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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貓兒眼續曲][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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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0:54:1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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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災難!這種場面絕對是徹徹底底的災難。
  虞晶秋頹餒地立在自己的愛車旁。
  節序甫踏入十一月末,以福爾摩沙的氣候而言,理應停留在秋老虎苟延殘喘的餘威,偏生今年恰逢罕見的早冬。
  冰沁沁的雨絲飄染了整條山道,將午後三點的天色籠罩成化不開的灰暗。雨勢雖然不狠厲,卻綿綿密密的紛絡不絕,有如新春剛刮除的羊毛。
  虞晶秋對有毛類的生物過敏──細毛狀的雨勢也一樣。
  這種無邊絲雨的天氣只讓她聯想到過氣的晚娘,偏又不肯認老,便賴在紅塵裡荼毒世人。
  「難保其他人對我不會存有相同的印象,我不能太惡毒。」她頂高厚重的黑框眼鏡。
  梳高的髮髻早已被冷雨沾濕,鬆鬆地垂垮下來,虞晶秋滿心想扯掉固定的銀簪子,然而拘謹保守的天性卻不容許她造次。
  算了,反正虛無縹緲的空山也不會有人突然冒出來欣賞她的美貌──前提是,倘若她具有美貌的話。
  她對己身的外表非常有自知之名。由於成長在一個閉鎖的閨秀家庭裡,再配備一個以古典十八般教條為養育方針的老爸,她從小就被裝扮成比實際年齡老五歲的儀貌,心理上也讓嚴肅的家庭環境催老了幾分。
  她從不記得自己曾經「年輕」過,雖然她今年芳華剛邁入二十又五;她也想不起自己曾經「活躍」過,因為惟有性情浮躁的浪蕩女子才會坐立難安。而她是教養、修養、營養俱備的超級才女。
  莎翁有言:存在或不存在,這是一個難題。
  顯然,她的死氣沉沉絕對構不上「存在」的要件。
  「太奇怪了!旅遊勝地陽明山居然連半絲人影也沒有。」她乾脆癱坐在路邊,任風雨加深自己無家可歸的淒涼。
  寬敞的仰德大道貫穿整座陽明山區,也刺穿虞晶秋的心。
  既然現在非屬假日,第一波寒流的前哨又剛剛觸及台灣上空,因此明媚的山區罕有人車的影子,似乎可以被原諒,更何況她的車子拋錨在大路岔進來的小泥徑,兩旁只有碧綠如翠的長青樹和矮木叢,她期待尋常駕駛人恰好眄中她的災難,本來就是奢求了一些。
  「你還想要求什麼?」虞晶秋嘲笑自己。「這是上天給你的懲罰,嚴訓你臨到頭來不認老,沒事傚法那些青春少女離家出走,簡直辱沒了老姑婆的舉止。對不對?老天爺。」
  轟隆!雷神劈出一記警世的怒鳴,茫茫細雨轉瞬間演變成傾盆大雨。
  「你也未免太賞臉了吧?」她嚇了一跳,抬頭喃喃與玉皇大帝溝通。「我的問題屬於客套性的舉證,並不期望獲得回答的。」
  淅瀝的潑灑聲唱出大自然獨特的應和。
  六百度的鏡片被濕氣氤氳成毛玻璃,虞晶秋索性摘下來,讓乾坤朦朧得更徹底一些。
  「既然你如此神靈,我似乎應該乘機提出幾個願望。」她莊嚴肅穆的焦點投向蒼穹。「我十二歲那年已經放棄變成西施再世的願望,十四歲那年就擱下曲線凹凸玲瓏的奢求,十八歲那年承認自己永遠無法吸引異性的眼光,二十四歲那年接受我即將以姑婆之身終老一輩子的命運。而此時此刻,在你虧待我二十五年之後,我認為自己有權向你要求一位能幹的技師,突然現身修好我的愛車……你覺得如何?」
  「嗨!」
  天外飛來的招呼幾乎震掉她理性思考的模式。
  靈驗了!諸方神佛應允了她的祝禱。
  虞晶秋愕訝得幾乎無法側首。突然的奇跡完全推翻她的科學觀。
  她呆呆地直起身,又呆呆地迎視來人。
  眼前的情景足以讓一個邏輯論者抓狂。
  首先入目的,是一輛腳踏車。別懷疑,就是那種兩輪的、需要腳丫子踩踏才會行進的交通工具。
  在海拔兩百公尺以上的荒山野嶺,竟然出現一輛人力車!世上還有比這幕情景更不合理的天降神跡嗎?她的拋錨地點遠離陽明山的觀光或健身路線耶!
  腳踏車的主人劈開腿,橫跨著鐵馬的兩側,姿態優閒瀟灑,彷彿將在狂雨中騎鐵馬出征視為稀鬆平常的事。
  騎士渾身濕透了──和她一樣──白襯衫服帖成如第二層皮膚,凸顯他瘦削卻精實的體魄。
  他應該不矮!起碼以她一六五的身長,仍然必須微仰著頭才能打量他的高度來判斷,騎士好歹接近一米八的上限。
  烏髮沉沉地垮在他臉上,劉海遮掩住鼻端以上的面容,僅僅露出兩片微翹的薄唇,而唇線此刻正勾劃著僵凝的直線,惟有幾絲笑紋透露他平時詼諧幽默的跡象。
  看樣子,她的急難天使也相當畏寒。
  「你杵在路中間做什麼?」騎士很好奇。
  「我……我的車子拋錨了……」虞晶秋指了指路畔的嘉年華,既無助又淒涼。
  「讓我看看。」騎士慨然地停妥自己的鐵馬,在她的協助下,掀開汽車引擎蓋。
  天!英雄救美!簡直可比美三流小說的浮濫劇情。
  寒冽的冷雨徒然沁入虞晶秋的骨子裡。她徒能縮在騎士身旁摩擦自己的手臂,藉以生熱。
  「雨大大了,不能起火。」騎士觀察著嘉年華的引擎,提出診斷報告。
  「對對對,它忽然熄火,無論我怎麼發都發不動。」她一個勁兒地點頭附和。
  「我是指你!」騎士偏首,垂發掩住他的表情和視線,僅剩兩點彎勾的唇色。
  「我?」
  「雨勢太大了,你拚命摩擦自己也沒用,又不能生熱,難道還想鑽木取火?」
  「噢……」這是什麼意思?她被取笑了嗎?
  虞晶秋偷眼打量騎士凝注的表情,而後決定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善良的拯救天使當然不會取笑凡人,他們的內在是神聖高潔的。
  「你瞧!這條紅色線路的表皮磨穿了,正好又與那條綠色電線相交觸,可能因此而造成短路,害死了你的嘉年華引擎。」騎士相準問題癥結。
  「嗯,有可能。」晶秋對機器怪獸素來一竅不通,只有附議通過的份。
  騎士從牛仔褲後口袋掏出瑞士刀,準備動開心手術。「我只要把這兩條管線挑開,阻絕它們相濡以沫的機會,或者可以修好引擎。」
  「沒錯,不妨試試看。」她給與騎士無條件的支持。
  瑞士刀小心翼翼地區隔開紅與綠的疆界。
  颯涼刺骨的冷空氣對流成風,拂掠過兩具抖顫的軀體。她和騎士同時打了一個噴嚏──哈啾!
  「啊!」騎士吐出冷靜的發語詞。
  這聲「啊」引發晶秋鮮少有機會出頭的好奇心。
  「啊什麼?」她問得很遲疑,深怕自己會觸犯到他的天機。
  「我想,」騎士的回應益發篤定,「我剛剛割斷了油管。」
  她熱切的心稍微冷卻下來,「噢。」
  「你不會恰好有一條備用油管吧!」即使隔著一片黑色垂發,騎士滿懷深盼的視線依然渙散出來。
  她沒有。
  「我們可以用膠帶將破孔暫時封起來,一時三刻之間可以應應急。」晶秋主動提出解決方案。
  「好方法。」騎士沉思著同意了。
  車內的雜物箱裡留著一卷雙面膠,她取了出來,再度將救人濟世的重任托付給只有半張臉的天使。
  「唉,線路濕濕的……好像黏不住……把它從底下纏上來好了……」整頓的過程中,騎士不忘隨時轉播最新情況。「對了,應該先繞過那一束電線……糟糕,這樣會貼住水箱的蓋子……乾脆換個方向……不對,不對,應該從左邊旋過來……不如換右邊試試看……這樣應該可以……啊!」
  又「啊」?晶秋空自杵在男人與車的戰區外,英雄無用武之地。
  「啊……什麼?」她幾乎沒有勇氣詢問。
  「啊──」騎士旋過身,唇線抿成正經八百的橫劃。「我不小心扯斷一小截油管。」
  黑膩膩的油管捻在他的食指與拇指之間,那曲斜的線段彷彿在嘲笑她輕易讓蹩腳天使接近引擎。
  這傢伙殺死了她的愛車!萬般支持相千種冀望隨著遠去的山風而消逝。
  她信錯人了!誰教自己平日不燒香,如今上天派降一名盔甲生了銹斑的守護天使,合該算她咎由自取。
  「謝謝你的援助,很抱歉把你從溫暖乾爽的雲絮裡拉下來,你可以回天庭銷案了。」她心灰意冷地踱回小徑畔,照原來的姿態蹲下來,繼續自憐自艾。
  「別這樣。」騎士高貴的自尊心受到創傷。「我可以載你到山下求救。」
  晶秋橫眼冷覷那部破鐵馬隨時打算壽終正寢的衰樣,顯然,還是逗留在原地等待雨停天霽比較實際。
  「沒關係,你已經盡了一己之棉力,我會設法渡過難關的。」口氣非常敷衍。
  可惜她的守護天使也同樣執拗。
  「來!」冰涼的指掌使勁撐起她的纖軀。「距離此處兩百公尺遠,設有一座巡邏崗哨,我們可以過去借個電話。」
  「你確定這部腳踏車承受得了我們倆的體重?」晶秋依然抱持狐疑的態度。
  「知道嗎?你剛剛傷了它的自尊心,以及我的虛榮心。」騎士拍了拍鐵馬的座墊,悶聲抗議。
  「對不起。」她致上謙卑的歉意。
  「我們原諒你。」他不愧為天使,果然非常寬宏大量。「上馬。」
  晶秋沒有第二個選擇,乖乖撩高長及膝下十公分的A字裙,跨座上馬,把命運托付給上帝。
  騎士按回引擎蓋,收起瑞士刀,手勢帶著自然流洩出來的靈巧韻律。
  雨絲仍然綿密地傾在他發上,他不耐煩了,用力甩了甩腦袋,撇開滿頭滿臉的小水珠。之後,烏黑劉海終結了離心力的影響,重新服帖回原位。玄黑的髮色流轉著動物皮毛般的光澤,彷彿擁有自主意識,可以自行決定它要落足在哪個角度。騎士懊惱地嘟嚷幾聲。
  他搖頭、擺發、咕噥的連續動作,細膩而優雅,懶散中蘊含著稚氣,卻又極度的自制。
  晶秋悚然產生幻覺,宛如見到一頭大型貓科動物,在她眼前狡黠地耍賴。一時之間,不禁看呆了。
  她素來以為貓類僅只適合於形容女人,此刻方知,原來男人也能像貓。
  「聽,有聲音!」騎士尖銳的耳力和視覺穿透了雨的障礙。
  「啊?」她掙扎於現實與虛幻之間,好半晌都沒能反應過來。
  「是車子!」騎士的偵測系統張揚到極限。
  晶秋仿如睞見無形的頸毛從他背上豎直。
  真的,惟有貓科動物才能在重重的聲景障礙中,濾掉一切雜質,直接攫取住標的物的動靜。
  她幾近著迷地觀賞他的一舉一動。
  「你等著,我到大馬路上攔截。」騎士無聲無息地溶入風雨中。
  晶秋不由自主地跟上前。或許情境太過殊異的緣故,抑或她被寒氣凍壞了腦子,總之,她今兒個午後所表現出來的脆弱無依和好奇心,在在脫離「正常虞晶秋」的行為模式。
  大貓將如何攔下它的獵物呢?過程包準精采。
  她忍不住屏氣凝神,乖乖杵在路旁扮演落難美女的角色。
  「停、停、停!」騎士攀高雙臂,囂張地挺立在道路正中央。
  賓士跑車嘎然煞停,車頭穩穩定在他前方十公分處。
  「媽的,你不要命啦!」驚魂甫定的車主探出頭大吼。
  騎士嘴角的笑痕盡皆斂起,弓成粗硬冷厲的法令紋。
  「先生,我是陽明山國家公園的便衣巡警,你的車速超過四十公里的速限,麻煩把駕照拿出來。」老實不客氣的手心湊到駕駛人鼻端。
  「嗄?」賓士車主撞見煞星,口氣登時氣餒了。「我……我不曉得這條路速限四十公里。」
  「駕照。」食指勾了勾。
  車主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證件。「下雨天,路上又沒有其他車輛……」
  「還狡辯?就是下雨天超速才危險哪!」冰涼的字眼切斷了一切爭論,他仔細掃瞄駕駛人的身份資料。「住在天母?有錢人嘛!繳個一、兩千塊罰鍰絕不成問題,頂多再加一堂交通講習。你等著,我回警車拿罰單,馬上回來。」
  「等一下,等一下。」車主充分瞭解台灣警察躲在小岔巷裡抓人的扭曲心態,趕忙擠出一臉陪笑。「警察先生,我保證下回不敢超速了,這次就放我一馬吧!反正又沒人看見。」
  「不行,公事公辦。」騎士闡揚警方端正不阿的精神。
  「幫幫忙嘛!我真的抽不出時間參加講習。」賓士車主涎著笑臉求饒。
  「是嗎?」他的口氣鬆動了。
  「好啦,好啦!天下本一家,您就行個方便嘛!」
  「也好,天下本一家,咱們互相行個方便。」他大刺刺地指向濕透的落難女子。「這位小姐的車子拋錨了,我有任務在身,不方便離開工作崗位,麻煩你載她到最近的派出所求援。」
  「什麼?」車主垮著臉,視線徘徊於濕進骨子裡的乘客與昂貴的真皮椅墊之間。「可……可是,她濕答答的……」
  「也對,皮椅此交通罰款貴重多了。」他頷首。「我看你還是乖乖繳錢上課吧!我去取罰單──」
  「好!」車主忙不迭地應允。「人溺己溺,幫助老弱婦孺是我應盡的本分。」
  「你自己考慮清楚,我不希望你答應得太勉強。」騎士硬邦邦的臉皮像透了鐵板。
  「不勉強,一點都不勉強。」車主大氣不敢喘一聲,揚聲招呼:「那位太太,請你上車吧!」
  太太?晶秋衡量自己的老牌A字裙、姑婆褐襯衫。算了,咎由自取,無話可說。
  騎士向她點頭示意。她從那道半弧形的唇線得知,大貓很得意自己的狩獵成功。
  「呃……」她總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卻又不確定要如何措辭。
  「一路順風。」騎士將她塞進車廂裡。
  砰!車門合攏,他爽快地擺動五根長指頭。賓士車主扳動手排桿,火速離開危險地帶。
  短暫的瞬間,晶秋甚至無法確定這一切是真實的。畢竟這些匪夷所思的人事物向來與她無緣,她只曉得依據邏輯和其理運行,至於失落在一處人跡罕至的小徑,乃至被騎著腳踏車的守護天使拯救,絕對是人間難得幾回見。
  老處女虞晶秋破格在二十五歲的高齡離家出走,便碰上一位貓科動物羽化而成的天使,也算不虛此行了。
  「啊!糟糕……」她掩唇輕呼。忘記詢問大貓天使仙居何處,這下子如何登門向他道謝?
  真是天才!她非但疏忽了人家的身份,就連長相也捉摸不定,日後就算兩人在大街上迎面相逢,八成也是見面不相識。
  她心中掠過極淡的悵然。或許兩人緣限於此吧!
  那位只有半張臉的天使──
  
  
開場白

  社團宣傳簡介  (歡迎四處散發,好康門相報)
  社團名稱:
  海鳥社。
  對於社團活動不陌生的院校學子們,應該都聽過「海鷗社」的名頭。
  所謂「海鷗社」社員,即是指並未加入任何社團的逍遙派學生,當校園同志們忙碌於社團活動的時刻,他們可以傚法海鷗四處飛的精神,窩在某個風光明媚的角落委靡至死。
  爽!
  這就是咱們「青彤大學海鳥社」的立社精神──沒有束縛,只有佩服;不給壓力,只求實力。
  蓋「海鷗」者,「海鳥」品種之一也。
  社團宗旨:
  一、金錢乃萬惡之首。是故,海鳥社社員們發揮「我不人地獄,誰人地獄」的精神,誓死搜羅大量錢財,囚禁在私人荷包裡,以減少世間的惡業。
  二、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因此行事需顧及良心,不損陰德,不違俠義之道。
  活動內容:
  海鳥社專門替校內師生們從事「特殊服務」,舉凡各種疑難雜症,如考前大猜題、索取校花簽名照、抓刀寫情書……乃至於看教官不順,希望他天天出門跌一跤的CASE,我們統統接受。
  當然,必須付費。
  校園同志們,您若要指責海鳥社表面上打著「大學社團」的旗幟,暗地裡行「商業」之實,倒也不是不可以啦!
  歡迎翻臉,只要大家敢拍胸脯擔保自己永遠用不著本社的服務。
  不過,且讓我們醜話講在前頭。
  話說當年,校方主政者也無法接受校園內出現這樣的地下社團,不過,自從本社社員在兩年前幫某位師長找回他與女秘書偷情、被暗中偷拍下來的錄影帶之後,海鳥社便為自己找到強而有力的靠山,師長們也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掐指算算,立社這三年以來,大至副校長、小至學校工友們,皆接受過我們的服務,而且師長半價優惠,服務合理公道,光顧兩次以上者可獲VIP卡一張。
  委託聯絡人:
  請洽大傳系副教授兼本社指導老師──凌某人。(她是女的,請勿因姓名不入流而歧視一位無辜的女子,這不是她的錯。)
  社團標語:
  你殺價,我疼痛。
  你還價,我沉重。
  身為一隻龜,
  何苦殼長毛。
  一言以蔽之:不談判,不妥協,不討價還價。
          ☆          ☆          ☆
  海鳥社的社長大人葉繞珍,在一次委託過程中「陣亡」了。讓她陣亡者,相對的,也付出慘痛的代價──訂下一個她!
  當然,男女的感情問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或許袁克殊老早就設謀她良久了,如今也算喜願得償!咱們旁觀者且別瞎說人家閒話。
  嶄新的下學期,響噹噹地揭開序幕。
  青彤大學的老鳥、健鳥、菜鳥們,老話一句──
  您有任何無名腫痛、疑難雜症嗎?您有任何麻煩問題無法解決嗎?您暗戀哪位靚女多年,依然泡她不上手嗎?
  海鳥社,依然等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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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0:55: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二月末的台北著實不是人住的,風颯颯、雨瀟瀟,晦沉濃重的髒空氣聚結在盆地地形內,荼害兩百萬市民的健康。幸好青彤校園位於台北衛星城市的偏遠地帶,多少保留了一丁點鮮美的氣息。
  睽隔了一個寒假,私立青彤大學的校園再度對四千五百名學子敞啟。校園東首的社團辦事處,昭彰著脆生生的鶯聲燕語。
  一條水泥徑貫穿小樹林,兩側蓋了十六間社團辦事處,這條羊腸小道向來被社團健兒們戲稱為「星光大道」。今兒個,只要男同學有幸涉足濕漉漉的灰色路面,就能品嚐到「東城漸覺春光好」的滋味。雖然花兒並非為了他們而開,好歹沾沾春色也不錯。
  「助教,好久不見了。」手語社社花招展著甜膩、沁人心坎的艷幟。「何時過來我們社辦坐坐?」
  「待會兒。」引發眾家妍麗騷動的對象,勾著淺淺的笑紋揮手致意。
  「助教,你明明答應先陪我們到『山葉』選樂器的。」西樂社的女將們不甘示弱。
  「當然、當然。」男主角一口允諾。
  「助教,別忘記過來烹飪社吃水餃。」要博取男人的歡心,必須先抓住他的脾胃。
  「我先預訂二十粒。」他點頭微笑。
  同樣從窗戶探出頭來迎接他的仙蹤,海鳥社的人可就有點兒看不順眼了。
  顧名思義,「星光大道」自然適合讓熠熠閃爍的萬人迷踩在腳底下,而海鳥社的指導助教陽德,完全符合誘使萬人癡迷的要件。
  姑且撇開他的儀表不談,先把焦點側重在他的內涵方面。陽德打從國小一年級便挾著「資優生」的身份縱橫學園,如今更練就了左手寫詩、右手畫畫、左腳寫文章、右腳彈古箏的本領,成為百分之百的校園才子,深受女學生崇拜。若非這傢伙貪學琴、棋、書、畫十八般技藝,早在十八歲那年修完大學學分。
  儘管這張遲來的畢業證書拖延到二十歲才拐到手,但他老兄硬是有一套,除了主科的動物學系文憑之外,順手也撈下法律學系的學士學位補補身子,兩門學識八竿子打不著。
  既然他唸書跟吃飯一樣,大學畢了業,應該繼續考研究所吧?
  才不!人家嚮往阿兵哥看起來虎臂熊腰的英姿,反覆思考了好久好久──大約兩分鐘──就決定立刻入伍。
  服完兩年的兵役,外觀上並未美化成「阿諾史瓦辛格」式的肌肉,他反倒堅定了「棄戎從筆」的決心,沒事出馬考考研究所。
  孰料,天殺的!一不小心又給這王八蛋考上了,簡直氣壞一票寒窗苦讀三載的窮瘟生。更可恥的是,他竟然不將台大、政大的威名放在眼裡,反而納涼納到私立青彤大學來,只因該校新成立的法律研究所引起他「沒事讀讀看也好」的興致。
  這麼一混,兩年的光陰又被他悠哉掉了。
  據說,這位姓陽名德的優秀研究生,高高頂著動物科學研究協會最年輕委員的鍍金身份,一年前又取得律師特考合格的掛牌資歷,如今年收入已超過新白領階級。
  上天從來不曾公平過──這是相識陽德的友朋們共同的認知。
  既然他內在已裝填了百分之百的純金,起碼儀表上讓他鑲個十八K的成色即可。
  偏偏人世常理遇到陽姓男子,全成了歪論絕響!
  任何人將陽德標類為智慧型男子,絕對不為過。臉上架著一副烏絲邊平光眼鏡,溫文儒雅的氣質,搭襯著精瘦的軀幹,一派玉樹臨風,活脫脫古典文學裡的白面書生轉世。
  這是指他甘於寧靜的時候。畢竟新女性的審美觀也改變了,賈寶玉似的溫吞文生早已被潮流驅逐。陽德之所以癡狂了校園的二分之一人口,風靡點就在於他的「放」!
  當音樂響起,平光眼鏡褪除,他的及肩黑髮從斑瀾髮帶裡解放出來,手中的鼓棒敲撼著驚天動地的牛皮鼓面,震散出源源不絕的生命力。汗滴揮灑成流雲,從他身上迸射出來的強烈光芒足以炫惑數千顆芳心。
  他玩音樂、他練跆拳道、他跳快舞,任何時刻,只要平光眼鏡離開它習於跨騎的鼻樑,無窮無盡的爆發力立刻從他的筋肉血骨裡輻射而出,一道接著一道,激動了每雙接觸到的目光,直到旁觀者完全失去理智,所見所聞僅存他粲亮迷人的光與熱。
  靜若處子,動如脫兔!兩相悖離的基因共同存在於同一副軀體。
  這就是陽德!
  這就是青彤大學的驕傲!
  這就是海鳥社社長葉繞珍的痛腳!
  「奇了,我怎麼不知道咱們社本部蓋在『麗春院』和『怡紅院』之間。」繞珍翻個白眼,汗濕的腦袋縮鑽回社辦裡。
  二十公尺見方的小辦公室,若換成其他熱門社團,擺置上不免顯得拘束閉塞,但分配給統共四名成員的海鳥社,空間上就騰寬了許多。
  一張長方形會議桌擺在房室中央,桌旁散放幾把黑色膠皮面的靠椅,其中一張被繞珍大剌剌地盤踞著,兩隻NIKE髒球鞋高蹺在桌面上抖動。副社長屈靈均天性帶著潔癖,然而,姊妹親情教她不得不對表姊的儀容採取放牛吃草的態度,只好把精神專注於整理牆角的兩座檔案櫃,收拾四處散落的文件。
  「別這樣。」指導老師凌某人勾拿著熱氣騰騰的保溫杯,拉過社長身旁的膠皮椅子落坐。「說不定咱們可以號召陽德出來競選第二任民選總統。」
  她們只需積極爭取女性選票,全民支持度保證過半。
  「那那……那得選兩次。」屈靈均思考了片刻,做出結論。
  「為什麼?」
  「第一次投總統,第第……二次選總統夫人。」她提醒道。
  「沒錯。」兩位聽眾拍手附和。
  獨門獨家的第一夫人席次恐怕會搶破女性人口的腦袋,中獎率只有千萬分之一。
  「女人的嘴碎程度真是可怖。」話題男主角懶散地邁進海鳥社疆域,及肩髮絲束紮成規矩的馬尾巴,平光眼鏡為他清秀俊雅的五官增添濃濃的書卷氣。
  他悠哉地沉入自已的老位子──社長對面的寶座,徐徐揮走NIKE抖落的灰塵。
  「你們何時才能對小生的社交狀況保持平常心?」
  「等你賺進來的委託費滿足我們的虛榮心。」繞珍的CASE被他瓜分得太狠絕了,心頭難免長出疙瘩。
  「別吵了,新學期新希望。」凌某人凝聚她旺盛的樂觀心態,揮揚著薄薄的卷宗。「我最近承接了一件小工程……」
  「拿來!」
  「客氣、客氣。」
  「我……我可以……」
  大姊大的話尚未說完,三道高低起伏的反應已同時迸放出火花。
  鬥爭的時間降臨!
  六隻眼眸流轉著爾虞我詐的光華,暗自忖度如何擊敗同門師兄妹,吞下填腹飽胃的生意。
  「你出局。」繞珍以一根食指搖絕表妹的競標資格。「你才進入本社半學年而已,充其量只算是見習社員。」
  「我──我──」副社長敢怒不敢言。
  「你也出局。」最高領導者同樣斷絕社長的企圖心。「前一單『夢幻仙子』的生意已經讓你嘗到甜頭了,順道拐到一位親密愛人,所以這趟的主角換手操刀。」
  「什麼?!」繞珍暴跳如雷。「凌某人老師,你竟然背叛女性盟友,助這只孔雀為虐!」
  陽德樂於觀覷她們的蕭牆之戰。他能說什麼呢?女人永遠站在與他同一國的立場。天命如此,教人不得不認分,他已經很無奈地習慣了,唉!
  「謝謝。」薄卷宗不費吹灰之力地落入他手中。
  得利的漁翁最快意。陽德翻閱著最新肩負的使命──
  設法讓經濟系講師虞晶秋下學期不能開課。
  基本上,他完全不瞭解為何有人會提出如此無聊的委託。而且凌某人交給他的卷宗裡,除了那一百零一句原始宗旨之外,就啥也沒有了。
  委託人姓名,無;委託因由,無;委託時間,無;驗收人姓名無;委託價格……這點她倒還不至於坑他,照樣乖乖地打印出來,而且數字頗讓人心動。
  簡而言之,有個看虞老師不順眼的人士,甘願掏空豐厚的荷包,以求讓她無法在青彤大學裡混下去。
  若以正常狀況而言,平白陷害一個弱女子失去工作,鐵定悖離海鳥社的宗旨,然而凌某人既然願意接受委託,結論只能引入單一而純粹的導向──虞晶秋八成虧損了為人師表的使命。
  還有呢?
  「你有一個學期的時間完成這件CASE。」凌某人笑得甜蜜,顯然無意提供更多資訊。
  「哦?」他的頸背開始感覺到一丁點刺麻。
  經驗教會陽德,凌某人的和顏悅色通常分為三種等級──沒頭沒腦的傻笑、歡天喜地的暢笑,以及目前這一款,老奸巨滑的甜笑。
  「放心,委託案的主角保證是你最拿手的。」她欣悅的淺勾益發黏蜜。「女人嘛!你隨口哄哄就能達到目的。」
  「要哄一個學期?」他的眉彎曲成問號。
  「當然不,憑閣下的唇舌功力,頂多耗費十分鐘就功成身退。」凌某人慨然地拍拍他胸膛,儼然比當事人更有自信。「那一個學期的時間,旨在讓你想法子接近她。」
  仔細往深層的領域推想,陽德當然明白他的權益受到剝削。
  他摘下平光眼鏡,笑了。
  服帖的劉海悄悄垂落前額,被他隨手撥回頭上,輕便的舉止漾著不經意的慵懶瀟灑,那股溫文書生的氣質悄悄斂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皮毛動物獨具的優雅和神秘。
  「抱歉提醒你,我意圖接近一位女士的時間,很少超過兩個月。」簡短的聲明單純陳述事實,不含任何自炫意味。
  他的人格修養當然比那些誇耀自己獵艷戰績的魯男子高明許多,不過相同地,他也擁有充分的自知之明,瞭解本身持懷的清澈明淨的吸引力,對女性散發出無可抵擋的致命魅力。
  上天既然賜贈他與生俱來的利器,他何必吝惜將它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
  「相信我,」凌某人意味深長地接過他手中的烏絲邊鏡架,主動替他掛回鼻樑上,蒙遮他眼睛底的夕陽。「這一回,你可能需要。」
          ☆          ☆          ☆
  青彤大學的圖書館矗立在校園在圍牆的邊隅,在構成之初,尖塔狀的造形曾經博得建築界的注目,莊重中透出典雅的氣息。可惜,由於當初校園規畫的誤差,日後校內的教職員停車場位置不足,只能選在圖書館後方唯一的空地增建,因此,原本平直鋪陳出去的後草坪,被突兀地分割掉大半領土,一道「柏林圍牆」將圖書館與停車場隔成鄰居。
  或許因為視野被水泥牆阻擋住了,學生漸漸不再而來這處草坪休憩,久而久之,反倒形成校園內的三不管地帶。
  夕陽橫斜的下課時分,為了竊取片刻的寧靜,陽德必須傚法無家可歸的流浪動物,避躲在圖書館後頭的小草坪。
  他的情況說有多委屈便有多委屈,偏生那票娘子軍不懂得體諒他的苦處,當真以為他樂意被女性同胞騷擾似的。
  「無端端地,還派給我一件沒頭沒尾的CASE,簡直跟瞎子摸象沒兩棟。」他最憎惡置身一無所知的處境。
  凌某人蓄意保留相關資訊,說穿了全因吃下葉繞珍社長的符灰,如今蠱術發作了,那票娘子軍看不慣他博得校園佳麗的青睞,當下決定同氣連枝,挑個難纏的老女人挫挫他的銳氣。
  沒關係,陽德期許自己往理性思考的角度鑽研過去。跳火圈、吞長劍的難題或許擊得倒他,然而女人──
  女人!
  他最駕輕就熟的案子,接下來實在缺乏成就感。
  「異性喜愛我,又不是我的錯。」傷腦筋!
  看了一下腕表,四點五十分,時間差不多了。陽德撐起慵懶而不見一絲贅肉的軀體,踏著閒散的步伐離開綠草坪,循著小路踅向「柏林圍牆」的邊門,走向圖書館後方的教職員停車場。
  他總是這樣的,除非火燒屁股,或者好康、好玩的樂子當頭而來,否則拒絕以跑、跳,抑或是同等級的大動作來耗費體力。
  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他才踩入停車場,左前方的科學大樓側門輕輕推開。
  一抹黑衣白裙的修女式身影走出來,直直走向停放著嘉年華小房車的車位。
  她豐厚潤澤的秀髮包成一個腦後髻,鼻樑上架著粗黑框的老式眼鏡,女高中生式的長袖白襯衫,鈕扣鎖到喉頭那顆,淺膚色褲襪藏進直膝修女裙的下擺內。她身上唯一暴露出來的肌膚,除了眼鏡框之外的小部分面容,惟剩兩隻白嫩的柔荑。
  天!這女人倒退潮流五十年的裝扮,讓人誤以為回到民國初年。
  「虞老師!」他從老姑婆背後威喝。
  「喝!什麼事?」晶秋忙不迭轉身,卻因為動作太突然,左腳踝和右腳趾打結。「啊……阿!」
  「當心!」陽德趕忙上前一步。
  晶秋的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猛地察覺自己的臉孔迅速與水泥地拉近距離。
  天!糗到了。她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於校園內出糗。她,出了名的恆穩如泰山。
  晶秋掩著臉任憑自己頹倒下去。
  「唔……」悶哼聲由背後的偷襲者發出來。
  咦?怎麼跌跤了卻不會痛?她放開手,發覺自己斜靠在對方的懷中,兩人似傾斜的平行線僵凝在半空中,偷襲者死命支撐住兩人體重。
  「啊,對──對不起。」晶秋又急急忙忙直起身。再糗一次!堂堂講師居然在學校內和男性懷摟擁抱。
  「我的媽!」對方忽然推開她,倒退三大步,右踝騰空開始猛甩。
  我踩到他了嗎?她忖疑著。看樣子好像是。
  夕陽金色的射光將來人映照成剪影,她下意識地伸手蓋覆在眉毛下方,遮住刺目的光束,雖然沒法子很清楚地識別出眼前人的身份,但從他幾句咿咿呀呀的清朗男中音判斷,可能是她的某位學生。
  陽德甩足的方式自有他獨特的一面。正常人被踢中痛腳,通常會唉唉地抱腿在原地蹦蹦跳,或是腳軟地蹲下來,嘰哩咕嚕叫罵。但他不是。
  他提高腳踝拚命往後蹬,彷彿馬兒踢動後腿,或者家中的狗呀貓呀之類的動物,先咕嚷一聲召告天下,然後蜷縮起痛處,嘶出細細的喘氣聲。
  「抱歉,這位同學──」她習慣邊走邊思索相關的課堂教材,以達到充分利用時間的效率。走步不看路是正常的情況。
  「別!別、別!」陽德的危機意識高揚至極限。「你不必靠太近,這段距離足夠了。」
  難怪凌某人甘願把這位「美女」托付給他,原來本CASE若搞出個閃失是會出人命的!他肯定目前的局勢委實太險惡了。
  晶秋頂高粗黑框的姑婆牌眼鏡,暗自猜疑這位同學戒慎迴避的肢體語言算什麼意思?她又不是存心蓄意的。
  也罷!學生當前,她不能失態。晶秋立刻武裝起「經濟系殺手老師」的盔甲。
  「同學,你的問題不能在下一次的課堂上提出來嗎?」現代年輕人真是發育過盛,她打挺了正氣凜然的腰肢,視線依然只及他的下巴高度。
  陽德謹慎地拉離她兩步之遙,揚了揚手中的問卷。「虞老師,我是法律系的助教,最近正在協助進行一項教職員問卷調查的研究,可不可以麻煩你填寫這份問卷,明天交回系辦公室?」
  區區幾招短兵交接,他已經打量完虞晶秋的外表。
  儘管她的三千煩惱絲束紮成姑婆式的髮髻,中規中矩的黑色A字裙也超過合理的長度,一副四十歲高齡的老處女形象,但她的五官卻顯得相當細緻,瑩潤的肌理壓根兒構不上四字頭的枯槁。
  憑他閱人無數的經驗,甚至敢大膽判斷,她恐怕連而立之年也不到。
  只可惜七顛八倒的動作稍嫌致命了一點。
  「助教?」晶秋鬆懈下氣勢。助教勉勉強強與老師們同級,她不必太端出師長的架子應對。「可以,我下星期一才有課,到時候會把問卷交回法律系辦公室。」
  她接過問卷,打算走人。
  「社會系。」陽德傳達出不屈不撓的提醒。
  「什麼?」她愣了下。「你在社會系當助教?」
  「不,法律系。」他拿出一貫應付女人的耐心。
  幸好,晶秋慶幸她的聽力沒有退化。
  「對呀,我會把問卷送回法律系……」
  「問卷屬於社會系。」他再重複一次。
  晶秋瞪著他的剪影。剛才明明聽他自稱是法律系的助教。
  「你們法律系和社會系合辦這次的學術研究?」她試圖弄懂他們倆究竟哪根神經搭不在一塊。
  「不,社會系是唯一的主辦單位。」
  「……」發生了什麼事?助教先生的說詞顛來倒去,敢情是奉命來砸場子的。
  「我在法律系擔任助教,順便友情贊助社會系的活動。」答案終於水落石出。
  「噢!嗯,好,我瞭解了。」原來如此。
  她無意識地揮揮手,脫口一大堆不含任何實質意義的虛詞。
  夕照雖然剪暗了這位助教的面容,從他不自覺流露的灑脫氣質卻可以感受到,他必定劃歸為卓然拔萃的帥哥名單。
  她向來缺乏異性緣,就連三歲小男生久久盯著她不放,都會讓她渾身不自在。
  「那……就這樣子了,再見。」晶秋擠出一抹淺笑向他道別,逕自走列車旁,打開駕駛座車門。
  陽德繼續佇立在原地不動。依據他的經驗,男性越是積極地接近閉塞的女人,結果益發容易出現反效應,頂好讓她們自個兒採取主動。
  「呃……」他為什麼杵在原地,遲遲沒有離去的意思?在等人嗎?可他眼光直勾勾地盯著她的模樣,又不像別有他顧。「需不需要我送你一程?」她總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好。」得分!
  他以一種皮毛動物的優雅步伐接近嘉年華,老實不客氣地將自己安頓在前座。
  輪到晶秋傻眼了。她只是客套而已,並非當真計畫送他一崔的,好歹他們也算陌生人,難道這位助教半絲彆扭的矜持也沒有?
  她杵在原地,著實手足無措了好一會兒。
  不管,載他一小段路已屬仁至義盡。若男助教著想她會沿路尋找話題與他談天說地,包準不久就會發現自己失算了。
  話說,總體經濟初入門三大原理……
  引擎轉速輕響出發動的悶吼聲,晶秋操縱著方向盤,逕自陷入無聲的教材模擬當中。
  上路十分鐘後,車行距離和平東路約莫兩個路口,陽德開始布下戰局的第一步棋。
  「麻煩你載我到和平東路的拿玻裡PIZZA店。」
  晶秋姑婆鏡框後的眼眸專注地定在正前方。
  沒反應!他瞟了虞晶秋講師一眼,懷疑她究竟有沒有把目的地聽進去。
  「請問你迴繞向和平東路的拿玻裡PIZZA店,順不順路?」他當然肯定順路,因為虞晶秋的租屋地址就在和平東路上。
  駕駛人依然含語不答話,眼神還微帶著癡呆。
  好吧!陽德承認,雖然他從不喜歡在社交生活方面自我膨脹,然而,被女性歡迎寵愛了大半輩子,臨時被人忽略依然挺不好受的。
  「哈羅?」他試探性地輕喚。「地球呼叫火星,拿玻裡PIZZA店,請問收到了嗎?」
  「嗄?」晶秋回過裨。「對呀,我也滿喜歡的。」
  牛頭長了一張馬嘴。
  陽德又好氣又好笑。她腦袋瓜子小小的一顆,怎麼神遊的速度如此之迅捷。
  「喜歡什麼?」他感覺好像在與夢遊中的人類對話。
  「披薩呀!」她明明聽見他提起這個詞兒。「尤其料多又實在的……招牌什錦……披薩!」嗓音越來越小。
  他嘴角那道似笑非笑的斜紋,讓她當場肯定剛才一定又搭錯話了。
  沒法子,她習慣一腦二用,因此常常會反應慢人家一拍,從小到大不知鬧了多少笑話。這是天性!
  晶秋竭力將目光投向前方路況。兩分鐘過去了,耳鬢的毛髮依然敏感地豎直,密密偵測著他耐人尋味的打量。
  那抹笑勾得她心慌慌。
  「怎麼樣?」嘉年華的掌舵者渾身不自在。
  直到現在她才發覺,助教先生的五官異常漂亮。所謂「漂亮」,系指「俊美瀟灑」之外,更加了幾分極端細緻的偉秀。不消說,挺直的鼻樑、俊秀的臉孔,以及塑形優雅的嘴唇,是美男子應有的標準配備,然而他的眸光卻不若……不若平凡人。
  初春的傍晚已經微暗,車子又恰巧行駛在兩盞路燈的交界點,他的詳細臉型盡數隱在昏暗之中,惟有那雙眼睛,悄悄閃爍著勾人的銀芒,更仔細望去,彷彿幻視到兩顆橢圓形的星點……一雙屬於貓科動物的睛瞳。
  她驚恍地聯想到一個雨日的午後,那名大貓似的男孩……或男人。
  沒錯!就是這種感覺。助教與騎士的感覺幾乎十足十的貼合,兩人流露著相同的氣質,成熟與青春並存,既顯得異樣年輕,卻又超乎正常人的老成。他們的年齡介於十八歲到四十歲之間,任何一個數字都有可能。
  她頭一遭在明知年紀比自己小的「男孩」面前,感受到全然的荏弱。
  「法國菜呢?」
  「嗄?」她再度陷入神遊狀態。
  「你為什麼只提到披薩?我先前討論的法國菜,難道你全沒聽進去?」陽德被她逗得很樂。
  這老處女講師還滿有意思的。或許,這單委託會比他頂料中的多彩多姿。
  「法國菜!」她恍然大悟。對嘛!她就知道方才鐵定漏聽了。「我很排斥法國料理,因為法國人吃蝸牛。」
  「你不敢吃鍋牛?」他提出猜測結論。
  「不,因為鍋牛是益蟲。」
  「噢。」有聽沒有懂。
  「如果人類吃光了益蟲,世界上就只剩下害蟲了。」她嚴肅的眼光仿如在譴責他。「你應該接觸過動物生態方面的議題,也瞭解食物鏈被破壞的環保災難。」
  「受教,受教。」這女人當真以為她拒吃法國菜,就能挽救蝸牛的生態?
  「你希望在哪裡下車?」晶秋終於想到要問。
  「噢,天哪!我真不敢相信。」他極端「驚訝」而無辜地瞪大眼,大貓似的橢圓形瞳仁展現無庸置疑的戲謔。「咱們聊過了天南地北、世界各國的佳餚,而我竟然忘記告訴你停靠地點。如果你順路的話,麻煩轉進和平東路。」
  她猛點頭。「當然順路,我就住在和平東路上。」
  「多麼『巧』!」
  車燈隨著行進方向折射,暈黃地閃照著和平東路的柏油表面。
  「麻煩靠邊停。」他笑吟吟地示意駕駛人泊近路邊。「來,我送你幾張折價餐券,就當成搭順風車的回報吧!」
  兩張拿玻裡PIZZA店的優惠券停落在儀表板上,晶秋來不及客氣和道謝,他已飄然移出狹隘的車廂,跨站到人行道上舒展受拘限的筋骨。嘉年華小車對身高腿長的他而言,實在委屈了一點。
  「別忘了交回問卷。」最後一句交代溶入夜風裡。大貓邁著悠哉徐緩的步伐,踅向人行道內側的披薩店。
  晶秋連一句後會有期、珍重再見也來不及說。
  「一趟便車居然也能賺到PIZZA折價券。」她搔搔腦袋,仍然搞不太清楚狀況。
  而且,她為時已晚地憶起,自己甚至連對方姓啥名何也忘了問,每次都這樣。
  「唉!這種東缺西漏的個性何時才會有長進?」連她自己也很受不了自己。
  不管了,走吧!話說,總體經濟初入門的三大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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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0:55: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目前進度:初步和虞晶秋取得聯繫。
  觀察結果:此女假若繼續維持神遊太虛的習慣,在兩年內足以成仙,因為上從
  玉皇大帝、下至南天門守將,全被她打通開節了。再則,或有可能在神遊時發生意
  外,被閻羅王提前召見。
  下次接觸時間:她肚腹空空又懶得煮食時。
  預擬進度:摸清虞晶秋下學期開課意願。
  向晚的圖書館內,陽德放下筆桿,完成第一階段的私人存檔紀錄,目前只能守待時機來臨,進行他們倆的第地二類接觸。
  已經兩天了,不曉得那位小姑婆打算讓他等多久?
  無論如何,魚餌已經撒下,他靜候著坐收其成就好。
  虞晶秋。
  他的腦中轉換著繽紛鮮活的印象──她的手忙腳亂,她的神遊天外天,她的故作莊嚴貌。
  那位八股小修女,其實,有點可愛……
          ☆          ☆          ☆
  晶秋暫時擱下「學無涯文教基金會」下半年度的籌募企畫案,快睨了書房牆上的掛鐘一眼。
  矮胖的時針棲在數字十與十一之間。
  肚子餓了。
  「我怎麼會餓得幾乎胃痛?」她摘下閱讀用眼鏡,納悶地搔弄著下顎。「……噢,想起來了,今晚忘記用餐。」
  她倍受折磨的腸胃,上次接受食物的填充已經是正午十二點的歷史。
  「撥電話叫外賣食物好了。」她饞兮兮地涎笑。
  其實,她老早便覬覦大貓助教饋贈她的折價券,可惜這四天來冰箱裡存放的食物仍然豐碩,而珍惜物力資源的習慣命令她不可輕易浪費,因此直到今天清晨啃下最後一口麵包,彈盡糧絕了,她才找到合理的藉口說服自己奢侈一頓消夜。
  「拿玻裡披薩店,您好。」男工讀生精、氣、神旺盛得很。
  她斟酌了片刻,把自己的口味嗜好透過電話線傳達給對方。
  「好,您點購的海鮮PIZZA三十分鐘後送到。」工讀生快快樂樂地中斷通訊。
  年輕人,真好!明亮的眼眸,毫無負擔的心靈,玫瑰色的世界。晶秋其實不是不感歎的。她二十六歲的芳華嚴格算來,決計稱不上老,然而,可能是自小制式化的家庭教育作梗吧!軍人及教官背景出身的老爸奉行著教條與紀律,因此她總是比同儕老成。
  若非去年十一月的「小規模軍事叛變」成功,讓老父大人相信她的離家出走確實是認真的,因而不得不答應她獨自賃屋居住,她可能還局限在那令人窒息的枷籠裡。
  她離開書房,進入對間的浴室,準備利用偷來的半個小時沐浴一番。身影晃進洗手台上的鏡子中,她驀地止住腳步。
  「我真的老了嗎?」她自問。老姑婆眼鏡幻形成骷髏眼,狺狺嘲諷她。
  她忙不迭扯下粗黑鏡框。
  一雙明眸從鏡中脫穎而出,閃爍著秋水靈靈的清澈。
  原來她的眼瞳不比其他紅粉遜色!晶秋自己頗為驚訝地發現。既然失去了鏡架的屏障,她索性將髮髻也打散了,披成長度直達腰際的青絲。
  礙於六百度大近視,她瞇緊了眼縫也只能概括出大略的輪廓,至於回復原本面貌之後的虞晶秋究竟是絕世佳人或者醜八怪,可能成為永遠的謎題。
  「算、算、算!洗澡去,東施不會因為少戴一副眼鏡就被人誤認為西施,貂蟬也不會因為多戴一副眼鏡就把呂布嚇走了三魂七魄。」她認命了。
  還是搶在披薩送來之前整頓完畢,比較保險。
  然而……
  也不知是她太會摸了,或拿玻裡披薩店的外送員以前幹過快遞公司的外務,她才剛淋去滿身肥皂泡沫,預備穿戴妥衣物,門鈴竟然選在此刻鳴響起來。
  「要命!」晶秋連忙扯掉浴帽,匆匆撈過及膝的白色浴袍。
  啾啾啾啾──清亮的合成鳥叫聲催促著她。
  「等一下,我馬上來!」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出浴室,濕滑的水氣讓腳底板顛簸了一下。
  急急地飛行到正門,才思及自己忘記拿錢了。
  啾啾啾──
  「再等一下嘛!」她趕緊奔回書房,從手提包裡摸出真皮皮夾。
  要命!吃頓披薩跟打仗似的。晶秋平時從事慣了靜態工作,忽然之間,把自家當成百米短跑賽場,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來了,來了!」原木公寓門遙遙在望。她最後一次審視服裝儀容,確定浴袍封鎖了每一處可能外洩的春光,才上前一步拉敞了家門。
  乳酪與麵餅濃郁的香氣撲面鑽進鼻中。
  「請問,多少錢?」她暗暗嚥了口唾涎。
  稍候半晌,對方並未回答。
  晶秋朦朦朧朧地望出去,樓梯間的燈光隱約勾勒出外送員的外形,雖然大近視眼無法看清楚對方的長相,但他手中的大紙盒散發著誘人犯罪的濃香,鐵定是披薩店來的。
  「小弟,這份披薩多少錢?」她再問一次。
  陽德聽見了她試探性的呼喚,但暫時空不出腦袋來反應。
  他徹頭徹尾被震訝呆了!
  美女!
  這個字彙以子彈衝出槍管的激速射進他胸口!
  貨真價實的美女!
  他茫茫然發現,虞晶秋的青絲竟然帶有天生的蓬鬆感,遠遠勝過別人撒下幾千塊大洋燙出來的效果。她瓜子形的臉蛋半掩在濃密的發中,顯得出奇的年輕荏弱,纖白得幾乎毫無瑕疵的玉頰,受到水澤熱氣的蒸薰,柔泛著輕淡的紅霞。
  老姑婆眼鏡摘掉了,女教官髮髻鬆開了,修女似的衣衫脫去了。卸除一切刻意穿戴的障礙,如今,一個俏生生的、甚至是性感的出浴美女亭立於面前,眉宇間赧含著彆扭羞澀,微啟紅唇詢問著他。
  她有病呀!沒事把自己偽裝成老處女做什麼?
  「喂?你倒是回答我呀!」晶秋美女有些懊惱了。
  「三十四塊錢。」陽德瞬間揪回遐想的意識。
  好熟的聲音!晶秋向來不善於背記泛泛之交的長相、聲音、姓名,可是,也不知為了什麼,她卻能從短少的人類記憶庫裡,迅速攫取出這個人的身份。
  大貓助教!
  「啊……你……是你……是嗎?」她的雙頰悄悄抹上一層胭脂紅,顯然自己也察覺這個問題非常莫名其妙。
  「是。」陽德卻應得妙絕順口。「拿玻裡是我高中死黨家裡經營的,我有空會上門幫幫忙。」
  「噢……這樣……嗯……我瞭解了。」她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腳放在哪兒都不對勁。好糗,讓同校服務的教職員覷見她衣著不整的矬樣。
  「請簽收。」陽德微哂。每回虞講師咿咿呀呀地扯出一串虛詞,即代表她又感到蹩扭或手足無措了。
  「謝謝──你剛剛說,披薩多少錢?」她翻開皮夾。
  「三十四塊。新客人上門,小店免費招待一次,三十四塊是用來支付我中途停下來,到7─11買了兩罐可樂。」
  「噢……嗯……那……」她又結結巴巴了。「謝謝。」
  此情此景,除了接過披薩,儼然也沒有其他的下一步舉動。
  陽德接過幾枚大大小小的銅板,繼續杵在原地。老把戲,以不變應萬變。
  「唔……」晶秋捧著泛香的披薩盒,很難決定接下來應該如何。「很晚了……」
  「是呀!」他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
  「你……忙不忙?」她當著相識朋友的面掩上門,好像不太禮貌。
  「忙完了。」陽德甩了甩頭,馬尾巴在腦後搖晃成波浪。
  「吃……那你喜不喜歡吃披薩?」她沒話找話說。
  「喜歡,謝謝。」陽德深深鞠個九十度的躬身禮,自動繞過她,侵入「老處女」的私人領域。
  「喂,我──」她只是隨口問問而已,又沒表示任何邀請的意味,怎麼大貓助教轉眼就攻城掠地了?
  晶秋張口結舌,眼睜睜讓四天前的搭便車事件重演,望著他穿梭於二十來坪的空間,自在得有如貓科動物視察私屬的領域。
  「披薩給我,趕快進去穿衣服,當心著涼。」他老實不客氣地反客為主。
  對付虞晶秋,最上乘的招數就是利用她的單一腦軌,隨時隨地攻她個措手不及,目的才能順利達成。
  二十來坪的單身公寓,擺設相當簡潔,他憑著直覺楚向理應是廚房的方向。
  果然沒錯!
  流理台上置著一盞杯架,他翻正其中兩隻玻璃杯,再打開冰庫,拿出製冰盒。冷冽的冰塊滑進杯內,敲擊出叮叮咚咚的響音,甚是好聽。
  可樂傾進杯內,兩片披薩從紙盒移入平盤裡,他備妥了一切前置作業,才發現女主人從頭到尾跟在他後頭發愣。
  「趁熱吃,不要客氣。」他大方地招呼著,在方形小餐桌一端落坐,輕盈矯捷的舉措流露著渾然天成的優雅,回眼探看。
  「謝謝……」晶秋接過餐盤,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我從午餐之後就沒再進食了。」陽德白森森的牙齒深深陷進披薩裡。「嗯──」
  任何人聽見這聲滿足的輕哼,馬上會產生連帶效應,開始對眼前的義大利食物垂涎三尺。
  晶秋嚥了口口水,再也顧不得哪門子的禮義廉恥,先填飽肚子要緊。
  「你……唔……」滿嘴的披薩餡兒先吞一半進肚裡。「你為什麼拖到現在才吃東西?」
  「忙呀!」他抱怨,再咬一大口乳酪加麵餅。「除了法律系的助教職缺,我還兼任海鳥社的管理老師、系學會顧問及拿玻裡的臨時小弟,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工作。」
  「我瞭解。」晶秋心有慼慼焉。「陀螺般的歲月實在不是人過的。」
  「虞老師,你好像只兼了一門課而已,難道工作量也算吃重?」他非常非常專注地研究著披薩的蝦仁配料。
  「噢!不,我的工作重心放在『學無涯文教基金會』上頭。」晶秋解釋道。「去年,幾位教育界的長輩合夥成立了『學無涯文教基金會』,目的在援助因為疾病、意外事故或家庭問題而失學的青少年。我們僱用幾位具有一定學識的私人老師,再安排他們輔導有心向學卻無法正常受教育的孩子。目前為止,已經收了五十七名中、小學的學生。在這種蓽路襤褸的草創期,基金會的工作人員統共也不過七個人而已,最近更全數投入募款園遊會的策畫,我幾乎緩不出時間來打理大學的兼課。」
  「哦?」他彷彿對蝦仁的形狀著了迷。「你預計基金會的工作還會忙上多久?」
  「起碼再過七個月才能步入穩定期。」晶秋困擾地自言自語。「或許我應該推掉下學期的總體經濟學。」
  「或許吧。」他抬頭,愉悅地笑了笑。「我忘了拿干椒粉,你家裡有沒有!」
  「嗄?噢,呃──」她的腦細胞仍然沉浸在專屬的思緒裡,無法適應話題太急遽的轉變。「你不妨找找看冰箱。」
  下個學年度究竟該不該接下經濟系主任的約聘呢?傷腦筋,人情壓力只怕推不掉……
  陽德踱向冰箱,逕自暗忖著她話中的肯定性。倘若虞晶秋原本就萌生棄教的念頭,那自然是上上大吉,無論結局是由他促使事實成真,或者她主動婉拒約聘,都可以省掉他「陷害」她去職的愧疚感。
  白花花的銀兩明擺著讓他染指,不賺白不賺。
  嗯,不錯!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拉開下層冷藏室的門。
  「……虞老師。」他擰起俊秀如劍的濃眉,盯緊箱門內的貯存物。
  「啊?」她回以熟悉的虛詞。
  「虞老師,請問你平時都在何處就寢?」他的表情糾結著百分之百的嚴肅。
  「什麼?」晶秋終於稍稍回神,訝然的眼色迎向他杏仁形的瞳孔。「當然是臥房呀!」
  「我猜也是。」陽德正經八百地贊同。「我想,睡在冰箱裡可能太冷了一點。」
  什麼跟什麼?她被大貓助教整治得滿頭霧煞煞。
  「我只是很好奇……」他慢條斯理地傾身,冰箱門將裡與外遮隔成兩個世界。「你把眼鏡……」一副備用鏡架出現在冰箱門上方。「還有鬧鐘,冰在冰箱裡做什麼?」她失蹤了三天的小公雞終於現身接受處置。
  「對呀!」當事人自己也萬分疑惑。「它們怎麼會跑進冰箱裡?」
  陽德簡直絕倒。聽聽!她的說法彷彿東西自己長腳跑了似的。他很懷疑虞晶秋怎麼獨自生活到現在,卻沒在一心二用的時候把公寓燒了?
  眼角滴溜溜地轉,猛地掃瞄到牛奶瓶後頭的奇異物品。
  嘿!這樣東西更好笑了。
  「對不起,我漏提一樣失物。」他慢吞吞地勾出冰鎮多時的異物。「這塊布料應該是睡衣吧?」
  一襲半透明的蟬翼拎在他指間晃呀晃,晃成炫麗紅艷的風情。
  「啊……啊……」晶秋全身的血液倏然往頭頂心沖刷,滿頭髮絲幾乎給燒燙成焦土。「那……那個……」吶吶的無法發聲。
  不!她的睡衣!她最最親密貼身的衣物之一!居然給一個男同事曖昧兮兮地捏夾在手上。
  而且,這件睡衣是她新婚的死黨轉贈的。由於朋友當初預定在新婚夜穿的性感睡衣買小了一號,不合身,所以轉送給她。而她向來反對暴殄天物的,又想,反正睡衣顧名思義只會在入睡時穿上身,又不可能讓旁人看見,稍微暴露一點也無所謂,不料如今──
  我的天!大貓助教會如何想我呢?晶秋幾欲暈死過去。一個慾求不滿的老處女,夜夜憑藉著超涼快性感睡衣過乾癮──
  「還給我!」
  晶秋慌亂地跳起身,撲向急待湮滅的證物。使力過猛加上過度匆惶的結果,她的裸踝勾絆到兩條椅腳之間的橫桿。
  「我──我的媽──」反射神經發生作用。
  騰空的右掌直覺地按住桌角,企圖支阻住跌跌撞撞的窘態。老天不長眼,她無功不巧地扯住桌巾的流蘇,桌面的可樂杯、瓷盤、披薩,嘩啦啦隨著頹倒的重力流落至地面。
  「啊……啊……」她顛躓了一下,眼看即將穩住肇禍的倒勢,一塊滑膩的披薩不知怎地出現在她落足的地板上。
  這下慘了!
  晶秋無助地掩住眼,任憑自己往後倒。腦震盪不會死人吧?
  「當心!」沉穩有力的手掌扶住她後腦。
  天……
  陽德環視著小小空間的極度混亂。才四秒鐘而已!她居然能在四秒鐘之內徹底毀壞一處淨地,更甭提把自個兒的腦袋摔離脖子上。
  天……他已經想不出其他驚歎詞。
  「我……我……」晶秋眨開驚魂未定的秋眸。祖上有燒香,先民有保佑,她依然健在!
  「別動!」陽德提出慎重的警語。「每次你一驚慌就天下大亂,我勸你深呼吸幾回,慢慢鎮定下來不遲。」
  為了天下蒼生的安定與幸福,他有義務維持她的情緒穩定,進而促成世界和平。
  「對不起……」晶秋只想咬斷舌頭。
  當此之時,單單一個「糗」字已無法形容她的困窘。為什麼她的笨手笨腳總是讓他觀賞得徹徹底底呢?
  「好了,你進房去梳洗一番,順便將浴袍換下來,上面已經被可樂沾濕了。廚房讓我來收拾就好!」
  經他這麼一提,晶秋赫然憶起嬌軀上裹圍的衣物……哦!天!天天天天天!
  她敞開大半片的酥胸,斜躺在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異性懷裡。
  「要命!」舒緩的肌肉轉瞬間又緊繃起來,她屈起膝蓋,滿心準備一躍而起──
  「別!」陽德洞燭機先,趕緊制住了她。「慢慢來,一步一步好好走,切記!務必要保持某一隻腳固定在地球表面,不要跑,不要跳,不要顛顛撞撞,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晶秋恍然自覺像個全然無知無助的小孩,必須依循大人的指引,方能四平八穩地行動。
  她不要活了!真的……
  「你現在恢復穩定了嗎?」
  「嗯。」
  「確定?」
  「……確定。」
  「好。」他終於鬆手放人。
  一道迅雷光馳電掣地刮過廚房,帶動一串粉膚的細膩香澤。
  風的色彩,就是玉潔瑩潤的初冬新雪的顏色。
  他戒慎地目送著女主人退場,謹防下波騷動──
  咚!
  儼然是腦袋撞到門框的悶響。
  而她竟能存活到現今的年紀!
  「天公疼憨人!」陽德不得不滿懷感歎。
  正眼打量廚房內的颶風過境──乳酪漸次在磁磚地板乾涸了,番茄醬渲染成血色的淒厲現場,可樂也不甘示弱地暈開它淡褐色的足跡。
  而他,理應醉臥美人膝的良宵夜裡,卻杵在這一攤混亂中。
  性格中諧趣的一面選擇在此時此刻發作。笑意突然如脫閘的野馬,一波波湧出他的心海,以驚人的疾速突破緊閉的唇齒關卡。
  「呵!呵呵──」陽德唧唧咯咯地癱倒在地上。「天哪……應……應該是我的媽才對!哈哈哈──」
  他開始笑岔了氣。
  太妙了!像她這樣的瀕臨絕種動物應該立法加以保護,否則世界就失去它的第八大奇觀了!
  「喂……」突然,細細怯怯的輕喚聲從廚房門口飄過來。
  陽德勉強止住笑,回頭。
  亂蓬蓬的頭顱從門側斜探進來,其餘的部位仍然隱在牆後。
  「你究竟叫什麼名字?」她張望著羞赧的紅顏,輕聲啟齒。
  對了,這點也很妙!他們倆同過車、共過餐,甚至連摟摟抱抱的「限制級」舉動也登場了,而女主角卻從頭到尾不曉得男主角的尊姓大名。
  陽德再度勾彎了唇角,弧線黠靈而慵懶,種圓形的貓兒眼迸散著鮮活的魅力。
  「陽德。」他頂了頂假想的帽簷,行個紳士禮。「親愛的虞晶秋小姐,在下姓陽名德,很高興認識你。」
  兩顆星子乍然碰撞出火花的第一個夜晚,行雲有影月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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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0:59: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書房窗外,東風幽渺地吹拂著,暗夜中粲然畫下風的形跡,宛如欲吹落滿天雨點般的銀星。窗內,知名男高音多明哥嘹唱著珍愛不變的誓言,渾厚的歌聲向來受到陽德的青睞,今夜卻罕見地被他排除在思路之外。
  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困擾著他,卻又抓不住真確的形影。
  無疑地,虞晶秋與他預設的形象截然相悖離。任何人見著她後,必定會質疑她疏忽了職守的可能性,因為她的本體保留了孩童般的天真純粹,屬於單細胞動物。而單細胞動物的特點便是,一旦目標相準某個定點,就會不屈不撓地鑽研下去,一心一德,貫徹始終,將來不出師也難。
  而今,居然有人甘願花費重資,只求將她逐出一個她相當適任的職務。更糟糕的是,凌某人評估過後,也認同了這件案子的委託,這就表示虞晶秋確實有可議之處。
  既然如此,不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嗎?
  「該死!」陽德喃喃詛咒。
  他實在揮不去那股欺負小孩的惡劣感受。
  台上檔案夾,海鳥社的社團宣傳單赫然攤放在桌上,與他面面相覷。
  社團宗旨: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不損陰德,不違俠義之道……」整夜,他重複呢喃著這兩句最高指導原則。
  東風,呼嘯得益發不懷好意──
          ☆          ☆          ☆
  「學無涯文教基金會」陷入短暫的忙亂。
  藉由知名教育學者的引薦,基金會的兩名顧問、代理負責人虞晶秋及一名主要幹部,即將參加一場重要的餐會。
  今晚,資訊界赫赫有名的龍頭老大──「擎天科技機構」的董事長馬川行──在陽明山私人宅邸舉辦一場小型的友誼派對,受邀的四十五名賓客囊括了政要、明星名人、紳士淑媛等等。照理說,那種星光熠熠的上流社會交際場合是輪不到「學無涯」這等苦哈哈的小小基金會涉足的,晶秋也不見得特別喜歡沾染滿身的銅臭味,然而他們眼光遠大的諮詢顧問,千辛萬苦弄來了受邀的資格,只因為基金會六個星期後推出的勸募活動,打算尋求馬川行的公司協辦,提供資訊產品做為贊助,並且藉由他在工商業界的知名度,多少撈它個七位數字以上的友情捐款。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而今夜的大好良機,鐵定非「為」一下不可。
  一大早晶秋便囑咐下去,全員將「學無涯」過去十個月來的行政績效,整理成最輕便簡潔的檔案,今晚參加PARTY的時候應該能派得上用場。而她自己一頭鑽進投影片的檔案櫃裡,已經超過三個小時了。
  「虞小姐?」基金會的財務會計洪小萍站在資料室的門口輕喚。
  「嗯?」她蹲在地毯上過濾手中的透明片,心不在焉地應道。
  要命!已經四點二十分,她只剩半個鐘頭的時間整備好一切資料,然後就得趕著回公寓梳妝打扮。
  「虞小姐,有一份帳單要麻煩你過目。」洪小萍聽起來憂心忡忡。
  「帳單?」她霍然仰首。洪小萍提及開會、工作或其他主旨也就罷了,任何事都能壓到明天以後再談,但「帳單」,對於基金會已經困窘拮据到谷底的財務而言,這個詞彙充分引起了她的關注。
  「饒先生請人送來了一份收據,要求報公帳。」洪小萍無奈地喟歎。
  「又來了!」晶秋只想暈倒。或者讓姓饒的傢伙暈倒也成。
  當初「學無涯」邀請饒哲明擔任指導顧問,是看中了他從事教育工作十五年的豐富經驗,而且他在學術界的名聲也打出響噹噹的招牌。晶秋在尚未接觸他之前,便多多少少聽說過這位「名學者」的流言,其中不外乎「沽名釣譽」、「以名聲換取財利」的評語。直到真正相處過後,她才敢篤定地斷言,在饒哲明身上,旁人可以清楚地印證一件事情──學問高的宿儒不見得擁有相得益彰的品德。
  不可諱言,剛開始饒哲明確實為基金會盡心盡力過一陣子,替二十多名殘疾孩童規畫了私人的教育課程,讓他們紛紛取得國中或高中同等學歷。但投入不到一年,他的真面目便暴露出來了。
  他開始上高級場所用餐、應酬,美其名為「替基金會籠絡、尋找幕後支持者」,實際上,他所花用的奢侈錢卻全數交由基金會消化掉。根據財務部上一季的統算,目前為止,饒哲明所用的款項起碼超出四十萬元。晶秋當場氣得幾欲暈倒。
  偏偏她權責有限,奈何姓饒的不得,只能等候最高負責人宋學文由法國回來,再來處分發落他的罪責。
  「饒顧問這回又開支多少?」她接過帳單瞄了瞄。「啊……啊……」
  「不要懷疑你的眼睛。」洪小萍好心提醒她。
  「兩……兩萬三千五百元!大西洋海鮮餐廳……四客龍蝦大餐……」她連完整的龍蝦長什麼鬼樣子也形容不出。「我的媽!這些龍蝦會唱歌嗎?」
  「價值兩萬三千五百元的龍蝦,你吩咐他們跳火圈也沒問題。」洪小萍翻個白眼。
  「不付!」她當機立斷。「你回個電話給饒先生,麻煩他把那四隻龍蝦提過來,除非他們具有尋常蝦兵蟹將所不行的異能,值得起兩萬三千五百元的身價,否則想本基金會拒付這筆賣身款項。」
  「他會很不高興的!」洪小萍以超重鼻音強調。
  「那又如何?」她還怕那老痞子不成!
  「虞小姐,別要求我當炮灰好嗎?」洪小萍瞅著哀怨的眼神博取同情。
  「好,我親自撥給他!」晶秋被惹毛了。管它什麼以下犯上、不服從工作倫理!母老虎不發威,真給他當成病貓了!最好氣壞那頭老狐狸。
  她一躍而起,才執起牆上的分機,內線通話器便嘟嘟地鳴嚷起來。
  「虞小姐,二線電話。」總機小姐清脆的語音如唱歌似的。
  這麼巧?兩個女人交換納悶的視線,該不會饒先生心有靈犀,自動掛電話上門先聲奪人吧?
  晶秋按下二線閃爍的燈號,試探性地輕叫:「喂?」
  「晶晶……」
  砰!話筒立刻被她摔上。
  「要命!」她拚命揉捏上臂的肌膚,雞皮疙瘩被那聲甜膩、蜜得幾乎黏牙的呼喚全擠出來了。
  「是誰?」洪小萍瞪著眼珠子,還以為她聽見鬼叫了。
  「誰也不是。」她立即將噩夢般的叫聲揮出腦袋瓜子。
  二線的紅燈再度密密閃爍。雖然分機線上一丁點響音也沒有,晶秋卻彷彿聽到火災警鈴的驚鳴聲,見了鬼般瞠住電話。
  「虞小姐……」洪小萍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反應。
  她不得不擠出一絲微笑,執起話筒,說服會計小姐天下無亂事。
  「喂?」
  「晶晶,你為什麼掛我電話……」
  咕咚!話筒第二度甩貼回機座。
  「打錯了!」她做作的語氣欣悅輕鬆得幾乎不像虞晶秋。「走,咱們先準備好今晚要用的數據資料,饒先生的問題請你多擔待一下,找個空檔掛電話過去和他談談。」
  彷彿為了跟她作對似的,總機明亮的喚聲再度從內線通訊器嘹唱而出。
  「虞小姐,外找。」
  她也未免太紅了吧!晶秋瞄了眼手錶,終於覺悟到時間已經流失掉了。
  「你趕快替我把各部門的資料統合起來,會完客之後我得飛車趕回去打理行頭。」匆匆交代完會計小姐,她小跑步離開資料室,直奔入門處的接待區。
  可能是太過緊促的緣故,她的前腳甫踩進接待處的地盤,後足踝莫名其妙地扭了一下腳筋。
  「啊!啊、啊──」無助的雙臂攀著空氣飛舞,卻構不著任何支撐住跌勢的扶持。
  別!別讓她又糗了,老天──
  「當心!」眼前白花花地晃過一道矯健的身影。
  下一秒鐘,木星撞擊地球,她安然棲靠著結實的胸膛。
  晶秋近乎呻吟地合上眼。毋需視覺做為輔證,光憑這副胸膛的熟悉體溫,她已經叫得出訪客的身份。
  「陽德……」為什麼每回都在他跟前出岔子?
  「如果我早知道貴基金會把歡迎儀式設計得如此誘人,八百年前就養成每天上門的習慣了。」帶笑的男中音湊近她耳畔逗趣。
  晶秋緊緊將潮紅的臉頰埋進掌中,沒有勇氣抬頭。形象哪!老天爺,為我保留一點殘餘的自尊和形象吧!
  「為什麼每次都是你?」她強迫自己仰頸面對現實的考驗,口氣百分之百嚴肅。
  「上帝的旨意,尋常凡人又如何能想透呢?」陽德回以同樣的正經八百。
  她好可愛!心中柔軟的角落輕輕訴說著。老姑婆鏡框又架回原位,深褐色的長裙依然剪裁成A字形的古板式樣,不過他已經目睹過老處女盔甲之下的真面目──那個紅潤且具女人味的美人兒虞晶秋。
  才一個多星期不見而已,他赫然發覺自己開始思念她了。思念她的故作古板,還有跌跌撞撞的笨拙,最重要的是,當她糗在他跟前時,瓜子形的白皙臉蛋便會染上艷艷的桃花紅。
  陽德也會思慕女人的消息若走漏出去,校園那幫娘子軍鐵定將她視為人民公敵。
  不過,她是怎麼把自己打扮成這副鬼樣子的?
  「你怎麼曉得我在『學無涯』工作?」晶秋顯然還未察覺兩人相偎相擁的曖昧姿態。
  「你上回告訴過我。」說話間,陽德順手摘掉她的粗黑鏡框,輕輕抽出固定姑婆髻的髮夾和細簪子。
  蓬卷的烏絲剎那間披垂下來,宛若波光流轉的玄黑色清瀑。
  「是嗎?」看來洩密者本人已忘得一乾二淨。「那麼,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陽德終於回想起自己的來意。「噢!對了。」
  遲疑的貓兒眼移向碎花地毯。
  一來紅玫瑰花屍散躺著,淒淒涼涼地哀訴她們被毀容的命運。長莖根部扎束的絲緞蝴蝶結,如今有若花兒的壽衣,氣氛莊重肅穆。
  「你……你送花給我?」她吶吶的。芳心突如其來地疾跳,幾乎害她喘不過氣來。
  啊!怎麼胸口怪怪的,莫非是心律不整?她捫心自問。
  「這個嘛……」美人兒乍現的紅霞引發他的罪惡感。「你要這麼形容,我也不反對,不過──訂花的人不是我,在下只不過恰好在這間花店打工,兼任送花員。」
  他奶奶的,紅粉知己填滿了四、五本登錄簿,為何他從沒想到送女人鮮花素果?
  「噢。」她瞳仁正中央渙散的光彩稍微斂了下來。他好像很忙的樣子!從助教到問卷調查員到披薩外送生到花店外務,三百六十五行儼然行行有他的形影,而且次次與她碰得著面。
  一回神,忽然察覺兩人的姿態極端的不雅,她忙不迭退出兩大步。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壓壞你了!」這算不算另一種糗到的場面?
  總機兼招待小姐躲在櫃抬後頭偷笑。
  「好吧!送花任務雖然失敗,留言照樣得傳到你手裡。」他聳了聳肩,從白色牛仔褲口袋掏出小卡片。「這束長莖紅致瑰來自……我看看……宋爾雅先生的手筆,卡片上寫道:『晶晶,我想念你,愛。』」狐疑的眉毛挑得高高的。「你真的擁有一位把名字取作『爾雅』的庸俗愛慕者?」
  雖然她的社交生活半點也不干他的事,但,掩藏在橢圓形眸中的銳利眼光卻讓她不得不作答。
  「他是我工作上認識的朋友,沒什麼重要性。」晶秋盡責地回話。
  「哦?」陽德把香水卡片舉到一臂之遙,斜眼睨視它。「你對宋爾雅先生羅曼蒂克的舉動有什麼感想?」
  「羅曼……蒂克?這個人做哪一行的?歌星還是演員?我從沒看過他的電影。」她故意裝傻,「既然心裡少了點認識,當然對他無動於衷!」
  為了取信於人,她慨然拍拂著他的臂膀,仿若在安撫背毛微微豎起的大貓。
  為了某種莫名的原因,陽德對於宋爾雅送花的舉動相當不以為然。她說不出來自己如何看出來的,畢竟她與他並未熟稔到心有靈犀的程度。可是……怎麼說呢?她真的可以從他挑眉、逗弄、審視的表情變化之中,點透他隱隱敵視的含意。而且,可能就是出於這份敵對和不以為然,他才會親自將昂貴的花束送到基金會,以便探求她的反應。
  「很好。」陽德相當滿意她的回答。「既然宋先生完全不重要,咱們就忘了他吧!」
  他順手一捏,香水卡片萎縮成湯圓狀的皺球,臨空飛越三公尺的拋物線,正中牆角的字紙簍。
  空心射籃,得分!
  基於習慣因素,他一接下虞晶秋的CASE,就將目標者的祖宗十八代、乃至交友狀況摸得一清二楚。人事檔案中當然包含了「宋爾雅」三字。起初他並不在意,也沒打算將這號人物放在眼裡直到他對虞晶秋開始產生興趣。
  四十分鐘前,他安排在宋家的臨時幫傭來電打小報告,透露了宋某人訂鮮花贈美女的香艷行動,終於,這傢伙引起他貨真價實的關注。
  不識抬舉的宋姓男子試圖泡「他的」標的物!
  這下還得了!他聽憑直覺,立刻展開捍衛疆土的重任。先冒名打電話通知花苑,取消宋爾雅的訂購行動,再準備了花來前來基金會探探敵情。
  幸好,晶秋並不示威或覺得希罕的反應,讓他非常滿意。
  「好啦,我晚上還有其他重要的事,先走一步。」他不由分說地拉近晶秋,在她前額落下淺淺的告別吻。「後天你有課,咱們學校見。」
  臨走之前,順便贈送總機小姐一記瀟灑的微笑,勾出人家芳心內亂跑亂撞的小鹿。
  貓類優雅的韻律感充斥著他的一舉一動。
  「好帥喔……」身後,癡醉的總機小姐呢喃著滿心的神魂顛倒。「虞小姐,你在哪裡認識他的?」
  「他……」晶秋吶吶目送狡貓般的靈動背影離去。
  這個陽德親自送來一束刺鼻的花,只為了徵求她的同意之後,把送花人的小卡片扔掉?
  奇哉怪也!
  她發覺自己越來越弄不懂貓科動物善變的思路。
          ☆          ☆          ☆
  陽明山的私人別墅「曇香園」,今晚燈火輝煌。整片產業的左翼以玻璃屋搭蓋成廊庭,既可以坐享一整片星坐芒點點的夜空,又能保持中央空調控制的徐暖恆溫。中庭裡置著一列長桌,誘香地擺滿了中西兩式的自助餐點,長桌尾端垂直放著一張餐具方幾,中央的水晶盆盛滿淡粉紅的雞尾酒,調味用的柑橘和檸檬刀雕成薄片,覆滿兩大碟白瓷盤,淡米與濃黃相間,新綠與淺橘相伴,營造出極成功的視覺享受。
  派對進入第二個小時後,重量級的賓客也大都到齊了,晶秋捏緊半夾在纖臂與身軀之間的小提包。包包內,就是基金會準備留給主人馬川行過目的資料。
  可是,馬老闆一臉不太好惹的模樣。他的身材並不高大,充其量只比她高出幾公分,但壯碩的體魄卻頗為可觀,橫著看過去,腰肢扎練得相當粗廣,鐵乾似的臂膀十分結實,非常雄壯威武。人中部分留著兩撤山羊鬍,更加強調他剛硬難纏的性格特徵。
  她杵在入口不遠處的角落,嚥了口口水,頂高鼻樑上的姑婆式鏡架,不太確定應該如何接近馬川行。
  打從一進門,引薦她與會的顧問先生便言明了主人的習慣──
  「虞小姐,馬先生做事很講究場合與規矩,只要他中途踏上二樓,就表示私下與幾位貴客談生意去了,你務必要等到那時候再跟著上樓,把基金會尋求贊助的資料交給他,免得觸犯人家的大不韙。」
  然而馬川行夫婦言笑開懷地周旋在賓客之間,絲毫沒有上樓的意思,儼然就想讓她白跑一趟……
  來了、來了!她精神一振,遙觀著馬川行輕輕地向妻子打了個手勢,領著兩名政商界的要員,緩緩移向通往二樓的櫻木樓梯。
  她武裝起勇赴獅籠的決心,確定馬川行消失在二樓的梯端盡頭,不會中途折回宴會場之後,捱著怦怦跳、嚇嚇叫的橫膽,步上另一層樓的世界。
  有錢人的隔音設施硬是不同凡響,她一進入二樓的領域,一樓觥籌交錯的繁華條然冷卻下來。
  一道筆直的長廊從腳下往前延伸,終結於幽暗盡處,牆上的幾盞小宮燈,間歇點綴著陰影。
  晶秋茫然迎視五、六扇合攏的門扉,不曉得應該敲開哪一間。
  左首第二間的門縫裡透出微光,或許主人正在裡頭開會吧!
  她鼓起勇氣走過去,握拳正待扣門──
  一詞冷硬的鐵掌驀地從斜側方兜過來,制住她的粉荑。
  「呀!」晶秋這一驚非同小可,直覺地蹌退一步,皮包下方的硬尖處恰好往後扎落──
  「哎呀……」偷襲者痛叫出來,抱著兩腿間的「要害」頹軟在地上。
  「饒先生,你怎麼了?是誰傷到你了?」她訝異地回身,彎腰去攙扶莫名其妙受害的傷者。
  「你你你──」饒哲明痛苦兼痛恨地死瞪住她。
  「來,我扶你。」晶秋很善良。
  可惜,七、八十公斤的男人體重終究不是她小小弱女子扛擔得起的。饒哲明搭住她脖子,腰桿才直了半尺,她氣喘吁吁的,幾乎被這把重擔壓癱了。
  「當心!嘿──」饒哲明突然察覺臂膀下的憑藉滑了開去,水桶形的軀幹嘩啦啦又垮倒了一次。「噢!我的屁股!」
  「啊……啊……」她萬分過意不去。「不好意思,我一時手滑──來來來,我再扶你起身。」
  「別碰我!」受害者低吼。
  克服了極度的摔傷挫痛之後,他霍地起身,揪著晶秋進入走廊對面的房間。
  「喂!你做什麼──嘿!」晶秋跌了一跤。好不容易穩住摔勢,房門已被饒哲明反手掩上,趁便扭亮門旁的小台燈。
  匆亂之間,她無暇環顧自己進入什麼樣的房間,隱約感覺到似乎是一間客房,有床有躺椅,其他就模模糊糊了。
  她愣愣地揉搓被他抓瘀的皓腕,昏暗的鵝黃光芒使他滿臉的惡意更加陰沉。
  「你這個婊子!」饒哲明劈頭扔下一句不入流的穢語。
  「什麼?」晶秋差點岔了氣。
  「嫁不出去的老姑婆!沒人要已經夠可悲了,你還不懂得收斂一點!」他扭曲的五官何嘗有教育者的風範。
  晶秋的下巴垂下來。雖然她個人對饒哲明積存的不滿已經淹沒喉頭,隨時會湧發出來,不過到目前為止,她尚未真正的表露於形色,所以姓饒的實在沒理由爆發突如其來的怨怒。
  而且,饒哲明願意講理還好,若他偏擱下學者的身段,一味地傚法潑婦罵街,那麼憑她遜色常人兩三分的罵功,萬萬敵不過他的尖嘴利舌。
  「饒先生,我們都是文明的讀書人,恰好又具有同事的關係,您最好控制一下自己的用詞。」她清了清喉嚨,武裝起女教官的嚴肅形象。
  「關係?我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就憑你枯守了幾十年的老處女身份也想教訓我?你也不想想,一個女人連像樣的男朋友都巴不上邊,又懂得哪門子『經營管理』、『行政工作』的概念!」他狠惡的言詞完全失卻平時端出來的氣質。「告訴你,你給我安分一點,別想和我過不去!『學無涯』能夠撐到目前的階段,全靠我利用私下的人脈籠絡出資者,說服他們捐贈基金。只要你惹得我心情不好,我包準讓你明天就打包回家吃自己!」
  「什……什麼?」她震怒得渾身發抖。「你……可惡!你說什麼鬼話?!」
  肚子裡千百句痛罵這名賊的詞語,衝到口邊卻只剩下幾個不痛不癢的造詞。
  沒法子!她真的不擅長謾罵!
  「難道不是嗎?」饒哲明咧出有恃無恐的狠笑。「要是老子心裡不痛快,向基金會辭去顧問的職位,再把我引介過來的資金來源全部切斷,我就不信『學無涯』撐得過兩個月!」
  「沒錯,雖然『學無涯』目前的贊助者大都靠你穿針引線而來,不過這些年來,你幾千、幾萬地花用基金會公款,內部財務幾乎成為你的私人荷包。你引進來的財源雖多,浪費掉的金錢也不少,憑什麼把自己誇稱得如此偉大?」她啥都不行,講起道理來卻最有一套。
  偏偏饒哲明拒絕奉行文明人的行事原則。
  「老子管你那麼多!」他猛地揪住晶秋的手臂,齜牙咧嘴地狺狺叫。「反正我警告你,只要再被我聽見你故意壓下我呈報的公帳,我保證讓你後悔一輩子。」
  「你!我就不信你敢對我怎麼樣──豬八戒!」她吼出自己的字典裡最嚴厲、最下流、超級髒活的罵名,拚著被攻擊的危險也要與他爭出個輸贏高低。
  「好,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饒哲明揮高拳頭,作勢欲打她。他敢不敢真打下來是一回事,嚇嚇她以達到威脅效果才是最主要的重點。
  「啊……」晶秋連忙閉上眼睛。
  超級駝鳥的!
  「如果你敢碰她一根寒毛,我保證讓你後悔一輩子。」清揚冷測的男中音從房間的一隅發出來。
  糾纏不清的兩個當事人同時楞住。
  房內另外有人!饒哲明直覺聯想到,他以武力恐嚇婦女的景象被第三者當場目擊,以後該怎麼維持形象?
  而晶秋腦中迴旋的思緒就簡單多了,統共可以歸納為兩個字──
  陽德!
  他簡直是無孔不入!
  她愣愣地回眸,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她好像走到哪兒去,都會遇見他。
  牆角的落地窗前,一張單人沙發面向著窗外,靜靜擁抱月光。高高的椅背遮擋了沉陷進椅內的客人。誰教饒哲明進房之前不先檢查一下,如今做壞事被逮個正著,算他活該。
  「嗨!」陽德笑吟吟地打了聲招呼,踱著四足動物固有的慵懶來到她身旁,渾然將屋內的第二個男人視若無物。
  「你怎麼會在這裡?」晶秋大惑不解,任由他將自己的皓臂從敵人的虎口拯救下來。
  看樣子,他似乎出他們早一步待在這間客房中。
  此外,這也是她第一次見到陽德衣著正式的絕帥。他過長的黑髮仍然用髮帶束紮在腦後,健軀上規規矩矩的西裝、長褲──還打領帶耶!卻又透露出截然不同的風采。便裝時的陽德若像一抹爽朗自由的輕風,盛裝過後的他使成為品味獨具的白領雅痞,外表上驟然成熟了十載。
  陽德聳了聳肩,並不正面回答她的質詢。
  「你又跑來這裡打工當服務生呀?」晶秋立刻聯想到穿梭賓客之間的男服務生。原來他偷懶來著!
  貓般的橢圓形瞳孔閃過一抹狡黠。
  「對呀!」他拂掉衣領上假想的灰塵。「我這身打扮夠炫吧?」
  「嗯。」她悄悄暈開了嬌顏。他不管怎麼穿都好看,上天委實太獨厚他了!
  服務生而已,不怕!饒哲明暗暗鬆了一口氣。
  「嗯哼!」他輕咳一聲。「虞小姐,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希望你好自為之。」
  中年癡胖男子與年輕小伙子對壘,無論如何,在氣勢、體力上都是吃虧的,饒某人倒不至於傻到向他叫陣,反正威嚇的目的達到就成。大家後會有期!
  「這樣就想走了?」陽德輕鬆的手臂搭在晶秋肩頭,一副「她是我姊妹」的態度。
  饒哲明踱開來的步伐頓了一頓。
  「不然你想如何?」口氣有些試探性的意味。
  「不想如何。」陽德忽然抽掉她髻上的髮簪,全然不顧事主的抗議,趁她失神的時候,順道再摸走她鼻樑上的粗黑鏡架。
  「喂,別這樣!」晶秋忙不迭地捍衛自己。「你下午摸走我一副眼鏡,還沒物歸原主,現在又想打我備用眼鏡的主意。」
  「你不戴眼鏡比較好看!」貓科動物一旦固執起來,尋常人類通常很難拗得過它們。
  再說,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場面屬於限制級暴力,兒童及姑婆們不宜觀賞。
  「陽德,馬上還給我!」
  「立正!」他突然輕喝。
  晶秋自小過慣了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生活,耳邊突然聆見威嚴的喝叫,下意識地兩腿併攏,抬頭挺腰縮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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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01:03 |只看該作者
 砰!砰!兩聲悶響撼動了密室的氣流,饒哲明雞貓子嚷喊的痛叫聲隨之響起。
  「唔──」痛入心肺的呻吟聲哼進她耳裡。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她努力瞇緊上下眼瞼,依然只能瞧見模糊朦朧的輪廓,隱隱約約彷彿覷見饒哲明倒在地毯上,蜷成蝦米狀。
  「沒事,這位先生不小心跌倒了。」熟悉而安全的體溫再度靠回她身畔。
  「真的嗎?」她驚惶地問,不想害陽德惹禍丟差使。
  「假的。」他依然悠哉游哉,挽起佳人的纖纖素手,離開現場。
  「陽德,暴力是無法解決問題的。」她抬出老大姊的風範。「你應該學會克制自己的衝動,尋求更溫和文明的解決之道,以免日後誤入歧途,或養成以肢體動作代替講道理的惡習……」
  溫柔如春水的吻,趁她不察,綿綿印上她的額角。
  「你今晚好美。」唇抵著肌膚,喃喃讚賞。
  叨叨絮絮的說教嘎然而止。
  「啊……呃……」真的嗎?她抬腕輕觸熱烘烘的秀頰,再碰碰鬢髮,紅麗的霞霓調勻了滿面的玉白基調,漸漸加深,直到整個人艷化成一朵嬌媚的春蕊。「嗯……我……這個……謝謝。」
  那抹又赧又澀、又想持回端莊形象的姿態,看在陽德眼中竟有無比的吸引力。
  虞晶秋的美,便在她的不自覺。
  陽德偏頭欣賞了好一會兒,逕自癡了。
  半晌,他終於按捺不住,驀地讓她背抵著走廊的粉牆。
  「幹什麼?」她呆怔地注視著他。
  朦朧的目光望出去,雖然周圍的情狀並不真切,依然可分辨出他漸漸湊近的臉龐線條。
  天!他──他──他該不會打算吻她吧?她的年紀都可以做他媽……不!太誇張了,應該是「姊姊」……也不對,嚴格說來,陽德行事比她穩健多了,性格又深沉,即使反過來做她哥哥也符合資格……不!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守候了二十六載的初吻即將「失貞」,而她盡繞著哥哥姊姊的傻問題打轉,反而一點也不介意……
  「我想吻你,一下下就好了……」他提出溫柔的商量。
  卻是在她尚未回答之前,唇已主動覆上渴望已久的芳美。
  他克制自己不要太深入地攫住她。纏綿的唇,往返流連著她的櫻桃唇瓣,輕輕點、細細吻,密密柔柔的,以免過度突兀或親密的舉動嚇著了她。
  她這樣拘謹慣了的女人,宛若空谷裡從未親近過人氣的花苞,必須承受極度溫柔的對待,才不會弄傷她脆弱粉俏的軟芯,零落早凋。
  一旦她甘願敞露自己的花瓣,其中包裹的真心,從此便專屬於照料她的園丁,再也不會更改。
  陽德密密吻過了生澀矜持的玉顏,儘管體內奔騰的千軍萬馬發出強烈抗議,他依然勉強自己拉開一絲絲距離。
  今天到此為止,來日方長。
  「我們下樓吧。」他恢復了爽朗含笑的態度。
  晶秋緩緩睜開瞳眸,其中蕩漾著瀲灩的波光。
  「啊……我……你……嗯……」又到了虛詞時間。「這個……檔案……基金會……馬川行……」
  迷離失魂的神智暫時無法組織成完整的句子,支著前額,拚命想抓回正常的語言能力。
  「我明白了。」多虧了陽德居然聽得懂她的東拉西扯。「東西交給我。」
  他自動從手提包裡拿出完備的檔案夾,隨口交代她稍候,逕自走向廊端最後一扇房門。也沒見他敲門或怎地,房門忽爾為他拉敞一道開口。
  陽德隨手將檔案夾交給門內的人,嘀嘀咕咕地交代幾句,就帶著大功告成的笑紋邁回她跟前。
  「等一下,我必須向馬先生解釋……」
  「行了,過幾天他的秘書會主動和你聯絡。」他攙起女伴的柔荑,打算回返樓下的衣香鬢影。
  「你怎麼曉得?」她辛苦地半吊在他臂膀上。
  「馬先生親口答應的。」
  「他幹嘛答應一位臨時服務生的要求?」她極為不解。
  「好問題……」陽德頓了頓。「因為馬先生很喜歡我今晚特別為他調的雞尾酒。」
  好一杯強而有力的雞尾酒呀!
  晶秋凝視他無辜的眸心,一如以往,其中除了爽朗和自信,啥也看不出來。
  也罷!她決定放棄。
  貓科是所有動物中最成功的隱藏者,視維持神秘感為終生的天職,旁人再苦苦追蹤下去也沒用。
  反正她素來相信他的能耐,既然他如此承諾,一切便已足夠!接下來,就等著瞧吧!
          ☆          ☆          ☆
  距離電動門尚有十公尺的距離,福斯房車便已熄掉引擎,藉由推進器最後的動力,無聲無息地滑進車庫裡。銀灰色鑰匙抽離啟動的孔鞘,整部車子霎時臣服於啾啾山蟲鳴的暗夜。
  矯健的身影從駕駛座鑽出來,橢圓形瞳仁炯炯透著獅豹般的審慎之色,四下環顧一周,顯然相當滿意自己來無聲、去無息的行蹤。
  他舉步邁向連接車庫與主屋的小徑。
  「回來啦?」牆上鬱金香造型的廊燈被主人啪地扭亮。
  「老天……」夜貓子嘀嘀咕咕地埋怨。
  原本打算直接摸黑上樓的,這下子被屋主大人逮到,他當然只有乖乖進客廳受審的份。
  「這位大哥,失眠是老年人常見的生理現象,您怎麼年紀輕輕的就未老先衰了?」陽德趁便替自己找著一處離樓梯口較近的位置,蜷窩進去,渾然把客廳裡的男女主人視若無物。
  馬川行的山羊鬍子慍惱得差點沒燒焦。
  「什麼『大哥』?!兒子,你這麼稱呼你老爹對嗎?」資訊界大老擺出他足以使閻羅殿失火的悍將臉。
  這一千零一號撲克表情在處置怠惰員工或偷吃步對手的時候,向來管用,不過馬川行心知肚明得很,若想料理他那滑溜似泥鰍的兒子,可能有點兒困難。
  從小,陽德不只面對紅粉佳人有一套,應付自家老子也一樣游刃有餘。
  每回他露出憂心忡忡的神態,陽德便又是挺肩膀又是拍胸脯,儼然有「天塌下來我會賜給你這個榮幸幫我扛著」的俠氣!而一旦他嗔怪生悶氣,狡猾兒子又懂得適時傚法老萊子綵衣娛親的精神,出盡百寶逗老爸笑成癡呆狀;一旦他動了肝火,陽德典型的回應則是隨著噴黑煙的情節輕重,表現出程度不一的無辜表情,然後急電他後娘趕過來援充救火隊。
  論起兒子的種種劣跡,馬川行自認還能消化完畢,最救他受不了的,是兒子的「皮」!
  陽德之「皮」,連製作皮影戲用的水牛皮也韌他不過。舉凡任何事,他皆能以一「皮」應萬變。
  「爹爹,孩兒真的累了,明天學校還有課呢!」他又開始皮了。
  「少來這一套。」馬川行挑中兒子對面的雙人沙發,攙老婆就定位,大有準備長期抗戰的態勢。「今晚你送回家的女人是誰?」
  「你好歹拿出一點問話的技巧,否則兒子又要撤退回私租的公寓,三個月不回家了。」馬夫人白了老公一眼,言語中真正譴責的對象卻是寶貝繼子。
  「對嘛!」陽德假裝沒聽懂,立時與後母娘娘站在同一陣線。
  「不過,既然你爹發話了,你就照實回答吧!」眼看激將法收不到功效,馬夫人只好明著出招。
  「說!」馬川行的狠笑像煞月圓時分的狼人。
  陽德素來秉持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座右銘。「沒什麼,她在我服務的學校擔任講師。爸,我今晚交給你的基金會資料別忘了翻一翻,人家只想邀請你參加他們舉辦的勸募活動,順便捐點小錢而已。」
  為了博取美人心,他不得不虧欠老爸一筆。
  「請問你口中的『小錢』究竟有多微薄?」
  「不多!千萬不要太多,我可不希望咱們家給人財大氣粗的暴發戶印象。」他搶在前頭警告。「捐個百兒八十萬就夠了。」
  百兒八十萬還叫小錢?馬川行為之氣結。
  「請你給我一個合理的原因,為什麼我應該砸錢給一個聽都沒聽過的雜牌基金會?」一家之主不愧為成功的經營者。
  「因為那個雜牌基金會的代理負責人恰好讓你兒子迷戀得不得了,你若希望將來馬家順利生出一名長孫,回過頭來繼承堂堂的本家大姓,最好乖乖把錢捐了,其他的,我也不和你為難。」他寬宏大量地揮揮手。
  「什麼?」
  「講真的?」
  夫妻倆同時傻了眼驚叫,叫聲中包含的情緒卻略有出入。
  「你終於撞見看上眼的對象啦?」馬夫人腦中瞬時編造出自己穿著高雅旗袍,亭站在婚禮講台上,發表主婚人感言的美好景象。
  「別開玩笑了,那婆娘衰老得足以當你媽!」馬川行只差沒吐血,雖然他對基金會負責人的印象不深刻,但是對方梳理著姑婆髻、身罩深灰色道姑袍的外表仍然殘存在他的記憶中。
  「老爸,講話客氣點!」陽德的口吻驀然添加生冷剛硬的氣息。「人家喜歡復古而保守的打扮,正好符合目前的潮流趨勢,實際芳齡可只進入二十有六,配你兒子我剛剛好。」
  「她那副模樣不叫『復古』,應該形容為『過時』!」馬川行的老臉漲成暗紅。「你高中時代泡上的見習修女都比她高明兩百五十倍。」
  「是嗎?」兩排長而翹的睫毛掩住他如劍的銳芒。
  馬夫人暗叫不妙。雖然這個兒子是從馬川行的染色體分生出來的,歸咎根源,卻是由她一手調教長大,她比丈夫更瞭解兒子。
  「親愛的……」
  「我早八百年就勸告過你,另外找份正當的工作為上,少給我賴在大學裡混日子。憑你的資歷,即使出馬開課升任講師也沒問題,結果呢?你偏偏喜歡耗上那個勞啥子助教的小名頭,還有事沒事地看上一些阿里不答的老道姑。你自己想想看,如果把干助教的時間用來成立一間律師事務所,現在怕不已經揚名海內外了。」馬川行辟哩啪啦地先吼個過癮再說。
  「是嗎?你這麼以為嗎?」陽德緩緩地從休閒椅上挺直身子。
  喔哦!馬夫人彷彿聽到十級颱風的警報聲掀翻了屋瓦。
  陽德不站起來還好,只要他兩腿一觸及地球表面,即代表正式進入備戰狀態。這小子擅長以保護色干擾對手視聽,比夜貓子更精銳靈敏,無論文攻、武伐,都算一等一高手,往往敵人稍一失神,再回過頭來便發現自己一敗塗地了。
  「好了、好了,時候不早了,有什麼要緊事下回再聊吧!」她當下介入戰局。「兒子,你明天一大早還得趕回學校呢!快快睡覺去。」
  和事佬不由分說地扯著他手臂,使勁往二樓拖去,拚命拍撫他後背的玉手彷彿想撫平大貓豎直的寒毛。
  「我的話你究竟聽進去沒有?」馬川行依然杵在原地叫囂。
  「你給我少說兩句!」她回首發雌威。
  陽德不願讓繼母為難,順從地離開沙場,步上二樓的休戰區。
  「媽,你如何忍受他的嗓門這麼多年的?」他咕噥地和繼母咬耳朵,不願讓她難做。
  「這算什麼?你還沒聽過他打鼾呢!」馬大人歎息,忍不住發了幾句牢騷。
  既然換了一個對手,陽德迅速更換統戰策略,端出他最可憐、最需要溫暖的幼貓臉,尋求母性支援。
  「對了,現在怎麼辦?老頭子發火了耶!我准女友的活動還得仰賴他賞個臉。」
  「少來!剛才你撩撥他的時候,為何就沒考慮到女朋友的問題?」她又好氣又好笑。「你呀!只差不是從我肚子裡鑽出來的,有幾斤幾兩重我還會不曉得嗎?」
  陽德的生母不外乎別人,正是她的親姊姊。
  當年姊姊罔顧不適合懷孕的孱弱體質,發狠為丈大生下一個心肝寶貝。由於她們陽姓娘家缺少男丁來傳香煙,馬川行顧念愛妻拚著生命危險的辛苦,於是接受陽家提出的第一個子嗣從母姓的要求。誰知姊姊產後苦撐了四個多月,終究撒手人寰。
  初時,馬夫人以小姨子的身份,自願為姊夫照顧孩子,因此他深深痛惜愛侶、追悼亡妻的真情,盡數看在她的眼裡,日久也感動了滿腔的少女情懷。
  朝夕相處之下,即使石人兒也會被徐風磨圓了稜角,何況人心原就出於有情生。於是,在小陽德滿兩歲生日當天,他們倆決定成就歲月促成的情愫,正式結為連理。
  儘管她的名分扶正了,馬川行卻被元配喪命的過程嚇怕了,尤其當他知曉陽家女性天生體質就不適合育生後代,更是抵死不肯讓第二任妻子懷孕。
  好處是,馬夫人毋需經歷懷胎生產之苦,便能擁有一名聰明機靈到心坎裡的寶貝兒子。
  壞處是,陽德會長大。
  這小子打幼年開始心眼就多,年歲一長自然益發難纏。有一天他突然發現,頂著娘親的姓氏既逍遙又自在,從此便不急著認祖歸宗、遵從父命。因此尋常人家的父親火大起來嚷嚷「我要和你切斷父子關係」的恐嚇,對他從沒能生出多大效用,頂多皮他老爸一句:「無所謂,咱們倆『看起來』本來就沒有父子關係。」
  徒然讓他老爸暴怒得心臟病發作而已。
  馬川行若像急躁狂熱的牛頭犬,陽德就似一隻懶洋洋的頑皮貓,總喜歡伸出爪子,撩撥得牛頭犬汪汪狂吠,然後悠哉游哉地走開,蹲在草叢裡旁觀讚歎自己的傑作,一副與他無關的超然姿態。
  「既然如此……」陽德嘿嘿笑。
  「知道了。」她白了兒子一眼,順勢將他塞進房門裡。「早點睡,沒事常回家吃飯。自從你搬出去,你老爸下班回家找不到人練嗓門,簡直無聊到口舌結蝴蛛網。」
  「那有什麼問題!」掩上房門之前,叩謝慈恩的吻落在繼母頰上。「我愛你,媽咪。」
  馬夫人樂得合不攏嘴。






第四章

  春殘的三月終於進入最後一天。屈指暗算之間,流年已然悄悄偷換。
  溫度仍舊維續著冬末春初的清冷,但,就在恍然不覺之際,脆綠色嫩芽、粉嫣小花蕊卻已破開了灰澀的人間。溫熱和暖的紛彩塵世,似乎隨時可能降臨。
  晶秋接受私立青彤大學的聘書,已經延續了四個學期,今朝卻是她頭一回踏上赫赫傳威名的「星光大道」。
  據悉「星光大道」為青彤的社團集中區,果然半點也不假,沿著幾十公尺的水泥小徑兩側,千奇百怪的社團活動在此間上演著,很有幾分「人生如戲」的感覺。
  她小心翼翼地登陸水泥小徑,舉目觀察著四周的生態,倏然發覺這條路上活力四射的「居民們」也反向端凝著她,好奇而納悶的神態彷彿打量著入侵地球的外星人。
  「對不起……」她喚住一位從耳畔經過的女學生。「請問一下,海鳥社社辦在哪裡?」
  「左邊最尾端的教室。」女學生友善地指點她明路。「距離他們今天的集會時間還有十五分鐘,目前社辦裡可能人數尚未到齊。」
  是這樣嗎?她不曉得社團與社團之間的聯繫如此緊密,連外人也摸得清某某社團的作息表。
  「再請問一下,如果我想找社團的助教,應該到哪兒去?」或許她應該直接殺到法律系。
  可是……晶秋不自在地蠕動身子。當初便是不想明目張膽地摸到陽德的繫上找他,才慢慢捱到他負責社團的聚會時間,這下子……
  「陽德?」女學生友善的口吻猛地橫生出重重疊疊的荊棘。「你--是陽德的朋友?」
  這聲「你」,拉長得超乎必要程度。晶秋嘎然合上嘴,呆呆地被路人甲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彷彿秤量著她有幾兩重。
  怎麼?陽德與這位小姐結仇嗎?與其如此陳述,倒不如形容為女學生打算與她結仇--因陽德。
  「嗯……普普通通。」女學生講結的觀察報告教人氣絕。顯然她決定眼前的老姑婆對自己一點威脅性也沒有。「你去海鳥社等他好了,陽德應該還沒到。」
  「你怎麼知道?」晶秋被她挑釁敵視的語氣弄得不太高興。
  「因為所以。」女學生揮揮手,猶如揮開一隻令人厭憎的蒼蠅,前後的熱心程度倒轉了一百八十度。「反正等陽德接近這個地帶,你自然會明白。拜!」
  晶秋杵在原地,從頭到尾迷惘著她究竟做錯了什麼,竟招惹來如此這般的對待。
  無所謂,她大可不視不見,辦自己的正事為妙。
  當下懷著被徹底「懷疑摒棄」的心情接近海鳥社社辦。
  「反正,男人就是這副德行啦!」打老遠,教室內不屑的嗤哼聲便飄蕩出來。
  晶秋探進門口,一位瘦削健美型的女孩頂著滿腦袋七凌八亂的卷髮,正在裡頭向清弱的江南美人型同伴,大大闡揚她的男性無用論。
  「就拿袁克殊那個黑桃王子來說吧!外表長成一副虎臂熊腰、擋我者死的悍貌,一碰著未來的岳父、岳母大人,可什麼都變了,無論我爹娘下達多麼不合理的指示,他都來者不拒,只懂得拚命點頭說是、好、沒問題。你瞧瞧,他重視我爸媽勝過我耶!這種男人教我們女性同胞將來如何托付終生呢?」繞珍張揚著憤慨到了極處的拳頭,大有將「黑桃王子」生吞活剝的狠勁。
  副社長屈靈均審視表姊輕忿的過動兒徵兆,當場拿捏到關鍵之鑰。
  「你你、你又想使壞,被袁大哥阻、阻止了,對不對?」一箭射中紅心。
  「使壞?我?!」繞珍嚷出無辜的聲明。「我像個會使壞的人嗎?」
  「像。」
  好吧!誰教表妹從小和她肚子裡的蛔蟲交情良好,難免會事先接獲情報。她再裝下去就不像了!
  「我只想送給那只孔雀王一點點小禮物而已,你要稱之為『使壞』,我也只能解釋成大家觀點不同。」繞珍撐住講桌直角,輕輕彈躍,玲瓏的身段跳坐上高度齊胸的桌面,絲毫不費吹灰之力。
  靈均羨慕地欣賞著表姊的伶俐,這等身手是她永遠學不來的。
  「你與袁大哥和好,陽、陽德也盡過一番心力。」
  「你是指那兩座『聳又有力』的貞節牌坊?」繞珍的白眼翻出來問天。
  「你不喜歡嗎?」靈的急了。「可、可是我也有出力耶!陽德說,那兩座牌坊是傑、傑作,很符合你的氣質……」
  「啥?」炸彈爆發。「那只沒品沒格的孔雀居然把我比喻得和他同等級?」
  糟糕!說錯話了。靈均乖乖閉上雙唇。早就警告自己沒事不要亂開口的,怎麼老是記不住呢!
  「別、別!是我不擅長言詞--」※。
  「少來,無心吐真言。」噴火的娘子軍衝冠一怒為男人:「我要斃了那頭淫賊之冠、採花之王!」
  淫賊?採花?晶秋在門外竊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和她所知的陽德,那個和藹可親的陽德好像八竿子打不著邊。
  「表姊,你、你冷靜一點。」池魚之殃的副社長嚇壞了,連忙按住浮動的社長。
  「不要拉著我!拉我也沒用,反正我非尋他晦氣不可--喂!你還要杵在外頭偷聽多久?」
  唔,這是哪裡的中文文法?晶秋縮回腦袋,不太確定暴躁的瘦女生在吼什麼,前言與後語之間缺乏合理的連貫性。
  「你!就是你!不要懷疑!」
  我?她的食指對準自己架著姑婆鏡框的嫩鼻。
  「對,就是你!指什麼指?」
  怎麼會?晶秋環視著自己周圍的環境。她的背貼著門框旁的石灰牆,充分遮掩她的地理位置,瘦女孩應該瞧不見她的動作啊!
  「你還懷疑?我用一根二點五公分長的頭髮猜也知道,你一定指住自己的鼻子捨不得移開。」繞珍義憤填膺的俏臉突然冒出她正前方。
  「喝……」晶秋抽了半口氣。這,這這這……
  瘦女孩真的在叫她耶!
  「有事嗎?」火藥味很濃。
  「表姊。」靈均譴責性地睨了社長一眼,再和善地詢問她:「請問,你,有事嗎?」
  「我……呃……」她忌憚地睞著悍婦,用字遣詞相當謹慎。「請問陽助教何時會抵達貴社?」
  「找陽德的?」繞珍上上下下掃瞄她,情狀與方纔的女學生一模一樣,只是女學生眼中的敵視,代換到她眸心變成驚異。「哇塞……那傢伙不是普通的溜,著實大小年齡層一律通吃耶!」
  「表姊!」靈均輕斥,而後回首溫婉地知會訪客,兩種極端的表情轉換得完美和諧。「陽助教馬上就到,你要進來等他嗎?」
  「如果方便的話。」她勉強武裝起知書達禮的師長盔甲,跟隨著江南美女進入神聖的社團殿堂。
  大小年齡層通吃?
  「你貴姓?仙鄉何處?在哪裡高就?找陽德有什麼事?對了,遮羞費打算拿多少?」她的椅座尚未坐暖,繞珍連珠炮的惑問已經轟隆丟擲出來。「如果陽德拒絕支付,放心!你可以委託我代為索討,只抽一成服務費就好。」
  「遮羞費?」她開始懷疑自己真的踏入外星球了。
  繞珍的雷射眼打量她兩秒鐘,衡量她骨子裡的真實性。半晌,慨然拍了拍她肩側,完全沒被她剛健正直、果敢不屈的面具震懾住。
  「你不錯!會問這個問題,表示還沒變成棄婦,但願你前途無量!」
  棄婦+遮羞費+淫賊+孔雀+採花王+通吃=陽德?
  晶秋楞了片刻,終於懂了。
  原來如此!
  答案很明顯,怎麼她一直沒想到?海鳥社社員種種嚴厲苛切的指責,引領她走向一個至今未能深思過的疑義--※。
  她走錯教室了!
  「對不起。」麂皮公事包夾回腋下,訪客清清喉嘴,起身準備走人。「有人告訴我貴社的助教名叫『楊德』,我以為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位『陽德』,看樣子是我誤會了。」
  「坐下!」一根食指制止她的喋喋不休。「除非你要找的陽德不在青彤當助教的差,否則他和本社的吸血……呢,助教陽德並非同一個人的可能性,幾乎小於零。來,告訴我,你貴姓?」
  「哦?」她不太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姓虞,在經濟系擔任兼課講師。」
  「虞晶秋?」兩個女生突然異口同聲大喊。
  「……對。」她有這麼紅嗎?
  兩個女生面面相覷,即使熊貓大搖大擺地晃進海鳥社領土,都不能使她們陷入絕對的啞口無言。
  這個陽德呀!簡直太厲害了!繞珍又妒又羨。才短短幾十天,他連校園內最沒指望的老處女講師也勾上門來,虧她們還預測這個CASE會難倒他呢!
  「別這樣嘛!你真的不干啦?」繞珍忍不住扯宿敵的後腿。「好歹多撐一陣子,別讓那傢伙優勝得太囂張。」
  「優勝?」她宛如被鸚鵡附身。
  靈均冰雪聰明,從她愣訥的反應立刻猜出--虞晶秋完全不曉得委託的事情。
  「沒、沒事,我表姊比較,呃,不會說話。」她趕緊出來圓場。
  繞珍被一位曾經患過語言障礙的同儕指稱「不會說話」,這下子完全糗大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陽德來了!」靈均立刻轉移兩人的注意力。
  天!卡在兩個極端之間,她活得好辛苦。
  「有嗎?我沒看到……」晶秋漸漸小聲下來。
  對,她看不到,卻「聽」到了。
  打老遠,此起彼落的招呼聲如潮汐和海浪,一波一波疊湧過來,初時還模模糊糊的,後來就聽分明了。嚶嚶巧囀的問候聲大都從女性口中傳出,字句又甜又糯,直到挨近海鳥社社辦門外。
  「陽助教,你都不過來看我們。」
  「來來來,剛出爐的起司蛋糕,是西點社之花特地為學長烘焙的。」
  「噢,嗨,好,謝謝。」陽德和煦卻敷衍的男中音加入戰局,一陣「嗯嗯」的模糊鼻音暗示他剛吞下一大口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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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01:29 |只看該作者
  「我呢?」凌某人渴望的嗓音融進女子大和鳴。「別這樣嘛!陽德,見者有分,分一口嘗嘗啦!」
  「磋,來食!」陽德喂完社團指導老師,重拾他一路報告下來的話題。「總之,我覺得這件委託案值得商榷。根據我和當事人接觸下來的心得,她絕非我們想像中誤人子弟的老師,某人大姊,你要不要再回頭確認一下,以免咱們的社團精神慘遭褻瀆?」
  「可以考慮。」凌某人聽起來依然饞兮兮的。「不過虞晶--」※。
  「老師!」靈均驀地大叫,切斷室外兩人的對話。
  「嘎!發生了什麼事?」兩位教職員從未經驗過靈均心焦的時刻,匆匆跑進教室。「天塌下來還是失火了?」
  「虞老師?」陽德迎向一副眼熟至極的姑婆鏡架,腳步緩了一拍。
  「對呀!虞老師已經等、等助教很久了,你們還賴在外頭大談釣、『魚經』!」靈均的口舌難得如此的溜轉便給。
  轉得好!繞珍鼓掌致賀。
  從頭到尾,只有虞晶秋不曉得究竟上演了哪出戲碼。
  陽德暗暗吁了口氣,丟給副社長銘記在心的感謝。
  「嗨!你怎麼有空過來找我?」他輕笑,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纖手。
  「那個--」對呀!她來做什麼的?一見著陽德杏仁形的瞳孔,靈捷優雅的步姿,她反倒把最終目的給拋諸腦後了。
  「又想讓我搭便車了,是不是?」依循過往慣例,他先摘下晶秋的粗黑鏡框,再拔掉腦後的髻簪。
  如雲秀髮撲瀉下來,還她原本的嫵媚丰姿。
  對了!就是這件事。
  她忙不迭地搶回自己的眼鏡。
  「你已經沒收了我兩副眼鏡,麻煩還給我,我家裡已經找不到備用的了。」
  「哦--?」繞珍在旁邊怪腔怪調地搭話。「看樣子,你們交情不淺哪!」
  「沒你的事,忘恩負義的小鬼!」陽德沒好氣。今天若是副社長不在,繞珍那根和鯨魚一樣粗的神經,絕對會無意間拆穿他的底牌。「走,虞老師,我搭你的便車回家。」
  「可是我們才剛進社辦--」凌某人也很呆,敏感程度並不比子弟兵高明多少。
  「請恕本助教早退一次。」他沒得商量。速速離開是非之地要緊。
  「不用了,你留下來開會吧!我今天不走和平東路,準備繞道往後街的水電行。」她彆扭地抽回自己的小手。
  「為什麼?」柔荑再度被他抓回去。
  「我家廚房的水管漏水……」哦!老天,他非得在每個人的面前和她拉拉扯扯不可嗎?拘謹得幾乎絕種的天性在她體內發酵。
  「簡單,我以前在水電行打過工。」他一口應允。
  這男人在任何地方都「打過工」!
  「可是……」她二話不說就搶了人家的開會成員,好像不太妥當!
  「走吧!」陽德二話不說,挽住她轉頭就走。「凌老師,剛才的『家庭作業』就拜託你幫幫忙啦!」
  傷腦筋,凌某人必須正視手下愛將可能公私不分的事實。
  重新審查虞晶秋的案子並非不可以,不過……
  「陽助教,你想早退沒問題。」偉大的指導老師匆匆對著金童的背影大喊。「不過,先到西點社拐兩塊起司蛋糕過來,好不好?」
  要命!陽德翻轉無奈的白眼。
  「等我一下。」他回頭去完成使命。
  提起西點社,晶秋終於聯想到他翩然降臨的盛況。莫怪乎方纔的女學生會去下那句「等他來,你自然會知道」。
  的確!陽德在這條路上太受歡迎了,尤其是女性同胞。即使現下單單走在他身畔,她也能感受到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尖銳眼光--估量、算計,以及剷除異敵。倘使眼光能殺人,她已經被刺穿七十八刀!
  而且,這位集成熟男人與純稚男孩於一身的大型貓科動物,完全不在她單純的思想所能理解的範圍,方才踏入海鳥社,接觸到全然專屬於他的世界,更加深她如是的印象。
  絕大部分的陽德,對她而言,依然歸類於謎,難以捉摸。她的性格雖然拘謹,卻不遲鈍,足以感受到適才海鳥社成員表現出來的怪異舉止,尤其他和凌老師模擬兩可的對話,更隱約傳遞出線索,可惜她來不及聽真切,就被那位白淨的江南美女蓄意打斷了,而他立刻收斂的態度亦表達得很明確,無意向她坦承究竟瞞住她什麼事。
  晶秋發覺,自己並不喜歡這種受他撇離在外的隔閡感……
  決定了!她要想法子探查簾幕之後的真相。
  「嗨!走吧!」男主角悠然地回到她身側,渾然不覺輻射於空氣間的詭異。
  彷彿嫌她死得不夠難看似的,他居然遠大剌剌地將手臂打橫,搭在她香肩上。
  「陽助教,附近社團的女同學似乎與你很要好。」晶秋以含蓄的語法暗示他:匹夫無罪,懷「臂」其罪,麻煩閣下把你的「玉臂」收回去,以策本人安全。
  「是嗎?」陽德頓了一頓,忽然低頭湊近她耳殼。「你這算吃味嗎?」
  「什--什麼?」轟地一聲,她粉嫩臉皮下的火山噴發而出,湧溢著赤紅鮮烈的岩漿。
  他的神色實在邪氣得可以。瞳眸漾著亮黃色的光彩,把夕陽收納其中,再調上明明白白的戲弄,宛如逗著老鼠好玩的野貓。
  他就是喜歡欣賞她彆扭拘謹的模樣,臉頰漲得紅通通的,偏又死命端持住師尊的架子,委實像透了偷穿媽媽洋裝的小女孩,明明偽裝自己所不是的那個人,還想拚命說服別人--我是大人哦!我已經長大了!你看,你看。
  「你真是……真是……」晶秋吶吶地遍搜腦袋,努力網羅著可以反將他一軍的用語。
  「敗類?鼠輩?流氓?無惡不作的混蛋?沒學識的豬?腦震盪的超人?沒心沒肺的土匪?飛行恐懼症的烏鴉?」他很熱心地提出七、八個罵名供她挑選。
  「不!你--你--嗯--」算了!人家隨口講講就是一大串,她再練十年也成不了氣候。「你真是一頭壞貓!」
  雖然很貼切,但級數差太多了!
  「壞貓?」陽德挑了挑清越斜飛的劍眉。
  她認輸!
  晶秋洩氣地走開來。
          ☆          ☆          ☆
  「陽德……」晶秋蹲在雪花白的磁磚上,觀察著大半個身子鑽埋進水槽底下的水電工。
  「嗯?」心不在焉的應聲飄了出來。「把鉗子遞給我。」
  「噢,好。」她連忙依照吩咐行事。「陽德……」
  「破洞在這裡!彎結部分的水管銹穿了,可見當年建設公司偷吃步,裝埋普通的鐵質水管矇混過關。」吱吱嘎嘎的旋扭聲刺入耳膜,想必他正準備把出問題的彎管拆下來。「……你剛才叫我?」
  「對,我……呃……」人家正跪在她的廚房地板上勞心勞力,她似乎不應該選在這個時候向他行審問之實。
  「水龍頭關緊了吧?我不想被淋成落湯的『壞貓』。」工作之餘不忘調侃她。
  「早就關掉了!」晶秋埋怨地道。是這傢伙先沒大沒小的,她也不必與他客氣了。「陽德,你負責的海鳥社是哪一種型態的社團?」
  好長一段時間,水槽底下只飄出咭登咯登的扭轉聲,並未回答。
  半晌,他鮮活的嗓音方又宣揚出來。
  「一般服務性社團。」
  一般服務性社團有必要如此難以啟齒嗎?
  「我看你們的社員人數好像滿少的。」她再起一個試探的爐灶。
  「人少好管理。」他忽然鑽出來,盈著一臉滿滿的笑。「奇怪,你今天對我好像格外好奇。」
  那雙炯炯爍華的杏形眼瞳,彷彿高分子的激光,直直透入她的心坎裡。
  晶秋的口齒驀地啞了。
  「呃,這個,其實……」天!他為何要這樣看著她?「我,對呀,好奇。好奇而已。」
  陽德笑睞她一眼,埋頭鑽回水槽底下。
  好險!晶秋若繼續追問下去,說不得,他只能瞎掰了,即使瞞騙她是他最不樂意的事,但,他敢以人格擔保,假如晶秋知曉他蓄意接近她的目的,只是為了將她踢山青彤大學的西席,一定會恨他入骨。
  單細胞生物,就因為體內的管路比較單純,發起火來才會又猛又集中。
  「那,你家裡還有什麼人?」這個問題倒與陰謀不太相關,純粹是她私人想瞭解的。
  咕咚一聲,拆卸下來的凹型管摔落在櫃子底盤上,工程完成一半。
  「就我父母而已。」陽德應對進退的功力已經出神入化,居然能把緊繃的五官與輕鬆的口吻融和得如此協調。
  「哦?令尊在哪一行服務?」她盡量裝得若無其事。
  同校教職員互相關懷是天經地義的事。
  「他擁有自己的機構……哇!」一聲詫訝的輕喊悶悶地迥蕩在櫃子裡。
  「怎麼了?」晶秋提高警覺,無奈有限的空間容不得她鑽進去插手。
  「水!水!」他手忙腳亂地壓住一股涓涓清流。「你沒有把水喉鎖緊,自來水冒出來了!」
  「什麼?不可能,我明明朝關閉的方向轉到極限了呀!」她也開始驚慌起來。「我再去檢查一下。」
  「等一下,先拿一條抹布過來,讓我堵住,否則水壓太大,待會水管口會整個噴開--啊!水流變大了!快點。」
  「好好好。」她沒頭蒼蠅似地蹦跳起來,四處搜尋抹布的芳蹤。「在哪裡?抹布在哪裡--哎呀!」
  眾裡尋它千百回的抹布不知怎地出現在她腳底下。太神了!晶秋一步踏上去,猛然滴溜溜地往後仰跌下去。
  完了!她直覺地蒙住眼睛。
  「慢慢來!你一慌張就會東跌西摔的。」陽德勉強探出腦袋盯住她。
  不看還好,一瞟眼間,玲瓏豐潤的嬌軀已往他的方向垮下來。
  後腦勺對正他擱在磁磚上的工具箱!
  「當心!」他大吼,再也顧不得那根破水管。
  回身以橄欖球員擒抱的姿勢,扭轉腰幹一百八十度,帶著貓科動物特有的柔軟筋骨與反射神經,一腳踢走工具箱,兩手擺出碗型的盛姿--※。
  砰!晶秋的腦門要害堪堪鑲進他的手形。
  接個正著!
  兩顆怦怦跳的心臟在胸腔內造反。
  她的手指悠悠分出一小道縫隙……
  她還活著!
  感謝上蒼抬愛!天公疼憨人--※。
  「呀!」他們謝得太早了。
  細小涓流失去遮蔽物的屏障,終於抵抗不了背後洶湧翻騰的暗潮。
  嘩啦嘩啦的噴發聲倏地劃破空氣分子,隨著自來水千軍萬馬之勢,奔騰成來勢洶洶的冷泉。
  「我的媽!」晶秋傻了,無助地任水管迸裂,大股清流迅速竄溢上磁磚地。
  他們身上的棉質工作服在最短的時間內吸飽了液體,猶如貪婪的吸血鬼。
  「快!把水喉關上!」他鑽回災區,緊緊按住出水口。
  人與水的戰爭,第一回合,人類徒勞無功。
  「水喉!水喉!」她倉皇地跳起來。
  「不要再跌倒了--唔!」一口冷水不小心灌進他喉頭。
  「我找到了!」晶秋順利地在旁側的短櫥櫃裡摸索到水災的總控制開關。
  奇怪!剛才不是關緊了嗎?她探頭檢查一下。
  要命!轉反方向了。她反而把水管的出水量扭開到最大的程度。
  現在已來不及追究責任,三兩下先把水喉鎖緊再說。
  「好了,你可以放開了!」罪魁禍首匆匆蹲跪回水電工身旁。
  陽德一時之間還不敢直接相信她。手指稍稍移開一點距離,確定自來水停止了噴迸的泉花,終於放鬆了。
  「老天……」他鑽出來,委頓在地。與她相處的日子,簡直像打仗一樣,隨時會爆發新的戰役。
  「對不起啦。」晶秋滿心愧疚,幾乎不敢正視他。
  她以前又沒碰過水管、總開關這類玩意兒,難免會出點小差錯嘛!
  咦?眼角橫掃,猛不其然瞥見陽德濕漉漉的儀表。
  他他他--他的頭髮!
  平常,他一律將及肩的黑髮紮成馬尾巴,顯得既清爽又明朗,而現在,大貓渾身濕透了,前額較短的劉海散落下來,遮覆住上半張臉,只露出一點點鼻端與弧形的唇線……
  怎麼會?怎麼會這麼像!
  他!大貓男孩!蹩腳的守護天使!
  「陽德!」她撲過去,用力捧定住他的腦袋。
  對,就是這張臉!
  調侃逗趣的嘴角,含笑的貓似眼光。
  為了觀察得更仔細,她用力摘下濺濕而生霧的眼鏡,貼近了臉蛋。渾然沒想到自己僅著純棉T恤,一旦沾到冰,最容易黏貼在嬌軀上,凹凸如原始丘壑的身段盡數看在第二者眼底。豐潤,成熟……
  她訝張著菱唇,逕自在心裡輕喚:是你嗎?真的是你?
  可,陽德注意到了。
  要命!
  他悶吼一聲,霍然推倒她,狠狠地欺了上去,不由分說地覆住她。
  「唔……」晶秋倒抽一口涼氣。
  他受不了了!這女人壓根兒沒把他當成正常男人看待。
  她以為他是鐵打的嗎?
  白皙潤澤的肌膚半掩在濕透的恤衫下,若隱若現,甚至比直接裸裎更加誘人。無論晶秋如何平凡化自己的外表,她終究已經發育為成熟的女性。
  他無法再按捺了!對她的渴望,已經焚燃了幾世紀。
  他只能抑緩一次!在他老家客房的那次!一切已經到達極限。
  紅顏、玉頸、酥胸,每一寸他的唇觸及的範圍,在在甜美得令人幾欲失魂。長年藏匿在長袖長裙裡的雪膚,比起尋常女子不知柔嫩千百倍。
  熱吻往上移回她的紅唇內,濃重的鼻息相互交融著……
  手,也一樣,沿著柳腰美絕的曲線往上輕移,而後,臨覆在僨起的、充滿彈性的胸脯。她的身段好美、好美……這一刻,教人立刻被打入地牢也甘心。
  然而,陽德貪求更多,急切的指尖撥開棉布的阻礙,尋覓著肌膚與肌膚的直接碰觸。
  當他盈盈掌握住晶瑩緊繃的女體,腦中已經抽空了……
  「啊……」晶秋的嬌軀徒然接觸到冷空氣,剎那間自三十三重天跌回凡塵俗世。
  她在幹什麼?
  眸中流轉的春情如遇熱的雪人,轉瞬間消融於無形。
  不,她應該自問--她在讓他幹什麼?
  晶秋無助地迎上他的眼,卻被其中赤裸裸的、男性化的、純種大型貓科動物的威猛光彩揪緊了心房。
  八股守舊的天性重新接管她驚駭的神智。
  「不要!」她不暇細想,卯足了勁頂開陽德,無助地縮爬到廚房的斜對角。
  「晶……」他也跟著打回原形。
  糟了!晶秋臉上極端屈辱、自慚的表情,讓他暗叫不妙!
  「你……你……」她勉強吞嚥一口唾液,滋潤突然發乾的喉頭。「請你……請你回去!」
  她不能原諒自己!
  怎麼能呢?她怎麼能放縱自己淫浪到這等地步!
  陽德只是她學校的同事,年紀甚至比她小。她怎麼能?以後又該用什麼姿態來面對他?
  噢!天哪!她簡直該被打入專收淫婦的地府,永世不得超生。
  「虞……」現在繼續喚她虞老師似乎顯得太矯情了。
  「不要!」她的螓首緊埋入屈起的膝蓋。「別再說了,請你立刻離開……」
  該死!他應該料到的。欲速則不達!嚴格的禮教規範已經是晶秋性格中無法改變的一部分,像她這樣的女性,根本無法忍受婚前與任何男人發生過度親密的行為。否則,她將引發狂烈得難以扼止的憎恨,而且,並非針對那名男子,而是她自己。
  她會把自己打入羞愧的深淵,巴不得從此藏在地洞裡,再也別出來現世。
  「聽我說--」陽德試圖誘哄她跳出那個瞎鑽的牛角尖。
  「別再說了!」她猛然抬頭大喊。「求求你,立刻離開我家。」
  講不通!
  他煩躁地爬梳過濕發,暫時無計可施。
  「好吧!我先離開。」
  否則還能如何是好?目前向她說理,肯定是對牛彈琴,徒然加深她的疚慚與反感。
  「我過幾天再來看你。」無奈的步伐在她面前頓了一頓,極不情願地移往正門出口。
  無疑地,他已經製造出一個該死的反效果!
  屋外,夜幕中央的圓月,晶晶燦燦依舊,卻無聲無息地缺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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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02: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即使她被人強暴,也算活該!
  當然,晶秋並非指稱陽德上天前對她逾禮的行為具強暴嫌疑。陽德的人格既高潔又尊尚,絕對不是個會對女性動粗的男人……話說回來,他好像也高風亮節不到哪裡去,畢竟,乘機「侵犯」她絕非是一位光風霽月的男士應有的行止。
  噢!她把思緒扯遠了。重點是,誰教她馴順地任他輕薄愛撫?任何男人接觸到如此心甘情願的女人,當然會自動自發地繼續進行下去。因此,廚房的脫軌情事怪不得陽德。
  她應該負起絕大多數的責任!
  是她的放浪形骸,和蟄居太久的輕狂本質作祟!「學無涯文教基金會」的代理負責人、青彤大學經濟系兼任講師虞晶秋,比卡門更低劣可議!起碼卡門風騷得名正言順,而她卻完全符合平時給人的觀感──一個心理有障礙的老處女,而且還屬於「悶騷型」!
  「虞小姐,門外有一份你的快遞……」洪小萍敲開她辦公室的玻璃門,滿腔申論在見著她的美麗與哀愁後,化為一句詫異:「虞小姐,你還好吧?怎麼臉色這樣灰敗?」
  「啊!還、還好。有事嗎?」她的白日夢被撞破,滿面慚色地回過魂。
  洪小萍衡量一下上司的異常狀態,馬上決定其他閒雜人事可以等。「虞小姐,我們相識也超過三年了,多多少少稱得上是朋友,如果你心裡有了死結打不開,找旁人談談會比較舒坦的。」
  平時的晶秋,決計不會輕易向同事敞談心事,嚴謹的家庭教育訓練她格守貞靜典雅的風格,而貞靜典雅的女性首要排除的惡習,就是大嘴巴。
  然而……
  洪小萍已經結了婚、生了子,對男女之間的習題肯定比她更具「專業資格」,或許不至於被她「浪蕩放縱」的行為驚駭到。再說,她們胼手胝足了上千個時日,共同將基金會從無打理到如今的現狀,還有什麼私密話不能談的?
  「進來,進來!」晶秋的眼角不忘觀遍八方,一副作賊心虛的模樣。
  「怎麼樣?」洪小萍被她牽到一旁的待客沙發椅坐定,猶自弄不清楚狀況。
  「我……我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她垂低了無面目見人的螓首。
  「哦?」洪小萍無法把「糟糕」、「失常」與這位一絲不苟的上司聯想成一線。
  「我……我讓一個男人……以很親密的方式……吻了。」晶秋終於羞愧地承認。
  「噢。」洪小萍頷首,目前為止好像滿稀鬆平常的。「然後呢?」
  「然後?」她的舉止還不夠驚世駭俗嗎?「然後……他又摸我。」
  話題總算進入高潮迭起的部分!洪小萍倏然笑朗了奕奕煥射的精神,準備投入限制級的討論會,等待她揭露情節益發重大離譜的秘密。
  捱了半天,當事人卻未曾顯露繼續往下說的意願。該不會短短幾個字眼就算陳述完畢了吧?
  「摸哪裡?」洪小萍的好奇心被激發出來。
  拜託!晶秋彆扭地擰絞手指頭。如此直接的問題,教人家從何回答起?
  「摸……就是摸男人喜歡摸女人的地方。」
  「胸部?」洪小萍提出千百種可能性中的第一個推測。
  「洪,你的用詞可不可以含蓄一點?」晶秋呻吟著把頭埋進張開的手掌心。
  「我已經很含蓄了,原本打算稱之為『乳……』」
  「住口!」她慌忙掩住對方的唇,張揚的紅潮迅速地自肌膚的底層氾濫到表面,絲毫不怠慢。
  「好嘛!」洪小萍在她手心底下悶悶地開口。「重點是,你喜不喜歡被那個男人吻?」
  「我──我──」哦!老天,她乾脆自殺算了,莫怪乎輿論會發明「二度強暴」的恐怖詞彙,現下她確實產生了被二度侵犯的感覺。
  「這個問題很重要,有助於決定你應該如何看待輕薄你的男人。」洪小萍端出過來人的建言。
  「我──其實──我──好嘛!我承認,我並不排斥!現在你明白了吧?你的頂頭上司是個裡外不一的蕩婦,本質淫亂得令人髮指!」她的武裝徹底被信奉誠實的美德所瓦解。
  「慢著!」洪小萍簡直被她差點沒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的強烈反應弄糊塗了。「讓我重複一次,你認為自己應該被打下十八層地獄,上刀山下油鍋,千割萬剮,胸口貼上一個巨大的血紅A字,冠上淫婦的千古罪名,永世不得超生──只因為,你被一個芳心默許的異性吻了?」
  這──這節長篇大論,合理嗎?
  晶秋驀地瞠住她。
  洪小萍也回瞪過來。
  兩人默默相對了數分鐘。
  「算了,我不跟你說了。」半晌,她氣結地投降。
  明明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情況,怎麼由旁人口中轉述出來,竟然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忽然覺得……很蠢!
  「也好。」洪小萍顯然與她有相同的感覺。「我只想通知你,總機小妹剛才又簽收一束送來給你的鮮花……說不定是來自那位讓你上刀山下油鍋的偉男子哦!我替你拿進來。」
  她呆性地目送洪小萍離開辦公室。
  陽德送她花?不會吧!他的手法向來以希奇古怪見長,應該不至於選擇送花這種古老的把戲。
  可是,前一次陽德為花店充任臨時小弟的時候,好像曾經流露出「哎呀!我怎麼沒想到可以送花給她」的懊喪。就因為他瞭解她一定會推測他不至於採取古典路線,為了給她一個驚喜,乾脆以反高潮的手法推翻她的猜論,不是嗎?
  繞口令出現了!晶秋的腦汁被自己攪和成一團漿糊。
  「噹噹噹噹!」持化人采著魔術師的蝶式步伐,翩翩舞進她的辦公室。「虞小姐,你的魅力不同凡響哦。」
  茉莉花!整盆的茉莉花,白白淨淨,靈潔而優雅,靜靜鑽破陶盆內的土壤,抽出嫩綠精幹的枝牙,盛接著綿密點點的纖白小花,一縷濃郁卻不嗆鼻的甜香沁入她鼻端。
  應該是他送的吧?
  一盆活的花。
  方纔也曾懷疑過,會不會是宋爾雅又遣花店小弟來附庸風雅了,而今親睹這一小盆茉莉花,她益發相信,那位自以為瀟灑的紈褲子弟只懂得選贈那些玫瑰、百合,才不會相中既平凡又冷門的小茉莉。
  陶盆邊懸掛著一紙小白卡,一個失神,就會與茉莉花混在一塊兒,被人忽略了。
  我想你!
  是了,一定是陽德。
  她笑逐顏開。
  基金會的接待區突然掀起一波騷動。
  「聽說送花的男士親自登門拜訪了。」洪小萍站得離外頭近,捕捉到總機小姐吱吱喳喳的片斷。
  「我馬上出去。」晶秋再也顧不得矜持,暫擱下別出心裁的小盆栽,奔出私人辦公室。
  即使分隔了七天,她卻時時端凝著莫名的期待感,彷彿自己在任何時刻、任何地點,不經意地回首瞥著他方,陽德慵懶的貓軀便會杵立在那兒,含笑的杏形瞳孔瞅著她。
  一如以往他未經通知,倏地出現在她的眼前。
  陽德……
  「陽……」她冀盼地拐了個彎,迎向接待區那道高瘦挺拔的背影,歡欣的叫聲卻嘎然而止。
  「晶晶親親!」一名頎長男子適時回向她的來勢,笑咧了白燦燦的牙齒。頂上半長不短的髮型明顯出自名家手筆,砸下大把銀子,只求設計師細心梳理成被春風不經意吹亂的線條。
  渾非她預料中,以一條髮帶隨易綰成的馬尾巴!渾非她意料中,彈力矯健的貓科動物。
  「是你!」胸腔中滿漲的興奮霎時餒了。該來的人不來,她萬萬不願見到的人卻上門了!
  「晶晶,你喜不喜歡我精心挑選的茉莉花?我特地打越洋電話向老爸打聽,挑出你最滿意的花種哦!」宋爾雅興高采烈的,笑容永遠煥發著十萬瓦特的功率。
  茉莉花原來出自於他的策畫。
  「還好,謝謝。」她不帶勁地掉頭踱回辦公室。
  她就說嘛!除了滿腦筋只懂得吃喝玩樂的富家子弟,還有誰會送出一盆「庸俗平凡」的白花!
  「別這樣,晶晶,你好像不太高興見到我。」宋爾雅嘟著嘴,眼巴巴跟在她身後進入辦公室。「我老爸出國之前,囑咐我有空記得多跑跑基金會,替他關照一下基金會的運作狀況,難道你不高興我遵從老爸的旨意?」
  「宋負責人真是太細心了。」她逕自坐回辦公桌後頭,鼻尖埋進最新一期的勵學計畫,擺明了敷衍偉大的負責人之子。
  天之驕子的宋爾雅,自小仗著風流俊雅的外貌,高人一等的家庭背景,幾曾生受過異性如此輕慢的對待?
  「來,親一下。」他不由分說地進襲至她身畔,驟然撈起包裡在修女袍底下的嬌軀。
  「喂!住手!」晶秋驚駭地大嚷。
  該遭天譴的宋爾雅!
  這位社交圈名公子追求她的目的,無關乎喜愛或傾心於她。他從小到大便敬畏極了老爸──「學無涯文教基金會」的創辦人宋學文,生平最大的宏願就是討好他精明卓絕的父親大人。只因宋學文欣賞她的辦事能力,曾經隨口在兒子面前誇讚了幾句,宋爾雅從此驚為天人,誓死以迎娶古板虞晶秋為最高做人原則。
  癡活了二十六年,唯一一位追求者甚至並非因為她「本身」而求愛於她,她是不是應該覺得很可恥?
  「親一下臉頰就好嘛!」花花公子拚命拉長了頸子,襲向她漲紅的俏顏。「噢!讓我心中千絲萬縷的思念,盡隨著這簡單的一吻呈現。」
  調戲良家婦女,不忘吟幾句似是而非的情話。
  姑婆式眼鏡被她掙落地,一絲不苟的髮髻鬆脫幾綹逃兵,晶秋雙腳騰空,只能在完全無法著力的劣勢下對抗強權的惡勢力。
  「不要!你是不是患了失憶症,誤把自己當成唐璜了?」
  「唐璜是誰?」宋爾雅剎那間提高曹覺。何時冒出一個姓唐的情敵,他怎麼沒接到消息?「晶晶,你在哪裡認識那個姓唐的?他家裡做哪一行?背景、相貌比得上我稱頭嗎?」
  上帝!空有外表而無靈魂誠然是他百分之百的寫照。晶秋翻出白眼,無語問蒼天!
  「晶晶,聽話!以後別理會那個姓唐的,我鐵定比那傢伙更行。」他試圖誘拐意中人奉獻芳心。「咦?你不戴眼鏡的模樣很可愛耶!」
  重綻的笑咪咪表情,儼然將艱困的拉鋸戰視為玩笑一場。
  話說回來,姓宋的確實也沒有惡意,純粹出於逗弄逗弄八股夫人的趣致而已。
  「放、開、我!」
  「沒錯,為了你的肢體健全著想,你最好放下她!」冷硬的男中音包含著鋼鐵意志。
  陽德!
  不知怎地,晶秋完全不意外他的現身。
  他總是這樣,在她最迫切難援的時候,帶著一身光華閃現她眼前。
  「陽……陽德……」她怔怔地回眸。
  短短一瞬間意志上的疏忽,立刻讓宋爾雅掌握到可乘之機。
  啾啾兩聲清脆的吮響,顯示她被人輕薄到了。
  士可忍,就不可忍。
  一道妙麗的弧線劃過空氣,起始點位於宋爾雅的臂彎,終結點止於陽德的胸懷,臨空旅行一大圈的「郵件」,想當然耳,不外是輕如鴻毛的晶秋。
  她從不認為自己的中等身材足以與小鳥依人型的年輕少女等觀,適合讓男人舉過來抱過去。而今,終於證實既往的認知是謬誤的。
  「以一位被我稍稍撫吻幾下,就視為喪失了貞節的女人而言,你的改變還真令人刮目相看。」若非晶秋瞭解他的程度已經分析出其下的生硬輕忿,他平穩的嗓音很容易讓旁人誤以為在開玩笑。
  「呃……」這下子可難解釋了。「一切都是誤會,你別發難,乖。」
  她只好暗笑,拍撫他烏光流轉的發毛,猶如安撫背脊弓成拱橋狀的大貓。
  「吻?這傢伙吻過你!」宋爾雅大聲嚷嚷起來。「晶晶,你怎麼可以背叛我?」
  天!現在他又自詡為棄夫了。
  「是,我『背叛』你,你好不好幹脆與我『分手』?」她完全被打敗了。
  「他是誰?」宋爾雅提出悲憤的控訴。「他就是你剛才提到的『唐璜』嗎?」
  啥?陽德擰眉,無聲詢問臂彎中的天使。唐璜?
  你該對一位大字不識幾個的富家公子期待多少?晶秋輕聳的香肩已回答他的疑問。
  面對手下敗將,陽德向來不留情面,因此,他決定縱容調侃的天性起而接管怒氣。
  「沒錯,小生姓『唐』,名『璜』,字『伯虎』,英文名字叫『唐吉訶德』,這廂有禮了。」腳跟併攏,他懷擁美人,行了一記清脆有勁的躬身禮。
  「你混哪裡的?」宋爾雅抬出學自港片的江湖語氣。
  「這裡!」他用力踩跺著基金會的地毯。
  「哈!」基金會負責人的大公子可得意了。「你曉不曉得我老爸是誰?」
  「不會吧?」他低下訝異的頭顱,竊咬晶秋的耳朵。「這位先生連他老爸是誰也不知道?」
  「你──你──」宋爾雅的口齒與他比起來,頂多算是幼稚園畢業。「我老爸就是『學無涯』的創辦人兼負責人,當心我叫他開除你。」
  「很好!」他點頭稱許。「這種實質性的威脅才有看頭,切記!以後和人家吵架的時候,不要平空嚷嚷『我要你好看!』『你給我記住!』的大話,一定要提出足以實踐的諾言,對方才會忌憚。你不錯!孺子可教也!」
  「噢……嗯,對呀,我也這麼認為。」宋爾雅被他誇捧得相當受用。「其實我苦練了好久,以前每每和其他同伴起爭執,他們都把我的威脅當成屁話,壓根兒不放在眼裡,我後來也是研究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思索出問題的癥結。」
  陽德放下懷中的甜蜜負擔,轉而搭住情敵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模樣。「今天咱們初次見面,也算有緣嘛!我還有一個吵架必勝要訣,索性跟你分享好了。」
  「這個嘛……」宋爾雅聳了聳肩,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拒絕。
  他們好像吵到一半,不是嗎?
  「聽好,『語氣』很重要,其關鍵程度甚至足以決定你的勝負。」他勾著宋爾雅的肩,開始往外頭走出去。
  「哦?是這樣嗎?」宋爾雅肅然起敬。
  「沒錯,想想看,如果你傚法三歲女娃娃,嬌嬌嫩嫩地喊出一句:『討厭!』你的對手會心生畏懼嗎?」
  「不會。」哥倆好已經步入接待區。
  「這就對啦!阿諾當年那句『我會回來的!』言簡意賅,卻足足讓影迷懷念了七、八年,憑的是什麼?」
  「語氣?」
  「嘿!你很有潛力哦!非常懂得舉一反三的要領,旁人可做不到呢!」他拍拍兄弟的胸脯,大力讚賞。
  「謝謝,聰明智慧屬於與生俱來的天質,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宋爾雅咧著超特圓的弧形笑紋,努力裝出謙虛的姿態。
  「所以啦!你下回再和別人吵架,與其跟著對方一起潑『夫』罵街,降低自己的格調,不如傚法阿諾的酷勁兒,簡單地撂下幾句威嚇,包準對方嚇得屁滾尿流。」
  「真的嗎?」宋爾雅依然存著幾分疑慮。
  兩人已經走出大門。
  「當然是真的,你剛才隨口削我幾句,我不就很『嚇』嗎?」
  「對喔!」公子哥兒轉眼又洋洋得意起來。
  「假如你還有疑慮,不妨現在出馬找幾位死對頭較量一下,現學現賣,我包準你斗遍天下無敵手。」他提出純金的保證。
  「也對、也對。」
  「任何時候你遇到困難,不妨來找我。反正我們是自己人嘛!不互相罩著怎麼可以?」他慨然捐贈自己的義氣。
  「謝謝、謝謝。」宋爾雅洋溢著滿懷的感恩與期待。「好,那我先走一步,改天有空再請你吃飯。」
  「好說、好說。」陽德笑得很樂,揮手作別服服帖帖的情敵。
  賓士跑車呼嘯一聲,載著滿心歡喜的主人絕塵而去。
  白癡!他只能咋咋嘴、搖搖頭。
  欺負一肚子棉絮的繡花枕頭雖然有違他積陰德的本意,不過,沒法子!誰教姓宋的無巧不巧,偏生相中「他的」女人?
  他的,沒錯!
  他鮮少對異性主動產生興趣,事實上,記憶所及,他存心「追求」女孩子的次數幾乎算不出來,大部分以她們倒追居多。
  然而,不追則已,一追驚人!他天性中強烈的領域性不容任何人侵犯。
  陽德溫和的表象往往給人「很好商量」的錯覺。獨獨親近的朋友方知,在他炫目的皮肉臉譜之下,包藏的是一顆絕對堅定、固執得幾乎冷酷的決心。
  而今,他確定自己要她,因此不容許任何人輕易染指,著毋庸議!企圖與他抗爭的人,必須有勇氣承負所有後果。
  「你不錯嘛!」晶秋不知何時也跟了出來,在他背後提出風涼的評論。「談笑間,強虜灰飛湮滅。」
  「這句話我好像聽一位名叫『蘇拭』的文人講過。」面對她,他可就懂得皮了。「不曉得他和『蘇乞兒』有什麼關係?」
  他模仿宋爾雅那副愣頭愣腦的呆樣,簡直像足了十成十,再如何端靜自持的人也非噗哧笑出聲不可。
  「缺德!」她拚命按捺住放肆的笑氣。
  「短短幾天不見,你連我的名字也丟得一乾二淨了嗎?」他痛苦地捧住胸口。「我姓『陽』,不姓『缺』!」
  要命!晶秋忍不住笑得亂顫起來。
  「才怪,你不姓『陽』,也不姓『缺』。你姓『唐』,名『磺』,字『伯虎』,英文名字叫『唐吉訶德』。」她玩笑道。
  「對呀,別號又喚『心生悔意的採花郎』。」陽德賊溜得很,順著她的語尾接續下去。
  秀淨的頰上登時染開一抹紅暈。
  七天前的那幕,歷歷浮現在兩人心田裡。
  他吻她,他撫觸她,她發嗔,七日的別離。
  晶秋別開臉,乾脆不吭聲。
  「對不起啦。」陽德捱到她耳根子旁,細聲細氣地誘哄。「我保證以後不會再對你摸手碰腳,除非你覬覦我的美色,主動蹂躪我。」
  「拜託!」捏起的粉拳錘向他肩膀。原本僅散佈在雙頰的紅嫣,氾濫得益發狂野。
  「不生氣了?」
  「……」她還在考慮。
  「你再不點頭,我就會從『唐磺』、『唐伯虎』、『唐吉訶德』變成『唐三藏』哦!」
  她納悶。「唐三藏又如何?」
  「唐三藏出家了。」他可憐兮兮的。
  晶秋再也壓抑不住,吱吱咯咯她笑癱在人行道上。真是說不過他!
  眼見有機可乘,陽德趕緊乘勝追擊。「請問貴基金會收不收容流浪貓?」
  「你想做什麼?」晶秋不肯直截了當地回答。
  與他幾個回合交手下來,她已經摸清了一處重點──陽德曲裡拐彎的肚腸委實不是旁人可以輕易摸透的,因此,欲和他旗鼓相當的作法,便是倣傚他迂迴曲折的行事作風。
  「我失業了。」他扁著博取同情的嘴巴。「披薩店、花店、水電行,還有其他打工機會全被我辭掉了,日前只剩下青彤的助教職務,我的褲腰已經縮緊到最後一個皮帶孔了──『學無涯文教基金會』可不可以收容小生混口飯吃?」
  才怪!晶秋雖然古板兼單純,腦筋可不傻。儘管他絕口不提自己的家庭背景,外放的氣質神采,以及日常的衣著用品,卻明顯傳達著一項事實──他的經濟狀況絕對遠超過「寬裕」的程度。
  既然他加入基金會的行列並非為了「錢」,那麼,是因為「人」羅?
  她驀地又赧紅了容顏。「賞口飯吃,可以!但是薪水不高。」醜話先說在前頭。
  「成交!」教他免費當義工也沒問題。「不過我還有最後一個疑問。」
  「哦?」
  他擰起嚴肅的劍眉,橢圓形瞳孔射出清楚明白的問號。
  好像很認真的樣子……晶秋心頭不禁惴惴而納罕。
  「請問,」他開口,「『唐璜』到底是混哪裡的?」
  她又好氣又好笑。
  「你!」索性撩高裙子來追打頑皮貓。「缺德鬼,真是討厭!」
  午陽粲然鮮亮的金粉,抖落了滿身、滿心、滿地。他們倆有若小飛俠耳畔的仙子,一不小心就會輕飄飄地騰揚到天際。
  四月,四月的氣候,應該漸漸暖和起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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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02: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奇怪!」晶秋翻查遍了辦公室裡的檔案夾、抽屜、牆邊的收納櫃。
  沒有。她就是找不到。
  昨天洪小萍呈來上個月的帳目報表,連帶將七張較有疑義的請款單據──大都由饒哲明那吸血鬼開立的──隨附在報表內。一夜之別而已,月結試算表依然安躺在她桌上,收放單據的信封卻芳蹤杳杳。
  「洪,麻煩你再給我一份那七張收據的影本。」她匆匆透過分機要求。
  忙死了,忙死了!距基金會的勸募活動只剩三個星期了,原本時間相當充裕的,孰料事前預約好的場地發生一場小祝融,停用整修去了,害得「學無涯」必須在窘迫的三周內尋覓到合用的場地。
  三周耶!一般的大型廣場通常在一年前就開始接受預約,他們臨到槍口下才四處搜尋地點,怎麼來得及呢?
  外頭事忙,基金會內部的例行公務可也不能擱下。她已經連續四天加班至十點了。
  「收據來也!」慵懶的男中音從門框邊飄掠。
  「嗯,放下就好。」她頭也不抬,自言自語著:「福華的電話……在哪裡呢?噢,找到了。」
  備用名單上的選擇不多,她傾向於收費較低廉而且交通方便的,「國父紀念館」和「中正紀念堂」是甭想了,「大安森林公園」不曉得有沒有希望。
  「想不想一起吃午飯?」
  「對呀!吃午飯很好。」莫名其妙的回應。
  她埋進資料夾裡頭,探出一隻柔若無骨的右手,目標瞄準電話座。
  「我說,該吃飯了!」陽德拒絕再受到忽視,矯捷無聲地欺近上司,搶先一步移走她的通訊設備。
  晶秋駭了一跳,注意力終於回返到地球表面。
  「你幹什麼?」她很不悅。撇開私交不談,公事方面她可是相當講究辦公室倫理的。「把電話還給我,我很忙,沒工夫和你玩捉迷藏。」
  這一刻,她亂想丟一顆毛線球給陽大貓追著玩,省得他過來瞎纏。
  「十二點整,午休時間到了。你要打電話,好歹也得等人家下午正式上班。」他指向牆上的掛鐘,絲毫不以為忤。
  「嗄?噢,這樣呀!」晶秋搔了搔髮際,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忙得失去時間觀念,還白白削人家一頓。
  她眼前一花,陽德已經縮短兩人之間的微距,打從座椅撈起了軟馥的香軀。
  「你好漂亮!」他的臉頰淺埋進她頸際,任由撲揚如上好黑緞的秀髮綿蓋了他的五官,並且把嗅覺提高至最靈敏的程度,盡數吸進她的體馨。「嗯,好香……我喜歡你把頭發放下來的樣子。」
  「啊!你,別……呃,外面……」她面紅耳赤,語言功能再度面臨考驗。
  這個陽德,真是越來越大膽了。自從上回兩人對「肢體語言」的尺度達到一定程度的共識,她起初還頗為放心,認為他不至於又臨時起了發情徵兆,誰知這傢伙吻照樣吻、摸照樣摸,尺度上雖然不再若上回的廚房事件一樣逾矩,可也沒收斂多少。
  「反正我越過雷池太多,你自然會警告我,不是嗎?」他狡獪地反駁。
  因此,凡是她來不及、擋不住、反應不過來的偷香事件,都自動被他詮釋為「你又不介意」。
  ──噢,對了,他受到宋爾雅影響,私下也開始喚她「晶晶」了。
  他的鼻尖持續磨蹭著絲帛般的後頸,象徵著典型貓科動物的舉措,喉頭只差沒咕噥出清爽滿意的呼嚕聲。
  「等一下,你怎麼會出現在基金會?」她終於想起來。
  陽德依然保留青彬大學的正職,因此只能受聘為基金會的臨時工,擔任救火大隊──假若隸屬於基金會的私人教師臨時有事,無法趕上替患童補習的時間,就交由他出馬代打。
  現下卻是正常的工作天,他不留在學校的工作崗位,逃班溜出來做什麼?
  「我申請外出替法律系搜集法庭旁聽資訊。」他蹺得心安理得。「你中午想吃什麼?」
  「雞腿飯。」晶秋的眼光落在行事歷上,忽爾憶起事先訂定的約會。「但是我不能跟你一起吃。趕快故我下來!」
  「為什麼?」磨蹭的動作霎時凝住。
  「因為我和別人約好了。」她忙不迭跳下他胸前的避難地。「來,出門的時候順便幫我把這個信封投進郵筒裡,拜拜!」
  她開朗地揮手作別他。
  太開朗了!
  陽德瞅著她故作的傻笑,不吭聲。
  「呃……趕快走吧!每天正午過十分鐘,郵差會前來街角收取郵筒的信件。」她的貝齒依然炫耀著光澤,而且明擺著趕人。
  非常明顯地,虞晶秋打算會見某位不知名的人士,並且不希望他在場撞見。
  陽德怎麼可能不去懷疑那位神秘客的身份呢?
  宋爾雅?他迅速否決掉這個可能性。晶秋並不比他欣賞姓宋的繡花枕頭。然而,除此之外,他實在無法憶起,她生命中還有其他重要的男士。而瞧她作賊心虛的模樣,對方又不太可能與她同為女性身份。
  也罷!凡英雄者,必須緊守收放自如的手段。先撤退!
  「好吧!我先走一步,晚上一起吃飯?」他搭起一道樓階讓她下台。
  「當然可以。」晶秋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縱然心頭迴旋著千百種疑惑,他依舊乖乖退離基金會的領域。
  有監於上回在她家廚房,他追逼得著實太緊,因而引發了晶秋的畏怯,從此他便無時無刻地警戒自己,千萬別讓愚蠢的突發狀況再度發生。他與晶秋新近建立起來的關係依然太脆弱,正值「適用期階段」,暫時禁不起第二度驚嚇、威脅到她。
  若非顧忌她的心理,他鐵定會設法說服她讓自己留下來,一睹神秘客的廬山真面目。
  陽德的遊說功夫一流,早已是不爭的事實。
  唉!可見太過在意一位特定的異性,絕對縛手縛腳,壞處大過好處。
  他無奈,踏下基金會正門口的台階,懶懶散散地晃向街角的郵筒。
  四月初的暖陽投照在發上、肩上,雖然光度溫暖,卻仍敵不過空氣中浮蕩的濕氣。
  教人筋骨都要發霉了!他忍不住咕噥。
  郵務上墨綠如深海色澤的制服,隱隱從街角的轉彎處露出一縷衣裙,轉眼間,野狼一二五的引擎聲呼嚕嚕響動。
  信件收走了!
  「喂,等一下!」
  陽德拔腿奔向街角,祈禱能及時攔下快手快腳的郵差。「這裡還有一封。」
  郵差並未警覺到自己被人迫切地追叫著,整妥了裝備,跨上機車,掉頭就想騎走。
  「喂,先別走。」他邁開短跑健將的步伐,使勁趕往現場。
  噗地一聲!郵差的愛駒撒開兩隻圓滾滾的車輪,駛向彎角的幹線道,瞬間消失離開他的視線有效距離。
  「喂,現在才十二點九分!」郵政人員的效率也未免太驚人了吧!
  他飛奔到兩條路臨屆的交錯口,不暇細想,轉彎去追趕絕塵而去的信差。
  「哎喲!」強力的衝突撞擊力彈開兩道正面相交的人影。
  哦哦哦,一陣金星在眼前旋繞,耳際調和了相襯的卡通配樂。
  陽德,發生「車禍」了!
  他甩開眼前礙事的小星星,定睛細看。
  要命!怎麼會撞上一位老人家呢?他還年輕,皮厚骨粗,有事沒事狠撞幾下不打緊,上了年紀的老先生可不一樣。
  在他正前方,一位老先生以相同的姿勢摔癱在紅磚道上,右手支著頭暈眼花的腦袋。依照陽德閱人無數的標準,立刻斷定這回踢到鐵板了。
  老先生約莫六十上下的年紀,白髮根根硬邦邦的,如鉤似鐵,梳整成三分小平頭,嘴角兩條深陷的法令紋象徵著剛健不屈的個性。雖然是中等身量,老先生嚴峻的外形特徵在在透露一項訊息──他若非服務於軍職官場而退休下來,便是某某國高中的訓導主任之流。總之,就是不好惹。
  「現在的年輕人是怎麼回事?走路不看路也就罷了,居然還蹦蹦跳跳,你午飯剛吃完法國跳豆嗎?」受害人開炮了,語氣夾槍帶棍的,完全與他外貌形諸出來的嚴苛相符合。
  「『墨西哥』跳豆。」他下意識糾正。
  「你還頂嘴?」老者益發憤怒。
  說得也是,撞到人,終究算他不對。陽德趕緊扶起貌似退休老將軍的受害者。
  「失禮、失禮,都怪我速度太快,撞到您了。」他不忘替老先生拍掉中山裝上的灰埃。
  「什麼話!何謂『你的』速度太快?你在諷刺我人老了,走不快?」老先生瞪大眼晴怪叫。
  有嗎?他並不覺得這番致意聽起來充滿嘲諷的意味。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來來來,我倒想和你比劃比劃。就不信我的老骨頭比拚不過你們年輕人。」老人家的脾氣依然熾旺得如同年輕小伙子。
  「老先生,你聽我說……」
  「老先生──嘿!說來說去,你就是想欺負我老!」老先生的嗓門聲如洪鐘,不到兩分鐘就嚷嚷得街頭巷尾都聽見。
  陽德懷疑自己究竟是招誰惹誰了?非但莫名其妙地衝撞上一位老煞星,連誠心誠意說出口的致歉辭也全成了惡意。
  這名傢伙也未免太神經過敏了!
  「這位先生,」他明智地避開爭議性的稱呼。「您鐵定誤會了,我絕沒有任何失敬的意思,剛剛是我的銷,一不小心就將您給撞倒了……」
  「『你』把我撞倒了?」老傢伙又抓到不中聽的句子。「憑你『小小』一丁點的體格,撞得倒我嗎?想當年我被一班天殺的共匪綁俘了過去,他們九個人合力,都還沒能將我的膝蓋按跪下來,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還能抵得過他們的十八條胳臂嗎?」
  原來「動輒得咎」就是這麼回事。若非看在自己理虧,而且與老人家動肝火,勝之不武,他還當真會扭頭就走。
  「否則,依您的說法,方纔的意外應該如何描述才好?」他只能委曲求全。
  「當然是『我』把你給撞出去的!」
  說穿了,老先生只想爭一口氣。
  「是是是,很抱歉,方才讓您給撞了出去……」他頓了一頓。不對呀!如果自己屬於「被撞」的一方,那他還道個什麼歉。「這麼說來,老先生,您反而欠我一個道歉哦!」
  這廂豬羊變色,債務人變成債權人。他有點爽了!
  「啊……這樣呀……呢……」老人家登時語塞。
  對方支支吾吾的虛詞,聽起來異常耳熟。
  「沒關係,不勉強。」他大方地放人家一馬。
  「好吧!」老先生極端不情願。「就算我不對好了。我向你道歉。」
  「道歉接受,珍重再見。」陽德轉頭想走。
  「且慢!那你撞我的份怎麼說?」
  「我?」
  「作用力等於反作用力,我既然撞到你,你當然也撞到我了。」連牛頓定理也搬上台面了。
  「話不能這麼說,咱們的情形就好像車禍一樣。照您的說法,全世界的車禍案例,兩方都屬於肇事者羅?」
  「對呀!」老人家理直氣壯。
  「不公平啊!那全世界就找不到受害者了。」
  「誰說的?」振振有詞。「受害者是其他被堵住去路的駕駛人。」
  這句話還真該死的有道理!
  陽德鮮少在口舌功夫上辯輸人的,這一回,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輸掉一分。
  「好,我也道歉,對不起。」否則還能怎樣?
  「你的回禮缺乏誠意,我不接受。」
  哇塞!這就有點太超過了。
  「難不成我還得備上鮮花素果、三牲九禮?」他覺得莫名其妙。
  「你咒我死呀?」老人家的白髮倏然間劍拔弩張,根根戟刺成鐵絲。
  看樣子他們倆扯一輩子也扯不完!
  「陽德?」晶秋匆匆跑出基金會大門,卻瞧見他站在街頭轉角與人聊天。「你怎麼還在這裡?」
  救星出現了。
  「晶晶,你過來評評理──」
  「女兒,你過來評評理──」
  兩位男士同時開口,再同時瞪向對方。
  「女兒?」
  「晶晶?」
  這廂鬥口變鬥牛。
  「爸!我在辦公室裡等了您大半天,都要餓壞了,結果您卻賴在街角和年輕人吵架。」她懊惱地抱怨。
  聽見晶秋貨真價實地稱呼對方「爸爸」,陽德終於接受這個不可避免的事實。
  晶秋的父親──也就是他應該爭得好印象的長輩──現身了,而且選在如此剛好該死的時機。
  「喲,女兒,你先怪我呀?」老將軍吹鬍子瞪眼睛。「你幹嘛不說說他?這小子詛咒我死呢!」
  「且慢,一切都是誤會。」陽德趕緊為自己辯解。「方纔這位老先生撞倒我……」
  「我撞倒你?有沒有搞錯!明明是你衝出來撞倒我啊。」
  這、這──方才老將軍可不是這麼堅持的。他生平第一次張口結舌。
  追根究柢,哪位男士的個性較容易讓烏龜的殼長毛,晶秋最清楚。
  雖然她並未親眼目睹一切經過,猜也猜得到。就因為她老爸天生難纏,才會讓她施展一切狡計,只為了搬離鐵血將軍的掌控。
  剛才拒絕讓陽德知曉她中午與父親的餐約,便是擔心他會堅持加人,然後弄得自己滿頭石灰粉──就像現在一樣。
  「好啦!不打不相識。」她出面充當和事佬。
  「可我們還沒打過。」老將軍神色不善地斜睨他。
  「不用了,您不戰而勝。」他認分地吞下這只「鱉」。
  「好了啦!爸,人家是我基金會和學校的同事,您別老是和別人過不去。」她頭痛極了。
  「說來說去又是我的錯!」老將軍的嘴角抿成鐵尺橫劃出來的直線。
  我是無辜的。陽德可憐兮兮地以唇語向她表白。
  「你先走吧!」她無奈地遣他走。
  生受了委屈的大貓,難得收斂起自己的銳牙和利爪,扁扁唇地離開女主人。
  怎麼會呢?陽德和任何人都處得來,即使敵人也不例外,偏生今兒個踢到鐵板。
  他們倆產生間隙的可能性,莫名地教她心煩。
          ☆          ☆          ☆
  夜色漸漸濃重。
  小公寓的茶几,佈滿杯盤狼藉的殘況,兩尾撐飽了腹皮的大肚魚橫倒在沙發上,一人佔據一方,同時嘀咕著極端滿足的呼嚕聲。
  中原標準時間,十一點三十分。
  不早了。事實上,即使以「很晚了」代稱,也不為過。
  打從傍晚開始,蒼穹便點點滴滴地飄下陣雨,入夜之後更發作為雷電交錯的豪雨。晶秋猶豫地偷睨他酒足飯飽的貓臉,微瞇的眼瞼透露出他心滿意足到極點的懶態,目前只差幾根手指頭搔搔他的後背,就能讓他舒暢地沉入睡鄉。
  「你先休息一下,我把四周收拾乾淨,順便洗洗碗。」
  「需要幫忙嗎?」陽德眼瞇瞇的,張口打了一記呵欠,問得並不真心。
  「不用了。」她仁慈地免除了他的家務勞動。
  他二話不說,兩條長腿抬上棉布沙發,頎長的身軀佔據三人座的空位,舒服得不得了。
  「今天中午,我真的是無辜的。」陽德不忘第一千次重申自己的委屈。
  「知道了。」
  看著陽德甜憩的模樣,讓人覺得自己彷彿隨著他飄浮在綿綿軟軟的雲絮上,眼皮也跟著沉重起來。
  晶秋命令自己回過神,趕緊張羅髒碗髒盤。
  人雖然站在水槽前沖洗油膩的餐具,思緒卻不由自主地繞著起居室內的大貓客人。
  今天真的累壞了他,中午和她老父對陣一局,下午時分從法律系下了班,繞過來基金會接她外出進晚膳,偏巧遇上了廠商出貨的時間。全基金會的同仁一起下海盤點驗收勸募活動當天要用的贈品,忙得不可開交。他既貢獻心力,又貢獻體力,裡裡外外幫忙搬運小貨箱,直到十點才宣告一個段落。兩人也沒啥心情再去逍遙了,隨便採買了幾樣現成的小吃,回她公寓慰勞狂叫了數小時的空胃。
  「天那麼黑,風那麼大,他那麼累……」晶秋的良知開始與道德觀打架。
  教她明言明語地留人家過夜,她可說不出口,而且公寓內僅有一間臥室,即使他留下來過夜,也只能委屈地使用沙發,何苦呢?可是,「利用」人家大半天之後,等到他找不出剩餘價值了,就趕人家回貓窩,似乎有些現實外加冷酷。
  尋思片刻,她決定了。讓陽德自己決定他願不願意睡長椅好了。
  「陽德。」她拭乾手,踱回客廳裡通報懿旨。「如果你不介意今晚……」
  他睡著了!
  晶秋眨巴著兩扇眼睫毛,無法置信。
  前後才不過五分鐘而已,他居然能從慵懶舒暢迅速跌進甜蜜的夢鄉。
  不愧為貓科動物的本性,隨時隨地都好睡。
  她走近大男生,仔細審視著他的憨眠。此刻的陽德,看起來就像個大孩子。緊閉的眼皮透露著滿足,嘴角勾起似笑似逗的線條。一個男人,竟然能同時存在著這許多極端殊異的本體,也實在難為了他父母生得出如許特別的後代。
  晶秋忍不住以一種近乎疼愛的心情,俯首輕輕印上他的前額。
  「好好睡……」
  她從收納櫃裡抽出一條薄毯,蓋在大貓咕嚕震動的胸膛上。
  不吵你羅!晚安。
          ☆          ☆          ☆
  陽德的睡眠狀態其實相當輕淺。半出於認床,半出於環境的不舒適,他一直處於似睡似醒的寤寐狀態。
  直到輕如風聲的悉悉卒卒,徹底喚回他的浮游意識。
  有人入侵。
  屋內太過漆黑,他合上眼,憑感覺和聽力來勾劃敵人的行蹤。
  入侵者悄悄掩上鐵門,頭臉蒙著一層純黑市罩。
  陽德神不知鬼不覺地翻過沙發椅背,藏匿在三人長座的陰影後方。
  蒙面人先停住幾秒,直到眼力適應了屋內沉重的暗暗,才開始他的探險旅程。
  他先走向第一扇映入眼中的門口,發覺自己踏進君子應該敬而遠之的庖廚,馬上退了出來。
  這傢伙的方向感很差!陽德暗蹙眉心。
  他巡視了一圈,似乎打定主意,先從眼前的地盤開始搜刮。
  一座櫥櫃擺放在廚房出入口的右側,它的抽屜首先被染指。
  其實,蒙面人此刻的角度已經與陽德齊平,只要他頭一偏,立時能瞄見盤腿、安然坐在地上的陽德,但蒙面人太專心於自己的工作──或者,應該稱之為托大──並未考慮到室內還有第二者在的可能性。
  聽說竊賊下手之前,會先觀察標的物幾天,確定對方的生活狀況與作息。顯然晶秋的規律性習慣令小賊非常放心。
  陽德匿在暗處觀察幾分鐘,立刻發覺不對勁。
  蒙面人並非尋常的賊子。因為他好幾次拿起古玉飾品打量,卻又將這些值錢的物件扔回抽屜裡,繼續翻索櫥櫃內的收納物件。他很明顯地是要偷取某種特定的東西。
  大致將客廳搜索完畢,蒙面賊的眼光滴溜溜一轉,驀然定在晶秋的閨房。
  陽德會讓這傢伙擅闖禁區,那才有鬼!
  夜賊自以為輕巧玲瓏地閃向主臥室的方位,伸手探向喇叭鎖握把。
  陽德離開藏身的暗影,貓咪般的步伐柔軟無聲。
  「喂!」他站在賊人後頭,忽然出聲招呼。
  「喝──!」清清楚楚的抽氣聲劃開虛偽的沉靜。蒙面人不暇細想,肘關節直覺地往身後曲攻!
  狠哪!這一記鐵拐果然絕狠!夜賊的高度僅及他的鼻尖,隨手一撞,很容易敲中「重要地帶」的。若換成平常人,這會兒怕不給頂倒在地上了。可惜,賊人誰不好招惹,偏生遇上素有「天才」美名的海鳥社助教陽德──跆拳道一不小心就練到黑帶的陽德。
  他順著對方的來勢,借力打力,反手扭出過肩摔的招數,敵人嘩啦啦飛騰出去。
  然後,就爆發了一連串的特殊音效。
  「哇!」吵死人的痛叫。
  砰!蒙面人的腳踝勾中沙發椅背,三人座椅承受不了驟生的衝力,霍地仰天垮了下來。
  啪啦!這下更慘烈。蒙面人的落腳處對準客廳中央的茶几,強化玻璃終究耐不住七、八十公斤的負擔,當場壯烈捐軀。
  兩個男人製造出掀翻了公寓的騷動,要想教女主人繼續沉在睡鄉里,鐵定是不可能的。
  「陽德?」晶秋驚駭的輕嚷聲飄出來,睏倦之意已經被蒸發殆盡。
  「你待在裡面,別出來!」他低喊,揉軀撲向夜賊呻吟的身影。
  蒙面人的身手還算有兩把刷子。趁著他躍過來的空檔,也矮了身子再翻過沙發,手上不忘順手撈起一片尖銳的碎玻璃。
  情勢頓時反轉,壞人較為逼近她的香閨,而且手中執有致命利器。陽德並未將那片碎玻璃放在眼裡,不過夜賊若衝入房內挾持了晶秋,那可又是另外一回事。
  「晶晶,把房門鎖上!」
  他呼喝出口的同時,蒙面人也聯想到女主人是最佳的脫身之鑰,立即轉攻閨房木門。
  三道腳步聲一齊響起。陽德撲向入侵者,蒙面人衝向脫身之門,而房內的晶秋奔向從未上鎖的門板──
  陽德的耳力靈敏地捕捉到,她是三人中第一位趕往目的地的跑者。
  太好了!就是這樣!把門鎖上!立刻鎖……
  「陽德?」晶秋蒼白的俏臉驀地出現在房門口。
  天殺的!明明叫她把房門鎖上!
  「白癡!快進去!」
  現下已經遲了一步,敵人佔了地利之便,隨便勾出手臂就扣住自動送上門的人質。
  「別過來!」蒙面人迅速把女主人揪到自己身前,尖銳的玻璃角抵住她喉際。「你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
  手下稍微使力,晶秋粉白凝脂的肌膚立刻沁出幾顆小血珠。
  「啊……」她咬住唇,卻依然含不住微細的嬌呼。
  心上人淪為刀下俎,陽德連討價還價的餘地也沒有。
  「你把人放了,我讓你走。」他沉聲提出交易條件。
  「『讓』我走?你有立場和我談判嗎?」蒙面人陰狠地嘿笑,抵住晶秋的利器更使勁地戳刺一下。「姓虞的,你把『東西』放在哪裡?」
  「什……什麼東西?」她無助地抬高下顎,試圖緩和頸項間的尖銳疼痛。
  陽德徒然看得咬牙切齒。
  「就是──」隔著布罩,蒙面人的嘴部線條似乎蠕動了一會兒,卻沒說出口。「無所謂,反正我終究會弄到手。咱們走!」
  「我──我不跟你走!」晶秋嚇壞了。
  「聽話。」這句指示倒是出自陽德口中。
  他不願再讓她生受皮肉之苦。
  「沒錯,算你們識相。」蒙面人陰惻惻的眼光令人發麻。
  綁匪和俘虜一前一後,滑過陽德身畔,移往正門出口。蒙面人將自己隱護在安全的地理位置,讓晶秋擋住他的絕大部分要害。
  即使光線極度昏暗,她頸項上細細長流的血絲,彷彿爍亮成炫目耀眼的螢光紅,狠狠刺入陽德的心坎。
  「你傷了她!」他的瞳孔突然縮為狹長如豹眼的尖橢圓形。「你傷了她!」
  「怎樣?」蒙面人夾在大門與人質之中,只需兩秒鐘不到,就能順利遠遁作案現場。「你不服氣嗎?」
  「快滾!」他甚至懶得與對方廢話。
  「哼,好狂的口氣!」蒙面人冷哼。「既然如此──接住!」
  晶秋猛地被一股勁道奇猛的力量往前推。
  他們倆再也沒時間顧慮蒙面人的行蹤問題。因為,及踝睡袍絆住她的雙腿,晶秋來不及站穩腳步,整頭整臉已經直挺挺地往地表貼近。
  尋常時候也就罷了,偏偏,今夜的客廳地板多鋪了一層玻璃碎屑。
  「晶晶!」他的三魂七魄霎時飛出五竅外。
  「啊……我的媽……」她揮舞著雙手,竭力想穩住自己的摔勢。
  孰料,摔跌的路徑被她弄偏了。玻璃茶几雖然已經被破壞成廢棄物,四肢健全而細長的桌腳卻聳插在原地,上頭還黏著幾片殘餘碎片。
  慘青色的容顏,對準了鋒銳的稜角摔下去──
  「救命──」她依循慣例,只能摀住無助的眼睛。
  「不要動!」陽德不暇細想,迅即飛越過半個客廳,腳底板短暫的刺痛並不能制止他的快捷。
  一切在最短的瞬間完成。
  他截住晶秋傾倒的玉體,在半空中便生生扭轉腰部肌肉,順利避開桌腳奪命的陷阱。
  砰!著地!
  順利達陣。
  「啊……啊……」她徹頭徹尾驚得呆住了。
  「你!」陽德的太陽穴暴起一團糾結的青筋。「你……」他一下子把她扯近,彷彿急欲激烈而狂猛地擁吻她,一下子又將她推開一臂的距離,好像打算狠狠地搖撼她一頓。「你!你──」
  滔天怒火終於戰勝了一切,他直直吼向她。「你以為自己在幹什麼?」
  「我……」晶秋被他擺佈得頭昏眼花。
  「我不是教你把門反鎖嗎?你他媽的以為我在開玩笑?」
  「你說什麼?」她倒抽一口冤氣。「我……我又不曉得……你怎麼可以在我面前罵粗話?」
  「粗話?」灼熱的火氣噴向她鼻端。「相信我!如果你繼續撇開自己的大腦不用,我保證讓你聽完一整排的髒話百科全書!蠢女人!」
  「你……」她的心臟幾乎無法承受。
  「回房去!把門鎖上。」他怒髮衝冠地跳起來,欺向敞開鐵門。
  「你要去哪裡?」晶秋的思路暫時面臨驚嚇過度的當機。
  「追他!」
  追……追那個蒙面人?
  她好不容易聚集齊全的魂魄,當場又震撼得四散飛揚。
  「不要!」她尖叫,飛奔上前死抱住他的腰幹不放。「你瘋了,那個人有武器!」
  「除非他拿槍才打退得了我。」他追意堅定。
  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面前傷了「他的」人之後,依然全身而退。
  「不要!不要!」晶秋抵住他後背拚命搖頭。「說不定屋外有幫手接應他。你不可以去!抓小偷的事情讓警察先生去負責。」
  「再拖下去,警方連根雜毛也撿不到。你沒聽見那傢伙的話嗎?他會再回來找你的。」陽德篤信斬草除根的原則。「放開我!趁歹徒現在還沒跑遠,我應該追得上他。」
  「不行!求求你不要去……求求你……」
  薄薄的棉T恤被水氣浸透。
  他的火氣頓時被澆下一盆雪水,滋的一聲,蒸發成裊裊輕煙。
  該死!他永遠不可能丟下哭泣中的她,轉身走人。
  「好好好,別哭了。」熄了火的煙囪無可奈何,只得認命地擁美人入懷。「我不追上去就是了,乖。」
  「好……好危險……誰曉得他的同伴會不會有槍……」她抽抽答答,積壓了大半夜的恐懼終於傾巢泉湧出來。「如果你……出了意外……那我怎麼辦……」
  直到這一刻,陽德才確定她是真的嚇壞了,否則決計說不出這種真摯卻曖昧的心語。
  「好了,沒事了。」他吻掉玉頰上縱橫交錯的淚痕。「你有沒有受傷?」
  不問還好!他這一提,又讓人質憶起自己方才受到的粗魯對待。
  他和那個蒙面客!男人,全是一丘之貓。
  「我……好可怕……你……」字句完全不連貫。「嗚嗚……」
  哭得更厲害啦。
  「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罵你的。」陽德簡直給她哭得束手無策。
  只好運用老方法了。
  一根食指頂高她下顎,灼熱的唇,不由分說地烙下安撫勸慰的印記。
  此時此刻,顧不得她的八股教條。他也需要一些保證呵!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是英雄的,莫不如此。
  他很樂意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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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03:2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大傳系的教授休息室構築在系辦公室相連的小隔間。一般而言,專任講師和正副教授會分派到專屬的辦公桌位,但兼任教職者待在校內的時間不固定,也比專職的老師少得多,因此,課堂與課堂之間的空檔,大都待在教授休息室裡吹冷氣、談天。
  通常,凌某人會回到她指導社團的社辦消磨時間,難得今日又撞上「克難趕稿期」──說不得,只好窩在教授休息室裡,拚命攻擊隨身攜帶的筆記型電腦。
  「凌老師。」平靜而嚴肅的男中音從推開的門口漾進來。
  斜射而入的陽光,帶入整個世界的亮晃晃,將那道掠奪者般的身影柔化成慵懶的巨貓剪影。
  「陽德……」
  「是那個法律系的帥助教耶!」幾位女學生正包圍著其他教授討教課業,一瞥見門口的健軀,登時發出柔細得幾乎噎住的輕呼。
  「凌某人老師!」陽德得不到意料之中的回應,很是不悅。
  「別吵!」凌某人雙眸瞪成銅鈴般大小,須臾不離窄小的螢光幕。「我現在人不在這裡,今天你沒看見我!有事明天再說。」
  只要在眼白的部位添劃上血絲,再橫出幾綹東結西翹的雞窩頭,她百分之百符合「抓狂中作家」的形象。
  驀地,一根手指打從西南西三十五度角探上前,接住她的暫停鍵。
  「呀」凌某人的神魂從擴張成O字形的唇間飛出來。
  「立刻就談!」來人比她更堅持,而且言下滿含著「你再不聽話,我就把檔案洗掉」的陰險。
  凌某人打從年幼起就背誦過一句格言「威武不能屈」,聽說出自一位尊稱「孟子」的夫子口中。
  而且,那位姓「孟」的先生已經掛掉很久了。
  難怪嘛!挑戰惡勢力是傻瓜才做的事情,而她安於做一名貪生怕死的平凡人。
  「是是是,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她立時將檔案存檔,端著諂媚兮兮的笑臉掉轉迴旋椅。「親愛的陽助教,有事嗎?」
  「告訴我原始委託人的身份。」逼人的陽光閃進橢圓形的瞳孔裡。
  凌某人被他居高臨下地威嚇著,馬上接受大腦傳達下來的警告──貧賤不能移,既然她最近幾個月已經小小撈夠了一票,偶爾「移」它一移也無所謂。
  識時務的人比較長命。
  「經濟系四年級萬兆頤。總價兩萬二我抽一千三訂金四千塊先存進公用帳戶剩餘金額事成後一併付給你保證童叟無欺。」
  「哦?」答案來得太輕易,就不免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
  他暗忖,為何一位平凡的學生甘願耗費上萬元銀子,只求趕走晶晶?可見,姓萬的有問題。昨天晚上的夜襲八成與他脫不了干係。
  「我絕對不想為難你都是那個鬼社長葉繞珍教唆的如果你有任何不滿麻煩請找她的晦氣──」
  「拜拜!」來匆匆,去匆匆。旋風般的貓蹤倏地捲出教授休息室。
  凌某人愣了一下。他就這樣走了?
  「喂,陽德!」她趕緊追出去。
  可惜,遲了一步。眉間鎖掛了千斤擔的陽德已飄然遠航向商學院。
  太糟了!她本來想免費奉送一個忠告的──若要找萬兆頤的麻煩最好翻翻農民歷,另外挑選黃道吉日,因為萬同學的微積分再過兩分鐘就下課了,這也表示他隔壁班的教師即將在數分鐘之後步出那間知識的殿堂。
  而她,不是旁人,恰好是那位吹皺一池春水的虞晶秋小姐。
          ☆          ☆          ☆
  「請問,萬兆頤同學是哪一位?」他仗著風靡全校的俊笑,輕易誘拐到仰慕者為他指引出正確的角色。
  在教室角落,一團趴在長桌上的身影,鼾聲細細地幾乎睡成豬八戒。酣眠中微微轉了個身,哇塞!一張臉皮子印滿淺紅色的痘痘痕,很有幾分「刀疤王五」的漂泊味道。
  看他那副德行,好像很頹廢。陽德不禁在心頭暗忖,一副嘴上不生毛、大事辦不牢的衰相,怎麼會莫名其妙地與晶秋結怨?
  他悶不吭聲地潛到委託人身後,猛然大喝──
  「萬兆頤同學!」
  「啊!」對方驀地彈跳起來。「單位向量v可表示為〈cosθ,sinθ〉……」
  一條細水長流的透明稠狀液體從左側嘴角掛下來。
  看樣子這位呆瓜兄被他的雷霆霹靂嚇傻了!
  「抬頭!挺胸!縮小腹!」軍訓教官般的口吻隨即吼出口。
  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萬兆頤絲毫不敢馬虎。
  「報……報告教官──」
  「在路上搭訕未成年少女、被人家檢舉,上課又給我偷睡覺。好!你有種,現在立刻給我到教室外面報到!」說完他逕自走向教室門外的小園圃,等待呆瓜兄自己送上門。
  雖然「教官大人」躲在背後,害萬兆頤想不透自己究竟摸到那尾大白鯊,然而他已經進入畢業班階段,眼見新學年度他還得重修一個學期,現下識相、聽話一點總是不會錯的,免得再踩中哪位長官的痛腳,決定乾脆多留他一個學期,來個「懷念不如相見」,那他可就虧大了。今年申請妥當的美國大學研究所已經接受他的要求,延緩入學六個月,再下去可是不等人的。
  萬兆頤慌張地趕到小園圃,然而觸目所及除了一位瀟灑清俊的同胞,沒見著其他身影。而且這位春風少年兄他還認識呢!正是那名風靡全校雌性生物的帥助教──陽德是也。
  「請問,教官呢?」呆瓜兄依然搞不清楚狀況。
  「走啦!總教官把刑堂長老的使命托付給我。」陽德二話不說,立即切入正題。「我問你,你既然已經委託海鳥社『友善地請走』貴系的講師虞晶秋,為何又另外僱用不知名的宵小歹徒夜半攻擊她?」
  「我?我沒有呀!」萬兆頤冤枉地嚷嚷。「我只委託給貴社負責……」愣了好一會兒,他又陡然大叫:「犯規,犯規!海鳥社的凌老師明明答應,只要她審核過關,就可以接下我的委託,而且替委託人保守身份秘密。你們犯規!」
  敢情他還替自己叫屈呢!
  「笨蛋!什麼叫犯規?」陽德縮起五指錘,咕咚敲了他一記爆栗。「你倒說說看,我是誰?」
  「陽……陽德。」他吞吞吐吐的。
  咕咚!又一記重錘轟得他天昏地暗。
  「陽德是誰?」
  「海鳥社……助教。」
  「那就對啦!海鳥社接的案子難道還能瞞得過我嗎?」陽德比他更理直氣壯。
  「好……好像不能。」萬兆頤捂著後腦勺的兩顆「人工腫瘤」,很委屈。
  「那更對啦!下次說話之前先用用腦子。」陽德濃黑的劍眉彷彿鋒銳無比的利器,隨時打算刺進呆瓜兄脆弱的腦汁。「瞧瞧你這副委靡的孬樣兒,將來如何進軍營服務、為國捐軀呢?抬頭、挺胸、縮小腹!」
  「我只要服……國民役就好了。」萬兆頤怯儒地坦承。
  「為什麼?」
  「我的身高……不足。」語氣非常羞愧自慚。
  「哼,中華民國就是有你們這種小孩子!想盡法子逃避國民應盡的義務。如此一來,我們的國防陣線如何能壯大呢?」他比肩上扛掛三顆梅花的教官更義正辭嚴。「兩腳打開,與肩回寬!」
  「我──我──」身高不足似乎不是隨便「故意」一下就可以求得來的。
  「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
  萬兆頤繼續進行軍隊操演,口令和動作搭配得天衣無縫,絲毫不敢馬虎。
  「報數!」
  「一!」
  沒有二。
  「我再問你,你委託海鳥社的案件是出於何種用意?」
  萬兆頤刷地併攏雙腳,行了一個標準舉手禮。「報告助教,因為上個學期我的總體經濟學……」
  乍然嘹揚的疑問挽回了呆瓜兄最後一絲尊嚴。
  「陽德?」晶秋柔雅的女性嗓音從隔壁教室的門口淺飄過來,溢著淡淡清歡。「我總覺得好像聽見你的聲音,原來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到商學院來?」
  午後的金陽下,他註冊商標的白色格子絨襯衫與米白牛仔褲,襯托出主人風姿颯爽的神采,僅有手肘部位的一小塊OK繃,透露他曾經和夜盜大戰三回合的往事。
  她壓根兒毋需懷疑。無論自己在何年何月出現於何地何方,轉頭一定可以發現他就在左近的燈火闌珊處。而且他呼來喝去的神氣,跟她老爸當年在軍營中呼風喚雨的英姿,真有幾分相像。
  「噢!沒什麼。前些日子和幾位軍訓教官聊起『國軍基礎訓練』的問題,我閒著沒事幹,乾脆找一位志願同學進行幾項操練。」他拍拍萬兆頤的肩頭,一副哥倆好的親熱勁。「這位同學,辛苦你了,你可以走了。」
  嗄──嗄?他得救了?萬兆頤依然愣頭愣腦。
  「可是……我還沒解釋海鳥社的那件委託……」
  「委託?」晶秋漾著充滿求知慾的新奇淺笑。
  環在萬兆頤肩頭的手臂驀地抽緊,幾乎要勒掉他臭皮囊內的空氣分子。
  「其實是學術調查!就像上回我替社會系發放的問卷一樣。」陽德手勁下明顯而野蠻的威脅意味,保證與「文弱、有氣質」的學術調查八竿子打不著邊。「是不是呀?萬同學。」
  可惜,只有受害者本人知曉,而且嘴巴裡宛若含塞了十斤的黃連粉末,有苦說不出。
  「是、是。」萬兆頤學乖了,機靈的回應馬上脫口而出。
  「很好,稍息之後解散。」陽德恢復冒牌教官應有的權。「──稍息!」
  萬兆頤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著頭先溜再說。若有所思的眼波,卻盤旋在帥助教與老姑婆之間。
  這兩人的關係,似乎很值得探究……
          ☆          ☆          ☆
  「陽德,真的不用了。」晶秋眼巴巴跟在他身後,委曲求全。
  「沒關係,一點都不麻煩的。」陽德一一檢查她公寓內的前後陽台、鋁門窗、正門等出入口。
  總之,每處可容一具人身通過的管道,都經過他超高品質的偵測、檢查。放眼台灣,尋常人還雇不起貼身的私人保全專員呢!
  「我知道你不麻煩。」事到如今,晶秋不得不坦白招出心頭真正的顧慮。「可是,對我而言很麻煩。」
  有監於昨晚的寅夜侵襲,陽德憂心接下來的突擊案件會層出不窮,尤其對方臨走前也傚法阿諾又帥又酷的形象,撂下類似的台詞:「I』ll be back!」而身為青彤大學及基金會雙料同事,他怎麼能輕率地撇過頭去,置身事外呢?
  於是,善良的大貓助教就提出善良的建議──希望善良而無辜的虞講師答應,在惡劣的歹徒尚未被警方逮到之前,讓善良的他「隨侍在側」。
  簡而言之,就是變相的「同居」啦!
  要命,同居!
  她老爸若知悉清秀閨女的公寓裡收容了一個小白臉,沒有當場與她脫離父女關係才怪。
  「麻煩?」陽德霍地停下步履,杏仁形瞳孔盈滿了不可思議的創傷。「我……我替你帶來麻煩?怎……怎麼會呢!我是出於一片好心耶,難道我的善意為你帶來困擾的反效果?哦!天哪!我不是故意的,晶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請你老實告訴我,我的一番誠心當真造成你的不便嗎?沒關係,你說實話,倘若答案是肯定的,我……我……我離開就是了。你老實說!」
  這、這,這教人怎麼說呢?
  晶秋望進他澄亮清澈的貓兒眼,芳心霎時充滿了罪惡感。
  他就像一隻溫柔可親的貓咪,興高采烈地銜來一尾魚骨頭,卻與最友好的同伴分享,卻被她一腳踹到天邊去,完全不領情。
  陽德說得沒錯,他也是一片善意啊!她怎能狠心地抹殺人家的苦心孤詣?
  「我……呢……不會!不會,一點都不麻煩。」她連忙陪笑。「沒關係,天色很晚了,趕快去休息吧,明兒一早還要幹活呢!不好意思,又要委屈你睡沙發了。」
  瞧瞧!眼下反倒換成「他」委屈了。
  「不要緊。」陽德遲疑地向女主人尋求保證,「你確定我留下來不會礙事嗎?」
  「絕對不會。」她笑得很尷尬生硬。
  「那就好。」他嘴角咧到兩側耳垂。
  「那,我進去睡羅!」
  「晚安。」他長翹的睫毛扇了兩下,眼眸似小鹿斑比。
  晶秋垂頭喪氣地踱進香閨內,益發肯定自己冷酷無情。瞧瞧他,多善良呀!她該反省了。
  喀咚,香閨的門扉輕輕掩上。
  「搞定!」陽德悠哉游哉地熄暗了整室的光亮,縮回克難的貓窩裡。「收工啦!」
  接下來,就等那幫惡賊出手了。經過昨夜的失風,想必敵營一時三刻間不敢輕舉妄動。總之,大家比耐性吧!希望他們別讓他等候太久……
  時針與分針交疊在阿拉伯數字「12」時,正門喇叭鎖輕輕揚起聲響。
  那票惡賊果然沒讓他失望。
  陽德徘徊於清醒與淺眠交叉口的神智,在億萬分之一秒內,擴張到極端敏銳的狀態。
  樓梯間柔黃色的燈光有若噬人的蛇怪,大剌剌地吞滅門口處的幽暗。
  他並沒有動。
  昨夜失手的傢伙應該會回報給上面的人──虞晶秋的公寓裡藏了個男人。既然如此,他再藏躲起來,只會使對方更加小心翼翼而已。
  乾脆把武器攤在台面上,讓不速之客一眼就可以覷見他。
  一線「曙光」擴張成扇形。不速之客敞開了大門,踏入警戒區。
  今晚的傢伙彷彿怕人家不曉得他入侵似的,居然還順手扭亮門旁的落地燈。公寓鐵門砰一聲「甩」回門框上。
  他真的用「甩」的!陽德繼續裝睡的同時,簡直不敢相信。
  咕咚一聲,他的腦門好像碰著什麼家俱了。
  「哎喲!」含糊的咕噥聲響了起來。
  奇怪!怎麼他們派出來的探子,一個比一個更窩囊?
  「呃──」長長一聲酒嗝,為此起彼落的交響曲敲亮第二節樂章。
  居然還喝完酒、作完樂才正式上工,分明沒將兩位對手放在眼裡!這會兒陽德湧上極端的屈辱感。
  醉賊顛顛撞撞地捱向長沙發,直至陽德嗅聞到他呼息之際揚散出來的酒氣。
  預備──
  不速之客探手摸向他蓋的長薄被。
  動手!
  陽德身上宛若裝了高彈性的發射器,猛然扭跳起來,寒毛根根張成劍盾。
  「啊──」不速之客長聲慘呼,探出的魔掌瞬間被他反扣在背後,大而無當的體魄馬上被曲壓成人肉榻榻米。「痛!痛痛痛,輕一點──」
  「你好大方的勁兒,完全沒把公子我放在眼裡!」其實他氣惱的成分居多。
  「別這樣,我不是故意的。我走錯間了!」夜盜哭爹喊娘地耍賴起來。「救人哪!快點放開我。」
  就這麼一側臉,陽德已經相清了敵人熟悉的五官。雖然酒意染紅了素來白皙的臉皮,四處縱橫的涕泗也沖掉他平時雄赳赳、氣昂昂的英姿,這傢伙的草包臉依然相當好認──宋爾雅。
  「是你!」陽德又驚又怒。這個繡花枕頭怎會持有晶晶公寓的鑰匙?
  頭頂的明燈猛然大放光亮,主臥室閃出一道緊張得幾乎中風的倩影。
  「不要動,我已經報警了,你最好別輕舉妄動!」晶秋的右足突然眷戀上她的左踝,兩隻腳糾纏成親親熱熱的情人結。「啊……啊……」
  她,依然只能摀住一雙視線不清的眼眸──
  「當心!」陽德再也顧不得宋大公子,反手伸得長長的,正好捧住她唏哩嘩啦癱下來的柔軟體態。
  好險!人家說貓有九條命,依照這種情形來看,他的九條命包準全用在拯救她的一條命。
  「告訴過你幾百次了,走路不要慌慌張張的,你究竟聽進去了沒有?」
  「這種時候哪可能不慌張?」她委屈兮兮地辯駁。
  一揚眼,就迎上守護天使團皺如饅頭狀的烏眉,眼中還流露出濃濃的嫌惡與不滿,卻一點也不緊張。
  難道是……
  她的螓首探過陽德傾扶的手臂。
  「宋公子?」這一番訝異著實非同小可。
  「嗨!」宋爾雅悲淒兮兮地慘笑,縱然身上減去了陽德的壓制,依然只能賴在地毯上,像灘吸飽了酒精的爛泥。
  「你從哪裡弄來我的公寓鑰匙?」她恰好問出陽德的猜疑。
  「鞋櫃旁的小盆景。」宋爾雅大著舌頭回話。「老爸說,你習慣把鑰匙,放在──呃──放在基金會的盆景裡,呃──所以我就試試運氣。」
  沒想到給他一試就中。
  「以後重要鑰匙另外藏放在安全的地方。」陽德冷峻的臉龐會嚇壞小孩。
  晶秋忍不住開始察言觀色。方才入睡前,他不是還可愛兮兮、很好說話嗎?哪知轉眼就比她更像晚娘了。不曉得宋爾雅哪裡開罪了他,她記得他們第一次碰面的時候明明有說有笑的。
  「姓宋的,你三更半夜溜進晶晶的公寓做什麼?」陽德的火氣很嗆人。
  男人夜訪單身女郎,還會存著哪門子好心思!起碼他自己就不會。
  來勢洶洶的逼問,卻傷了宋爾雅脆弱的心靈。
  「晶晶……」他的嘴角開始發抖。「我……我……」泛出血絲的眼睛開始水汪汪。「今今天……」奔騰的淚水終於脫了閘,將滄桑疲憊的俊顏渲染成水鄉澤國。「嗚……」
  晶秋大驚失色。
  儘管她並不欣賞宋公子好逸惡勞的作風,卻無法抹殺這個呆頭鵝本性善良的事實。衝著兩人相識一場,她悲天憫人的本性發作了。
  「嘿,別哭嘛!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她下意識撲近身,就想賜與宋公子精神上的支持。
  「站住!」陽德及時攔住她大喝。「虞晶秋,你想做什麼?瞧瞧你自己是什麼衣著打扮!」
  「我又怎麼了?」她納罕地垂首。
  啊!哪會按呢?剛才乍聞房外響起格鬥的異響,她淨顧著出來穩住場面,竟然忘記順手把修女式睡袍罩上身子。
  此刻籠罩在玲瓏嬌軀外的,正是陽德從冰箱裡摸出來的那件黑紗性感睡衣。若隱若現的質料,連她的貼身內衣和底褲也暴露得一清二楚。
  「啊……我……這個……」
  「還不快給我進去加一件衣料!」他低吼,嗓腔像斃了被踩著痛腳的大獅王。
  「好嘛!」她忙不迭衝回房去。凶什麼凶!「陽德,還不快扶人家坐好,記得沖杯熱茶給宋公子解酒。」
  馬上他又降格成為張羅茶水的小廝了。
  「賜他坐,可以,沖茶就免了,反正宋先生待不久。」他明擺著下逐客令。
  晶秋再度轉出香閨,嬌軀總算罩妥一件規規矩矩的修女袍。
  「你好沒禮貌!今晚究竟怎麼搞的?」女主人拚命對愛貓皺眉頭。
  「我……」難得陽德也有無話可說的時候。
  心懷不軌的男子深夜潛進「他女人」的家裡,而她居然訶責他疏忽了禮節!什麼世界嘛!
  罷了!與婦道人家鬥口,勝之不武。
  他忿忿地旋進廚房,燒水泡烏龍。
  不曉得砒霜放在哪裡……
  「宋公子,你失戀了?」晶秋坐進宋公子身測的空位,推敲著讓不可一世的他失態若此的原因。
  宋爾雅甚至連搖首的弧度也充滿了頹喪和淒楚,風光明媚的世界彷彿一夜之間變成黑白調。
  「你倒是說話呀!否則我怎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拿出教師固有的耐心。
  「他無話可說呀?」陽德探出腦袋瓜子。「那好,不如我現在送他回家。」
  「陽德!」晶秋的口氣洋溢著譴責。「回去燒水!」
  「噢。」腦袋嘀嘀咕咕地縮回廚房裡。
  聽說硝酸水沖泡出來的紅茶營養又健康……
  「宋公子?」她輕聲催促。
  「我……」宋爾雅吸了吸鼻子,出奇的脆弱。「我今天接到老爸從法國撥回來的電話。」
  「那很好呀!」她知道宋爾雅有多麼急切地渴望著父親的注意力。
  「一點也不好。」他的淚水隨時有潰堤的跡象。「他和我聊了一會兒……問起基金會最近的進度,我大略報告了一下你的工作情況,可是……他繼續提出更多更深入的細節……我、我真的不知道呀!於是老實回答他:『這些事情你要問晶晶才曉得。』」
  「沒錯呀!你的回答很得體。」她輕捏宋公子的手心,傳達著沉默而強力的支持。
  「謝謝。」他眸中短暫的感激馬上被淚意取代。「可是老爸不這麼認為……他臭罵了我一頓,說我什麼也不瞭解,只曉得吃喝玩樂。出國之前他特意留給我機會,就是希望我好好表現,沒想到我終究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他對我很失望……」
  宋公子心碎地伏在她香肩,唏哩嘩啦的啜泣聲益發止不住。
  那位宋老先生挺有見地的!陽德在廚房裡聽了猛點頭,認為自己會非常欣賞他。
  「乖乖,別哭了。」晶秋同情地經撫他背脊。
  「你不瞭解……我感覺得出來,這回老爸是真的死心了……」宋爾雅瞇著朦朧的淚眼。「晶晶,為什麼老爸這麼欣賞你?你究竟是如何辦到的?教教我好不好?」
  「這種事教不來的。」陽德端著木質托盤走進客廳,為每人分配好一杯香褐甘霖,完成了燒水泡茶的神聖使命。「這是天分的問題。」
  「難道我缺乏天分?」宋爾雅淚汪汪的,已經無法承受第二波打擊。
  「陽德!」晶秋死瞪著一心想肇事的大壞貓。
  說穿了,陽德只不過是氣憤他的地盤被第二位男士入侵。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八成就是如此這般的寫照──虎,不偏不倚,恰好名列大型貓科動物之首。
  「沒錯呀!」他無辜地端起茶杯,沉陷進舒適的單人沙發。「這種事本來就得靠天分。除了宋公子這等精細幹練、善於交際的奇才,還有誰能擔負起振興基金會的使命?」
  「真的嗎?」宋公子拭乾面頰上的殘痕,既期待又怕受傷害。「你真的認為我具才華嗎?」
  「當然。『天生我才必有用』這句話你聽過沒有?」
  「好像有。」
  「說這句話的人姓李名白,偉大得不得了,全台灣的學生都必須背誦他的作品。你倒說說看,不管令尊再如何傑出,比得上李白的超高知名度嗎?」他深深吸了口氣。
  嗯!好茶。
  「好像不行。」宋爾雅當場又信了他幾分。
  「那就對啦!這位李大哥千百年前就寫下預言,天生我才──包括你宋公子之才──必有用,那肯定就八九不離十了。你還擔心什麼?」
  這麼會掰?晶秋又好氣又好笑,卻也帶著幾分佩服。
  憑陽德那張嘴,要讓太陽打西邊出來也並非難事。
  「那……那為什麼老爸總是瞧不起我?」宋爾雅的心頭依然盤旋著疑雲。
  「簡單,因為他沒有給你表現的機會。你瞧瞧晶晶──」他笑吟吟地將無辜者捲入戰圈。「她之所以榮獲負責人高度的賞識,只不過是做事時恰好讓宋先生的『龍眼』瞄到罷了。依我看,你若想取得同樣的光榮地位,僅需要依樣畫葫蘆,一切自然水到渠成、大功告成、名揚天下。」
  「喂──」晶秋突然發現不對勁。
  她可不想讓宋公子心血來潮,成天跟在她身旁擔任實習生。
  「這樣喔?」兩次的經驗下來,宋公子已經對他佩服得十成十。「好,明天我就正式往基金會報到。」
  要死了!你看!她暗叫。
  「NO,NO,NO!」一根由東昇到西的食指否定他的提議。「咱們大男人沒事去和婦道人家搶事情做,算什麼英雄好漢?徒然被其他同類瞧不起罷了。」
  「嗯,對,有道理。」宋爾雅唯他馬首是瞻。
  「想想看,令尊如此倚重晶晶,倘若臨時發生一件連她也擺不平的意外狀況,最後反倒是你出面搞定的,那麼令尊還能繼續漠視你文韜武略的天資嗎?」他分析道。
  「當然不能。」
  「很好,你非常受教。」陽德樂到了,二話不說,立刻移坐到宋公子身側,隔開「他的女人」與「他的情敵」的曖昧距離。「聽好,現在正好發生了一件連晶晶也擺不平的意外狀況──甭提她了,就連我也沒轍。」
  真的?晶秋旁聽得一頭霧水。
  「連你也沒轍?」宋爾雅敬畏地低語。「那一定很難羅?」
  「錯!對你而言很輕而易舉,況且,這是你表現自己的最佳良機。」他放出釣餌。
  晶秋雖然有心拯救即將淪陷的受害者,可是,連她也摸不透陽德葫蘆裡賣的狗皮膏藥,因此──宋公子,你自個兒珍重。
  「你說說看。」宋爾雅吞下美味的餌食。
  「晶晶最近被一位過度熱心的愛慕者糾纏,三不五時地送她一些花花草草,偶爾還在三更半夜潛進她的公寓偷窺哩!」他一臉憤慨地陳述。
  「太差勁了。」
  「就是嘛!我試圖逮他好幾次,卻無功而返。目前只好倚靠你了。」陽德臉色一整,嚴肅無比。「宋公子,憑你人脈廣闊的交遊,找個人幫忙巡查她的出入安全,應該不困難吧?倘若最後真讓你抓住了那個人或他的嘍囉,解除晶晶的危難,令尊會多麼感動呀!英雄救美呢!普天下有多少男人夢想自己戴上屠龍武士的盔甲,贏得眾人出自肺俯的敬仰。」
  「對喔!」宋爾雅憨憨地笑了,腦中開始描繪自己成為勇猛名人的景象。「我第七任女朋友的哥哥正好經營徵信社,沒問題,這件事情交給我。」
  「呃……對不起,我們失陪一下,馬上回來。」她陪笑,然後揪著陽德的貓尾巴避進廚房。「陽德,你在搞什麼鬼?無端端把宋爾雅扯進來,實在太危險了。」
  「別擔心。」他挽高她的玉掌,輕輕在指關節烙下溫潤的吻。「傻人有傻福。宋公子吃喝玩樂了將近三十年,所結識的三教九流鐵定為數不少。而且他一心求表現,行事絕對不敢馬虎,交給他瞎碰亂撞,說不定真能撞出什麼好線索。反正除了他之外,誰有那個閒工夫二十四小時待在你公寓樓下守株待兔?」
  換句話說,苦差事交給別人打理,他樂得輕鬆。
  「你哦!」她啼笑皆非。「各種人的性子都被你拿捏得恰到好處,哪天被你暗算了都不知道。」
  「這個嘛……」他乾笑兩聲。
  如果有朝一日,晶秋發現自己已經被他「暗算」了,不知會作何反應?
  他趿著的室內拖鞋,突然變得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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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04:3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晶秋掬捧著蒙主寵召的感恩心,踏人馬川行的「川流資訊」王國。
  屈指計數著園遊會上場的那一天,距離今日只剩十六次月升日落。說她不精神緊繃,當然是唬人的。「學無涯」成立近十個月,目前她一手籌劃的募款園遊會是為頭一遭的巨型活動,誰不翼盼開張大吉呢?
  雖然前些日子獲得陽德的引介,但她苦守「川流資訊」的回音未果,還以為馬大老終究懶得理睬他們了。基金會高層正當評估是否接受其他順位企業主的協辦時,「川流資訊」的董事長秘書終於撥來一通紓尊降貴的訊息──
  「虞小姐,麻煩請於明日早上十點鐘前來本公司,馬董事長希望和你談談園遊會的合作細節。」
  一介偉人哉!
  總算讓她盼到了。
  上午十點整,她準時踏入十七樓的董事長辦公室。
  私人辦公區的外圍,劃分出一處氣派體面的會客小廳,女秘書充滿壓迫性地蹲踞在橡木辦公桌後頭,抬眼打量她緊繃而客氣的身段。
  一雙冷淡有禮的眼上上下下瞄她一回,終於開口:「這位女士,請問你是……」
  晶秋的直覺反應是,馬川行是否把他們的約談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否則秘書小姐怎麼會反問她的來意?由於父親的緣故,從小她便對權威形象的人士感覺到怯懼,而這位女秘書五十來歲的年齡,精明幹練的鷹眼,香奈爾高雅仕女套裝,在在符合令她退縮的條件。
  「呃,敝姓虞……」她頂高黑框眼鏡,突地發現自己的白襯衫和過膝A字裙太寒傖了。「我和馬先生約妥了今早十點會面。」
  「你就是虞晶秋?」女強人秘書的反應超乎她意料之外的錯愕。「你……你真的是虞晶秋?」
  「……對。」她做錯了什麼?
  女秘書彷彿察查到自己的失儀,趕忙清了清喉嘴。「虞小姐,對不起,呃,我沒想到,這個……」
  「我瞭解。」晶秋善良地安撫著,雖然她一點也不瞭解哪兒出了問題。
  總之,對方臨時脫軌的現象,反而替嚴峻高雅的環境導引出一點人氣,她稍微自在一些些了。
  「馬先生正在講一通重要的商務電話,麻煩你坐下來稍候──我為你倒杯咖啡。」女秘書匆匆離座,舉止居然有些驚異失措。
  晶秋選中她辦公桌對面的單人椅坐定。轉瞬間,女秘書端來一杯濃郁的卡布奇諾,小心翼翼地擱置在她肘邊的小茶几上。
  「呃,這位女士……小姐,你確實是『學無涯文教基金會』的『那位』虞晶秋?」女強人秘書仍然處於某種原因未明的震撼。
  「對呀。」她訥訥地,無助的手指頭忽然不曉得應該放在何處,索性捧起卡布奇諾深深吸聞著濃香。
  「可是……不像呀!」女秘書自言自語。
  「不像?」她糊塗了。奇哉怪也!一位素末謀面的陌生人告訴她,她長得並不像她自己?這算什麼名堂。
  「感覺很突兀,不太搭配,應很更年輕一點、嬌艷一些……」女秘書繼續沉浸在完全排他的思路裡。
  咖啡的熱氣熏霧了她的鏡片,晶秋連忙摘下粗黑眼鏡,取出擦拭的絨布來揩乾淨。
  女秘書審量她摘下姑婆鏡框的清麗容顏,驀地彈響了大拇指,極為興奮。
  「唉,這樣就像了。」
  「是嗎?」她瞇睨著六百度近視眼,依然置身在雲霧之間。
  嘟嘟!案上的內線輕吟了兩聲。
  女秘書恍然回過神。「啊!馬先生準備好了,請你跟我進來。」
  倘若晶秋以為今日的歷險到此為止,她可就大錯特錯。
  前腳甫踏入董事長辦公室,身後的沉重木門立刻掩上。門把的榫頭與框格交擊出來的咕咚聲,宛如嚴厲震撼的雷霆。
  她……她真的很忌憚……形象峻酷的人類,而大白天的馬川行,並不比上回的宴會場合和善多少。
  「虞小姐?」連他的嗓音也充滿壓迫感。
  「是。」她勉強扯出笑臉。
  「坐!」馬川行指住對面的皮椅向她示意。「先填好這份人事資料,其他細節咱們稍候再談。」
  第二波突梯感不負眾望地降臨她的心田。她又不是來應徵工作的,幹嘛還要填寫勞啥子的人事表格?然而,出錢的人最大,她這種小人物只能乖乖照辦。
  利用十分鐘飛速寫定兩大頁表格後,她謙讓地遞給大龍頭。
  「嗯,原來你出身軍人世家……」馬川行開始審核她的祖宗十八代。「什麼?今年才二十六歲?」兩道黑濃的倒八字眉扭成結,挑剔地掃過她的嬌軀。「那你幹嘛把自己打扮成七老八衰的虎姑婆?!」
  直率的語氣讓晶秋輕抽一口大氣。
  「我有嗎?」她忍不住辯駁。
  「當然有。你的五官明明很精緻秀氣,身材該凹的部位沒長贅肉,該凸的地方也發育得很養眼,那就要把外表的優點秀出來呀!」現在他又變成美姿美儀顧問了。「下回多採買幾套玲瓏有曲線的裙裝,免得讓人覺得老氣沉沉,對你們基金會的社交業務也有助益嘛!」
  他的評論兼具了讚美、批評和指教,一時之間倒讓人不曉得該動怒或者道謝好。
  「是,我受教了。」她悶悶地吞回冤氣。
  「大體而言,身家還算清白,學經歷也過得去。」馬川行一一過濾她的背景。半晌,低頷的頭顱終於重重地頓點了幾下。「好,就這樣了,勉強搭配得過去,至於人品方面……只好相信那小子的保證了。」
  小子?「搭配」?
  打從踏進川流資訊大樓開始,她完全搞不懂他們在賣弄哪門子玄虛。莫非是外星人入侵地球,以致影響了全棟生物的腦電波?
  「好啦!」馬川行粗率地排開人事資料表。「言歸正傳,除了那份企畫案上的介紹,你的園遊會需要我的公司提供哪些服務?」
  他們總算可以商談她理解範圍以內的話題。晶秋鬆了口氣。
  「基金會的要求大都寫在資料上面了。協辦方面,我們只需要貴公司的附屬通訊事業提供無線電聯絡設備,讓園遊會當天的每一處攤位與主控中心保持聯繫;至於義賣品的提供,基金會特地為『川流資訊』規畫了一個義賣站,希望貴公司能免費提供四十部基礎配備的電腦,供園遊會義賣,收入金額則納進基金會的帳戶。」她熱誠地介紹著合作內容。「若果您方便的話,也希望您能前來露個面,共襄盛舉;在活動正式開辦的前一個星期,基金會公關部將安排媒體記者採訪,假如您不介意為我們登高號召,那自然更好了……」
  話題到此,她不免略微遲疑,希望馬大老不至於埋怨她的胃口太大。
  「好啦!都答應你。」馬川行隨口頒出一道聖旨。
  「什麼?!」晶秋嚇了老大一跳。「真的嗎?」
  「你以為我特地約你來,只是為了講笑話娛樂觀眾?」
  「可是……可是……」
  事情應該很棘手的。譬如說,他百般刁難;譬如說,他鐵口扔下一句「滾邊去」。無論如何,輕而易舉地達成任務,絕對排除她預先推論的名單上。
  「怎麼?你還有其他要求?」馬川行瞪了瞪不怒自威的銅鈴眼。
  「呃……沒有……」她依然頭暈腦脹,無法接受自己已經圓滿解決問題的事實。
  「那不就得了。」他揮揚著不耐煩的手勢,一副「我很忙,你可以走了」的派頭。「若非我那寶貝兒子精乖,揪著他娘當後盾,死纏爛打外加疲勞轟炸,我也懶得處理這些雞毛蒜度的瑣事。」
  兒子?這下可好,其中八成有誤會。晶秋及時撥開腦中的迷霧,恢復清明神智。
  「馬先生,您可能誤會了,本基金會的同仁並沒有人認識馬公子。」
  大家事前澄清得好,省得合作進行到一半,他發覺上當,臨時抽腿走人。
  「是嗎?」馬川行斜眼睨她。「我兒子自稱他迷戀你迷戀得幾乎精神錯亂,你倒挺會說風涼話的。」
  冤枉呀!她再修行兩百八十年也構不上顛倒眾生的資格。
  「您真的誤會了,旁人我還不敢說,如果是我本人,我擔保自己並不認識馬公子,您可能把我和另一位女士認錯了。」事關她的名節,不說清楚不行。
  「隨便你!你們年輕人就是沒有定性,今兒個相依相偎地甜進心坎裡,明兒太陽爬上山又反口不理人了。反正我那個孽子泡妞一把罩,用不著老爹替他強出頭。」
  「不,您聽我說……」她錯愕地爭取發言機會。
  「你拒絕承認與他交往也無所謂,那小子再過……」馬川行瞄瞄勞力士腕表。「四十一秒就會撞進我的辦公室,到時候你們自個兒去相見歡,只要別讓他找我麻煩就好。」
  「馬公子要來?」晶秋霍然起身。
  就這廂保證糗大了。她並不清楚是何種原因讓馬川行一口咬定她和他兒子相識,眼下她只求在馬公子現身之前離開,否則屆時兩人上演一場碰面穿幫秀,迎頭不相識還算輕鬆的,擔心人家馬公子以為她打著「親密愛人」的旗幟,招搖撞騙到父親大人的公司來。
  「喂喂喂,你想去哪裡?」馬川行愣著隨她站直腰。
  「我臨時有事,先走一步,不佔用您和令公子會見的時間了。」她一把摟住包包,倉皇地遁離舞台。
  「不行。」難得馬川行居然急了,快手快腳地追上去攔阻她。「我特地挑中你前來公司的時間安排他的會面,就是巴望你暫時充當我的擋箭牌,你怎麼說走就走、絲毫不顧江湖道義呢?」
  「我不顧哪門子的江湖道義?」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反正你就是不准走!」馬大老霸道的模樣不遜搶糖吃的三歲小娃娃。
  兩人當場手來腳去地糾纏起來。
  嘟嘟兩聲,通話器悠悠漾起女秘書的報告。
  「董事長,陽先生已經到了。」
  「趕快叫他進來!」馬川行緊揪著她的皓腕不放。「幸好那小子提早抵達。喂!小姑娘,你再等兩秒鐘。」
  「你先放開我!」她秀麗的雙頰脹成蘋果紅。
  黃花閨女的小手怎能隨便讓男人亂摸?
  「老頭子,你太不講義氣了!」辦公室門被一記怒拳捶開來。「我在青彤待得好好的,誰要你來多事干涉!若不是繫上的工讀生妹妹通風報信,我差點讓你給出賣了。」
  這串耳熟得入了心的男中音,幾乎讓晶秋呆跌在地上,再瞥見她閉上眼臉也不至於錯認的矯健貓軀,驚愕、呆愣的迷惑感更上一層樓。
  陽德!
  而他稱呼馬川行──老頭子?
  「兒子,怪不得老爸嘛!」馬川行自知理虧,只得拚命陪笑。「你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向我抱怨,說你最近太專注於學校裡的閒事,連所內的正事都不太搭理了。我真納悶你沒事老耗著助教的職缺做什麼?一心一意發展律師事務所不是比較正經嗎?」
  難得兒子並未繼續刁難他。因為,陽德一進門,也撞見他壓根兒沒料到的意外。
  類似的情景曾經發生過,地點位於基金會的街角,由他和她的將軍老父主演,今日的差別只在於人物角色的互換。
  然而,兩場戲的氣氛營造,卻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晶秋居然同時出現在他老爸的公司裡。他死定了!
  該如何解釋才好?
  「嗨!」陽德討好地、試探性地衝著她傻笑。
  「陽德……你和他……」她無助的眸光徘徊在兩個男人之間。
  怎麼可能?他們不同姓,甚至缺乏肖似的外形特徵。
  「來來來,你們年輕人趕快出去談情說愛。」馬川行毫不遲疑,連拖帶趕地迫著新生代離開他的地盤。「我看得出來你們有很多閒話好聊,別讓老人家耽擱了情侶們寶貴的光陰。」
  自始至終,兩個年輕人眼中無他。
  「馬先生……就是令尊?」她的語氣有些虛弱。
  其實陽德的父親身份為何,並非值得大肆宣揚的新聞。只是,她倏然衍生的受騙感覺是如此強猛,一時之間竟然無法正常地應對於他。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告訴你……」他搔著後腦勺,像煞一隻做錯事的愧疚貓咪。
  晶秋勉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淺笑,看起來卻分外的生硬。
  「其實這也沒什麼嘛!我又不是非知道不可。」她攤了攤手,強笑著。
  「這個嘛……」他改為摸弄鼻樑。速速轉移話題,方為上策。「我正要回基金會看看,咱們一起過去?」
  「噢,我暫時不回去,還得順路繞到印刷廠,盯一下宣傳DM的進度,不麻煩你了。」忽然之間,兩人生疏成泛泛之交。「你進去和令尊談話吧!我先走一步。」
  她不待陽德回話,幾乎是以「落荒而逃」的速度投奔電梯間。
  陽德對她並不老實,她被騙了,被陽德騙了──腦中反反覆覆,在類似的字眼上打轉。
  她咳掉喉嚨中的硬塊,嘗試回穩指揮若定的本性。
  虞晶秋,這只是一件小事嘛!沒什麼好計較的。再說,你和他既非親又非故,他幹嘛事事向你報備坦白?
  理智的部分雖然分析得坦然,感情方面卻深深受到傷害。
  陽德還有多少事情瞞著她呢?她腦中不由自主地憶起他許多次的輕描淡寫。從前為了尊重他,因而不願逼迫他解說自己心頭的疑問,現在卻益發氾濫成「陽德騙人」的想法。
  電梯的數字燈號一格一格往上跳,她茫然呆立著,等它張大的嘴吞滅自己,度秒如年。
  「晶晶……」濕熱的氣息吹向她耳際。陽德悄悄環上修長的臂膀,從背後包圍住她。
  同樣的姿勢,以往帶給她溫暖和安全感,今日卻出奇的陌生而不自在。
  「老實說,你是不是很生氣我瞞騙你?」他收緊手臂,恍然生出即將讓她飛走的錯覺。
  「沒有呀!你不要多心。」她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很輕快太平。
  「真的嗎?」陽德轉正她,鼻尖觸著鼻尖。「看著我,再說一次。」
  面對那雙洞悉一切的杏形瞳孔,她說不出口。
  電梯敲響了抵達聲,及時解救她的困境。
  「電梯來了,我該走了。」她淺笑著拍撫大貓的臉頰。「下回再一塊吃飯,BYE──BYE。」
  「等一下。」他低頭,正待吻上她的嫣唇。
  晶秋下意識地別開臉。
  兩人同時為她明顯的排拒動作而凝定住。
  「別這樣,公共場合。」她尷尬地搪塞一句場面話。「再見。」
  合攏的電梯門,終於切隔了兩人交錯的領土。
  她癱靠著冰冽的鏡面冷牆,三面刺目的玻璃鏡,映照得人無所遁形。
  十點四十分,韶光正絢麗,她卻覺得疲乏……
          ☆          ☆          ☆
  「學無涯文教基金會」全體員工切切心懸了兩個多月的園遊會,終於在天時、地利、人和的配合下,順利步入活動的尾聲。
  預料中可能釀生小短路的硬體設備,在二十名一流工程師的監管下,乖乖盡完它們的本分。
  而應該現身說法的名人仕紳們,也一一賞臉地露了相──當然是賞「川流資訊」的臉。基金會的顧問們也全數出馬壯聲勢,包括那個從頭到尾一直以陰沉眼光偷睨她的饒哲民,就連負責人宋學文也及時從歐洲趕回國共襄盛舉。
  放眼大安森林公園,中央舞台和四周步道上的搭棚,三分之二的攤位已結束營業,正式收工,只有少部分販賣點依然熱誠地提供來客們服務。
  大體而言,全部活動確定於二十分鐘後圓滿收場。
  結束了!
  晶秋坐在播音台上,放眼打量辛勞上百個小時的成果。
  園遊會圓滿落幕,意味著她終於掙得了舒緩下來的生活步調,但,她心中卻猶如驟失了方向似的,腦海裡浮茫茫的。
  「嗨!」一抹俐落爽朗的倩影,晃閃閃地跳上舞台,衝著她笑咧了兩排銀亮的貝齒。「恭喜你呀,虞老師,今天的園遊會非常成功,貴基金會應該義賣到可觀的款項。」
  晶秋先是怔了一下,立即辨認出棒球帽底下的俏顏。
  「嗨!也謝謝海鳥社的義務支援,替我們繪製現場的手寫POP。」她堆疊著滿臉歡悅,探手與葉繞珍交握。
  「沒什麼啦!小事一樁。」繞珍揮揮手,做了一次慷慨的順水人情。
  若不是陽姓公孔雀私底下自掏腰包,她也沒太多美國工夫來行免費之善。
  「還有,袁克殊先生,也非常感激您。」晶秋快步蹲在舞台邊緣,朝台下黑衣黑褲的偉岸男子探出柔荑。「多虧您促成『童年玩家』贊助我們的玩具攤位,聽說那個販賣點是最早銷售一空的燙手貨。」
  「沒什麼。」袁克殊簡潔有力地回禮,陽剛穩重的魅力自然而然包融著他的一舉一動。
  「陽德剛才好像在我你耶!」繞珍又咕咚跳回未婚夫身邊。半秒鐘也靜不下來,無愧於過動兒的盛名。
  「哦?」她勉強牽動僵化了的肩角。「好,呃……我知道了。我待會兒再和他碰面。」
  「才怪!」繞珍一語戳破她的武裝盔甲。「你只怕兩分鐘後就逃之夭夭。」
  晶秋當場掛不下臉。雖然自己的口吻極端缺乏誠意,但社交場面話大夥兒聽過就算了,從沒遇上像她這樣粗率揭穿人家的人。
  「你哦!」袁克殊受不了,一掌拍扁她的紅人隊棒球帽。
  「噢!」繞珍痛叫,發火地把帽簷頂回正常位置。「幹嘛啦?我又哪裡惹到你了?」
  「你每次這樣直肚直腸地衝出口,很容易造成人家的尷尬,懂不懂?以後麻煩修飾一下談吐的技巧好嗎?」認識葉繞珍之後,他才明瞭「禍從口出」的真義。
  「黑桃大哥,那不叫『技巧』,那叫『偽善』。」繞珍冷哼著斜睨他。「虞老師槓上了陽德,是全社團都清楚的公開秘密,有什麼好峰迴路轉的?你以為我沒眼睛,不會看呀!過去兩個星期她秉持著王不見王的原則,卯起勁來迴避陽德。今兒一整天也一樣!陽德晃到西區,她便躲回東側;陽德尋向南邊,她又趕快逃跑到北大荒。虞老師一丁點迴避追求者的技巧也沒有,明眼人當然都看出來了嘛!」
  倘若晶秋原本只有些許尷尬而已,這個當口包準狂飆成熱辣辣的赤紅。
  「呃……啊……這個……我想……」她拮促地搜尋著合適的話語。「那個……大家辛苦了。」
  袁克殊投給她愧疚而關愛的眼神。「對不起,是我管教不嚴。」
  「怎麼樣嘛!我又哪裡失了禮數?唔──」繞珍的大聲抗議僅來得及脫口一半。
  「走了。」袁克殊覺得很羞慚,匆匆摀住她肇事的嘴離開現場。
  「等一下,我話還沒說完,喂……」干扁四季豆無法力敵頑強的敵人,只好揚高了嗓子大喊:「虞老師,上回陽德幫我和黑桃兄搞了兩座聳不啦嘰的貞節牌坊,居然誆了袁瘟生四萬八,委實太吃人了!請代我轉告他,我願意接下促成你們大團圓的CASE,而且只收他二萬六就好,記得叫他──CALL──我──唔──」
  烏鴉嘴又被人摀住了。
  晶秋又好氣又好笑。陽德慣常來往的朋友似乎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奇言異行,和他本人一樣。
  唉!怎麼又想到他身上去了?她無奈地經歎,準備收拾包包回家去。善後的工作由洪小萍負責,她總算大事已了。
  「晶晶,晶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宋爾雅打老遠奔近高台,生怕她沒瞧見似的,拚命揮舞兩截長長的猿臂。
  又來了!近來她實在被男人纏得很煩。
  「宋公子,有事明天再談。」她不由分說地拒聽。
  「不行呀!這件事情很重要。」宋公子興奮得滿臉紅光。「聽我說,前些日子潛入你公寓的小賊……」
  「已經不留再出現。」她自動接下去。「今晚看樣子也不可能送上門,請你暫時讓我喘口氣好不好?我要走了,再見。」
  她拿全了隨身資料,決定找處純然孤獨的環境,好好將自己藏起來,再也別讓任何一個性別與她相異的生物搜出來。
  「Wait a minute。陽德一直在找你耶!」「陽德」兩字在宋公子心目中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要不要我叫他送你回去?」
  「等我迷路了,自然會CALL他。」晶秋邁向公園右角的出口。
  「可是我應該告訴他上哪兒找你?」宋爾雅在她身後大喊。
  「吐魯番窪地。」
          ☆          ☆          ☆
  清夜入涼宵。
  徐風夜放,吹落亮閃的白芒,一地星如雨。
  晶秋瞟了腕表,十二點四分,園遊會已成為「昨天」的歷史。獨自徘徊在台北街頭,看著夜生活的族群紛紛出籠,馬路上呼嘯著寶馬香車,巷弄間溢滿了都市的脂粉味與銅臭氣。
  她緩緩踏上基金會的台階,從皮包裡掏出鑰匙。
  不想回家,因為陽德一定會前去找她。其實,她也弄不懂自己究竟想迴避些什麼。
  或許是發生在「川流資訊」的小插曲,再度帶出那個她一直無暇思慮的存疑──他們倆的異質性終歸太深邃了,猶如美國大峽谷,難以跨越。無論年齡也好,外表也罷,甚至連背景也湊進來滲一腳,由不得她漠視。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才短短幾個月而已,她對陽德的瞭解程度,足以將自己的愛情托付給他嗎?
  愛情?!她悚然一驚。
  不不不,此時此刻絕非適合推敲自己心緒的好契機。
  晶秋緩緩推開玻璃門。
  室內,只有滿滿的清寂與寥瑟迎接著她。
  人說狡兔有三窟,而她思來想去,除去公寓的選項,居然獨剩基金會的大門可以踩,多可憐!虧她是堂堂靈長類動物,竟然比不上一隻小兔子。
  「上回離家出走是因為爸爸,結果遇著了只見半張臉的天使,今兒個有家歸不得,為的是陽德,卻又會遇見誰呢?」她自言自語,憑藉著窗欞鑽落而入的月光,一路摸向私人的辦公室。
  按下辦公室牆上的開關,驟然迸放的燈火映出她日日處坐的熟悉環境──以及一張同樣熟悉的五官組合。
  「你──你──」晶秋又驚又怒。「你三更半夜溜進我的辦公室做什麼?」
  饒哲明萬萬想不到,深夜的基金會居然冒出了人蹤,當場僵在她的辦公桌後頭。
  幾坪大的小空間宛如颱風過境,抑或經過戰爭和地震浩劫的災區。觸目所及的檔案夾、文件、卷宗、書籍,完全潑灑一地,猶有甚者,饒哲明嫌搜尋得不夠過癮,竟然將幾部她苦心搜集到的線裝古書,一一以美工刀割破,檢查封面的厚紙部分是否有夾層。
  太太太過分了!她的書、她的桌、她的一切。
  「姓饒的,你給我住手。」積鬱多日的亂緒,全集中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來。
  「閉嘴!」饒哲明猛然迎面飛撲過來。
  晶秋敏捷地閃過他的擒拿,兩人立刻交換地理位置。她眼睜睜看著饒哲明將木門反手鎖上,一柄彈簧刀出鞘,至此方才察覺自己的荏弱無助。
  「你你你──你想做什麼?」她防衛地瞠瞪著大壞蛋。
  「收據呢?」饒哲明陰寒而簡短的質問令人脊骨發麻。
  「什麼收據?」
  「我的應酬開銷都會派收據給你,你藏到哪兒去了?」饒哲明鐵青著臉皮大喝。
  晶秋不禁納悶他取回這些東西做什麼。有人替他買單付帳,難道不好嗎?
  「我不曉得。」此言非虛,收據老早就不翼而飛,她手中有的也只是影本。
  「媽的!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饒哲明瞪大血紅色的銅鈴眼,一步一步逼近她。
  晶秋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後退,直到後臀抵住冷冰冰的水泥牆。
  此路不通!她暗暗叫苦。
  「慢──慢著!你別過來哦!我警告你別過來。」她忙不迭朝左展示一個假動作。
  哈!他上當了!
  再趕緊朝右方溜滑出去,繞過辦公桌搶奔向門口──
  「啊!」他的手臂驀地探過來,惡狠狠地揪住她的髮髻。
  烏雲披散背後,然而兩人都無心欣賞她嫵媚清艷的女態。
  「還想跑?」饒哲明充滿惡意的熱氣呼上她的耳後。即使她打定主意和敵人廝扭一番,抵住頸動脈的那把彈簧刀也徹底打消她的傻念。「你老實回答我,收據放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已經交給警方?」
  警察也在找他花天酒地的證據?這太誇張了。她直覺其中內情不單純。
  「警方……確實來過,但是我並未將收據交給他們。」她謊稱,希望能套出更多黑幕。
  「哼!果然如此,他們真的懷疑到我頭上來了……」饒哲明寒著嗓門自言自語。「好,立刻把全部的收據還給我。」
  甭說她手頭空空,即使當真擁有,一旦交到他手裡,焉有命在?必須讓他心生忌憚才行。
  「基金會的收據向來交由會計洪小萍處理,不在我手裡。」她戰戰兢兢地下瞄那把致命武器。
  「我不管你們如何處理,反正立刻把它找出來!」他狠狠地揪緊滿手青絲。
  「啊……」晶秋痛皺了眉心。「可是,警方交代我必須保留這些呈堂證物。」
  「放屁!」他暴怒的唾沫星子濺上她耳殼。「那些收據頂多只能證明我曾經在這幾間餐廳消費而已,連個屁用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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