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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丘比特的舞步][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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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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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先生?」
  張伯聖唏哩呼嚕地吃著牛肉麵,視線直接跳過頭版頭條的議事杯葛新聞,仔細閱讀市長黃大洲再度為捷運幣案向全體市民道歉的消息。
  「先生?」
  搞什麼鬼!兩年前早該通車的大眾運輸系統,拖到現在仍處於道歉階段,那幫政府官員何時才能從「懺悔」進展到「彌補」,真正替百姓做點事情?
  「先生?」
  對於這種令人不愉快的報導,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眼不見為淨。他隨手扔開頭版,翻出底下的體育專欄。
  「先生!」
  耳邊忽然響起一聲大喊,他嚇了一跳,抬頭直直對上一雙靈活的眸子。
  好!直覺在心中喝彩。多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一雙瞳仁反射出晶亮的活力,真是個清靈有神,直像會說話似的。
  他左右各看兩眼。這張桌子只有他一個客人,既然大眼睛的主人站在對面瞅著他看,那幾句「先生」無疑是在叫他。
  「你叫我?」最好再確定一次,畢竟以前向來很少被異性主動搭訕。
  「嗯!」大眼睛點了點頭。「我肚子好餓,從早上到現在都沒有吃東西,身上又沒帶錢——」換句話說,這位先生,你可不可以當冤大頭,破費請我吃一頓?
  請她一頓?那有什麼問題?反正多一個吃麵,價錢也不會貴到哪裡去,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明哲保身比較要緊,他可不希望請她吃到一半,忽然湧進一批她的親朋好友,衝著他齊喊「我們肚子餓,身上又沒錢。」
  「你只有一個人?」
  「我發誓!」大眼睛舉起右手保證,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害他亂不好意思的,心中升起一句陳年老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吧!請坐。」他拉開椅子,轉頭吩咐麵店老闆:「再來一碗牛肉麵,多切兩份豆乾、一盤牛肚。」
  麵點小菜很快便送上桌來,只見大眼睛吃得狼吞虎嚥,臉頰塞得像兩顆棒球。
  這就是美女佔優勢的地方,他暗想。即使在大塊吃肉、大口喝湯的時候,看在旁人眼中依然是嬌俏討喜,什麼「不文雅」、「不端莊」的評語全給拋到九霄雲外了。
  她穿著一件嫩白洋裝,質地輕柔,襯著那身瑩白的肌膚,簡直亮眼得叫人移不開視線,走在大街上鐵定是所有男人注目的焦點——當然,這還必須等到她長大以後。至於現在,她頂多只能抱抱芭比娃娃,跟在大人後頭光著要去兒童樂園,因為大眼睛的年齡絕對不超過十歲。
  「你叫什麼名字?」
  「婉兒。」她百忙中抽空回答。
  瞧她這副饞相,想必是餓得很。伯聖下意識為她拂掉臉頰上的蔥花,忽然忙不迭地收回手。
  他瘋了?居然隨便碰陌生女孩的臉頰,最近性騷擾的新聞滿街都是,如果平白無幫為自己惹上這種見不得人的罪名,豈不是太嘔了?
  「你姓什麼?住在哪裡?」
  她的小嘴巴騰不出空間說話,只好投給他一個燦爛的微笑。伯聖心中一笑,忽然有種無以名之的熟悉感。他似乎見過這張嬌麗的臉孔、這抹可人的笑靨。莫非是他朋友的女兒?
  「你的父母是誰?」
  婉兒頭也不抬,繼續攻擊眼前的牛肉麵。
  瞧她神秘兮兮的模樣。伯聖向來討厭玩猜謎遊戲,既然對方不肯合作,苦苦追問下去只是浪費彼此的時間。他恰巧不是那種找不到答案晚上就睡不著覺的人。
  「你自己慢慢吃,我會付錢。這裡有一百元,如果想多切幾份小菜,自己吩咐老闆,我有事先走了。」伯聖從皮夾裡抽出一張紙鈔放在桌上,掉頭就走。
  「唔——」身後傳來一聲含糊的叫嚷。
  他才邁出兩步,腰間忽然多了一雙小手臂緊緊圈住他。
  「喂,你做什麼?」他嚇了一跳。
  其他客人已經開始注意他們,空氣間瀰漫著嗡嗡的低語聲,好奇的視線直接投射在他臉上,毫不避諱。
  「趕快去吃麵,你不是很餓嗎?」他有點狼狽了。
  婉兒不肯放手,嘴裡還含著一口麵條,眼眶紅紅的似乎要沁出水來,她這副可憐相竟讓他莫名其妙地心疼了。
  不過,心疼她的人可不只伯聖一個,其他客人的眼光中融入一抹責難,竊竊的私語聲越來越強烈。
  「你不要丟下我不管。」她吞下麵條,好委屈地衷求他。
  這女孩表現出來的層弱是真是假他不知道,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他現在頭也不回地離去,包準馬上被十個以上的人壓在地上,劈頭就是一頓好打。
  從小到大仗著塊頭魁梧,打架方面他向來沒吃過虧,然而好漢敵不過人多,犯不著為了一個陌生小鬼和「輿論」過不去。
  「我陪你吃麵,總可以了吧?」乖乖牽著她的手走回去坐下,無奈的眼光落在手錶上。
  看來今天趕不上跑銀行一趟了。誰教他碰上一個大怪胎?而且還是眉目如畫、我見猶憐的大怪胎,叫人連對她生個氣都很困難。
  嚴格說來,他並不特別喜歡親近小孩,有時甚至覺得他們問東問西的天性挺討厭的。難得今天居然成為一個臨時保姆,還真叫「天有不測風雲」哪!而且不知為何,他一直無法除去自己見過她的想法。
  「吃飽了嗎?」
  她終於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
  「吃飽就好,我真的要走了,你乖乖回家,不要亂跑。」付完帳後,匆匆離開那群虎視耽耽的「監護人」。
  生平第一次吃碗牛肉麵吃得這樣驚險萬狀!
  「叔叔。」
  張伯聖呻吟一聲,轉頭面對那位自動將他們的交情從「先生」晉級到「叔叔」的小跟屁蟲。
  「你一直跟著我做什麼?我又沒有糖果可以請你吃。」
  她笑得好嬌甜可人,卻依然不回答他的問題。
  這是怎麼回事?她為何不怕他呢?據他廠內業務員的說法,一旦他板起臉來,足以嚇跑所有買車的客戶,為何這副凶神惡煞的面孔偏偏對她失靈了?
  「我送你回家好不好?」他簡直在哀求了。
  「不好,人家要和叔叔在一起。」她說的語氣好撒嬌。「我喜歡叔叔。」
  什麼?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女生喜歡上他?他該當它是個讚美抑或侮辱?
  「告訴我你父母是誰,我替你通知他們。」屆時非好好訓斥他們一頓不可。教女不嚴嘛!
  小婉兒突然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俏臉上寫滿失意和落寞,完全不像同年紀的小女生應有的表情——正因如此,伯聖不買她的帳。一番折騰下來,他已經知道小女孩是個演戲高手。
  慢著,這會不會是人口販子安排的仙人跳?
  以前曾聽朋友提起類似的經驗,人口販子安排旗下的小鬼糾纏陌生人,然後跳出來大聲嚷嚷他或她誘拐別人的小孩,最後愛害者只好花錢消災。
  「婉兒,你替誰工作?」他索性直接問了。
  即使演技再好的人,面對詭計被揭穿的疑慮也不可能無動於衷吧!
  誰知,她硬是沒有如預期中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
  「我不用工作啊!只要好好唸書就可以了。現在雖然剛放暑假,我還是不能打工,否則就會變成非法童工。電視上都是這麼教的呀!」她很努力地教訓他。
  伯聖覺得額角開始隱隱作痛。有誰想得到他伯聖也有被黃毛丫頭訓話的一天?原來期望她只是一顆被人利用的小卒子,如此一來,他才能在那名虛構的人口販子身上發洩自己的怒氣,此時卻連這份小小的心願都落空了。
  「真麻煩!」
  伯聖首次希望自己曾有更多和小朋友相處的經驗,就不會像現在這般手足無措了。無奈的是——他沒有。好吧!一個大男人該如何處置莫名其妙送上門來的小女生?
  「看來也只好這麼辦了。」他喃喃自語。
  「辦什麼?」她仍然不知死活,甚至得寸進尺地牽住他的大手。
  「跟我來。」
  「去哪裡?」
  「去一個很恐怖的地方。」
  他故意嚇她,試試她的反應。像她這樣的小孩,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好,我跟我去。」婉兒笑得好開心,連步伐都是雀躍成分的。
  他為之氣結。這女孩怎麼連半絲驚覺性都沒有?她的父母究竟是如何教育兒女的?
  「我會賣掉你哦!」他恐嚇她。「我真的會哦!」
  「叔叔騙人。」她根本不把他的威脅放在心上。
  伯聖仰頭,無語問蒼天。
  十分鐘後,他走出警察門口。
  「你的做法是正確的。」他用力說服自己。「對於來歷不明的小孩,本來就是該將她交給警方處理。他們會找到她的父母,送她回家。」
  既然如此,為何擺脫不掉心中的罪惡感?回顧身後,已經黏了他一個鐘頭的小影子忽然不見了,他反倒不太習慣,心中竟然升起一股荒謬的不捨。
  不捨?太誇張了。他們非親非故的,沒理由捨不得她呀!
  「這位先生請留步。」一位值班警員自門口叫住他。
  這回又有什麼事了?他們查出他忘記繳罰單?
  「麻煩你進來一下,有幾個問題想請教請教。」
  他的眉頭糾結得幾乎連成一線。剛才明明已經填好一大堆表格,還有什麼事情好問的?
  「請坐!」
  他被半押半推,安置在一張辦公桌前,對面有個老警察,此刻正以一副冰冷不悄的眼光斜睨他,另外一位主角——婉兒小姐在旁邊喝茶、吃餅乾,笑靨如花。
  「你是她什麼人?」老警察的語氣夾槍帶棍。
  「我和她沒有關係。」他一頭霧水。為何尋獲遺失小孩的善心人士反而得到賊般的待遇?
  「小妹妹,乖乖告訴伯伯,你叫什麼名字?」老警察臉色一改,現在十足像個慈祥可親的鄰家大伯。
  「婉兒。」她甜甜的笑容擺明了想籠絡人心。
  「好可愛的名字,誰替你取的?」
  「爸爸取的。」
  「爸爸叫什麼名字。」
  「張伯聖。」
  伯聖嚇一大跳,懷疑自己是否誤闖了某個時空。老警察的視線活像兩把利刃,戳進他無辜的胸膛。
  「報上你的名字!」
  「呃……張伯聖。」
  警察再度慈祥地面對婉兒。變換表情的速度簡直可以入圍金像獎。
  「婉兒,你背不背得出來家裡的地址?」
  「可以啊!台北市南京東路四段一0一號之三。」
  「年輕人,你的地址呢?」凶神惡煞的臉孔又出來了。
  「南……南京東路四段一0一號之三。」
  「小婉兒,你記得爸爸的生日嗎?」
  「記得,民國五十四年八月十七日。」
  「喂,你的生日?」
  「我……五十四年八月十七日。」
  三人同時緘默。老人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四個字:你是人渣;伯聖則張口結舌,盯著眼前笑意盎然的小禍水。
  「她明明是你女兒!」指控的字眼如子彈般激射而出。
  他完全呆掉了。「我……不是……我……她……」
  「不要否認,如果不是你女兒,為何知道這麼多你的事情?」
  「我不知……」
  「自己有種生個女兒就得好好養,年輕人要有點責任感才行。」
  「她不是我……」「看你一表人才,想不到連自己的女兒都捨得丟棄。」
  「我沒有……」
  「念在你是初犯,警方不與你計較,我命令你立刻帶她回家。」老警察重重捶桌子一拳。
  「她不是我女兒啊!」他急忙逮著空檔大嚷一聲。
  「你還降否認!」老警察的氣焰比他更盛。
  他連忙辯解:「警察先生,我確實是在路上撿到她的。我根本還沒結婚,哪來的小孩?而且你自己算算年紀,我今年才二十九歲,這小女孩看起來倒有十歲了,怎麼可能是我女兒?」
  「八歲。」婉兒快樂地糾正他。
  警察從鼻孔裡哼出一口冷氣。
  「你自己看看,她那對眉毛、眼睛哪一點長得不像你?」
  冤枉啊!全世界誰的眉毛、眼睛長得不是這副模樣?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哦——我明白了。你還沒結婚,二十歲起當上單身父親,現在嫌孩子絆手絆腳不想養了,所以帶到警局來謊報遺失,看看我們是否會將她送到孤兒院,另外找人收養她,對吧?」
  「我……」台灣居然有想像力這麼豐富的警察?
  「還不快帶她回去?如果你再重施故技,警方立刻控告你惡意遺棄!」
  砰!紙鎮代替驚堂木重重敲在桌子上。
  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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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40: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孟影倩把照片舉高到面前一個手臂長的距離,對其中光影變幻所製造出來的絕美影像扮個鬼臉。
  「幫我推掉吧!」照片放回桌上,她的簽名龍飛鳳舞地揮灑在最後一張宣傳照背面。
  「小姐!」她的經紀人夏先生怪叫起來。「明明是你自己挑明了,下部戲只肯扮演這種角色,我好不容易相中一部品質和價碼都能符合你要求的劇本,你現在反倒叫我推掉,沒搞錯吧?」
  「沒辦法,小女子最近染上職業倦怠症啦!」她懶洋洋地癱進沙發裡。
  「什麼?」他不敢置信地瞪住她。「我沒聽錯吧?你過去八個月只接過一部片子,兩個月前已經殺青了,現在居然『有空』染上職業倦怠症?」
  她挑起一道弧度優雅的柳眉。「倦怠症不分工作年齡,說來就來,我也沒法子。」反正我又不缺這份片酬生活!她保留最後一個想法沒有說出口。
  夏先生卻立刻聽出她的言下之意。
  說真格的,孟影倩這型的女人真教所有經紀人又愛又恨。她具有一股天生的明星架勢,不僅包含容貌的美艷,更兼有難以言喻的華貴氣質,注定站在螢光幕前接受影迷的傾仰。任何經紀公司一旦網羅到她,說現實些,等於找到一株搖錢樹。他很慶幸自己當初眼光好,在眾多CF模特兒中,一眼相中她的潛力,經過兩年的雕琢培育,造就出亞洲地區最耀眼閃亮的電影紅星。
  然而,麻煩就出這裡。孟影倩的貴族氣息其來有自。她的家境非常富裕,父親是個白手起家的飲業巨人,母親是政界大老之後,自己又是個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獨身女,男朋友王磊的後台更是硬邦邦的,向來呼風便得風,喚雨便得雨。當初加入模特兒的行列只是出於玩票心態,踏進電影圈大紅大紫後她也不覺得特別稀罕,偶爾來個小小的罷工,只要不違約,他也奈何她不得。
  「我的大小姐,」他直歎氣。「你這次會倦怠多久呢?給我一個確切的時間吧!」
  她阿沙力得很,毫不拖泥帶水,伸出四隻纖纖玉指。
  「四個月?」他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很久呀!你不怕影迷忘記你?」
  「忘了就算了。」她還稀罕嗎?提起背包就往門外走。
  「小孟,有沒有商量的餘地?」他猶不死心,眼巴巴追到門口,只來得及見她回頭皺皺鼻子。
  七月的艷陽比老虎還難忘,柏油路面隱隱出現陣陣上升的霧,騎樓下的陰影雖然陰隔了烈日的曝曬,卻驅不散空氣中沉滯不動的暑意。
  孟影倩走向停車場,悶悶不樂地嘟嚷著。
  說來說去,都是自己好事惹的禍。
  當初只為新鮮感作祟,允諾朋友成為他的電視廣告模特兒,誰知居然一炮而紅?走紅也就算了,誰知居然引來那位夏娃經紀人?引來他也就算了,誰知她居然拍起電影來?拍電影了也就算了,誰知居然把她捧得更紅?
  哈!這下可好,晚上出門買吐司麵包都得戴墨鏡,活像個通緝犯似的,人生至此,有何樂趣可言?
  所以,說來說去教師自己好事惹的禍。
  基本上,她是個沒什麼野心的女人。螢幕上風情萬種、冷艷迷人的面具全是假像,真實的孟影倩開朗隨和又好相處,絲毫沒有半點明星架子。
  她這輩最大的期望是和母親一樣,找到一個心心相契的終生伴侶,不需要有炫人的外表、傲人的財富,只要能和她真心相對,執手到老。母親當年既然能放下一切身段,陪父親披荊斬棘而造就今日的事業,她孟影倩照樣能做得到。
  不過,在覓得如意郎君之前,她還是盡快調適自己幕前幕後的兩面生活吧!
  「剛才應該說五個月的。」她不無遺憾地搖頭,低頭尋找車鑰匙。
  「阿姨。」稚真的嗓音在她身後細細叫喚。一回頭,卻見到一尊洋娃娃站在身後。
  洋娃娃?
  「阿姨,幫我簽名好不好?」
  她回身打量。哇,好漂亮的小女生!她相信自己即使幼年時,都沒有眼前的女孩長得標緻。一身細柔的肌膚似乎掐得出水來,嘴角處嫣然上揚的櫻唇,配上五官中最引人注目的大眼睛,會被人誤認為洋娃娃不是沒有原因的。
  「你叫什麼名字?」她蹲下來和小女孩平視。
  「婉兒。」悅耳的聲音自瓣唇間輕吐出來,無論在視覺或聽覺上都是一種享受。
  影倩直覺對她升起親近的好感,這女孩不知如何讓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的父母呢?」她四下張望,沒有見到任何大人陪伴在女孩身側。
  「我沒有爸爸、媽媽,只有一個張叔叔。」她嘴角下垂,裝出一副惹人憐愛的小棄兒模樣。
  「你的張叔叔呢?」原來小女孩是個孤兒。
  「在家裡。」
  慢著!這是什麼意思?
  「婉兒,你住在哪裡?」她優雅的眉頭皺起一個小褶。
  「南京東路四段。」小女孩顯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而那位「張叔叔」居然放心讓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獨自從南京東路四段路來信義路三段?
  「張叔叔不會擔心你嗎?」
  小婉兒綻開一朵天真的微笑,對她搖了搖頭。
  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居然有這種不負責任的大人,難怪幼童的失蹤率和綁架案件節節升高。她霎時對張某人產生極度的反感。
  「婉兒,到阿姨家玩好不好?我們到時候再打電話給張叔叔,叫他不要擔心。」影倩漾出最無害的笑容,心中已經準備好一堆「阿姨是好人」、「不會誘拐你」之類的說詞。
  「好啊!」小女孩開開心心地繞過車頭,坐進前座。
  所有言論卡在喉嚨間,英雄無用武之地地折吞回腹中。她啼笑皆非,只好隨著小女孩坐進車內。
  看來這位婉兒小姐很容易相信別人呢!相形之下,那個「張叔叔」輕率的態度就更令人髮指了。
  林淑慧宛如中了定身術,呆望著三公尺外光鮮亮麗的賓士五00敞篷跑車——不,更正確的說法是,呆望著跑車蓋上色彩繽紛的「印象派油畫」。
  她勉強安慰自己。或許這部跑車只是「看起來」很像賓士,其實是一輛嘉美。畢竟在中國大陸,連三輪車都可以在車頭上裝個賓士標誌,誰規定台灣的嘉美不可以?
  「對不起,借過。」愉悅的男中音在空氣中震動。
  她轉身的速度慢到足以列入世界紀錄。一張有些眼熟的面孔配上一雙飛揚的黑眸映入眼中。然而,最令她心驚肉跳的目標卻是那串握在手中的車鑰匙。
  鑰匙環中一個銀灰色鐵圈構成,圓心部分呈放射狀畫出三條半徑,平均等分圓周為三道弧線。這是所有愛車人共同的語言——賓士。
  「這輛車……不是你的吧?」她猶抱一絲希望。
  「是,而且是我親自改裝的。」驕傲的笑容頓令她跌入絕望的深淵。「林小姐,你想去哪裡?我送你一程吧!」
  淑慧發現自己的嘴巴很不優雅地張大,連忙閉上。
  「你認識我?」不會這麼衰吧?
  「原來你沒認出我。」他的微笑轉為尷尬。「我是王磊,你父親汽車材料行裡的常客。我們見過幾次面。」
  「你就是那個紈……」她硬生生咬住舌尖,將剩下的「褲子弟」三個字吞進肚子裡。
  千萬不要亂說話!無論如何理虧的人是她,如果再讓她這副向來坦白到會得罪人的脾氣,把局面越搞越僵,後果將不堪設想。
  「對,我就是那個『玩』車的人。」王磊目光一閃,似乎明白她險些脫口而出的評語。
  她暗暗呻吟。
  天哪!誰的車子不好砸,偏偏砸中熟人的車,這下子還逃得掉嗎?根據她對王磊微薄的瞭解,他的父親恰巧是那種逼財政部長下台後,還能大刺刺地向新聞界放話:「我可沒說不讓他做下去」的財經界重量級人物。
  當然,他的背景顯赫與否並不重要,反正和她林淑慧風馬牛不相及;但是,有著這種背景的人通常不太可能開輛冒牌賓士,這點可就很重要了。
  她盡量站在正前方擋住他的視線,這基本上不太容易,因為淑慧一百五十二公分的身高只到他的肩膀。她只好一改以往對陌生人愛理不理的態度,拚命找話說,使他的視線暫時集中到她臉上。
  能拖一時便是一時,等到她想出該如何善後再說。
  「還好啦!一般中上家庭都買得起。」他聳聳寬肩,不怎麼在意。
  這個回答明顯是在自欺欺人,不過王磊並不打算說出真正的行情。不知如何,這位林小姐對他的態度冷淡無比,似乎認定他是個游手好閒的花花公子,只懂得香車和美人。天知道他的「香車」也不過眼前這輛賃自己力量一點一滴改裝起來的敝篷跑車,美人也只有那位青梅竹馬的死黨孟影倩。
  一旦讓她知道這輛車的價格,林淑慧絕對會將他打壓三級,然後在「跑車價值」和「足以拯救非洲十萬饑民」中間畫上等號。雖然她對他無足輕重,但是隨便被別人看輕的感覺總是令人不太舒服。
  「你的一……板金很貴嗎?」
  「這必須看看板哪個部分。」真難得她對他的愛車如此興趣。
  「引擎蓋呢?」她小心翼翼地縮短範圍。
  「嗯……可能得花上一筆錢。引擎蓋的面積相當大,板金之後必須烤漆。而新舊漆會有明暗上的區別,所以遇上車身大範圍的烤漆,我通常會全車重烤——」她越聽越驚心,不安的表情終於引起他的警覺。「你沒事問起我的引擎蓋做什麼?」
  「呃……」她死瞪著他襯衫上的第一顆鈕扣,拚命轉動腦筋想著該如何回答。
  王磊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上個月公司捉到一個盜用公款的職員,臉上心虛的表情和她現在一模一樣。不行!還是自己親自檢查一下比較保險。
  他繞過這塊「擋路磚」,視線落在雪白的賓士跑車上,「搞什麼……啊——我的車!我的車!」
  淑慧摀住耳朵抵擋他的暴怒,四下偷偷張望一眼,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她躲起來。
  「我的寶貝車,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氣急敗壞地衝回來揪住她。「是我弄的?」
  饒是她個性再漫不經心,闖了禍也知道要害怕,螓首壓得好低,細如蚊蠅的聲音回答道:「好……好像是。」
  「我和你有仇嗎?你這樣破壞我的車。」他整張臉都氣紅了。
  淑慧囁嚅。「我……不是故意的,剛才在七樓粉刷陽台,油漆桶放在欄杆上,手肘不小心……撞到桶子,結果它就……飛出去,掉在你的引擎蓋上。」
  王磊欲哭無淚。打量引擎蓋上氣勢縱橫的油彩,擋風玻璃上有三分之二的面積全讓油漆給毀了。
  「那片黃黃的東西是什麼?」他厲聲質問。
  「乳膠漆。」她偷偷抬頭瞄他一眼,心裡納悶:這人也未免遲鈍得太過分了,連乳膠漆都認不出來。
  「那片清水漬呢?」他顯然很喜歡這種理直氣壯的地位。
  「松節油。」她終於忍不住回問:「你從沒刷過油漆嗎?否則怎麼會連松節油都不知道?」
  「你還敢頂嘴?」他瞪她。
  這女人也不未免太遲鈍了,她居然不替自己毀了一輛名車而擔心,反而教訓起他油漆的事情來著。
  「噢!天哪!還撞凹了一個大洞!」
  「……其中一桶掉下來的油漆還沒拆封。」
  「沒拆封?」渾厚的男中音已經變成狂吼的男高音。她愁眉苦臉地聽著他發飆的叫聲,可以想見自己辛辛苦苦攢來的銀行存款就這樣長翅膀飛掉。
  「有什麼好生氣的?我賠給你就是了。」她真是搞不懂。王磊有必要為了一部沒有生命的機器,發這麼大脾氣嗎?「我的朋友有間修車廠,他應該能修好你的車子。」看來非找伯聖搬救兵不可了!
  他根本懶得理她,繞著心愛的跑車走一圈。
  「啊——那是什麼?」
  忍耐!忍耐!她提醒越來越覺得無趣的自己,眼光隨著王磊憤怒的食指望過去,敝篷車內的真皮座墊上,揮灑著一幅精彩絕倫的「潑墨山水」。
  「原來在這裡。」她喃喃地自語著。「我還以為那罐藍色的油漆沒有掉下來呢!」
  喔——他的DE賽車座椅,全套核桃木飾板,特地從意大利原裝進口,上個星期才換裝上去,花了他二十五萬。居然被一桶價值不到兩百元的漆給毀了。
  他連呻吟的力氣都消失了。
  「我又不是賠給你,你何必擺臉色給我看?」她終於想起來自己也可以生氣,連忙揪住他的小辮子。「而且你也有錯,怎麼可以在人行道上隨便停車?」
  「因為我只是臨時停車,否則怎敢不把篷子拉上?我才離開不到三分鐘,視線移開車子不到三十秒,怎麼知道你居然會用一堆油漆淹死我的車子?」
  她實在忍不住被他描繪的形容詞給逗笑了。瞄見他目露凶光的狼狽相後,連忙告誡自己專心一點。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已經答應賠你了嘛!」她想起父親的告誡:這年頭人人怕惡漢,於是努力板起臉孔。「再說,人行道上也不能臨時停車啊!」
  他氣壞了,死盯著她勉強想裝凶卻偏偏有些心虛的表情。
  賠?她賠得起嗎?家裡開汽車材料行,雖然生意不錯,但終究只是間小店面,她拿什麼來賠?再說,那家店屬於她父親的。她長這麼大了,好意思再向家裡伸手嗎?
  算了,這些都不是他的問題。發生這種事算他倒楣,自己認了吧!
  「好,就讓你賠,我會把車子拖回原廠修理。」至於最後由誰付錢,他自己心裡有數。
  淑慧的臉垮了下來,此刻終於真正感受到危機意識。吾命休矣!如果拖到伯聖廠裡,大伙都是一家人,價錢好談。但是拖原廠?這種富家子弟就不懂得體恤別人嗎?
  「原廠就原廠1」豁出去了,輸人不輸陣。
  瞧她那副橫眉豎眼的模樣,王磊的怒氣稍微微降低一點點。原來貌不驚人的林淑慧,生起氣來還挺可愛的。
  今天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強烈的情緒,以往總看她心不在焉地招呼他,一轉頭卻馬上將這人忘得一乾二淨,有時連他何時進店或出店都沒注意到。
  「把你家裡的電話號碼留給我。」
  淑慧對他頤指氣使的口吻反感之至,良心的苛責卻不容許她留個假電話,反正大家日後碰面的機會多得是,躲不掉的。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交出電話號碼,王磊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掩飾嘴角微揚的弧度。
  孟影倩大小姐的住所翌日早晨陷入一場混亂。
  「把打蛋器拿出來……等一下!啊——」她尖叫,衝上前扯下插頭。
  婉兒手中提著打蛋器,目瞪口呆地盯住廚房內四處飛濺的蛋液,影倩帶著相同的表情站在身旁,瞪向那台無辜的打蛋器。
  「怎麼會這樣?」
  「好問題,」影倩帶著壯士斷腕的決心用力點頭。「我去找說明書,你稍等一下。」一分鐘後,她大聲朗誦說明書的內容。「上面說:『切記將電源關閉後方可拿出打蛋器,以免造成內容物四處飛濺之現象』。」
  兩人面面相覷。
  好吧!實驗失敗,她們都不是洗手做羹湯的料。
  「我們乾脆別煮了,阿姨帶你去晶華吃早餐。」這是唯一能讓她們在最短的時間內填飽肚子的方法。
  婉兒立刻雀躍萬分,七手八腳抹掉臉頰上的蛋汁。
  「好啊!吃完早餐我們回去找張叔叔。」
  「『你』回去找張叔叔。」影倩糾正她。「阿姨和王磊有約,待會兒得去見他。」
  「可是——」她還想反駁。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兩人的談話。影倩有兩支電話,其中一支被她戲稱為「公用電話」,開放給泛泛之交、公司的人或影迷們,現在作響的無線電話則只有寥寥幾位好友或家人知道。
  「快去換衣服!」她拿起話筒時兀自交代婉兒:「穿昨天買的那件鵝黃洋裝,很可愛——喂,我是影倩。」
  彼端沉默半晌。「……我不認為黃色洋裝適合我,你有沒有其他建議?」
  是王磊。她失笑,連忙道歉,結果這傢伙是打電話來取消約會的。
  「為什麼?」她有些懊惱,原本計劃兩人提早見面,可以順便把婉兒介紹給他!
  「上午我有個生意會談,下午則想回修車廠看看。」只聽到王磊唉聲歎氣地抱怨。「我的車被某位女士給毀啦!」
  「誰敢動你的寶貝車?」她又驚訝又好笑。
  早想染指王磊的車子好久了,他偏不肯割愛,這廂報應不爽,天道得償!
  「你不認識她,有機會再讓你們見面。她是個挺——難以形容的人。」這是他所能想到最貼切的形容詞。
  「我等著。」影倩笑嘻嘻地回答。
  此時若有記者聽見他們的交談,鐵定會跌破眼鏡,然後馬上趕回報社發稿,標題為:企業少東移情別戀,美艷女星淪為下堂。
  只有兩位當事人明白,他們的友誼從不曾摻入愛情的色彩。說真的,如果你打三歲起脫光光和一個六歲的小毛頭洗澡洗到五歲,長大後想將他當成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大情人來談情說愛,實在有點困難。畢竟他身上「可觀」的東西全被你看遍了。
  匆匆話別,她掛上話筒直偷笑。以前從未聽過王磊用這種口吻提起任何異性,看來他的春天就要來臨了。
  「阿姨?」婉兒扯一扯她的衣袖。
  「咦?你還沒換好衣服?」
  「我剛才偷聽你講話。」如花的笑靨看不出絲毫愧疚感。「你和王磊叔叔今天下午不見面了,對吧?」
  王磊叔叔?她叫得倒是蠻親熱的,兩人還沒見過面呢!
  「我知道你在打什麼如意算盤,趁早省省吧!」從昨天起,小婉兒就千方百計想推銷「張叔叔」給她。「別異想天開了,快去換衣服——」話題又被打斷,這回輪到她的「公用電話」響了起來。
  準是夏先生來要人!他總是算準她「神智不清」的時刻鼓吹她接片子,偏偏大小姐今天起了個早,他可失算了!
  她拿起話筒劈頭就喊:「沒用的,說不接就不接。」
  對方靜悄悄的。她扮個鬼臉,看來吼錯人了。
  「喂?我是孟影倩。」
  「……」
  「再不說話我要掛斷嘍。」
  「……我愛你。」嘟——
  掛斷了?
  「神經病?」婉兒飛奔到她面前轉個圈圈。
  騷擾電話馬上被拋諸腦後,她眼睛一亮,開心地和小女孩一起轉起來。「好漂亮!婉兒長大以後一定迷死人。」
  「謝謝。」婉兒雙瞳漾出欣悅的波光。「爸爸常說我的媽咪一樣漂亮哦!」說完快快樂樂地跑進起居室。
  影倩滿心納悶看著小女孩花蝴蝶般飛到長鏡前打量自己。如果婉兒是個孤兒,為何提到她父母時完全不覺得傷心難過?
  這女孩有時候還真是神秘莫測。
  伯聖走進浴室洗把臉,沖洗掉手上的油污。
  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了,婉兒居然連通電話也沒有,教他如何能靜下心來工作呢?
  他整個早上全在發呆中度過,臉色難看得令幾名手下以為他又犯牙痛——認識張伯聖的都知道,遇上他牙痛時,閒雜人士最好退避三舍。
  「如果被我遇上,鐵定打她一頓屁股。
  說歸說,倘若小傢伙自己不出現,想在台北街頭偶遇到她的機率等於負數——比零還不可能。誰能料想到,當初讓他的日子頭痛異常、恨不得婉兒沒有纏上身的想法,居然在小傢伙離開之後回過頭來反噬他?現在他反倒希望小黏人精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讓他繼續頭痛。
  「叔叔。」上天似乎聽見了他的心願,一道鵝黃的人影倏然奔進店裡,軟軟甜甜的童音快樂地呼喚。
  他連忙衝出浴室,險些撞到一名學徒,婉兒姑娘俏生生地站在眼前。「婉兒,你終於回來了。」他又驚又喜,眨眨眼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你變得好漂亮!」
  一頭青絲用黃色緞帶紮成兩個可愛的包包頭,粉嫩的臉蛋泛出蘋果紅的光彩,婉兒一改平時的頑皮模樣,變成一個好生可愛的小家碧玉。
  「為何不打電話回來?我好擔心你又迷路,被壞人給騙走。」原定打她一頓屁股的念頭頃刻間拋到九霄雲外,抱起她從頭到腳看個仔細。
  旁觀的技工偷偷鬆了一口氣,遣學徒到隔壁的代理店傳話,低氣壓已過,老闆的心情拔雲見日。
  「我記不得你的電話號碼。」她從他懷中下地,扯著他的手往外走。「叔叔來,介紹你認識一個很重要的人。」
  伯聖的注意力全部投注在她身上,此時此刻,不可能有任何人比婉兒重要。「你媽咪嗎?你終於找到她了?」
  她神秘兮兮地搖頭。「就是她——孟阿姨。」
  他在門口霍然停住。是她!那個電影明星孟影倩!還以為婉兒真有個母親呢!原來只是找借口看她的偶像去了。
  常聽人說電影明星的美貌最不可靠,卸了妝後慘不忍睹,沒想到這位孟小姐只上口紅的模樣竟然美得可以!不過就算她漂亮好了,那又如何?戲子終歸是戲子,無論外表多麼純潔善良,花邊新聞照樣鬧。在他眼中,當演員的女人沒一個是良家婦女。
  「孟阿姨,他就是張伯聖叔叔。」
  影倩仔細打量眼前塊頭魁梧的男人。看上去比她大個五、六歲左右,濃眉峻目,談不上是很有個性,比一些當家小生有型多了。
  見到這男人,你只會想起三個字——死硬派。
  十個字也成——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此刻他盯著她瞧的眼神並非她習於見到的驚艷或諂媚,而是——天哪!她沒看錯吧——不表贊同和不屑。
  從小到大她孟大小姐向來只有被人捧在掌心呵護讚美的份,誰敢而且捨得用這種眼光看她?
  她勉強維持禮貌向他點頭打招呼。
  她有必要擺出這副紆尊降貴的表情嗎?伯聖的反感立刻加深一層。
  沒錯,像他這種烏漆抹黑的修車廠,本來就不是她那種天之驕女應該光臨的地方,她這種千金小姐就該去那種豪華餐廳、夜總會,來他這種廠裡實在污蔑了她那種人的身份。
  他當然可以請她到隔壁明亮光鮮的汽車代理店坐坐,不過,他何必?
  「孟小姐,謝謝你送婉兒回來。我本來以為她有個母親,不好意思留住她。既然她沒有,我會好好照顧她的,再次謝謝你帶她回來。」說完腳跟一轉,牽著婉兒就想走回店裡。
  且慢!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影倩氣得俏臉生暈。他這是什麼態度?嘴裡說些道謝之詞,表現出來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她從沒見過這麼不懂禮貌的人。
  「慢著!」
  出乎三人意料之外,她的台詞意被小婉兒搶先喊出來,影倩對她煞有默契地猛點頭。不愧是婉兒,深得我心!
  「叔叔,」她漾出一朵百試百靈的央求笑容。「孟阿姨一大早起床煮早餐給我吃——」他懷疑地瞄影倩一眼,提醒自己別忘了替婉兒買包胃散。「又帶我到麗晶吃點心——」看來她的確很細心地照顧婉兒,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下來。「去班尼頓買衣服——」確實把小姑娘打扮得很可愛,他的臉色更溫和了。「還去電影院看『恐龍小叮噹』……」
  「什麼?」伯聖大吃一驚,所有好臉色一掃而空。「你帶她去看那種神怪片?那種劇情有礙婉兒身心發展,人知不知道?」
  「那是普通極的電影,婉兒沒理由不能看。」她不甘示弱地反擊。
  「聽我說嘛!」引起爭執的主角用力搖著兩人的手。「你們兩個不要一見面就吵架,讓我把話說完。」
  兩人住口,依然瞪住對方。
  「叔叔,」婉兒趕緊把握機會。「孟阿姨今天陪了我大半天,好辛苦哦!現在已經十二點半,我們找她一起吃午飯吧!」
  「沒必要!」
  「不用了!」
  兩人現在倒是挺有默契的。
  影倩掉開頭不看他。「我本來以為你是婉兒的親人,所以才送她回來。既然你們非親非故,婉兒還是跟我住吧!」她牽起婉兒的手。「我們走。」
  「別想!」他乾淨利落地回絕,牽起女孩另一隻手。「是我先發現她的,她自然應該和我住。婉兒。婉兒跟我住!」
  「不,她跟我住。」
  兩個人簡直像爭著同一根骨頭的狗,視線在空中霹靂交會。
  「婉兒,你跟誰?」異口同聲詢問夾在中間的小人兒。
  婉兒用力甩開兩人的手,氣呼呼地雙手插腰。「我肚子餓了,吃完飯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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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41: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影倩沒好氣地瞪著上桌對面的粗魯男子,他正慇勤萬分地為婉兒挾菜舀湯,噓寒問暖,唯獨對她這名嬌客視而不見。
  太可惡了!她終究是他的座上客,無論他歡迎與否,基本禮節總該表現出來吧!從沒見過這麼沒有紳士風度的男人!
  她在心裡默默改編張洪量的成名曲:
  莫名,我就討厭你!
  深深地憎惡你!
  沒有理由,沒有原因!
  你知道我在瞪你嗎?
  你如果真的懂禮貌!
  又怎會讓難吃的菜陪我撐過?
  你知道我在瞪你嗎?
  你如果真的有頭腦,
  又怎會讓握筷的手在餐桌顫抖?
  你知道我在瞪你嗎?
  伯聖知道!
  他的注意力乍看之下全部放在婉兒身上,其實每根神經正敏銳地知覺著影倩的一舉一動。
  美女嘛!哪個男人不愛欣賞?活色生香擺在眼前,又不用花錢上電影院人擠人,不看白不看!他只是好奇她這般死瞪著他,為何不會將筷子上的食物送錯地方?
  「婉兒,多吃點雞肉,你一定餓壞了!」他挾塊鹽水雞放進婉兒的碗裡。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影倩暗暗火大。這是什麼話!好像她孟影倩照顧不同,餓著婉兒似的!
  「婉兒,」她笑得虛情假意。「沒錯!可別餓著了。孟阿姨等會兒帶你去吃大餐。」
  伯聖嘲諷地瞥她一眼。「婉兒,人家千金大小姐吃不慣我們的粗茶淡飯,你可得小心些,日後別養得和她同樣嬌貴。」
  影倩瞇起眼睛,氣得牙癢癢的。「婉兒,嬌貴倒是無所謂,只要記得維持應有的禮節和教養就行了!」
  「婉兒,想不到這世上不懂人間疾苦的井底之蛙還真多,總以為每個人都請得起家庭教師到府上傳授國際禮儀!」
  「婉兒,原來台灣也有這麼多記憶力不好的可憐蟲,連國小時『生活與倫理』課堂上教導過的基本應對技巧都記不得!」
  「婉兒,她——」
  「婉兒,他——」
  婉兒挫折萬分地放下碗筷。「你們別再吵了啦!」
  真奇怪!這兩人私底下對她好得不得了,關懷備至、體貼入微,偏偏碰在一起時卻像鐵板撞上鋼筋——火花四冒!他們兩人按理說應該恩恩愛愛,攜手步入禮堂才對。怎麼會出現這種水火不容的局面?
  伯聖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幼稚,完全不像個二十九歲的成年人,但他就是討厭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態度,彷彿坐在這裡吃些其他兩千萬人口每天必吃的食物有多麼委屈她。
  好歹他張某人也算是個老闆級人物,名下三家進口車代理店皆位於市中心繁榮的地段,他本身更是個聲譽頗佳的修車界高手,即使比不上她電影紅星的百萬身價,卻也稱得上略有資產,她賃什麼擺臉色給他看?
  她那種目空一切的態度,再加上他向來最瞧不順眼的演員身份,他實在很難克制自己不去挫挫她的銳氣。
  同樣的,影倩覺得她這輩子還從沒氣得這麼厲害過。這位張某人以為他是什麼東西?居然敢用那副批判的眼神打量她!
  他方才下廚時,發現她不會洗菠菜,冷言冷語地暗示她是個隨時等著傭人服侍的富家千金,談到她的事業時,更過分地影射她像個只會賣弄色相的花瓶,而說起家庭背景,簡直在當眾指責她是社會上特權階級的寄生蟲!
  拜託!長得漂亮、家庭有錢、事業成功難道是她的錯?他憑什麼擺出這種鄙視她到了極點的身段?
  如果不是為了接婉兒回家,她才懶得留下來看他那副嘴臉!
  她放下筷子。「婉兒,吃飽飯就該走了!別打擾人家做生意。」
  「多謝好意!」伯聖代婉兒回答,當然不會有好口氣。「不過婉兒還是跟我住比較好,免得打擾你的社交生活!」他特意強調最後四個字。
  影倩懶得和他爭論,直接問這位小主角。「你自己覺得呢?」
  婉兒左右為難,誰也不能得罪!
  看來這兩人惡念很深,她只能採用個別戰術一一擊破。根據她電視上看來的經驗,談戀愛時通常由男方主動,她還是從伯聖這頭先下工夫吧!
  「我在張叔叔這邊住得習慣些,還是留下來好了。」伯聖聞言立刻露出勝利的笑容。
  「我怎麼可以?」影倩直覺說出掠過心頭的第一個反對理由。「你會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
  他的臉色馬上沉下來,冷笑的嘴角勾出一抹不屑。
  影倩真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這下可好!她表現得簡直像個勢利鬼,鐵定更落他口實,惹他反感!
  被這種可惡的男人討厭,光想就覺得無法忍受。
  她打量這一大一小,決定暫時撤退。「好吧!我日後再和你聯絡。張先生,請惠賜一張名片吧!」
  伯聖遞上名片。「失禮,經費有限,沒有鍍金,委屈您收下,真不好意思。」
  影倩對他尖酸的語調悶哼一聲。
  他遲疑一下,在上面添了幾個數字。「這是我的行動電話號碼,免得婉兒和我出門時你找不到我們。」
  她似乎有些驚訝他的設想周到。「多謝!原來你挺細心的,外表倒是看不出來!」仍然要忍不住酸他一下。
  「拜託!別又來了!」婉兒覺得自己實在欲哭無淚。
  這個房間裡,究竟誰才是大人哪?
  「好吧!我先走了!」她躊躇半晌,終於勉強自己向他道別。「再見,山頂洞人先生,沒事帶婉兒來玩!」
  「我會的!」
  「我只是在說客套話!」
  「我也是!」
  兩人立刻瞪住對方。
  她忽然噗哧笑出聲來,拍一拍小傢伙的頭離開公寓。
  他看著她露出笑意的嬌俏模樣,不禁失神一下。
  他發了什麼神經把大哥大號碼寫給她?平時惟有在外出拖吊故障的汽車時,他才會隨身攜帶行動電話,而遇上這種狀況時,婉兒自然會留在店裡等他回來。孟影倩若是撥通這去號碼,通常只找得到他張伯聖。他又何需多此一舉?
  伯聖回過身來,婉兒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他。
  瞧瞧她!這種老謀深算的表情哪裡像個八歲的小鬼?
  「笑什麼?」他有種「被逮著了」的感覺。
  「沒事!我要去看重播的『一代皇后』,以前沒看過。」她蹦蹦跳跳地跑進客廳,留下伯聖在身後狼狽地看著她。
  影倩坐在梳妝台前,盯住鏡中清麗絕艷的反影。
  「那個穴居人,」她喃喃地低咒,「山頂洞人,類人猿。」
  自從下午返家後,她每隔幾小時就會坐回梳妝鏡前檢查自己,瞧瞧她究竟是哪個部位長歪了,哪件衣服沒穿好,致使他態度惡劣到極點。
  結論是,她漂亮得足以立即接受現場專訪。
  「好吧!我的外表沒有出錯。那麼,是我態度的問題?」
  拜託!她剛開始可是禮貌周到,他才是先挑釁的人,面對他那張鐵板臉,誰還能掛出一副無所謂的笑靨?
  「可見,問題出在他自己身上。」
  她承認,比起普通女孩她或許嬌貴了些,但這是生活環境使然。在演藝圈中,像她這般潔身自愛又沒有明星架子的藝人可謂鳳毛麟角,他能認識她這種好脾氣的人真該偷笑了,還敢挑剔她?
  「有眼無珠的呆瓜!」她忍不住覺得委屈。
  目中無人的角色她並非沒見過,以往向來採取「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作法,可是這位張伯聖卻和她共同「臨護」一個小女孩,她想避也避不開。而且,她也不太確定自己想避開他,畢竟有人可以鬥嘴吵架也是挺有意思的。
  從小到大,誰不是凡事讓她三分?哪有人像他這般說話不留餘地?
  「憑我的聰明才智,會吵輸你才叫活見鬼。」她得意地笑。
  鈴!鈴!鈴!
  在哪!又是那去公用電話。今天的電話為何這麼多?
  回來時聽到答錄機傳來夏先生的留言。果不其然,又想哄騙她接下片約。
  原本閒著沒事做時都想鬧罷工了,現在更冒出婉兒和張伯聖的事情,她怎麼可能放棄不誤正業的樂趣,跑回片場做牛做馬?
  「喂?」最好小心些,可別又認錯人鬧笑話。
  「……孟影倩?」一個明顯經過變聲的嗓音。
  「我是。」她娥眉微蹙。如果猜得沒錯,應該是早上打過一次電話的騷擾者。
  「我好欣賞你……崇拜你的一切……」
  好恐怖的聲音,夾帶著喘息。「你是誰?」
  「……我是你最忠實的崇拜者,永遠站在人群中看著你,永遠!」
  「你何不告訴我你的大名?咱們可以做個朋友!」她悄悄按下錄音鍵。
  「……我正看著你……」
  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爬上脊樑。「你從哪裡看著我?」
  「……你把紫色穿得好美!好美……」電話切斷!
  影倩低頭打量自己淡紫色的浴袍,身體倏然一連串的戰慄網住。
  他看得見我!
  她掛上話筒,連忙鎖上所有窗戶,拉攏窗簾。
  鈴!鈴!鈴!
  又是那支公用電話。
  她渾身僵住,牆上的分機在她眼中變成一隻噬人的怪物。
  鈴——鈴——
  她緊盯住它,告訴自己別去理它。
  五聲、六聲、七聲……鈴聲固執地響個不停。
  她驀然發狠搶起聽筒。「你到底是誰?」
  「我是王磊!口氣這麼沖,吵醒你啦?」
  她腳底發軟,空虛無力地靠回牆上。「你神經病啊?沒事打這支電話做什麼?我的無線電話又沒壞。」
  王磊在話筒彼端挑高眉毛。「曾幾何時我打電話給你還得挑號碼?」
  她虛弱地長長吁了一口氣。「沒事!是我自己反應過度,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
  「晚?現在才九點十分。」影倩的口氣不太對勁,他立時關切起來。「你還好吧?聽起來怪怪的。需不需要我過去看看人?」
  有一瞬間,她幾乎想向他吐露這幾天連連接到的怪異電話,然而訴苦的言語到了嘴邊,終究再鑽回肚子裡。何必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情,連朋友也要操心呢?
  「不用了,我剛才看了一出恐怖片,有點疑神疑鬼,一會兒就沒事!」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接到影迷的騷擾電話,通常它會持續兩、三個星期,不去理它就會自動停止。她竭力壓下心中不同於以往的畏懼感。
  「你不會是特地打電話來找我串門子吧?」她努力裝出輕快的語調。
  「我念念不忘自己欠你一頓大餐。如何?明天有沒有空?」
  「當然!」兩人約好時間、地點,她保證自己一切OK後方才收線。青梅竹馬的好朋友交情自是不同!
  一旦沉寂下來,這間華麗的大宅首次在她眼中顯得空蕩寂寞。
  她猶豫著拿起電話,按下幾個熟記於胸的號碼。
  「喂?」兩聲鈴響後,伯聖熟悉的聲音傳入耳際。
  她怕然不安的心跳奇異地在他有力的語氣中平穩下來。「我是影……呃!孟……」她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自稱自己。
  「是你?」他立刻從這幾個斷斷續續的字眼中分辨出她的身份。「你是孟……呃,影……」他似乎也無法決定該如何稱呼她。
  她淺淺一笑,緊繃的情緒完全鬆弛下來。「我是小孟!」
  「噢!對,小孟!」他顯然對她自顧提供一個稱謂鬆了一口氣。
  話筒兩端同時陷入沉默。
  「你有事嗎?」
  「沒事,我只是……」她也不太清楚自己怎會打這通電話。「我想和婉兒說話,她睡了嗎?」
  「睡了?我哪有那麼好命!」他苦笑一聲。「剛才和我搶一個小時的遙控器,現在總算肯乖乖雲洗澡了。」
  她輕聲嬌笑,好渴望自己能加入他們。「我好想念她!」連他這名山頂洞人此時也像個可以忍受的伴侶。
  他停頓一會兒。「你……還好吧?」
  「為什麼這樣問?」他關懷的口吻聽得她暖洋洋的。
  「我聽慣了你潑辣的聲音,現在忽然變得這麼溫柔,感覺好奇怪!」
  「潑辣?」她抬高聲音,挺身站直腰,精神都來了。「什麼叫潑辣?我怎麼可能潑辣?你哪一隻眼睛看過我潑辣?」
  「要不然你現在這副模樣叫什麼?」他反唇相稽。為何女性生物的情緒從「低落」加速到「高亢」只需要零點五秒?
  她單手插腰,把話筒當成了來叱責。「這叫發飆、火大、被惹毛,隨你選一個。」
  「我就是想選『潑辣』!」他和她槓上了!
  「你能不能偶爾別惹我生氣?」
  「成!只要你別主動挑釁。」
  「誰先口出惡言的?你這個——上古時代的始祖鳥!」
  「當然是你,三葉蟲小姐!」
  「不可理喻!」兩人異口同聲大吼,砰一聲掛上話筒。
  這兩人越來越有默契了!
  「無聊!閒著沒事幹,打電話找我吵架!」伯聖對著話筒撇撇嘴巴。
  「誰啊?」淑慧擦乾雙手從廚房走出來。
  「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他翻個白眼皮坐回沙發上。
  「糟了!糟了!」婉兒僅圍著一條浴巾,濕答答地衝進客廳。「浴室裡淹水了!」
  「又淹水?」伯聖跳起來,連忙跑向浴室試圖阻止災情蔓延。「為何我洗澡時排水管不會出事,一輪到你進去它就立刻塞住?」
  「我怎麼知道?」她憤慨不已。「慧姨,你聽聽他說的話!好像我故意和排水管過不雲似的。」
  淑慧對她眨下眼睛,兩人聽著浴室傳出來的水流聲,夾雜幾聲壓抑的咒罵,同時露出調皮的笑意。
  「趕快穿好衣服,會感冒的。桂花酸梅湯已經做好了。」
  婉兒歡呼一聲,七手八腳換好衣服,心滿意足地坐在餐桌上啜飲著淑慧的拿手絕活。
  她坐在小女孩對面,探索的眸中儘是好奇。
  今晚才得知伯聖家裡來了一位小嬌客,而且是他半路上撿來的。
  好奇怪!伯聖從來不曾撿過任何小狗、小貓回家,首次帶回一隻活的「動物」,竟然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更令人奇怪的是,小女生似乎完全不怕生,打一照面便親親熱熱地朝她偎過來,「慧姨」長、「慧姨」短的叫得好甜,好像她真是她阿姨一般。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慧姨,我要喝酸梅湯。」
  這女孩怎會知道她釀的桂花酸湯是附近一絕?
  婉兒稍稍解了饞後,開始和她聊起天來。「慧姨,我來這裡好幾天了,為何直到現在才看見你?」
  「我上個月去台中看外婆,昨天才回台北!」而且一回台北立刻毀了一輛價值數百萬的名車!她歎口氣,不知道姓王的打算坑她多少?
  婉兒點點頭繼續喝她的酸梅湯。
  「婉兒,你以前住哪裡?」她越看小女生越喜歡。
  婉兒搖頭不答。
  「你打算以後永遠住在這裡嗎?」
  小女孩有些悶悶不樂。「不知道啊!我也一直在擔心,如果回不去怎麼辦?」
  「回去哪裡?」
  她對淑慧的問題聽而不聞,自顧自地低喃下去。「應該不至於吧?而且,即使回不去了,留在這裡當張叔叔的侄女也不錯嘛!他不可能趕我走的。」她抬頭問道:「對吧?」
  淑慧聽得不明白,只能勉強弄懂她的問題。「呃,我想不會吧!伯聖看起來挺喜歡你的,他應該不會介意。」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我也很喜歡你!」
  「那就好!」她解決了心中懸宕數日的難題,霎時回復原先無憂無慮的心情。「對了,慧姨,你對孟影倩阿姨的印象如何?」
  淑慧被她搖頭晃腦的表情逗笑了。「你是指那個電影明星?」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免不了迷上那些漂亮帥氣的熠熠紅星。「報上常寫她熱心公益,形象非常好!我想她可能還不錯吧?」
  「那你覺得她和張叔叔配不配?」婉兒滿懷希望。
  淑慧失聲笑出來。這小姑娘真是異想天開!「婉兒,孟影倩是個名人,怎會看上我們這種凡夫俗子呢?再說,伯聖絕對不可能愛上一個女明星。」
  「為什麼?」婉兒開始不服氣了,小嘴嘟得好高。
  淑慧即時打住衝到嘴邊的回答。伯聖排斥演藝界人士自有他的私人理由,她理當尊重他的隱私,即使透露給一名八歲的小女孩也算逾越了!
  「因為,」她提出另一項更具說服力的因素。「他已經有未婚妻了,那就是我!」
  「那根本不是理由!」婉兒一口否決她的說法。「他們兩人注定是一對,沒有第二種可能性!事情已經很明白了,至於其他未婚妻啦、男朋……未婚妻!」她尖叫出來。「你是他的『未婚妻』?」
  她的下巴落在胸前,眼睛瞪得像兩隻大銅鈴。
  淑慧被她激烈到無以復加的反應嚇住了。
  「終於修好了!」伯聖踱進廚房,身上已經換過另一套衣褲。「下次洗澡別再讓香皂封住排水口,知道嗎?」他端起一碗酸梅湯大口喝乾。
  他放下碗,這才注意到兩位大小女士正無言地盯住他——其中一位的眼神充滿迷惑,另一位則氣忿異常。
  而那位氣忿異常的,自然是婉兒小姐!
  伯聖啼笑皆非。「你還真大膽!害我的浴室淹水我都沒發脾氣了,你居然好意思擺出這副臉色給我看!」
  婉兒瞇起眼睛,上下打量他。
  「小慧!誰又惹她了?」他轉換問話目標。
  「你!」婉兒從椅子上跳起來。「叔叔,你怎麼可以有未婚妻呢?你若是娶了別人,『她』怎麼辦?你又不是古時候的人可以一次娶七、八個老婆。」她越喊越傷心,眼睛裡噙著淚水。「我不管!你不可以娶淑慧,否則我要搬去跟孟阿姨住,永遠不理你們了!」
  她咬著下唇,傷心欲絕地瞄他最後一眼,直直奔進自己的房中。
  伯聖被她突如其來的爆發轟得一楞一楞,連自己應該糾正她「不敬尊長」也給忘得一乾二淨。
  她吃了炸藥啦?
  為何今天從早到晚總有女人排隊找他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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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42: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星期日,休息的好日子,勒索別人的好時機!
  如果稱為「勒索」這個用詞無法描述她現在的情況,淑慧不知道還還有哪個字眼可以形容。
  既然稱為「勒索」,表示她有把柄落在對方手裡。
  好吧,她的確有!誰叫她自己糊里糊塗免費替人家「油漆」車子?
  「你到底想怎樣?」她坐在駕駛座旁,一張臉寒得足以凍死人。
  「只想找你談談?」王磊用盡所有的自制力才能強迫嘴角別翹起來。
  「你的車呢?」她眉頭糾得更緊。
  「我正在工呀!」他拍拍方向盤。
  「你明知道我提的是那輛賓士。」賞給他一個大白眼。
  「前天我去『探病』時,修理廠裡的人正在敲平它引擎蓋上的凹洞。」一句話輕輕鬆鬆勾起她滿腹的罪惡感。
  有時淑慧不免懷疑他或許是個登記有案的累犯,才會如此瞭解要脅人的藝術。
  他打過幾次電話約她出來,借口和她討論修車的事,她自然一口拒絕。這種事在電話裡討論就行了,何必出來你看我、我看你,弄得大伙都難堪?
  結果他直接到店裡找她。
  他真的很厲害!上門時二話不說便把開來的破車停在她看得見的地方。只見他一身休閒服飾,瀟灑尊貴地跨出車門,襯著那輛滿是刮痕、左右兩扇車門甚至不同顏色的福特車更是落魄,叫她自然而然聯想到,這般帥氣的人應該配上一輛……一輛賓士五00敞篷跑車,而且引擎蓋上沒有油漆砸出來的凹洞。
  望著那輛破車已經讓她心虛一半,當他晃著一串鑲著賓士Mark的鑰匙圈,開口問她是否能「撥空和我討論一些細節問題」時,她還能狠得下心說「不」嗎?
  「車子何時可以修好?」她只想知道自己何時才能擺脫這個計債鬼。
  「不知道。車內的桃木設備得經過特殊處理才能回復原狀,座椅也得另外進口,可能會花上一段時間。」他方向燈一打,彎進麗晶飯店正門口。
  淑慧注意到,當王磊把車鑰匙扔給代客停車的服務生時,他瞪著破爛的福特車整整十秒才開始行動。
  「你從哪裡弄來那輛破車的?」兩人找到位子坐下來時,她忍不住好奇。
  「朋友施捨的。」王磊躲在點酒單後面偷笑。
  為了引發她的惻隱之心,他特地向一個經營汽車駕訓班的朋友租來他場內最破、最慘不忍睹的車子,雖然開在街上有辱他的形象,可是能將林淑慧約出來卻也挺值得的。
  「林小姐——這個稱呼有些拗口,我和你父親一樣叫你『小慧』好不好?」也不等她答應,自顧自地改了口。「小慧,你今天晚上還有其他事情嗎?」
  她並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你估計修好那輛車大概得花多少錢?」畢竟這才是他們應該討論的主題,也是她最關切的重點。
  「不太清楚。」他閃爍其詞。「你今晚有沒有空?」
  「沒空。十萬夠不夠?」
  差得遠了!「差不多吧!明天晚上呢?」
  「也沒空。這十萬包括你的椅墊?」
  夠買半套。「綽綽有餘。後天晚上呢?」「永遠沒空。好,我明天提錢給你,多退少補。」討論完畢,再見。
  他一把捉住她。「你去哪裡?」
  「回家啊!」他沒啥好氣。「事情談完了,不回家做什麼?」
  他將她按回椅子上。「什麼收『談完了』?我都還沒開始呢!」
  什麼?難不成他想獅子大開口?十萬塊已經讓她的存款去掉三分之一了,他還不滿足?
  「再多就沒有了。」她警告他。
  王磊忍不住搖頭歎氣,若要論錢,他自己還不夠多嗎?敲她這個擠不出油水的瘦竹槓做什麼?不管她,且由得她胡思亂想,省得他以後找不到約她出來的借口。
  「對了,我忘記告訴你父親,上一回訂的超級跑車輪胎不用急著取貨,反正現在也沒車讓我改裝。」
  她應了一聲,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著冰果汁。同樣把戲用一閃就不靈了,別想她再為他的車感到愧疚。
  她不知道王磊約她出來的目的是什麼,總之絕對不只談車子的事情。當然,她也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以為這傢伙對她有意思,畢竟他身旁不乏門當戶對的名媛佳人,怎會看上她這種不起眼的小老鼠?
  「你對每個人都這般愛理不理的,還是專門衝著我來?」
  她又聳一聳肩。
  王磊對她的興趣越來越強。在他這雙見識過眾多佳人的眼中,淑慧的外型稱不上出色,頂多只能形容為「清秀」,因此吸引他的並非她的外表,而是她的性格。她這種邏輯感以及與常人相反的個性,激起他莫大的興趣。
  想追她?不,他可沒有自虐症,外頭心甘情願的女人多得是,沒理由勉強他和一個條件普通又不肯給他好臉色的女人在一起。
  想交個朋友?或許吧!交個這種類型的紅顏知已,日子應該會滿有趣的。
  「常聽你父親談起人的事情。」他起個頭。
  「是嗎?」她立刻結尾,再度切斷他提起另一個話題的嘗試。
  其實淑慧並非有意表現得不帶勁,只不過她的個性便是這樣。如果是熟絡的朋友,她可以連講一個小時的話而不覺得口乾舌燥,如果是泛泛之交甚或不太欣賞的人,sorry!話不投機半句多。
  王磊在心中皺起眉頭。是嗎?她居然只回他一句「是嗎?」照理說女人的好奇心比玉山還高,她應該很感興趣自己的父親說些什麼才對,怎麼會只給他一句「是嗎?」
  「他對你的評語有褒有貶。」他繼續嘗試。
  「應該的。」她自忖不是個十全十美的完人,當然也不會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有褒有貶才是正常現象。這人非得說些言不及義的話浪費彼此寶貴的時間嗎?
  「他說你是個獨立自主的女兒,從來沒給家裡帶來麻煩。」
  哦——她明白了。「放心吧!即使我不向父親求助,依然賠得起你那輛騷包車。」
  他並不是這個意思,反正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不讓她賠了,不過——「什麼意思?騷包車?我的車性能優越,才不騷包呢!」他大聲抗議。頭可斷,血可流車不可愛辱。
  她斜睨他一眼。「台灣又濕又熱,誰不想把車子封得死死的,裝一台勁道十足的冷氣?只有那些個不切實際、不知民間疾苦的富家子弟才會開輛敞篷車四處跑。」如果他的賓士不是敞篷車,她也就不必賠得那麼慘了。
  「鐘鼎山林,各有所好。敞篷車是我最喜歡的車型之一,這與『不知民間疾苦』扯得上關係嗎?」他大愛侮辱。
  她為何老把他當成一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天知道他不玩車時照樣在公司裡做牛做馬,為底下數萬名員工的生計努力賣命。
  「一個閒暇時只懂得飆車,有事沒事臂彎裡還挽個女明星到處亮相的公子哥兒,若非不知民間疾苦,還能稱為什麼?」
  她講話很不留餘地。反正兩人以後不會再出來長談,她不趁機發表番自己的看法,更待何時?最好一番話氣走他,省得他日後上門「搞搞纏」。
  「太不公平了,你既不算認識我,也說不上瞭解我,怎麼可以因為報上的閒言閒語而定我的罪?」原來他在她心中的形象這麼差!
  」無所謂,反正我和你的生活圈子毫不相干,我的看法對你也沒有任何影響力,愛聽不聽隨便你。我的時間很寶貴,恕我失陪。「她提起包包就走,不忘扔下幾張鈔票付清自己的果汁費。
  才不想欠他呢!
  「喂!」王磊傚法她的動作,然後追上去。
  難道他的時間就不寶貴?和她兜風、談天的時間夠他改裝好四個輪胎、一個五次元排氣管,或替公司賺進幾百萬,而她竟然頭也不回地走掉?
  不行!在「朋友」心中留下惡劣印象有違他王磊做人的原則,今天如果沒有把話談清楚,誰也別想離開!
  星期天,效游的日子,伯聖和影倩第N回合大戰的好時機。過去兩個多星期,由於婉兒的緣故,他們幾乎天天見面,而且每次都以吵架開頭,冷戰結尾。
  「婉兒想去爬山。」
  「婉兒喜歡野餐。」
  雙方各執一詞,爭執不下。
  「婉兒,你想去那裡?」兩道冒火的視線再度對準爭論的促裁者。
  「婉兒決定去動物園。」婉兒雙手插腰,怒視兩名吵得像個孩子的成年人。「她也答應讓你們兩人跟著去,而且,不——准——吵——架——!」
  於是,木柵動物園裡多了三名訪客,其中兩位自著一張臉,夾在中間的小人兒笑逐顏開。
  「Monkey。」婉兒指著籠內的靈長類動物,興奮地賣弄著她從「芝麻街」學來的英文單字。
  「不對,那是Ape。」影倩糾正她。
  「那明明是猴子。」她不服氣,更仔細端詳在籠內的東搖西蕩的動物。
  影倩嫣然一笑。「猴子有根長尾巴,體形較小,像這種沒有尾巴的品種通稱為『猿』類。」
  「你怎麼知道?」身後的伯聖大表懷疑。
  「本來就是!不信你去查查動物百科,看我說的對不對。有尾巴的絕對是猴子,沒尾巴的是猿。」
  「嗯!原來有尾巴的是猴子,沒尾巴的是猿。」他瞥她的臀部一眼。
  她過了半晌才會意他的暗示。「臭男人!」結結實實地捶他一拳。「如果我是猿,你是什麼?」
  「山頂洞人嘍!」他轉轉眼珠子。「你不是一直在提醒我嗎?」
  兩個女生笑成一團。
  「奇怪,今天遊客好多,可是不會很擠啊!」婉兒挽住影倩的手走向蝴蝶館。
  「可能我們走的方向和其他人相反,所以沒被擠到吧。」影倩不以為意。
  一聽就知道這兩人不是動物園的常客。伯聖走在後面無語問蒼天,及時側身擋開一個被人潮推向她們的遊客。
  「累了。」小傢伙終於喊話,跑向路旁的草地坐下來,兩個大人緩緩跟過去。
  「想喝水嗎?」影倩纖纖素手梳過婉兒細軟的髮絲。
  「不,只想睡覺,午睡時間到了。」她揉著眼睛,聲音開始含糊不清,身子一軟趴在影倩腿上。
  兩名大人相視而笑,凝視小女孩嬌憨可人的睡顏。
  「你累嗎?想不想回去?」他壓低聲音。
  影倩輕輕搖頭,不願美好的一天就此結束。
  他一隻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你今天氣色不好,有心事?」
  她牽動嘴角,柔媚頓生,令人忍不住怦然心動。「沒事,昨晚沒睡好。」
  難得的祥和氣氛環繞著這片天地,她不願讓近日來頻受騷擾的夢魔破壞此刻的溫馨。除去那身蓄意形諸於外的粗率冷硬,他其實是個心細如髮的男人,伸出健壯的臂膀護衛身旁的稚弱,是面冷心熱的最佳寫照。
  伯聖默默掬飲著她輕顰淺笑的絕艷,再度暗歎造物對這番容貌眷顧的恩寵。
  為何她這般與眾不同?不若他想像中嬌縱過度的千金小姐,更沒有大明星的架子和脾氣。今天的她,像個大孩子,和婉兒在動物園人放肆地奔跑談笑,就連一絲一毫的做作也沒有。
  她是個女明星呢!是他曾立下誓言此生絕不輕易信任的人類!為何她就不能任性些,討人厭些?他不希望自己變得太喜歡她,卻又找不出理由來抗拒她,整個人被矛盾的意念扯著。
  她可以看見在他眼中跳躍的掙扎,他的眼神時而溫暖,時而疏離,最後終於讓暖意佔了上風。
  是誰先開始的?她不知道。恍惚中兩張臉龐越靠越近,人聲雜眾的背景完全消失,獨留對方癡茫的神情映入眼中。距離拉近……越來越近……越近……
  「哈啾!」
  兩張臉龐火速分開,同時染上一抹緋紅。
  小婉兒不知何時已站在兩人面前,臉上的表情懊惱萬分。
  天哪!天——哪——她何時不好打噴嚏,偏偏挑在這種緊要關頭打出來?小婉兒啊小婉兒,你究竟是來撮合的,還是來搗亂了?
  「沒關係,別理我。」她雙手亂搖。「就當我沒出聲,請繼續!繼續!」
  既然被中途打斷了,哪還有勇氣繼續下去?影倩雙手捧住臉頰,紅到耳根子去。真不敢相信自己有這種膽子,差點在眾目睽睽下和人接吻。這下子他豈非更認定自己是個輕佻的女子?
  偷眼朝他望去。「咦?」她忘記自己的困窘,像發現新大陸般盯著他轉過頭去的耳背猛瞧。
  他臉紅了!張伯聖居然臉紅了!這個鐵錚錚的大男人看起來刀槍不入,沒想到也會臉紅。
  好好玩哦!
  「喂!」她扯扯他的袖子,要他轉過來。
  「幹什麼?」他凶巴巴的吼回去,卻依然看著另一個方向。
  「人家想看看你嘛!」她學婉兒撒嬌的語氣。
  「有什麼好看的?」他才不轉過頭去讓她取笑。
  她對婉兒使個眼色,兩人一骨碌坐到他正前方,把他逮個正著。
  「你們在做什麼?」他更是困窘,粗聲粗氣地叫著。
  「你臉紅了。」兩個女生異口同聲,彷彿逮著他的小辮子。
  「誰說的?」他兀自嘴硬。「我從來不臉紅的。今天太陽很大,被曬紅的不行嗎?」
  「好可憐哦!」婉兒也不饒他。「阿姨,你不是有帶防曬油嗎?借叔叔擦一些,以免他曬得脫皮。」
  「沒問題。」她假意從皮包中拿出防曬乳液。
  「少囉嗦!」他索性起身走開。「時間到了,該回家了!」
  這就是和兩個女人出門的壞處,她們永遠連成一氣欺負你。
  邁開幾步後卻不見身後有人追來。回頭一看,兩個女生癱在草坪上,咭咭格格笑成一團,連腰都挺不直了。
  「還笑?」他大喝,竭力板起臉來,告誡自己不准笑。
  怎麼可以和她們一起嘲笑自己?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事情他是絕對不干的。
  「走了啦!」
  他大踏步跨回去,拉起地上的人兒。小的那個挾在腋下,大的那個摟著腰攬起來。
  兩位美女軟軟偎在他身上,猶笑得全身發顫。這種齊人之福不要也罷!
  影倩趁他不備,突然在他頰上親了一下,他馬上楞住了,另一邊的婉兒如法炮製,也給他一個快如閃電的香吻。
  啊!不行!又要臉紅了。他察覺自己的臉孔再度生熱,費盡全力想阻止緋紅蔓延開來。
  「請問……」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三人同時轉頭。
  「請問,你是不是孟影倩?」戴著眼鏡的小男生雙手握著紙筆,全身興奮地發顫。
  三人微微一楞,影倩偏頭望去,伯聖臉上帶笑的表情漸漸褪去,迅速換上淡然的面具,莫測高深地盯住她。
  歡樂的時刻已經過去!
  「請幫我簽名好嗎?」筆記本遞到眼前。
  她在心裡氣惱得咬牙切齒。這個煞風景的大電燈泡!她會替他簽名才怪!
  周圍已經有人聽到「孟影倩」和「簽名」幾個關鍵字眼,全都豎直耳朵,只等她貪首便會一竄蜂包圍過來。
  這下該如何了局?
  「唉——」僵局是由演戲小鬼才婉兒打破的。
  她溜出伯聖的懷抱,雙腳著地後推開那本記事簿。
  「媽咪,」她衝著影倩叫,無奈的表情像個十足十。「早跟你說過下回出門不要忘了帶身份證,你偏不聽。你長得和那個電影明星這麼像,難怪一天到晚被人誤認。」
  她心中一動,順勢裝模做樣下去。「可不是嗎?真麻煩。早知道就不去隆鼻子,省得多出這些煩惱。」
  偷瞧一眼,伯聖的臉上出現啼笑皆非的表情,索性將他一起拉下水。
  「老公,」她畏懼可憐的小媳婦模樣簡直入木三分。「你可得控制自己,千萬別生氣。上回我在東區街頭被人誤認,你一拳打斷人家的鼻樑——」小男生臉色發白,直覺地後退三步。「還有一次在北投,你把對方扔進溫泉裡差點淹死——」這回連旁觀的群眾也退後一步。「另外又有一次……」
  「你還敢說!」伯聖險些笑出來,連忙繃起臉順著她的話尾說下去。「有錢沒處花,去動什麼鬼整容手術?整出這麼多麻煩來。索性我也不打別人——」所有人呈出一口憋緊的氣。「我直接找你算帳!」大家一起對她投以無限同情的眼神。「走!回家去說個清楚!」
  全部的人相對無言,目送那一家三口離開現場。
  可憐的女人!那張美麗的瓜子臉就快被打得鼻青臉腫,勻稱的嬌軀就快要充滿瘀痕。還有那可愛的小女孩,一定會被爸爸遷怒而連帶遭殃。
  唉!自古紅顏多薄命。
  三人一路笑進停車場,再一路笑進餐廳用膳,直到晚上九點終於回到伯聖公寓時,仍然不時爆出一兩句笑聲。
  「噢!肚子好痛。」影倩癱在沙發椅上,一手揉著肚皮。婉兒一模一樣的姿勢躺在她身旁。
  伯聖坐在對面,心頭有些異樣的感覺。
  如果下午的流言是真實的呢?他和她是夫妻,婉兒是他們的女兒……
  不!不行!不能再胡思亂想。切記,她是個女演員,而「演員」兩字在他心中最受到詛咒的!
  他不能步上他父親的後塵,為了一個小明星而弄到家破人亡……
  但,影倩不是當年那個三流明星,他也不是個有家有妻兒的已婚男人……
  這又有什麼不同呢?她已經有一個王磊,兩人是眾所周知的金童玉女,而他——
  「伯聖?」門口傳來鑰匙的轉動聲,淑慧推門進來。「你在家嗎?」
  而他也有了淑慧!
  「我在。」他連忙從沙發上跳起來,甩去所有遐思。
  「伯聖,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商……」她的話在看見屋內的客人後嘎然而止。
  那不是王磊的女朋友孟影倩嗎?那個紅透半邊天的電影明星。她怎會出現在伯聖家裡?
  影倩坐直身體,注意到伯聖的神色充滿愧疚。這女人是誰?為何她的出現竟能讓他覺得心虛?心虛什麼?
  伯聖不自在地變換站姿。今天與婉兒、影倩耗掉大半天時間,他竟連自己有個未婚妻也給忘得一乾二淨。現在兩方人馬碰面了,他竟荒謬地升起一股被「捉姦」的罪惡感。
  四人之中,只有小婉兒的心情最自在。
  「慧姨,」她衝過去拉起淑慧的手。「這位是孟阿姨,我向你提起過她的。」牽著她來到影倩面前。「孟姨,她是林淑慧阿姨,是叔叔的好朋友。」
  兩個女人打量彼此。
  原來孟影倩即使不施脂粉也同樣艷光照人。和她比起來,淑慧覺得自己寒倫得像只醜小鴨。也只有這種美女才能配得上英俊瀟灑的王磊吧?
  原來林淑慧是伯聖的「好朋友」,兩人想必交情匪淺。和她比起來,影倩覺得自己像個虛有其表的大花瓶,絲毫沒有她能幹儉約的氣質。伯聖心中一理想對像應該是這一型的女人吧?
  兩隻纖手匆匆交握,再度放開。
  「呃……你找我有什麼事?」他在一旁清清喉嚨。
  淑慧不自在地轉身。
  在某人女朋友面前提起她男朋友被毀壞的跑車,似乎不太妥當。
  「沒事,你招呼客人吧!我……我改天再來。」
  三人再度僵立,都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
  婉兒運用她八歲的智商,小小靈機又竄動起來。
  「叔叔,你不送孟阿姨回家嗎?」她擺出最天真無邪的表情。「阿姨今天沒開車來,坐計程車回家好危險哦!」
  伯聖望向影倩。的確!這麼晚了,單身女人搭計程車不太安全,何況她漂亮得足以引人犯罪!可是——
  他回頭看看淑慧。
  「婉兒說得對,」淑慧立刻會意。「你送孟小姐回家吧!我會和婉兒一起等你回來,不用顧慮我們。」
  她的善體人意令他同時鬆了一口氣,卻也感到益發罪疚。因為,他竟開始期待稍後和影倩獨處的機會。
  「走吧!」他拿起車鑰匙,示意影倩先走。
  她的神情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走向門口。
  「林小姐?」她忽然停下來輕喚。
  其他三道視線看向她。
  「你會做飯嗎?」
  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為何問起這樣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會。」淑慧點頭,怔怔地凝視她。
  「慧姨的紅燒鱔魚做得好好吃。」婉兒自動補充。
  她端詳伯聖片刻,再回頭望向他的「紅粉知己」。
  「怎麼了?」他的音量只有她聽得見。
  影倩淡然微笑,跨出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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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進來坐坐,好嗎?」
  伯聖沉吟一下。
  他不想進去,一點都不想!淑慧在家等他,他不能久待;婉兒晚上沒他哄過,絕不睡覺,他得回去陪她——
  然而,這些全是借口。他只是無法肯定自己能和她獨處而保持無動於衷。
  「不……」迎上她的眼神,他的大腦自動命令嘴唇改口。「好,可是我不能久待。」
  影倩嫣然一笑,開門請他進去。她的家是間典型的別墅建築,歐式裝潢,高雅富麗。兩人生活方式的差異再度湧上心頭。
  他是個實事求是的紅塵中人,而她卻是個生活在城堡中的童話公主。
  「喝茶」她從廚房裡拿出一壺熱茶為他斟了一杯,在他對面落坐。
  隱藏式喇叭流瀉出一室情歌。
  「你……覺得我很笨手笨腳?」影倩盯著手中的瓷器。
  他楞住。「沒有啊!」他還沒見過言行舉止比她更優雅大方的人。
  她微微頷首,輕啜一口紅茶。一舉動中儘是賞心悅目的風情。
  「你有心事?」自從離開他家後,她一直表現得很奇怪。
  「我們也認識兩個多星期了,你對我有何看法?」
  他被她的問題困住了。
  「我覺得……你長得很漂亮,似乎很喜歡小孩,個性也很好相處——只是愛找我抬槓。」兩人輕笑出來。「……和我想像中的電影明星不一樣。」他老實承認。
  她有種欣慰的感覺。「你一開始就擺臉色給我看,我哪可能對你有好口氣呢?」一面有些尷尬地轉動茶杯。「我很好奇,你究竟反對我還是反對我的職業?」
  影倩冰雪聰明,早已察覺他每回觸及影藝話題時臉上不悅的神色。
  「我不想談這個問題。」冷淡與疏離再度攀上他的眉眼之間。
  這是禁忌!她立時瞭解,聰明地換個話題。
  「我替婉兒買了一隻大狗熊,她忘記帶走。請你幫我帶回去給她。」
  他答應一聲,注視她踩著曼妙的步伐走向樓梯。
  「呵!」她忽然笑出來,回頭看他。「那個小丫頭想當月下老人呢!拚命向我推銷……」她笑著沒說完。
  想起小傢伙成日對他疲勞轟炸的內容,他也忍俊不禁。「我瞭解。同樣的好事發生在我身上,我只差沒買個耳塞二十四小時戴著。」
  一個古靈精怪的小鬼頭,剎那間交錯在兩道毫無接點的平行線上,撥弄著一雙翻雲覆雨的小手。
  如果沒有婉兒,他們不會相遇。
  兩顆相異的心靈浮起相同的思緒。
  靜謐的氣氛隱約改變,空氣中瀰漫一股輕微的悸動。纏綿悱惻的歌聲在靈魂深處溫柔蕩漾!
  曾經以為人生這這樣了
  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
  斬了千次的情絲卻斷不了
  百轉千折它將我圍繞
  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裡好
  這麼多年我還忘不了
  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沒有見過你的人不會明瞭
  是鬼迷了心竅也好
  是前世的因緣也好
  然而這一切已不再重要
  只要你重回我懷抱
  是命運的安排也好
  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
  然而這一切已不再重要
  我願意隨你到天涯海角
  他恍惚了,任歌詞包裹住一顆掙扎的心。
  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
  這,豈不是他的寫照?
  迷惘看去,她的臉上帶著一抹相同的怔仲。
  而,他和她,截然不同的磁場,卻在難以言喻的牽引中相互感應。彼此散發的頻率,竟聯繫成相同的波長。
  是存心的捉弄?是命運的安排?
  他不知道自己已在迷亂中走近她身前。抬手一探,她的俏臉觸手可及,輕掬滿掌的細緻柔媚。
  她就在不遠處——不遠——絲毫不遠——
  尖銳的鈴聲劃破魔咒。
  她吃了一驚,瞪向一具紅色話筒,眼中的神情令他的心揪緊。她在害怕!
  「是誰?」他問。
  影倩搖搖頭綻出一抹黯淡的微笑,向前拿起話筒。他緊緊盯住她,發現伊人的臉色因為話筒彼端的訊息而更加蒼白。
  「別再找來了!」她匆匆警告,摔下話筒。
  「是誰?」他的手輕輕放在好腰間。
  沒有預警的接觸令她輕顫一下,經過片刻的考慮後,終於反身投入他懷中。
  「怎麼了?」他攬緊懷中顫動的嬌軀,扶著她在沙發上坐下。
  「沒事。」她勉強鎮定下來。「只是一些討厭的人打電話來鬧我。」
  「最近常這樣嗎?」他相當關切。
  「還好。以前也有過類似的事情,不去理它就會沒事了。」
  「好吧!過一陣子如果還沒停,一定要告訴我。」
  「你想怎樣?拉著電話線追下去?」
  她倒有心情俏皮起來,幾分鐘前還嚇得花容失色呢!伯聖歎口氣。女人果然是善變的!
  「我該走了!」從沙發上起身。「婉兒在家裡等我。」
  淑慧的事情他不願多說,也無法多說,所以只能微微一笑。
  「你下回親自把狗熊交給婉兒吧!我先走了。」
  遲疑半晌,終於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
  「婉兒睡了?」他壓低聲音,接過今晚的第二杯紅茶。
  淑慧點點頭。「她堅持睡在你房裡,我叫不動她。」
  反正他也習慣了。小婉兒仍然不時夢見自己出車禍,總會在半夜溜到他床上,蜷在他臂彎裡。
  「你今晚找我有事?」
  她欲言又止,不自在地蠕動身子。老天!原來說謊這麼困難,她不會露了口風吧?
  「呃,我有一個朋友,他有一輛賓士車,那輛賓士有一個凹……反正,我有一個朋友想修他的跑車,托我打聽一下行情——」
  「是誰?」她的朋友他大多認識,沒聽說誰買了一輛賓士。
  她有點心慌了。「一個新朋友,泛泛之交,你一定不認識。」
  「你朋友的車哪裡壞了?」如果不嚴重,他倒是不介意免費替對方修好,反正淑慧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
  「引擎蓋上被砸凹一個大洞。」
  這可不便宜!「板金加烤漆七、八萬應該跑不掉。」
  什麼?「再……加裝一套賽車座椅和核桃木的鑲板呢?」
  「如果這些設備是意大利或德國原裝進口,可能再花個二十多萬吧!」他糾眉。「誰那麼大手筆想買這些?」
  淑慧已經腳軟了。
  原來還以為十萬塊有得找——王磊自己說的——誰曉得越問越心驚。只怪自己對汽車不感興趣,雖然父親和未婚夫都是汽車活百科,她卻從沒費心鑽研過。一旦出事只好找其中之一打聽,結果非但沒有令自己安心,反面扯出更多麻煩。
  這下讓伯聖起疑了。如果他知道禍是她闖出來的,一定會替她擔下來,拿出三十幾萬還給王磊。她會編出這種謊話,正是因為不想連累伯聖。
  可是,如果沒有其他人幫忙,她哪來這筆錢還債?
  「伯聖,」她小心翼翼地開口。「我想……向你借錢,好不好?」
  「借多少?」
  她在心頭盤算一番。「十萬。」
  他雙手在胸前交叉,默默看著她,久得讓她心慌。
  「你弄壞人家車子了?」
  她的心臟險些停止跳動。早就知道伯聖雖然外表粗率,其實腦筋細密得很。瞧瞧他!不到兩分鐘立刻導出正確結論。是她不會掩飾,還是他太聰明?
  「不是。」她勉強擠出笑容。「是我朋友弄壞的。」
  「這麼複雜?你朋友的車壞了,何必讓人來向我借錢?」
  「我朋友拿不出錢來修車……」
  「車主?」
  「不,弄壞車的朋友。所以車子沒得修,他只好向我開口……」
  「弄壞車的朋友向你開口?」
  「不,是車主找我借錢。」
  「既然車主是泛泛之交,你放心借他那麼多錢嗎?」他指出一個大漏洞。
  「呃,她是我很熟的朋友……」
  「車主?」
  「不,弄壞車的朋友。所以我想幫她一個忙。」她說的話有這麼難懂嗎?否則伯聖為何一直搞不清楚誰是誰?
  伯聖覺得這翻話簡直一點邏輯也沒有。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拿去。」他開了張支票給她。
  無論她有沒有邏輯都不重要,反正他已經瞭解。說穿了只有一句話:她弄壞某位仁兄的賓士跑車了!
  從他十四歲被她父親收養開始,兩人一直是難兄難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兩年前若非林伯伯在她二十歲生日當天大力鼓吹,他們也不會想到要訂婚。
  彼此的關係雖然轉為未婚夫妻,心中仍然將對方視為手足,照顧她已經是他牢不可破的習慣。
  她接過來,瞄見上面的數字。「不用這麼多!」趕緊遞還給他。
  他沒接過來。「留著吧!多了再還我。」
  淑慧心虛地低下頭來。三十五萬!伯聖一定猜出是她做的好事!
  「謝謝……」她囁嚅。
  一隻大手撫摸她低垂的頭頂。「你編故事的功力比婉兒還差,我向她學習!」
  一陣暖意流入心中,淑慧習慣性地偎進他懷中,吸取這份兄長式的關懷。無論發生任何事,她知道自己永遠能倚靠伯聖。
  伯聖在心中比較今晚抱過的兩名女子,兩者感覺卻是南轅北轍。稍早的「她」令人心動憐惜,現在的「她」則令人覺得平和溫馨。
  「你們在幹什麼?」尖銳的童音憤怒地劃破靜寂。
  兩人還沒會意過來,一具小小的身體已經擠進中間。
  「分開!分開!」婉兒撐開兩個人。「你你你——你怎麼可以……你和他……不行!你的王磊呢?」淑慧瞪大眼睛。「還有你……你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這樣……那孟阿姨怎麼辦?」
  伯聖無奈地瞪一眼天花板。
  「冷靜點!」他大喝一聲。小婉兒看起來快神智失常了!
  「你們……」她用力喘息,快氣瘋了!「你們……」
  「我該走了。」淑慧很識相,這隻小母虎扔給伯聖訓服吧!
  「好好好,太好了。」婉兒一連聲答應,拉著她往門口走。「不送了。」
  「婉兒!」他的聲音充滿警告意味。她不可以對淑慧或其他人無禮,寵她得有個限度。
  婉兒理也不理,隨口說聲「再見」就當著淑慧的面把門關上,三段鎖卡卡全部鎖上。
  「婉兒!」他真的生氣了,大步邁過去把門鎖打開。「我送她回去,你到房裡等我回來。」臉色鐵青。
  非好好揍她一頓屁股不可,太沒禮貌了!
  「你別為難她。」淑慧進家門前諄諄叮囑。
  「不行,一定得教訓她一番。」他怒氣沖沖地跑回家裡。
  「婉兒!」吼聲如雷直直衝進她房裡,四下環顧卻看不見人影。「婉兒!」口氣冷靜了些,跑回自己房裡。還是沒人。「婉兒?」開始有點著急了,她不會害怕他打她而深夜跑出去吧?「婉兒?」他開始翻箱倒櫃,查看她躲在哪裡。
  「我在這裡。」一個細如蚊蠅、好可憐好無辜的聲音從窗簾後面傳來。
  他一把拉開窗簾,立刻嚇住了。小婉兒哭了!而且哭得好傷心!
  他整顆心登時軟了,溫柔地抱起她貼在懷中。「怎麼哭了?」
  「你要打我……」淚珠像打開的水龍頭直冒出來。
  「沒有。我沒有要打你!」他拍拍她背部,好心疼。
  「真的?」她濕淋淋的小臉蛋埋進他頸窩。
  「真的!乖乖,叔叔帶你去睡覺。」他抱著她走進臥室。「哭成紅鼻子會變成醜八怪哦!」
  「人家要跟你睡。」好委屈的聲音。
  「好!」伯聖什麼都依她。
  所以他沒有注意到,當兩人經過小木桌時,身後的小手偷偷將一小罐生理食鹽水扔進桌子底下。
  ——先將豬肉切成絲。
  「絲?多細?」
  「零點五公分左右。」
  ——將青椒切成塊狀。
  「多大塊?」
  「兩公分吧!」
  ——可酌量加入少量洋蔥。
  「酌量是什麼意思?該酌多少?」
  「個人喜好不同,我每次煮給你們吃都加這麼多。」
  ——將材料下鍋。
  「好痛!」
  「小心,油會爆開來。」
  「粘鍋了!」
  「你油放太少。」
  「再加一點。」
  「這樣又太多了。」
  「倒出來好了。」
  「小心……」
  「啊——好燙!」
  辟哩啦啦,炒菜鍋砸在地上,潑得四處油膩。
  「痛死了。」影倩哭喪著臉,雙手在水龍頭下衝水。
  孟仲豪長歎一聲,拿條抹布收拾滿地的狼藉。「可憐我一身好本事,就此失傳。」
  一位窈窕高挑的中年美婦施施然出現在廚房門口。「你們父女倆一大早窩在廚房裡做什麼?」戒慎恐懼地避過油漬,在餐桌前坐下來。
  「你的寶貝女兒纏著我不准上班,一定要教會她做幾道好菜。」孟仲豪把抹布扔進洗碗槽裡。
  「做菜?」方黛文揚起一道秀氣的柳眉。「你以前不是成天嚷嚷,在我們家『淑女遠庖廚』嗎?」
  影倩擦乾雙手,在母親對面坐下,下巴頹喪地頂著桌面。「我現在改變主意啦!」
  「我看你還是再改回來吧!為了咱們家的廚房著想!」孟仲豪坐回老婆旁邊。
  「哪有這種父親的?」方黛文捶他一拳。「你應該鼓勵她才對。」
  「我有啊!我鼓勵她回頭當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不是嗎?」孟促豪叫屈。
  孟家夫婦這般打情罵俏已有二十多年歷史,影倩早已見怪不怪。父親在人前一向端出威嚴穩重的架勢,其實私底下卻很詼諧風趣;連帶影響之下,母親在公開賣命也會抬出貴婦人的姿態和他匹配,私下兩人卻常鬧得像小孩。正因為出生在這種笑聲不斷的家庭,影倩才會跟著培養出開朗平易的性格。
  「小倩倩,」方黛文喚著她的小名。「你怎麼心血來潮想學做菜?」
  嬌白的容顏泛出一抹淡淡的嫣紅,她搖搖頭不肯回答。
  「她這表情……」孟促豪沉思地望向妻子。「像你當年思春的模樣。」
  「死老頭!」她又重重拍老公一下。「別理他,小倩倩,乖乖告訴媽媽那個人是誰?」
  她翻個白眼。每回母親想從她這裡套話時,都會用這種哄小孩的語氣和她說話,才不管她是不是個二十三歲的成年人。
  「你們不認識他。」她靠回椅背,後指彆扭地畫著桌面。「而且,我和他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什麼?八字還沒一撇,你就為他學做菜?」方黛文大驚小怪。
  「等有了一撇,你們豈非連孩子都生了?」孟仲豪很不是滋味。寶貝女兒為了另一個男人,自願做一件他鼓吹了十年都沒能成功的事情,教這做爸爸的能不吃味嗎?
  「爸——」她撒嬌。
  「你怎麼會認識這個人呢?」
  她泛出一抹微笑,與母親的美麗如出一轍。「一個小女孩介紹我們認識的。媽,你一定會喜歡婉兒,她的脾氣和我們母女倆好像。」
  「我光聽到名字就很喜歡了。」方黛文眉開眼笑。「我當初原想把你的名字取為『孟婉倩』……」
  「餿主意。」孟仲豪嗤之以鼻。
  「你還敢說?你自己的主意就好到哪裡去?」
  「我取的名字哪裡不好?」
  「男的叫『孟買』,女的叫『孟加拉』,這能算是名字嗎?」
  「多響亮啊!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好了啦!」影倩出面主持正義。「你們不要再吵……」她頓了一下,忽然縱聲大笑,眼淚差點從眼角滾下來。
  孟氏夫婦對望一眼,滿是同情的神色。
  「好可憐,還沒出嫁就精神失常。」
  「一定是你那邊的遺傳不好!」
  「不是……」她笑得全身發軟,叭在餐桌上。「我只是突然想到,你們兩個就像我和伯聖,而我卻變成婉兒了!」
  「伯聖?你是說那傢伙和我有點像?」孟仲豪稍微感興趣。
  她想了一想。「嗯,某些方面很像。他也是個面冷心熱的人,沒什麼家世背景,但是很上進,將自己的進口車代理廠經營得有聲有色。」
  這一點很合他脾胃。「沒背景無所謂,無所謂!年輕人有進取心最重要。想當年我不也從一間小麵店起家,發展出這番事業?」他頗有脾睨群雄的得意。「還娶了一個嬌滴滴的老婆,生了一個水噹噹的女兒!」
  「自大狂!」方黛文笑罵他,心頭卻很甜蜜。
  影倩好羨慕父母間的深情愉悅。她最大的野心並非成為活躍國際的大影星,而是嫁個能全心全意疼她、愛她的丈夫,共級一個幸福的家庭,像她父親對待她母親這般。
  「今天的烹飪課到些結束。」她一躍而起。「我得回去了。」
  好想見他們!
  「找一天帶他回來吃飯。」孟仲豪叮嚀正要走出廚房的女兒。
  「好。」她的腦袋從門口探進來。「對了,爸,我最近接到一些很討厭的電話,你找人幫我裝個電話過濾器好嗎?」
  「什麼?」誰那麼大膽,敢騷擾他孟仲豪的寶貝女兒?
  「沒事啦!小毛賊一個,量他也沒啥能耐。」她扮個鬼臉。「害我還當真被他嚇住一陣子,想起來好丟臉。伯聖說他有個朋友開保全公司,想請他們幫我做電話追蹤,我不想小題大做,所以請老爸偏勞一下。」
  那夜伯聖安慰她時自然流露的保護欲帶給她莫大的勇氣,小小的騷擾電話早已不放在心上。反正天塌下來有他這位一八五公分的高個兒頂著,她和婉兒蹲低些就成了。
  「我走了,拜拜。」
  孟氏夫婦注視女兒哼著小曲走出門外。
  「老公,事情的發展很有趣哦!」方黛文的美眸閃閃發亮。
  「你是說小倩和那個伯聖小子?」孟仲豪看起來也有些鬼頭鬼腦。
  「廢話!難道會是小倩和那個騷擾她的人?」
  「那小子『感覺』起來不錯。」
  兩人對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發現一模一樣的調皮笑意。
  「不太好吧?我們上回這樣做她好生氣。」她的語氣不太真心。
  「可是我們卻揭穿了那個人原來另有女朋友的內幕,不是嗎?」
  「好吧!你的說服力實在驚人,我完全沒有反對的餘地。」未免投降得也太輕易了。
  兩人偷笑得像個見到滿桌糖果的小孩。
  孟影倩開開心心地坐進車內,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被父母「設計」了,一顆心浸淫在即將相見的喜悅裡。
  愛賜與勇氣?或許吧!畢竟伯聖的關愛令她不再畏懼。
  當你遇見一個人,足以令你為他的存在而感激上天,為他的護衛而衷心感動;堅強時振翅與他同飛,疲累時蜷在他的羽翼下安睡,那麼,愛情即使尚未降臨,卻也很近了。很近很近……
  她曼聲吟唱: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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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發表於 2010-4-20 21:43:2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同樣是星期日,同樣草薰風暖天氣,淑慧悶悶地看向正前方,幾個小男生在草坪上翻滾玩耍。
  「心情不好?」王磊坐在她身旁長靠椅上,右手搭椅背,看似攬住她的肩,實則沒有碰到她。
  他究竟想做什麼?她拉扯一個小段草根。距車子弄壞那天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她每回問起車子的近況,他總是推說還在等材料從國外進口,一個月哎!就算跑到北極去買也該買回來了。
  不只是這件事,錢的方面也很令人疑竇。她一直沒有拆穿蓄意壓低價格的謊言,想瞧瞧他心頭到底有什麼計較,結果幾十天過去了,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好吧!既然他大爺家裡有錢,只打算收她十萬元賠償費,這還有什麼問題?她自然樂得配合。
  但是,三十五萬的支票放在包裡足足四個星期,每回見面都想交給他,結果不是他忘記帶走,便是她忘記提起,至今還沒讓自己脫離「債務人」的身份。
  「到底怎麼了?見面一個多小時你講不到五句話。」他的右手輕輕拂去落在她肩上的殘葉,就此停留不去。
  「你騙我。」她悶悶地嘟囔。
  「什麼?」他沒聽清楚,低頭靠近她嘴邊。
  她俏臉泛起嫣紅,別過頭去。王磊對她的嬌態心中一動,升起擁住她狂吻的衝動。
  「你剛才說我騙你?」他竭力按捺自己的慾念,右手卻不由自主地將她攬得更緊。
  她沒有拒絕他的碰觸,王磊暗自開心。
  她真的是個好特別的小女人,一點嬌飾也不會。以往和他約會的名媛,誰不是披掛著滿身名牌,頂著一張五顏六色的臉譜,坐在五星級餐廳裡吹冷氣喝咖啡?而她,她獨獨與眾不同。
  請她喝咖啡,她嫌苦嫌澀,寧願喝果汁牛奶;請她上大飯店,她覺得狗束,吃淡水的魚丸湯;問她為何素著一張臉,她回答自己的職業不是扮演歌他戲花旦。她絲毫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有何不妥,反而認為他愛裝門面,活在金錢堆砌的印象中。「圓山飯店的牛肉麵會有士林夜市的好吃嗎?少花錢去當冤大頭了!」她如是說。
  與她相處,他彷彿由雲端落入人間,無關乎淪落,只是踏實。
  「你為什麼騙我修理那輛車十萬塊綽綽有餘?」她盯著滿手淺綠色的青草漬。
  又是為了那輛車!他只差沒直接對她大喊「我不要你賠」,難道她還不明白?小白癡一個!
  「十萬塊真的夠嘛!我沒騙你。」
  「少來!我已向朋友打聽過,起碼要三十萬才夠。」還想騙我!她瞪他。
  他突然低笑出來,越笑越厲害,右臂把她緊緊摟在懷中,笑得兩人的身體都震動起來。
  「你笑什麼?」她好奇得沒想到要推開他這麼親密的擁抱。
  「笑你。」他親吻她的鼻尖。「沒見過有人像你這樣急著把錢往外送的。」再輕啄一下額頭。
  她終於發現兩人的姿勢在公共場合很不雅觀,連忙推開他。「色狼,快放開我。」
  他不想打草驚蛇,只好乖乖鬆手。「走吧!去吃午飯。」七月盛夏的正午,喜歡坐在公園裡「看人」的瘋子恐怕只有她林淑慧小姐。
  「我要回家了。」她紅著臉拍掉身上的草屑。
  他一怔。「才出來不到兩個小時呢!」
  「我又不是出來陪你吃飯的。」她忽然想起來,從皮包中掏出去票。「對了,這回可別又忘記。三十五萬的即期去票,你拿去吧!如果不夠再通知我。」仔細考慮過了,無論他肯收多少,她都不打算少給一毛,欠債是種很難過的感覺。
  他不接,俊朗的濃眉皺成一團。「你哪來這麼多錢?」
  「我借來的,你收下吧!」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你向林先生借的?」他可不希望她傻傻的跑到地下錢莊借高利貸,屆時被砍手砍腳可不是好玩的事。
  她連忙搖頭。「喂,我弄壞你車子的事還沒讓我爸知道,你去店裡時不要說溜嘴哦!」看來他不問個明白是不會死心的。「我向我未婚夫借的,他很照顧我,不會催我還錢。」
  他張口結舌。老天!
  「你……你有未婚夫?」語氣不敢置信地提高。
  「是啊!」她隨口回答,走向公園門口。
  「慢著!」他衝過來抓住她的小手。「把話說完再走。你以前為可沒提起過這件事?」
  「提他做什麼?你又不認識他。」
  這個王磊腦筋似乎不太正常,總是正事不談,盡問她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相處一個多月,她多多少少明白他並非她想像中的鄉花枕頭,肚子裡還算有點真材實料。可是他這種「不務正業」的個性依然教她不敢敬同。
  「你……你這個笨瓜,少根筋。」他氣得口不擇言。「我在追你,你沒感覺嗎?」
  她瞪大眼睛,追她?「少無聊了,你追我做什麼?」
  哪有人這麼問的?「你當初也是這樣問我的未婚夫?」
  「我何必問?他又沒有追我。」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他原本一直懷疑林淑慧的腦袋構造和別人不同,現在終於證實了。
  「好!」王磊發揮了莫大的耐心。「那麼你何不告訴我當初為什麼會和他訂婚?」
  今天非弄清楚她和「未婚夫」的關係不可。三個星期前他已經改變做個普通朋友的初衷,覺得放棄淑慧這個奇葩實在太可惜了,好歹也得成為男女朋友,誰知此時爆出這個大冷門來。
  「我不知道你問起這件事情有什麼目的,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別想追我!我才不會看上你呢!」她繼續朝出口走過去。
  「為什麼?」王磊被惹毛了,他哪一點比不上那個人?
  她思考一下,決定很誠實地點醒他。有時想想,王磊其實也蠻可憐的,周圍的人全都當是塊肥肉巴結他,沒人會對他說出真心話,她雖然只是他的泛泛之交,也應該發揮朋友「諫諍」的功能。
  「你太游手好閒了,我從沒看過你在工作,相形之下我未婚示張伯聖就踏實多了,人家苦幹實幹才創造出今天的局面;而且他的私生活清白,不會同時和許多女人交往,不像你既有大明星孟影倩,又想來糾纏我。此外,你花錢如流水,兩百多萬買輛賓士車已經很奢侈了,居然還花五、六十萬改裝它,這筆錢足夠平常人買三輛車,還有……」
  「夠了!」他大喝,捉住她的手走回車上,冷氣開到最強,手指輕揉作痛的額角。
  淑慧同情地望著他。現實總是殘酷的,此刻他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受。
  他的眼角覷見她的神情,心裡直在歎氣。如果她只是使小性子才說出這番話,他還不會太緊張。可是瞧瞧她這副篤定憐憫的神色,分明相信他正是那種人。
  「小慧,」他握住她的手。「還記得上星期六我原來約你出來,卻臨時打電話給你,改約在星期三嗎?」她點點頭。「因為我臨時飛到日本出差去了,趕著在七十二小時內完成一星期的工作量,回來見你。在熟識你之前,我連星期天都待在公司工作半天,下午是我整調唯一的娛樂時間,精力全放在我的嗜好——汽車改裝上,偶爾才陪我『乾妹妹』影倩外出吃個飯。相信我,我忙碌時你並未看見,平時出來吃飯我又不願意讓公司話題侵入休閒的時間,這絕不表示我是個游手好閒的花花公子。」
  她第一次看見他嚴肅認真的模樣,聽得一楞一楞的。
  「我不知道這世界的人是怎麼回事。一個人如果究困,大家避之惟恐不及;一日遇上有錢人,虛心結訥的面具背後,卻是對他人格或生活方式的質疑。難道富有的人只能有玩世不恭或現實勢利兩種嘴臉?為何我不能用一種輕鬆愉悅的方式來面對繁重的事業壓力?」
  她怔怔地望住他。
  「無論你心中如何看待我,我都不介意。我只想告訴你三件事;第一,我不是個無知貪玩的草包公子;第二,我追定你了,只要你還沒有結婚我就不會輕言放棄;第三,把你的嘴巴合小一點,我要吻你了。」
  然後他立刻吻住她。
  淑慧的腦筋完全亂成一團。
  她——竟讓這男人吻她!竟讓他的舌頭溜進她唇裡,糾纏著她的小舌頭雙雙共舞。她從不曾如此靠近一名男性,感受他激烈沸騰的情緒,吸進他淡雅的刮鬚香味。王磊的存在首次在她生命中顯得如此真實。
  他雙手滑上她的嬌軀緊緊圈在懷中,甚至不願讓空氣阻隔在兩人之間,手指纏住她腦後輕軟的柔絲,眷戀著那誘人的光滑質地。淡淡的女性香澤飄入鼻端,益發刺激他早已亢奮如火的身體,粗重的喘息和呻吟震動了他的胸膛,他貪婪地吞噬著雙唇下純真的甜美。
  嚶嚀一聲,嬌若芙蓉的臉蛋埋進他頸窩,不願他停止,也不讓他繼續。
  「你……你怎麼可以……偷吻我?」她細聲喘息,羞得躲在他懷中不敢見人。「伯聖都沒吻過我。」
  他的腦袋暈陶陶的,被她透露的小秘密取悅了。此時此刻,兩人若非處在他的車內而是房裡,那該有多好!他不敢奢想侵犯她的純真,只想將她擁在懷中更長更久。
  「你的人、你的吻都屬於我,」他在她耳際輕喃。「他不能隨便碰你。」
  「可是,他是我的未婚夫。」她抬頭,明眸中充滿團困擾。
  「你不愛他。」他堅定地說。「你不曾讓他追過、吻過,無論你對他有何感情,那都不是愛。」
  她回想十二年來和伯聖相處的點點滴滴。那關懷,那體諒,那相互扶持的歲月,她不愛他嗎?不,她當然愛他,但……
  「看著我。」他抬高她的下顎,不忍見她矛盾掙扎的表情。「撇開他不談。捫心自問然後告訴我,你——是否願意成為我的女朋友?」
  波光瀲灩的雙瞳中漾滿迷惑。成為他的女友?以前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每回想到王磊,附帶的形容總是富有、玩世、紈褲不羈。更難聽一些的則是神經不正常、討債鬼。曾幾何時,她居然考慮起做這個債權人的女朋友?
  然而,她心知肚明。自己若非對他有異於其他男子,又怎會答應與他出遊、允許他親吻她?
  望進他跳躍的黑眸,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她驀地雙頰緋紅,豁羞地窩回他懷中。
  「小慧?」
  輕聲的催促在情意瀰漫的斗室中飄蕩,兩顆急遽跳動的心靈密切相依,她羞澀地奉上芳唇代替回答。
  卿須密密知儂意,一路圈到底——
  影倩和小婉兒為她們女生國打到一項新娛樂——逗男生國唯一的公民張伯聖臉紅。
  今天一輛小貸車為檢修廠載來七大箱油料、零件,伯聖吩咐她們待在隔壁店裡吹冷氣看報紙,兩個婦生偏不聽話,偷溜過來看他和幾名工人扛著箱子進進出出。
  「好壯觀!」影倩的低贊充滿崇拜。
  「像阿諾。」婉兒附和。
  「哇!他有雙頭肌哎!」語氣簡直是垂涎三尺。
  「像史泰龍。」
  「臉也長得不錯。」
  「像劉德華。」
  「你們有完沒完?」他停下來低吼,臉色開始加深。
  他整個早上忙著搬運機件,就見這兩人坐在旁邊閒著沒事做,拚命垂涎他的身體,只差沒流口水。
  「教壞小孩。」他低聲咕噥。
  影倩大受侮辱。「我哪有教壞她?婉兒,我有帶壞你嗎?」
  「沒有。」小女生唱歌似的應和。
  這兩人根本是同一個鼻孔出氣,他人單勢孤,打得過她們才怪。
  「哼!好男不與女鬥。」他摸摸鼻子,自顧自地忙碌去了。
  影倩和婉兒相視一笑。
  「對了。」伯聖想了一想又折回來。「你最近仍然接到那些奇奇怪怪的電話嗎?」
  「什麼電話?」婉兒精靈的瞳仁滴溜溜地轉。
  影倩親親她的蘋果臉。「去樓上幫阿姨拿襯衫好嗎?阿姨想把衣服換下來。」
  「又不准我聽。」她嘟著小嘴,不太情願地走向樓梯。
  「最近還好。」影倩等小婉兒走完後回答。「我爸爸替我裝了電話過濾器,不知道密碼的人打不進來。而我只把密碼告訴公司的人和園丁、鐘點女傭,耳根子清靜了好一陣子。」
  他糾緊眉心。「這法子不好,治標不治本。」
  她覺得好貼心,趁著沒人注意他們,親一下他的嘴角。「反正騷擾者不得其門而入,日子久了自然不會再打來了。」
  他的臉孔開始生熱,惹得她格格嬌笑。「不准笑!」他凶巴巴地命令,火燙著臉走開。
  影倩忍不住甜蜜的笑意,凝視他在眾工人中鶴立雞群的挺撥身形。
  呵!沒想到堂堂孟影倩居然主動向一個男人示好。兩個月前,打死她也不相信自己會「淪落」至此。然而,此刻伴在他和婉兒身側,她根本不在意應是凰求鳳抑或鳳求凰,只曉得自己想日日夜夜看著他們。
  她踱過去,扯扯他的衣角。
  「自私?」他百忙中回頭,不忘在轉頭前,賞給幾個癡然望著她的工人和業務員大白眼一對。他們接到充滿威脅意味的訊號,連忙各自專心埋首手邊的工作。
  「過來。」她湊在他耳邊吩咐,伯聖溫馴地隨她走進辦公室。
  「小狐狸精。」
  他用力將她摟入懷中,鼻磨蹭她的粉頰。
  「你如果不想留不來,我不會阻止你。」
  她漾開一朵魅惑的笑容,隨即被一雙狂猛的唇封住所有嗔喜。
  他的巨掌不老實地溜進她襯衫底下,親暱地揉弄她白皙的肌膚。被他手指觸摸過的地方,全化為火焰的灼熱,讓兩人在心神俱醉中同時得到施與受的快感。
  急促的喘息在彼此耳畔響起。她虛軟無力地半躺在他懷中,俏靨嫣紅如霞。
  睜開一雙眼睛偷看,卻見到一副壞壞的笑容。他低聲對她咬耳朵:「想不想叫:『安可』?」
  她羞赧極了,不依地捶他一下。
  「今晚留下來。」他的眸子閃耀著熊熊火光。
  她考慮一下,搖頭拒絕。「不行,我和爸約好一起吃飯,晚上回家裡睡。」
  今晚是她烹飪課時間,她正在學酸辣湯過程中,不能半途而廢。此外,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她不希望留給他一個壞印象,認為自己是個隨隨便便、容易上手的女人。
  他悶悶地坐在辦公桌上,活像吃不到糖果的小男生。她淺淺一笑,湊在他耳邊說出一句再也悶不住的心語。
  「真的?」他露出一個傻笑。
  「換你了!」她嬌嗔。「我要聽你說出來。」
  他彆扭地搔搔頭髮。「我當然也是,你明知道嘛!」
  「不管!人家要聽你親口說。」
  他臉上的紅潮加深,隨口嘟囔幾句走向門口。「滿意了吧?」
  「我根本沒聽清楚,」她追上去。「你再說一次。」
  門外的工人注意到老闆和未來老闆娘凌亂的髮絲,彼此交換一個暖昧的笑容。
  「你們沒事做?領薪水來偷懶哪?」他沒好氣地吼著手下,大家趕緊一窩蜂散開來。
  「張——伯——聖!」影倩雙手插腰警告他。
  伯聖無奈地轉身。「愛!愛!我愛死你了!可以嗎?」女人!一定要把「愛」字掛在嘴上才高興。
  她心花怒放,開開心心地走回辦公室。
  「老闆娘,」隔壁的業務員隔著窗戶叫她。「這邊店裡有老闆的電話,他現在沒空接,你要幫他聽嗎?」
  他剛才叫她什麼?老闆娘?
  「好。」她緩緩開口,帶著一臉如夢似幻的表情飄向隔壁。他們叫她老闆娘!「我幫他接。」
  哦,她覺得自己的眼睛一定出了問題,否則怎會一眼望去,世界變成嬌艷的玫瑰色?
  「那個囡仔是你的?」一個客人帶著苦笑問伯聖。
  「對。」他的笑容就像個驕傲的父親。
  「生得很水,」客人繼續苦笑。「不過嘴巴也很利。」
  他納悶地望向他。「對不起,她說話沒大沒小,我怎麼罵都沒有用。她剛才對你講話沒有禮貌,是不是?」
  「沒啦!只是——」客人舉起一隻手指頭。「她給我咬啦!」
  「什麼?」他大吃一驚,連忙道歉。「真是失禮,太鬼歉了。我馬上叫她來向你道歉!」回頭大吼:「婉兒!給我過來!」
  影倩才剛掛上電話,立刻聽見他暴跳如雷的吼聲。這男人的脾氣未免也轉變得太快了!
  「怎麼回事?」她跑出來瞧瞧,身旁忽然多了一個又氣又怕的小影子。「婉兒,你又惹叔叔生氣了?」
  「我才沒有。」她噙著淚水,委屈地申辯。
  「過來。」伯聖拉住她走向客人面前。「向伯伯道歉!」
  「不要!」她抿緊嘴唇,固執地不肯屈服。
  「婉兒——」他的話尾不詳地拖長,小女孩再度淚眼汪汪。
  「伯聖!」影倩低聲勸他,蹲下來把女孩擁入懷裡。「乖乖,告訴阿姨怎麼回事?」
  她嚶嚶地哭泣起來。
  客人登時心軟了,拍拍伯聖肩膀。「沒關係啦!給囝仔咬一下也不痛,莫驚到伊了!」
  「你為什麼亂咬人?」又不是小狗!他暗惱。
  「誰叫他摸我頭……人家叫他不要摸……他又摸……」她哭得打嗝,淚水沾濕影倩上衣。
  「沒錯,沒錯!」客人很好心地打圓場。「我看伊古椎,給伊摸頭,伊不甲意我摸啦!」
  他一聽更氣。「客人看你可愛哎,你居然咬人!」
  「我討厭陌生人嘛!」她哭喊。「我不要陌生人亂摸嘛!」影倩心疼得輕撫她背部。
  伯聖實在拿她無可奈何。「失禮,陳先生,今天換機油的錢不用算了,真是不好意思。」
  「莫要這樣講。」他眼睛一亮,盯住影倩。「你是不是那個電影明星?」
  影倩頷首,露出歉意的微笑。
  「要不然這樣啦!你給我簽個名,讓我帶回去給我女兒,其他免再計較,好吧?」
  「沒問題。」三個大人同時鬆了口氣。
  自認識影倩以來,伯聖第一次感激她的女明星身份。他匆匆送走客人,走回辦公室,婉兒已經收住淚水,兀自打著嗝窩在影倩懷裡。
  「不次不准隨便咬人哦!」他輕撫她的秀髮。
  小女孩不領情,搖頭甩掉他的手。他每回看見她的哭相,滿腔怒氣總是發不出來。
  「人家討厭不認識的人啊!」她委屈地重複。
  兩個大人互望一眼。小婉兒怕生?不可能吧!
  「我和你張叔叔當初也是陌生人哪!」影倩試探,清晰地記得初識時小女孩和她談笑風生的模樣,一點生疏之情也沒有。
  「誰說的?」她打個呵欠。「你們才不是陌生人。你們是……」她困頓地埋進她懷中,喃喃地念著聽不清楚的囈語。
  他們是什麼人?伯聖和影倩對望一眼。為何小婉兒對他們獨獨與眾不同?兩人心中不約而同浮起一個相同的疑問:她究竟是誰?
  「我很擔心……」影倩溫柔地調整懷中人的姿勢,讓她趴睡得更舒服些。「如果……突然冒出一個婉兒的親人,想帶她回家——」
  她輕輕搖頭,光想到就無法忍受。不行!婉兒是她的心肝寶貝,是她和伯聖的孩子,誰也不能帶走她!初識時,心頭籠罩的莫名親近感已說明一切,這小孩和他們有緣,注定成為兩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別胡思亂想。」他傾身刷過她的紅唇。「我會找時間和律師談談,一旦確定婉兒沒有其他親人後,立刻辦理收養她的手續。學校也快開學了,這些問題總得解決的。」
  無論如何,他會想盡辦法將婉兒留在身邊。
  這小女生不只是個過客,更是他生活的重心,每天應付她的調皮搗蛋、撒嬌使蠻已經變成例行公事,他無法想像自己的生活一旦缺少這顆小太陽,將會何等暗淡無光。
  「帶她上樓午睡吧!我來抱。」他扶起影倩。
  「不。」她捨不得放下她。「她不重,我抱得動。」
  他健臂一伸,攬住兩個女生。
  更何況,婉兒是介紹他和影倩認識的小紅娘。儘管仍然有些阻礙橫瓦在中間,然而他很明白,自己留住影倩的決心,與保留婉兒的想法同樣堅決。她們是他心中最重要的親人。
  影倩的視線和他交會,無盡的癡戀愛意默默在凝睇中傳送。
  我愛你。
  我愛你。
  他滿足地簇擁她們踏上樓梯,擁著他最最心愛的兩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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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43:5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王磊吹著口哨穿過馬路,步履輕揚地推開咖啡屋的木門,對影倩綻開一抹燦爛的微笑。
  「嗨!」他拉開木椅坐下,同樣的輕便舉動在其他男人身上顯得跳脫而不夠穩重,由他做出來卻自成一股瀟灑不羈的風采。
  「王大公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打趣。「難得看見你如此春風得意,有什麼好事可以和老朋友分離嗎?」
  「得意的人可不只我一個。」他不甘示弱。「閣下最近也挺難找的,莫非找到其他巢穴蹲著了?」
  「別胡扯了!老實招來,何方美女居然能取代我在你心中至高無上的地位?」
  一提起淑慧,王磊的心逕自柔了一半。「說來你或許不信,這位女士不但長相平凡,而且性格古怪,感覺神經遲純到極點,是我所見過最不解風情的女人。」
  若在平時,她會不敢置信地挑高眉毛,但現在卻很能體會他的情形。「我的『他』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缺少浪漫細胞,常常必須靠我主動勾引他。」不過,一旦勾引成功,結果都很令人滿意,她甜甜地笑了。
  「伯父、伯母見過他沒有?」
  她搖搖頭。「等我們穩定點再說。」
  「還不夠穩定哪?」他挑起俊眉。
  「有些小小心結。」她無奈地攤一攤手。「他很不喜歡我演員的身份,逼問他原因,他又支吾其詞不肯說明白,反正總有一天得攤牌的。」其實,她並不介意放棄演藝事業反正原來也沒有打算一輩子拍電影,當個快樂的小妻子毋寧更符合她的心願和性格。只是,她和伯聖之間的問題必須解決,也好乘機教他明白,儘管她深愛著他,卻也不會毫無原因地為他放棄她的原則。
  「別儘是談我,說說你的古怪佳人吧!」
  這回輪到他無奈地歎氣。「我和你還真是同病相憐,我也遇上一些小麻煩。那位小姐真是上天派下來整我的,沒事身邊纏著一個未婚夫,是她父親栽培出來的得意門生。我老催她早點解決這件麻煩事,她卻遲遲不敢向父親開口,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
  他越來越沒耐性了。自從兩人互相表明心跡後,他死命追求,想將她早早娶進門,省得夜長夢多,偏偏她身旁卡著一塊大石頭。
  「別擔心,事情總會解決的。」她安慰地輕拍他。
  身旁多了一個競爭者的確很令人心煩,想當初她還為林淑慧的存在而大吃飛醋呢!還好伯聖對她的心意也表現得很清楚,他不可能和其他女人再有瓜葛。而且,她最近天天待在他那裡,卻沒有再和淑慧碰頭,想來她的情敵已知而退了。
  「找一天我們四個一起出來吃頓飯。」王磊提議。
  「可以啊!」她提起皮包。「我該走了,今天和爸爸約好上最後一堂烹飪課,明天就可以順利結業。」
  「烹飪?」他的嘴巴張大。「你?」
  她不等他回過神來,逕自揮手道別。「今天的果汁讓你請嘍!」
  她已經計劃好過幾天要讓伯聖大吃一驚,親自煮鍋拿手的招牌菜——酸辣湯給他嘗嘗。雖然他不要求她洗手做羹湯,她卻暗自立下雄心壯志,以後要親手料理他和婉兒的伙食,洗雪自己不識家務的大小姐形象。
  呵,娶到她的有福了!
  這頓晚餐吃得很辛苦!
  從頭到尾興致最高的人只有林恆生,只見他談笑風生,拚命挾菜到女兒、女婿——和未來的「孫女」——碗裡,不時用滿意的眼神在小倆口間打轉。
  看他多有眼光!親自為女兒挑中這麼出色的終生伴侶。當年在街上遇見正逃離孤兒院的伯聖時,他一眼便看出這小子聰明有毅力,將來一定能成大器,於是將他帶回家裡,悉心教會他一身修車本領。果然,伯聖不負他的期望,不但手腳俐落,書也讀得好,居然念到大學畢業,叫他這個當養父的好有面子,獨生女兒的終身也有了著落。
  「我說,你們的也訂婚兩年了——」林恆生飯後端杯烏龍茶坐在客廳裡望著對面的佳兒、佳婿。「何時挑個日子把婚禮辦妥?」
  「他們……」小婉兒想攪局,伯聖眼明手快,拎顆糖果扔進她嘴裡。
  「乖乖吃糖,林爺爺特地從日本買回來的。」用力瞪她一眼,警告她不要亂說話。
  「哼!」她氣嘟嘟地撇開臉。可惡!她好想幫忙哎!
  林恆生不疑有他,笑吟吟地詢問女兒。「小慧,你自己覺得呢?」
  「我……」她躲在茶杯後扮個鬼臉。
  怎麼辦?該如何向父親和伯聖解釋她另有喜歡的人?望著父親開心的臉,即使有千言萬語也說不出口。年歲她嫁給伯聖是父親多年來的願望,當初她壓根兒想不到自己會遇上王磊,這才糊里糊塗地允許這樁婚事,如果現在臨時毀約,就算伯聖不怪她,父親也絕對不會輕易原諒她,這回事真是騎虎難下了。
  「爸,我不急。」她選個折衷的回答。
  最近幾乎天天和王磊在一起,在父親面前則謊稱報名參加書法班。為了怕拆穿,更要求王磊不可太常來店裡和父親碰面,他很不滿意自己這種「地下情人」的身份,已經向她提出嚴正的抗議,可是……唉!兩面難做人哪!
  林恆生瞧見女兒猶豫的神態,心裡非常滿意。女孩兒家矜持一些是應該的,總得留點底給別人探聽嘛!
  「阿聖,你呢?」
  「他……」又有人想插嘴了。
  「婉兒!」他再次警告,及時阻止小傢伙多嘴。
  婉兒急得臉都脹紅了,死使命瞪著他。不管!他不可以對不起孟阿姨,否則她們兩個一定聯手抑制他。
  「林伯伯,阿慧和我訂婚的時候年紀還輕,我們不應該太急著結婚,這樣她才有更多的機會認識其他人……」
  「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林恆生大搖其頭。「既然已經訂婚,再結識其他人做什麼?難道她還能找到比你更適合的人選?」一雙利眼對準女兒。「小慧,你嫌他嗎?」
  「我沒有……」
  「這就對啦!」他再度截斷別人的話。「小慧沒意見,你也不反對,我當然更贊成,這件婚事一點阻礙也沒有,我看還是早早把日子定下來吧!」
  「不可以!」小婉兒終於忍不住了,跳出來仗義直言。「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豁出去了!即使被叔叔打屁股她也要反對到底,絕對不准他和慧姨結婚。
  林恆生一愕。「阿聖,這小孩……什麼來歷?」他已經納悶了整個晚上。
  伯聖苦笑,這問題恰好是他極想知道的答案。「是朋友的小孩。」他含糊帶過。「林伯伯,至於我和阿慧的婚事——」
  他瞥見淑慧略有猶豫的神態,在心頭盤算片刻。
  除了影倩,他不可能娶其他女人。如果他料得沒錯,淑慧對他的感情也還沒到托付終身的地步,趁早解除婚約才是上上之策。然而,這件事情做起來比想像中困難,他應該先和淑慧取得共識,免得日後落林伯伯「負心薄倖」的口實,更叫淑慧下不了台。
  「——我們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林恆生高興得直點頭,自動將它解釋成自己喜歡的答案。「好,好,你們年輕人自己商量,日子定了再通知我。」
  淑慧暗暗叫苦。慘了!話又沒說出口。王磊要殺人了!
  這番該如何了局?
  他神色自若地面對那張威嚴得足以嚇退眾官僚的峻臉,不時瞄著手錶。
  「哼!連三分鐘都坐不住!」王林堯冷冷地諷刺。
  「當然坐不住。」王磊笑吟吟地頂父親幾句。「我的工作時間全部奉獻給你的公司,總不能閒暇時也耗在家裡陪你吧?」
  「什麼叫『我的』公司?難道它以後不是你的?」
  王磊聳聳肩不答話。父子倆心裡都明白,王磊仍然待在公司裡,是因為真正對商業感興趣的小弟王鑫研究所尚未畢業,一旦他畢業接手後,王磊會毫不留戀地放棄這一切,轉而追求自己真正想從事的理想——成為專業的汽車引擎設計師及改裝師,並經營自己的連鎖車業。
  「對了,爸,我想結婚。」
  王森堯狐疑地盯住兒子。「怎麼我上回遇見小孟,沒聽她提起過?」
  他舒服地靠回椅背,打量書房內滿屋子的藏書,豎直耳朵聆聽隔壁的動靜。
  「她當然不會提,我又沒有告訴她。況且我要娶的對象也不是小孟。」
  「什麼?」王森堯大吼一聲,拳頭重重捶在櫻桃木書桌。「不和她結婚?你們談了二十年戀愛難道談假的?」
  「是啊!」他的表情似乎在暗示父親怎會問出這種可笑的問題。「本來就是障眼法,誰叫你們和孟伯父一頭熱,自己在旁邊替我們編造美麗的遠景。」
  「王磊!」他父親怒吼,震得玻璃杯內的茶水不停搖晃。「你給我說清楚,你究竟想娶哪家的狐狸精?」
  「爸,別侮辱我的女朋友好嗎?」他抱怨,側耳留意走廓上的聲響。「坐穩點,我要公佈謎底了。」
  「你給我說!說!」又是一拳敲在可憐的桌上。
  就是現在!「她是我專門光顧的汽車材料行的老闆的美麗的女兒。」一口氣連珠炮說完。
  「你敢!」完全收到預期的效果。王森堯跳起來大聲狂吼,暴怒的模樣嚇得倒鍾馗,卻撼不動王磊。「好好的大家閨秀你不要,居然想娶那種沒地位、沒背景的小女人。我不准!聽到沒有?咱們王家不准娶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媳婦進門!不——准——」
  他用力摔下手中的文件夾。砰!
  「王……王森堯……」一個悲悲切切的聲音自書房門口響起。
  王森堯霍然住口——完全在王磊意料之中。他忽然做出一個和自己嚴峻形象極不相襯的動作:一隻手掩住嘴巴,彷彿說錯話的小孩,倉惶瞄向房門口。
  「你……你終於說實話了。」崔至臻淚水直如斷線珍珠,大顆大顆地滑落臉頰。「原來二十多年來……你一直嫌我門不當戶不對……嫌我不配做你們王家的媳婦……你對我原來都不是真心的……嗚……」
  王森堯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匆匆走過去抱住他兒子的媽,低聲向她保證:「沒有,我絕對不是嫌棄你,你不要多心嘛!」
  「騙人……你剛才明明說……」垂淚的大眼望向丈夫。
  「我只是說氣話。」他連聲向妻子保證。「氣話怎麼能當真呢?好了,別哭了,趕快把眼淚擦乾。」抽出一條手帕細心為愛妻拭掉頰上的淚痕。
  王磊閒閒啜口咖啡,笑意盎然地打量父親手忙腳亂的模樣。普天下唯一能把企業暴君王森堯收得服服貼貼的人物,也只有他這位羞怯、愛哭的媽媽崔至臻了。
  果然柔能克剛!他暗讚自己聰明機智,時機拿捏得多准,舉手間立刻將一項巨大的阻撓消失於無形。他很有把握,從此刻起父親再也沒有機會反對他和淑慧了。
  「媽,」他慢慢踱向前,再敲一記釘腳。「爸這個人最愛屋及烏了,他既然不介意你的出身,當然更不會在意我沒取個社交名媛回來。對不對,爸?」
  王森堯投給他一個足以殺人的眼光,嘴裡卻不得不應道:「是啊,兒子說的沒錯。」
  崔至臻破涕為笑,嬌弱的身體倚進丈夫懷中。「小磊,有空帶那個女孩回來給媽媽看看。」
  「沒問題。」他咧著勝利的笑容走向門口。
  王森堯明白大勢已去,這回鬥智被兒子搬出愛妻這道王牌,算是輸了一局,都怪自己英雄難過美人關!
  「對了,」崔至臻再度叫住兒子。「後天是父親節,咱們全家到你孟伯伯的晶黛飯店為爸爸慶祝,可別忘了。」
  「噢,」他應一聲,突然停下腳步,朝正要被父親吻住的愛哭媽媽丟下一句。「對了,媽,我前幾天遇見孟伯伯,他說你越來越漂亮,十足十的老來俏哦!」
  崔至臻嬌呼一聲,害羞地摀住臉頰,王磊連忙在父親拿刀追殺前溜出書房。
  「他好端端地稱讚你漂亮做什麼?」身後傳王森堯充滿醋意的質問。
  「我怎麼知道?」王磊可以想像媽媽的臉蛋現在一定紅得很好看。「別人稱讚你老婆漂亮,你不開心嗎?」
  「誰稱讚都可以,只有他不行。」
  「你別不講理了,嘴巴長在人家身上。」
  「我就是看不慣。他是你當年的男朋友,無緣無故稱讚你,難道還會安什麼好心眼?」
  「那已經是陳年舊事,都二、三十年了。」
  「既然是陳年舊事,你聽到他誇你漂亮時,為何還這麼開心?」
  沉默了一下。「……王森堯……你……你居然暗示我不貞……嗚……我不要活了……」
  接下來的發展,王磊已經跨出大門所以無法聽見,但他用車鑰匙想也知道,老爸現在一定在拚命道歉,稍早在書房內上演的戲碼重新又播映一遍。
  愛情是宇宙間最神奇的魔法,可以將鉻鉅鋼變成繞指柔,將膽小鬼變成大勇士,為了心愛的另一半,卸下自己所有的心防疑懼,相偕步走坎坷。
  父母當年排拒萬難而結合是最典型的例子,孟伯父、伯母的良緣則是別一項印證。
  而他呢?他和淑慧的姻緣又將如何結尾?
  他堅定地微笑。無論如何,淑慧日后冠上「王」姓是無庸置疑的事,因為她的男朋友恰好有著王家「不達目的,絕不輕言放棄」的招牌脾氣。
  往後他和她的婚姻生活,是否也像自己父母一般,老公被老婆克得死死的?無所謂,唯有這種愛情的束縛能令人甘之如飴,永遠不想得到解脫。
  他滿心愉悅,開始期待未來被她斥為浪子、不解風情的甘苦歲月。
  大家都知道——愛一個人,就得信任他(她)。
  伯聖很造成這種說法。所以,如果有人很不怕死地敢指麗他此刻對影倩一點信心也沒有,他會一拳打落對方牙齒,然後辯稱,他之所以杵在這裡,不敢下樓處理堆積如山的公事,只是擔心影倩一個人忙不過來,絕不是害怕她把自己的廚房一把火燒了。
  「你去忙啊!不用留下來陪我。」影倩抽空交代他,手上的菜刀堪堪削過離手指半公分的木耳。
  「當心——」他揮掉冷汗,勉強擠出笑容。「沒關係,樓下不忙。」
  不忙才怪!最近適逢父親節檔的買車旺季,整間店面都快被客戶給扛跑了,業務員忙得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他這個做老闆的卻帶頭開小差,溜到樓上來監督女朋友煮菜。
  話說回來,他敢不待在這裡嗎?除非他打算讓未來的張太太變成「九指神丐洪七公」的傳人。吃到一半忽然發現湯裡多一根細嫩的手指頭,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這種牌子的奶粉沒味道。」婉兒沾些白色的液體放進嘴裡偷嘗。
  「那不是牛奶,」影倩急忙搶過瓷碗。「那是太白粉,拿來勾芡用的。」
  「呸呸呸!」小婉兒趕快跑到洗碗槽前漱口。
  影倩切完木耳,開始鋸香菇——她忘了泡軟,只好用鋸的,伯聖怕傷了她的自尊心,不敢提醒她。
  「我以前還以為你不會煮菜。」其實他目前依然這般認為。
  「沒錯啊!」她開始吹噓。「可是酸辣湯不是『菜』,我在很久以前就學會這道招牌好湯了。」
  她不承認自己說謊,畢竟比起其他失敗的作品,酸辣湯的確是她最早學會的料理。
  「我可是家學淵源哦!我爸爸做飯的技巧一級棒,本姑娘列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高徒。」她對自己的好湯太有把握了,先吹捧一番為它造勢。「反正你等著瞧吧!我會多煮一些,待會兒端到樓下去大夥兒都吃得到。」
  他暗暗叫苦。等一下記得提醒做業務的陳建國和技師阿林別喝湯,兩邊店面總得各留一個健康的人,否則明天如何營業?
  當然,他自己免不了下海的命運。
  「叔叔,你臉色不好看哎!」小婉兒歪著頭打量他。
  影倩立刻走過來,沾滿太白粉的玉手按向他的額頭。「怎麼回事?感冒了?」
  「沒有沒有。」他握住她的手,不敢承認自己的臉色是嚇白的。
  「叔叔,」小搗蛋不懷好意地對他微笑。「你該不會是對阿姨的手藝沒有信心吧?」
  他清清喉嚨,避開影倩大受傷害的眼神,昧著良心回答:「胡說,我只是太餓了,所以才臉色不好,吃過東西就沒事了。你這小鬼別挑撥離間。」
  影倩聞言立刻綻開亮麗的笑靨。「好,我加快速度,你稍後可要多吃一點。」
  被你害死了!他瞪向婉兒,眼光究凶極惡。她回給他一個鬼臉。
  「你的家裡都由父親掌廚嗎?」他找個話題,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對,我媽命好得很自小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嫁個老公又肯體貼她。」
  她不敢從實招來,其實母親曾經試過親自下廚,結果害爸爸在醫院裡躺了兩天——因為媽咪豬肉沒有炒熟,造成細菌感染。這是她未出生之前的實事,說出來只會讓伯聖連帶懷疑她的能力,不提也罷。
  伯聖忽然對她的父母感到好奇,原以為他們應該是典型的權貴夫婦,出入由傭人簇擁著,沒想到她父親居然不畏世俗觀點,在家中穿起圍裙煮飯炒菜。也只有這種怪異的父母,才會養出影倩這種絲毫不像千金小姐的千金小姐吧!
  「湯煮好了,」她快樂地宣佈。「趕快端到樓下去,我再炒一道菠菜就大功告成。」
  伯聖和婉兒對望一眼,他很體貼地問:「婉兒,餓不餓啊?先讓你喝一碗好了。」
  「不用,大家一起開動比較好。」想讓她當開路先鋒?門都沒有。虧她平常待叔叔不薄,他好狠的心!
  他偷偷竊笑,端起大湯鍋吆喝小女孩,兩人一前一後走下樓梯。
  十分鐘後,影倩端著一大盤菠菜出現在店裡。他已經事先關照過,待會兒如果有人吃東西露出怪相,或說出不中聽的評語,就等著回家吃自己吧!
  未來老闆娘親自下廚,做員工的誰敢不幫襯幫實?老闆都鼓起勇氣,身先士卒了,不是嗎?
  「開動!」她盛好數碗湯發給職員、技師,大伙全端著湯瞻仰伯聖。
  他硬著頭皮在眾人的期望中喝下第一口,影倩在旁邊屏息以待,他再喝第二口,嚥下去。
  「好喝!」他好驚訝,看看碗中的酸辣湯,再看看大廚師。
  真的好喝!雖然她事先忘記泡過香菇,現在它們全漲成一大團塞在鍋子裡;豆腐切得太小,竹筍切得太大,但是湯汁的滋味確實相當道地。
  她高懸的心終於放下,有精神大發嬌嗔了。「看你這副意外的表情,難道早就料定它一定會很難吃?」
  「是啊,他……」婉兒又想扯他後腿。
  「吃吧,你!」他塞了她一嘴香菇。「小孩子多吃東西少講話!」
  他回頭鼓勵員工埋頭苦吃,三兩下便把一大鍋湯喝得乾乾淨淨。
  「啊,菠菜忘了吃。」有人發現那盤鮮嫩翠綠的炒青菜依然原封不動,所有筷子又全速攻向目標。
  青菜一入口,大家全都記得適才答應老闆的承認,第一個違約的人是張伯聖自己。
  「呸!」他無暇細想,連忙找個最近的垃圾桶把嘴裡的青菜吐掉。
  沒道理啊!影倩得意的笑容漸漸消失。酸辣湯這道高難度的菜都能順利完成,沒理由栽在炒菠菜上面啊!
  「是甜的!」婉兒苦著臉公佈正確答案。
  「甜的?」她楞住。不可能的,菠菜和酸辣湯用的是同一罐鹽——慢著!想起來了。煮菠菜時鹽罐裡的鹽正好用完,於是她自己找到一包未拆封的精鹽……
  原來那包白色結晶體的調味料其實是糖!
  「對不起……」她囁嚅低語,眼眶開始盈淚。「我不知道那包是糖……剩下的菜倒掉吧!我上去洗碗。」
  匆匆收拾好空碗盤掉頭走回樓上。都怪自己,沒事煮什麼鬼湯鬼菜?這下可好,更讓他覺得她一無可取,更顯出她不懂得藏拙。抬手拭掉眼角泌出的淚水,黯然神傷。
  所有怨責的視線直勾勾地投在伯聖臉上。
  「頭家,不是我說你——」技師阿全首先發難。「咱們人多,大家一人一口把菜吃掉不就沒事了,你怎麼帶頭吐出來?」
  「對啊!」業務員趙文翔附和。「看看老闆娘多傷心。你這樣怎麼追得到女朋友?」
  「叔叔,你太讓我們失望了。」婉兒身後有五個以上的人用力點頭支持她的說法。
  他反倒成為眾矢之的了。可是,不能全怪他嘛!在吃過酸辣湯後,他完全放下戒心,這才出其不意被一盤甜菠菜嚇到啊!他又不是故意不賞臉的。
  「好嘛,我上去看看,你們回去工作。」
  鬼靈精小婉兒跟在叔叔身後走上二樓。
  「小孟,」他在洗碗槽前找到她,睫毛上兀自沾著水珠讓他好生心疼。「不要難過,酸辣湯真的很好喝。」
  她關上水龍頭,反身投入他懷裡,背脊微微聳動。
  「我不要活了,在這麼多人面前出醜。他們現在一定在笑我什麼都不會,笨手笨腳的。」
  「誰說的?」他柔聲安慰,輕吻她的臉頰。「大家都說你才貌雙全。」
  婉兒在旁邊發出一陣怪聲音,他趁影倩沒注意時狠狠瞪她一眼,用嘴形告訴她:「別搗蛋!」
  影倩渾然不覺在她周轉進行的無聲之戰。「我敢打賭,你的林淑慧絕對不會把鹽和糖搞混。」
  這倒是實話。
  「你和她比做什麼?她再會做菜又有什麼用?我愛的人是你啊!」
  「對嘛對嘛!」小婉兒不甘寂寞,擠到兩人身體中間。「阿姨你別傷心了,反正叔叔以後的老婆位置非你莫屬,你再笨手笨腳都無所謂。你傻瓜,他聰明嘛!」
  他瞄一眼天花板,祈求老天顯靈封住這個小呆瓜的大嘴巴。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他彎腰挾抱起她,走幾大步放在客廳沙發上。「乖乖待在這裡等著,十分鐘內不准進廚房。」
  「為什麼?你要Kiss阿姨不要我看?」她滿懷希望地問。
  他不屑回答這種沒有技巧的問題,再度邁開大步走回廚房,快速將影倩拉入懷中,熱烈急切的雙唇印上她的嫣紅。
  時間急迫,他得在外面的小鬼跑進來攪局前吻完她。想想自己還真是可憐,尚未結婚就已體會到生過小孩的夫妻找不到機會調情的悲哀。
  影倩俏臉上猶掛著一道淚痕,嘴角已漾起甜甜的笑意,隨即被他迅如閃電的動作吻住。
  她心滿意足地迎合他。伯聖的吻和他的人一樣粗率熱切,絲毫沒有一點溫柔細緻的感覺,卻掩不住其中的憐惜蜜愛。
  膠著的雙唇輾轉品嚐彼此的滋味,他的手從她的襯衫下擺溜進去,正想滑過她白膩柔嫩的肌膚……
  「叔叔,我現在可以進去了嗎?」
  天哪!多想念當初小傢伙千方百計撮合兩人時,製造出來的獨處機會。
  「連十分鐘都偷不到。」他嘟囔,意猶未盡地替她塞好衣服。
  她清脆如玉石敲擊的笑聲讓廚房鮮活起來。
  「別勉強自己去學那些煮飯、洗衣的雜事,我既不會因為你學會它而多愛你一些,更不會因為你做不來而少愛你一點。」他的臉上掛著無限寵溺的微笑。「我就愛你這副模樣。」
  她直視他的黑眸。「我的職業呢?你也能毫無芥蒂地接受它嗎?」
  他的笑容緩緩淡去,親密的氣氛瞬間變為凝重。
  「該下樓了。」他掉開視線,轉身走出廚房。
  影倩在心中輕輕歎息,擦乾雙手跟著他出去。
  他們不能再這樣下去,粉飾太平的日子無法持續多久。她有一個預感,如果伯聖再不和她開誠佈公,他們之間遲早會爆發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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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0-4-20 21:44:3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這場大戰爆發生在三天之後。
  「警告你,今天的新衣服如果再沾上機油,以後永遠別想我再幫你買新的。」伯聖雙手交抱在胸前,試圖強化自己兇惡的氣勢。
  可惜,他嚇不倒咱們的婉兒小姐。
  「你不買就算了,反正阿姨會幫我買。對不對,阿姨?」反正有靠山在,她有恃無恐得很。
  影倩看著那一大一小同樣瞪著眼、抱著胸的架勢,一股子笑意忍不住直冒了上來。
  「你們吵架別拉我下水。」她從衣架上取下另一件粉藍洋裝,牽著女孩的手走向試衣間。
  趁著星期四下午人潮較少,伯聖店裡和廠裡的生意也很清爽,兩大一小出門逛街,為小頑皮添購新衣。
  這個女孩包準成為所有服飾店老闆的最愛,因為她的衣服平均壽命只有一天,替換率太高了。平常老交代她下樓之前換上已經被機油沾污的衣服,她永遠不聽,搞得衣櫥裡找不到一件乾淨無瑕、毫無污漬的布類製品。
  「很好看,就這件吧!」影倩打量婉兒身穿洋裝的俏模樣,吩咐店員將新衣服包起來。
  「浪費!」他在旁邊喃喃地批評。「花三千多塊買這種衣服給她,還不是半個小時全毀。乾脆到饒河街夜市買幾件兩百五十塊的T恤不就結了?」
  兩位女士瞪他一眼,不屑答腔。
  「走,順便幫你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襯衫。」兩人拉著他走出店門,明知他最沒有耐心逛街買東西,卻不肯輕易放過他。
  其實,他的表情雖然很不耐煩,心裡卻很喜歡和她們一起出門,當三個人走在街上時,一眼望去感覺就像一家人。
  影倩今天套上一條牛仔褲,上身罩著他的大襯衫,下擺處打個結垂在腰際,及肩青絲綰成一束垂在腦後,走在他身旁十足像對穿著情侶裝的年輕夫妻。
  「這件好不好看?」她挑出一件藍色T恤問他。
  「好看。」他望望天色會不會下雨。
  「那件綠色的呢?」婉兒在旁邊出意見。
  「可以。」再看看手錶,現在幾點了?
  「這件有口袋的如何?」兩個女生同時相中一件。
  「隨便。」他總算瞄了襯衫一眼,仍然是模稜兩可的答案。
  「真沒原則!」影倩瞪他一眼,繼續翻看。
  沒見過這麼不愛慕虛榮的人!他總是嫌買衣服穿穿脫脫的費時又費力,以往向來隨手從展示架抓出一件,大小差不多就可以了,哪管它樣式是否新潮,顏色是否流行,枉費了他這身高大結實的衣架子體格。
  如果把他和王磊擺在一起,兩人鐵定是男性典範上的兩個極端。不過,在氣勢上倒是誰也不遜色。
  遠方隱隱傳來一陣喧鬧聲,朝他們的方向接近,三人只顧挑自己的衣服,並沒有留心。
  「來,我們進去這間服飾店看看。」一個尖銳做作的女性嗓音伴隨著高八度的笑聲在室內響起。「現場立刻訪問一位觀眾朋友——那邊有位漂亮的小姐,我過去和她聊聊。」
  影倩還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麼事,面前忽然多了一支麥克風。
  「小姐,你好,我是潘小蘭,這是『花花世界』的外景隊……」
  「各位觀眾——」誇張的表情和尖銳的聲音配合得完美無缺。「太令人驚訝了。你們知道她是誰嗎?這位美麗、高雅大方的小姐竟然是國際巨星孟——影——倩。」
  原先被外景隊吸引而來的圍觀者,此刻眼睛瞪得更大,興奮的耳語在人群中嗡嗡響起。
  影倩蹙緊娥眉,回首朝伯聖望去,他本來似乎打算退出人群外,無奈身後人海陣線太過紮實,他雖然站在她身後一小段距離,卻依然留在人潮前方。
  「孟小姐,你今天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女主持人高興得聲音都變調了。誰能料到出個外景竟有這種意外收穫,屆時把錄影帶送回公司,播出前先打個三、四天廣告:「孟影倩傳真頭專訪記」,這收視率還能不提高三、四個百分點嗎?
  影倩勉強壓抑下滿心不耐,發揮演技露出一個巧笑倩兮的嬌顏。「我出來買衣服。」
  典型的通俗綜藝節目所設計的無聊問題,一般人到服飾點裡還能來做什麼?吃蚵仔麵線?
  此時她感覺到一雙小手臂摟緊她的細腰,婉兒的身體半藏在她後面。
  「孟小姐,你今天和誰一起出來逛街的?」沒等她回答,主持人已經看見身後的小婉兒。「哇!好可愛的小女生。妹妹,你叫什麼名字?」沒拿麥克風的手摸向她的頭髮。
  「當心,她會咬人。」影倩趕快警告,主持人閃電似的縮回手,有點尷尬地笑笑。
  「妹妹好凶悍哦!對了,孟小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那位王先生有陪你來嗎?」她似乎認為自己說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嘻嘻哈哈笑了出來。
  影倩微一側頭,視線與伯聖交會,他的臉再度出現那副莫測高深又有所保留的神情。她在腦中快速盤算,抬頭面對攝影機時已經打定主意。
  「不,我今天和男朋友一起出來。」她盈盈而笑。
  主持人的眼睛渾圓得像兩隻銅鈴。除了王磊,孟影倩居然另外有一個男朋友?這種獨定的花邊新聞竟然讓她誤打誤撞撿到,老天真是太垂愛她了。一轉眼間看到影倩和某位男子眉目傳情,一個箭步搶過去把伯聖拉入鏡頭內。
  「先生貴姓?」她興奮得連聲音都在發抖,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跑了。
  「張。」伯聖勉強吐出一個字。
  「張先生,你和孟影倩交往多久了?」
  他看她一眼,眼神中傳達著只有兩人才懂的訊息。
  「不知道,我沒算。」右手攬住她的香肩。「走吧!事情還沒辦完呢。」
  影倩立刻對鏡頭嫣然微笑。「對不起,我們先走了。」
  「喂,孟小姐,我們還——」不等刺人耳膜的女高音嚷完,三人早已頭也不回地排開人群離去。
  一路驅車回家,氣氛窒悶得令人難以喘息。
  「哇!那個女人好像老母雞哦!吱吱喳喳叫得我耳朵到現在還在痛。」婉兒提著她的購物袋停在二樓的公寓門口,別一隻小手用力揉著耳朵抱怨。
  影倩接過她手上的袋子,傾身吻她臉頰。
  「婉兒,你去樓下找陳建國玩好不好?叫他教你畫加菲貓,叔叔和我有事要談。」
  精靈的大眼在兩張沉鬱的臉間俳徊。「你們……要吵架嗎?」遲疑的語調惹人心疼。
  「沒有。」影倩再吻她一下,凝視小女孩三步一回頭地走下樓梯。
  開門進入客廳,兩人只是無聲地沉浸在思緒中。
  「你有沒有話想告訴我?」她率先打破以沉默。
  他抽出一根煙點燃,微微搖頭。
  伯聖只在心煩時才抽煙。
  「我是個藝人,湊巧還有些名氣。以後半路被影迷或同行認出來的機率會越來越高,你打算每次都陰陽怪氣一陣子嗎?」
  他吐出一片白霧,心不在焉地盯住煙頭暗紅色的火光。
  「起碼給我一個原因,告訴我你究竟在排拒些什麼?演員同樣是三百六十行中榜上有名的職業,我並不以自己的身份為恥,而你呢?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捺熄香煙,疲憊地靠向沙發椅背。
  「你說話呀!」
  「說什麼?」這是他進門來第一次出聲。
  「告訴我你排斥演員的原因。」
  他一手扒過頭髮,眼中倏然閃過深沉的哀傷。「今天的事是我不對,我會盡量調適自己,以後不再發生相同的錯誤——我道歉!」
  就這樣?他道歉?大家重新回到和樂融洽的假象裡?
  她猛然跳起來撲向他,掄起粉拳用力捶打他的胸膛。「你真是混蛋、混蛋、混蛋……」
  他出其不意地被她攻擊,手忙腳亂避開她的小拳頭,運用身體的重量將她壓進椅墊裡。
  「你瘋了?」他低喝。「快住手!」
  「放開我!」她胸前劇烈地起伏,秋水明眸散發出高亢的怒意。
  「你冷靜點。」他挺身讓她起來。
  影倩掙離他身下,大步跨到門前。
  「張伯聖,我不想再這樣粉飾太平下去。本來以為我們對彼此都是坦蕩蕩的,沒有什麼不能分享的秘密。可是,你顯然無意將我當成可以推心置腹的對象。既然如此,我們也沒什麼好談的了。」她忿忿抹去滑落的淚珠。
  「我……」千言萬語全擠在喉間,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拉開大門。「我要走了!等到你真正想和我談開來的時候,再到我的住處找我。」開始走下樓梯。
  「小孟!」他追到門口。
  「對了!」她忽然停下腳步,惡狠狠地瞪視他。「我只是給你一段時間仔細想想,可不是打算和你分手。你如果敢回頭找那個林淑慧尋求慰藉,我——我和你沒完沒了。」
  憤怒的甩門聲應和她咄咄逼人的怒氣。
  伯聖茫然望著演室空洞的寂靜,獨留她氣憤的怒喊隱隱在樑柱間迴盪。坐回沙發上,重新燃起一根香煙。
  往事一幕幕升上眼前。父親的薄倖、母親的脆弱、鄰人的指點……回首昔時,竟無絲毫值得他留戀的回憶。
  既然如此,為何偏又苦苦留住它二十餘年?為何?
  她——看錯了?
  不可能!走近些仔細瞧瞧。
  可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很像啊!難道王磊騙她?
  「小慧?」驚喜的叫聲飄進耳際,她迷惑地轉身,迎上一雙熟悉的黑眸,其中盈溢著暖暖笑容。
  「你怎麼會在這裡?」王磊朝她露出深情的笑意,修長的手指拂開她垂在額上的髮絲。
  已經有將近一星期沒見到她了,好想念她!
  「又是你?我好像隨時轉身都會看見你哎!除了在我身邊團團轉之外,你難道沒有其他事情好做?」她絕沒有任何諷刺的意味,只是真的感到好奇不解,所以用最直接、最淺顯的語言表達出自己的疑問。
  王磊自然已習慣她絲毫不拐彎抹角的說話態度,倒是幾個旁人聽得目瞪口呆。
  「來,我來介紹這兩位——」
  她突然想起引發自己注意力的目標,也沒去注意他話說完了沒有,掉頭打量停在飯店門中雪白的賓士跑車。
  「那是什麼?」玉指直直點住那輛可疑的不明物體。
  是她多慮,還是王磊臉上確實閃過緊張之色?
  「那是我——」他困難地開口。
  「老哥,介紹一下吧!」一位和王磊有幾分相似的年輕男子加入他們的談話。
  王磊就像溺水的人捉到浮木。「那是我弟弟的車,就是他!王鑫。」
  這個無辜的第三者傻住了。
  「他的車?」淑慧實在太懷疑了。「可是,跟你的車好像哦!」她趨前幾步,猶豫地碰觸它。「你該不會是偷偷修好車子,卻瞞著我吧?」那三十五萬的支票依然放在她皮包裡。成為他女朋友是另一回事,錢還是得照付的,無論他多麼不願收她「未婚夫」的錢都一樣。
  「不要疑神疑鬼。那真的是我弟弟的車,對吧?王鑫。」他瞇起眼睛無聲警告弟弟。
  「沒錯沒錯!是我的!我的!」王鑫迭聲答覆。
  「王鑫一直很喜歡我那輛車,所以——呃,也買了一輛相同的車,連顏色都一樣,對吧?王鑫。」
  「對!對!對!完全一樣!完全一樣!」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
  好奇怪!那個王鑫為何露出一副驚喜過度的癡呆表情?他撫摸車身時手掌甚至在微微顫抖,這兩兄弟對車子的怪癖還真多。
  「王鑫,」做哥哥的低叫,發現女朋友和弟弟同時望向他時,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別亂摸啊!這是『你』的寶貝車,當心印得滿手指紋,擦起來很費時的。」語氣柔和得叫人起雞皮疙瘩。
  「是嗎?」王鑫清清喉嚨,淑慧告訴自己不該胡思亂想,可是——他的笑容實在有種邪惡的氣質。「老哥,咱們的父親節午餐也吃過了,我想回公寓趕一篇論文,請把『我的』車鑰匙還給我吧!」
  他的鑰匙怎會在哥哥身上?可能王磊睹車思車,借弟弟的車鑰匙來過過乾癮吧!嗯,滿全邏輯的推理。可是——
  「王磊——」淑慧驚呼,拍拍他的臉頰。「你還好吧!臉色怎麼忽然發白?」
  「我沒事。」他說得咬牙切齒。「我好得不得了!」
  王鑫連聲催促,臉上十足是幸災樂禍的笑謔——拿回自己的車鑰匙有什麼好幸災樂禍的?這兩兄弟真怪!
  「謝啦!老哥。」王鑫主動掏他的西裝口袋,嘻皮笑臉地取出一串鑰匙,兩手寶貝兮兮地捧著它。「對了,這副該還給你。」從自己長褲口袋裡掏出另一串鑰匙扔給哥哥。「那麼,我先走了。爸、媽,我過幾天回家吃飯。」
  淑慧隨著他揮手的方向望去,這才發現身後有對氣勢不凡的中年夫婦。
  「王鑫,」王磊死命叫住正要把跑車開走的弟弟,笑得齜牙咧嘴。「你不是正在趕碩士論文嗎?回家來寫吧!哥哥可以幫你。不要一天到晚開著車子亂跑,功課要緊!」
  淑慧聽了好感動。這兩兄弟真是手足情深哪!
  「唉——」王鑫長歎口氣,落寞的表情令人心酸。「哥,你對我太好了。可是我的論文正面臨一個瓶頸無法突破,所以我打算放自己幾天假,輕鬆一下。等我回來時一定去找你,至於現在——我想去蘇花公路來回跑幾趟,再會了。」跑車「噗」一聲絕塵而去。
  她又注意到另一件事,倏忽張大杏眼。「王磊,那輛車——」回頭望向他,這回真的被嚇到了,完全忘了自己原先想說什麼。「你還好吧?怎麼臉糾得跟麻花一樣?」
  他重重歎一口氣,頹喪地攬住她帶到父母跟前。「我沒事,小慧。爸、媽,她是林,我向你們她,記得嗎?」
  淑慧心不在焉地打量王氏夫婦。乍看之下,夫婦兩人似乎屬於截然不同的典型,丈夫冷肅威嚴,妻子溫柔嬌弱,但站在一起卻又顯得無比協調。自己和王磊並立時,是否也會令旁觀者產生相同的「不協調中帶點協調」的感覺?
  說來也算有緣,若非因為那輛車,她和王磊根本不會認識——對了,那輛車!
  「老公,我覺得林小姐和咱們小磊很配哦!你說呢?」崔至臻親切地挽起她的纖手。
  「你認識人家還不到兩分鐘呢!」王森堯的態度比較保留。
  「還是媽的眼光好!」王磊朝母親微微一笑。
  「跑車!」淑慧忽然想起剛才沒講完的話。
  「跑車怎麼樣?」王磊眼也不眨地接下去,彷彿大家原本就在談跑車的話題。
  「車號啊!」淑慧提醒他,對王氏夫婦用力點頭。
  夫婦倆對望一眼,在彼此臉上看見同樣的茫然。他們是否錯過了某段重要的對話?
  「不同的。」王磊耐心地回答,顯然毫無困難就明白她在說些什麼。
  「可是……」
  「我的車牌號碼是AD5786,他的是AD5876,不一樣嘛!」
  「可是,剛才那輛車的確是AD5786啊!」
  「是嗎?」他揮別父母,摟住她的柳腰離開飯店。「我剛才怎麼說的?」
  「你剛才說……」
  兩人越走越遠。
  夫婦倆楞楞地目送他們離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森堯嚴峻的雙眸緩緩被笑意侵佔。
  「或許被你說中了,那個女孩確實和小磊滿搭調的。」他深思地望著那對遠去的小情侶。
  崔至臻揚高得意的嘴角。「你為什麼改變看法?」
  「因為,」他摟住妻子的纖腰離開飯店。「我當年也和小磊一樣,經常被女朋友東拉西扯的話搞得一頭霧水,等到我終於習慣她的說話方式後,換成旁邊偷聽的人弄得一頭霧水了。」
  「王森堯……原來除了我之外,你還有其他要好的女朋友……你……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崔至臻又開始抽抽噎噎了。
  他歎口氣掏出手帕,注意到替他們開門的服務生臉上的表情非常茫然。
  影倩把話筒拿離開耳朵三尺遠,越來越難克制摔下它的衝動。
  「拜託你慢慢講好不好?」她不耐煩地撥開黏在臉頰旁的頭髮。「你已經吼了十分鐘,我還聽不出來你究竟想說些什麼。」
  「聽不出來?」她的經紀人夏先生狂吼。「你知不知道我快被記者逼瘋了?辦公室裡的電話打上個星期起就沒有斷過。你有沒有看到這一期的『珍珠週刊』?」一陣紙張翻動的聲音,夏先生尖銳的叫聲再度傳來。「『影星孟影倩與無名小卒私訂終身』。再看看『朝代雜誌』——企業家王磊傷心欲絕、孟影倩私生女曝光、情夫現形。更不入流的小雜誌連你懷了第二胎的新聞都刊出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一手撐住額頭,實在對這些人編造故事的能力太敬佩了,下一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若沒有落在台灣人身上,老天爺真是太不長眼睛了。
  「你自己都稱它們為不入流的小雜誌了還有什麼好說的?跟那些人有什麼好計較的?」
  「話不能這麼說啊!」夏先生氣急敗壞。「形象是一個藝人最重要的資產。你就算不為自己想,好歹也為公司想想好不好?你知道讀者要等多久才會忘記這種緋聞嗎?」
  她不知道,她不想知道,影迷忘不掉又如何?大不了退出影壇,反正她也沒什麼好留戀的。少了伯聖在身邊,她已經對所有閒事提不起興致,更何況演戲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別擔心,夏先生。」她不怎麼真心地安慰他。「反正我還有兩個多月的休假,等風聲過去後我再現身好了。」
  夏先生遲疑一下,小心翼翼地探聽道:「那位……張先生呢?你會繼續和他見面嗎?」
  「你有什麼建議嗎?」她的口氣冷颼颼的。
  夏先生顯然以為自己有一個很大的膽子。
  「我是想——」他吞吞吐吐地接下去。「如果沒有必要……你們……是不是可以稍微……掩人耳目一點?畢竟最近算是敏感時刻,你們公然出雙入對,可能對你的偶像身份有些影響。」
  去你的影響!
  影倩險些罵出來。他以為他是哪號人物?連她父親都不會干涉她的生活,這個姓夏的居然敢要求她,為了虛幻不實的名利而犧牲自己的愛情?
  「夏先生,無論在民法或刑法上,我都已經是個有行為能力的成年人了,你該不會仍然把我當成凡事聽人安排的小孩子吧?」不等他的乾笑聲停住,她用力甩上話筒。
  這年頭的人是怎麼回事?有錢賺就應該六親不認嗎?還有那個張伯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居然連著六、七天不來看她。很好!不用等到你回頭找林淑慧了,我現在就和你沒完沒了。
  決定再給他一天的時間,然後——是誰說出那句至理名言的?「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穆罕默得吧!
  打定主意,心情好過許多。窗外明媚照人,初晨的暖陽迤邐在三層樓的不洋房上,園丁趙炳旭正在花圃上種植成列的紅玫瑰。
  「阿炳,」當初傭用他時,趙炳旭堅持她這般稱呼他。「我出來幫你忙好不好?成天悶著都快瘋了。」
  阿炳憨傻地咧開笑容。「我快做完了,只剩下……一、二、三……三叢玫瑰花咧!」
  「沒關係,活動一下筋骨也好!」
  她挽起袖子,走入花園客串起臨時園丁。
  「孟小姐,今天怎麼有空來種花?你不用去拍電影嗎?」
  她朝他嫣然一笑,接過他遞來的小鏟子。「我最近休假,三個月後再拍電影,至於現在——拜你當師父、學學園藝嘍!」
  「不敢當啦!我哪收得起這麼漂亮的徒弟?」他笑開一張大嘴,指導這位嬌滴滴的大美人如何翻土。「孟小姐有沒有男朋友?今天這種好天氣應該出去約會才對啊!」
  通常影倩不會和閒雜人士談論自己的愛情生活,不過阿炳和其他人不同,他是個輕微的智障者,一個沒有心機的大男生。
  她鬱悶地吁口長氣,挖開另一鏟泥土。
  「想約會也得有對象才行。」
  「怎麼會沒有?媽媽常念新聞給我聽哎!報紙上都說孟小姐有一個姓……姓汪的男朋友。」他困惑地望她一眼。「那個人的姓怎麼和狗的叫聲一樣?」
  她噗哧笑出聲來。「不是『汪』,是『王』,而且他也不是我男朋友。我正牌的男朋友……最近和我吵架了!我正在等他打電話來解釋。」
  「原來是這樣哦!」他恍然大悟。「孟小姐,你放心!如果那個人對你不好,我阿炳一定會找他算帳的!」
  「千萬不要。」她緊張起來。傭用阿炳之前,她特地買了幾本智障兒的叢書回家研讀,書上一律指出,智能不足的人群少有攻擊傾向,但是她不想冒險,事先說清楚比較妥當。
  「阿炳,我男朋友是個好人,跟你大姐夫一樣會修車子,你千萬不要誤會他哦!」
  「是這樣嗎?」他摸摸下巴思索——八成從電視上學來的動作——臉上沾滿泥土。「你跟我說他叫什麼名字,我回去叫大姐夫打聽一下,看看他名聲好不好。」
  她很懷疑他大姐夫打聽得到什麼蛛絲馬跡,畢竟台灣說大不大,人口可也有兩千萬人。然而,阿炳的提議終究出於善意,一個二十五歲「小男孩」所表現出來的善意。
  「他叫張伯聖,在南京東路開汽車代理店兼修車廠,據說口碑不錯哦!」
  「我記住了。」他很慎重地點點頭,快手快腳栽完僅餘的三株玫瑰。「孟小姐,我回去了,有消息再通知你。」大手抓起一隻大鏟子。
  她揮手和他告別,凝望他扛著一袋工具走回街角的花藝店,有些感動也有些好笑。和單純的人類相處其實愉快多了。
  回屋裡正要打開冰箱,無線電話鈴鈴尖叫。
  伯聖!
  這個名字立刻閃入心中,她飛也似的撲向話筒,途中撞倒兩把椅子。
  「喂?我是小孟!」她喘著氣朝話筒大叫。
  「……」對方遲疑片刻。
  「喂!大丈夫別婆婆媽媽!」她嬌嗔。「敢打電話給我,卻不敢開口?」
  「……孟影倩?」
  不是他的聲音!「你——是誰?」
  一陣涼意竄上她的背脊。這聲音聽起很耳熟——分明就是騷擾她一個多月的變態影迷。
  「你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我好想聽聽你的聲音,幻想我就站在你的身邊,你……」
  「別說了!」她氣極了,怎會招惹上一個神經病?「你敢再打來,我就報警捉你這個——這個瘋子!」
  「我不是瘋子!」對方宛如被釘子扎中痛處,大聲尖叫。「我沒有發瘋!我很正常——」
  砰!她壓上話筒。
  天下有兩種人永遠不會承認他們喪失神智:瘋子和酒鬼。
  死張伯聖!害她白高興一場,還被一個大變態騷擾。
  可是——這傢伙如何弄到她私人電話的號碼?她敢保證,知道這支電話的人都是親近朋友,不可能把號碼隨便傳給外人。那麼,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她忽然想起一個月前和這個瘋子的對話。
  ——我在看著你,永遠!
  難道,他知道她住在這裡,曾經趁她外出時潛進來過?
  「孟影倩,你別自己嚇自己!」她拍拍胸口,雙腳開始發軟。
  不會有事的!她安慰自己。哪個電影明星沒有接過騷擾電話?可從沒聽見有誰真正愛到實質上的傷害,一定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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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45:1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王磊拉高身上的薄毯,覆住淑慧纖秀的肩膀。他背靠著牆坐在大理石磨光地板上,透過落地窗望向仁愛路扶疏有致的行道樹,淑慧像只小貓咪般趴睡在他懷裡,任他輕輕地來回撫弄她的背脊,偶爾發出一聲舒服的咕噥。
  「醒了?」王磊察覺懷中的小女人動了動身子,低下頭湊在她耳邊輕問。
  「嗯——」她揉著眼睛,困困的視線掃過室內一圈,還沒弄清楚東西南北,含糊問他:「這裡是哪裡?」
  剛睡醒的她是個慵懶的小迷糊蟲,彷彿得了健忘症似的,臨睡前的一切完全溜出腦外。
  「今天下午我們去逛建國玉市,你說累了想睡覺,我就載你來這個住處休息,記得嗎?」
  「住處」、「休息」,好暖昧的說法。她扮個鬼臉站起來。
  「我去洗洗臉。」一溜煙鑽進浴裡,蓬亂的秀髮引出王磊的一陣笑聲。
  淑慧在他心中的地位是清新而自然的。因此,整個下午的獨處,以及身體上的親密接觸,雖然曾帶給他悸動的渴望,卻不曾令他付諸實行。無論誰發明那句謬論——男人因性而愛,女人因愛而性——他都不在意,畢竟它確實點出了男性生物原始獸性的本能;然而,愛與欲的分別不應該劃分在性別的重點上,而在於年齡和性格。他不認為一個對愛情有了深刻體驗的男人,仍然會以性做為和異性交往的出發點。
  因此,他並不急著「碰」她,只想細心關愛地呵護她,相守到老。當然,前提是:他必須先剷除她「未婚夫」那道障礙。
  「你有沒有向家人提過我們的事?」他晃到浴室門口,倚著門框看她。
  她動作停頓半秒鐘,擰好毛巾後非常緩慢地轉身面對他,一種類似當初砸爛他車子的罪惡感再次回到她心中。她依循原例,頭低低的不太敢看他。
  「到底有沒有?」其實用不著追問,看她那副心虛的模樣他大概也已經知道答案了。
  她囁嚅回答:「我試過,可是沒有成功。」
  「為什麼?」
  該怎麼說呢?她從他的身旁擠出浴室,走進客廳裡面對他,暈紅的夕陽斜斜投射在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來的光影竟然出奇的刺眼。
  「我爸爸不可能贊成的。」她苦惱的眉頭在額際揪成一個小結,來來回回踱著方步。「我連起個頭都做不到,他根本不接受除了伯聖以外的人選。」
  「那你打算怎麼做?就這樣拖下去?」他質問。
  她倏然停下腳步。「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怎麼交代?」他低吼,幾個大步跨到她面前。「你連向父親提起我的勇氣都沒有,還想給我什麼交代?」
  「我已經盡力了,逼我和爸爸撕破臉,對你有什麼好處?」她喊回去。
  「好處?」他揚高聲大吼。「好處可多著呢!起碼我不必再遮遮掩掩地當你的黑市情人,我可以光明正大去你家裡拜訪,讓全世界的人知道你是未來的王夫人,我們兩個可以有名有份地走在一起,不用擔心你『未婚夫』撞見!」
  這是怎麼回事?為何連小說中「逼婚」的場面和對白都出來了?原本屬於男主角的台詞由她在說,王磊反倒變成那個委屈求名份的女主角了。
  她好想笑,卻又被他高姿態的氣勢逼出一份怒氣,一張俏臉反倒矛盾得做不出適切的表情。
  「無理取鬧!」她索性臭罵他一句。
  「林——淑——慧!」一雙鐵掌抓住她用力搖晃起來,晃得淑慧全身齒牙關節格格響。「你有病啊?我這是在爭取我們的福利、我們的未來,你知道嗎?」
  現在他又變成「勞工代表」了!她終於還是笑出來了。
  這個女人頭腦是不是越來越不正常了?
  王磊被她氣得七葷八素。當他正在慷慨激昂地為未來描繪遠景時,她居然還站在旁邊,像沒事人似的笑得那麼開心,連他生氣都沒有感覺,他做人實在太失敗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進一口中央空調吹送出來的冷氣,讓奔騰的情緒隨著這股涼意緩緩沉澱在心底,然後抬頭用一雙疲憊的眼端詳她。
  「很好笑?」他挑起一邊眉毛,平靜的眼神象徵著暴風雨來襲的前兆。
  她忙不迭搖頭,開始後悔自己每次做事都不經過大腦思考。
  「我不是故意笑出來的,你不要生氣。」她訥訥地為自己辯解,直到現在才終於產生了那麼一丁點罪惡感。
  他仍然維持同樣的眼神盯著她看,看得淑慧不得不低下頭表示一下愧疚。
  「王磊,」她偷偷瞄他一眼,又趕快把頭低下來,挨進他懷裡。「再給我一點時間嘛!我一定會跟爸爸說要解除婚約的,相信我!」
  貼在臉頰下的胸膛起伏一下,她忍不住注意到,王磊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抱住她,不祥的意念終於在心中化為真實的魔鬼。
  「我送你回去。」他退後一步,逕自拿起車鑰匙找開公寓鐵門,淑慧差點因為突然消失的支撐力而跌倒。
  她乖乖跟在他後面走進電梯,再乖乖跟出電梯走進車子裡,一路上不斷觀察他繃得像死人的冷面孔,心裡除了拚命叫糟糕之外,完全想不出其他妙計。
  福特車照例停在她家巷子口,這會兒她可不敢再貿然開了車門就走,眼觀鼻、鼻觀心,正襟危坐在前座上。
  「記住你的承諾!」他凝視擋風玻璃外迷濛的夜空。「等你和林先生談過之後,再聯絡我!」
  他替她按開門鎖,下逐客令的意味非常明顯,淑慧只好低著頭推開車門,低低對他道聲再見。
  福特車的引擎重新發動,她連忙在他駛離之前,低頭透過窗框問道:「在還沒和爸爸談清楚之前,是不是就不能打電話給你?」眼眸中兀自閃著一線希望。
  王磊的眼睛閉上兩秒鐘,然後以無盡的耐心迎上她刺探的眼光。她到底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小慧,」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你好像還不太瞭解我們這種……『微妙』的情況。」
  她楞楞地地原地,聽他傳道、授業、解惑。
  王磊仍然在微笑。「基本上,我們這種情形稱之為『吵架』或『鬧翻了』。平常你會隨便聯絡一個剛吵完架的朋友嗎?」
  她還是一臉呆楞,傻傻地搖頭。
  「那不就得了!」那抹笑容消失!
  福特帶著滿車身的自尊揚塵而去,淑慧看著車尾巴的喬痕消失在車陣裡,終於明白他今晚表現得如此陰陽怪氣的原因。原來王磊生氣了!
  問題是,她真的不知道他們在吵架啊!他為什麼不事先通知她呢?
  那對夫婦每一次叫他時,伯聖並未聽見。不過這也難怪,最近無論誰想找他,起碼都得喚上七、八聲他才會回過神來。
  談戀愛對一個男人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了。他發現自己大半時間都在發呆,眼睛不是望著電話,便是望著門外車水馬龍的街景,期待一抹熟悉的窈窕身影出現在視線內。影倩不可能主動出現的,他當然明白。只是心頭仍然存著一絲絲幻想——或許她會順道過來看看婉兒。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熟悉的人影依然沒有出現,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他必須主動跨出求和的第一步,而真正令伯聖卻步的,並不是放下身段這件事,畢竟兩人會失和原本就是他的不對。他只是無法應付隨之而來的自我剖析。向影倩坦承自己的心結,無疑是在肅開已經結疤的傷痕。
  「老闆?請問你是老闆嗎?」一個小心翼翼的嗓音穿透他的思緒,伯聖連忙回頭,一對無論是外表或者氣度都相當高雅的年長夫婦站在檢修廠門口,臉上帶著不容錯認的沮喪。
  「我是。」他迎了上去。
  以前從沒見過這對夫婦,想來不是買車的客戶或固定的修車常客。
  「我們的車子在半路上拋錨了。」老先生首先開口。基本上,稱他為「老先生」似乎有些委屈了他,因為對方雖然看起來已經有五、六十歲的年紀,眉宇間的年輕活力卻屬於壯年人才有的氣勢。
  「它拋錨在南京東路三段上。」老先生的妻子——一位風韻猶存的美婦人——接口。
  伯聖濃眉微微起了一個皺褶,心頭實在納悶得緊。「您的車是在我的代理處購買的?」
  否則他們沒有理由不通知自己的經銷商,反而一路從三段走到四段來找他的檢修廠修車。
  夫婦兩人對望一眼,兩雙眼眸中閃過只有當事人才明白的光彩。
  「我們的代理商還在士林……」美婦人猶豫地望著丈夫,老先生立刻熱切地接下去了:「對啊!我想我們的車只不過是出了點小毛病,隨便敲敲打打就可以了,沒必要麻煩總廠的人來拖吊……」美婦人拾起丈夫的話尾:「而且我們有個朋友在你這裡買過車,聽說你的信譽和技術都相當不錯,所以直接過來麻煩你。」
  他們一人一句說得伯聖頭暈腦脹,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可是,如果有什麼零件需要更換,你們還是得——」
  「不用!」兩人異口同聲地唱和,同時很一致地左右搖頭。「可能只是電瓶沒電。」老先生補充一句。
  伯聖心中的怪異感此時已升高到了極點,卻又說不出哪裡奇怪。轉念想想,他也該習慣了,自從兩個月前小婉兒莫名其妙地冒出來,他生命中的怪人、怪事便一樁接著一樁來。
  「好吧!請你們告訴我車號和拋錨的詳細地點,我派人去拖回來。」
  夫婦倆展現出高度的配合精神,不到三分鐘,技師大陳開著拖車上路了。於是,老先生和他的妻子笑咪咪地坐在伯聖對面,顯然準備打開話匣子。
  「先生貴姓?」老先生閒閒地啜一口剛才伯聖為他斟上的冰涼礦泉水。
  「我姓張。」他拿出一張名片遞上雲。
  「張先生好能幹,長得體面不說,年紀輕輕就事業這麼成功,想必已經結婚了吧?」美婦人巧笑倩兮的模樣實在很眼熟。為什麼最近老是出現一些讓他很眼熟,卻又肯定絕對沒見過的陌生人?可惜婉兒跑到隔壁找淑慧玩了,否則她一定會喜歡這對老夫婦。
  「我還沒結婚。」他隨口回答,然後又停下來,對自己竟然向陌生人坦承這麼隱私的問題感到納悶。他向來不是個喜歡開放自己的人,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麼,你有沒有要好的女朋友?」夫婦倆又異口同聲地問,兩雙眼睛熱誠地盯著他瞧。
  「呃……」他不太自在地喝口礦泉水,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耳裡卻驚訝地聽見自己的聲音自動招出來:「有。」
  兩位神秘來客同時綻開一抹滿足的笑容。
  「她一定很年輕漂亮吧?」美婦人興致勃勃地追問。
  這實在是不關他們的事。可是,思及影倩甜蜜又潑辣的俏臉,他無論如何都藏不住那份驕傲的語氣。
  「當然漂亮,」他不暇細想地衝口而出。「而且她還是個電影明星呢!」說完,自己倒先楞住了。
  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能不帶任何芥蒂地說出影倩的職業,這代表什麼?他終於脫了昔時纏繞在心頭多年的夢魘?
  他呆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時,老先生凌厲地掃他一眼。
  「人的女朋友是電影明星,所以你才愛上她?」
  「當然不是。」他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護。「無論她是不是電影明星,我都一樣愛她!」
  然後,又被自己的告白給愕住了,絲毫未察覺老夫婦喜孜孜地互相使個眼色。直到大陳將客人拋錨的車拖吊進廠,三兩下修好車子後,才夫婦道別了他,甚至直到新的客戶一位接一位出現、離開,他還在發呆。呆了好久!
  淑慧把話筒放回話座上,交代婉兒一句:「你張叔叔今天下午有事,叫我看著你,晚上留在這裡吃飯吧!」
  「看著我?」小婉兒當然對這種專制的用語表達出強烈的不滿。「我又不是犯人,幹什麼還看著我呢?」
  淑慧沒心情和她鬥嘴。和一個八歲的小鬼頭辯論,贏了她勝之不武,輸了又沒臉見人,還是識想點,回頭想她的心事吧!於是悠悠長歎了一聲,一手支著下巴,撐在玻璃櫃子上怔怔地望著店門。
  「唉——」一聲好淪涼淒楚的悲鳴飄入她的耳際,任淑慧再怎麼想發呆,也不得不側頭看看那位「獨愴然而涕下」的小小人兒。
  不會吧?連小婉兒都比她更瞭解「悲愁」的藝術,她這個臉也未免丟得太大了,難怪王磊會罵她少根筋。
  「你歎什麼氣?」為了吸取更多經驗,雖然對於是個年紀只有她三分之一的小鬼頭,淑慧依然決定把握不恥下問的原則。
  「你不覺得我很可憐嗎?」婉兒振振有詞。「現在孟阿姨不來看我了,叔叔一天到晚發呆,把我趕到你這裡來,結果你也在發呆。我今年八歲哎!才八歲哎!你們怎麼可以聯合起來耽誤我的青春?」
  哇塞!這小鬼從哪裡學來這套說詞的?現在的「電視兒童」實在太可畏了!她頗有開了眼界的新鮮感。只見小演說家喝口酸梅湯補充體力,繼續發表她的高見:「所以說,大人鬧脾氣,吃虧的通常是小孩子,我決定抗議,不再陪你們發呆了,你知不知道,一旦發呆久了頭腦很容易變笨的?」
  「說得好!」這句話倒不是淑慧發出來的,而是來自店門口的高大人影。
  「王磊!」淑慧的雙眼睜得好大,還以為自己看錯人了。「你怎麼會來這裡?」他前天不是說好了要和她吵架嗎?又說吵架的人通常不會聯絡對方,豁她好幾次拿起話筒卻不好意思打電話給他。怎麼他自己先食言了,跑來店裡找她?
  王磊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想法。林淑慧的腦袋構造雖然奇怪,不過一旦抓住竅門之後,想摸清她的想法還是滿簡單的。他冷冷地提醒她:「我有說今天是來找你的嗎?」
  的確沒有!她「噢」了一聲,垂頭喪氣地盯著玻璃櫃。
  「王叔叔。」婉兒就是長著一張甜甜的小嘴巴。她繞過櫃台,跑到王磊跟前抬頭對他大大方方地微笑。王磊單膝蹲在地上,平視小女孩晶亮有神的大眼睛。
  「你怎麼知道我是『王叔叔』?」小女孩的笑容具有感染力,他也忍不住笑開來。
  小丫頭眼珠子一轉,挺狡猾地回答:「剛才慧姨不是叫你『王磊』嗎?難道你不姓王?」
  算她機靈!不過——王磊心裡暗暗納悶,小女孩看他的眼光卻非常孰稔,好像兩人早已相識了大半輩子,一點生疏的感覺也沒有。這年頭,不怕生的小孩已經很少見了!不知道她和林家有什麼關係?充滿疑問的眼神自然而然瞥向淑慧。
  然而,沒有看見他的斜覷,仍然處在自憐的情緒當中。自從王磊進店到現在,只對她說了一句「我有說今天是來找你的嗎」,之後注意力便全放在小婉兒身上,她彷彿變成透明人一般。鳴……真是門庭冷落無人知!
  「嗯哼!」第四道聲音加入三個人的行列。
  淑慧像觸了電,旋身面對父親微微傴僂的身形。
  「爸!」連忙望向王磊。不敢開口對他說些什麼,空自在心頭關鍵!
  「王先生,」林恆生含笑招呼他。「好久沒有看到你了。上回你訂了一組跑車輪胎,怎麼沒來取貨?」
  王磊站起來,對老闆微微一笑,有意無意地朝淑慧的方向看上一眼。
  「最近車子出了一點『小』問題。」他強調那個「小」字時,再度對父女倆笑了一笑,淑慧覺得他的笑容實在太邪惡了。「不久以後應該會修好,到時候再麻煩您幫我訂一組吧!」
  修理費!淑慧突然想起來,衝口問他:「你到底修了多少錢?到現在還沒告訴我。」林恆生蹙眉的表情讓她住了嘴。糟糕!不打自招啦!怎麼辦?
  她趕快向王磊投去一個求救的眼神,王磊也不知是真沒看到還是不想理她,逕自低著頭和小婉兒有說有笑。
  「小慧,」林恆生果然發難了。「人家車子修了多少錢干你什麼事?問這麼多幹麼?」
  「我……好奇嘛!」不行,再這樣下去,遲早會露出馬腳,還是盡快把這個一進門就帶來麻煩的傢伙請走吧!「王磊,不買東西就趕快走啦!還賴在這裡做什麼?」
  一說出口,又惹了麻煩,兩道男性的目光同時投注在她臉上。
  林恆生不以為然地挑高眉毛。「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麼趕客人走呢?」
  王磊的表情則很莫測高深,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不過肯定沒有好事。她很心虛地垂下視線。
  這個笨女人!
  王磊在肚子裡氣得七竅生煙。他已經拉下臉來跑上門找她了,她還看不出來嗎?難道非要他明說不可?他這是招誰惹誰了,居然愛上這樣一個大怪胎!
  說來說去,最沒出息的人其實是自己。自從前天吵完架,便竭力自制不要主動聯絡她,畢竟理虧的人是她。結果這女人連通致歉的電話也不打來,彷彿消失了似的,無聲無息。難道她連「做錯事要道歉」這種簡單的道理也不懂?
  「王叔叔,」小婉兒嫩嫩的嗓音替淑慧解了圍。「叔叔,今天的天氣很好哎!我們找慧姨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王磊低頭對上小女孩伶俐的眼眸,一抹慧黠的光芒清清楚楚地浮現在她眼底。這小女孩似乎看出他進退不得的情境,於是主動伸出援手。哼!林淑慧真該檢討一下了,比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更不會察言觀色。
  「好,叔叔帶你出去玩。」他故意不把淑慧包含在自己的答案裡,眼角餘光偷偷瞄她,看她有什麼反應。
  好想哭!
  淑慧輕輕咬著下唇,很沮喪地望著他們。看來王磊早真的打算不理她了。好吧!她不是一個死纏爛打的女人,如果他不希望她跟著去,她就留下來看店吧!
  「祝你們玩得開心!」她低聲說道,重新坐下來找開一本小說,假裝沉浸在故事的情節裡。
  王磊現在不只是憤怒,他已經氣炸了!
  「林淑慧!」他扯直了喉嚨大聲喝道。如果他的怒火再升高一度,可能會引起火災。
  「嘎?幹什麼?」她的鼻子從書本中抬起來,被他的暴怒搞得莫名其妙。
  「你你你——是不是非氣死我不可?」他一個箭步衝到櫃子前,傾身充滿威脅性地逼近她。「你是傻瓜還是笨蛋?我就不相信你會聽不出來我的意思,你以為我今天來這裡幹嘛?特地帶小孩出去玩嗎?」
  「我……」她的表情好無辜。
  「我已經夠低聲下氣了,你還不懂得把握機會,竟敢趕我出門!你那一根少掉的筋到底要到民國幾年才能長得回來?」那股子怨氣終於找到機會一吐為快。
  「可是……」她委屈地想為自己申辯一下。
  「沒什麼好『可是』的!」他斷然說道,回身抱起小婉兒往門口就走,推開店門丟給她一句:「如果不想我綁架這個小孩,人最好趕快跟上來。」店門砰一聲合上。
  她楞在原地,隔著玻璃門看他牽著小婉兒坐進車子裡。從沒見過這麼莫名其妙的男人,她明明照著他的意思去做,他還氣成這樣;如果她哪天心情不好違逆他,那豈不是連玉山都給他吼垮了?
  王磊殺人的目光透過擋風玻璃直射在她臉上,她清一清喉嚨,隨口向父親說:「爸,我跟上去看看,今天下午麻煩你看店好不好?」也不等他回答,匆匆推開門跑出去。
  林恆生錯愕地凝視著七零八落的福特車消失在巷子口,良久之後,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漸漸爬上歷盡風霜的臉龐。
  伯聖坐在對街的車子裡,望著影倩的大門口已經二十分鐘了,依然打不定主意上前敲門。
  鍛鐵大門在遙控之下緩緩打開,伯聖精神一振,看見一個外表黝黑精壯的男人扛著一把鏟子走出來,回頭對圍牆內的某個人揮揮手,便沿著門前斜緩的坡道走下去了。
  然後,他看見她了!
  她透過緩緩關上的鐵門對那名男子微笑,在那人離開她的視線後,強裝出來的笑容在低垂的面容中消失,一陣落寞取代了臉上的歡顏。隱約似乎聽見輕輕的歎息隨風飄送到他的耳際。
  影倩!
  多日的等待,熬不過這一眼的震撼。他無法再等下去了!一刻也不願意!
  飛快打開車門,衝過街道,在她門前輕喚著那抹即將消失在門內的背景。
  「小孟……」
  她猛然一震,倏然轉身迎上雙日思夜想的眼睛。時間、風聲、人影,外在的事物在剎那間消失於無形中。鐵門是如何打開的,他如何走進來的,兩人都不知道;只曉得,當彼此擁著心中最珍愛的人兒時,全世界——除了他和她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值得掛心的事情了。
  「你……好可惡!」她埋在他懷中抽噎。「……也不打電話給我……又不來看我……」開始捶他,一拳接著一拳。「我還以為你變心了……你這大壞蛋……這樣騙我!」狠狠給他兩拳。
  他心疼了,為她、也為自己;低頭搜尋著等待已久的紅唇,帶著命定的溫柔迎上她所有嗔癡,也覆上自己真摯不移的愛戀。
  舌尖品嚐到她清洌的淚水,苦澀猶如分離的滋味。而今,分離不再,苦澀不再,一切悲怨都隨著四片嘴唇膠著而煙消雲散。
  蹣跚的步代依循著心的牽引,來到她的臥室,一件件衣物在渴切的擁吻中飄然落地,裸裎的體膚慰貼著體膚,氣息混合著氣息。她嬌白的肌膚因為他手掌粗糙的皮膚而泛起刺激的顫抖,熾熱的唇烙印在她的身上、臉上、唇上及發上。他擁住她,雙雙跌入那張柔軟而有彈性的大床。
  也跌也一個溫軟仿若棉絮的瑰麗世界裡……
  「我們一家人向來過得很幸福——」他的視線越過沙簾半掩的落地窗,投注在搖曳的樹影間,陽光在葉隙間跳踏。「當時,我唯一需要擔心的事情,只是沒人可以陪我打架、玩彈弓。」
  影倩懶洋洋趴躺在他身上,指尖畫弄他堅實強壯的胸膛,安靜地聆聽這段泣血的往事。
  「事前一點徵兆也沒有。」他擰起兩道濃眉。「只知道,有一天當我放學回家時,發現我爸爸居然在收拾行李,我媽則站在他旁邊,哀求得像個完全沒有自尊的卑微女人。」
  「他——有了別人?」她的下巴頂在他胸前,美眸中洋溢著同情和不捨。
  伯聖的下顎緊繃了,僵硬的臉也微微一頷。「而且已經不是一、兩年的事情,在左鄰右舍全都知道,只有我媽被蒙在鼓裡。」影倩在他下巴印上一吻。
  他深深吸進一口她的香澤,糾緊的眉頭才紓解下來。「我媽是個傳統的中國女人,像株菟絲花,不依賴丈夫根本活不下去,所以她願意不惜一切留住我父親。」一絲嘲諷的笑容浮現在他的嘴角。「當然,她終究沒能留住他的人和他的心!」
  「那個第三者……是個女演員?」其實不用多問,說到這裡她已經知道答案。
  「嗯。」他垂下眼來凝視她。「或許你聽過她的名字——蘇燕梅。」
  「啊——」她脫口叫出一聲驚訝。是的,她聽過她,也知道蘇燕梅最後的下場。十六年前是個小有名氣的電影演員,私生活風評非常不好,據說能爬上當時的地位,大多是從「床上」賺來的,影倩之所以知道她,是因為她曾試圖勾引過孟仲豪,卻沒有成功。
  「難道,那個兇手就是——」她訝異極了,瞪大眼睛迎上他嚴肅的目光。蘇燕梅的下場相當悲慘,據說她的同居人發現她和另一個製作人有染,拿刀將她和情人砍死在床上,最後兇手也在現場自殺了。
  「對,那個兇手就是我父親。」嘴邊彎起一道冷笑。「他傻到以為那個女人對他是真心的,而不是只想換換口味,最後不但賠了他自己的命進去,也賠了我母親的。」她露出不解的表情,靜靜聽他解釋。「我母親原本一直存著有朝一日他會浪子回頭的想法,但是我父親的死打破了這個夢想。有一天她出門上菜市場時,被車子撞死了,大家都不知道她是有心自殺,或者真的不小心。如果她是有心的,我也不感到懷疑。」
  「那你怎麼辦?誰來照顧你?」她秀麗的眉毛擠成一個小結。那個女人臨死前,難道未曾考慮過她還有個兒子待養?
  「誰肯照顧我?」他嘲弄地反問。「我當時十二歲了,不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嬰兒,又不會大到可以出外做做童工賺錢,誰肯要我?親戚朋友個個躲避不及,生怕我成了他們的負擔,最後自然淪落到阪兒院去。在那裡打架打了兩年,才讓林伯伯給收養。」
  「也認識了你親親愛愛的淑慧妹妹,對不對?」她笑得又柔又甜,甜得足以溺死人。
  鬱悶的心情被她這副大醋桶的模樣給逗跑了。伯聖失聲笑出來,一雙大手懶洋洋地溜進薄毯上,沿著她嬌潤的豐臀滑上柳腰,再滑到她柔若凝脂的玉背上,享受她白玉絲緞般的觸感。
  「孟小姐,你到現在還吃她的醋啊?」他帶點無奈地調侃她。「我都已經『失身』給你了,你還不滿足?」
  「失身?」她大發嬌嗔,撐起身體捶他兩拳。「搞清楚是誰『失』給誰好不好?當男人最好了,以前無論如何拈花惹草都沒人知道,當女人可就不一樣,是不是『第一次』一碰就明白。」
  「是嗎?」他邪邪地微笑,一翻身將她壓在身體底下。「真的一『碰』就明白?那麼顯然我剛才碰得不夠仔細嘍!」大手老實不客氣地在她的嬌軀上尋找有利的攻擊點。
  她尖叫著在他四處搔癢的手掌下討饒,笑得全身骨骼都快散了,連忙按住他的手。
  「等一下,人家有話要說。」
  「稍後再說。」他的嘴唇湊近她的頸項,吮吻著散發出淡香的肌膚。
  「不管,你現在就要聽。」她嬌蠻地捧住她的臉頰,波光流轉的明眸直盯住他。「你要記清楚哦!我不是那個狐狸精蘇燕梅,你也不是那個糊塗父親,以後再也不准你胡思亂想哦!」
  他快速地啄一下她微翹的紅唇。「我如果還會胡思亂想,今天就不會來找你了。」
  一提起這點,她的怒氣立刻像把火直冒上來。
  「說!」她點住他的鼻尖,一副潑婦罵街的兇惡神態。「為什麼拖到今天才來找我?你這幾天有沒有和那位淑慧妹妹做出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你是不是……」
  他低頭封住她的櫻唇,阻擋了她煞盡風景的質問,胸腹間咕噥一陣低沉的笑聲。
  蘑菇了一整個下午,他們終於心滿意足地離開床鋪,準備回伯聖那裡見見久違不見的小婉兒。和他吵架實在太傷元氣了,自己平白火個半死不說,連可愛的小婉兒都不能見面,影倩當下決定以後如果再起衝突,一定要換個方式向他表達自己的不滿。而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嘻嘻,她偷偷笑出來——把他趕到客廳去睡!
  得意地拿著一件浴袍走到浴室門口,正要敲門,卻聽見裡面傳來哼唱的聲音。
  唱歌?張伯聖?「那個」張伯聖?她沒聽錯吧?趕快埋伏在門口聽他唱些什麼!半晌,被那串熟悉的音符笑倒在地上。
  噢!她愛他。愛他的壞脾氣、軟心腸;愛他的粗魯;愛他的熱情;愛他不為人知的稚氣。
  她——孟影倩,愛上這個喜歡在洗澡時大唱「火車快飛」的大男生。
  對他的愛,星月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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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20 21:45: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她背叛了他!她背叛了他們!背叛了所有的人!
  她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在床上做出那些無恥的事情!
  哦——她是他的女神,聖潔的,不可侵犯的!而今卻被那個男人玷污了!
  不,不,她是無辜的,一定是!
  那個男人該死!無恥地引誘她,引誘這位潔白無瑕的天使,應該遭受天遣的人是他!
  是他!
  該如何告訴淑慧?
  這是伯聖近日來頭痛的一件事。他和淑慧的婚約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即使影倩沒有催他,他自己也很心急。再說,女孩兒家的青春能被他耽誤多久?更何況,他一次耽誤兩個。早早和淑慧談開來,才能早日娶小孟進門。結了婚後,辦理婉兒的收養手續才會更順利些。
  但是淑慧這兩天老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去店裡找她,看店的人是林伯伯;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人是林伯伯;過來串門子,串門子的人是林伯伯;林淑慧好像從世界上消失了似的。而且不只她,就連林恆生最近的態度也很奇怪。
  「呃,伯聖——」昨天晚上伯聖打了通電話給淑慧,理所當然找不到她,林恆生含含糊糊地交代她的行蹤,最後很遲疑地問他:「你最近倒是找小慧找得很勤,是不是……想討論結婚的事?」
  「可以這麼說。」在沒有和未婚妻談過之前,他不想先在恩人面前漏了口風。
  「這個……我是想……」林恆生吞吞吐吐。「你們年紀輕……這個……你對淑慧的印象如何?」
  怎麼在此時問起這種問題?他和她相識又不是一朝兩朝的事。
  「很好啊!」他老實回答。
  「呃,你覺得她會是一個賢妻良母嗎?」
  「當然。」淑慧能幹得很,手藝又好,就連脾氣也是古怪得可愛,他相信她會是一個好妻子。可惜,不會是他張伯聖的賢妻,更不可能是未來張寶寶的良母,這個寶座已經被一個姓孟的女人訂走了。
  「呃,伯聖,你們的婚事……我是想……」
  「林伯伯,您有話直說。」這種吞吞吐吐的做法不太像林恆生,他直覺有些奇怪。
  電話兩端同時陷入好長一段沉默,長到伯聖都快覺得對方已經掛上電話了。
  「其實,」林恆生終於再度開口。「淑慧也沒有跟我說過什麼啦!我只不過是看見一些事情,自己在胡思亂想……哎呀!沒事啦,再見,再見。」
  就這樣,電話給掛上了!他莫名其妙了好久。
  「叔叔。」一個嫩嫩軟軟的身體挨進他懷裡。
  「睡醒啦?」他抱起一臉惺忪的小婉兒坐在膝上。午睡過後的她看起來像個嬌慵的小天使,如果此刻告訴任何陌生人,她是個百分之百、超級愛搗蛋的恐怖分子,打死都不會有人相信。小傢伙就是長了這麼一張騙人的臉!
  「前天下午叔叔出去的時候,你有沒有給慧姨惹麻煩?」既然找不到淑慧,只好從婉兒這邊探探口風。
  「還敢說!」婉兒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回頭抱怨地瞪他一眼。「自己跑去找孟阿姨,把我當垃圾丟在一邊。如果不是慧姨和她朋友好心幫我去『明德樂園』玩,早就被你們這幾個大人悶死了。」
  朋友?他的腦袋霎時塞滿疑問。「慧姨的哪個朋友?」
  婉兒不理他,自顧自哼著她的招牌兒歌——火車快飛。伯聖氣得牙癢癢。
  「還不說?」彈一下她的耳朵。
  「噢,會痛哎!」她再瞪他。「我要向孟阿姨檢舉你,她怎麼回去了?也不等人家睡醒。」
  瞧她抱怨的樣子,真是寵壞她了!
  「她去經紀人那裡,晚上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好了,別轉移話題?慧姨的朋友是誰?」
  難道她最近幾天不見人影,是為了這個朋友?再想想林伯伯那通沒頭沒腦的電話,他的心底開始有了一個隱約的頭緒。
  「不能告訴你。」婉兒溜下他的膝蓋,回頭扮個可愛的鬼臉。「你今天自己去問慧姨好了。」
  伯聖對著那道滑溜的背影乾瞪眼。總有一天非制住你這小鬼不可!
  算了,跟這無知小兒過不去有損自己的尊嚴,還是再到巷子裡的材料行碰碰運氣吧!說不定淑慧今天真能讓他給碰上了。
  也不知道他的運氣該稱之為「好」或「不好」,總之,當他轉進巷子口時,當真看見淑慧纖小的身影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然而她並非一個人,她的面前另有一個高出她一大截的男人,壓低身體和她大眼瞪小眼。
  「反正這一次聽我的,不准爭論!」王磊嚴厲的口吻含著不容拒絕的堅定。「我說我想見你那個未婚夫,我就是要見!」
  「你這樣悶聲不響地在他面前冒出來,不怕嚇死人哪?」淑慧當然不同意,好歹也得等她先和伯聖談過嘛!
  「等你?我等到下輩子也等不到。」他早成了她肚子裡的蛔蟲。
  如果他不是太瞭解她少根筋的個性,王磊真要懷疑淑慧是那種奢望腳踏兩條船的女人。不過以她拙劣的處事手法來看,想踏穩兩條船無異是在找機會讓自己變成落水狗。難怪有人說「傻人有傻福」,像林淑慧這種遲鈍到極點的人,他反倒找不到理由來責怪她了。
  「再說,有問題的人又不只有伯聖,我爸那邊也還不知道你的事,你要過五關斬六將,也得按照順序來啊!」她倒是挺有膽子提出的。
  所以說她笨,他真的沒有冤枉她!
  「林大小姐,」他發揮出高度的耐心提醒她。「那天我們和那個小女孩在你父親面前,演出的那一幕精采好戲,你不會以為他還看不出來吧?」一個人若是很笨,其他人無話可說,但是她如果以為大家都和她一樣笨,這就怪不得別人想討伐她了。
  「呃……」他說得好像很有道理,這幾天老爸常用一種怪怪的眼光打量她,可能心裡已經有了譜。
  好吧!那只好讓他去見伯聖了,不知道這兩人碰了面會有什麼天崩地裂的反應。可是,就讓他這樣冒冒失失地闖過去,好像有點不妥……
  「小慧?」
  「喝!」她霍地轉身面對那個不知從哪個地方冒出來的聲音,腦子裡警鈴大作。「伯……伯聖。」
  伯聖點了點頭算是回答她的招呼,雙眼的焦距卻對在王磊臉上,兩個男人在沉默中打量彼此。
  他認識這個男人。他就是常在報章雜誌中,名字和影倩同時出現的「王磊」。雖然影倩肯定是他的人,跑不掉了,這並不表示他必須笑咪咪地對待自己的前任情敵。
  「王先生。」伯聖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這傢伙認識他?王磊暗暗覺得自己處於劣勢,不過外表上當然不會表現出來。在他的想像中,張伯聖應該是個烏漆抹黑的修車工人,形容猥瑣,一點起眼的地方也沒有。結果對方卻是個和他差不多高的大漢,體格甚至比他魁梧一些。最令他難受的是,如果兩人在不同的時間或場合遇見,王磊肯定自己會喜歡上這樣的朋友。
  跟自己的情敵交朋友?真是太憋了吧!
  「淑慧,幫我們介紹一下吧!」他隨意的語調掩飾不住眼中的精銳光芒。
  她悄悄退開一步,以免兩人待會兒打起來殃及無辜。
  「他是張伯聖,我的未婚夫。」她怯怯地指一下伯聖,再看看王磊。「他是王磊,我的……男朋友。」
  慘了!這下子不用王磊來提醒她少根筋,自己都可以感受到情況不妙,她好像掉到西部片的場景裡,在黃昏時觀看兩名槍手決鬥。然而在電影中,戰勝的一方可以換得美人歸,而起初地世界中,打贏的那個人顯然獲得了修理她的殊榮。
  沒辦法,苗頭不對,還是趁他們沒注意到先溜吧!
  「你是她男朋友?」伯聖實在太驚訝了。「你真的是小慧的男朋友?」
  「沒錯。」想打架嗎?他隨時奉陪。王磊目光一冷,已經打算要捲起衣袖了。
  「可是,小慧從來沒向我提起過你。」他一頭霧水,腦子裡仍然有些暈頭轉向的。
  「因為她笨,笨得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你。」王磊嗤之以鼻。「不過既然你已經見過我,我不妨老實告訴你,林淑慧是我的人,你最好先有個心理準備,接到我們的紅貼子時,不要太意外。」
  哼!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想動手就放馬過來吧!他從小和幾個世伯的兒子摔角到大,目前為止還沒嘗過敗績,不怕死的人過來試試看好了。
  「太好了!」伯聖一個箭步衝上前,熱切地搖晃「情敵」的手。「真是太好了!恭喜!恭喜!」
  啥?他沒聽錯吧?王磊楞楞地發現自己真的跟情敵握手。
  伯聖笑咧了嘴,一掌狠狠拍在他背上,一副哥倆好的模樣。「你眼光不錯,小慧是個好女孩,頭腦怪了一點,不過習慣就沒事了。」
  頭腦怪的人好像不只淑慧,王磊狐疑地盯住他。
  「林伯伯知道這件事吧?」他還在笑。
  「差不多該知道了。」王磊決定先採取觀望的態度。
  「那就好,那就好。」伯聖再拍拍他的肩膀。「祝你和小慧一切順利。我先走了,還得向我女朋友求婚呢!再見,再見。」
  王磊目送他離開,一時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有件事情是可以確定的,張伯聖打算向另一個女人求婚,那麼——淑慧就是他一個人的了。哈,終於除掉一道障礙,太好了!哈哈哈——
  慢著,淑慧上哪兒去了?怎麼轉眼間就不見人影?他四下環顧一圈,突然明白過來。
  那個小懦夫臨陣脫逃了。
  「林——淑——慧!」
  哎呀!太恐怖了!那聲怒吼她隔著一百公尺都還聽得見。不管,現在就算十隻大象都別想她拖出門。
  淑慧趕快從床上跳下來,卡一聲鎖上房門。
  伯聖風也似的喬到影倩家門前,看看鐵門沒有上鎖,也不想按門鈴了,逕自推開大門走進去,步履輕揚得快要飛起來。
  誰知,跨進去還不到半步,一陣尖銳的警鈴聲籠罩整片產業。他認得這種聲音,這是保全系統的警鐘。天哪!影倩……
  他嚇死了,飛快衝進去,扯直喉嚨大吼:「小孟?小……噢!」從樓上衝下來一個嬌軟的身軀和他撞成一團,他連忙穩住她,望進她驚慌失色的瞳孔。
  「是你?」影倩呆了一下。
  原來誤觸機關的人是他!兩人同時明白過來。
  「再不關掉這個鬼東西,我快被逮捕啦!」他在她耳邊大喊。
  她會意,連忙跑到客廳解除整個警報系統,再撥一能電話到保全公司解釋一番,及時阻止他們派出大軍來英雄救美。
  心臟差點被嚇停了,兩人不約而同癱坐在真皮沙皮裡。
  「你何時裝了保全系統?我怎麼不知道?」伯聖覺得奇怪極了。
  「上個星期才安裝好的。」影倩給了他一個充滿歉意的蜜吻。「對不起,忘記告訴你了。」
  「你裝這種東西做什麼?」粗濃的眉毛全擠在一起。
  該不該告訴他?她遲疑片刻,既不想讓深愛的人為她操心,又想搏得他的憐愛,終於,撒嬌的意念佔了上風,她紅著眼眶偎進他的懷中,吸取他暖盈充實的安全感。
  「還記不記得我曾提過有人打電話騷擾我!」他頷首。「他越來越厲害了,連我私人電話的號碼都拿得到,好像……好像隨時隨地在偷窺我。」她說得好委屈,臉頰藏進他的襯衫裡,直想掉出眼淚來。
  伯聖當然心疼,而且氣得半死。哪個混蛋居然敢騷擾他的影倩?如果被他逮到了,不把那傢伙當沙包揍,他就不姓「張」。
  「你搬過去跟我住!」他粗聲命令道。「看那傢伙有沒有膽子打電話到我那裡騷擾你。」
  同居?他就只想得到這種爛點子嗎?影倩氣得踹他一腳。
  「你就不能讓我『合法』地和你住在一起嗎?」她挺直身體,插著腰瞪住他。
  「合法?你現在搬來和我住,觸犯了哪條法律嗎?」他潛心思索這個深奧的問題。
  影倩真想拿高跟鞋敲他的頭。「你向我求婚會死嗎?」
  求婚!他立刻想起自己跑來找她的原因。全是好陣警鈴的錯,害他的記憶體暫時失去作用。
  「對了,我們結婚吧!」他樂不可支地提議。
  影倩鬆了一口氣,總算等到了。於是坐在他身旁,纖手平貼在大腿上,等著他接下去說。
  等了半晌,也不見他開口,便試探性地輕問:「接下去呢?」
  「沒啦!」他一臉莫名其妙。這不就是求婚嗎?接下來自然就是結婚嘍,還有什麼好接的?
  影倩終於忍不住把鞋子脫下來砸他,幸好她穿的是室內拖鞋,否則他就要進急診室了。
  「幹什麼?」他嚇了一跳,揉著腦袋瓜子斜睨她。就算不肯答應也不到於要動武吧?
  唉,跟他計較是沒有用的,她早就看開了。
  「好吧!那就結婚吧!」她沒好氣地答應了。「你等一下,我上去換件衣服再和你回去找婉兒。」轉身上樓去。
  真正令人料想不到的是,聞名亞洲的電影紅星、被日本雜誌票選為十大最愛歡迎中國女星的第二名、好萊塢喻為亞洲地區最美艷的女星孟影倩,被求婚時只收到一句「我們結婚吧」,連束花也沒有直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誰教她愛上他呢?算了,別想了,歸根結底還是自己的眼光問題。
  再度下樓時,又是個風情獨具的大美人兒,只不過她的夫婚示眼光並沒有放在她身上,反而專注地端詳茶几上的全家福照片。
  「他們是誰?」他指著孟氏夫婦問道。
  「我爸和我媽啊!」她忽然想起來。「對了,你還沒有見過他們哎!我安排一天大家一起吃個飯好不好?你想娶走我爸的寶貝女兒,起碼得先跟他打聲招呼。」
  他良久不語,而後忽然咕噥一些「微服出巡」之類的怪話,聽得她如入五里雲霧。
  「什麼?」她覺得莫名其妙,伯聖好像知道了某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沒事。」他挽著她走出客廳。「我只是認為,令尊令堂應該會和我『一見如故』。」
  這個人倒是很有自信。
  影倩笑了,甜甜地依偎在他的懷中。
  開車的人是影倩,伯聖一路上將王磊和淑慧的事情大致告訴她,不過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只約略明白那個姓王的「有眼無珠」,決定放棄影倩,然後還算「有點腦筋」,看上了淑慧。
  「我跟王磊本來就沒什麼嘛!」她嬌嗔道。原來前陣子王磊提過的古怪佳人意是林淑慧,好巧。
  「我跟淑慧也沒什麼啊!」他取笑她從前吃過的飛醋,換來一個大白眼。
  車子停在汽車經銷處那邊的店面,兩人步下了車,略微納悶地盯住店面,裡面燈火通明,卻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這麼大膽,老闆才翹班一個下午,手下們全開小差去了?
  挽著她的嫩手來到另一片店面,才剛推開門,七嘴八舌的評論直衝進耳朵裡。
  「哎呀,頭家回來啦!」技師阿林首先發現他,一馬當先衝過來,叫聲惶急得不得了。「怎麼辦?頭家,伊不見去哪了,被人捉去了。」
  伯聖根本不及反應業務員陳建國已經擠開阿林。
  「我們剛才接到電話,對方什麼也不肯說,只嚷著要和你算帳,我們到處找不到你,在哥大又沒帶著……」
  「好了,好了!」伯聖舉起雙手阻擋他們沒頭沒腦的言語,看向陳建國。「你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婉兒呢?」影倩擔心這裡的紛擾的氣氛嚇著了她。
  「她……」陳建國苦著臉。「下午老闆突然不見了,小婉兒一個人跑到門外玩,叫她也叫不進來,只說要等你們。直到剛才林小姐和她朋友……」說到這裡,不忘偷瞄伯聖,看他有什麼反應。「提了一罐酸梅汁過來,大夥兒才發現小女孩不見了——」
  阿林迫不及待地接口:「我們大家全出去找,那個王先生也開了車在路上繞。結果店裡接到一個查甫人的電話,說囡仔在伊手上,伊要找你算帳。怎麼辦?頭家,你怎麼會去認識這款仇家?」
  伯聖整張臉變了顏色。怎麼可能?在他印象中,不可能有人會恨他恨到不惜綁架小孩來要脅。回頭看去,影倩驚得毫無血色,發顫的手指緊緊揪住他的手臂。
  婉兒被綁架了!報紙上撕票、販賣人口的新聞突然變得好真實,沉重地落在胸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還是找不到人!」王磊和淑慧從門外衝進來,額頭上已經冒出汗水。
  陳建國迎了上去,重複一遍剛才接到的綁匪電話,淑慧聽了腳跟發軟,靠在王磊身上。
  「現在怎麼辦?」她連忙問。
  「報警。」王磊和伯聖不約而同回答,而後對望一眼。
  王磊到底是企業大亨之子,自小對這種情況已經聽多了教訓,立刻接下去解釋:「賃我們的經驗很難單獨與罪犯周旋,如果一個處理不好,很可能連累婉兒送了命——」影倩支持不住,跌坐在引擎蓋上。「所以人有報警才是唯一的方法,警方有適當的設備可以追蹤歹徒的一舉一動。」
  眾人不需要更多的說服,抓起電話就撥一一0。
  警方迅速抵達,問了幾個必要的問題後,安裝好錄音系統,所有的人全圍在電話旁。
  現在,只等「他」的音訊——
  七點整,尖銳的鈴聲響徹偌大的修車廠,刺得大家耳膜發痛,雙手汗濕。
  伯聖深深吸了一口氣,平穩地拿起話筒。「喂?」
  對方沉默了一下。「我要找張伯聖。」
  低啞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出來,影倩及時摀住嘴,嚥回一聲驚呼。
  是他!那個騷擾她的人!
  「我就是。」伯聖的音調沉靜無波。
  「……你這個混蛋——」接下來是一段不堪入耳的咒罵。
  「你想要什麼?」伯聖打斷他。
  「我要你的命!」他在吼,尖銳的語調失去正常人的音頻。「你不要臉,居然敢侵犯『她』。她是那麼純潔、那麼美麗,你怎麼可以這麼做?」
  伯聖對上影倩驚惶的視線,倏然明白了。
  「你想怎樣?」
  「她是屬於我的!屬於大家的。」他仍然沉浸在狂亂忘我的世界中。
  「她是一朵鮮花,需要我的照顧——」聲音越來越代。「是我最寶貝的一朵玫瑰花,我要解救她……」
  影倩霍然站起來。她知道了,她知道他是誰了!
  伯聖打手勢叫她稍安勿躁。
  「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把小孩放回來?」
  冷汗從每個人的臉上滑下來,心臟懸在半空中,只等他的回答。
  「今天晚上十一點到陽明山上的小油坑停車場,只准你來,不准報警,我們用一命換一命。」卡!
  伯聖瞪著手中的話筒。
  「媽的,神經病!」還是忍不住罵了出來。
  影倩衝過來捉住他的手。「我知道他是誰。」
  大家同時瞪向她。
  「請……再播放一次剛才的電話錄音。」她要求警察,這一次聽完後,更加確定心中的想法。
  「他說起『玫瑰』那一段話時,忘記變音了。那是趙炳旭的聲音,我的園丁。」她焦慮地望向伯聖。「可是,怎麼可能?阿炳是個智障兒,白癡不可能有頭腦做出這種事情的。」
  眾人的視線再度轉向在場的警官。
  結果,趙炳旭不是智障兒,而是個多重人格患者,更複雜的是,他的第二重人格患有「反社會型人格異常」的症狀,也就是強烈的犯罪傾向。
  「那個心理醫生講得好複雜,我也聽不懂。」他的母親被警方傳讀時苦著臉說道。「反正就是他的頭殼壞去了啦!我當初也是這樣告訴孟小姐的。」說完自己也心虛了。
  影倩兀自在旁邊又氣又恨。當時花店老闆娘暗示她,趙炳旭是個尋常智障兒,她一時心軟才傭用了他。而心機深沉的趙炳旭也將錯就錯,藉機親近他心目中的偶像,兩人一個禮拜見面不到六十分鐘,影倩根本察覺不出破綻。
  難怪騷擾者有她的電話號碼,難怪他有機會偷窺她的生活舉止。原來炸彈就埋伏在身邊!
  而今,受苦的人卻是婉兒。她的小婉兒!
  她埋在伯聖懷裡哭得死去活來,如果小婉兒出了什麼事,她永遠不會原諒那間爛花店,找人砸店也在所不惜!
  十一點整,伯聖的車子停妥在小油坑停車場。
  警方已經在隱密處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兇手出現。他們事先盤問過,趙炳旭沒有任何管道可以弄到槍械,所以如果想殺伯聖,只能靠近身肉搏或用車子撞他。
  無論如何,只要趙炳旭的影子出現在停車場內,他就絕對跑不掉。
  伯聖跨出車外,渾身處於高度的警戒狀態,緩緩朝火山坑口的方向走去。隱密的風景區,只有洗手間照射出來的微弱光源,隱隱描繪出空曠的地形。
  「叔叔——」被摀住的童音雖然微弱,聽在伯聖耳裡卻像警鐘一樣響亮。他精神一振,四處搜尋婉兒的身影。
  「我來了,你快把孩子交出來。」
  空氣中,只有濃濃的硫磺味和他的喊聲在迴盪。
  「唔……」婉兒掙扎著想叫喊的聲音再度傳來。
  他極力透過陰暗的夜色分辨「他們」的方向,一分鐘後,終於在火山坑口的欄杆上,發現一個漆黑扭動的影子,那是——
  「婉兒!」他嚇壞了,顧不得小心謹慎,直直衝過去解救她。
  那個心理變態的神經病居然用普通塑膠繩將小女孩綁在欄杆外側,塑膠繩已經給熱氣熏得有些扭曲。只要繩子一斷,婉兒馬上跌到下方的坑口裡,說不定會被熱氣騰騰的硫磺煙給蒸熟了。
  「別怕!叔叔來了,叔叔馬上放你下來。」他快手快腳掏出瑞士刀割斷繩子,解開綁在她嘴巴上的手巾,攬進懷中又親又摟。
  「沒事了,別怕,別怕……」他連聲安慰她,小女孩早就嚇出了滿臉淚水,埋在叔叔頸項間抖個不停。
  那個王八蛋!
  伯聖多希望趙炳旭立刻出現,他肯定會揪住他狠狠揍上一頓,再把他綁在小婉兒受困的地方,讓他也嘗嘗這種擔心愛怕的滋味。
  「那個把你綁在這裡的臭傢伙吧?你有沒有看見他躲到哪裡去了?」伯聖恨恨地問。
  「他……好像……」婉兒哽咽著,小臉蛋仍然埋在頸間。「我聽見車子……開走的聲音……他好像走了。」
  什麼?他的眉心皺成一道直線。這麼離譜?趙炳旭把他引來這裡,就為了讓他發現小婉兒的行蹤,自己反倒先翹頭了?
  這個綁匪也未免「業餘」得太過分了!
  「或許事情進行到一半時,歹徒另一個較為正常的人格回來了。」這是警方犯罪心理專家的解釋。「於是他畏罪潛逃,也省了我們一番功夫。」
  無論如何,趙炳旭終究犯下綁架及騷擾的罪行,而且行為具有危險性,警方已經發佈通緝令。
  伯聖、王磊一行人奔波了大半夜,再度從警局出來時已經到了夜闌人靜的時刻。眾人見影倩的住所距離較近,便開了一部車直奔她家。
  「真是嚇壞她了。」影倩坐在後座,撫著小寶貝的頭髮,又疼又憐,小婉兒早趴在她腿上睡得不省人事。
  王磊操縱方向盤,透過後照鏡迎上伯聖的眼光。
  「趙炳旭還沒被捉到之前,小孟一個人住很危險。」他提醒這個先敵後友的大塊頭。
  「我知道。」伯聖點頭,大手不知何時已將大小兩個女生摟住了。「明天她就搬去和我住。」
  王磊顯然很滿意他的做法,眼睛看回路面,右邊肩膀突然感到一點壓力,側眸一看,那位少根筋的淑慧小姐瞌睡蟲似乎一隻也不少,腦袋斜靠在他肩膀上睡得香甜。
  看來心思越單純的人,越沒有失眠的煩惱——他覺得自己已經很厚道了,起碼這回沒有用「笨」來形容她。
  車子停在影倩家對面,伯聖正要抱起婉兒下車,她自己卻先醒了過來。
  「到了?」雙手摸索著走出車外,活像在夢遊般。
  四個大人全被她迷迷糊糊的憨態給逗笑了。
  「我先去開門。」影倩掏出鑰匙,率先通過馬路。
  當她越過馬路半途時,事情突然發生了。
  一輛停在路邊的小貨車猛然衝出來,刺目的車頭燈對準她的面孔,令她完全睜不開眼睛。小貨車全速朝她撞過去!
  不知誰發出一聲尖叫,兩個男人同時想衝出去救她,無奈距離太遠,根本來不及!
  然後,所有事情就在他們眼前發生——
  離影倩最近的小婉兒尖叫一聲。
  「媽咪——」
  小小身體挾帶著強烈的衝力撞開她,影倩千均一發及時躲開貨車的攻擊。車頭迎上小婉兒,煞車不及衝入前方的加油站,一串火星引爆成一個勢力萬鈞的炸彈。
  轟地一聲,油桶起火燃燒,整個加油站變成一顆巨大的火球。
  而最令他們無法置信的是——眾人清清楚楚地看見——
  當小貨車撞上婉兒身體的那一剎那,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小婉兒竟然化為空氣,消失在他們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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