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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對我來說,虛無縹緲得教人不敢想。我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改變我的人生,拿什麼交換現實的夢。憧憬太遙遠的虛幻,對我是無意義的;編織太美的夢想,對我又是奢侈的。
這樣的我,當然不懂。不懂人因何而生、為何而滅,生從何處、死歸何域;不懂情是何物、夢生何處,愛恨憎癡怨又代表何慕。我只能低順應命運的乘舛撥弄,為自己的天生既定悲傷無奈。
我並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但我無能為力。就像命運擺佈的那個陷阱,那最初最美的江潮聲,引著我踏入不該的墮落;而我只能,任由冥冥的擺弄。
「你怎麼不說話?不反駁我?」等不到我的反應,連明彥更顯得躁怒。
他生氣的方式是很特別的,冷冷的,用眼神冰死人。這時的情緒,卻多了一點躁動。
我僅是沉默著,既未承認也不否定,算是一種無言的回答。任由他去疑猜。
他說的並沒有錯。我的確是那樣的人。我沒有一般少女對青春的憧憬,也缺乏了對生命的熱情;我對事情無動於衷,表情裡帶一點無所謂,那是因為我覺得茫然,我的未來沒有方向。
我的心是封閉的,甚至連去愛一個人都讓我覺得艱難,所以,我習慣和人隔著距離,讓自己不必活得那麼吃力。並不是我不願展露開放的心靈,而我,我怎麼去對別人形容,江畔那隨著季節更迭,春夏秋冬各會吹來不同刺骨或令人窒息的寒風與躁息?
這太麻煩了。所以我選擇一個比較方便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我沒有力氣解釋太多,所以養成一種無動於衷。我何嘗喜歡這樣的自己?我只是,無可奈何地選擇一個花費較小力氣的生活方式,然後,我的性格與眼神表情,便依循這個方式塑變而生,慢慢地冷卻成形。
「你說話啊!為什麼不說話?不開口反駁我?」連明彥再蹙起眉。我的不坦誠,令他不耐;我的太坦誠,反又使他覺得不愉快;他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否認或附和。
他不習慣別人對他這樣的沉默。他所處的世界,欣羨的、讚美的、稱仰的、鼓動的,一直是很有反應。
他不知道,無言,有時其實是一種無可奈何。
「我何必反駁你?你本來就是滿口胡說八道。」這人間,並沒有所謂的真實與虛妄,而上天也沒有規定人必得誠實無欺地過日子。假作真時真亦假,我想,我不必太認真。
連明彥對我的觀感他自己並不確然;他看不進我的眼裡頭。
「你──」他湊近我。「你實在真不可愛。」
我扯扯嘴角。「你還不快走?你應該沒有時間跟我抬槓才對!」不管他看透或沒看透,我想與我是無關的。
我們耗得夠久了,久到我覺得自己的精力都耗盡,快要站不住。我渴望聽到那潮聲;又催醒自己該離開。
「喔……好吧!」連明彥沉吟了一會,抬頭看著前方。「我先走了。不過,我奉勸你一句,沒事少跟這些愣頭愣腦的無聊大學生閒扯,只是白白浪費時間。」說得認真,一貫他少年心性的才高氣傲。
擺脫了他,我如釋重負。先前他還說「不急」──即使事情急迫,他也只讓人看到他的從容。
剩下我一個人。佇立在這偌大的世界,茫然的感覺侵襲而來。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該走哪一條路才好?只能抬頭,再低下頭──這一低頭,頓然叫我看清了很多事。重重一聲歎息。
僅那樣一低頭,就叫我畏縮退卻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麼?究竟在期盼什麼?我怎麼能有這種荒謬的情緒、不實的幻想?
「沈若水,你到底在做什麼?」我喃喃問著自己。
我想是該離開。
走過一個穿堂時,過堂風吹過,風吹發揚,卷亂了我的思緒。我立在堂中,靜靜等風止息;低著頭的我,感到無助的悲哀和挫折。穿堂那頭,迎著我,刮起第二道風。
重抬頭,但見一個人影隨風出現在那裡。
我記得的那雙眼。
「沈若──」我要找的江潮遠,含笑地站在我面前,含住了我同他江潮的那字「水」。這便成了他呼喚我的方式。「你來了。我在等你。」
僅就那麼一句話,我知道,我這生終將陷入深深的那墮落。
「這個──」我把紙袋遞給他。「那一天,很謝謝你。」
那晚的記憶帶著黑夜的暗,一簾雨的想像,回聲兀自震盪。
他平淡望了袋中一眼,隨意將袋子托在手上。沒說話,僅用一個眼神,示意我跟著他;無須言語,我就那樣明白他的眼神,默默跟在他身旁。
他似乎不是一個太多話的人;即使是深刻的感情,大概也不會用言語表達。穿過穿堂,轉個彎,進入鄰棟並連的大樓。
「潮遠!」剛要上樓,宋佳琪由走道那頭忽然出現,出聲叫住他。隨即看見一旁的我,臉色微微一怔,感覺絲意外,很輕微。
「佳琪。」江潮遠泛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看見宋佳琪,他的表情是欣喜的,他或許欣賞他的才華;但我想,他大概也愛她的美。
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宋佳琪的美,是華麗、高雅的美,是賞心悅目的美;不像我的滄涼,附著青春的憂鬱。
「好久不見。你好。」我笨拙地打招呼。
宋佳琪優雅地還禮微笑。柔聲中帶著甜潤,說:「你好。我記得,你是明娟的朋友,若水對吧?你跟明娟一起來的嗎?明娟呢?怎麼沒看到她?」
「不是。明娟她並沒有……我──」回答得有些難。
「是我請她來的。」江潮遠接去了我的為難。「上回我們偶然遇見,談起我早先在音樂廳演奏的曲目,我就請她有時間過來。」
他無須隱瞞;沒有經心宋佳琪眼眸裡模糊的疑想。對他來說,我太小了;他的眼睛看不見我。我是那樣地渺小,那樣地不起眼;微渺到使他根本無庸考慮得太深太遠。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是泰然自若的。
「原來如此。」宋佳琪又微笑起來。點頭說:「那你們去吧。我不多打擾了。」態度顯得很客氣,處境分明。「待會見,潮遠。七點鐘在陳教授家的聚會,可別忘了。」
嬌麗的臉龐,不經意地流露出屬於兩人天地的親密俏皮。
「我知道。」江潮遠會心她的俏皮,笑起來。
他的眼神在對她訴情,宋佳琪不知是輕忽了,還是不懂或不在意,轉身離去。他露出一抹寂寞的顏色,但只一剎那,那雙眼,又似夜一般的黑魅。
「來吧。沈若──」再一次,他喚著我,含住了同他江潮的那個「水」字。他自己也察覺,但僅是笑了笑,沒有作解。
走到了琴房,他開門讓我進去。
我第一次這麼近身靠近一架鋼琴。漆亮的琴身反映著我,怯卑的輪廓;我簡直不敢伸手去碰。
他打開琴蓋,朝我傾了傾頭。我猶豫又猶豫,默默搖頭。
他坐下來。修長的手,宛如和風,在琴鍵上輕輕拂過。我不知名的曲詞。彈了幾個小節,他便停下來,往裡挪動,側過臉來;我微遲疑,坐在他身側。
「試試看。這就是你感受到的琴音。」他輕輕拉住我的手移到鍵盤上,推動我的手指輕敲著琴鍵。
我很快縮回手。拉住我的手那剎間,他似乎微怔了一下,感到意外。那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間。他許是感到詫異,對我不符合年齡青春的粗糙雙手感到意外。
我想更接近他,想瞭解有關鋼琴的一切,但此刻,看望他修長的手,對照自己一雙勞動粗糙的手──我以為往前進一步的幾呎距離,急速地倒退好幾光年的距離。
從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萬四千公里。即使我不眠不休,一輩子也走不到;太遠了,我們之間的差距。
「江……潮遠先生──」我心中一直梗著一個疑問。我查問過了,江潮遠十七歲時就奪得多項國際鋼琴大賽的桂冠,被驚為出世之才,譽為「東方的莫扎特」,是國際各知名交響樂團爭相邀請合作的對象,國際知名的古典鋼琴音樂家。這樣的顯赫背景,怎麼會無端地改編流行的樂曲,且在個人演奏會上一連的古典曲目之後演奏?
雖說現今樂壇盛行著古典與流行的狂想的跨界音樂,一些學院鋼琴家被塑造成明星,爭相地投入。但我不懂。我知道,他不是屬於那些的,不能那樣算。
「不為什麼」。明白了我的疑問,他神態一片淡然。「只是覺得那首曲子很美、很滄涼。頭一回不小心聽見,就覺得很喜歡,很想經由自己的手將它彈奏出來。你覺得不好嗎?」
「不……我根本不懂……」
「那麼,你喜歡嗎?」
「我不知道……」我搖頭,說不出喜歡或不喜歡。我只是感到心弦被震動,催著我想掉淚。「那旋律,像是在悲泣和哀啼,哀涼悲傷,好像有誰哀哀地在訴說他的無奈。」
這是十五歲的我,所能瞭解的局限。
江潮遠默對著我。我的棕色眼珠,他夜深黑漆的眼睛,又一次交看進裡頭;裡頭有一些游移的懂或不懂。
他雙手突然在琴鍵上一震,彈起那首悲涼的曲子。
距離這樣的近,哀涼的曲調就像貼在我耳邊傾訴,更教我感到驚心。我退站起來,跟著迴旋入他的忘神。
琴聲引來許多人觀望。發覺是江潮遠,爭相傳告,引來了更多的人,圍堵在琴房前廊,結擠成密實的牆。
泜潮遠察覺,不等曲調成章,戛然而止。他安靜地轉身,情帶冷淡地掃視琴房外那些人;人群訕訕地退走,三三兩兩的,再無任何徘徊。只除了一個例外。
那是他的未婚妻宋佳琪。她當然可以不必走,因為她是最特別的。
「我是不是打擾了?」她含笑問道。不等回答,便很自然地走向江潮遠,坐在他身邊,手指輕聲彈奏著琴鍵,和他相應合。聲音帶笑說:「你在指導若水練習?難得你會主動這麼做。爸千說萬說,好不容易才說動你點頭,你也只肯答應一個星期來一次。看來,你一定很欣賞若水的才華嘍?」
「不是你想的那樣。」江溯遠微笑搖頭。「我只是感覺到一些共鳴而已。」
「共鳴?」宋佳琪聽得迷惑。她不懂。
我知道江潮遠指的是什麼。他在說那首他一聽便覺得心受悸動,而將它改編彈奏的流行曲目。
但意外的,江潮遠卻只是笑了一下,沒有多做解釋;那個笑,沒有縹遠,有些寂寞。
我變得不懂了。他的眼裡看的,映滿著宋佳琪;她就站在他面前,依在他身旁,他為何還會露出那種神情?他的世界那麼廣闊、那麼大,他的眼神卻又為什麼有時會變得那麼遠?
宋佳琪尷尬地掩飾什麼似的笑一下。有我在,有些矜持和教養她不得不維持。我是一個妨礙。
「我想……那我先告辭了。」我覺得還是離開的好。
「等等!」宋佳琪叫住我,起身將我拉到琴前。臉上的笑容始終親切地附著。「你不必覺得不好意思。潮遠主動指導你練琴,這是很難得的機會,你不必在意我。來吧!」說著,鼓勵地望著我。
「我……我不……」那囁嚅不安,直比我內心的難堪。
江潮遠慢慢地,以分解的動作彈奏簡單的節奏,側身向我,眼神鼓勵著我。
「就照這樣,試試看。」
我遲疑著。避開宋佳琪疑惑的目光,伸出粗糙的手,強忍著令我難堪的汪視,笨拙地觸碰著琴鍵。琴身發出像即將斷氣的哀鳴,鳴嚥著求饒,反映著我難堪漲紅的臉容。
我以為宋佳琪會說什麼,出乎我意料,她卻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對我笑了笑,說:「你們慢慢練。我還有事,不打擾了。」
那若無其事的笑容,比諷刺我還讓我挫折難過。她伸手拂開散逸的髮絲,手指修長纖細,玉白柔嫩,天生就是一雙藝術家、適合彈琴的手;我強烈感到自己的卑微,覺得自己渺如塵埃。
剩下的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眼眸空自相對,陷入一片難堪的沉默。我想逃,身體卻宛如被釘住難動。我果然還是沒有那種天賦才能;我生來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不管靠得多近,地球到月球,還是遙隔著三十八萬四千公里。
「那──」我站起來,劃破沉默的突然。「我想我該回去了──」掛著不自然的微笑。
隨即匆匆地──應該說是用逃的,半跑著離開,衝下樓去。眼眶凝滿淚,模糊了視線;我努力想將它逼回去,想趕走內心的難過酸痛,不願去面對自己的可悲可憐。
但是,淚水是那樣關不住──我以為,我會流滿面;但沒有,我沒有掉下淚。我只是快步地逃著,急切想離開這個地方,找個沒人的荒僻之處躲起來,舔舐流血的傷口;野生動物都是這樣的,不是嗎?孤獨地躲起來,面對自己的傷口。我也只能依循那麼的方式,悄悄躲起來,舔舐自己心口那一團淌血的爛肉。
我沒想到的是江潮遠竟然追了出來。
「沈若──」叫聲在彎道的角落追上我。
我低著頭,他停在我身前。我感覺得到,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俯望著我;它在檢視我的顫抖。
「沈若──」像海潮的聲音在呼喚。
沒有。我沒有哭。
我抬起頭。眼底干干的。
他俯看著我,月一樣淡而遠的表情。他知道,什麼都不必說。從初見面,這就是我們相處的方式。
「這個──你拿著。」他給了我一張記著地址的紙條。「下次到這裡來。」
他看出了我的自卑,看出了我在人群之前、在宋佳琪面前的自慚形穢,雖然他什麼都沒有說。
我搖頭。「你不必對我這麼好,我們並沒有……」
我想說「我們並沒有什麼關係」,既不是朋友,也不是親戚,甚至還談不上相識,他不必、也沒有理由義務安慰我的傷口。
「你是我的小小朋友。」他將紙條塞進我手裡。「一定要來。我會等你。」
小小朋友?
是因為年紀嗎?因為他的人生,是我人生的兩個重疊?
是的,他一直是這樣地看我。
他並沒有想得太多,並不知道,十五歲的我也有著青春的愛念思愁;他沒有想到,情之所鐘和年齡立場是無關的;他也沒想到,這樣的我,會因為那個江潮,對他一念成癡而情氐執著。聽過了那個最初最美的海潮聲,我的心弦便不再為任何人扣動。
這些,他統統沒想到。他當然不會想到,在他眼中,我是那麼微小。他一直是那樣看著我;我只是他小小的朋友。
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以什麼樣的心情看著他。
我想,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關於我的心情,難難難。
第三章
秋盡月虧。隨季節的褪逝,關於月的美麗神話和傳說,也漸漸被遺忘,寂寞地不再被提起。
雖然他說他會等我,可是我始終沒有應諾過。
我沒去,他也不會找,我跟他之間的相識就只到這樣的界線。
這段日子,我很努力地唸書,比以前更拚命地用功;雖然,我不知道這樣做能否改變我的未來,但我只能這樣做。我把所有的時間精神都放在書本上,當同學流連在電影院快餐店、迷戀偶像明星、追風逐月、大把大把地在各個街道角落灑落他們的青春歡笑時,我固定在家裡和學校之間的路徘徊,默背著一個個陌生的英語單字和狄克生詞組。偶爾,有那麼失神的時候,那幾句詩句會突然在我腦海中浮起: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每每叫我怔住,不由自主地恍惚起來。
日子在吃飯、睡覺、唸書和不預期的恍惚怔忡中自被打發,遺忘掉很多事。仰頭、低頭,我面對的,依舊是一個糟透的世界。
我跟媽,一如以往,過著恆常的生活。
「若水,動作快一點!我快趕不及上工了。」星期天上午,媽準備到工地上工。我手忙腳亂裝著便當,急得滿頭大汗。
媽穿戴好了準備出門。我連忙將便當用布包好,紮實地綁個結,遞給她。說:「媽,真的不必我也跟著去嗎?兩個人一起做,速度比較快──」
媽在工地挑磚,一天的工資是固定的,我跟著去上工,假使沒有額外算工錢,有我幫著,媽的工作量也會減輕。只是在現實利益上面,算不上投資報酬率。
「免了!你那點力你能幹什麼?工頭若不給算工錢,還不是在做白工!」兩個人做工一份工錢,媽覺得不划算。
「可是──」
「什麼可是!你留在家裡把那些衣服洗洗,才比較實在。」媽把便當放在塑料袋裡拎著,戴上斗笠。
我看好走出巷口。而後在門口站了一會,正打算進屋子洗衣服,意外看見明娟從巷子另一頭走過來。
「若水!」她很高興,揮著手跑到我身旁。「幸好遇見你!你家實在有點不好找。」
「你怎麼突然──」我覺得困窘。倒不是怕被她知道家裡的寒酸,而是沒預期,內心一下著了慌。
明娟本來就知道家裡的情況,我也沒瞞過她,但如此突然,不免讓我手足無措。她一下子貼靠得太近,太接近我的真實。
「來看你啊!好久沒見面了。」她眼裡臉龐滿滿是笑,有些俏皮。「我怕你會跟著你媽出門工作,太晚來就碰不到,所以一早就跑來。」她探頭張望一下。「你媽呢?」
「她去工作了。」我把門推開些。「要不要進來?我正打算去洗衣服。」
房裡的陰暗顯然讓她不適應。到了廚房後頭,半透明塑料搭建的頂棚透下些明亮;重新見了光,她才像是又活現過來。
「對不起,沒什麼可以招待你。」我搬個小板凳讓她坐著。
「沒關係,不必跟我客氣。」
我將衣服丟進洗衣機,餘下幾件較為髒污厚重的用洗衣粉浸泡在水盤裡,用手清洗。洗衣機太老舊了,負荷不了這麼多衣量。
「若水!」明娟將手肘放在膝蓋上,托著下巴,看著我搓著一手的泡沫。昏昏的天光,將她的臉暈上一層曖昧的模糊。「聽我表姊說,江潮遠主動找你,教你彈鋼琴?」
感覺已是很久很遠的事了,我早要將它忘記,偏偏又再重提起,惹我怔忡。
「不是那樣的。」我專心搓洗衣服。「只是有一次,我碰巧在街上遇到江先生,隨便談了一些。他問我喜不喜歡鋼琴──事情就是那樣。就那麼一次而已。你表姊大概還誤會了。其實,我只是好奇,再說,學琴這種事,是要有些天賦的;而且,這時候才開始學琴,也來不及了。」
「原來如此……」明娟恍悟地點點頭。隨即嘟著嘴,埋怨說:「你也真不夠朋友,這麼好的事都不告訴我!否則,我也可以請他指導我──」
「這又沒什麼好說的。」我把搓洗好的衣服放在一旁,倒掉洗衣粉的泡沫,重新又注滿水。「再說,他是你未來的表姊夫,你比別人佔了一分便宜,隨時可以請他指導。」
「還說呢!」明娟卻悻悻的,搖頭嘟嘴說:「我本來也是這樣以為!誰曉得,江潮遠那傢伙挺難纏的,他不輕易接收學生,也不輕易指導別人,聽說他這次應邀回國,在XX大學客座半年,也是我姨丈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才說動他點頭的。好歹是他未來的岳父嘛!他不賣點面子也不行。但儘管如此,他也只肯答應每個週末下午撥出兩個小時的時間來,而且,只挑選幾個他認為資質還不錯的指導。」
我聽得有些愕然,詫異地抬頭。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訝異了,明娟瞪瞪眼說:「怎麼,你不相信?」
「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
「沒辦法!音樂家嘛!總是比較有個性。他那麼有名氣,一大堆人爭著拜託他指導,他如果照單全收,根本應付不來。」
明娟長吁短歎,嘴巴裡雖然替江潮遠辯解,內心卻免不了自己也被拒絕的遺憾。
「你請你表姊拜託他不就行了?」我把清洗好的衣服稍稍扭干,再連同洗衣糟的衣服一起倒進脫水機將水脫干。
明娟搖頭。「不成的,怎麼說就是不通。我表姊說,連大學那份客座的指導教授工作他都顯得很勉強,只差沒有表現得很意興闌珊。我只好死心嘍!」
我將盆中的清水倒掉,水波中映現出江潮遠那雙夜黑深邃的眼。我想,我懂。他的「意興闌珊」,只是未遇見撼動他心靈的共嗚震盪。
「所以嘍!」明娟托著下巴,又說道:「我說你連氣真好!我求都求不到;你卻不費吹灰之力,還不當一回事。沈若水,你會遭天譴的!」說到最後,明娟咬牙切齒,半帶玩笑半埋怨地詛咒我。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我能認真嗎?」
我把竹竿斜架,擦拭乾淨;一件一件晾曬好衣服。態度是那樣無動於衷,流於過度的無所謂。
「你如果真的喜歡的話,也沒什麼不可以。」明娟一派天真。「音樂本來就是為了陶冶性靈,只要有心,不管何時都可以開始。」
「你是當真的嗎?明娟!」我覺得她在說風涼話。「就算我真的有心,我的家庭情況也不允許,更何況──」我看看自己粗糙的雙手,甩甩頭說:「才能也是有一定的限度,有時間的界限。」
「你不像這麼悲觀的人──」
「這不是悲觀,是事實。」我盯著她,近乎冷淡。「不然,你以為你爸媽為什麼從你五歲起就讓你學琴?」
明娟回視著我,反駁不出話。
「我說不過你。」她放棄爭辯,也是無話可辯。「可是,我還是要說,你這樣不在乎,不把它當一回事,一定會遭天譴的!」
我默然一會,轉開身,將洗衣機和小盆收拾安置整齊。塑料頂棚射下來的光亮,總有一種黃昏似的昏暗。
「我沒有不在乎。」我低聲說道。既問她,也反問自己:「可是,我又能怎麼樣?」
大概是我的神情不自覺地流露出一點無奈或酸楚,明娟覺得過意不去,好半天沒有再說話。這個沉默一直延續到我們走回屋子前頭,出了門,重新見到天日以後。明娟將雙臂交到身後,仰起頭吻著太陽的光熱。
「哇!天氣好好!」露出像小孩一樣滿足的笑容。「這麼好的天氣,待在屋子太可惜了!」
我跟著抬頭望,太陽都快上中天。光清洗那些衣服,就花了快一上午的時間。
「你下午有事嗎?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明娟伸手擋住陽光,偏過臉探問。「從我表姊演奏會那天見面到現在,快兩個月了,我們都沒再碰過面;我找了你幾次,老是找不到你。你們學校功課很忙嗎?你忙著唸書,也不來找我!」
「最近考試比較多,所以──」考試是理由,我想忘卻不時在我耳畔響起的潮聲。
「又是考試!」明娟咕噥一句,情緒性的發洩。
☆ ☆ ☆
我們並肩走往街上,沿著六十米寬的大道漫無目的地走下去。微微有風吹,雖然陽光在照,仍是陰陰涼涼。我身上的舊灰襯衫、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四處濺有先前洗衣時殘漬的水漬,風吹來,微起一點寒。
「下月初,我們音樂班舉行一個發表會,你來不來?明彥也會上台表演──」明娟停下腳步問道。
「明彥?」我也停下腳步,有一點詫異。「你是說你弟弟?他怎麼也會參加發表會?你爸媽不是請大學音樂教授特別指導他?」
「你怎麼知道?」
「上次我遇見過他。」
「什麼時候?」
「到大學去那時候。」我避開了那個名字。「他正好要去練習,剛巧在校園碰到。」
明娟露出個明白的表情。說道:「我現在音樂班的指導老師,和明彥的指導老師是音樂學院的朋友,為了壯大聲勢,特別邀請明彥指導老師一起參加這次的活動,舉行小提琴和鋼琴的聯合發表會,所以到時候明彥也會上場。」
「哦!」我懂了,想起明彥那少年傲氣的表情,不禁脫口道:「明彥看起來很有氣勢,很有大人的樣子,一點都看不出他才十四歲,說真的,他雖然是你弟弟,感覺卻比較像你哥哥。在他面前,好像自然就會矮了半截。」
「他好像很有才華?」
「大概吧!」明娟的口氣像只洩氣的皮球。「我姨丈老稱他是天才,還說服我爸媽,打算將他送到德國。」
「德國?」
「是啊!再過三個月江潮遠就要飛赴歐洲巡迴演奏,我表姊他們計劃等他從歐洲回來就舉行婚禮;然後兩個人再一起飛赴歐洲。我表姊打算到德國萊比錫大學追隨一位她一直很心儀的鋼琴大師。我爸媽和姨丈就趁著這個機會,準備把明彥送到柏林去。」
我只覺腦袋一陣轟響,耳邊嗡嗡隆的,但見明娟的嘴巴一張一合,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除了那幽淡的海潮聲,再也聽不到什麼。
心內有刀在割,一種灼痛心臟的血液在流。
他要結婚了……他就要結婚了……不!不要!神啊!我求求你,請你聽聽我的祈求──「若水?若水?」明娟迭聲叫著我,嗔怪我的失神。「你怎麼了?我在跟你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我望著她,空洞的雙眼仍然無神。
「你剛剛說,你表姊要跟江潮遠結婚了?」
「對啊!我剛剛說的,你都沒聽進去嗎?」
「真的?他們真的要結婚了?」我抓住她,但盼是我聽錯了。神啊!求求你!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幹嘛!」明娟皺著不解的眉,奇怪我的失常激動。「你怎麼了?怪怪的!他們結婚你緊張什麼?這麼激動做什麼?」
「我只是沒想到會那麼快,有些驚訝而已。」我別開臉,往前走開,順帶將心事隱藏。
明娟追上來,重新與我並肩,不以為然說:「有什麼好驚訝的?他們都已經訂婚,跟著結婚是很正常的事。中間相隔半年,算算也不是很快。」
「說的也是。」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勉強扯動嘴角。
神啊!我求求你!請你聽聽我的祈求!請你成全我一點奢侈的願望!請你──請你──不要讓我暗地傷心悲泣!
我只有這一點小小的請求,所以,請你──請你俯聽我的祈禱!
請給我一點奢侈的夢想,一點微渺的愛──我只只要一點點,一點點就好。請讓他能回頭看看我,意識我的存在,明白我對他的情感。只要一眼,一眼就好,請讓他知道我的愛──「沈──若──水──」驀然一聲叫喚,天音一般。
我心震了一下。
是誰?是誰在叫我?是神呼應了我的祈求嗎?
「明彥?你怎麼會──啊?媽、表姊──」明娟一連串的驚叫,冷酷地將我帶回現實。
那雙夜深黑魅的眼睛就在眼前。這樣的不期而遇──神啊!這是你響應我的祈求嗎?
「你這傢伙!要出來也不說一聲,害我們等了你一上午。」連明彥斜睨著眼,一見面就不客氣地指責他的姊姊。
我這才看清那一些人。除了連明彥、明娟媽媽和宋佳琪與江潮遠外,還有明娟阿姨,以及兩三個我不認識的人,約莫是他們共同的朋友。
「你這孩子真是的!」明娟媽媽的語氣也帶著埋怨說:「你跟若水在一起,不去參加你阿姨家午餐的聚會也不打個電話通知一聲,大家一直在等你!」
「啊!我忘了!對不起!」明娟這才一副猛然想起來的表情。她看看他們,問道:「你們要去哪裡?爸跟姨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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