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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 [把所有的愛留給你][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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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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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艷艷隨波千萬里,
  何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十五歲的秋天,已涼天氣未寒時。
  收音機裡輕輕傳出一首歌,感覺熟悉又陌生,還似曾相識的旋律。那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老得像我的心情,我的記憶和我的年紀。它輕輕在陳述,那多少被塵封了的隨時間化為過去的,多年以前的心事。
  「若水,把收音機關起來!吵死人了!」累了一天的媽媽,不耐煩音樂的嘈雜,微漾著不快的聲音掩掉了那首溫馨動人的古老西洋情歌。
  媽媽聽不懂這些,不懂得欣賞藝術層次的美。在工地挑了一天的磚頭,辛勞了一天,並且蓄積了一天的疲憊之後,她只感受到一陣陣襲人的噪音。
  我關掉收音機,專心默背著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在一切歸諸寂靜以前,那娓娓如訴的旋律猶留戀地在我腦海中迴旋,輕輕地低喃著,一聲一聲地重複「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屋子裡靜了一會。然後媽站起來,過度風吹日曬和操勞而早顯蒼老的臉上佈滿了疲勞,毫無生氣地說道:「時間不早了,早點睡覺去,明天還要上學。」
  「哦。」我答應了一聲。「等我把這一課念完就去睡。明天早上要考默寫。」
  媽媽沒再說什麼,甚至連再多看我一眼的力氣也沒有,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房間。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我出聲背了幾句,停下來側頭傾聽媽房裡的動靜。
  媽的房裡了無聲息,我等了一會,才悄悄再打開收音機,收音機流洩出充滿哀怨情愁的鋼琴聲。驀然相識,直催著我感到荒涼,不禁地要墜淚。
  我從來都不知道,鋼琴竟能彈奏出這麼哀涼悲傷的曲調。那彷彿將所有悲傷無奈植化入音符的琴聲,深深地震盪著我的心。清淒的哀涼琴曲,幽幽地盤鎖住我的靈魂。
  第一次,我感到有人能如此撼動我的心;第一次,有人能如此穿透過鋼琴聲貼近我的靈魂。我急欲想知道彈琴的這個人──究竟是誰,能彈奏出充滿如此荒涼悲哀的曲調?那音樂彷彿是活的;淒淒的、涼涼的、又近又遠的,被注滿了感情的,一種無奈的傾訴……「……以上為你播放的,是名鋼琴家江潮遠先生在國家音樂廳的演奏實況錄音,曲目是『把所有的愛留給你』。江潮遠先生是國際知名的鋼琴家,此次應邀回國,特別選了這首一度在國內極受歡迎的西洋情歌,予以改編,做為新的嘗,以饗眾多樂迷。此次,他將在國內停留半年,指導年輕後進,並且為赴歐洲巡迴演奏做準備;半年後,他將飛赴歐洲,與歐洲著名交響樂團合作,展開為前期三個月的巡迴演出……」主持人吐氣如蘭,甜美的嗓音,透過機器的放送,告訴了我,我急切的答案。
  江潮遠……我聽過這個名字。那是個離我很遠的世界。
  我關掉收音機,繼續默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潮遠……耳畔彷彿響起了那幽暗的、淡淡的海潮聲……十五歲的秋天,已涼天氣未寒時。幽幽淡淡的海潮聲,隔著遠遠的距離,隨著琴聲飄飄蕩蕩地,涼進我心田。我默默背著「春江潮水連海平」。那有著詩句一樣名字的人,像江潮一樣,愈想愈遠;潮聲裡,恍恍地浮出一個我勾勒不出的、模糊的輪廓。
  「怎麼還不睡?都快十二點了!」媽忽地從房裡出來。睏倦的臉,襯托著疲累;約是客廳未熄的燈亮擾醒了她。她瞟了收音機一眼,皺眉說:「又聽音樂了?書不好好地念,聽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麼?你明天不是要考試嗎?這麼晚了不睡覺,白白浪費電。早先叫你撿個職業訓練學校念,學個本事,畢了業好找個工作,吃穿不必愁;你偏不聽,念什麼高中,將來看你拿什麼吃!我可沒錢供你念什麼大學。那是有錢人的頭路,我們沒錢人,就要認分,就是這個命──」
  我低著頭,默默聽著媽的叨念不滿。
  媽的日子過得不好。生活不好,但她並沒有想過要如何改變我們的人生──不,她不是不想,而是沒辦法想。她沒受過什麼教育,大字不認識一個,一直在社會的最低層浮沉。她常告訴我,要學一技之長,將來如果沒人倚靠,一個人也能靠自己活得很好。但她沒有想過、也沒有能力栽培我。
  「音樂」對我們這種家庭來說,是種奢侈的名詞,在我們認知的水準之外。那是像我們這種生活在社會低層的人,永遠也無法到達的藝術層外;對我們來說,生活僅就在追求生存的物質所需,便已經夠累人了。所謂的「精神心靈的追求」,對在生活邊緣掙扎的我們,不過是句空洞又充滿諷刺的名詞。
  「我在跟你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對我的沉默,媽顯得更是不滿。「光是讀書就能飽嗎?讀職業訓練學校,以後當個會計,一個月至少也有個二三萬塊;你偏不聽,偏要念那種沒用的高中,以後看你要怎麼辦!」
  中學畢業時,媽希望我念職業訓練學校,學個一技之長,將來好不愁生活;但參加高中聯考時,我考上了別人想擠也擠不進去的公立高中。學校好壞先且不論;學費相當便宜,不念可惜。那時,我只是覺得「不念可惜」,並沒有堅持非念高中不可,是媽自己讓我去念,可是現在媽數落起,這倒成了我的不是。
  我知道,媽不是存心的,她只是積蓄了滿腔的因疲憊引起的情緒無法宣洩,而隨便找個名目發洩而已。媽是矛盾的;她沒受過什麼教育,生活的智力開發並沒有什麼知識性的成長,無法明白和理解何謂的「生活規劃」、何謂的「人生前程」。她希望我學得一技之長,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不必像她活我那麼辛苦,工作得那麼勞累;可是另一方面,她卻又矛盾得否定知識的力量,覺得光是會唸書是無法飽肚的。
  她浮沉的,一直是最原始、最物質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生活」成了最重要的事,是一切前提;所謂的藝術和音樂,和我們這樣的家庭,是極不相稱的。
  「好了!快去睡覺!」媽按按太陽穴,青筋暴凸佈滿掌背的粗糙雙手,在在說明了生活的困難。
  我無言地望著媽的背影,起身關掉電燈。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潮遠……那離我,是多麼遙遠的世界!
  媽三歲的時候,被窮困的母家賣給了人家當養女。養父家也窮,媽十二歲便出來當童工,養活養父母;以後撿破爛、賣魚賣菜賣水果,到工地挑磚挑水泥等,各種勞力的工作都做過。十九歲時,養父母過世,趁熱孝時,母家的人趕緊為她找了個人家;結婚不到兩年,丈夫便因病過世,接著,第二任丈夫也因病亡故。人家便說,媽天生命硬,專門剋夫克子。
  三十二歲那一年,媽嫁給了爸爸;爸是建築工地的工人,靠著出賣勞力過活。兩個人都沒受過什麼教育,不識任何教育文明;同甘共苦,一起在社會的最低層浮沉。
  每天早上,爸帶著媽媽到河畔的橋下等候,等著各個工頭賜派工作,逡巡在各個建築工地。爸扛著鋼筋,賣力工作;媽便挑著磚頭,和拌著水泥。生活,是只求一口溫飽。
  命運總是喜愛跟窮苦的人們開玩笑。三十四歲時,媽懷了個男嬰在腹中夭折;直到四十歲那年才生下我。七年後,爸在工地意外死掉。沒有保險理賠,僅一點象徵性的末撫恤金,那麼賤的一條命!
  然後,就換了我跟著媽在河畔的橋下等候;換我跟著媽在各個建築工地逡巡。
  河面吹著的風,隨著季節的變更,常有著不同的溫度和拂觸。冬天的風,常是刺骨寒凍的,肌膚會受不住凸起一粒一粒的疙瘩,且打由心臟裡頭泛出一股戰慄。夏日的風,則是帶著黏悶的氣息,沾上了就彷彿脫不了身似的,被圍困在一團燥熱的窒息裡。春天和秋季,涼風的吹拂相異不大;差別的是,一個漸趨熏暖,一個日變刺寒。
  生活對我們來說,還是只求一日溫飽。
  各人頭頂一片天。天空的那顏色,便是我們宿命的顏色──延綿不完的憂愁;每每仰頭,我便覺得自己要被融進這蒼穹裡,和它同化成一色,埋葬在憂鬱裡頭。
  我覺得自己就像這一片天空,生和滅,都不是我自己所能抉擇;朝霞或暮靄,也不是我我自己所能握。我只能仰頭,再低下頭,面對一個糟透了的世界。
  春江花潮,恆古洪荒。
  那離我,是多麼遙遠的世界。
  一個,我永遠也無法體切踏著的世界,遙遙地與我隔著光年的距離,無邊虛幻底夢境。
          ☆          ☆          ☆  
  「若水!」
  連明娟坐在靠窗的位置那邊,慇勤地對我招手。我避開幾個雙手捧著薯條炸雞漢堡包和汽水的學生,朝她走去。
  「對不起,來晚了。你等了很久了嗎?」剛坐定,我就忙不迭地道歉。這個時間,到哪全是人潮;車多人也多,移動緩慢,總無法完全照自己的要求掌握住時刻。
  「還好。我也才剛到不久。」明娟圓圓的臉,掛著她一向正字標記的甜笑。「你要吃什麼?漢堡包還是炸雞?我去買──」她桌上已先有了一堆薯條和炸雞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我比個手勢。媽上回給我的錢,還剩了一些;我買了一包小薯條和小杯的汽水。
  快餐店裡到處都是人。窗明几淨;陽光從西樓的天處斜斜地灑進來,臨窗的每一個人,週身彷彿都耀了一層金光。
  「怎麼突然找我出來?有什麼事嗎?」我把薯條和汽水端到桌上,挪開窗邊的書包,交換了個位置,和明娟面對坐著。
  「想你啊!」明娟半嘟著嘴,稍帶埋怨。「你這個無情的傢伙!都不來找我。從開學到現在,我們都還沒見過面哪!」
  「我是想啊!可是,你也知道我的情況的──」
  連明娟和我是從小學到現在的好朋友。小學我們同班了六年;中學時她進了音樂班,雖然不同班,但教室就在隔壁,感情還是一樣的好。她從小就學鋼琴,家境優裕,是父母呵護在掌心的明珠;苛刻的說,是那種標準不知外頭風雨的溫室花朵。
  「說得也是。」明娟換了一種無可奈何的語氣。「平常放學的時候,你就要趕回家把飯煮好;放假的時候,還要跟著你媽到工地幫忙。以前我們同校可以天天見面,但現在──」她垮下臉,搖頭說:「唉!真不好!不能常和你見面!」
  也許,我該應聽媽的話,念職業訓練學校以便學得一技之長──當個會計什麼的,將來好不愁生活。我不該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憧憬;或者空幻想,徒然去夢千里遙。
  「若水?」明娟拍拍我的手,拍醒我的怔忡。「怎麼了?在想什麼?」
  「沒什麼。」我回她一個淡笑。
  她聳聳肩,沒再追問。相識那麼多年,她早習慣我時而怔忡及早顯滄桑的表情。我們各自肩負各自的負擔;對生活我們各自的解釋是不一樣的。
  甚至憧憬、夢想、感情,也是不一樣的。
  「唷,若水!」明娟又拍拍我,一擺一擺地,充滿孩子氣的動作。「你這個星期六晚上有沒有空?」
  「星期六?」我無法確定。「不知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她突然把臉湊向我,探過半個身子,神情有點興奮。
  「你聽我說──」她往前又一靠,險些把汽水翻倒。「這個星期六晚上,我表姊在『文音館』舉辦一場個人鋼琴獨奏會。你也來好不好?我表姊鋼琴彈得很棒!我介紹我表姊跟你認識!」她興奮得顯得有些語無倫次和辭不達意。
  我知道她一向很崇拜她這個表姊,以她表姊為偶像。她表姊今年才剛從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取得鋼琴演變碩士的學位,年紀尚輕就是諸項國際鋼琴大賽的冠軍,是本地新竄起的鋼琴新秀;加上雙親在本地大學任教,皆是知名的音樂家,是以一開始便備受各方的矚目。
  「若水,你也來嘛!好不好」明娟搖著我的手,像孩子一樣地央求著。「以前我找你去聽我的發表會,你老是沒空,這一之就算是陪我好嗎?我知道你對這些沒興趣,但我們是好朋友,好朋友求你,你就算是覺得很勉強,也該陪我一次吧?」
  「可是……」我猶豫著,我哪裡是沒興趣!只是生活的浪潮不讓我攀附這等高高在天邊的彩虹。
  「別可是了!就這麼說定!不許黃牛哦!」明娟自說自話,自發地伸出小拍勾住我的小指,表示約定。「我們勾小指了,你可不許再抵賴。」隨即笑開,漾出一個神秘的表情。「等你來了,我再介紹你認識另一個人,他可是個大人物哦!不是隨便見得到面的!」
  「大人物?」我有些懷疑連明娟的誇張。她講話有種習慣性的孩子氣誇張,看見一顆星就當是全宇宙。不過,我知道她因為種種關係,時常可以相見一些像我這種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等閒不能見到的各類人物。比方說,藝術家、鋼琴家,或者學者和文學作家等。
  這就是我們之間所謂「層次」的差別。那是一種現實的距離,將人所處的世界和身在其中的人分了階級;我跟媽,就在這世界的最底層浮沉。
  我常常對天疑問,何為所謂的宿命?但我這小小的疑問,始終未能上入天聽。神明是無法回復我所有的不解與疑惑的;我想,也許祂自己也沒有答案。
  「我幾時騙過你?」明娟神秘地笑了笑。「你來了就知道,很多人想見他都還見不到呢!」
  「那個人到底是誰?」真有那麼偉大?我有些好奇了。
  「我說了,你來了就知道。」
  「你先說他是誰嘛!」
  「不行!我要是說了,你一定就不會來了。」
  明娟堅持不肯說,臉上始終透著神秘的氣息,那更勾起我的好奇──我腦中一閃,隨即皺眉,說:「嘿,明娟,那該不會是哪個明星偶像吧?」十五歲的我、提早滄桑的我,不熱中任何娛樂消息,不崇拜任何明星偶像。
  實在說,追星逐月、崇拜偶像什麼的,太花時間和金錢了;我沒有那種本錢。我僅有的一些零用錢花在參考書和英文字典上。
  媽常說,光會唸書是不會飽的;我也知道,空幻想,徒然去夢千里搖。但我想,那些參考書和英文字典裡,也許有我的未來。
  「不不不!」明娟連連搖頭,雙手也忙不迭亂揮著。「我知你對那個沒興趣──不過,在某個意義上,好像也差不多──」她搔搔頭,模樣嬌憨得可愛。「不過,絕不是你想的那樣!反正你來就是了!我保證你不虛此行!」
  她連續用了三個驚歎號的語氣,加強她的保證。我支著頭看她,未置可否。
  「其實,我也是前幾天才第一次見到他。」她揣度我的眼神,老實承認說:「以前我就聽我爸媽提過他,可我沒想到他真的──我表姊也真是的!瞞我那麼久!她明明知道我最崇拜他的!這次好不容易應邀回國,我好不容易才央求我表姊介紹我認識他;你是我的好朋友,不見見他實在太可惜,難得的大好機會!」
  明娟這番話算是不打自招了。那個「大人物」,八成也是個音樂家;她跟我一樣,不崇拜任何明星偶像,卻對現代一些知名出色的音樂家萬分著迷。
  「聽你這麼說,我是非去不可了──」老實說,見不見那個人,我一點都不覺得可惜。只是,就像明娟抱怨的,我這就算是去陪她也不為過。「好吧!」我咧嘴一笑。「星期六晚上六點半,我在『文音館』門口等你。」
  「真的?就這麼說定了哦!到時你可不許再找任何借口耍賴。」明娟也漾開笑容,伸出小指說:「來,勾勾手。到時我會在門口等你,不見不散;不來的人是小狗!」
  我被她最後那句話惹笑了。陽光穿過窗璃照在她臉龐,透過她肌膚的反射,我才發現,秋天的陽光,是燦金色的。
  照得那麼可愛又可戀。
          ☆          ☆          ☆  
  星期六晚上,竟然飄起了雨。我把中午的飯菜熱好,擺在鍋內。呆呆地望著屋外的雨。
  媽上工還沒有回來,這場突如的陰風,必淋得她一身的濕;時間滴答地過,雨水滴滴地下,聲聲不休,彷彿無止盡。
  已經快六點了,隔門眺望,仍然盼不到媽的身影。雨使得夜顯得黝黑,蒙上一團迷離的霧氣。
  夏聲是蟬,秋賦是雨。雨是秋天的聲音。我沒有心情欣賞聆聽這自然曼妙的旋律。雨天使我的心情憂鬱;門外淅瀝的雨唱,徒落擔人心緒的秋聲賦。
  懷著心事,夜雨空只是嘈雜的煩緒。
  六點半,媽終於回來了。戴著斗笠,披著雨衣,臉上佈滿竟日勞累後的疲憊。
  等她稍定,我才囁嚅的開口說:「媽,我把飯菜都熱過了,放在鍋裡……衣服也都洗好了……嗯……那個……我有事……想……」
  媽沒有答腔,逕自脫掉斗笠和雨衣,往廚房走去。
  我跟在她身後,吞吐地要求著。
  「媽……」我低著頭。「我想……我跟同學約好了……嗯……有點事……。。」
  媽眼皮一掀,看我一眼。
  「這麼晚了,外頭又在下雨,還要出去。」
  「才六點多而已!」我衝口而出,隨即瑟縮一步。「我已經跟同學約好了,她……。。她們都在等我……」
  我並不是不安,只是不慣於要求。
  媽並不知道明娟的事。她的生活永遠只有工作和工作,辛苦得只求一口溫飽,沒有多餘的氣力為生活以外的事情再費力勞心。
  在家裡以外,媽跟我的世界沒有交集;她只是辛苦地養活著我,直到一分責任的完結。
  我是她的負累。
  「去去去!」媽煩躁地揮個手。
  我如釋重負。
  聽見媽又用煩躁的口吻說:「早點回來。別一出去就死得不知人影。」
  我默默退開,安靜地開門出去。
  媽的無知無識和粗鄙,時而會令我覺得很難堪,成為我黯淡的夢魘。
  有時,我會怨老天,為什麼讓我生在這樣的一個環境?為什麼讓我背負這樣的命運?
  我恨這個既定。
  我渴望有像明娟那樣的家庭,和學識豐飽的父母;舉手投足自在地表現出一股氣勢和教養。處處散發著優雅的氣質與光彩。
  然而,這樣的想發,時常會讓我覺得羞慚,認清自己的卑劣和虛榮。兩種思緒在我心裡互相拉鋸著,矛盾地撕裂著我。
  冷雨伴帶著涼風。雨風中,髮絲張揚,拂落成心頭一陣一陣的亂,糾結成團,緊緊纏住一分抖顫。那是一種冰冷的感覺,教人思緒停頓的混亂;感官的世界,被凝住在零度的凍結。
  雨從四方八面包圍而來,濛濛地裡上一層氤氳似的霧氣。視線帶著黑夜暗;夜的世界,拒絕我太多的想像。
  趕到「文音館」時,已經快七點了,演奏會就快開始了。明娟急得在門口頻頻跳腳,看見我,不等我拍掉身上的雨絲,急急拉著我往裡頭跑。
  「快點!快開始了!」聲音急,動作更急。
  我尚不及開口,便已經被她拉進場內。裡頭人出人海,座無虛席。她拉著我,拚命往前頭鑽,還不時和座中的人匆匆打聲招呼。
  座中有很多她高中和音樂班的同學,大抵都是認識的。一下子撞見這麼多人,我有點不習慣和不自在;家庭的關係和個性孤獨養成,對別人,我一直隔著距離。我其實,只有明娟一個朋友。
  沒有朋友,並沒有什麼悲哀;我一直是這樣成長過來的。我反而害怕吃人太接近,把我看得太透太清太明白。
  生物學上有個名詞,叫做「生物距離」,意指同種生物在自然狀態下同處一起而不會感到威脅或壓力的最短距離。
  我想,我的「生物距離」比別人大概要來得大些。
  一直趕到最前排時,明娟才放慢腳步,放開我,回頭邊走邊說邊埋怨:「剛剛真的急死我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害我在門口等好久!」
  「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遲到的。」我擺個抱歉的臉色。
  「還好你來了。如果你沒來,我就跟你絕交。」
  我沒有出聲,沒對明娟玩笑負氣的口吻認真。她往中間一直走,我跟在她身後,愈走愈不自在,愈覺得不安。
  「唏,明娟!」我拉拉她的衣服,低聲說:「你要走到哪裡去?這裡已經是最前排了。」
  她回我一個當然的眼神,伸手再拉住我,往前排中央走道的位置走過去;既然是她表姊的演奏會,她這個表妹,自然是有那個特權坐在離鋼琴家最近的位置。
  「明娟?你剛剛到哪兒去了?一眨眼就不見人。快坐好!你表姊的演奏會快開始了。」前排中間一個高雅的女人,輕聲叫喚著明娟。瞧那氣質,自然是她那編舞家的媽媽了。
  「我去接我朋友了。」明娟笑嘻嘻地指著我。
  我趕緊點頭向對方問好。「伯母,你好。」
  明娟的父母都來了,還有小她一歲的弟弟也來了。明娟父母身旁,則坐了一對充滿藝術氣息的夫婦,那自然便是明娟的阿姨和姨丈了;時常在報上藝文版可以看到有關他們夫婦的消息,他們一家人都是音樂界的知名人物,一舉一動皆是文章。
  更旁則坐了個穿著鴿灰西裝的男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立體的臉龐,不笑的表情,嵌了雙夜一樣深邃黑魅的眼睛;微微支著頭,偶爾轉向明娟姨丈夫婦,經心他的的談話。
  他察覺我禮貌性的注視,也朝我看來。在那極短暫的時刻,我們的雙眼相對交會,互看進對方的瞳孔裡頭。那是極詭譎、難以言喻的一剎那,像時空忽開錯亂了軌道,一轉舜便黏閉起來,再也搜尋不出任何痕跡。
  「若水,你也來了!」明娟的媽媽親切地招呼我。明娟的爸爸微笑地對我點了點頭。
  他們對我其實並不熟,只匆匆見過兩三次,沒想到卻還記得我。我跟明娟的交往,只限於學校和家庭之外。我不愛談我自己的事,也不愛介入她本人以外的事物,但明娟是開朗的女孩,容不得我不介入,也容不得我不談自己的事,兩人的交往,個人之外的一些什麼,就有那麼一點交集。她知道我家的一些情況,我瞭解她家的種種情形。
  「明彥,你起來,把位子讓給若水。」明娟把她弟弟趕到她母親身旁的位置。連明彥正值叛逆的年紀,老大不情願地,瞅了我們一眼,才慢吞吞地把位子讓出來。
  明娟讓我挨著她弟弟坐。夾在他們姊弟之間,我只覺得綁手綁腳的,感到很侷促。我不習慣這種場合,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才對。
  燈光很快就暗下來。明娟的表姊穿著珍珠色的長禮服出現在舞台。場內陷入極地般的靜寂,只見她面朝觀眾席,緩緩地傾身鞠個禮。
  如果說,音樂是種天籟,是神賜的聲音,與自然天人的溝通,是邁向高尚風雅的途徑;那麼,我必須很悲哀地老實承認,我永遠也跨進不了那個世界。在那些蕭邦、德布西、柴可夫斯基等古典大師華麗或悲愴的曲調籠圍下,我的靈魂卻領受不了那種懾魂的美。
  相照於連明娟的如癡如醉;相當於場內那些樂眾的全神貫注,我的「清醒」顯得突兀與不諧調。在德布西華麗的曲調拂邀下,我的心中竟不合時宜地響起淡淡的海潮聲。
  一個半小時的演變在我嘈嘈的雜想,很快就結束。前數排的觀眾幾乎都起身鼓掌,我被掌聲震醒,也趕緊站了起來。
  掌聲久久不歇。明娟笑開了臉,比誰都興奮;我附和地跟著她笑,也感染上這熱烈的氣氛。
  「你別急著走哦!」她俯近我耳畔說:「散會後在隔壁酒店有個酒會,慶祝演變會成功。你也要一起來,我介紹我表姊跟你認識。」
  「嗯。」我用力點頭。心裡一邊感到自卑不安,一邊又感到興奮不已;我彷彿自己也成了這個優雅瑰麗不凡的世界的一份子。
  散場的人潮顯得有些凌亂。明娟的爸媽和姨丈夫婦閒閒地站在舞台下方,交換彼此的心得;明娟的弟弟則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旁打著呵欠,不時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瞅向我。
  明娟拉著我到她父母身旁,分享他們的心得。我這才又注意到那個穿著鴿灰色西裝的男人;他正朝後台走去。
  「我看我們先過去吧!」明娟的姨丈說:「佳琪他們等會跟工作人員和朋友一起過去。」
  「那就去吧!」明娟的媽媽知會大家,不忘招乎我說:「若水,你不急著回去吧?跟我們一起過去參加酒會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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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2:21:16 |只看該作者
 「那是當然的!」明娟插嘴說道:「我好說歹說才將她請來,哪有那麼容易就放她回去!」跟著拽緊我的手,轉向我說:「走吧!」
  我被她拽著,想不去也不行,只得老實跟著。激情過後,興奮感冷卻,此時我的心反倒生出一絲畏怯和惆悵,虛榮和自卑矛盾地交驅著我;既期待,又怕傷害。
  外頭雨仍未歇,絲絲地飄著。酒店就在隔壁不遠,明娟懶得打傘,拉著我冒雨跑過去。
  酒會設在二樓,已經有許多人先到了。我們各端了一杯雞尾酒,才剛喝了口,便瞧見明娟的爸媽和弟弟及姨丈阿姨上樓來了。
  「糟糕!」她趕緊轉身背對他們,拿走我手上的酒,連同她的一併放在桌上,悄悄對我吐吐舌頭,壓低嗓子說道:「如果被我爸媽知道我偷喝酒,那就慘了!」
  但她爸媽並沒有注意到我們,廳中的人多是他們熟識的,一一的寒暄招呼擄去了他們所有的注意力。
  「什麼嘛!害我白擔心一場──」明娟皺皺鼻子,有些不快。轉向我說:「若水,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看看我表姊他們過來了沒有。」
  「嗯。」我輕輕點頭。
  來參加酒會的人,比我想像的還要多;偌大的場地,放眼過去,彷彿都擠滿了人。
  我左右看看,趁著沒人注意,把先前喝了一口的雞尾酒一口氣喝光。喝得太快太急,險些給嗆到。
  那東西與其說是酒,不如說是果汁,甜甜酸酸的,感覺很可口。我又看看左右,在這種場合,我想沒有人會注意我這種不起眼的女孩,便大膽地又端了一杯,一口一口地啜飲起來。
  酒精並沒有作祟,只是有點輕飄飄的感覺。我張著眼,驚醒地盯著四周,不想卻撞上了連明彥的視線。他正盯著我瞧,我對他咧嘴一笑。
  「你在喝什麼?」他走過來。
  「這個。」我搖搖酒杯。「你要不要嘗一口看看?」微仰起頭望著他。隨即想起明娟剛才懊惱的話,收回視線說:「啊!不行!你不能喝酒。如果被你爸媽看見了就不好。」
  「你能喝,我就能喝。」他看著我,流露出一股少年的傲氣。隨手端起一杯酒,一口吞下。
  「明彥……」我嚇了一跳,眼光連忙逡巡左右,幸好沒有人注意我們。鬆了一口氣說:「你年紀還小,別亂來。」
  我忘了自己只比他大一歲。他年紀比我小,卻高出我半個頭,面對他,我必須仰頭,感覺有種怪異的不平衡。
  他「嗤」了一聲。「這才不算什麼!比這更烈十倍的,我都喝過。你應該試試『曼哈頓』,當然是純的,那才叫喝酒!」
  他抬著下巴,高傲地說著成熟大人的話,微睨著我。那神情,一點也不像十四歲的維特少年。
  這不是單純的叛逆。我想,我對他的認知有誤。
  我低下眼,想避開與他目光再接觸。明娟不知從哪突然蹦出來,不由分地拉住我朝場中鑽過去。
  「快!我表姊就在那裡!江潮遠也在──」
  江潮遠?
  我愣了一下,停頓下來。耳畔驀地響起那幽暗的海潮聲,淡淡地涼進我心田。荒涼又悲哀的琴聲……「怎樣了?」明娟納悶地回頭。
  我搖頭。試探地問:「你剛剛說……江潮遠……」
  「是啊!就是我常跟你提的那個江潮遠。其實剛剛在『文音館』時,你應該也看過他了,他就坐在我姨丈旁邊。在那種場合,我也不能太任性隨便,連看他都不太敢直視他的眼睛。我簡直崇拜死他了!」明娟閉了閉眼,露出不勝嚮往的表情。臉色隨即又一變,變換個神秘的笑容,故弄玄虛說:「還有讓你更吃驚的哪!跟我來!你馬上就會知道。」
  她根本不等我有任何反應,拉著我一直走到她表姊面前。我下意識退縮起來,她抓緊我,衝我一笑,硬將我推到前頭。
  「啊!嗯,你好」我囁嚅不安。
  映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典型的現代美女;瓜子臉、寬而豐滿的嘴唇、挺鼻,高而窈窕;兼具美貌氣質的美。態度顯得無比地從容與優雅,猶其她全身籠罩著一種無可言喻的光彩,散發出淡淡的藝術氣息,一點也不嗆人或咄咄地惹人窒息,使人更能強烈感受到她的特殊與不凡。
  由她身上,彷彿散發著一縷黯人的馨香;每個女人在她身旁,都顯得黯然失色,全然失去了光彩。她整個人,就像一顆珠圓玉潤的珍珠,更有鑽石奪目的風采,搶斂去所有寶石的光輝,自然而然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焦點。
  她身畔略後她一步,伴隨著那個穿著鴿灰色西裝的男人──那個有著夜一樣深邃黑魅眼睛的男人。
  「表姊。」明娟的聲音欣然又清脆。「這是我的好朋友沈若水。我常常跟她提起你,說我有一個又美又有才華的表姊!」
  「你就是這麼不害羞!」明娟的表姊羞她一眼。對我點頭微笑:「你好,很高興見到你,若水。沒想到明娟有這麼一個可愛的朋友。」溫柔甜美的笑容,就像稱讚小妹妹一樣。
  我卻覺得不自在。我知道,那個形容其實是極度不適合我的。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可愛;我提早滄桑的容顏,從來沒有一般少女的可愛天真。
  「還有……」明娟把我稍稍一拉,帶到江潮遠眼前。「這位──江潮遠先生。」俏皮地對我擠擠眼說:「江大哥是國際知名的鋼琴家,你一定聽過他的名字的。不只如此,他還是我表姊──年輕鋼琴新秀宋佳琪的未婚夫!江大哥這次回國,除了為我表姊慶功,同時也籍此宣佈他們將訂婚的消息。」
  「明娟!」宋佳琪嗔了一聲,似乎怪她表妹的多嘴。不過,她臉上歡喜的笑容卻說明她那聲嗔怪並不是認真的。
  她轉眼望向江潮遠,翦翦含情目,盈水汪汪的。
  「恭喜兩位!」我沒有太吃驚,心裡好像早就有這樣的預料。我總是想不通世上為什麼會有像宋佳琪這樣的人,天下的一切彷彿都是為了她而存在似的,連那涼涼淡淡的海潮聲,也是為她而響。
  但聽慣了優美動心樂章的溫室蘭花,深刻得進那荒涼悲哀的江浪潮聲嗎?
  十五歲的我,有一顆早老滄桑的心。我總是仰頭,再低下頭,面對一個糟透了的世界;隱藏我內心無聲的嗚咽。
  為什麼?要讓我聽到那首清淒哀涼的琴曲?為什麼?要讓幽淡荒涼的潮聲,飄蕩進我心田?這離我,應該是一個很遙遠的世界,卻是為什麼,要讓我遇到了這個人?
  命運總是喜歡跟卑微的人們開著惡劣的玩笑。像我這種在社會底層浮沉、生活邊緣掙扎的人,根本不該有著奢侈的憧憬,卻便為何使我因著那雙黑魅深邃的眼睛動搖?
  「謝謝。」有著夜一樣深沉邃遠眼睛的江潮遠,含笑接受我的恭喜。他的聲音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飄蕩著一種江潮的迴響,聽仔細了,竟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這算是邂逅嗎?
  他的眼神太遙遠,像我這樣微小的人,是看不進他的眼裡;他深邃沉遠的眼裡,只閃耀得到鑽石的光芒。
  我們的眼對著眼,我的棕色眼睛是憂鬱的;他深邃的雙眼如同夜一樣的深黑。他對我無言笑了笑,只是笑了笑。
  「佳琪!」
  「潮遠先生!」
  不停有人向他們打招呼,趨近他們。他們是今晚酒會的主角,所有目光的焦點;我聽著宋佳琪響應了幾聲流利的外語。
  江潮遠禮貌地點個頭,輕擁著宋佳琪,微笑著轉身背著我們走到一旁,很快就被人包圍掩沒。
  「怎麼樣?他們兩個很配吧!」明娟拍拍我的肩膀,口氣又得意又驕傲。「大家都說他們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的一對。」
  「是啊……是很配……」我收回目光。說不出心底那種荒涼的感覺因何而起,微有一絲悲哀。
  「我知道這件事時,還真不敢信耶!以前就聽我爸媽提過江潮遠幾次,但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他跟我表姊有來往。好像是我姨丈透過朋友介紹,認識了江潮遠,他跟我表姊就那麼認識──大概就是那麼一回事吧!」明娟比手劃腳,口沬紛飛地說起事情始末。「你知道,我一直很崇拜他,現在他就要變成我的表姊夫了──」
      她搖搖頭,一副猶在作夢,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好像很興奮?」我隨口問道。心中始終鎖著那絲微的酸,些微的悲哀。空歎無奈。
  「豈止是興奮!簡直──簡直──」明娟「簡直」了半天,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貼切的形容。「我也說不上來!你從來不迷偶像明星,也沒有崇拜的對象,所以不明白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就是……就是……」她愈想解釋愈說不出所以然。
  偶像崇拜是一種情勢迷情,質一變便昇華,欠缺了一分執著,感受不到那種無奈的悲哀;就好像發熱病似的,燒一退便人事全非,什麼也不剩。廣泛算來,大抵也可稱得上是一種戀愛吧?只是這樣的愛,缺乏了靈魂的震撼,雖然激情狂熱,卻撼動不了心底深處那根弦;波動不了心海最深層的波濤。
  我渴望「永遠」。但永遠是什麼?所以,我沒有餘力談戀愛;所以,我不崇拜。我的心、我的情,始終涼若水,不會起波濤。
  但為什麼,要讓我聽到那首清淒悲哀的曲子?幽幽地盤鎖住我的靈魂?為什麼,要讓我遇見彈琴的那個人?要讓我看見那雙夜一樣深邃黑遠的眼睛?
  命運總喜歡跟無奈的人們開著惡劣的玩笑;而從不管該與不該。
  這算是邂逅嗎?我仰頭無語。
  外頭仍然瀟瀟落著雨。雨送黃昏花易落。
  錯錯錯。






第二章

  從地球到月球,距離三十八萬四千公里,仰天的我,對著一空的黑,無處說哀愁。
  那就像我跟江潮遠之間的距離;就像我浮沉的世界跟他所處的雲天落差的高低。
  漫漫的夜空,孤獨的一輪明月。仰頭對天,是一種寂寞的心情。月的光華,是一綱孤寂的色彩,沉沉地照著無眠的人。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仰頭的明月,照耀過秦城隋域,映現過漢疆唐土;照耀過古埃及巴比倫,也照耀過古希臘羅馬;照耀著那竄起又殞落的、輝煌又黯淡的、華麗又斑駁的、文明又腐敗的帝國與民主共和。
  那永恆的光,不分古今,不問東西,照耀著人世的荒涼,盡遍過人生的寂寞。照耀著春花秋露,照耀著江水海潮;照耀著光彩斑斕的人間,照耀著灰暗深寂的角落;照耀著美麗高雅的人們,也照耀著黯淡渺渺的我。
  古今多少騷人墨客、詩詞歌詠,都在頌慕著這顆永恆的星球,永恆的明亮!它照進每個人寂寞的心坎裡;在深宵無眠的時刻,溫柔地給予落拓孤獨的靈魂一窗一室光華的照拂。
  但那縷光,照耀著我,卻照不進我心坎。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這美麗的光華,卻其實是太陽星芒的反射。月,它並不會發光;它只是一個自體不會燃燒的石頭;它只是高高在距離外、高高在銀河外,冷冷地照拂著人間,嘲笑那些傾慕它的眼瞳,嘲笑著仰望的我。
  它是沒有感情的──或者,它不願意為人生情。它只是孤懸在宇宙中一粒緲遙的塵埃;所有美麗的神話傳奇對它並沒有任何意義。它是沒有溫度的,甚至沒有人知道它是否曾經燃燒沸騰過。它的永恆,只是一顆冷卻了零度下冰冷的石頭,孤獨地存在。
  這就是夜空中最美麗的那則傳奇。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這三十八萬四千公里,就象徵著我跟江潮遠之間的距離。我們之間的落差,就好像會發光的星球,與一顆冷卻了的石頭。
  「若水!吃飯了!」媽叫喚的聲音由屋裡傳來。身後那破落的低矮房屋,不下違章敗舊的建築,溝渠橫臥,明月斜照,就是我們俯仰的天地、浮沉的世界。和那個衣香鬢影,杯觥交錯的宴會,是相差何等遙距的世界!
  每當我仰頸,唯有月會冷漠又多情地相照;漢案戶那幾些疏高的星子,隨著牛郎織女的傳說失落。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照著深深淺淺的愁緒哀悲,離合聚散的漠漠大千。
  照著無眠的我,哀涼的歎息。
  「媽──」我擱下筷子,躊躇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媽低頭扒飯,對我的欲言又止並不關心。
  「快點吃飯!」她簡直用吞的,連續猛扒了好幾口。「早點吃完,把飯菜收一收,碗筷洗一洗。」
  「喔。」我夾起一筷飯粒。雪白的結晶也似的飯,在昏暗的日光燈下,發餿似的掩著一層黃舊的霉色。
  我思量著該如何開口,又躊躇著,猶豫不決,甚至難以啟始。像陷在流泥中,掙扎著起不來。
  「媽……」我咬咬唇,吞吐不定。「那個……有一件事……我想……」從小到,大我沒向媽要求過任何事。那種踰越我們這種家庭經濟和身份的不實奢侈的慾望,我連想都不敢想。我沒有玩過洋娃娃,沒有學過什麼計算機鋼琴和舞蹈;我也沒有離開過居住的這個城市,四處旅行玩樂過;我甚至連漫畫、錄音帶都沒買過,更別提什麼CD和電動玩具,甚至,連電影院,我都不曾探進過。
  「什麼事?」媽瞟了我一眼。「又要交什麼錢了嗎?前兩天不是剛給了你兩百塊?」
  「不是……我……我是想……」我困難地吞著口水,覺得沒有勇氣把心裡的要求說出來。「我想去上課,學……一些東西……」花了好大的力氣,又吞了幾次口水,才總算把這些話逼出口。
  「上課?上什麼課?你想學什麼東西?」媽皺著眉,很不以為然。「叫你撿個職業訓練學校念,你不聽,現在才要花錢去學什麼東西,白白浪費錢!」
  「不是那個……我是想……」我囁嚅地解釋,聲音愈小愈低。「我是想學鋼。。……鋼……就是……」吞吐了又吞吐,那個「琴」字,始終吐不出來。
  媽在工地挑磚,一天一千兩百塊;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用,拖著瘦弱的身體拚命工作,所有的錢,僅夠維持我們這破落的兩口之家。鋼琴課一個星期上一次,一次兩小時,每小時的鐘點費是九百塊,尚且不包括練琴費用。
  我低下頭,心底幽幽一聲長歎。
  「沒什麼事。」我扒口飯,編織著謊。「那個課不上也沒關係,老師沒有硬性規定同學一定要參加。」
  媽狐疑地看著我。吞了口飯,想想,停住筷子,側過頭來,說:「是不是你們老師自己在外頭有補習,要你們參加?」
  我急忙搖頭,一徑地否認。「不是這樣的啦!不是……沒有啦!」弓邊搜尋著合理的解釋。「是社團活動。就是課外活動──老師說不參加也沒關係。」
  「課外活動?那要繳什麼錢?」
  「嗯……材料費什麼的。」我不敢看媽」漫天編織著謊言的網。「那個課外活動不參加也沒關係。真的!老師都那麼說了!」
  「隨便你!你要參加就參加──」
  「不!我不去了,我不打算參加了。」我很快打斷媽的話。「想想,參加課外活動也很麻煩,還是不要參加算了。」
  媽看著我,沒再說什麼。飯桌之間,只剩我們沉默的咀嚼聲。窄小的空間裡,氤氳著一片昏暗黃舊的光線。
  夜在黑,我專心吃著飯,沒理會。
          ☆          ☆          ☆  
  第二天,風大雲低,天空和我之間一片昏昏灰灰。
  一整天,我都托腮望著窗外的天,看陰暗和灰沉流連;將落雨的天空,像一張泫然欲泣的臉。
  「唉!星期一和雨天總是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前座的同學回過頭來,苦著臉,戲謔地用英語哀聲歎息。像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抒情英文歌曲。
  我回過神,定眼看看她。
  「你今天晚上要補習嗎?」我知道她參加了補習街一家英文名師開設的補習班。「上次發的講義你有沒有帶?借我?」
  她翻翻白眼,摸索書包一會,遞給我幾張疊折在一起的講義。
  「喏!你這傢伙,專門撿現成的!幹嘛不跟我起去補習算了!」每次向她借講義,她總不忘刻薄我兩句。
  我扯個笑臉,打混過去。「等我影印好。明天就還你!」
  「算了!那份給你。」
  「你不要了?」
  「怎麼會不要了!」她把眼睛吊得大大的,故意裝得一副悻然的模樣。「我一早算定了你這個八卦,多要了一份,省得麻煩。」
  「那謝了。」
  「不必多謝。條件交換──下次英語課,你跟我一組會話練習。」
  「好。」我答應得很乾脆。
  宋佳琪那幾聲婉轉輕脆流利得又像是英語、又似法語的外國語,在我心底餘波猶自蕩漾。光是讀書並不能飽肚的,媽說的;我只能盡力做好我所能做的。
  下課鐘噹噹響,灑掃應退收拾書包。留校的留校、回家的回家,各作鳥獸散。我很快收拾好,卻不像平常急急地趕回家去;游遊蕩蕩地,晃著晃著,晃到大雨嘩啦地傾落。
  雨下得太突然。我把書包夾在腋下,跑到一排店家的廊前躲雨。透過玻璃霧氣的氤氳往裡頭望去,才發現那是一家專門教授鋼琴的音樂教室。
  耳畔又響起那幽淡的海潮聲……那有著詩句一般名字的人。我想更接近他,想瞭解有關音樂和鋼琴的一切,我想──身旁的位置添進了一個躲雨的人,修長的手,輕輕拍落著沾在身上的雨珠。我面對著鋼琴教室,雙手倚觸在玻璃牆上,側過頭看身旁的那個人;他停下拍雨的動作,也望我看來──不笑的表情,夜雨的眼瞳。
  「江──[Harris1]」這算是邂逅嗎?我愕頓了一下。「潮遠先生?……」
  「你──」他迷惑地看了又看我,驀然笑了:「你是明娟的同學是吧?我記得你這雙──」忽地住口,含住笑,沒把話說完。眨動了眼睛又說:「沈若水──沒記錯吧?」
  我說不出話,只能不停地點頭,為他記得我感到欣喜不已。跡近狂喜的情緒,自己都快受不住。
  「剛放學嗎?怎麼沒有跟明娟在一起?」他以為我跟明娟一樣,從小學琴學音樂。問得理所當然。
  「不。我不是……」我困窘的低下頭。
  他立刻會意。「對不起──我以為──」轉頭去看雨。
  大雨沒有停的跡象。雨愈下,天色愈是變灰暗。夜,慢慢要來;暮,慢慢要黑。
  我們並肩看著雨,同聽著秋聲的賦曲。
  他看看表,似乎有什麼事被這場雨給擔擱。隔了一會,他拉攏身風衣,轉頭對我說:「我還有點事,必須先離開了。」
  對我輕輕點頭,打算冒雨走向雨中。
  「江先生──」我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卻驚心地聽見自己叫喚他的聲音,被自己的呼喚所呆住。
  他回頭,在人雨中。
  「我──」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氣,我走進雨中,走到他身前,仰起頭;這一刻我根本無法思考,雨不斷打在他身上,落在我臉龐上。「我──我曾在收音機聽過你演奏的那曲你改編的西洋樂曲。老實說,我不懂鋼琴,也不懂音樂;我也很少聽音樂。但你那首曲子真的彈得太好了,我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糾住,覺得荒涼得想落淚;充滿了無奈與悲哀。我從來不知道鋼琴可以彈奏出那麼哀涼悲傷的旋轉;也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人能彈奏出這樣的旋律,扣動我心處那根弦。我以為──哦──真的不知道──」
  我語無倫次了,不確定自己到底說了什麼,我只是感覺心中燃著一團火,只是想把滿腔的熱宣洩出來。
  江潮遠在雨裡默立了一會,靜靜看著我。凝視的那雙眼睛,跟著正在黑的夜深同一色。
  「你喜歡鋼琴嗎?」他望著我好久,看得我發怔。
  我怔怔地。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你幾歲?」他又問,然後自問自答地喃喃地像在說給自己聽。「十五?還是十六?還那麼小,那首曲子太滄涼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怔怔看著他,任由雨打。
  他脫下風衣,覆蓋住我的頭髮,為我遮蔽掉風雨,低著頭望著我,像初次相見那樣,眼對著我的眼,看進我的瞳孔裡頭。
  「你有一雙很美的眼睛,可是,憂鬱了些。」像海潮,又像歎息的聲音,自雨中暈開,只一剎便被不斷傾落的雨水沖刷掉。
  「江……潮遠先生……」我知道,我有一副早滄桑的容顏;我的棕色眼睛是憂鬱的。
  「快回去吧!」他輕輕一笑,轉身便深入雨中。
  「江先生──你的衣服……」
  他對我揮揮手。「你穿著吧!裡頭有張名片,星期六下午我都會在那裡,如果有空,就過來吧!」
  我連忙伸手到風衣的口袋摸尋,那是一所知名大學音樂系主任的名片,這裡許多知名古曲音樂家都是出身該所大學;宋佳琪的父母就在這所大學任教。
  我舉起手朝他揮了揮,彷彿在做一種無言的承諾,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隔著雨簾,但見他的表情似乎糊開,像是笑了。他又朝我擺擺手,身形慢慢被淹沒在雨中。
  從地球到月球,距離三十八萬四千公里,這是否算是往上推進了一步,縮短了幾呎距離?即使是一吋也好,我渴望更接近他。更接近他所在的星球和宇宙。
          ☆          ☆          ☆  
  捧著那張讓我覺得又幸福又期待又忐忑不安的名片,暗暗地等待星期六的到來。而那個日子,好像永遠也到不了似的。它姍姍來遲,像是在說,我所有心情的起伏,與它且又何干;它睥睨著我,嗤笑我的愚蠢,嘲諷我矛盾不安與且不定的情緒。
  我其實還是我;我的心、我的情,依舊冰涼若水,只是,耳畔時而會響起那忽遠忽近的海潮聲。江潮奔流的迴響,像在呼喚,又如回音,撥動了我心底的那根弦──那根,若經撥動,便會執著地尋求應和與回音的那根弦。
  聽到最初與最美的那個海潮聲,我知道,今生今世,我的心將再也感受不到其它的浪濤,只會響應最初的那呼喚;我知道,自己跌進了一個意外的情愫裡,那是命運的陷阱,佈滿了宿命的悲哀;我知道,我不該陷落下去的,卻還是那般不由自主。
  命運總是和人開著陰險的玩笑。明知道不應該,卻還是逃脫不了命運惡意的撥弄。它引誘我掉陷入它的陷阱,然後在一旁訕笑和窺視,嗤笑我的愚蠢,等著我悲哀的眼淚,再用那些悲哀無奈拱築它陰暗的傳奇。
  所以,我知道我不應該踏進這所大得讓我分不清方向的校園裡,卻還是那樣不由自主、一步步地踏陷下去。這離我,是太遙遠的世界;接近了,徒讓自己覺得傷悲。
  「沈──若──水!」正當我不知該如何,一幀意外的人影擋住我。「果然是你!你來這裡做什麼?」
  「明彥?」連明彥只手提著小提琴,只手鈄插在褲袋裡,一身少年的傲氣。明娟父母從小就刻意栽培他們,明娟從小就學鋼琴,也練過小提琴;連明彥專攻小提琴,間因少年傲性,跑去玩酷酷的色士風。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他,一時有些茫然。
  「你怎麼會在這裡?明娟呢?」問得有些傻。
  他微微提動小提琴,一臉嫌我廢話的表情。
  「當然是來上課練琴的。」他抬高下巴。
  他姨丈阿姨都在這所大學任教,本身又是學音樂的,托聘同系的老師指導他的琴藝,本也不是什麼難事。
  「你呢?」他接著問。眼神裡,有一種過度自信與成熟的不馴。「你到這裡來做什麼?那傢伙不是沒事就跟你攪和在一塊嗎?我還以為是她硬拖著你來的。她沒跟你在一起嗎?這倒稀奇了。」
  我總以為,學琴學音樂,是上層社會表彰於形外的一種身份表徵,代表一種氣質和教養;也總以為,那就等同於華麗優雅和溫文儒雅的代名詞。連明彥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全然逸出我的想像;他顯得很有自我的主張個性,超越他年紀的霸氣性格。
  「我有點事情,所以……」
  「什麼事?」他完全沒把我放在眼內,拿我當同輩看待,語氣半帶著強迫。連明娟那個姊姊他都不當是一回事了,更何況是我!
  我避開他咄咄逼人的視線,迴避著。
  「沒什麼。只是一點小事……」下意識抱緊手上的紙袋。袋子裡,收著要還給江潮遠的風衣。
  他蹙起眉,疑惑地看著我,審視地打量著我。眼神交移,疑放在我手上的那紙提袋。
  「你不是要去練琴嗎?時間不快到了?」我提醒他,岔開他的注意。
  「不急,那是什麼?」他把注意力轉移到我的紙袋。
  「沒什麼。」我不給他瞧,移到身後。急著想逃開他。「明彥,我還有事,那就──」
  「等等!」他攔住我,不讓我走。「反正我也不急,你有什麼事,我陪你。」
  「不行!」我脫口而出。苦笑說:「難道你沒有別的事好做嗎?幹嘛跟著我!」
  連明彥是自體會發光的星球,負等的亮度,燒得我的眼會痛。我無法直視他。
  「就是沒什麼事好做。走吧!你要去約會對吧?約在那裡?對方是愣頭愣腦的大學生嗎?」他一逕自以為是,邊說邊往我靠近。
  我往後挪開了一步。我習慣和別人隔著距離;那個生物性的隔閡,是我跟這個世界天生的距離。
  「幹嘛!」。他抓住我,有些惱怒。「我身上又沒有瘟疫!」
  「對不起!我只是習慣……」我掙開他。十四歲的他,不僅有著超越他年紀的高挺,更有著超越他年齡的早熟個性與早顯的傲氣;一如我早顯滄桑和憂鬱。
  我以為他會拂袖而去,但他卻只是站著,盯著我。
  「你知道嗎?」他不笑,不帶任何表情。「你是個無趣的女孩,比莫扎特還乏味。」
  「啊?」我錯愣住,一時意會不到他的話。隔一會,這些話才傳進我大腦,開始起作用。
  「沒有人這樣對你說過嗎?」連明彥的聲音冷如冰,態度也很冷漠,表示他是認真的。「沒有人知道你心裹在想什麼,笑跟哭差不多,隨身帶著一把尺測量著和別人之間的距離;而且,才十五歲,就一臉二十五歲的滄桑冷淡,對什麼都好像無動於衷、沒所謂。我真搞不懂,你這樣也算是青春嗎?」
  我別開臉。何止他不懂,我自己也不懂。何以同樣的青春,卻有那樣落差甚大的存在?我何嘗喜歡這樣的自己?我只是不得已。我像那片天空,和它同化成憂鬱的顏色;生死都是一團槽,生和滅、光燦或黯淡,都不是我自己所能掌握。我無法向前看,只能仰頭,再低下頭,面對一個糟透了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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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2:25:46 |只看該作者
 未來對我來說,虛無縹緲得教人不敢想。我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改變我的人生,拿什麼交換現實的夢。憧憬太遙遠的虛幻,對我是無意義的;編織太美的夢想,對我又是奢侈的。
  這樣的我,當然不懂。不懂人因何而生、為何而滅,生從何處、死歸何域;不懂情是何物、夢生何處,愛恨憎癡怨又代表何慕。我只能低順應命運的乘舛撥弄,為自己的天生既定悲傷無奈。
  我並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但我無能為力。就像命運擺佈的那個陷阱,那最初最美的江潮聲,引著我踏入不該的墮落;而我只能,任由冥冥的擺弄。
  「你怎麼不說話?不反駁我?」等不到我的反應,連明彥更顯得躁怒。
  他生氣的方式是很特別的,冷冷的,用眼神冰死人。這時的情緒,卻多了一點躁動。
  我僅是沉默著,既未承認也不否定,算是一種無言的回答。任由他去疑猜。
 他說的並沒有錯。我的確是那樣的人。我沒有一般少女對青春的憧憬,也缺乏了對生命的熱情;我對事情無動於衷,表情裡帶一點無所謂,那是因為我覺得茫然,我的未來沒有方向。
  我的心是封閉的,甚至連去愛一個人都讓我覺得艱難,所以,我習慣和人隔著距離,讓自己不必活得那麼吃力。並不是我不願展露開放的心靈,而我,我怎麼去對別人形容,江畔那隨著季節更迭,春夏秋冬各會吹來不同刺骨或令人窒息的寒風與躁息?
  這太麻煩了。所以我選擇一個比較方便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我沒有力氣解釋太多,所以養成一種無動於衷。我何嘗喜歡這樣的自己?我只是,無可奈何地選擇一個花費較小力氣的生活方式,然後,我的性格與眼神表情,便依循這個方式塑變而生,慢慢地冷卻成形。
  「你說話啊!為什麼不說話?不開口反駁我?」連明彥再蹙起眉。我的不坦誠,令他不耐;我的太坦誠,反又使他覺得不愉快;他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否認或附和。
  他不習慣別人對他這樣的沉默。他所處的世界,欣羨的、讚美的、稱仰的、鼓動的,一直是很有反應。
  他不知道,無言,有時其實是一種無可奈何。
  「我何必反駁你?你本來就是滿口胡說八道。」這人間,並沒有所謂的真實與虛妄,而上天也沒有規定人必得誠實無欺地過日子。假作真時真亦假,我想,我不必太認真。
  連明彥對我的觀感他自己並不確然;他看不進我的眼裡頭。
  「你──」他湊近我。「你實在真不可愛。」
  我扯扯嘴角。「你還不快走?你應該沒有時間跟我抬槓才對!」不管他看透或沒看透,我想與我是無關的。
  我們耗得夠久了,久到我覺得自己的精力都耗盡,快要站不住。我渴望聽到那潮聲;又催醒自己該離開。
  「喔……好吧!」連明彥沉吟了一會,抬頭看著前方。「我先走了。不過,我奉勸你一句,沒事少跟這些愣頭愣腦的無聊大學生閒扯,只是白白浪費時間。」說得認真,一貫他少年心性的才高氣傲。
  擺脫了他,我如釋重負。先前他還說「不急」──即使事情急迫,他也只讓人看到他的從容。
  剩下我一個人。佇立在這偌大的世界,茫然的感覺侵襲而來。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該走哪一條路才好?只能抬頭,再低下頭──這一低頭,頓然叫我看清了很多事。重重一聲歎息。
  僅那樣一低頭,就叫我畏縮退卻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麼?究竟在期盼什麼?我怎麼能有這種荒謬的情緒、不實的幻想?
  「沈若水,你到底在做什麼?」我喃喃問著自己。
  我想是該離開。
  走過一個穿堂時,過堂風吹過,風吹發揚,卷亂了我的思緒。我立在堂中,靜靜等風止息;低著頭的我,感到無助的悲哀和挫折。穿堂那頭,迎著我,刮起第二道風。
  重抬頭,但見一個人影隨風出現在那裡。
  我記得的那雙眼。
  「沈若──」我要找的江潮遠,含笑地站在我面前,含住了我同他江潮的那字「水」。這便成了他呼喚我的方式。「你來了。我在等你。」
  僅就那麼一句話,我知道,我這生終將陷入深深的那墮落。
  「這個──」我把紙袋遞給他。「那一天,很謝謝你。」
  那晚的記憶帶著黑夜的暗,一簾雨的想像,回聲兀自震盪。
  他平淡望了袋中一眼,隨意將袋子托在手上。沒說話,僅用一個眼神,示意我跟著他;無須言語,我就那樣明白他的眼神,默默跟在他身旁。
  他似乎不是一個太多話的人;即使是深刻的感情,大概也不會用言語表達。穿過穿堂,轉個彎,進入鄰棟並連的大樓。
  「潮遠!」剛要上樓,宋佳琪由走道那頭忽然出現,出聲叫住他。隨即看見一旁的我,臉色微微一怔,感覺絲意外,很輕微。
  「佳琪。」江潮遠泛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看見宋佳琪,他的表情是欣喜的,他或許欣賞他的才華;但我想,他大概也愛她的美。
  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宋佳琪的美,是華麗、高雅的美,是賞心悅目的美;不像我的滄涼,附著青春的憂鬱。
  「好久不見。你好。」我笨拙地打招呼。
  宋佳琪優雅地還禮微笑。柔聲中帶著甜潤,說:「你好。我記得,你是明娟的朋友,若水對吧?你跟明娟一起來的嗎?明娟呢?怎麼沒看到她?」
  「不是。明娟她並沒有……我──」回答得有些難。
  「是我請她來的。」江潮遠接去了我的為難。「上回我們偶然遇見,談起我早先在音樂廳演奏的曲目,我就請她有時間過來。」
  他無須隱瞞;沒有經心宋佳琪眼眸裡模糊的疑想。對他來說,我太小了;他的眼睛看不見我。我是那樣地渺小,那樣地不起眼;微渺到使他根本無庸考慮得太深太遠。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是泰然自若的。
  「原來如此。」宋佳琪又微笑起來。點頭說:「那你們去吧。我不多打擾了。」態度顯得很客氣,處境分明。「待會見,潮遠。七點鐘在陳教授家的聚會,可別忘了。」
  嬌麗的臉龐,不經意地流露出屬於兩人天地的親密俏皮。
  「我知道。」江潮遠會心她的俏皮,笑起來。
  他的眼神在對她訴情,宋佳琪不知是輕忽了,還是不懂或不在意,轉身離去。他露出一抹寂寞的顏色,但只一剎那,那雙眼,又似夜一般的黑魅。
  「來吧。沈若──」再一次,他喚著我,含住了同他江潮的那個「水」字。他自己也察覺,但僅是笑了笑,沒有作解。
  走到了琴房,他開門讓我進去。
  我第一次這麼近身靠近一架鋼琴。漆亮的琴身反映著我,怯卑的輪廓;我簡直不敢伸手去碰。
  他打開琴蓋,朝我傾了傾頭。我猶豫又猶豫,默默搖頭。
  他坐下來。修長的手,宛如和風,在琴鍵上輕輕拂過。我不知名的曲詞。彈了幾個小節,他便停下來,往裡挪動,側過臉來;我微遲疑,坐在他身側。
  「試試看。這就是你感受到的琴音。」他輕輕拉住我的手移到鍵盤上,推動我的手指輕敲著琴鍵。
  我很快縮回手。拉住我的手那剎間,他似乎微怔了一下,感到意外。那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間。他許是感到詫異,對我不符合年齡青春的粗糙雙手感到意外。
  我想更接近他,想瞭解有關鋼琴的一切,但此刻,看望他修長的手,對照自己一雙勞動粗糙的手──我以為往前進一步的幾呎距離,急速地倒退好幾光年的距離。
  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即使我不眠不休,一輩子也走不到;太遠了,我們之間的差距。
  「江……潮遠先生──」我心中一直梗著一個疑問。我查問過了,江潮遠十七歲時就奪得多項國際鋼琴大賽的桂冠,被驚為出世之才,譽為「東方的莫扎特」,是國際各知名交響樂團爭相邀請合作的對象,國際知名的古典鋼琴音樂家。這樣的顯赫背景,怎麼會無端地改編流行的樂曲,且在個人演奏會上一連的古典曲目之後演奏?
  雖說現今樂壇盛行著古典與流行的狂想的跨界音樂,一些學院鋼琴家被塑造成明星,爭相地投入。但我不懂。我知道,他不是屬於那些的,不能那樣算。
  「不為什麼」。明白了我的疑問,他神態一片淡然。「只是覺得那首曲子很美、很滄涼。頭一回不小心聽見,就覺得很喜歡,很想經由自己的手將它彈奏出來。你覺得不好嗎?」
  「不……我根本不懂……」
  「那麼,你喜歡嗎?」
  「我不知道……」我搖頭,說不出喜歡或不喜歡。我只是感到心弦被震動,催著我想掉淚。「那旋律,像是在悲泣和哀啼,哀涼悲傷,好像有誰哀哀地在訴說他的無奈。」
  這是十五歲的我,所能瞭解的局限。
  江潮遠默對著我。我的棕色眼珠,他夜深黑漆的眼睛,又一次交看進裡頭;裡頭有一些游移的懂或不懂。
  他雙手突然在琴鍵上一震,彈起那首悲涼的曲子。
  距離這樣的近,哀涼的曲調就像貼在我耳邊傾訴,更教我感到驚心。我退站起來,跟著迴旋入他的忘神。
  琴聲引來許多人觀望。發覺是江潮遠,爭相傳告,引來了更多的人,圍堵在琴房前廊,結擠成密實的牆。
  泜潮遠察覺,不等曲調成章,戛然而止。他安靜地轉身,情帶冷淡地掃視琴房外那些人;人群訕訕地退走,三三兩兩的,再無任何徘徊。只除了一個例外。
  那是他的未婚妻宋佳琪。她當然可以不必走,因為她是最特別的。
  「我是不是打擾了?」她含笑問道。不等回答,便很自然地走向江潮遠,坐在他身邊,手指輕聲彈奏著琴鍵,和他相應合。聲音帶笑說:「你在指導若水練習?難得你會主動這麼做。爸千說萬說,好不容易才說動你點頭,你也只肯答應一個星期來一次。看來,你一定很欣賞若水的才華嘍?」
  「不是你想的那樣。」江溯遠微笑搖頭。「我只是感覺到一些共鳴而已。」
  「共鳴?」宋佳琪聽得迷惑。她不懂。
  我知道江潮遠指的是什麼。他在說那首他一聽便覺得心受悸動,而將它改編彈奏的流行曲目。
  但意外的,江潮遠卻只是笑了一下,沒有多做解釋;那個笑,沒有縹遠,有些寂寞。
  我變得不懂了。他的眼裡看的,映滿著宋佳琪;她就站在他面前,依在他身旁,他為何還會露出那種神情?他的世界那麼廣闊、那麼大,他的眼神卻又為什麼有時會變得那麼遠?
  宋佳琪尷尬地掩飾什麼似的笑一下。有我在,有些矜持和教養她不得不維持。我是一個妨礙。
  「我想……那我先告辭了。」我覺得還是離開的好。
  「等等!」宋佳琪叫住我,起身將我拉到琴前。臉上的笑容始終親切地附著。「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潮遠主動指導你練琴,這是很難得的機會,你不必在意我。來吧!」說著,鼓勵地望著我。
  「我……我不……」那囁嚅不安,直比我內心的難堪。
  江潮遠慢慢地,以分解的動作彈奏簡單的節奏,側身向我,眼神鼓勵著我。
  「就照這樣,試試看。」
  我遲疑著。避開宋佳琪疑惑的目光,伸出粗糙的手,強忍著令我難堪的汪視,笨拙地觸碰著琴鍵。琴身發出像即將斷氣的哀鳴,鳴嚥著求饒,反映著我難堪漲紅的臉容。
  我以為宋佳琪會說什麼,出乎我意料,她卻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對我笑了笑,說:「你們慢慢練。我還有事,不打擾了。」
  那若無其事的笑容,比諷刺我還讓我挫折難過。她伸手拂開散逸的髮絲,手指修長纖細,玉白柔嫩,天生就是一雙藝術家、適合彈琴的手;我強烈感到自己的卑微,覺得自己渺如塵埃。
  剩下的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眼眸空自相對,陷入一片難堪的沉默。我想逃,身體卻宛如被釘住難動。我果然還是沒有那種天賦才能;我生來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不管靠得多近,地球到月球,還是遙隔著三十八萬四千公里。
  「那──」我站起來,劃破沉默的突然。「我想我該回去了──」掛著不自然的微笑。
  隨即匆匆地──應該說是用逃的,半跑著離開,衝下樓去。眼眶凝滿淚,模糊了視線;我努力想將它逼回去,想趕走內心的難過酸痛,不願去面對自己的可悲可憐。
  但是,淚水是那樣關不住──我以為,我會流滿面;但沒有,我沒有掉下淚。我只是快步地逃著,急切想離開這個地方,找個沒人的荒僻之處躲起來,舔舐流血的傷口;野生動物都是這樣的,不是嗎?孤獨地躲起來,面對自己的傷口。我也只能依循那麼的方式,悄悄躲起來,舔舐自己心口那一團淌血的爛肉。
  我沒想到的是江潮遠竟然追了出來。
  「沈若──」叫聲在彎道的角落追上我。
  我低著頭,他停在我身前。我感覺得到,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俯望著我;它在檢視我的顫抖。
  「沈若──」像海潮的聲音在呼喚。
  沒有。我沒有哭。
  我抬起頭。眼底干干的。
  他俯看著我,月一樣淡而遠的表情。他知道,什麼都不必說。從初見面,這就是我們相處的方式。
  「這個──你拿著。」他給了我一張記著地址的紙條。「下次到這裡來。」
  他看出了我的自卑,看出了我在人群之前、在宋佳琪面前的自慚形穢,雖然他什麼都沒有說。
  我搖頭。「你不必對我這麼好,我們並沒有……」
  我想說「我們並沒有什麼關係」,既不是朋友,也不是親戚,甚至還談不上相識,他不必、也沒有理由義務安慰我的傷口。
  「你是我的小小朋友。」他將紙條塞進我手裡。「一定要來。我會等你。」
  小小朋友?
  是因為年紀嗎?因為他的人生,是我人生的兩個重疊?
  是的,他一直是這樣地看我。
  他並沒有想得太多,並不知道,十五歲的我也有著青春的愛念思愁;他沒有想到,情之所鐘和年齡立場是無關的;他也沒想到,這樣的我,會因為那個江潮,對他一念成癡而情氐執著。聽過了那個最初最美的海潮聲,我的心弦便不再為任何人扣動。
  這些,他統統沒想到。他當然不會想到,在他眼中,我是那麼微小。他一直是那樣看著我;我只是他小小的朋友。
  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以什麼樣的心情看著他。
  我想,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關於我的心情,難難難。








第三章

  秋盡月虧。隨季節的褪逝,關於月的美麗神話和傳說,也漸漸被遺忘,寂寞地不再被提起。
  雖然他說他會等我,可是我始終沒有應諾過。
  我沒去,他也不會找,我跟他之間的相識就只到這樣的界線。
  這段日子,我很努力地唸書,比以前更拚命地用功;雖然,我不知道這樣做能否改變我的未來,但我只能這樣做。我把所有的時間精神都放在書本上,當同學流連在電影院快餐店、迷戀偶像明星、追風逐月、大把大把地在各個街道角落灑落他們的青春歡笑時,我固定在家裡和學校之間的路徘徊,默背著一個個陌生的英語單字和狄克生詞組。偶爾,有那麼失神的時候,那幾句詩句會突然在我腦海中浮起: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每每叫我怔住,不由自主地恍惚起來。
  日子在吃飯、睡覺、唸書和不預期的恍惚怔忡中自被打發,遺忘掉很多事。仰頭、低頭,我面對的,依舊是一個糟透的世界。
  我跟媽,一如以往,過著恆常的生活。
  「若水,動作快一點!我快趕不及上工了。」星期天上午,媽準備到工地上工。我手忙腳亂裝著便當,急得滿頭大汗。
  媽穿戴好了準備出門。我連忙將便當用布包好,紮實地綁個結,遞給她。說:「媽,真的不必我也跟著去嗎?兩個人一起做,速度比較快──」
  媽在工地挑磚,一天的工資是固定的,我跟著去上工,假使沒有額外算工錢,有我幫著,媽的工作量也會減輕。只是在現實利益上面,算不上投資報酬率。
  「免了!你那點力你能幹什麼?工頭若不給算工錢,還不是在做白工!」兩個人做工一份工錢,媽覺得不划算。
  「可是──」
  「什麼可是!你留在家裡把那些衣服洗洗,才比較實在。」媽把便當放在塑料袋裡拎著,戴上斗笠。
  我看好走出巷口。而後在門口站了一會,正打算進屋子洗衣服,意外看見明娟從巷子另一頭走過來。
  「若水!」她很高興,揮著手跑到我身旁。「幸好遇見你!你家實在有點不好找。」
  「你怎麼突然──」我覺得困窘。倒不是怕被她知道家裡的寒酸,而是沒預期,內心一下著了慌。
  明娟本來就知道家裡的情況,我也沒瞞過她,但如此突然,不免讓我手足無措。她一下子貼靠得太近,太接近我的真實。
  「來看你啊!好久沒見面了。」她眼裡臉龐滿滿是笑,有些俏皮。「我怕你會跟著你媽出門工作,太晚來就碰不到,所以一早就跑來。」她探頭張望一下。「你媽呢?」
  「她去工作了。」我把門推開些。「要不要進來?我正打算去洗衣服。」
  房裡的陰暗顯然讓她不適應。到了廚房後頭,半透明塑料搭建的頂棚透下些明亮;重新見了光,她才像是又活現過來。
  「對不起,沒什麼可以招待你。」我搬個小板凳讓她坐著。
  「沒關係,不必跟我客氣。」
  我將衣服丟進洗衣機,餘下幾件較為髒污厚重的用洗衣粉浸泡在水盤裡,用手清洗。洗衣機太老舊了,負荷不了這麼多衣量。
  「若水!」明娟將手肘放在膝蓋上,托著下巴,看著我搓著一手的泡沫。昏昏的天光,將她的臉暈上一層曖昧的模糊。「聽我表姊說,江潮遠主動找你,教你彈鋼琴?」
  感覺已是很久很遠的事了,我早要將它忘記,偏偏又再重提起,惹我怔忡。
  「不是那樣的。」我專心搓洗衣服。「只是有一次,我碰巧在街上遇到江先生,隨便談了一些。他問我喜不喜歡鋼琴──事情就是那樣。就那麼一次而已。你表姊大概還誤會了。其實,我只是好奇,再說,學琴這種事,是要有些天賦的;而且,這時候才開始學琴,也來不及了。」
  「原來如此……」明娟恍悟地點點頭。隨即嘟著嘴,埋怨說:「你也真不夠朋友,這麼好的事都不告訴我!否則,我也可以請他指導我──」
  「這又沒什麼好說的。」我把搓洗好的衣服放在一旁,倒掉洗衣粉的泡沫,重新又注滿水。「再說,他是你未來的表姊夫,你比別人佔了一分便宜,隨時可以請他指導。」
  「還說呢!」明娟卻悻悻的,搖頭嘟嘴說:「我本來也是這樣以為!誰曉得,江潮遠那傢伙挺難纏的,他不輕易接收學生,也不輕易指導別人,聽說他這次應邀回國,在XX大學客座半年,也是我姨丈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才說動他點頭的。好歹是他未來的岳父嘛!他不賣點面子也不行。但儘管如此,他也只肯答應每個週末下午撥出兩個小時的時間來,而且,只挑選幾個他認為資質還不錯的指導。」
  我聽得有些愕然,詫異地抬頭。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訝異了,明娟瞪瞪眼說:「怎麼,你不相信?」
  「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
  「沒辦法!音樂家嘛!總是比較有個性。他那麼有名氣,一大堆人爭著拜託他指導,他如果照單全收,根本應付不來。」
  明娟長吁短歎,嘴巴裡雖然替江潮遠辯解,內心卻免不了自己也被拒絕的遺憾。
  「你請你表姊拜託他不就行了?」我把清洗好的衣服稍稍扭干,再連同洗衣糟的衣服一起倒進脫水機將水脫干。
  明娟搖頭。「不成的,怎麼說就是不通。我表姊說,連大學那份客座的指導教授工作他都顯得很勉強,只差沒有表現得很意興闌珊。我只好死心嘍!」
  我將盆中的清水倒掉,水波中映現出江潮遠那雙夜黑深邃的眼。我想,我懂。他的「意興闌珊」,只是未遇見撼動他心靈的共嗚震盪。
  「所以嘍!」明娟托著下巴,又說道:「我說你連氣真好!我求都求不到;你卻不費吹灰之力,還不當一回事。沈若水,你會遭天譴的!」說到最後,明娟咬牙切齒,半帶玩笑半埋怨地詛咒我。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我能認真嗎?」
  我把竹竿斜架,擦拭乾淨;一件一件晾曬好衣服。態度是那樣無動於衷,流於過度的無所謂。
  「你如果真的喜歡的話,也沒什麼不可以。」明娟一派天真。「音樂本來就是為了陶冶性靈,只要有心,不管何時都可以開始。」
  「你是當真的嗎?明娟!」我覺得她在說風涼話。「就算我真的有心,我的家庭情況也不允許,更何況──」我看看自己粗糙的雙手,甩甩頭說:「才能也是有一定的限度,有時間的界限。」
  「你不像這麼悲觀的人──」
  「這不是悲觀,是事實。」我盯著她,近乎冷淡。「不然,你以為你爸媽為什麼從你五歲起就讓你學琴?」
  明娟回視著我,反駁不出話。
  「我說不過你。」她放棄爭辯,也是無話可辯。「可是,我還是要說,你這樣不在乎,不把它當一回事,一定會遭天譴的!」
  我默然一會,轉開身,將洗衣機和小盆收拾安置整齊。塑料頂棚射下來的光亮,總有一種黃昏似的昏暗。
  「我沒有不在乎。」我低聲說道。既問她,也反問自己:「可是,我又能怎麼樣?」
  大概是我的神情不自覺地流露出一點無奈或酸楚,明娟覺得過意不去,好半天沒有再說話。這個沉默一直延續到我們走回屋子前頭,出了門,重新見到天日以後。明娟將雙臂交到身後,仰起頭吻著太陽的光熱。
  「哇!天氣好好!」露出像小孩一樣滿足的笑容。「這麼好的天氣,待在屋子太可惜了!」
  我跟著抬頭望,太陽都快上中天。光清洗那些衣服,就花了快一上午的時間。
  「你下午有事嗎?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明娟伸手擋住陽光,偏過臉探問。「從我表姊演奏會那天見面到現在,快兩個月了,我們都沒再碰過面;我找了你幾次,老是找不到你。你們學校功課很忙嗎?你忙著唸書,也不來找我!」
  「最近考試比較多,所以──」考試是理由,我想忘卻不時在我耳畔響起的潮聲。
  「又是考試!」明娟咕噥一句,情緒性的發洩。
          ☆          ☆          ☆  
  我們並肩走往街上,沿著六十米寬的大道漫無目的地走下去。微微有風吹,雖然陽光在照,仍是陰陰涼涼。我身上的舊灰襯衫、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四處濺有先前洗衣時殘漬的水漬,風吹來,微起一點寒。
  「下月初,我們音樂班舉行一個發表會,你來不來?明彥也會上台表演──」明娟停下腳步問道。
  「明彥?」我也停下腳步,有一點詫異。「你是說你弟弟?他怎麼也會參加發表會?你爸媽不是請大學音樂教授特別指導他?」
  「你怎麼知道?」
  「上次我遇見過他。」
  「什麼時候?」
  「到大學去那時候。」我避開了那個名字。「他正好要去練習,剛巧在校園碰到。」
  明娟露出個明白的表情。說道:「我現在音樂班的指導老師,和明彥的指導老師是音樂學院的朋友,為了壯大聲勢,特別邀請明彥指導老師一起參加這次的活動,舉行小提琴和鋼琴的聯合發表會,所以到時候明彥也會上場。」
  「哦!」我懂了,想起明彥那少年傲氣的表情,不禁脫口道:「明彥看起來很有氣勢,很有大人的樣子,一點都看不出他才十四歲,說真的,他雖然是你弟弟,感覺卻比較像你哥哥。在他面前,好像自然就會矮了半截。」
  「他好像很有才華?」
  「大概吧!」明娟的口氣像只洩氣的皮球。「我姨丈老稱他是天才,還說服我爸媽,打算將他送到德國。」
  「德國?」
  「是啊!再過三個月江潮遠就要飛赴歐洲巡迴演奏,我表姊他們計劃等他從歐洲回來就舉行婚禮;然後兩個人再一起飛赴歐洲。我表姊打算到德國萊比錫大學追隨一位她一直很心儀的鋼琴大師。我爸媽和姨丈就趁著這個機會,準備把明彥送到柏林去。」
  我只覺腦袋一陣轟響,耳邊嗡嗡隆的,但見明娟的嘴巴一張一合,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除了那幽淡的海潮聲,再也聽不到什麼。
  心內有刀在割,一種灼痛心臟的血液在流。
  他要結婚了……他就要結婚了……不!不要!神啊!我求求你,請你聽聽我的祈求──「若水?若水?」明娟迭聲叫著我,嗔怪我的失神。「你怎麼了?我在跟你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我望著她,空洞的雙眼仍然無神。
  「你剛剛說,你表姊要跟江潮遠結婚了?」
  「對啊!我剛剛說的,你都沒聽進去嗎?」
  「真的?他們真的要結婚了?」我抓住她,但盼是我聽錯了。神啊!求求你!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幹嘛!」明娟皺著不解的眉,奇怪我的失常激動。「你怎麼了?怪怪的!他們結婚你緊張什麼?這麼激動做什麼?」
  「我只是沒想到會那麼快,有些驚訝而已。」我別開臉,往前走開,順帶將心事隱藏。
  明娟追上來,重新與我並肩,不以為然說:「有什麼好驚訝的?他們都已經訂婚,跟著結婚是很正常的事。中間相隔半年,算算也不是很快。」
  「說的也是。」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勉強扯動嘴角。
  神啊!我求求你!請你聽聽我的祈求!請你成全我一點奢侈的願望!請你──請你──不要讓我暗地傷心悲泣!
  我只有這一點小小的請求,所以,請你──請你俯聽我的祈禱!
  請給我一點奢侈的夢想,一點微渺的愛──我只只要一點點,一點點就好。請讓他能回頭看看我,意識我的存在,明白我對他的情感。只要一眼,一眼就好,請讓他知道我的愛──「沈──若──水──」驀然一聲叫喚,天音一般。
  我心震了一下。
  是誰?是誰在叫我?是神呼應了我的祈求嗎?
  「明彥?你怎麼會──啊?媽、表姊──」明娟一連串的驚叫,冷酷地將我帶回現實。
  那雙夜深黑魅的眼睛就在眼前。這樣的不期而遇──神啊!這是你響應我的祈求嗎?
  「你這傢伙!要出來也不說一聲,害我們等了你一上午。」連明彥斜睨著眼,一見面就不客氣地指責他的姊姊。
  我這才看清那一些人。除了連明彥、明娟媽媽和宋佳琪與江潮遠外,還有明娟阿姨,以及兩三個我不認識的人,約莫是他們共同的朋友。
  「你這孩子真是的!」明娟媽媽的語氣也帶著埋怨說:「你跟若水在一起,不去參加你阿姨家午餐的聚會也不打個電話通知一聲,大家一直在等你!」
  「啊!我忘了!對不起!」明娟這才一副猛然想起來的表情。她看看他們,問道:「你們要去哪裡?爸跟姨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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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2:27:44 |只看該作者
  「當然是回家。」連明彥翻個白眼,語氣和態度都很不友善。衝著我,抬抬下巴說:「你們兩個逛了一個上午也該逛夠了,老實跟大家一起走。」理所當然地將我列入他們的行列,很霸氣的態度。
  明娟皺皺鼻子,對她老弟的態度很氣惱。
  宋佳琪挽著江潮遠,臉上漾著溫美的笑,開口邀請我們,說:「聽說姨丈剛進了一套很棒的音響,大家正要到你家聊天、聽聽音樂。明娟、你和若水也跟我們一起回去嘛!人多才熱鬧好玩。」
  明娟轉頭看看我。我想推辭,來不及開口,她先就搶替我作了決定。
  「好啊!反正我跟若水也沒其它的事。」一邊拽著我,硬拖著我跟著。
  我掙脫不開,思忖著該怎麼開口拒絕,先自遇上江潮遠的目光。那眼神,依然是黑沉深邃。
  「你們年青人自己熱鬧玩笑吧!我跟你阿姨還有事情,不跟你們回去了。」明娟媽媽說道。
  就這樣,逃不了了。明娟一直拽著我,不知我顫抖在心頭。
  江潮遠始終沒有說話。他本就不多話,僅用眼神就夠。宋佳琪時而抬頭望著他;兩人相視而笑,多少柔情蜜意,盡在不言中。
  內心有刀一直在割,一陣一陣割心的痛。
  離明娟家還有一小段距離,大家邊走邊聊,倒也不覺得遠。先前我跟明娟隨興而走,沒特留心兩旁的風景,此時心裡擱著一份難解,更無心周旁的一切。
  「你別老是露出那種表情。」連明彥不知從何時步移到我左旁;如劍的眉,展放著幾分冷然。
  我不明白他的突然,沒什麼反應。且不想與他面對,想尋明娟,她早不知幾時就拋下我,跟在宋佳琪身旁。
  連明彥瞅我一眼,冷冷又說:「看你一張寡情無所謂的臉!」
  他似乎特別看我不順眼,愛對我挑剔。
  「那麼,你說,我該有什麼表情才對?」我反問。這個人實在不可理喻,他的邏輯簡直反常。他用他認知的那一套在分析我,並且自以為必然;然而,結果相去不遠,所以我必須偽飾武裝。
  「問你自己啊!」他把問題丟還給我。「你自己應該最清楚了,不是嗎?」
  他以為他懂了什麼嗎?偏生來撩撥我!
  我不想討論我自己,加快腳步趕到明娟側旁,將他甩在後頭。然而,時刻仍能感到他的目光。他好像隨時在監視我,將我的一舉一動記錄在腦中。
  走到明娟家,明娟以主人的姿態擺個歡迎光臨的邀請姿勢。宋佳琪被她逗笑,清潤柔甜的笑聲盈充了屋裡每個角落;走避到哪裡,都聽得到她的回聲。
  明娟讓幫家的女傭準備一些蛋糕點心和飲料,大家邊吃邊聊,談的全是一些我不懂的音樂話題;我像鴨子聽雷,安靜地避坐在一旁。
  沒有人注意到我,全都投心在熱烈的討論裡,我沉默著,眼光時而飄向江潮遠,看他靜靜地聆聽,看他淡淡地微笑;偶爾,他的目光會掠過我,短暫的一剎交會,便沉寂消落,再無痕跡。
  音樂的話題持續著。幫家的女傭找出幾張影碟伴唱片,有流行歌曲和一些西洋抒情歌曲,幾個人覺得有趣,竟唱起歌來。而後,嫌那些電子合成音樂嘈雜,圍著鋼琴自彈自唱起來。
  我仍然避坐在角落,自絕在距離外。
  那三個我不認識的人,輪流唱了幾首歌,然後明娟自彈自唱了兩首流行歌曲。而後,大家哄鬧著宋佳琪出場,她應邀唱了一首旋律輕快的早期校園民歌。
  我怕他們把目標轉向我,盡量退縮,不希望他們注意到我。
  連明彥突然朝我掃視過來,大步走向我,將我拉出去,暴露在眾人面前;我彷彿失去了防護的蝸牛,蠕動著不安和不知所措。
  那眾多目光,我渴望又害怕面對如夜深黑的那一雙。
  「江大哥,請你替我們伴奏好嗎?」他什麼人都不挑,單輕率地要求江潮遠,還惡劣地選了首男女對唱的情歌。
  我不知他這樣做到底是什麼意思,困惑著,看不透他的內心。
  江潮遠竟沒有拒絕,依連明彥的要求,為我們伴奏。
  我總是沒有拒絕的餘地。鎖著心,唱了一首沒有感情的歌,倒是連明彥的歌聲出乎我意料的好,乾淨明亮,不帶一絲雜啞。
  一曲結束,我躲回角落。大家不讓江潮遠離開鋼琴,鼓動著他歌唱。他無聲一笑,靜了一會,彈唱起一首西洋抒情老歌。
  我一聽,竟然怔忡──竟是那首「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
  他的聲音低啞,帶著磁性,淡淡地,像遠遠的海潮聲。曲尾不斷重複的一句「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低啞的嗓音唱來,彷如遠方的寄語。
  因為這首歌,因為這一句,我的目光始終離不開他。他為什麼要選這首歌?恍恍替我唱出了我心中的悲歌。
  他給我的那個地址,而我一直沒去,他也不曾探詢過,他是無須問為什麼的;那僅是微渺到不足夠擱放在他心上阻礙成疙瘩的瑣碎,構成不了困擾他的問題。他沒有必要記憶我,對他來說,我存在的意義太渺小,連投影在他波心的雲影都稱不上。
  所以他一直都沒有發現,我對他的心情。
  「沒想到他唱起歌來那麼好聽!」明娟溜到我身旁,在我頸邊耳語。
  我說不出話。一開口便會哽咽。
  曲休情了。他又回到宋佳琪身畔,望著她微笑,再回視她的微笑。完全屬於他們兩人的天地,一個插不進去的空間。
  聽夠了、看夠了,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陌生的那三個人顯得意猶未盡,和宋佳琪攀談不休,沒有離開的意思;宋佳琪好像也沒有離開的打算。
  「我該告辭了。」我只好開口。
  明娟留意了時間,沒有挽留,反倒埋起一臉歉色。「對不起,硬拖著你陪我一天。」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什麼事。」
  「我送你。」連明彥蟄伏一旁,猛不防出聲,叫我心驚嚇了一跳,反射地搖頭。
  「我順路送她好了。」江潮遠起身。「我有點事,必須先離開,可以送她一程。」
  「這麼快就要回去?」宋佳琪顯然很意外,沒預想到。
  「嗯,有點事。我再打電話給你。」江潮遠輕描淡寫,不慣多解釋。
  這是我期盼外的喜悅,我為這喜悅不禁顫抖著。我感謝神啊,聽到了我的祈求,賜給我一點幸福的片刻。
          ☆          ☆          ☆  
  我們並肩走著,他沒有問我往哪個方向;他既不問,我便也不提,只是沉默地隨他的腳步走著。他的方向,便是我的方向。
  我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一直走著,走到暮落天黑,江潮遠終於開口。
  「累嗎?」
  我搖頭。
  「餓嗎?」他又問。
  我再次搖頭。
  「那麼,再走一會好嗎?」
  我輕輕點頭。
  心裡有很多話,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詩──相遇,然後別離。
  「潮遠先生……」心裡有很多話,我遲疑著。
  「你有什麼事?沒關係,說吧!」他不提過去的那件事,我便也不提。但心裡那麼多的話,卻該如何訴說?
  「潮遠先生……」我低著頭。夜張狂地黑。「人是因為相知相惜,才產生感動,而後才進而生情的是吧?但就像你初聽那曲旋律,內心便產生共鳴一般,你相信有一見鍾情的感情嗎?相看儼然,便此一生一世?」
  江潮遠沉默許久,數著夜的腳步,才回我一個不確定。
  「大概吧!」他不肯看我。
  「你不相信?」我也不望他,只是問他,問得很慢。
  「也不是。」他看著前方,眼神放得很遠很遠。「這不是簡單說相信不相信的問題……」
  「或許吧!感情是不可說……」我喃喃自語,聲音很低很輕。
  他還是聽見,還用一式的自喃自語:「何必說,情若懂,即使天涯心依舊。」
  我們並肩而走,始終沒有相對。心情是隱晦的,難以說明。
  「潮遠先生,你應該聽過元微之寫的兩句詩吧!『會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在告訴他,我的心情。
  「什麼?」他懂,但裝不懂;也或許,是真的不懂。
  對他來說,我大小了,所以他不懂──不!不是年紀的關係!
  可是,我真的太小了吧?渺小到讓他注意不到我。我一直在看著他;在風中,在雨中,在無人的夜中,在獨對的星空,我直在看著他。我的眼光總是跟著他,而他從未發現,一直注視著他的我。他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他的眼中,始終沒有我。
  我們相差得太遠了,他聽不到我心中對他的呼喊。
  「你沒聽過嗎?潮遠先生!」有種酸熱的濕意,由我早先淌血的傷口,慢慢地淹浸泛開來。
  他停下來看我,試圖帶著笑,卻凝成了歎息。
  「你還小,有些感情不是你現在真正能懂。」
  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我們分存在兩個世界裡。
  「我懂。是你不肯懂。」夜更黑,風狂亂地吹,拂混我們的相對。
  他轉開臉,再回頭對我溫和地笑。
  「你還小,別胡思亂想。」這是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眼中,他看的,始終沒有我。
  只是我自己厚顏空想。我對神求了又求,祂依然沒有俯聽我的祈禱。
  「走吧!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這末了,他始終含著笑。黑夜裡的表情遠遠淡淡。
  他就要結婚了……我再怎麼求,上天還是聽不到我的祈求……他始終不曾發現,一直注視著他的我……「我自己回去──再見!」就在這裡別過吧!別給我太深的痛、太多的不捨。
  我忍住淚,深深向他一俯首。關於我的心,他或許懂,但他不能懂。我太小了,他看不清;他就要結婚了,他執手的是另一個女人與他共白首。
  夜黑有股墮落的美;風中被遺忘的,是我墜下的淚。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詩──相遇,然後別離。沒什麼該或不該。
  只是徒留一段過去。
  終該是會遺忘吧?還是曾經滄海,便此一生一世?
  我那樣求了又求──夜總是黑,不會理會。我一直那樣看著他──山盟未寄,錦書難托。
  莫莫莫。
          ☆          ☆          ☆  
  那以後,我沒有再見過江潮遠。只獨自一個人,趁著夜黑,偷偷地佇立在他窗外,遠遠地癡望著。
  那是幢很美很寧靜的房子,獨矗在郊外,有著一個小小的庭院,鋪滿了落葉。庭院外,圍著一簇漆白的籬牆;籬牆邊,靜靜獨立著一棵老年輪的樹。我就悄悄隱在老樹下,凝望著窗內幽靜透洩中的昏黃燈光。
  天氣很冷,帶著冰濕的寒意。我從夜落一直默立到深更;看窗裡的燈光,由昏亮的寧靜直到滅寂。他一直沒有發現我;沒有發現悄悄佇立在窗外的我。
  黑夜容易使人的心情變得空洞。我的心,淌著一處哀痛的缺口。我想要遺忘,我想總該是會遺忘;每每,在深宵難眠的徘徊時,星光不甚燦爛的暗空下,仰頭對天,獨自怔忡著。江邊潮遠。和他同在一方天空下,感覺卻是光年那麼遠。眼目下璀璨有黑暗的世界,光景荒涼得讓人想掉淚。
  我求了又求,祈求上蒼俯聽我的祈禱。既然總該是要遺忘,那麼,神啊,求求你,請你讓他回頭看看我,看看他從未會發覺的一直注視他的我──不管結果會不會痛,請不要讓我們的相遇成為過去,不要使我們的記憶成為往事,讓我哀歎悲泣──上蒼總是聽不到我的祈求。我想再看他一眼,深深看他一眼,看看他依舊──但他眼中始終沒有我;一直沒有發覺默默佇立在窗外的我。
  而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但似誇父追日,永遠似的渺茫。
  關於我的心情,依舊是難。
          ☆          ☆          ☆  
  三個月後,聽說江潮遠飛卦歐洲巡迴演出。我如常地背著狄克生詞組,和一個個陌生的英文字單字。
  然後……半年後,聽說他從歐洲歸來,滿載著國際盛譽。巡迴演出非常成功。
  再然後,又過了一小段時間之後,聽明娟說他跟宋佳琪結婚了,兩個人共偕白首。。……那一晚,澄藍的天空托著密密的星,我哀哀哭泣了一晚。夜天那顏色,藍得那麼愁,卻便是我宿命的顏色。
  又然後,聽說他和宋佳琪一同飛卦歐洲……秦時風,唐時雨,多少癡情舊夢成過去。
  然後……我就再也沒有聽到過他任何消息……





第四章

  每個濕濡的故事結束總有一幕一聲輕歎來自軟枝黃蟬黃蟬無心故事是造化弄人主角本是無心如軼枝黃蟬十八歲的夏天。季節初晴,時而會有一些延續自春寒的殘餘躁動的季雨。我合上詩集,關上這首「夢中伊甸」,打算拿它來擋雨。
  「沈若水!」兩年來,免費供應我補習街英文名師家教講義,交換英語會話課同組練習條件的同學叫住我。
  「什麼事?」我回頭。
  「這個問題,你會不會?」
  她趨近我,問我一個分詞句和翻譯的問題。
  我放下書,一一幫她解答。她一邊聽一邊點頭,滿臉恍然大悟的表情,茅塞頓開。抬頭衝著我笑,從桌上一堆混亂中翻出幾張講義雜疊在一起遞給我。
  「喏!考前的總複習短文閱讀測驗篇,附有詳細的講解。」
  「謝謝!」我也衝她一笑。意外的收穫。
  「還有──這個!」她另外從書包裡拿出了一封信交給我。
  淺藍色的航空式信箋,封口封緊了。我看看封面封背,藍我乾乾淨淨,未曾透露出任何信息。
  我望著同學,眼神疑惑地詢問。
  「不用問也應該知道是給你的情書!」她笑著解釋。「補習班裡有個X中的傢伙,聽我提起你,對你很好奇,想跟你認識,見面聊聊天。托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我先是看看她,不可置信地,雜點無奈啼笑皆非的表情,把信塞回她手中說:「還有一個禮拜就畢業,離聯考倒數五十天內,你想我會有那種閒時間跟心情看這封信?」
  跟著抓起詩集和書包轉身就要離開。
  「別這麼絕情嘛!」她拉住我書包,硬是將信再塞入我手中。「你回不回信是你的事,但好歹人家也是花了一番心思才寫的信,你多少看看!」
  我搖頭,瞪著她說:「不行。你想害我落榜是不是?」
  「別這麼誇張!只不過是一封信,花不了你多少時間。」她緊拽著我的書包不放。
  看樣子,我不答應,她是不會放我走。
  「你很煩呢!」我歎口氣,莫可奈何。隨便把信夾進詩集中。
  她這才鬆手,咧開嘴,祝我順風。
  廊外下著如我想像的雨,我探出手試沾它的潮濕,想了想,把詩集收進書包中,冒著雨衝進雨中。
  轉了趟公共汽車回到家,媽意外地,竟然在家。
  「媽?你怎麼回來了?」她今天到工地幫人做些雜工,沒想到這麼早就回來。
  媽含混地回我一聲,吞了幾顆藥房買來的成藥。
  「身體又不舒服了嗎?是不是感冒了?」我看著媽蒼老而佈滿風霜的黝黑中透著蠟黃的臉;這些年的辛苦勞累全刻印在那張蒼老的臉上。
  最近這些日子,她常這裡痛那裡痛,多年積蓄的疲憊一下子爆現出來;身體過度的負荷,又不得好好地休息所造成的病痛,累壓多年,也一下子全爆發出來。本來就顯蒼老的身體,更加搖弱虛老。
  但她總捨不得去看醫生,總是到藥房隨便買個成藥服用就罷。近年來她的工作很是不定,她已經快六十歲了,硬是想撐著身體到工地挑磚,但人家也不肯用她。只好托人幫忙,在一家大樓幫人清潔打掃等工作,偶爾到工地做些雜工,一個月僅能賺得萬把塊。
  沒有錢,使她更為焦慮;那張蒼老佈滿風霜的臉總是愁苦的。我知道她的愁,卻無法為她分憂。
  「沒什麼,只是一點咳嗽的毛病。」吃下藥,媽輕描淡寫帶過。「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下課?」
  「上個禮拜就停課了。今天只是去聽數學老師為我們加強的複習,上完就沒事了。」
  「哦……」媽點個頭,邊把藥收起來邊問:「你什麼時候畢業?還有多久?」
  「再過幾天。下個禮拜五就是畢業典禮。」
  媽又點點頭,漫不經心。隔一會,看著我說:「今天阿來嬸跟我說,他們那附近有家工廠要找個會計,高中畢業就可以,不會沒關係,可以從頭學,一個月有兩萬塊薪水……」
  媽的語氣多有試探。我低著頭,默默無語。
  「唉!」媽對我的沉默哀聲歎息。「我們沒錢人,念什麼書!你就算考上了,媽也沒錢供你念,還不如趁早找個工作,學個本事,將來靠自己,什麼都不用愁。媽老了,就算要做,人家也不會肯要──當個會計也不錯!有固定的收入,又不必那麼辛苦,又可以學個本事──」
  「媽!」我打斷媽的話,對生活的無力難過,也對自己的自私殘忍愧疚。「我拜託你!我一定要去考大學,你不必擔心學費的事,我一定會自己想辦法賺錢,我可以去打工、去兼家教,半工半讀。求求你!媽!我一定要考大學!」
  從小到大,我從不曾向她要求過任何事和任何東西,我總是抿壓那林林總總所有不該的想望:只有這件事,我求了又求,堅持了又堅持。從地球到月球那麼遙遠的距離,上天又離我那麼遠,這從此我只怕差得更遠了,一輩子哀哀哭泣歎息。
  雖然說,大學並不是一切;當會計,有個一技之長,也能走個充實的人生。但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也沒有在比較,因為兩種人生各有各的路途遭遇和燦爛;我只是管我的心答應情願的那個方向,那個讓我願意傾付一切而不悔的那方天空。
  「唉!你呀……」媽看看我,無可奈何的一聲長長歎息,不再說什麼。搖著頭蹣跚地走進房間裡。
  望著她困頓蹣跚的背影,想著她這些年的辛苦可憐,不由得一陣心酸,為自己的自私殘忍感到切切的羞慚和罪惡起來。
  媽為我犧牲了那麼多;因為我,拖著她人生無盡的苦難。我應該聽她的話,放棄聯考到工廠去,分擔家計,安適一個穩定的人生,不該再帶給她多餘的壓力與負累;我應該好好報答她的,卻為著一個虛妄模糊的景象,如此輕恩背義。
  我為自己的忘恩負義難痛著,也為媽哀愁的容顏難痛著。仰頭的天,黑壓壓的,欺迫著我的無依。
  雨嘩嘩地,哭著我們這可憐又可哀的人生。
  和這可鄙的青春。
          ☆          ☆          ☆  
  總有下不完的雨,替著那些哭不出哀愁的人默默掉著悲哀。那是上天還裝的多情,慣於命運乖舛的心沉默不語的淚。
  如何讓我淌流思念到一方在我最孤寂的夜裡由此在佛前求了七世總該嗯總該有個地方讓我淌著日日夜夜的思念我合上詩集,用它來遮雨。夢中那個伊甸,恆永不會存在。
  車站旁的商店,廊前一排躲雨的人群。我跑進廊下,仰頭望望天,拍掉身上的雨點。
  久遠以前,我彷彿也曾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黃昏裡,這樣的跑到廊下避雨。可是是多久以前?日子遠得我記不清。
  我一手拿著升大學聯考總複習題庫,一手是濕了半邊的那本詩集。再過兩個星期,這一切就要結束了;而現在,不是讀詩的時候。
  雨下得怎麼也不停。週末的人潮,四處彙集躲雨的騎樓顯得無比的擠擁。總有人群來來往往,衣袖擦肩;我往廊外再站出一些,避開左右的不經意。我的「生物距離」,比別人,還是來得大些。
  我依然,習慣和人隔著距離。
  我仰頭對天,傾聽雨的節奏。在嘈雜的人聲和滴答的雨唱交鳴下,赫然和進一曲哀涼的旋律,幽幽地淡淡流洩著,如同久違以前那蒼涼的哀訴,鐫刻深深的悲傷無奈。
  轉身看看音樂的來處,才發現,身後是一家音樂城。
  我躲到另一頭,想避開那幽幽襲來的哀怨情感,卻不管避到哪個角落,黑人女歌手蒼涼的歌聲,依便飄飄蕩蕩地涼入我心田……些許偷來的時光,是我們所僅有能共享的片刻你擁有屬於你自己的家庭,是他們的倚賴雖然我試著抗拒,不願成為你心上最末微的那個人可是沒有人願意取代我的悲苦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你……一個人孤單寂寞地生活共不容易朋友們勸我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男人但每次我試著去尋找,便忍受不住而悲修傷哭泣我寧願獨自咀嚼哀愁寂寞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你……少年聽雨,聽得這曲旋律,我只感到它的哀怨,好像有誰在哀哀在說訴她的無奈傷悲。但卻不懂,不懂為什麼──江邊潮遠,初蕩我心弦的那個人說我還太小,這首曲子對我來說太蒼涼……如今聽雨,聽得這曲旋律,曲調之外,黑人女歌手那腔濃厚哀怨的英語一字一字唱訴出的無奈,化成文字涼入我心田;我已懂得她的悲泣是為什麼。這一曲旋律,無寧說是情婦哀怨無奈的心田。
  明知對方的愛有殘缺,卻還是那樣不禁地愛;明知該離開,卻還是那樣地無奈;明知愛情的最後,不會有結果,卻還是那樣不計一切地付出所有的愛,情願忍受所有的孤獨寂寞,為他保留一顆心,保留最初所有的愛這曲旋律,如今聽得這樣明白,卻痛得教我糾心。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我跑進雨中,仰頭無聲的喊著。大雨嘩嘩,一直將我淹沒,回答我為什麼啊?
  「沈─若-水-」一個我不該在這裡聽到的聲音,不該在此時出現的人影,將我拉回了廊下。
  我還在恍惚中,茫茫地看著對方,隨即化為驚訝。
  「連……明彥?」那一剎,我以為我看錯。
  這些日子,我偶爾跟明娟見面,每次會面皆匆匆。卻沒再見過連明彥。
  他爸媽按照計劃將他送到德國,一去經年;卻不曉得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不是在德國嗎?怎麼……」這般的重逢太偶然,不像是真的,讓人太訝異。
  「有什麼好驚訝?難道出國了就不能再回來了嗎?」連明彥氣焰依盛,如昔地逼人。
  他長得更高更挺,風采更勝從前,唯獨那一身的傲氣,仍像他少年。他的才華有目共睹,到德國的第二年,便奪得了國際大賽的冠軍,轟動了國際樂壇,柏林交響樂團破例邀請他參加演出;那個時候,他尚未滿十七歲。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道。剛衝出雨中,淋了一身濕,這時開始感覺到涼意。
  「上個星期。」他打量我一身的潮濕,說:「你全身都淋濕了,這樣下去會著涼。跟我來──」說著拉住我的手,帶我走進一家酒吧。
  迎面撲來的冷氣更加冰寒我身上的潮濕,不禁起了一身疙瘩,猛不防打了聲噴嚏。
  他低聲跟吧台內的酒保咕噥幾句,隨即拿了一條乾毛巾罩在我頭上,說:「趕緊把身體擦乾,免得感冒。」然後轉頭對酒保說:「給她一杯『曼哈頓』,純的。」
  酒保瞧瞧我。他們的原則向來是只用眼睛看,不用嘴巴說。
  「喏!」連明彥把酒保遞放在吧台的酒端遞給我。
  我只喝一口,就被濃烈的酒味給嗆到,皺眉叫起來:「你給我喝的是什麼東西?」
  「『曼哈頓』。純的,很烈。」他把我剩下的那一大杯接過去,一口喝乾。清清虎亮冷冷的眼對著我。「這才算是喝酒!」
  我瞪著他,記起來了。久遠以前的那個酒會,那幾杯雞尾酒……酒保又在吧台上遞放一杯。他端起放到唇邊,我一把將酒搶下,濺翻了一大半的酒在他身上。
  「你做什麼?」他不關心自已被濺洿的衣服,皺眉瞪著我。
  「這酒那麼烈,你別喝那麼多。」
  「你在關心我嗎?」他眼神變冷。復向酒保招個手,要了另一杯酒。
  他將酒端到唇邊;我想再將酒搶下,被他抓住手。
  「我喝酒是我的事,你最好別管我。」很不客氣地警告我,不准我插手妨礙他的自由。
  「我不是管你,我只是……希望你別喝那麼多──」
  他冷我一眼,放開我的手,傾杯喝酒──「明彥!」我叫了一聲。
  他停住,姿態維持不變,手舉著酒杯,傾斜的杯沿沾上了唇;斜睇著我。他以這樣的姿勢看了我一會,然後將酒筆直遞到我面前。語氣冷,但不像挑釁,說:「如果你把這杯酒喝了,我就應你的。」
  我並不是要他聽我的話,只是希望他為自己著想。喝太多酒,又那麼烈,對他沒有好處。
  猶豫了一會,我還是接過酒,屏住呼吸一口氣將它喝完。濃烈的酒味,加上喝得太急太猛,嗆得我彎下腰不停地咳。
  「他也回來了!」連明彥高高在上頭,冷不防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話。我愣了一下,抬頭看他。他跟著彎下身,俯在我耳邊,吐著冷氣說:「你喜歡江潮遠那傢伙,對不對?」
  我感到全身突然僵住,很長一刻不能動彈。
  他知道了什麼?我狠狠瞪他一眼。
  「被我猜對了?」他不放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轉身想走,他將我抓到身前,逼著我說:「你怎麼會不懂?你當然懂,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明娟那呆子不知道,難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那時,在我家那個聚會上,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又如何?那麼遙遠以前的事了。讀詩的日子離我很遙遠了!兩個禮拜後,我要參加大學聯考。
  我望著他,平靜裡透著無奈。「你以為我該怎麼樣?你想求證什麼呢?」
  他被問得啞口,默默地放開我。反倒我一時沒站穩,酒精的作用在體內起昏眩,跌到他身上。他扶住我,讓我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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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喝一杯好嗎?再一杯,我就送你回去。」他伸手環住我,使我靠在他胸懷,成了擁抱。
  我搖頭。「這酒太烈,我頭開始昏了。」
  我沒有意識到他的擁抱。從來,我跟他之間的關係,就不是這樣算的,我只是昏靠在他身上。
  「別擔心,我說過,我會送你回去。」連明彥半強迫,再遞給我一杯「曼哈頓」。
  我知道他向來心高氣傲,不是習慣被拒絕的人;再想只是再一杯酒,應當不至於真醉倒,便依著他的要求,一口一口把酒喝完。
  一杯喝完,頭更昏了,還有一種噁心的感覺。我強忍住,等他會賬離開。
  出了酒吧才發現,我們在酒吧裡耗去了半個夜。霓虹在四處閃耀,黑黑的長空不見一絲天光。
  「你不必送我,我自己會去就可以。」我努力想站穩腳步。
  我想我低估了純酒的效力,也忽視了酒精的烈度。雖然才喝了兩杯,但我除了記憶中那果汁般的雞尾酒外,從來沒有喝過酒,且又是那麼烈的酒──「還是讓我送你回去。你住哪裡?告訴我地址──」他看我似乎都快站不穩了,不放心。
  我眨眨眼,努力想看清他。頭雖然昏,但我的腦子還很清楚,不能就這樣回去;不能讓媽看見。
  「不必。我自己會回去,你先走吧!」我想等他走後,找個地方坐一會,等腦袋清醒了再回去。
  「你確定你沒事?」他皺眉,還是不放心。
  我點頭,對他擺擺手。
  他轉身走開。我呼了一口氣,倒坐在人行道上的椅子上。總算!
  我以為坐一會,腦子就會凊醒,哪知卻感覺身體越來越輕飄飄,相對地,眼皮卻越來越沉重。微微地閉上了眼,過一會,我聽到有卻步聲,停在我的座旁;有個人在我身旁坐下來。我睜開眼──「明彥?……」恍恍地對他一笑。
  他擔心我,去而復返。「我猜就會這樣。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還是搖頭,緩緩靠在他身上,把頭枕在他肩膀。
  「我不能回去……」我喃喃說著。「我沒想到我會喝醉酒,不能讓我媽看到我這個樣子……」
  「可是你已經醉了!不回去,難道你打算整晚都待在這裡?」
  「我只是感到有一點昏沉,坐一會,吹一吹風,很快就會清醒。」
  連明彥聽著搖頭,語氣有些嘲弄。「如果有這麼容易,天下就沒有醉酒的人了。」
  我靜了半晌,靜默看住他。歪靠到另一頭。
  「你回去吧!不必管我。」
  「我怎麼能不管你!是我讓你喝醉的。來吧!」他伸出手。──────「這是我的事,跟你無關。」我以為他想送我回去,對他伸出的手搖頭。
  他也不堅持,安靜地坐在我身邊。隔一會,突然說道?「這次回來,只準備停留兩個月。昨天他到我家,還跟明娟問起了你,問你好不好──」
  我沒動,依然閉著眼。
  「你真的打算整晚都待在這裡嗎?」語氣又轉了折。我感覺到他起身輕台帶起的氣流。「來吧!」聲音由上方俯落下來。
  我慢慢張開眼睛,遇見他等待的眼神。第一次看見他那麼溫柔的表情,緩緩站起來,輕靠在他身上,低聲說:「我不能現在回去……」
  「我知道。」他攬住我。我微閉雙眼,任由他帶。
  感覺有點倦,輕飄飄地,又昏昏沉沉。
  我不確知他帶我到了哪裡。我只覺得自己彷彿在飄浮,不斷地上升,好似飛上了夜空,但見滿目的星光點點。
  然後,就置身在廣漠的宇宙中,舉目望去,儘是一片死寂的深藍太空…… 
         ☆          ☆          ☆  
  在迢遙的宇宙中,我在死寂的深藍色太空中漂泊。地球去得遠了,我離那顆水藍的星球越來越。遙那盛載滿無數神話與美麗傳說的月,沉默得只那般渺不起眼地一顆冷卻的石頭;太陽星的光芒,被覆蓋在永恆的黑暗裡。
  沒有風在吹響,無盡又無盡的,僅是一片片的深藍。我回頭遙望,那顆水藍的星球,那顆冰冷寂寞的石頭,遙遙地對我召喚;我反身想回去,黑暗中一股隱晦的力量,緊緊牽引住我的身體,我張口想喊,卻急速地被拉往深藍的廣漠中──我奮力的睜開眼,極突然地;在夜半中醒來。
  迎我的是一片黑暗,只窗邊透進些許遠處燈光的微亮。窗外是高樓的天,窗內是一個陌生的空間。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我喃喃地,按著頭,仍感到沉重。
  隔一會,眼睛適應了黑暗。我發現自己和衣躺在一張床上,心中大為震驚,想起連明彥。
  「明彥?」我脫口叫出來,四下張望。
  他就躺在我身畔,上身赤裸著。
  「醒了?」他睜開眼,側身支著頭。
  「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裡?還有,你──」我掉開視線,避開他的赤裸。
  「酒店。」他答得很乾脆。「你喝醉了,我不能送你回去,又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路邊,你大概也不想到我家,只好到這裡來。你一進來,就撲倒在床上睡了,我叫也沒有用,只能等你自己酒醒。」
  「我睡了很久了嗎?現在幾點?」
  「半夜兩點。」
  我陷入沉默。久久沒說話。
  連明彥審視我的沉默,冷冷的眼盯著我看,極突然地脫口說:「你放心,我什麼都沒有做。」
  我淡淡望他一眼。神情有些無所謂。昏寐初醒的剎那震驚,早化為無形;我的沉默,為的是另一件事。
  「你在擔心家裡嗎?」他看出我的猶疑。「我找明娟問了你的電話號碼,請人打電話通知你母親。就說你在同學家唸書,留宿過夜,這樣可以嗎?」
  原來這些他都為我設想到了。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謝謝。」我低聲道謝,怕驚動了夜。
  他浮起一抹淡微的笑,似乎表示沒什麼。我和他面對,意識到他的赤裸,微微紅起臉。
  「頭還會昏嗎?要不要再睡一會?」他問得體貼。
  如果我顯得太避諱,以他心高氣傲的個性,不啻是侮辱了他,我點頭。是真覺得昏和累。
  我靜靜躺下來,感受到他在身畔的存在。
  「對不起,今天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望著天花板。
  他沒出聲。我偏過面去,他默默正注視著我。
  「那些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睡吧!」語態裡有著成人的溫柔。
  「晚安。」我總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對。明彥的冷,明彥的笑,明彥的一舉一動和態度,總有著超越他實際年齡的成熟風度;我總會忘了,他其實還只是個未滿弱冠的少年。
  我緩緩閉上眼,腦中走馬燈閃,絲絲點點的光亮爍不停,干擾著我的思緒、我的呼吸,使我久久無法成眠。我不敢動,怕擾醒一旁的連明彥;牢牢閉著眼,試著對自己催眠。
  夜靜寂了,我清楚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快進入昏寐,忽然感到連明彥的靠近。
  我太倦太累,儘管閉著眼,不想再開口或理會,當是睡了;他沒有叫我,似是靠近我枕旁,俯看我的睡臉,久久沒有聲息。我以為他或許重新入睡,跟著要墜入另一重昏寐,驀然感到嘴唇一陣冰涼──他冰涼的唇,吻上了我的唇。
  唇觸的冰涼,將我的睡意完全震醒。我不敢開眼,不敢,不敢。
  然後我感到他更近的觸靠,手臂橫放在我胸前,似是一種擁抱。我體覺他手的重量,橫壓著我的心跳,下意識更閉緊雙眼。
  隔一會,他伸手撫摸我的臉和頭髮,然後繞過我的頸後。我怕他察覺我的清醒,噫動一下,順勢翻身,背對著他。假裝深深的夢中。
  我不是怕,但我不敢面對。
  「我知道你醒著。轉過來吧!」他完全洞悉我的假裝。
  我只得轉身。不敢看他的眼。
  「你別躲我,否則,我不敢保證我還會做出什麼。」
  「明彥……」我知道他是說真的。他一向不開無謂的玩笑。
  「你對我毫不設防,但我也是男人,有個女人睡在我身畔,我怎麼毫不心動!」他臉上沒表情,眼神卻在逼視。
  「我相信你。」我想躲,硬逼著自己看著他。
  他不領情,說:「別輕易相信男人,否則你會後悔。」
  我沒有那麼懵懂,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但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
  「我相信你。」我重複對他的信任。
  他望著我一會,突然擁抱住我,親吻我的唇。
  「這樣你也相信?」極力想印證他的懷疑。
  那最初最美的海潮聲,早深深扣動我的心弦;我的心是為彈鋼琴的那個人震盪。雖然,是該遺忘。
  「相信。」我毫不遲疑,不開放的心,對之只有信任。
  連明彥像是受了震盪,不相信,恨了起來。
  「我不要你相信!」他低吼起來。「我那樣對你,你為什麼還能一臉無所謂?一點也不激動?為什麼還一副無動於衷?」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真的一臉無奈嗎?
  「明彥。」我疲累極了。「我並不是無所謂,只是在這種時候,我又無處可去,除了相信你之外,我還能怎麼做?」
  約莫是我疲累的表情洩露出些無奈,連明彥沉寂下來,無言瞅著我。
  夜如此被驚動,我再也難以成眠。
  「我一直在看著你;可是我總是不瞭解你。」他微有一點的凝神,側對的臉龐突顯得又近又遠。
  因為夜太靜,這句話小小的驚心。可是我實在太倦了,想不起相似的我久遠以前的心情。
  我把臉埋進枕頭。夜有騷動,別理會。
  「我想睡了。」我只是累,想有個依偎。
  他伸手輕觸我肩膀,我抬臉看他;靠向他,把臉埋進他胸膛,輕觸地感覺到他冰涼的體溫。
  夜,就那樣睡了。
  隔天,我在他懷中醒來。睜開第一眼,看見的是他隱約含笑的臉,我復將臉埋進他懷裡,感覺他涼涼的擁抱,才緩緩起身。
  太陽已經很高。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沉默在詩句的留白。故事無心,難以多說,和陳述太多的旁白。
  「我送你回去。」出了酒店,他冷漠的表情多了一點柔。
  我搖頭。
  他看看我,沒有堅持,把詩集和聯考總複習題庫遞給我。沒對我揮手,或道再見珍重;在十字路手分手,我們各往各我方向。
  我隨手翻翻詩集,干了的濕漬,在紙頁上留下一折折粗凸不平的痕跡。從中翻落一封淺藍的信,我瞪著那信,失神許久。
          ☆          ☆          ☆  
  回到家,媽早已經出門上工了。我把書丟在桌上。
  電話鈴響,是明娟找我;我略略梳洗,換了件衣服出門。
  「這裡!若水!」偌大的快餐店裡,只三三兩兩疏落地坐著幾個人。明娟據守靠窗的位子對我招手。
  許久不見明娟,她比從前又明亮紅潤許多。
  「你今天看起來氣色很好。」我很自然露出笑。每次見到她,每次都見她多添一分明麗的美。
  「才不好呢!」她歪歪嘴。「前些日子為了甄試,壓力好大,每天都要花好多時間練琴!」
  「你真不打算出國學習嗎?」
  明娟父母打算送她到外國研習琴藝,她本來躍躍欲試,臨了卻打消主意,留在這裡升學。
  「算了!我自己有多少才華我自己清楚。我不像明彥那麼有才華又承受得了壓力,到競爭那麼激烈的地方只是自討苦吃,還是老老實實留在這裡才是聰明。」
  她露個很有自知之明的表情。瞧瞧我,改換成種同情。「看你滿臉憔悴的樣子!你一定也念得很辛苦吧!累不累?還有兩個禮拜就要考試了。我還好,保送甄試通過,現在樂得輕鬆逍遙,前面卻有一片地獄等著你!」
  「那有你說得那麼嚴重。」我被她的口氣惹得笑了。日子的確不太輕鬆,每日每夜都被無形沉重的壓力追趕著,睜開閉眼,無時不被逼得窒息。
  明娟跟我笑起來。臉上神采本來就亮,加上陽光的照射,顯得更為明燦。
  「對了,明彥那臭傢伙有沒有去找你?」她吸了口汽水,攪動吸管。「上禮拜他回國來,每天陰陽怪氣的,昨天晚上突然打電話回家問我要你的電話號碼,也沒說清楚是什麼事,整晚沒回家。你快考試了,我怕他打擾你。我找了你一晚,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去哪裡?明彥沒去騷擾你吧?」
  「嗯……」我遲疑一會。不知道連明彥回去被問起會怎麼說。我想了想,還是決定隱瞞。「我昨天有點事,很晚才回家,並沒有碰到明彥。」
  「那就好。雖然是我弟弟,但人家說才高氣傲,一點也沒錯。明彥那小子從小就被捧上天,總是一副神氣的模樣,很難應付。」
  「他是你弟弟,你怎麼這樣說他!」對明娟傳神的批評,我反倒不好附和。想起他涼涼的吻、涼涼的擁抱,我想他或許不是我想的那麼冷傲。
  「沒辦法嘍!我實在不知道他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明娟聳聳肩。「啊!對了──」她低下頭,從背袋裡摸索出一張票券遞給我。「這個,你拿著。」
  「什麼東西?」我狐疑地接過來。
  聽她解釋道:「江潮遠的鋼琴演奏會。他跟我表姊上個禮拜剛從歐洲回來,就和明彥同一班機。前天他到我家,還問起了你。托你的福,他大方地送給我兩張入場卷,邀請你有空前去聽賞。你不知道,他難得在國內開演奏會,每次的演奏會總是一票難求!」
  這個名字突然地教我不防,愕然好一會。我垂下眼,看著入場卷,演奏會的日期剛好是在大考前一天。
  明娟早也注意到那個問題,表情歉意,帶點遺憾,說:「時間上有些不巧。我也跟他說了,你正巧要參加大學入學考,可能不能出席他的演奏會……不過,你還是先把票收著好了,如果那天你書讀累了,想轉換個心情的話──」
  她猛然住口,好像察覺自己說話的不妥,有誰會在攸關自己將來的大考前一天晚上,跑去聽音樂會?
  我淡淡一笑,默默把票券收起來。
  「請你代我謝謝他。如果有空,我能去就去。」半帶著不置可否的神態。
  「你千萬不要勉強,還是考試重要!」明娟特別叮嚀。
  「我知道。」是啊!我知道。我知道什麼才是對我最重要。
  明娟滿意地點頭,甩甩頭髮說:「不過,我真沒想到他還記得你!」
  我心一糾。
  「他──還好吧?」我想忘記,還是忍不住。「我是說,他跟你表姊──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嗎?」
  這些日子,偶爾跟明娟見面或聯絡,我總是不提起江潮遠;有時明娟提起,我也總立刻將話題岔開過去。我想忘記、忘記,不再聽到有關於他的任何消息。
  「嗯,很好!」明娟用力點頭,侃侃談起。「聽我阿姨說,他們婚姻很美滿,兩個人感情很好,過得很快樂幸福。想也知道,我表姊那麼漂亮,又有才華,誰會不喜歡?生活當然美滿了。說真的,我還真羨慕我的表姊!」
  是嗎?他過得很快樂幸福?秦風唐雨,關於我的舊夢己過去。千年舊夢,還只是我夜夢中那漂泊的廣漠。
  我扯扯嘴角,算是對明娟的話一種響應。心中有種灼痛的疼楚,那我以為不再的缺口自發地深深再被割裂。
  「嗯!若水。」明娟支著下巴叫喚我。「你有喜歡的人嗎?不知不覺,我們好像也長到了可以談戀愛的年紀了。」
  我只是笑。沒有回答。
  「你怎麼都不說話?」
  「我兩個禮拜後就要大學聯考,你在這時候問我這個問題,你說,我會怎麼回答?」我反問她,含糊過去。
  「的確,好像問得有些不合時宜。」
  我看看時間,起身說:「我該走了,不能再陪你。」
  「我也該回去練琴,我們一起走。」
  她把沒吃完的薯條連同垃圾丟進垃圾桶,收拾著餐盤,和我並肩離開。注視她做這些事的同時,我才訝異發現,明娟也有著一雙修長的彈琴的手;因為一直靠得太近,以前我一直沒注意到。我低頭反觀自己,依然一雙粗糙的手。
  「怎麼了?」她看我平攤雙手,恍惚地望著,有些奇怪。
  「沒什麼。」思緒再徘徊,只是空怔忡。
  我打算回家沖個澡後,這個下午把全六冊的國文重新複習一遍;晚上睡覺前,再頌背一篇短篇的英文範文。
  胸前的那道缺口疼裂得像刀割,悄悄在淌血。為止痛,灌進一牆遺忘的水泥,填封缺口。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春山是愛笑,明天我的路更遠……」不!我不能再讀詩!
  我的路在明天。我是那上京應考的書生。
  從地球到月球,恆永的,那般遙遙的距離。
          ☆          ☆          ☆  
  我希望一切該發生的,都在瞬間出現,一場儀式就完成。然後,所有的相遇與別離,不復在記憶上演。
  為此,我求。但上天總是聽不見我的祈求。
  離演奏會開始還有十五分鐘,音樂廳門前,樂迷陸續進場。我躲在廊柱後,暗暗將自己隱藏;明娟站在門口,不時朝兩邊眺望,滿蓄著等待的神情。她母親對她招手,催著她進場,她擺個手,要他們先進去,她自己還耐心地在門口等待。
  我看著明娟等待;看著他們走進音樂廳。就在臨進去時,連明彥忽然回頭漫望向這方的黑暗。我躲退入更裡的黑暗。和冰冷的水泥緊靠。
  開場前五分鐘,明娟引頸再往廳外望了一眼,不得不放棄,身影慢慢消失在廳門後;音樂廳外已沒有任何人在徘徊,我從廊柱後走出來,在演奏會開始前一剎間悄悄進場。
  前排那個貴賓席的位子空著。我悄悄落座在後排邊一處一個黑暗不受注意的角落。兩張入場卷,一個空缺著的貴賓席,同化在角落裡這黑暗的隱蔽的心。
  燈光暗昏下來,聚光燈集亮在舞台。一身黑灰的江潮遠,自簾幕後緩步出現。隔得太遠,我僅能看見兩個依稀模糊的身影;穿過人影的重疊,恍恍褪回最初的從前。
  琴聲乍響,一點點悲涼,我所不知不解不懂的曲目。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他所在的舞台,永遠是遙不及的高塔禁地。心才沉澱,意外的,甚至教人錯愕不及、不解的。琴音轉舄出稍有熟悉的旋律──蕭邦的「別離曲」,祭一段過去。
  演奏會至此將結束。最後一個休止,掌聲如預期地熱烈響起。我靜靜流下淚。江邊潮遠。台上揮手謝幕的他,隔望起來,依舊是那麼遙遠。
  喝彩聲久久不斷不歇,但下到後台的他,一直未再出現。台下的人終也死心,慢慢散逸。夾雜在散場的人潮中,我心底是那般地渴望再見到他一眼,看看他依舊。
  我守在廳外,撿個角落暗自等待,角聲寒,夜闌珊。
  良久良久,我以為我是否錯過,江潮遠終於在人群的蔟擁下出現;身邊伴著明娟、明彥、明娟父母和姨丈夫婦,還有他正對著她笑的宋佳琪,以及一大群我陌生的人。
  我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人群中那幀依然熟悉的身影,彷彿是我印象的昨日。不再重提──但鎖在我心房最深最底層的,原來是這樣的夢!
  多少事,欲說還休。他們甜蜜歡欣的背影,顯照著我蒼涼依舊的影子。
  我以為總該是會遺忘──誰道曾經滄海,卻便是一生一世?
  滾滾紅塵,那最初,便就成了唯一的記憶?
  我靜靜又流下淚,在風吹過。
  相憶或遺忘,都是艱難。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闌──所有的心事,還是難。
          ☆          ☆          ☆  
  過兩天,考完最後一堂科目,一切便告結束。我重重吐了口氣,走出考場。
  考場外,英語小組的同學正等著我,身旁一個氣宇張揚的男孩,看見我出來,先就笑起來。
  「沈若水!」她揮手叫住我,厚重一個背包。她跟我同個考場,很容易就找到我。
  我等她走近。
  「考我怎麼樣?」她問。
  我微微聳個肩。反問她:「你呢?精神這麼好,應該考得不錯吧?」
  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指指身旁的男孩說:「陳冠輝,X中畢業的。你應該看過這個名字才對,那封信就是他托我轉交給你的。」
  「信?」我蹙一下眉。想起來了。那封我始終不曾拆開的淺藍色信箋。
  我望一眼那男孩。明星高中畢業的學生,分外有一分張揚的氣質,很一副理所當然。
  他走到我面前。「你好。常聽李玉菁提起你,說你英文很行,一直很想認識你!」
  「你好。」我禮貌點個頭。
  「你有空嗎?我請你跟李玉菁喝個飲料,大家聊聊天,做個朋友。」他很主動,毫不靦腆。
  「謝謝。不過,我還有點事情──」我婉言相拒。
  李玉菁在一旁鼓噪,說:「一起來嘛!沈若水。才剛考完試,好好玩它天,放鬆一下心情。」
  陳冠輝向前一步,再次相邀。「請你務必賞光,我真的很想和你做朋友。」
  左右為難之際,竟見連明彥大步朝這裡走過來。他本來就長得明亮光彩,這一竟然,彷彿黑暗中見著了光。
  「考完了?」他逕自向我走來。
  「明彥?」我好生意外。「你怎麼會來這裡?怎麼知道──」輕輕搖搖頭,表示我的料想不及。
  「我跟明娟問了地方。算算時間,你差不多快考完了。」他笑了笑,似乎很欣賞我的訝異。
  看見連明彥出現,李玉菁跟陳冠輝相顧一眼,放棄對我的邀請,說:「既然你跟朋友還有事,那我們下次有機會再聊。」
  我鬆了口氣,總算如釋重負。
  連明彥並沒有多問。可能以為我跟他們在討論考試等問題,就像週遭那些考生一樣,七嘴八舌地很興奮在討論考試的結果。
  我們並肩走著,不知要往哪個方向的漫無目的。
  「那晚演奏會,你怎麼沒有來?」他突然問起我的不願提。
  「那是當然的,隔天我就要考試了啊!」我一派理所當然的口吻。
  「我以為,你會想見他一面。」
  我轉頭看他,他這又是在試探什麼嗎?
  「你特地來找我,就是為了想說這些?」我的眼神涼涼的,無所謂,不笑了。
  他不答。轉個向,說:「過幾天,國家交響樂團將在音樂廳演出,他們邀請我參加這次的演出,擔任第一小提琴手。你一定要來。」
  「能去的話我就去。」我不肯定。我盤算好了,明天開始就去打工,賺存大學的學費,我打算白天跟媽到工地做零工,晚上則到便利店或是快餐店當店員。錢比較多。
  「你一定要來!」口氣在些暴躁。他要我肯定的答覆。
  「我可知道,明彥,我怕到時──」話到一半,就被他冰冷的目光逼迫著把話吞回去。
  我的不確定,對他來說是一種侮辱,教他難以忍受。
  他一向高高在人群之上,才華出眾,不知道生活的困難。我無法解釋清楚,索性不開口。
  「你一定要來!」他重重又說了一次。扳住我的肩膀,逼住我的臉龐叫說:「聽到沒有?我要你一定要來!這算是我的請求──」他甩開臉,衝到一旁。「該死!為什麼要讓我求你?」
  「明彥……」他驕傲受挫的表情教我啞然。
  我默默走近他,拉住他的手。
  低聲承諾說:「我去……我一定去……」
  他曾經幫過我的一次軟弱,這就算是還給他。
  「沒關係。你既然不能來,那就算了。」他冷靜下來,似乎感到對我的為難。
  「我一定會去。」我很肯定地望著他。
  他反握住我的手,用著很輕的撫觸,將我摟入懷中。
          ☆          ☆          ☆  
  媽托人幫忙,我在家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找到一份臨時工的工作。工地離家走路大概十分鐘的路程,走得快的話,五分鐘就可以。
  連明彥演奏會當天,我一下工就火速趕回家沖洗換裝,匆匆跟媽說一聲後,顧不得吃飯就衝出門,但還是給趕脫了公並汽車。
  等了二十分鐘,才盼到另一班公車,半路卻給塞得動彈不得。好不容易趕到國家音樂廳,已經七點過了十五分,無法進場了。
  我只好在廳外徘徊,挨著昏寂直等到散場。
  散場後,趁著混亂,我想或許能悄悄遇見明娟,請她代我向明彥致歉。探望的眼神偏生驚見了人群後的江潮遠。他輕輕攬著宋佳琪,微傾著頭,聽著她笑。隔了那麼遠,我彷彿也能聽見他們彼此充滿笑意的喁喁細語。
  我心中一黯,凝了淚。仰高起頭,不願它掉落下來。
  我依然寄住在舊夢裡;黯淡是夢裡唯一的光輝。
          ☆          ☆          ☆  
  日子仍舊是那樣地過。我每天和媽到工地打零工,下了工就趕到快餐店打工。明娟找了我幾次,我太忙,沒時間多理會。
  連明彥沒有再出現,我內心負載著對他的小小愧疚,在一日疲累過一日的磨難裡,一點一點地給噬吞掉。
  半個月後,收到成績通知單。隔不久,聽說連明彥和江潮遠及宋佳琪一同飛赴了歐洲。
  報上註銷他們的消息,附刊了一幀江潮遠與宋佳琪甜蜜幸福相偎的照片。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依舊,遙遙地似夜空中的星球。
  大學錄取通知寄來那天,我領到了第一個月的打工費。三萬塊整。
  我考上了一所公立大學的外國語文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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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2:29: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沈若水,等一等!」
  鈴聲才響,堂上先生剛宣佈下課,我立刻合上課本,起身趕著離開教室。連上了兩堂喬艾斯,腦袋被那些意識流沖得昏昏沉沉。班貝喊住我,肥胖的身軀氣喘咻咻地趕上前;每次聽她的叫喊,尖細的嗓音,都像是在叫魂。
  我瞪著兩隻眼睛看著她。這個時候,希望最好是好事。
  「你幹嘛走得那麼急?追都追不上!」班貝埋怨我兩句。喘口氣說:「有份稿子挺急的,你接不接?」
  「多久要?」我問。
  班貝伸出兩根手子頭。「兩個星期。」
  「怎麼算?」
  「一千字一百八十塊。」
  「這麼少?」我抽了口氣。
  「就是這麼多,才會找上我們這些窮學生,剝削我們的智能和勞力。」
  我沉吟一會,點頭說:「好,我接。」
  「那好。待會你到『社辦』等我,我把稿子拿給你。你下午沒課吧?」
  我點頭。擺了擺手,剛要走,又被她喊住。
  「對了!」她說:「電機系那個黃建朔的邀請,你考慮得怎麼樣?給人家一個面子嘛!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那傢伙聽說滿不錯的,很多女孩搶著要。」
  我笑了笑,很淡。再對班貝擺個手,自顧走了。
  「沈若水,你再這樣孤僻,當心變成一個老處女!」班貝尖細的嗓子,叫魂似的討厭。
  我今年二十一歲,一個遊蕩的靈魂。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感情老了一些,不再像少年;我已經忘了當年的夢想,不再仰頭對天,也不再讀詩聽音樂。每天,我認真地讀書做筆記,和同學交互討論功課,甚或者無聊地嬉戲;認識了一些新朋友,也隨之招來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我的生活平靜安逸,也許,有一點小小的無趣。
  我想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城市,走得遠遠的。每天,我都在算,還有多少日子我就可以揮開這個桎梏。月曆上密密麻麻地被我用紅筆一格一格地做了記號,每過一天就劃下一個X,遺掉這格曾經的存在。那是我青春的空白。
  大二開始,經由同學的介紹和報紙的徵求廣告,我開始接一些翻譯的工作,翻譯一些羅曼史小說和錄像帶字幕稿,賺的錢雖然不多,比起從前在工地做雜工,著實好得太多。有線電視發展蓬勃後,類似的翻譯工作跟著多了起來;「聽譯」價碼高,投資報酬合算,我乾脆利用下午沒課的日子要電視台兼差。
  只要有時間,不管什麼工作,我都不挑;聽譯也好,羅曼史稿也好,只要有錢賺,時間又許可,我一定會把這筆錢賺到。靠著這些收入,勉強足夠應付我的生活和日子。
  但媽是漸漸地老了,時常在我耳邊咕嚕,叫我該交個男朋友,找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她托鄰里的大嬸阿婆為我留意適合的對象,只深怕我會孤單到老。她卻忘了當年她告訴我的那些話;忘了她告訴過我學得個本事,一個人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知道媽的焦急,媽的煩憂。但我無策。
  我不是立意要錯過。很多面容走過,但我始終找不到我喜歡的。沒有一張能扣動的心弦。
  所以我便一直那樣錯過。
  長髮為君留,為君綰情意。我把頭髮削得很薄,削成風吹的微亂;那微亂,上肯將心稍放。
  在宿舍餐廳解決掉午餐後,到「社辦」找班貝。在廊前遇見了陳冠輝。他也上了同所大學,信息系。
  「沈若水!真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上了大學後,他和李玉菁走近成一對。李玉菁就在隔壁指南山下的道南橋畔。偶爾與他在校園不期而遇。累積了一些招呼,慢慢竟也成了朋友。
  「什麼事?」天氣陰陰的,彷彿會下雨。
  「我有個同學的妹妹,今年高二,想找個英文家教。一星期兩次,每次兩小時,每小時鐘點費八百。怎麼樣?你有沒有興趣?」
  八百?挺高的價碼。我有些心動,考慮一會,還是搖頭。價碼高,負擔也大,花的時間也多。
  「不巧,剛接了份稿,沒那麼多時間。」
  「擠湊一下嘛,他們給的鐘點費挺高的。」
  「沒辦法,真的是沒時間。你還是另外問別人看看。」我還是搖頭,既無奈又堅持。
  他也不勉強,聳個肩,表示無所謂。突然伸出手擾亂了一下我的頭,唸唸有詞,說:「黑髮,千絲萬縷的亂髮,越是思念,心越亂,發也越亂。」
  我的頭髮本來就亂,被他這麼一攪揉,更加散亂。
  「你在念什麼?自言自語!」像詩又不像詩的句子,直感地讓我覺得心沉甸甸的。
  陳冠輝得意地笑睨著我,雙手交叉在胸前,說:「你沒讀過吧?這是一個日本女詩人的作品。表現手法很大膽,赤裸地展現她內心的感情世界。」
  我下意識蹙起額眉。陳冠輝學的是信息,卻巴巴跑去參加什麼「新詩社」。沒事吟詩頌辭,重續一顆少年的心。
  他沒注意到我的顰眉,口沬紛飛繼續說道:「這首詩的重點,就在那『亂髮』兩個字,以亂髮象徵她混亂的心情。黑髮散亂著,那散亂的樣子,使陷在愛情中的她,心情也跟著混亂起來;因為她愛上的是有家室的男人,一個有婦之夫。」
  夠了!我不想再聽了!
  「你這頭亂髮,正好符合詩中的意象,我看了,忍不住就想起來。你幹嘛把頭髮削得這麼薄?亂七八糟的。還是以前長髮時好看,有種嫵媚的氣質。」他大發厥詞。忽然開玩笑說:「嘿,你該不會是像那首詩說的一樣,搞什麼不倫、三角,愛上有婦之夫吧?」
  我不帶情緒,反問他一句:「你說呢?」
  他嘿嘿笑了兩聲。我不理他,反身走進「社辦」。班貝是結他社的鎮社大將。
  她正和其它社員說話,我拍拍她的肩膀,她遞來一本羅曼史稿,配合得恰到好處。拿了稿,我立刻走人,不想聽到結他的琮琮聲,似江潮水流的旋律。
  我突然不想就那麼回家,拐到明娟學校。當年我茫然佇立過的校園,儘管時光恁般飛過,它風景依舊。
  問了幾個人,在琴房找到正在練琴的明娟。
  「若水!你怎麼來了?」看見我,她好驚喜。誇張地笑說:「我們真是心有靈犀!我打算練完琴就去找你。」
  我友愛地笑看著她。明娟的明亮總是讓我覺得很溫暖。
  「你知道嗎?江潮遠回來了──」
  聽見這個名字,我的笑容頓時凍結。
  「聽我媽說,他這次回來,打算長期待在國內,起步在這一兩年內。」明娟不察,繼續說道:「不過,也不是很確定。他是聞名世界的鋼琴家,隨時有來自各國的邀約,怎麼可能長久待在這裡。」
  「他……」我咬咬唇,遲疑一下。敲動心上這個缺口,仍是好痛。「怎麼突然會回來這裡……」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跟我表姊有關係。聽我阿姨說,這幾年他跟我表姊好像處得不是很好。」
  「怎麼會……」我想起記憶中那幀泛黃的照片影像。
  明聳個肩,一樣迷惘。
  「還有,明彥也回來了。」她又說道:「我媽打算邀請些親朋好友,這個週末在『頤園』為他們接風洗塵。你也來好嗎?若水?」
  我猶豫了,內心掙扎著。
  「我想,恐怕不行。這個週末我有點事。」還是忘了吧!
  「你老是這麼忙!」明娟埋怨地歎一聲。
  「沒辦法。」我比她更無奈。「我該回去了!你好好練琴,不必送我出去。」
  「不了!我跟你一起走。反正也沒心情了。」
  外頭不知何時竟然早飄起雨。我看看明娟,她瞧瞧我;兩個人都沒帶傘。望著十二月的冷雨空自發呆。
  二十一歲的冬天。天氣是潮濕的,心情也是潮濕。
          ☆          ☆          ☆  
  我總是那樣地祈求,祈求上天俯聽我的祈禱。但上天總是聽不到我的吶喊。
  就這樣一式森寂的黑夜裡,當年我就悄悄佇立在這個沉默的角落。黑暗依舊,夜寒依舊,孤寂的老樹依舊,窗內的人影,可也是依舊?
  昏黃流舄的燈光仍然,寧靜幽淡的氣氛也仍如當年;我暗佇在角落的從前,依舊如當年的舉步難前。
  一扇窗,窗內窗外,隔成了兩個人間。他總是聽不到我內心的呼喚,如同上天總是聽不到我的祈求。眼前的距離顯得那般遙遠,遠得我瑟縮在這黑暗的角落裡無力地凝望。
  曾經滄海,除卻巫山。隔了那麼多年,巫山雲依然遙遠,我始終在距離外徘徊,始終在舊夢裡漂泊。
  夜更深沉,緊閉的窗始終沉默如以往。我暗自歎息。也許我不該再徘徊──也許。。……也許,注定了沒有緣……我走出角落,最後一之仰頭,暗冥的夜空,回我冷冷的清淒。漫漫長夜,暗空中鏤刻沒有我的誓言。
  我背對從前,不欲再徘徊。身後的開門聲,卻驚停了我猶豫的腳步。
  「沈若──?」混柔著驚詫與不確定的悸蕩,淡遠如潮水的呼喚依像從前。
  我頓了一下,沒有回頭,離開那當年。
  即使回頭了,且又能如何?巫山雲依舊遙遠,我始終僅能在距離外徘徊。
  日子尋常,我不再去想。
  班貝給的那份稿子趕要得急,我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硬將它趕譯出來。交了稿,立刻就給錢,乾脆得很;這家出版社雖然小器,稿費總是壓得很低,但因為給錢乾脆,不拖拖拉拉,所以令人還能忍受。
  八萬多字的稿,算了算,有一萬多塊。我留下了一些,把剩下的錢全都交給媽。
  「你自己留著用,不必給我。」媽把錢塞還給我。
  「我有留一些。」我把錢重新塞給她。「這些你拿去,家裡吃、穿水電都要用錢。你身體不好,工地那些雜工就不要再做了。我會多接一些稿,再半年我就畢業,所以你不必擔心以後生活的問題。」
  「我怎麼能不擔心,人生無常,你爸說去就去──」她搖搖頭,眼眸裡有種對人生的無奈,想起過去的哀傷,淡淡浮上一層薄薄的氤氳。怕我發現,側過臉趁勢抹了一下眼,回頭說:「趁我現在還做得動,能做多少就算多少。這些錢,媽就幫你存著──」
  「媽──」我打斷她。我要她用那些錢,不要她那麼委屈自己。「那些錢是要給你用,不是要你幫我存。錢我會再賺,你不必擔心。我現在能工作賺錢了,你就不要再那麼辛苦到工地工作。」
  媽置若罔聞。她的一生被命運給葬送,為生活所折難著,她怕我跟她一樣,有著如此苦難不安定的人生。那些錢,存得都是為我將來做準備。
  「你這個禮拜天沒事吧?阿來嬸說要介紹她一個親戚的兒子。對方在公家機構做事,工作穩定;才三十歲,就有自己的房子,也買了車,條件很好,很多女孩子中意。阿來嬸說從小看著你長大,個性品性都很清楚,誇讚你好,搶著把你介紹給她親戚的兒子──」
  「媽!」我真不想再聽下去。「你別擔心我的事。請阿來嬸不必麻煩了!我這個禮拜天有工作──」
  「你年紀也不小了,該為將來打算。」媽叨絮不停。「女孩子終歸是要嫁人。趁著年輕,找個誠實可靠的人家,兩個人一起打拼,不必像媽這樣辛苦。」
  她忘了自己告訴過我,謀得了一個本事,自己靠自己。
  我沒答腔。媽跟著又說:「你總不能一個人這樣蹉跎過一輩子吧?聽媽的話,還是找個可靠的人嫁了比較實在。媽老了,也不能看你一輩子,你自己趁著年輕就要會打算!」
  「媽。」我略鎖著眉說:「我一個人,就算是不結婚,靠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好。你以前不是跟我說過嗎?學個本事,將來可以靠自己過日子,現在我有能力賺錢了,你還擔心什麼?」
  「話不是這樣說。女孩子終歸還是要嫁人──」
  我搖頭,搖斷媽的執著。
  「媽,如果為了擔心將來,只要條件合適,也不管喜不喜歡,隨隨便便就找個人嫁了,這樣我的將來也是不會幸福的。」
  「又還沒看到人,你怎麼知道會不會喜歡?」媽想不懂,咕嚕我的理由不通。
  我就是知道。我僅是拿著眼瞧著媽,釋放一些自己才懂的明白。
  媽拗不過,歎口氣說:「當年叫你別考大學,你也是這個樣……算了!你這個孩子我真的搞不懂你,隨便你自己高興好了!」
  媽不明白我的堅持究竟是為什麼。我自己又何嘗明白?我只是始終找不到我喜歡的。過盡千帆皆不是……雖然明知是空徘徊。
          ☆          ☆          ☆  
  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街上一片溫暖金黃的燈海,每家店都飄出喜慶的旋律,歡樂的氣氛很濃。人潮洶湧,腳步雜沓,一家接一家特價的櫥窗,光景奢華燦爛,特別有一種異於平常的興然步調。
  冬至人間,天侯冷。從出版社出來,迎面撲來的冷風,不提防地叫人神經凍得一陣麻痺。我提了提背包,拉高衣領。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像早上的華燈,不提防地侵襲人間,日與夜彷彿沒有交替,季節的過渡也模糊。
  我沿著街道的櫥窗,漫無目的地走著。暖暖昏黃的燈光,特別讓我有一種留戀;一盞一盞的,像是會熨燙著心,忘記了天侯的冷。數著寂寞的腳步,我孤獨地流連。
  每一盞昏黃,都彷是一份遙遙的憧憬……「沈若──」心悸的那聲江潮幽淡地呼喚;熟悉地站在我眼前。一點落寞含笑的眼神,震撼我錯愣的神情。
  「江──潮遠先生……」這相逢,偶然嗎?真是的──我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又有什麼樣的神情,迎接這不該又未期的相逢?
  「你長大了!當年還那麼小……」悠然的口氣,彷彿不勝唏噓。中間隔著一條時間的河,他有他的往去,我有我的歎息。
  「很久不見了。你好嗎?」多少事欲說還休,重相逢,卻只剩這樣一句問候。
  「嗯。你呢?可好?」他的問候也淡。如同他的笑容一般。
  「過去,那往日的明輝也在閃爍」──許多的事遠去了,忽地又重現在眼前。拜倫的「失眠人的太陽」,那般烈照一顆昭昭的星球。我已經不再讀詩了,為什麼還出現如此愁悵的心懷?
  「我很好。」我如他淡淡的笑。
  他不是一個人,身後等著兩個同行的同伴。我不敢問起宋佳琪,不敢輕啟太沉澱的往事。
  他望望身後等待的朋友。對我點個頭。
  「那──」語氣未完,徒留了笑。
  他沒再說什麼,僅再望我一眼,一眼就走了。
  待他身影遠了,我的淚才緩緩掉下來。這樣的相逢又何必?
  對那些終生在編織愛的夢想的人而言,相遇是一則傳奇;而漂泊的人,相逢對他來說,不過是一首滄桑的青春悲喜曲。太多的往事在記憶裡浮沉,總有一些褪淡的,記不清;一些想要忘的,忘不淨……這一夜,我早早睡了;在夢的輕波裡依回。
          ☆          ☆          ☆  
  第二天醒來,快十點了。媽已出門上工。她還是不肯聽我的,即使是該休息的週末假日,她還是不肯稍歇。
  我原打算這個早上騰出來工作,卻完全了心情。平空就多出了對牆發愣的時間,多出了一分無所適從與怔忡;我在屋子裡轉來轉去,灰漠的牆斷然地困我予阻擋。我不知該何去何從,直生一股荒涼。
  明娟原本約了我中午見面,我推辭了。但現在──我隨意找了件毛衣套上,匆匆就出門去。
  這個時間,她多半會在學校練琴。我趕到時,她正收拾琴諳,準備離開。
  「明娟。」我敲敲門上的玻璃。
  「馬上好。」她應了一聲,匆匆背上背包,拿起琴諳。開了門才發現是我。「若水?我還以為是──」她以為是接著要用琴房練琴的同學。搖搖頭,接著問:「怎麼突然來了?你不是說有工作要忙?」
  「現在不忙了,就來了。」雖然認識了一些新朋友,我還是對人有著習慣性的距離。只會想起明娟。「你有事?」
  「也不是什麼重要事,還不是跟我爸媽約了一起吃飯。」她扯個笑。「你來得正好,一起走吧!反正你也一定還沒吃飯,對吧?」
  「也好。」我想了想,點頭說道:「很久沒有看見你爸媽了,他們都好吧?」
  「還不是跟以前一樣。我們一家各有各忙的,吃個飯還得特地約時間!我都快記不清他們的長相了!」
  明娟就是愛誇張。但也因為這個特質,而顯得風趣可愛。認識這麼多年,我漠然的多,她熱情可貴。
  約的地方就在附近,我們邊走邊聊,繞了一點路,最遲才到。明娟拉著我,笑趨了過去。
  「伯父、伯母!」不請自來,我不免有點訕然。
  「好久不見了,若水。來,這邊坐。」明娟的媽媽很親切地招呼我。跟明娟認識了那麼多年,她也拿我當女兒,雖然不常見,親切的態度怎麼也不變。
  明娟的爸爸對我點個頭微笑,表示歡迎,卻不好對我太親密。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女孩子了,摸摸頭髮、拍拍肩膀那種稱讚小孩的方式舉上,用在我身上是不合時宜了。
  座中還有連明彥,他的身旁則坐了一個年齡相彷的女孩。女孩旁邊,相繼坐著個女士和明娟的阿姨。
  連明彥只對我一抬眼,說不出是冷或無謂的眼神。許多年不見,他已經不是我印象中的少年;傲然的氣宇依舊,可那神情、容顏都是我陌生的。他本就有著超越年齡的風采和性格,這回相見,更多添了一股男人的魅力和氣味。叫我增添一份陌生。
  吃的是歐式自助餐。明娟拉了我到餐檯取菜。每當我夾取了什麼,她一定湊過來瞧瞧,順便推薦保證哪種菜餚好;反正我不挑剔,乾脆照她說的取用。
  「你表姊呢?怎麼沒來?」我不意回頭,視線掠過明娟的阿姨,猶豫了一會,還是問起。
  「咦?我沒有跟你說嗎?她還在歐洲,沒有回來。」
  「可是,江潮遠──」怎麼回事?他們兩人感情不是很好嗎?怎忍心兩地相思?
  明娟壓低了聲音,說:「上回我不是告訴過你了,他和我表姊好像處得不是很好──」
  我以為只是明娟不確知的誤會。偶然那相逢,我也不敢多問。心情亂糟糟。
  「喏,這個──」她轉身夾給我一個蝦球。「你嘗嘗看。很好吃的!」她喜歡吃蝦,也慫恿我多嘗。
  我回過神,硬把思緒從混亂中抽離。
  她往座位方向眺了一眼,低頭又說:「明彥從上次回國後,就越來越陰陽怪氣。他剛剛沒睬你,你別介意,他對我也是這個脾氣。啊,對了,他旁邊那女孩你不認識吧?她是我阿姨朋友的女兒──就是坐在我阿姨身旁的那位。她跟我阿姨在同所大學任教,一直很欣賞明彥。那女孩小明彥一歲。我媽挺喜歡那女孩的,偏偏明彥老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平常大家都有來往,明彥也見過那女孩幾次,只是他心裡怎麼想,沒有人知道。」
  我大概明白情況了。
  吃飯的時候我專心吃著,偶爾被問及什麼才簡單答幾句。反正他們的話題我也插不進去。任何時候,我總覺得我好像孤自繞著行星轉的衛星,荒涼像石頭,始終和人落差了一段的距離。
  好不容易熬過這一頓飯,差不多又快到下午茶的時間。明彥阿姨提議去喝茶,我享受不了和他們同等的悠閒,找個借口脫身。
  「我還有事,那我先告辭了。再見。」我微微俯身。
  「你有事,那就不再留你了,有空常到家裡來,隨時歡迎你。」明娟媽媽始終親切地微笑著。
  離開後,走到十字路口,獨剩自己一個人,我大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等待紅燈轉換時,一不小心,竟沿襲起多年以前的習慣,仰起頭對著天空。
  低下頭,面對一個車水馬龍的世界,我輕聲歎了口氣。伴著我的歎息,身後突然有人伸手按住我肩膀。
  「明彥!」偏回頭過去,竟是連明彥。心裡有一點小詫異,因為沒想到;但並不即那麼驚訝。「你不是和伯母們一起離開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他看住我。「我回來找你。」
  他一向不愛笑。不笑的眼神看凝了讓人感覺有一種辨不清的認真,彷彿他談的話語含帶了什麼弦外之意。
  剛剛在吃飯時,他一直不太搭理人,僅偶爾回答一兩句探問。因為多年未見,中間橫生一種陌生,我不敢太貿然地一廂情願自以為熟悉。對他,遂也沉默著。
  「好久不見,你變得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樣。」我自然微笑起來,陌生感褪去了幾分。
  「是嗎?」他口氣淡淡。綠燈正好亮了,輕攬了我一下。「但你還是沒變,還是跟從前一樣,跟我記憶中的你一樣。」
  不!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我心裡輕輕在否認。
  「你要回家嗎?」過了馬路,他側過臉來問我。
  久遠以前的印象依稀,我們當中,有些似曾相識過的彷彿。他側過臉來問我話的那舉動,好像久遠以前的那個夏日,也恍恍發生過。日子去太遠了,我再記不得──我還不太想回家,也沒打定主意要去哪裡,剛剛說有事純粹只是借口,被他這麼一問,一時倒不知該做什麼。
  「不趕時間的話,隨便走走好嗎?」他看出我的無所措。
  我點頭。和他並肩的腳下意識微開了一些距離。他猛然抓住我,拉近他身旁。吐著冷氣說:「你不必離得這麼開,我身上沒有瘟疫。」
  我愣了一下,怔望著他,望著望著,忽然笑起來。久遠以前的那個記憶回幕到現在,想起了一些從前。
  「你以前好像也生氣地對我這麼說過。」我笑著。「對不起,我這是習慣,並不是故意的。」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如今的我,可以笑著說哀愁。但也是因為對方是他吧?
  只有他會對我的「習慣」有這種反應;他還是從前那個傲氣的少年。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一張無動於衷的臉。你總是像這樣無所謂;對你自己所承諾過的,你也不在乎──告訴我,什麼才是你在意的……」
  我以為連明彥早忘了那件往事的。他卻一直擱在心上,久久無法釋懷。我沉默下來。
  「你不打算給我一個回答嗎?」他拖住我。
  「我並不是故意不守承諾的。」我看著地上。「那一天我去了,但沒趕上時間,無法入場。只好在音樂廳外等著。本想等演變會結束後,再去找你,向你道歉,但人太多了──」
  到這裡就夠了!我不願回想那一幕幕教我黯淡流淚的影像。
  「真的?」連明彥幾乎無法置信,有喜有驚和意外。「既然這樣,當時你怎麼不解釋?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你沒出現,我心裡有多在意!我幾乎要恨起你來了──」
  「對不起。那時我……我……」那時我鎮日工作,白天在工地打雜,晚上在快餐店跑堂,忙累得擠不出多餘的精力和時間。但這種種,很難對他解釋,他不明白生活對人的磨難。
  「算了!」他放棄追根究柢。「你不必再解釋。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但你真的。。……在音樂廳外等到音樂會結束?」
  我點頭。他不知道我的執著。我不隨便輕易對人做承諾;一旦許諾,無論如何一定會承諾。就像我只要唯一,誓言只對一個人。我已經有個敷衍的人生,不想再牽扯敷衍的感情。
  只是這人生,有太多令人無能為力與無可奈何的時候。上天總是俯聽不到我的祁求……「你真的……」他反倒說不出話了。
  我笑了笑,往前繼續走著。待他跟上來,轉個話題問道:「你這次回來,準備待多久?聽明娟說,你打算加入樂團,是真的嗎?」
  他在歐洲樂壇備受矚目,年紀輕輕,就獲得知名廳院多次演出的邀請,各個知名交響樂團也爭相邀請他加入。他現在已被聘為國家交響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但尚未做答覆,還在為去留做考慮。
  「還不確定。我在找,有沒有讓我留在這裡的理由。」他直視我的眼,彷彿想看穿我的心。
  「理由?」我不懂。「你爸媽反對是嗎?所以你在猶豫?他們希望你留在歐洲發展?我想也是。你那麼有才華,留在這裡太可惜了。」
  「你真的這樣認為?希望我離開?」
  他把兩個問題混淆成一氣,我倒不好回答。想了想說:「別人怎麼希望是一回事,你自己怎麼想才是最重要的。畢竟,那是你自己的人生。」
  「那麼你呢?我是問──你──你希望我怎麼做?」
  「明彥,我說了,那必須你自己──」
  「我知道。」他打斷我的話。「我想知道的是你──你怎麼想?希望我怎麼做?」
  這些話將我問得一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怎麼會知道……」我吶吶地。這麼重大的事,我怎能輕率地道是否。
  「只要告訴我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如果你希望我留下來,覺得我留在這裡比較好,那麼我就留下來,接受樂團的聘請。」
  他說我認真,我反倒輕笑搖頭起來。
  「那是不可能的。」我在距離外,反倒看得清楚。「你爸媽一定不會答應你留下來;也不會坐視你放棄在歐洲樂壇發展的大妤前途留在這裡。你需要更廣闊的舞台和空間,留在這裡,會扼殺你的才華。」
  「我爸媽的確不贊成我留下來。」他往我看來,很淡的,模糊的眼神。「但我在找。只要我找到讓我留下來的理由,不管他們贊不贊成,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做決定。」
  我知道他說得到做得到。天生既定,養成我們各自不同的性格態度。他天生有著傲氣,很早的少年就有著對自己一切負責的擔當,而且個性決然,甚少會妥協。我相信他會不顧一切。
  但是他說的那「理由」是什麼?他在找什麼「理由」?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找什麼理由,不過,如果勉強留在這裡,放棄你的前途、浪費你的才華,你的人生還能剩下什麼?你會變得不再是你;不再是別人認識的連明彥。這樣,又有什麼意義?」我不是在說服,只是以我對他淺微的認識說出心中的感覺。連明彥才華出眾,留在這裡自然出類拔萃,然而,長此以往,缺乏更廣闊的舞台和空間的激盪,我怕他的才華會被扼殺殆盡。
  「這些我都明白。我知道會失去什麼。」他一直沒說分明,他在找的理由。
  「既然你明白就好。」我不願再說什麼了。感懷心底事,由衷歎息說:「你或許不明白,生活對人的磨難,有很多你無法想像的阻礙,折磨得你筋疲力盡,無力抵抗。就算你受得住,命運總還是有許多惡劣的玩笑──」我驀然住口,別過臉去。
  他突然對著我,良久,輕聲說:「所以,你才總是一臉無動於衷?」
  因為乏、因為疲了──「我不是──」我否認,後退一步。
  「你就是這麼無所謂。我看得很清楚,因為我一直在看著你。」我後退,他就進前。「你不知道,因為你一直在看著江潮遠……」
  「我沒有。」我低低再否認。「我沒有看著誰。」
  「那麼,看著我──」他逼我面對他。
  我別開臉,不肯面對他的眼。
  「你到底還要看他看多久?」他扳住我肩膀。聲音低啞,但很平靜。「他早已經跟我表姊結婚,不可能回頭看你的。你還不死心,還在期待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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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2:30:20 |只看該作者
 「我沒有……」我困難地想撥開他的扳握。
  我不知道連明彥究竟看出了什麼,但一直以來,他時而會輕描地點出我不該的心情。他口氣總是冷靜平淡地提及到江潮遠,牽連出我秘密的心境。
  他低俯我一眼,放開我,沉默了半晌。良久,聲音從遙遙的天邊傳來,一貫他冷然平淡的語調。像僅在敘述一件事。
  「從上次回國後,這幾年來,他跟我表姊相處得一直不是很好。我表姊外向,美麗又有才華,即使結婚了,也不乏有人追求;江潮遠卻顯得疏漠。他跟我表姊的個性沒有交集;一個要燦爛,一個求深刻。兩個人的關係慢慢變淡,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也,心卻慢慢遠了。兩個人維持表面的婚姻關係,生活表象也維持一片和諧。」他停頓下來,轉身面對我,殘忍地戳破對我而言原就不可能存在的希望,消滅掉它的幻影。冷淡說:「儘管如此,他也是不可能回頭看你。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你一直在看著他。而且,他跟我表姊還維持著婚姻的關係;感情雖然變淡,卻還是存在,他根本不可能回頭看你。」
  這些話,一字一句殘酷無比,深深將我擊倒。我體內全是傷,勉強扯出笑,不願被看得太穿。
  「你何必跟我說這些!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我想告訴你,別再執迷不悟。」連明彥語氣越冷,表情越淡。「他永遠也聽不到你的呼喚,永遠也不會回頭。」
  夠了!夠了!我不想再聽了……我的眼神顯出了軟弱,哀哀地在請求著。連明彥不理會那請求,殘忍地繼續說道:「而且,就算他回頭看到了你,那又怎麼樣?你又能怎麼樣?別忘了,他是個有婦之夫;他跟另一個女人有著誓言,背負著婚姻的承諾。你又要如何面對我表姊?面對其它所有的人?你背負得了道義的責任嗎?承受得了破壞別人家庭的指責嗎?」
  「不要再說了!」我簡直要承受不住。「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我什麼都沒做!我跟你說過了我沒有……」
  我用力咬著唇,逼去忍禁不住要流下的淚,否認了又否認。我不要別人看出了我的憂傷悲哀,不要別人看穿了我的情喟無奈;我寧願一個人躲在黑暗裡哀哀地哭泣流淚,也不要如此赤裸裸地讓感情被攤穿了檢視歎息。
  他回過身來望著我,不再苦苦相逼。冷然的眼神浮映了一絲的柔,還有種落寞。笑得不再那麼神高氣傲,有點愁。
  「你等了那麼多年了還不夠嗎?還要看他到什麼時候?明知道不會有結果,為什麼還要如此執迷不悟?」低啞的聲音帶著沉痛黯淡的臉容。
  我垂下臉,躲開他的逼問,看著灰暗的地。黑暗的心是沉默的;黯淡是一切的光輝。
  「我該回去了。」重新仰頭,灰漠的一片天空。
  偷寄在廣漠長空的那心事,回聲陣陣的喟歎。
  關於那不該的心情,瞞瞞瞞。







第六章

  已經快四點了,明娟卻遲遲不見人影。她臨時約我見面,也不說清楚是什麼事,過了約定的時間又遲遲不出現,叫我空等,去留都不是。
  我趕著回學校交一份報告,彼德森那老頭鐵得很,報告只收到五點,逾期不侯,遲交了,等著重修。況且,明天就是聖誕節了,他們那些外國人就愛這一套,繫上一大半的外國老師,都趕著去過聖誕節;平常遲到個小時就會演出一小場文化衝突,更別提聖誕節這種時候。更何況,又是彼德森那老頭,報告若遲了,鐵沒商量的餘地。
  我在花店前走來走去。空站了半個小時,連身後那些花,都被我焦急的氣息催老了。四十分。我歎了口氣,準備離開;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怕等老。
  正打算走時,有人輕輕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見是明娟,正頹垮下臉想埋怨,她衝著我滿臉笑說:「等很久了嗎?」
  「夠久了,都快變成化石了。」我嗔她一眼,迭聲抱怨。「你怎麼搞的?怎麼這麼遲才來!」
  「對不起嘛!臨時突然有點事,一時走不開,所以才遲到。」她憨笑著,笑得無辜。跟著,身子一側,略略朝後,說:「看看我帶了誰來!」
  她身後不遠,站著我夢裡念都渴盼見著,江邊潮遠的那個人。夜魅深邃的眼睛正含著笑。
  「江……潮遠先生!」我太驚訝了。想到他剛才許是聽到了我對明娟那迭聲的埋怨,不由得微紅臉。
  「我正走出校門的時候,碰巧遇到江大哥也要離開,就厚著臉皮請他順便送我過來。」江潮遠雖然跟宋佳琪結婚,是明娟的表姊夫,明娟卻還是習慣從前對他的舊稱。
  「江大哥。」她轉向江潮遠。「你還記得若水吧?四年前,你應邀回國開演奏會,還送過我們兩張入場卷;若水因為要考試,所以不能出席。」
  「我記得。她──你們都長大了。幾年前看見你們時,還是個小女孩。」江潮遠的表情和語氣,總是像幽淡緲遠的潮聲,像暮色裡一江平遠的潮水。
  他沒提起那日的相遇,我也不提。
  「明娟。」江潮遠的忽現,一時叫我忘記報告的事。這時驀然想起,說道:「你臨時約我見面有什麼事?我還要趕著回學校交報告,不能待太久。」
  「你怎麼每次都這麼匆忙?」明娟嗔怪一聲,埋怨說:「明天就是聖誕節了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怕在電話中你會找借口推托,所以才特別約你出來的──」
  「到底什麼事?」我想不透她有什麼事非找我出來不可。
  「舞會啊!」明娟又嗔我一眼。「今天晚上我媽要在家裡舉辦舞會,你是我的好朋友,當然不能不來。我知道你一定會找一大堆借口,乾脆先將你找出來,打鴨子上架!」
  「不行!」我立刻搖頭。「我沒有時間,我得回學校交報告。再說──」我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的套頭毛衣和牛仔褲。「我穿這樣,怎麼去參加舞會!」
  「這個你不用擔心,早就幫你準備好了。」明娟挽住我的手,拉著我往花店裡走。「你先陪我挑些花束,再跟我去取禮服,然後一起到我家。」
  「不行啦!明娟。我真的沒有時間──」我停在門口,掙扎著。「我必須在五點以前趕回學校交報告才可以,去遲了,教授就會拒絕收報告──」
  明娟放開手,嘟著嘴瞪著我。
  「那麼十分鐘總行吧?」她說:「至少陪我挑看一些花束。就待十分鐘,你還來得及趕到學校!」
  我想拒絕,她又搶著開口說:「不過,待會可以先放了你,但等你交了報告後,可要立刻到我家來──不許搖頭,不許說不,不許抵賴或找任何借口!」她看我想說話,立刻搖頭堵住我的話。不由分說地將我拉進花店裡,然後回頭對江潮遠說:江大哥,不好意思喔,把你也拖進來。晚上請你也來家裡參加舞會好嗎?阿姨他們也都會來。你一個人在家也挺無聊的,不如大家一起聚聚,比較熱鬧。
  江潮遠笑笑地,對明娟突然的邀請婉言推拖說:「謝謝你的邀請。不過,晚上我還有點事,不便前往。請你代我向你父母致意。」
  「江大哥不能來實在太可惜了。」明娟嘴角略垂,口氣挺失望的。
  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看江潮遠,還是忍不住追尋他的身影。幾次目光不經意交會,我都先驚了心。
  「若水,你看這些玫瑰好不好看?」明娟拉著我,彎身在一簇簇美麗的花朵前。
  「這個呢?你覺得怎麼樣?紫色鬱金香看起來滿漂亮的。還有那邊那些瑪格麗特呢?你喜不喜歡?」
  明娟是適合花的柔亮明麗女孩。我卻一點也不懂得欣賞這些美如青春的燦爛花朵。籠統說:「我覺得都很漂亮。你看哪種喜歡就挑哪種吧!」眼光輕掠過那些美麗的花朵,特別多留戀了那些深紫色的玫瑰一眼。紫得近藍的那顏色,藍得那麼像我仰天的宿命。相逢徒歎息。不忍再看,微偏抬頭,遇見江潮遠若思的眼神,我看他淡淡地望過那簇玫瑰。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才要你幫忙挑選嘛!你這麼說我不是白問了?」明娟捧起一簇粉艷的,不知是什麼品目的花朵,朝我嘟起嘴。「你這個人,真沒情調!」轉向江潮遠,數落對我的微嗔不滿。「江大哥,你不知道,若水她有多糟糕!從跟我認識到現在,從來沒見過她捧過一束花,連杜鵑和牡丹都分不清!」
  江潮遠臉上浮起淡淡的笑痕,有一些無法言喻的意味。
  我微窘紅著臉,拉了拉明娟,她不睬我的困窘,繼續說道:「而且,不只如此,她從來沒有參加過舞會或和人約會,總是忙忙忙,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忙什麼。女孩子最憧憬的美麗的花和青春的邀約,她全都視若無睹!」
  明娟突然在江潮遠面前提起這些,我覺得說不出的尷尬和窘迫。吶吶地說:「這也沒辦法啊……我……」
  「的確是沒辦法。我就想不通,怎麼從來沒有人送過你花,或者邀請你──」
  「從來沒有?」江潮遠像是很意外。
  「你很意外是吧?江大哥?」明娟似乎存心跟我過不去,滔滔又說:「我跟她認識了那麼久,我更意外。我總說她不像是活在這個年代的女孩,該有的浪漫她都沒有──」
  「明娟!」我輕喊一聲阻止她再滔滔不絕,急著尋借口逃脫這困窘。「我不能再陪你了,時間快來不及了!」
  她嘟嘟嘴,極是不情願,又沒辦法。
  我再看了江潮遠一眼,轉身要走,他出聲喊住我說:「等等!我送你過去吧!你再到車站等車可能會來不及。」
  「那太好了!江大哥,那若水就麻煩你了!」明娟搶先替我答應和道謝。她也擔心我去遲了,給蓋上個黑星記號。
  她催著我的疑卻不定。我沒有時間再猶豫,低聲說:「那就拜託你了,潮遠先生。」
  他把車開得飛快,卻感不到速度的戰慄感,平穩中偶爾顛簸,亦只是如兩旁景物不及入眼的退卻。
  趕到學校時,正好五點。
  「謝謝──」我匆匆向江潮遠道謝一聲,開了門飛奔出去,衝跑上樓。在彼德森研究室牆上掛的那只古老吊鐘擺盪的鐘弦蕩響前,敲響了門。
  進了門,五點正的鐘聲正好響起。
  彼德森提了提眼鏡,面無表情地看看我,接過我的報告。用他那口濃厚的英國腔英語說道:「你的運氣真好,密斯沈。但下次,希望你不要再跟時間賽跑,對你沒有好處。」
  「是的,先生。」我恭敬地回答,退出研究室。
  趕交上了報告,但覺一身輕爽,海闊天空,心情一下子清閒起來。卻不知如何打發,隨即無從起來。茫茫走到大門口,無意中,驚見江潮遠依然在那裡得著。
  「江……」我又驚又喜,說不出話。
  「趕上了?」他含笑問。
  我輕輕點頭,內心輕輕在顫抖。
  「要回去了嗎?我送你。」含笑又是一問。
  我又是輕輕點頭。
  這次,他以平緩的速度開動著車子,車行的平穩無所覺,一如他慣帶的遠淡表情。我們默默,沒有說話,偶爾目光相對,依然無言。
  窗外天光早暗,眼前是車行探照的一條條流燦的光帶。他沒問我該往的方向,我也沒有提醒,車子在馬路上奔馳了很久,繞過了整座城市。
  重新到車水馬龍的鬧區,他突然停不車。對我淡笑下,打開車門出去。我沒動,什麼都不去想,怕破壞這小小的片刻幸福。
  隔不久,他回到車上,看著,遞給我一梗深紫色的玫瑰。黯淡的光照下,別有一股幽暗的美。
  我不解地望著他,他的眼神總是那麼淡遠。
  「送你一朵的玫瑰。你願意接受我的邀請嗎?沈若──」如江潮向我漫淹而來的聲響。「明娟說,從來沒有人送過你花朵、對你邀請,但我想不是沒有,而是你不願意。今晚,你願意接受這朵玫瑰和邀請嗎?」
  我說不出話,簡直不敢相信。
  「你不喜歡嗎?」他望望那朵玫瑰。表情更遠淡。「還是你另外有事?已經有了其他的邀請?」
  「不!我喜歡──」我猛搖頭,脫口輕喊出來,接過那梗深紫的玫瑰。帶一些難說出口的艱難,說:「我很高興接受你的邀請,潮遠先生……」
  夢啊!那又涼又遠的夢,我一直不敢奢求的夢……江潮遠微淡一笑,印象那樣涼涼遠遠……那些散亂四佚的往事,那久遠以前的曾經,那說過要遺忘的心情,江潮一般,一波一波重新向我淹沒而來。
          ☆          ☆          ☆  
  「坐吧!不必拘束。」江潮遠引我到火爐邊,點起壁爐。整個屋子,瀰漫著一股昏昏暖暖的感覺。
  整棟房子看來是特別設計過,別異於一般鋼筋水泥的冰冷現代化大樓和公寓,擁著溫暖的壁火,獨立遺世在市塵外。
  窗外不遠,我暗暗佇立過的角落在火光映照中閃爍。當年那些暗自流淚的歎息,隨著十二月的冷風吹拂,似乎依在風中徘徊。
  「要喝點什麼?」江潮遠注意到我的視線,掠向窗外一眼。
  「都好。」
  「那麼,喝點葡萄酒好嗎?」
  當然好。只要是他給我的,不管什麼,我都覺我好。
  他給我一杯紫紅色的葡萄酒,走到琴邊,隨手彈了幾節和弦,往我笑來,問道:「要試試看嗎?」
  我搖頭。退縮裡有不可說的卑卻寂寞。
  他沒有勉強。突然彈奏起來。琴聲哀哀,是我初識的那曲悲涼。我走到琴邊,幽幽的琴聲伴著悠遠的心情,不由得歎息。
  「這首曲子,以前不懂得為什麼會那麼無奈哀怨,而今都懂了。」那時他說我還太小,這首曲子對我來說太蒼涼。而今我不再是那時的女孩了,這曲哀怨恰似我的心情。
  「你只是聽它辭句裡的意思吧?」江潮遠卻以為我只是單純地對英文辭句的瞭解。略略退身,讓出空間,重又問說:「要試試看嗎?」
  我還是搖頭。「我不行的。」
  他靜默半晌,突然說道:「那是也是像這樣,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又等,但你一直沒來。隔幾年,我再回國,演奏會上為你留著的位子也又空著,一直沒能再見到你……」
  我以為他已經遺忘,乍聽見他提起,酸楚的淚驀然不受控制地湧上眼眶。
  「當年你還那麼小……」他默默一笑,接近寂涼。「沒想到那個小小朋友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潮遠先生,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不是你的小小朋友──」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神啊!求求你,請你讓他回頭看看我!
  江潮遠卻還是微淡笑著。「不管怎麼樣,不管時間過了多久,你都是我的小小朋友。」
  不!我不是!神啊!求求你!讓他回頭看看我!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潮遠先生。」神啊,求求你,給我所有的勇氣,傾聽我藏在內心多年的告白。「我一直在看著你,從我十五歲開始,我就一直在看著你。我一直等你回頭看看我,但你始終看不到我。潮遠先生,請你看看我好嗎?我一直在這裡等著,等著你回頭──」
  淚再也不受控制地漫流下來,漫淹過我的眼,我的臉。
  「沈若……」江潮遠沒有露出驚訝,卻竟發出一聲歎息。深遠的情喟。
  「我一直在看著你,但你卻始終看不到我;我一直在心裡惦記著你,我……我……」
  「沈若……」他又輕歎。「初在街上偶遇你那時,你對我談起那首曲子,毫不懂音樂和鋼琴的你,卻那般使我感到共鳴,感覺你彷彿感受到我的心。但是,我卻沒想到……我以為那麼多年過去了,你大概……」他遲疑良久,彷彿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滿目的淚模糊掉我的視線。無聲的哀流潺潺著無奈的悲語。他早就知道,只是不能去懂。
  「沈若……」他輕輕替我拭眼淚。「你這又何必?」
  「你還記得當年我問過你的,元微之的詩句嗎?潮遠先生?」我仰首望著他。
  曾經滄海,卻便一生一世。
  他沉默了。眼底浮掠過一抹為難。
  「請你回頭看我好嗎?潮遠先生……只要一眼……」神啊呀求求你!俯聽我的祈求。
  「沈若……」他輕輕將我擁入懷中。輕輕地,那歎息直比我無聲的流淚。
  我想緊緊的擁抱住他,一輩子想念。
  「我不能……沈若──」幽淡的眼露出與我相同寂寞憔悴的眼神。「我已經是結過婚的人了,是個有婦之夫──」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
  他輕輕推開我。夜思深邃,看不出是黯淡或是傷痛。
  「我不能!沈若,我不能……」
  眼前的我,淚雙垂。哀聲祈求:「請你回頭看看我,潮遠先生。我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要求,我只希望你看看我──我對你的心情──」
  「沈若──」他不忍我的淚潺,可憐我的楚楚,卻無語對望,徒有空歎。
  我不顧一切投入他懷中,緊緊擁抱他。他親觸著我的唇,親吻我的酸楚。遙遙巫山,如是夢幻一場。
  「沈若──對不起……我──我不能──」他忽然退開,頻頻搖首,痛苦扭曲的表情,彷彿陷在某種掙扎中。
  滄海巫山,空自斷腸。不管隔多少年,巫山雲永遠遙迢。但似那追日的誇父,終究渴累而死;而太陽,是永遠追不到的。徒留一聲空哀歎。
  「我懂……我明白……你不必道歉……」我喃喃低語,一步一步慢慢向後退,任淚漫漫滑落。
  任我再向神怎麼祈求,他還是不能愛我。
  「我懂……我明白……」我喃喃地,一步一步向後退。模糊的眼中是他傷痛無奈的不能挽留。
  我轉身跑出去,擦肩而過一個辨不清的人影。
  「沈若──」身後他的追喚,恰似海潮痛聲的歎息。
  像初識的那琴聲琤琮,彈奏著一曲純情哀傷的詠歎調。
          ☆          ☆          ☆  
  新一年開始,陰雨就一直一斷,假期最後的一天,更傾了天空所有的力量,鎮日落著淹洪的大雨。
  媽冒雨去開工,回來時,全身像浸泡在水裡一樣,渾身濕透漉漉的。
  「媽!你怎麼淋得這麼濕?」我趕緊拿條乾毛巾給她,催她進去換洗。「你趕快進去洗個熱水澡,換上干的衣服!」
  「沒關係,我有穿雨衣和戴斗笠。」媽輕率不在意。
  那件薄塑料的雨衣和斗笠根本就派不上用場,我看她嘴唇都凍白了。
  「你趕快去洗澡,以後不管你再怎麼說,我都不許你再去工地做工了!」我心裡又驚又痛。她這麼不愛惜自己!
  「我說沒什麼,你不必大驚小怪──」媽不以為然地擺個手,咳嗽了兩聲。「只是有點著涼,吃顆藥就好──」
  「請問……」門口有人輕聲在探問。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宋佳琪。
  「宋小姐?」我好驚訝。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又怎麼會突然跑來找我?
  「你朋友?」媽問道,又咳嗽一聲。
  「嗯。」我草草回答,催她進去。「你趕快進去洗澡,不然感冒了就不好!」
  媽邊咳邊走進去。我有些不放心,但宋佳琪突然來訪,一時亂了我方章,我也就將媽輕忽,沒去注意太多。
  「宋小姐,好久不見。請坐!」我招呼著宋佳琪。
  她額首微笑,略略打量著陰暗簡陋的屋子。我一派泰然,只混雜一些小小的不安。她一定是問了明娟我的住址;但她為什麼會突然來找我?
  「對不起,突然冒昧來拜訪你。」她的笑容如同多年前一樣親切美麗。含笑問侯我:「很久不見了,你可好?多年不見,你變得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樣了──」她微頓,凝目看著我。然後說:「變得疏淡美麗。」
  我僅是微微一笑。仍然不確知她的來意。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說:「沒聽明娟提起,我還以為你人在歐洲呢!」
  「聖誕節前就回來了。因為臨時才決定,所以也沒有通知阿姨他們。」她的笑容依舊,態度輕描淡寫地。
  我跟她並不算真正的認識,也沒有交情,她為何會突然來找我?難道是因為江潮遠嗎?她突然回來,也是為江潮遠嗎?
  「你突然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她不再笑了,端斂起姿態,正視著我說:「我就直截了當地說了。聖誕夜那天晚上,我看見你從潮遠的屋子裡跑出去──你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我沉默不語,對她的詢問。
  她並沒有非要回答不可,又問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喜歡潮遠,對吧?」
  我略低了頭,仍然沒有說話。
  她看我幾眼,繼續說著,語氣很溫和。
  「我想你大概聽明娟說過,這幾年我跟潮遠相處得不很好;我們維持表面婚姻關係,私底下各過向的,同床異夢。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告訴你,雖然我跟潮遠的關係越來越淡,彼此的感情還是存在;我愛潮遠,我會努力挽回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我們結婚以後,一直過得很幸福,所以我相信,以後也一定會如此。」
  她停頓一下,態度一直很平和,什麼委婉。
  「我跟潮遠,我們兩個人一直很恩愛,雖然現在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有點疏遠,但我們畢竟還是夫妻,我會盡我一切的努力挽回我們的感情。」她深深吸一口氣,然後重重吐出對我嚴厲的要求。說:「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介入我們之間。」
  「我──」
  「我知道你喜歡潮遠。但是,請你別忘了,他是我的丈夫。」這些真實,一字像一把刀,一刀一刀插進我心口。
  「我沒忘……」我低低說著。就是因為這個不能忘,所以我不能愛他,他也不能愛我。
  「對不起,對你做了這麼無理的要求。」宋佳琪低頭對我道歉。大家閨秀良好的教養,使她一點也沒有興師問罪的潑辣,反而溫和委婉,倒像無理的是自己似。
  「你不必對我抱歉。」我的聲音很低,一種絕望的無力。
  「那麼……」她站起身。「我告辭了。打擾你了。」
  她對我再點個頭,態度始終那麼謙和親切溫柔。
  我無力再微笑,神情空洞,心處被挖去一個窟窿,填滿了痛;淚反而好像干了,再流不出來。就那樣怔坐著,直到被濃稠的黑暗包圍。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忘了很多事。屋子內一片安靜,靜得太詭異,突地一陣寒冷麻上我心田,猛教我感到一陣戰慄。
  「媽!」我猛想起媽。她淋了一身濕透,我催她去洗澡,然後就把一切忘記。
  我往她房間走去,一縷細微的喘氣聲由她房中傳出來,牽引著我的神經。
  「媽!」我快步奔過去。
  媽躺在她床上,喘著一口口的熱氣,半陷入昏迷。
  「媽!你怎麼了?」我衝到床邊。她的身體好燙,發著高燒。
  「若水……若水……」發著高燒,半陷入昏迷的媽,口中不斷呢喃叫著我。
  「媽!」我慌了,哭叫起來:「你等等!我馬上叫救護車──」隨即到客廳,顫抖的手指卻怎麼也撥不動。好久,才撼動那條線路。
  我衝進雨中,拚命拍叫著阿水嬸家的門。
  「阿水嬸!你快起來!我媽她──阿水嬸!」
  我又拍又叫,隔一會,裡面有了動靜,阿水嬸睜著惺忪的雙眼來應門。
  救護車呼嘯而來。阿水嬸和阿水伯也趕來,看到媽發燒昏迷不醒,叫說:「夭壽啊!今天在工地,看她咳個不停,早叫她休息回家算了,她說是不聽,還淋了透天的雨,拚個要死做什麼?你媽她喔,就是歹命!」
  救護人員急速將媽抬進救護車,阿水嬸跟著我也上了救護車,一路跟到醫院的急診室。
  我在急診室外焦急地徘徊,阿水嬸幾次要我到椅子上坐會休息,我只默默地搖頭。醫護人員來回地進出,我的心越是焦急難平。好不容易抓住了個護士小姐,急聲問道:「護士小姐,我媽怎麼了?要不要緊?」
  「病人高燒不退,轉成急性肺炎,目前醫師正在全力搶救中。」匆匆丟下一句話,就趕著走了。
  我頹靠在牆上,無聲祈求著上蒼。
  「若水,你別擔心,你媽不會有事的!」阿水嬸過來安慰我,但媽的身體情況本來就不好,她又沒有好好休息過──「阿水嬸!」我悲痛難抑,哭了出來。
  上蒼啊上蒼,請你──請你──但是,媽還是沒挨過那天晚上。
          ☆          ☆          ☆  
  出殯那天,我彷彿在遠遠、疏落的人群後,看到一身黑衣的江潮遠。
  陰雨霏霏,而我只茫茫。
  百日後,聽說他跟宋佳琪又一同赴了歐洲。
  我沒有再見過他。媽的死,讓我心灰意冷,心死情疲,所有的愛都已經過去,所有的青春也都煙消雲散。
  我不再祈求上蒼,我恨這片不語的天。
  除夕前一天,連明彥驀然出現眼前,也許感染了我的傷和痛,他的眼神也掩了一層落寞。
  「我明天就要離開。清晨的班機,先來向你辭行。」我們從塵埃中走過,踏著斑駁的足跡。
  「是嗎?」我想笑,但笑不出來。「先祝你一路順風。」
  他看著我,欲言無從。歎一聲,說:「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以後?我默然搖頭。我沒想到那麼遠的事。
  他又看著我,問道:「你不想去見他嗎?」
  他?我愣了一下,又搖頭。
  「跟我已沒有關係了。」
  一切都無所謂了。所有的愛都已過去,終將會成為往事,然後,慢慢泛黃褪逝,越去越遠,終至不留任何痕跡。
  連明彥落寞的容顏疊穿我沉痛的眼神。默默與我相對,在做無言的告別,卻又突然地開口,聲音暗啞。
  「跟我一起走吧。」
  我不確定我聽到的。抬頭望著他;緩緩垂下眼。
  「你還是──」他低了低頭,笑得落寞。抬望遠方,再落下孤寂的眼神對著我。「他人在巴黎。」
  然後轉身背開,離去的背影在說,這一去就不再回頭。天涯四方的那種寂寞。
  蒼天漠漠。我不再仰頭。
  過了一段時間,我收到一張直飛巴的單程機票,透著天空藍的封箋,上頭沒有落款。我怔望著那片藍顏色,望著它化成一片蒼穹,將我埋葬進裡頭。
  我已經無力再仰對青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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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2:31:0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繁華事散遂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二十四歲的春天,我開始相親,想尋找一個家,扎築一個巢,如種子般落地生根。我趕走一次又一次的晚餐,面對一個又一個的陌生;我微笑地對著每一張探詢的容顏,耐心地傾聽一遍遍可能的地久天長。我總是笑,又笑,擦著厚厚的粉,抹紅紅的胭脂。
  我只是想尋求一個倚靠,一個累了可以讓我休枕的臂膀。
  我已經忘了當年所有的夢;忘了我想離開這座城市的渴盼。我只是,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沈若水,這裡!」班具好眼力,我才剛走進餐廳,她就在好望角那一頭對我招手,福厚的身材依舊。
  我堆起了滿臉的笑走過去。男方已經先到了。
  桌位臨著窗邊,外頭陽光白花花,采光大好,面對面相坐,對方臉上有幾顆雀班、青春痘都可以一粒一粒數出來。本來約的是晚上的相會,男方臨時有事改約在中午見面,但班貝的說法是,這是男方故意的算計。日光照妖,什麼妖魔鬼怪保證得見光死,白天見面,有什麼缺耳少唇的,一一無所遁形。
  人是她介紹的,她倒還敢如此危言聳聽,刺激我心臟。
  「這位是沈若水。」班貝比比我說:「若水是我大學同學,美麗賢達,才貌兼修;個性品性自不在話下。」她頓一下,吞口口水,復比著對方,介紹說:「若水,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盧志田。他是我高中同校的學長,高我們三屆,X大畢業的,擔任計算機工程師。」
  班貝像在演頌台詞一般,唱作俱佳。
  「你好。」我努力扯動著臉皮,熱誠地點頭笑了又笑。對面那男人,一張國字臉,架了一副黑邊眼鏡,眼睛小了一點,但相貌還算堂堂;比起上回見的那個「釋迦雞爪」,稱得上是一個美男子。
  「你好。」對方也點個頭,推推眼鏡說:「聽班貝說,沈小姐在從事翻譯的工作?」
  「啊?」我一時沒聽清楚,陽光的白花讓我分了神。明娟要搭下午三點的飛機飛往紐約,得聲到機場送她……「是啊!」班貝在桌底下踢踢我。「平常她接些文稿的翻譯工作,有時也接譯一些影片的工作。」
  「啊!是的!」我又忙堆起白癡一樣的傻笑。
  大學畢業後,班貝擔心我當真變成一個老處女,一直在積極幫我撮合;我不知道她打從哪裡認識來那些三教九流,從公務員到上班族,從藍領到優皮一族,從教師到工程師,任何一個階層,她似乎都有門道串通。
  「嗯……」盧志田又推推眼鏡。「沈小姐平常都從事些什麼休閒活動?對古典音樂有興趣嗎?」
  「啊?」我又是一怔。心中有個聲音在說,這個不行。
  「我是說,沈小姐對古典音樂有興趣嗎?」不過,很有耐性。
  「還好,不是常聽。」我維持最高程度的笑容,悄悄對班貝打個暗號。
  班貝目睹,對我的回答皺眉,又在桌底下對我踢腳。
  「沈──」盧志田推推眼鏡,剛又要說話,正午的餐廳,滿室陽光的熱鬧,意竟很不合時宜地流洩出兩首哀怨的曲調。
  那充滿無奈的音樂太教我不提防,突地那麼一怔,愣在當場。
  「你怎麼了?若水?」班貝推推我。
  黑人女歌手亮亢悲涼的嗓音,恆常哀哀一直在重複著那無奈。
  明知道不該愛,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愛上;明知道該離開,卻始終無法忘懷,所以把所有的愛留給他──我茫茫看著班貝,怔怔地,突然流下淚。
  「沈若水?你怎麼了?怎麼──」
  「沈小姐?」
  我突然流下淚,把班貝和對方嚇一跳。兩個人面面相覷,探不知我秘密。
  「對不起!我先走了──」我沒頭沒腦地抓起皮包,快步奔出餐廳。
  「等等!沈若水!」班貝追出來,在門口攔住我。「怎麼回事?你怎麼突然說走就走!太不給面子了吧!」
  「我有個朋友要出國,我得趕到機場送她。」
  「那也不用這麼匆忙吧!而且又突然地──」
  「班貝,這個不行。我打斷她。「喜歡音樂的不行;讀詩的也不行。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而且,我都跟你打暗號了,誰叫你不睬我?」
  「你那是什麼鬼條件?班貝氣鼓鼓。「喜歡音樂有什麼不好?讀詩又有什麼不妥?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這樣下去,真的會變成一個老處女!」
  「那也沒辦法。」我搖搖頭,不想再跟她乾耗下去,掉頭說:「我先走了。那個就交給你收拾!」
  不等她叫魂的嗓門再拉扯起來,拔腿就跑,快步走到了街,攔下一輛出租車直接趕赴機場。
          ☆          ☆          ☆  
  在機場寬闊的大廳裡,上演的永遠是聚散離合的劇碼。我-繞了一圈,在聯合航空的櫃台找到正在劃位的明娟。她爸媽都來了。她媽媽且還要和她同機赴美,主要是為了想照應,順帶赴百老匯觀賞表演。
  「伯父、伯母。」我向明娟爸媽打聽招呼,才轉向明娟說:「都辦好了嗎?」
  「嗯!差不多了。再去繳機場稅就可以了。」明娟點頭,將護照和登機證放進皮包裡。
  「我陪你一起過去。」我說:「伯父、伯母,請你們在這裡坐一下,我和明娟過去繳費。」
  「麻煩你了。」明娟媽媽還是不變地那微笑和親切,快五十歲的婦人了,卻恆存著二十歲的活力。我眼眶一紅,想起媽佝僂的背影和可哀的一生。
  大廳裡來往都是人,總有那麼多聚散離合,那麼多割捨和挽留。
  「給果,還是要出國。早知道如此,當年高中一畢業就出去了,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明娟哀聲歎口氣。
  音樂系畢業後,這兩年多來,除了教教琴,以及連同學生舉辦一些不關痛癢的師生聯合發表會外,明娟便無甚作為。每天遲鈍老化,逐日懶怠成一潭死水,再無任何刺激;她驚覺再這樣下去會萎縮退化,痛定思痛,末了還是決定出國去尋求新的契機。
  「有覺悟總比沒覺悟好。別歎氣了!」我說的是衷心的感覺,不算安慰。
  「是啊!」她口氣老老的,大概也認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轉臉來問我說:「那你呢?若水,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你現在剩下自己一個人,你有沒有想過將來的事?」
  她這樣問,倒問得我一臉茫然。將來?那麼遙遠的事──「過一天算一天嘍。」我聳聳肩,無所謂。「找個老實、可靠的人嫁了,生幾個孩子,過著安靜平凡的日子,就這樣了。反正人生嘛,就是這麼回事。」
  明娟卻聽得直搖頭。「真慘!一點夢想都沒有,你不應該這麼消極的!」
  「反正一個人也是漂泊,有沒有夢想都差不多。」
  我只是想要屬於自己的一個家;一個我累了、倦了、受傷了可以療傷舐血的窩巢。
  「唉!」一向明朗樂天的明娟,竟發出一聲長長的吐歎。
  繳了稅,我們往出境室走去。明娟的爸媽走在前頭;我們兩邊走邊聊,放慢了腳步。
  「這一去,打算待多久?」我本來不打算問,臨分別,還是忍不住探問。此後,隔山隔海,隔一個世事茫茫。
  「我媽是待個三五個月就會回來,至於我──」她垂垂頭。「總得一兩年的時間吧!」說得她自己也不確定。
  是嗎?一兩年……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時間。只是,滄海桑田,水去雲回,一杯春露冷如冰。
  「你要好好保重。」我說著,泛開起笑顏。
  「討厭!說得這麼鄭重,好像以後不會再見面似。」明娟嗔我一眼。「我很快就會回來的,而且也會常寫信給你。倒是你,常讓我會有一種突然就消失不見的感覺。」
  我僅又是一笑。我想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家,如種子般落地生根。
  短短的距離,很快就走盡。還有一點時間,明娟的爸媽自避到一旁說他們的體己話和話別;明娟和我,就停在閘關前,隔著一牆透明玻璃,關裡關外,分離的路卻便在眼前。
  明娟有點鼻酸,強自笑著說:「真是的!也才不過去個一兩年就這麼不捨!想想我表姊和明彥,小小年紀就離鄉別井,獨自一個人待在異鄉,真不知他們是怎麼熬過來的?」說著一頓,想起什麼來,略搖頭說:「你知道嗎?若水,江潮遠和我表姊她──」
  「我知道。」我明白她想說什麼,打岔她的話。
  二十四歲的春天,聽說他們分居了。我不知道──只是聽說。
  「真想不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明娟百思不解地搖搖頭,亮清的眼困惑地看著我。
  不要這樣看著我,明娟,我也不懂。
  「對了!」她從皮包裡取出一封淡藍的信箋。「這是明彥前兩天寄來,托我交給你的。」
  我默默接過信,問道:「明彥……他好不好?」
  「還不就是那樣。」明娟露個不輕不重的表情,恰似說明彥的生活概況。「拆開信看看說些什麼吧!我搞不懂,他幹嘛沒事突然寫信給你?」
  信裡頭,透著憂傷宿命的藍顏色裡只有寥寥兩行字。蒼勁的筆跡,彷彿在說一種落寞──我一直在找的那個理由,永遠不會等待著我。
  所以我選擇了一種方式留下來;留給你我的愛。
  寥寥的兩行字,我看不明白。
  「明彥寫了什麼?」明娟問。
  我搖頭。因為不明白,所以無從說,便將信遞給她。
  「不必了。」明娟卻搖手。她並不是喜歡事事探知別人私隱和秘密的人。「明彥是寫給你的,我不好看信,既然你也說不出所以然,那就算了。反正明彥那個人我明白,有時做事就是這麼莫名其妙!」
  她不堅持,我也無所謂。時間差不多了,明娟的爸媽走過來。
  「明娟,該走了。」明娟的媽媽說:「若水,謝謝你特地過來送行。再見!」
  「再見!伯母、明娟。一路順風!」
  「再見了!若水。我會寫信和打電話給你的!」明娟忍著淚,輕聲道別。再輕輕擁抱她爸爸。「我走了,爸。媽媽很快就會回來陪你,這段時間,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然後,明娟揮揮手,青出萬里,汪洋一海,從此隔山隔水隔天涯。
          ☆          ☆          ☆  
  這天晚上,我如常在燈下做譯稿工作。
  媽死後,我便搬離那個陰暗、處處充滿霉味的「家」。這次搬到公寓頂樓加蓋的樓房,下次搬到單人小套房,再下次又搬到整層大樓的空房子;多次浪遷漂泊,風塵不定,而任那個陰暗的房子在風吹雨淋塵埃中斑駁頹圮,在記憶的死角中委褪消逝。
  沒有媽的那個地方,就不再是家了。每次浪遷,八九坪大的屋子,我總是不要任何傢具,只一張小小的桌子,一整排的書牆,在冷清的空間中睡覺、吃飯和工作。也總是習慣讓電視開著,即使不看。習慣一扇長長的落地窗,窗外是陽台,遠處是城市的燈光和蒼茫的蒼穹。
  我總是會在半夜醒來,黑暗中,隔著長長的落地窗,望盡那沉睡在闃暗深邃夢底的荒涼人世。
  搬到這處十四層高的小套房,我依然沿襲這樣的習慣。我不要任何家俱;長長透明的一扇落地窗。電視開著,而我並沒有在看,趕譯著一本羅曼史稿子。
  忽地,奇怪突然聽到小提琴琴聲。我略略皺眉,發現聲音是從電視傳出來,衛星傳送的音樂節目。螢光幕上正映現的是柏林交響樂團。
  我起身打算關掉電視,畫面慢慢拉近,緩緩停焦在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畫面上,拉著小提琴的那個人,昂然傲氣中一抹隱微的落寞神情。邊下角字幕介紹,第一小提琴手,連明彥。
  明彥?他加入了柏林交響樂團?
  我萎跪下來,攀對著電視,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上的明彥。想到他那封信上寫的一切,驀然流下淚……突然懂了,懂了他所說的一切,懂了他曾對我說過的那一切。
  他是那麼高傲的一個人,知道我對江潮遠的心情,所以他從來不曾對我傾訴說他對我──原來他對我,是這樣的心情。然而,他一直沒有告訴我他的愛。他說,他尋找的理由不會在,所以他選擇一種方式留下來──明彥啊明彥!
  我掩著臉,低低啜泣起來,伴著小提琴聲,如是一曲哀悲的詠歎調。
          ☆          ☆          ☆  
  生活會在不經意間教人學會忘掉許多事,並且從容地面對自己的無心,與對記憶的背叛。
  「這位是李成發先生。」
  又是一次晚餐,一位陌生的對象。我含笑點頭,算是招呼。
  「他個性內向了一點,比較不擅應對。」班貝的朋友慇勤含笑,比著座旁一張木頭臉、不苟言笑、神情枯燥的男人介紹說:「不過他人老實可靠,不抽煙、不喝酒,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閒來沒事看看書,看看電視,是個很顧家的男人。」
  「李先生喜歡音樂或讀詩嗎?」班貝看我一眼,多事地替我問道。這個朋友她也不是很熟,只是對方聽說她在替朋友找對象,一頭熱地介紹個人來。
  班貝的朋友用手肘推推李成發。他動了動身子,有點靦腆尷尬,還是不好意思地回答說:「唔……這個,我不是很懂音樂,所以……唔……很少有時間欣賞。至於平常,大半看一些介紹理論的書籍,文學性的東西比較少接觸,所以詩嘛……唔,不怎麼在讀……」
  他說得吞吞吐吐,語調乏味平板,一如他那張缺乏性格活力枯燥的表情。
  「沒關係。我也不是很喜歡。」就是這個了。我微笑說:「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很合得來。」
  班貝轉身瞪大眼看我,礙於禮貌不好說什麼,只是拚命地朝我傳遞驚歎頻波。她在說我瘋了。
  我當做沒看見,陸續和李成發談問一些問題。很好,一一都符合我的要求。他不聽音樂、不讀詩,看起來老實可靠,中規中矩的。這樣就可以了,我只要求這樣。
  就是這個了。
  班貝的朋友見我和李成發談得似乎很融洽,便佯裝還有事,拉著班貝先走了。我再問了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問一句,答一句,冷冷清清地,不過,這樣就可以了。
  「那麼,我想時間也差不多了。」我想如果我不先開口,他大概整個晚上都會像這樣坐著,跟我耗在這裡玩「問答遊戲」。
  他並沒有提議要送我,我也想省省麻煩。在門口分手時,我略略欠身,微笑說:「我往這邊走。那麼,就在這裡分手了。再見!有空的話,再聯絡。」
  他還是那樣一張木頭臉,也不說話,磨蹭了半天,突然說:「呃,我送你回去吧!沈小姐。」
  「不必麻煩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謝謝。」
  「這樣啊……那麼……再見。」他沒有惹人厭地堅持,對我鞠個躬。
  我欠身回體,微笑和他道再見。
  待他轉身後,我悄悄吐口氣。漫無所謂經心回顧游望,不知該朝哪個方向地茫然。
  對街,一個人影,在對我凝望,以那樣的姿態與我相遇;我們中間隔著車水馬龍,隔著道銀河。
  江潮裂開了,他直步走過來。我只是怔怔地看著他走過來。江邊潮遠,那個人卻正踏著浪潮向我走來……怎麼會是這樣的相遇?在這嘈雜的街頭──「男朋友?」他含笑問,低低地。
  「嗯。」我愣了一下,撤著謊。他全都看見了。
  「是嗎……」他微又一笑,笑中有那麼一絲落寞。幾年不見,他的笑容多了一絲風霜。
  相逢在昏暮中,一旁是車水馬龍,向晚的街道,人群往來,雜嘈不休。這樣的相逢,我或該說什麼?
  「好久不見,這幾年,你過得好嗎?」他抬頭,慢慢又問。
  「嗯……很好。」我望著他,夜裡深邃的眼神依舊。「你呢?過得好不好?」
  他躊躇一下,笑笑地,沒說回答。
  我們沉默相對。他看看四周,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挽留;一稍縱,我或許就該要走。
  「什麼時候回國的?」我問。
  「四天前。」
  「哦……」我竟不知該如何說了。「那麼──」
  我想該說道別的時候了。他看著我的眼,忽然說:「你有一雙美麗的眼睛,沈若──但還是,那麼憂愁。」
  為什麼還要重提?那往事,不堪回首,我的棕色眼睛是憂鬱的,盛著哀愁。但他又何必懂?
  「我想,我該……」該是說再見的時候。
  「那麼──再見!」他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再見。」
  我從他身邊走過,長長一條街道,一直忍著沒回頭。
  淚卻,慢慢地滑落。
          ☆          ☆          ☆  
  幾天後,我撿著一個晴朗的日子,回到那個陰暗腐霉的地方。
  媽過世後,我便把這個地方鎖起來,四處漂泊浪遷。風灰與塵土,毫不留情地將這個「家」,侵害得更加地頹敗。我把該丟的都丟,大致整理一下,找來隔壁的阿水嬸,指著屋裡一些破敗的東西,說:「阿水嬸,這些東西就拜託你幫我處理,至於這個地方,就讓給你和阿水伯住,看你是要打通還是怎麼著,隨便你。屋頂都漏了,可能得修一修。」
  這個家,連同附近地方的人家,都是佔用公地的違建,日久就地成法,我們沒有土地所有權,卻有居住權,只要房子不傾倒損壞,可以住一輩子。
  「你不回來住了嗎?若水?」阿水嬸說:「你一個人,沒個地方,能到哪裡去?房子阿水嬸先幫你看著,等你什麼時候想回來就回來。」
  「不了,阿水嬸。」我搖頭。是不打算再回來了。「這房子就給你們了,我用不著。」
  「若水……」阿水嬸喃喃,歎口氣道:「唉!天公真是沒眼珠,真夭壽,讓你媽那麼早就去了,丟下你一個女孩家……唉!」
  阿水嬸不意的喟歎,猛叫我紅了眼眶。我轉開臉,再回顧屋內一眼,毅然掉頭說:「那麼,就這樣了,阿水嬸。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阿水嬸送我出門,邊說著:「以後你有空,就多回來這裡走動。」
  「我會的。那麼,我走了!」
  阿水嬸對我揮揮手。忽然叫了一聲,叫住我說:「哎呀,等一下,若水──」跑回她家,取來一封信。「這兒有封信給你的,我幫你收著,差一點忘了!」
  「謝謝。」
  我看看信封,沒有落款。但是那筆跡──撕開的信封裡,一張音樂會的入場卷無言地飄落下來。日期就在明天晚上。
  我怔怔地不能動。那樣小小的一張入場門票,覆滿著我一切的情愁。
  當天晚上,在黑暗中,原已平靜的心,江潮濤濤翻攪著不平息的浪波。我倚著陽台邊牆,黑寞的天空蒼漠地,挨不到盡頭;低下頭,低歎一聲,慢慢撕掉那張入場票,靜靜地看著它隨風遠揚。
  既然他不能愛我,到如今,又何必!
          ☆          ☆          ☆  
  第二天下午,李成發打電話來,我正要送稿子到出版社:「沈小姐嗎?我是李成發。嗯……那個……不知道你晚上有沒有空……」
  「有事嗎?」
  「我是想,今天晚上如果你有空,我們……嗯,見個面,一起吃飯好嗎?」
  「好啊。我正好沒事。」沒什麼不好的。
  「那麼,六點半在『鄉根』見,你方便嗎?」
  「可以。就六點半。到時見!」
  什麼都無所謂了。我只是想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家,一個平凡的人生。
  六點二十五分,我提前出現在「鄉根」。李成發已經先到;拘謹的表情,態度,平淡乏味的內容語言。依然是問一句,答一句,有刺激才有反應。
  無所謂。什麼都無所謂。
  吃完飯,我瞄一眼時間,微笑邀請說:「時間還早,如果你沒有其它的事,我們去看場電影好嗎?」
  「嗯。你想觀賞哪部電影?」他點頭。禮貌地徵詢我的意見。
  「你選片就可以。我們的性向很相近,喜歡的應該差不多。」我漫天編織著網,一網一網都是謊。
  他選了一部好萊烏爆笑喜劇片,專門演來諷刺賣座成名電影的。除了耍耍噱頭,一無所有;劇情乏味平淡,談不上內容和深刻。
  實在很不好笑的一齣電影,我卻笑出了淚。
  電影結束,在戲院門前,我說:「今晚非常謝謝你,我過得很快樂。時間也不早了,那我們下次再見。」
  「我送你。」李成發近前一步。他或許認為送女人回家是男人的義務,第一次見面太陌生,他沒堅持;這回見面算是約會,他覺得有那個義務。
  我想了想,沒有拒絕。「那麻煩你了。」
  我想,這個人或許能為我築一個我想要的家。他看起來老實可靠,雖然乏味平淡,但我想,我應該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
  雖然,我跟他交集,總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雖然,我總是搜索枯腸,萬分艱難地才能搜索得出能和他互通的訊息;雖然,他認知的和我認知的,總是相差一截,談話的中心,時常沒有焦距,但沒關係,我想我還是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
  平淡就是福,不是嗎?
  一路無話,車子在住處的樓下停住,我解開安全帶,轉頭說:「謝謝你送我回來,李先生。再見。」
  「沈小姐──」他叫住我,靠過來,笨拙地想吻我。
  我伸手擋住他,垂下眼。
  「對不起……我……」他吶吶地,有幾絲尷尬。
  「那我走了。再見!」我裝作沒事,抬頭回復一個笑臉,開門下車。
  夜風吹,吹得我髮絲散亂。我的頭髮已留到背胸那麼長,齊齊地垂肩,應風飛亂。長髮為君留,為君綰情意。但我散亂的發,散亂的心。
  每每仰天,總有喟歎。如果,再能回到那相遇的最開始……且又能如何呢?不禁要問。
  造化弄人。從最初到結束,如只黃蟬一聲哀怨無心的輕歎。曾經滄海難為水。無關相逢。
  江邊潮遠,我心喟歎。
  總該是會遺忘。
  只而今,依然情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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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2:31: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聽說,你昨晚跟那個李成發約會了?」班貝關起門,劈頭就問我個一清二楚。「怎麼回事?你當真啊?」
  她不知打哪兒聽得這檔事,昏黑天巴巴地特地將我找到她任職的出版社,關起門來逼拷問。
  畢業後,我繼續翻譯的工作;她則進入出版社,才兩年,就當上編輯的總管,平常有什麼十萬火急的稿件,她盡塞給我,攪和久了,兩個人的交情越陳越舊,有許多體己事,倒也可以唸唸說說。
  「沒錯。你消息很靈通嘛!」我漫不在意。
  反正無所謂,認不認真都一樣。
  我只想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家,不再漂泊。
  班貝蹙蹙眉,憂心忡忡。她審慎地看著我,想看出我話裡言裡態度裡的認真有幾分。
  認識了那麼多年,她多少瞭解我。但有太多我未曾對人說的心事與情意,她即使想讀,也無從解構起。
  她常掛在嘴巴裡說我像一團謎,霧面的玻璃,遮遮掩掩地故意惹人好奇。她哪知,我僅是,許多的心事無從寄。
  「唷!若水!」她說:「你真的覺得那樣好嗎?李成發那個人那麼乏味,沒一點幽默感,說來說去就是那兩檔子事,聽了就叫人不耐煩,光是跟他說話就累死人了,甭提相處一起,何況是交往──喂,你不會是玩真的吧?」
  「當然是真的。」我說:「班貝,你不是一直擔心我變成老處女嗎?現在我總算找到一個不錯的對象,你倒又挺挑剔囉嗦的。」
  「我這是為你,好旁觀者清,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你跟那個李成發不適合。你們興趣差那麼多,價值觀也不同──」
  「我相信我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的!」我提高聲音打斷班貝的話,站起來說:「你找我來就為了這件事?我很忙,沒有其它的事的話,我要回去了。」
  「等等!」她比個稍安勿躁的手勢。「聽我把話說完。我不知道你在固執什麼,也不知道你為什麼會發神經地挑上李成發那個乏味木頭,我們好歹同學了那麼多年,聽我一句真心話,若水,你跟李成發真的不適合!」
  我歎口氣,坐下來。
  「他不聽音樂,不讀詩,沒什麼不良嗜好,看起來又老實可靠,有什麼不好?」
  「我沒說他不好,而是說『不適合』。」
  「哪點不適合了?」我瞪著班貝。
  她回瞪我,狡猾的眼光在探窺我的內心。
  「你自己心裡應該很清楚才對吧!」口氣試探,態度卻很武斷。
  我狠狠再瞪她一眼,抿緊了嘴不說話。
  「你不必這樣瞪我,我剖心掏肺,對你仁至義盡,你當真不聽話,以後後悔的人是你自己。」
  煩死了!我又站起來,不耐地丟給她一句:「你真囉嗦耶!我要回去了。」
  「等等!反正我快下班了,你再坐會,我們一起吃晚飯。」她將我拉住,打定主意想煩死我。
  「班貝,你饒了我行不行?」我知道她真的是一片好意,也相信她所謂的「旁觀者清」,但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堅持了。巫山雲實在太遙迢了;地球與月球,永遠隔著那三十八萬四千公里遙。
  「別擺出一張苦瓜臉,我什麼都不囉嗦,行了吧?」班貝悻然白我一眼,拉我走出辦公室。
  經過編輯部,幾個女孩散坐著。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報紙,盡耗著等下班,班貝不小心碰到桌上折放的報紙,報紙攤落下來,礙到我眼前。我將報紙撿起來放好,無心一瞥,恍恍似乎看到了宋佳琪的名字。
  猛然頓住腳步,回身抓起報紙。藝文版上方正刊著宋佳琪巧笑倩兮的照片,美麗的笑顏傍偎著一個高鼻樑,深眼的外國人。標題赫然寫著:鋼琴師的情人。小標題上說明,旅居歐洲知名鋼琴家宋佳琪,偕德藉新婚夫婿返國。
  德藉新婚夫婿?怎麼會這樣?究竟是怎麼回事?江潮遠呢?
  我抓著報紙的手,不禁在顫抖。
  對於我的顫抖,報紙上沒有任何響應。整段敘述只短短說明新郎是宋佳琪在德國萊比錫大學學習時所認識,是德國知名的音樂家;和宋佳琪此次返國將停留多久及演奏會的演出日期,時間等等。
  「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我喃喃地。
  「怎麼了?」班貝奇怪地回頭。
  我失神地看著她,緩緩搖頭。
  「對不起,班貝,我突然覺得不太舒服,想先回去──」身上的血液彷彿倒流,逆著經脈,導令我走火入魔般的失心與冰冷蒼白。
  「看你一臉蒼白,好像真的不太舒服的樣子,好吧!今天就算了。」班貝也不為難,擔心地看著我。「你自己一個人回去沒問題嗎?要不要我送你?」
  我一直搖頭,只是搖頭,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響,失魂落魄地飄蕩出去。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那樣?江潮遠呢?江潮遠在哪裡?
  為什麼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告訴我?為什麼?
  我茫然地在街上飄浮,喃喃地一直在問為什麼。我想見他,親口問他,問他為什麼──茫然跌撞走到那幢房子時,整個天已經黑。燈光闃暗,黑夜只有我在徘徊。我使勁地敲著門,門內始終死寂沒有響應。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死心,一直一直拍著門,喃喃地問著為什麼。
  為什麼他什麼都不說?相逢那時,為什麼他什麼都不告訴我?他明知道我一直在看著他;過盡千帆,我的心裡一直只有他──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是不能愛我?
  「為什麼……」我喃喃流下淚。哀哀地,死寂的夜,始終回我一空沉默,也無言。
  淚流盡了,心也跟著空了。我頹萎在門前台階,悲不禁的相思苦澀。風不知道是從哪一個方向吹,吹得我滿心凌散混亂,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頂,毫無遮蔽依偎,而全世界同時都下著雨。淋過了我臉龐,下著雨的我的淚。
  「回答我啊……為什麼……為什麼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仰起臉,無力地吶喊。夜的深沉,暗空的荒冥,毫無憐憫地把回音都吞噬。
  我想見他,想親口問他,頹萎在門前台階,等著他的身影出現,等待到讓自己成為化石。
  夜色由濃轉稠,夜氣由涼變陰。更深露重,而夜,始終無言。
  我覺得自己彷彿已死去,沉落在深沉哀怨的黑夢裡。
  漫漫的長夜,凝結著我如化石的等待。世界是一片闇晦的黑原,舉目都是空。
  夜就那樣悄悄挪移;我頹萎依舊如化石。天際曚曚透出一絲亮,幽光裡,朦朧地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影。
  「江……」我跳起來,踉蹌地朝他奔去。
  是他!是他!終於讓我等到──「小姐?」
  我猛然煞住奔飛的腳步,搖頭後退,直直盯著那望著我露出奇怪疑惑表情的陌生人。
  「你在這裡等人嗎?」他看我一身宿露的風姿,一夜未眠的等待,說道:「這房子現在已經沒人住,如果你是來找──」
  「你說什麼?」我倏地抓住他,深怕自己聽到的。
  他斜睨我一眼,慢條斯理說:「我說這房子現在已經沒有人住了。我看你這樣子,你是在等人吧?你找誰?」
  「是的!是的!」我拚命點頭,聲音在顫抖,語無倫次。「我在等他──他呢?在哪裡?為什麼沒有人住了?」
  他饒有意味地又看我一眼,態度依然很從容,不慌不忙,慢慢說道:「如果你找的是江先生──江潮遠先生,那就不必等了。江先生已經不在這裡了。」
  「不在了?」心處重重一個打擊。一陣虛空。「你說他不在了?怎麼會……他去了哪裡?」
  「江先生現在人在國外。他把房子托給我照料管理。」
  「國外?」走了!走了!他又走了!「為什麼?他不是才剛回來嗎?」
  「我也不清楚。江先生離開得很突然匆忙,比預定的時間提早上個月,也沒有解釋是什麼原因。」
  為什麼?為什麼──我心中狂亂地吶喊,聲聲在問。
  「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我茫茫地。
  「這個我也不清楚,江先生並沒有交代。」
  我茫然瞪著管理員,只覺得荒涼虛空,步履虛浮,不再是自己,不再感到存在的真實和意義。
  為什麼?為什麼?他什麼都不說?最後他還是不能說愛我?
  在哪裡?在哪裡?他到底在哪裡?最後他還是不回頭看看我。
  我想見他,再看他一眼。但我該到哪裡找他?天地這麼大,我……我……神啊,我求求你!請你,請你,聽聽我的祈求──請讓我再看他一眼,讓我,不要再悲泣;請讓他永遠記得我們的過去──讓我,再與他相遇。
  尾聲二十六歲的秋天,已涼天氣未寒時。
  我依然一個人;依然沒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家。我還是從前的我,在人群中,總是習慣地隔著一些距離;也總是不禁就仰頭對空,再低下頭,面對一個紛擾的世界。
  我的棕色眼睛依舊是美麗的,只是偶爾不輕意,會記著過去的憂鬱。我已不再是少年了,所以不再有轟烈的夢想,只是飄蕩的一個老老的靈魂。
  過盡千帆,我依然找不到我喜歡的。感情是不著邊際的兩岸,我在江潮裡隨波擺盪,始終靠不了岸;江潮太響,我聽不到岸邊是否有人對我呼喚。
  「你嘛!再這樣固執下去,鐵定會變成一個沒人敢要的老處女!」班貝去年結婚了,每次見到我,每次總要叨念我一頓。我跟她的交情越來越老,對她的叨念也越來越無所謂。
  婉拒了李成發後,這兩年,她一直很積極且熱心地再幫我撮合。我始終笑笑地拒絕,笑笑地將感情保留。
  而今,我才總算真正的明白為什麼明知不該愛,卻還是不由自主的無奈;明知道該遺忘,卻始終無法忘懷的悲歎。
  也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寧願一個人忍受所有的寂寞酸楚,咀嚼所有的哀愁孤獨,也不願任感情擺渡,而把所有的愛保留給鐘心的那個人。
  曾經滄海,卻便是一生一世。那最初最美的江潮聲……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他。
  「你不必替我操心。」我對班貝淡淡地笑了笑。「我覺得這樣很好,沒有太多不必要的牽掛。」
  「這哪叫『不必要的牽掛』!」班貝瞪起眼睛,她就是想不通我為什麼這麼固執,又到底在堅持什麼?
  我始終沒把內心的秘密告訴任何人;沒有人知道我是那樣愛著一個人。我早把所有的愛留給那個人。
  「好了!班貝。快把稿子給我吧!」我不想再跟她扯下去。再聽她抱怨下去,準沒完沒了。
  她把稿子丟給我,一邊說:「中午一起吃飯?」
  「不成。」我搖頭。「我待會還有事,下次吧!」
  「哪一次找你,你不是都『有事』?」班貝翻翻白眼,悻悻地說:「放心!就你跟我兩個人,沒什麼其它妖魔鬼怪。你不必防得那麼緊!」
  我瞪瞪她。「我是真的有事。有個朋友從國外回來,我要去機場接她。」
  「真的?」班貝還是一臉懷疑。
  我沒答腔,揚揚稿子,對她擺了擺手。
  明娟一去經年,兩年多來,所追求還是一團荒蕪。前兩天夜裡突然打電話回來說她預定搭今天的班機返國,叮囑我到機場接她。
  明娟爸爸因為工作關係忙碌,明娟媽媽也因為舞團公演在即,抽不出時間,都不能到機場接她,特別拜託我跑一趟,免得她剛回來就形孤形單。
  我只好把預定的工作挪開,特別為她空出閒來。
  隔開的這兩年多的時空,明娟並不常對我訴苦。我不知道她在異國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日子是否有疲憊。紐約那地方,滿地是音樂家,每個人都汲汲努力追求自己的夢想,實現自己的夢想,置身在其間的明娟,不知道是否悟出了什麼。
  她寫信來說,她常佇足在布克李大橋,漫眺著自由島上的自由女神;東河的水深清遼闊,但河面上總是吹著冷冽的風……字裡行間,流露著一種淡淡的異鄉情愁。
  那真不像明娟。紐約的冷漠荒涼,竟也叫她感染了一股藝術家的多愁善感。我第一次覺得,我們彷彿有了一種相同的浪蕩的氣息。
  不管如何,所有的悲哀都已過去;所有的漂泊最終也會結束。但明娟倦鳥尚有歸巢,而我呢?我依然沒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家。
  我甩甩頭,昂起了臉──蒼漠的天空依舊。
  但我,已不再低頭。
          ☆          ☆          ☆  
  機場的大廳,恆常人往人來,上演的,也依舊是恆常的聚散離合。有些事,不管經過了多少年,不管時間怎麼消流,永遠也不會改變。
  重站在這大廳,往事歷歷。過去依舊;情懷依舊。
  明娟搭乘的班機預計在三點半抵達,加上通關的時間,應該差不多四點過後就會出現。但已經四點多了,仍然盼望不到她的身影。
  我又等了一會,還是空等待。重新查探班機到達的時刻,才發現,明娟搭乘的那班機,延遲一個半小時抵達。
  突然多出這空閒的時刻,我竟不知該如何。好一會,茫茫地佇立在廳中,欄前,接到親友的人,或彼此出聲問候,或友愛相擁,總有一股團圓的濃厚氣氛;我呆呆地望了那些人一會,眼神漫漫無心,意緒在飄浮。
  怔仲過後,我輕聲歎了口氣。突然不知為什麼,出於一種下意識的莫名,我轉頭朝旅客入關方向看去。
  一個似曾相識但又熟悉的身影,提著簡便的行李,緩緩朝我抬起了頭……「潮……」那一剎時,我呆立在那裡,怔怔望著。好似哽咽著,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他眼裡也有一抹驚訝。怔怔和我對望著。
  人潮不斷從我們身旁流過,微微泛起波潮,輕輕將我們推動。
  「潮遠先生……你……我……我是來接明娟的……你怎麼突然……我……我……」我望著他,雖以自禁地語無倫次著。
  「沈若──」他輕喚一聲,像低歎。「好久不見了,沈若。好久、好久了……你……好嗎?」
  那聲低喚、那聲輕問,喚得我心一糾。那般突然,說不出為什麼,就潺潺流下淚來。
  「沈若……」他緩緩走到我面前。「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和我記憶中的你一樣,絲毫都沒有變。」
  「為什麼?」我仰起頭,淚無聲地滑落。「為什麼你什麼都不告訴我?為什麼你就那樣離開我?為什麼?為什麼你什麼都不對我說?」
  「我不能──」他低低說著,彷彿很艱難。
  「為什麼?」我顧不得滿臉的淚,抓著他,顫聲追問著:「我一直在看著你,我心裡一直只有你──為什麼你還是不能愛我?不能回頭看看我?」
  人來人往的大廳,冷然旁觀著我的悲喜。江潮遠幽淡的容顏如舊,底啞的回音,句句若歎息。
  「我不能,是因為──」他聲音放得很低,涼涼的,像潮聲的迴響。「我想,你應該找個比較適合的人,我已經不年輕了──」
  「不──」我緊抓著他,深怕稍一眨眼,他就會自我眼前消失。「我只要你,從我十五歲起,我就一直看著你。我心裡始終只有你,始終只有你。請你回頭看看我!請你──」
  我重複又重複一直以來對他的心情和相憶惦記。
  「沈若──」他略有一絲遲疑。低低說:「那一年,我從巴黎寄了機票給你,但我等不到你。後來,再相遇,你身邊已經有了人。演奏會上為你保留的座位,如當年的空缺著;我還是沒有等到你。我以為──所以,隔天我就離開。我想,也許再也見不到你,或者,也許再相遇時,你早已經有所依歸。我怎麼也沒想到──」
  「曾經滄海,除卻巫山……」我喃喃念著。「你記得這首元微之的詩嗎?潮遠先生?」
  我俯臉望著我,夜黑深邃的眼睛看進我眼眸。
  「我懂,我記得。」他終於伸出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龐。「你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沈若。我什麼都懂……」
  神啊!廣漠的上蒼!我感謝你!感謝你讓我如此與他再相遇!
  「你願意……回頭看看我嗎?」我問聲顫顫。
  他沒說話,只是輕輕再撫摸我的臉。
  我撲進他懷裡。忍不住又流下淚。「我愛你,潮遠先生,我一直愛著你,一直……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不敢奢求,只希望再看到你──我只希望能再看你一眼,聽聽你的聲音,記憶你的笑容──」
  江潮遠低歎一聲,輕輕擁住我。淚珠濕著他衣襟。
  「我們這不是又相逢了嗎?」問聲輕輕,釋然的眼神。
  是啊,又相逢了。我感謝上蒼聽到我的祈求,讓我如此與他再相遇。
  我抬頭望著他,臉頰猶掛著淚痕。過盡千帆,我愛的那個人依然。春江花朝,海上明月,我心裡始終惦著那最初最美的江潮。
  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那最初的依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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