它大大小小的傷痕和骨折就不說了,最後總算沒有生命危險。

    塞進他口袋裡的那支手機裝著追蹤器。因為好友小時候被綁架過,所以有人裝設了這種東西以防萬一,也因此,他們才能那麼快就被找到。

    端木麗的聲音好像就貼著他的耳朵,帶著啜泣,低低地對他訴說著。

    由於傷勢嚴重的關係,他連續好幾日高燒不退,始終意識模糊。

    第一次張開眼睛,他看見端木麗傷心欲絕地趴在床沿哭泣,雖然想告訴她自己沒事,卻完全無法使力,他又昏迷了過去。

    第二次醒來,還是端木麗在床邊,她憔悴又悲傷,臉上的淚水彷彿沒有停止的一刻。他試著抬起手,她輕輕用雙手包握住,抵在額頭祈禱。

    第三次他稍微退燒了,端木麗坐在同樣的位置,已經不再哭了,但是依舊雙眼通紅。他看著她,跟著,她極清淺地笑了。

    笑得那麼樣傷感,那麼樣難受。

    她凝視著他好久好久,然後,有些像是自言自語般地細聲說道:「……禮,對你而言,原來你願意為『小姐』做到這種地步。」

    不是的。她在說什麼……

    撐不住全身的疼痛,他再度無力地合上雙眼。

    在失去意識之後,他似乎感覺到有什麼柔軟的東西顫抖地輕觸他的額頭;溫熱的水珠,滴落在他的面頰上。

    「再見了,禮。」

    半夢半醒之間,他好像聽到她這麼說。想問她要去哪裡,但終究無法如願。然而,當他再次睜開雙眸,只有冰冷的感覺殘留在他臉上。

    他的手心裡,握著一隻銀色懷表。

    端木麗,不在了。

    他的病房內,掛了一小串手折紙鶴。護士說,是端木麗從其他護士小姐那裡問來的祈福方式,日日夜夜陪著他時,她一直不停地折著,是她對他的心意。

    但是,她留下紙鶴,人卻走了。

    「她出國留學去了。」

    在終於能坐起來自己進食的那一天,端木麗的大哥站在病房門口對他說。

    「……是嗎?」藍禮央望著窗外。因為是冬季,樹木都已枯萎,形成一幅寂寥蕭瑟的畫面。

    紙鶴的翅膀上有字,當他發現時,就將它拆開。每一隻紙鶴,都是用一張寫滿「對不起」三個字的信紙折的。

    床邊亂七八糟地放著好幾張被拆開的信紙,原本他手裡握著的銀色懷表,蓋子也被打開擱在枕頭邊,裡面擺著一張折貼過的照片。是高中段考頒獎時,學校拍的他和端木麗的合照。

    明明他們兩個就站得很遠,卻被折起重貼變成彼此就在身旁。

    「你不驚訝嗎?沒有其它感想?」青年笑問。

    他緩慢地轉過頭。

    「……沒有。」

    「好吧。」青年聳聳肩,臨走前道:「麗麗要我轉告,她說對不起,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口。

    藍禮央面無表情,沉默地看著外面那株孤獨的樹。

    出院的第一天,他就直接到主屋,對青年表示要搬離大房子。

    「喔……」青年一點也不意外,還是滿臉笑容地說:「可是,這間房子已經在你名下了。」

    藍禮央怔住。

    「——什麼?」

    「本來是管家先生的。你看,管家先生為我們家做這麼多事,這一是他和他妻子生活幾十年的地方,那位英國腔的老奶奶很喜歡這棟建築的風格,說有她家鄉的味道;反正我們家也不需要這間房子了,所以我決定送給管家先生,而管家先生的遺產又是你接收,所以這間房子早就在你的名下了,我們反而成了房客呢。」青年笑呵呵地說道。

    怎麼會?處理祖父遺產的時候,他看過文件,他怎麼會不知道——一定是律師動了手腳。沒想到端木麗的大哥竟會如此做,他的用意何在?藍禮央瞪住對方。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冷怒問道。

     「啊,不要生氣嘛,送房子給你不好嗎?」青年從書桌前站起,走到落地窗前。

     「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這是刻意的欺瞞!藍禮央瞇起眼睛。

     青年佇立在窗戶旁邊,藍禮央仔細一看,才發現書桌後放著行李箱。

     「你就聽我說件事吧,端木家的公司已經瀕臨倒閉,要把它救回來是相當困難的,沒有優秀的接任者和輔佐者是不行的,所以,從現在開始會很辛苦。」他回過頭,眼神微閃,笑道:「如果我告訴你,麗麗念完書就要投入這個戰場,你想怎麼做呢?」

     藍禮央情緒毫無波動,甚至連眨眼也沒有。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冰冷道。

      「呵。」青年從椅背上拿起外套穿好,然後拎起大皮箱,走過他身邊,總是帶笑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深沉,道:「端木家真正的主人就要回來了,所以,我要先逃跑了,這個房子呢,你要也好不要也好,對我們端木家的人而言,這房子擁有太多不愉快的記憶,如果送給別人可以增加一點快樂的回憶也不錯。」

     青年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什麼快樂回憶!藍禮央雙拳緊握,閉了閉眼,終於怒道:「這個房子、這個房子……」

     他低喘著,不知自己究竟要說什麼,最後只能憤怒地瞪視著地板。

     青年早已離開書房,只留下他一人。

     只他一人。

     他就像尊石像般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從白日到天黑。

     那天晚上,完全沒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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