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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 [浪蕩巴比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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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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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西元前十八世紀,偉大的漢摩拉比王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建都以來,巴比倫──受神詛咒的這城市,就成了歷史神秘瑰麗的不可思議。
  偉大的王主宰這繁華的世間,想和天比高,建造了一座通天的塔──巴比倫通天塔;憤怒的神於是降罰於這些愚蠢的人類。
  巴比倫,於是沉淪了;因神的憤怒而沉淪的城市……
  是的,巴比倫,這個城市的名字。
  黃昏的時候,當我從我住的半山腰上,騎著我黑色的風速九十,朝地底一路滑下時,這整座城市就在狂飆的速度中飄浮成一座巨大的幽浮;城中心那座朝天消削成尖塔的五十層高樓、新開幕的百貨大廈,就像巴比倫那座通天的塔。
  我的名字叫宋七月,又叫日向光,因為我出生在光的季節;而目前,我是一位不穿制服的補校生。
  日向光,那是我給自己取的日文名字。
  我喜歡貓,感覺也像貓。我養了兩隻藍色眼睛的波斯貓;一隻白色毛,一隻灰色毛。不是蓋的,它們之會吃的,一個月要吃掉我薪水的一半。
  我工作的地方叫「大東」。有沒有,就是那家專門出版少女和少男漫畫的;我在那裡當潤稿編輯。
  我總是穿白襯衫、「李維」牛仔褲,系一條咖啡色的皮帶,騎著一輛黑色的風速九十,那就是我的STYLE。我不盲目追隨流行的,一來沒錢,再則我是個要命的自戀狂,我只執著於自己創造的風格。
  我也沒有崇拜的偶像,我只迷戀我自己。我有一頭羨慕死人的頭髮,長度及腰,雖然不是頂烏黑透亮,但風吹來,絕對是飄飄逸散,浪漫得像天人。
  不像那裡頭的人,一貫的日本風,挺沒個人風格的。忘了說清楚,在我工作的地方,簡直像個小型租界地,日本租界,我們是依賴這個世界生存的。
  在那裡,我算是老了,二十一歲半。大多數的幫眾都在二十歲上下左右。不過,還有比我更老的,就像坐在我旁座的那個編輯。
  那個編輯,前後回鍋了兩次,屁股都還沒坐熱就「畢業」了。聽說是有病,氣質病──你知道的,就是紅樓夢裡林黛玉生的那種病。肺癆嘛!那種病最需要尋山話水,找些什麼山光水色、空氣好的地方養病,陶冶心情兼性靈。
  不是開玩笑的,那女的挺不開朗的,八字眉憂鬱臉,雖然常常笑,但我看得出來,都
  我看她有時笑得亂神經的,不過,冷淡的時候居多。大概是因為她自己陰沉,她特別不欣賞那種喳呼喳呼的女人,皺著眉看那些單細胞動物。
  除了小葉。我想,那是她唯一對這裡頭有好感──應該說有特別感覺的人。她說小葉的名字像秋天,屬於詩人的季節。
  小葉是裡頭的元老,老闆的股肱。其實我們都只是隔著距離看,再憑感覺去喜歡或討厭。
  不過,我倒沒有特別討厭的人。我是很隨和的──別誤會,我絕對不是沒個性,我只是,只是……隨和罷了!
  在公司裡頭,我只和思詩特別要好。思詩長得高高瘦瘦的,額前劉海,披著直直亮亮的娃娃頭;她雙腿長,穿起牛仔褲來尤其好看。我常羨慕她的長腿,一身模特兒的架勢。
  思詩和我一樣是不穿制服的補校生,同校同級同班;也是潤稿編輯,不過不同組,我在「夢花」,她在「英集」。
  我們常騎著我的風速九十,馳旋於這個迷離的城市;不過,我們和一般流連於城市速食店、地下舞廳、KTV、電影院的混哥混妹是不一樣的──我們有格調。
  是的,格調。
  我是不管別人怎麼想的,我只是忠於自己怎麼想。思詩常常說我霸,其實不是這樣,我只是──只是執著於自己。
  就像坐在我旁座的那個編輯。
  聽說她也在寫東西,軟趴趴的文章之類什麼的。我發現她常注意美工組那些小男生,眼光之怪異,我總以為她有戀童癖。後來她在描繪那些小男生時,我偷瞄了一眼──天啊!不是開玩笑的,我真怕哪天也被她寫進那些軟趴趴的故事裡。不自在,就是那樣。
  阿諾說──他是我們那所變態學校裡的變態老師,學體育教數學,數學公式背得比我還爛,一身肌肉是生銹的銅色,就像電影裡酷斃的阿諾。不過我們的阿諾是遜斃了,一件特大號外加零碼的衣服長褲,穿在他身上都像縮了水似地,士哩叭氣。
  總之,阿諾說,一個人想要在現代社會立足,一定要有一項專門的才能;因為人類是不平等的,這世界是靠殘酷的階級鬥爭發達的,只有爬上金字塔上層,才能免於被剝削踐踏的命運。
  怎麼爬?我懷疑。
  學歷!學歷還是很重要的!阿諾說。
  大概吧!我戰戰兢兢的工作,但我恨懷疑,他們會讓一個混跡補校的人當主管嗎?我沒信心,思詩說她也沒信心。不過,還是有可能的,億萬分之一的可能,那是忠誠度和忍耐毅力的問題。
  有信仰總是好的,像我這樣就亂糟糕。
  照阿諾的說法,那個編輯算是有某種「專門才能」的人,得了氣質病,照樣可以躲到深山僻壤拚命賺錢。但是我懷疑,她那種軟趴趴的文格,成得了什麼大器?
  我們隔壁坐,所以我老是記得她蹙著眉的側影,憂鬱得完全沒有成富成貴的福氣相。總之,一個字──憋。
  尤其「大東」地陲邊疆,交通不便,鳥蛋不生,下車走路還有一大段距離;慘了那編輯,破布似的身體,頂著大太陽走那一大段路,常常嗚呼哀哉,去了半條命。
  她「畢業」的時候,我不曉得她得了氣質病,但那之前我總在猜,她大概是「快了」。不過我只奇怪,她為什麼要說出來,瞞著不是更好!
  不是開玩笑的,就那個女的,我實在不予置評。
  至於我是怎麼來這裡工作的?是這樣的,之前我在一家公司當老闆的秘書的秘書的助理的助理的助理。有一回中午,那個大秘書受了老闆的細姨的乾弟弟的馬子的閒氣,懋了一肚子氣沒處發洩,合該我衰,闖進她用屏風隔著的禁地,她鬥雞眼一瞪,對我大吼一聲──「滾出去」!所以我就「滾」出來了。
  反正世界就是這麼樣,我看得很開。
  在這裡,日本的味道濃,上至社長下至小嘍囉,不是蓋的,看起來就是很日本,活脫是扶桑渡海過來的。尤其我們那個社長,金邊眼鏡蓄小胡,由鬢角朝上直剃留一半的東洋流行偶像頭,制式的表情,典型的東洋男子。
  不過不是壓迫人的那種菁英主義型,他的眼神不夠銳利。但儘管如此,他只要隨便那麼一掃,還是夠震懾我們這些小老百姓。
  「大東」是典型的家族企業,從出版、印刷到發行,都由家族的大老層層把關。不是蓋的,第一次聽見社長的母親大人透過擴音器奔放出來的聲音時──天啊,簡直是震撼!破鑼嗓加鐵窩蓋──我看見許多嘴角隱揚的笑意。不過我想,有錢人的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思詩也是這麼想。
  我跟她都在努力存錢,不過存錢的目的模模糊糊的。當然我們都有夢想,我不可能一輩子都在這裡當個潤稿編輯。不過夢想一開始都是不成形的,而有些夢想是不成熟的,只是隱隱約約桿在那裡。
  但是我已經二十一歲半了,算是老了,我沒有多少青春可以揮霍。有時我會想找個人嫁掉算了,但是沒有那麼容易。
  而且,我不相信愛情這回事。
  一輩子只愛一個人,不覺得很煩嗎?純情人是適合在這個城市生存的法則,專情是驚世駭俗的笑話──所以,我選擇不愛人。
  想想,有多少那些自己曾經認定永遠不變的警告,隨著時間的過去,都逐漸變得扭曲黯淡,自己都忘了曾經說過什麼、發了什麼願。我不知道這些話是基於什麼樣的悲觀,但我就是不相信愛情。
  我覺得我像無主的遊魂,浪蕩在這座迷離的城市──巴比倫。








第02章

  「日向!」才停好我心愛的風速九十,思詩就匆匆忙忙從本公司的一樓大門跑向圍牆這邊的收發室。
  收發室桿在臨馬路的大門口,是員工進出的樞紐,各路好漢打卡的集散地,和出版編輯等部門的本樓有一小段距離。
  位於巷子口一號的「大東」,印刷部門獨立和各行政部門分棟隔開,各有五層樓。
  我沒時間和思詩閒扯蛋,急忙跳進收發室,搶到卡插入打卡鐘──八點三十六分。
  「媽的!」我低咒了一聲。這個月的全勤獎金又泡湯了。
  「日向!」思詩又叫了一聲。日向,只有她會這麼叫我,就像只有我會叫她思詩一樣。
  「什麼事?」我放回出勤卡,和她並肩走出收發室。
  「你怎麼現在才來?」思詩說:「當心點,雷婆一早來就發飆,好多人都被削了!」
  「管它去!她恨我又搭不上!」
  「怎麼會搭不上?你們這期的進度不是落後了?」
  「這關他們樓下什麼事?」
  「他們廣告都已經打出去了,你們進度趕不上,她當然有話說。」
  「那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可是現在這一套『追夢』系列是你負責潤稿的沒錯吧?我聽她跟你們小主管要求,要你這星期每天少說也要趕出一百五十頁。」
  「一百五十頁?」我瞪著思詩看,停在一樓樓梯前。咒罵說:「媽的!那個喳呼的女人,她當我是神出世啊!什麼都會!什麼都萬能!」
  「所以我要你小心點啊!」思詩攤攤手。
  我操!那個雷婆就是跟我有仇。她在二樓,我在三樓,管我不到,就來陰的,真是沒品!
  我一直是很隨和的,沒什麼特別討厭的人,但我發現最近我越來越乖戾,有點暴力傾向──理論上的,也就是言行越來越粗魯。大鳥他們說這是有個性,可是女孩子嘛,我希望留一點讓別人來探聽。
  「對了,還有件事──」上了三樓我正要推開門,思詩拉住我說:「上禮拜你請假那下午,頭兒們開完會宣佈說,以後不准再帶寵物來公司──」
  「知道了!」我懶懶應了一聲,沒有多餘的力氣生氣。
  鬼才稀罕帶寵物到公司!上次我是不得已,才會帶太保到公司。哪知太保會跟菜頭的博美狗犯沖,兩個「人」鬥起來。太保討厭那只博美狗,小博美也看太保不順眼。連動物都會有狹隘的種族觀加歧視,怪不得雷婆那女人老是看我不爽!
  她常掛在嘴邊說她是X大畢業的,是社長特地從X社挖角過來的。看人是用斜視的,鼻子和下巴成了一道垂死的拋物線。
  本來我對她是沒有偏見,就像阿諾說的,這世界是不公平的。儘管她的「才華」、「學識」是父母用錢堆砌起來的,但人家是大學畢業生畢竟是事實;大多數人是看結果,而不是看過程的,這一點,我一直很明白。
  但她就是跟我有仇。自從雷婆這女人出現以後,我就失去了我的「平常心」,老是被她攪得心情一團糟,烏煙瘴氣。
  「七月……」才剛坐定,小主管就悄悄趨過來,一臉為難。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盡量趕就是了,但你別抱太大的指望。」我拿出紙筆和翻譯稿,心平氣和地看看小主管。
  「你都知道……」小主管笑得好抱歉,溫溫的。「對不起,我也沒辦法,我們的進度實在是落後太多了。」
  我轉頭看看身旁空了的座位。自從那編輯「畢業」以後,這個位子就一直空著。
  「這個位子到底要空到什麼時候?」我問小主管。現在是四月頭,隔壁的是三月中「畢業」掉的。
  「我也不清楚。」她的聲音細細小小,簡直在考驗我的聽力,我只聽到蚊子一樣的聲音說:「上面說已經在找人了,但結果怎麼樣我也不曉得。」
  算了!本來我就不指望,還是認命罷了,趕進度要緊──
  「宋七月,宋七月,內線……」又尖又高又利的女人嗓音,透過擴音器,像刺一樣,猛戳著我的耳膜。
  聽見那聲音,不禁就讓我皺眉,那是雷婆獨門的「魔音障」。只要她找我,準沒好事。
  「找我幹嘛?」我抓起電話,皺著眉,極不耐煩。
  「宋七月,」雷婆的「魔音障」透過電話,聽起來更加讓人不愉快。她陰森森的說:「你負責的那套『追夢』系列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完成?我在雜誌上達打了好幾期的廣告,讀者頻頻詢問,你叫我們雜誌組的怎麼辦?」雷婆是樓下雜誌出版部門「星星公主」少女快報的主編,才華有多少我是不知道,就是看起來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挺讓人深信不疑她的辦事能力。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什麼人不好撩,偏偏跟我有仇。我想了很久,還是沒有答案,最後我想那是一種人性莫名的反動,我把它解釋做「歧視」,就像太保和小博美的情形一樣。
  我想,雷婆心裡挺瞧不起我的,就像我也不怎麼把她放在眼裡一樣。她瞧不起我學歷低,總以高人一等的姿態在我面前出現,翹翹的鼻子永遠朝天呈著拋物線形態。老實說,雷婆是個挺漂亮的女人,就是氣質差。
  她本能的瞧不起我,加上我並不怎麼將她放在眼裡,就變本加厲的討厭我。其實這只是我一貫的態度;做人是相對的,我還沒下賤到去討好一個瞧不起我的人。
  當然,對她我更不會像她掌握下那些可憐的夜校小綿羊一般,面對她們的主管流露著一種自慚而怯生生的謙卑。但其實我心裡很明白,在許多現實條件上,我怎麼比也比不上雷婆。現實社會講現實問題,雷婆的學歷高是不變的事實。
  其實學歷的本身並沒有錯,學歷也並不就代表一切──沒錯!但付出代價的人卻是我。
  不!我一點也不悲觀!行行出狀元,追求自我的實現才算是真正的成功──只是,我常常迷惘,我追求的「自我」到底是什麼?夢想嗎?
  「喂!宋七月,你到底有沒有在聽!」雷婆幾呼是用咆哮的。
  「聽到了!你那麼大聲做什麼?」我塞住耳朵,把話筒拿遠些。
  「那你說,你打算怎麼辦?」
  「涼拌!」我掛上電話,懶得和雷婆多說。
  「雷婆又找你砸了?」思詩笑著問。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溜到我旁邊的。
  「沒辦法,我跟她就是不對盤!那女人,之沒水準的!」
  「你這麼不買她的帳,當心她玩陰的損你!」
  「她能對我怎麼樣?」我一點也不擔心那個氣質差沒水準的女人。「她如果那麼小心眼,早晚有天會得狹心症,那世界就大平了。」
  「難說!搞不好先掛了的人是你。」思詩的表情很嚴肅,沒有一點笑容。
  「放心好了,我不會那麼衰的。」
  「日向,我們認識快三年了吧?說真的,有時我真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常當讓我覺得像謎一樣。」思詩支著頭看著我,柔柔的女人味從她的髮梢和眉眼間滲出來。
  思詩那神態,別說是男人,連我都有些心動。
  「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學著她支著頭。
  「不知道,只是有這種感覺。」她聳聳肩。
  「好了,該工作了,要不然我真的會被雷婆削死!」我微微一笑,扭亮桌上的台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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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3:37:13 |只看該作者
第03章

  「喂!『酒來』!」大鳥在我背後,拉拉我頭髮,用他那口台式英語將我的名字由國語翻成英語,小聲地叫我。講台上,老夫子顫著手,頭都快垂到講桌上了,幹著嗓子在講他的三民主義。
  我轉過頭,唬著臉凶大鳥說: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拉我的頭髮!有什麼屁快放!」
  「你就是這麼凶,才沒有男人要,連我都被你打敗了!」大鳥還在嘻皮笑臉,我狠狠瞪著他,他才稍為收斂地說:「這個星期六晚上,在台大體育館有一場校園演唱會,聽說很正點,田雞他們都要帶他們麗仕去,你要不要去?」
  「你們帶女朋友去,拉我去做什麼?」
  「人多才熱鬧嘛!怎麼樣?去不去?」
  「不去。」我乾脆的回絕。
  「別這樣,你不去,那多沒意思!」大鳥沒趣地說。
  「算了吧!」我敲敲他的桌子。「你們那是員的要去聽演唱會,還不是想藉機找麗仕、泡馬子!」
  「嘿!七月,你千萬不可誣賴我!我對你的心皎如明月,如有異心,叫我──」
  「省省吧!鬼扯什麼!」我伸手一捏,縫住他的嘴巴。
  「七月,別這麼殘忍!」田雞半蹲著溜過來說:「大鳥那顆心是玻璃做的,易碎得很!」
  「你們還在鬧!老夫子在劃月考重點了!」前面的胖妹回頭警告兼提醒我們。
  我推開田雞,從袋子翻出紅筆和藍原子筆,聽見老夫子用他那干乾啞啞又帶痰的聲音咿咿呀呀地說:
  「這一行劃起來,會考──翻到下一頁──」他提高老花眼鏡,瞇著眼看了好久,才說:「這一行也用紅筆劃起來,會考──」
  「老師,到底是哪一行?」
  「就是這一行。」老夫子問馮京回馬涼,繼續說他的:「第六行,下面,劃起來,這一題也會考──」
  「天啊!我真的被他打敗了!」大鳥拍拍額頭說。
  我丟下筆,放棄做「垂死的掙扎」。
  其實,老夫子算是好的了。這所變態學校充斥著變態老師,老夫子好歹還是公立學校退休的合格老師,其他的──學體育教數學!白天是證券行職員,晚上搖身一變,成為神聖的老師──這種例子不勝枚舉。我們也看開了,懶得挑剔,反正大家不過是花時間花錢買換一張文憑。
  文憑,這才是最真實的事──更或者說,我們只是想為年輕的生命尋找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念這所變態學校之前,我在一所普通高中待了快兩年。因為種種緣故,反正就是那麼回事,我把所有的爐本燒掉,不念了。然後我就離開家獨立,浪蕩了快兩年,認識思詩,然後和她一起進入這所變態學校。
  在此之前,我想過將來當老師,一輩子可以和「青春」這回事攪和在一起,雖然偶爾可能也會有自傷年華的事發生。後來我放棄了,我怕會誤人子弟。
  提起我們這所變態學校和那些變態老師,簡直是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大傳奇。那些老頭、禿頭,硬是了得!我們本來會的東西,硬是有本事讓他們越教越糊塗;爐本一翻開,三顆星、四顆星,到處是重點,每題都會考,整本爐本滿滿是星星;歷史爐本一打開,三頁就概括了五千年,一部中國血淚史,十分鐘不到就GAMEOVER掉。
  也有上進型的,譬如阿諾。明知我們連聯考的邊都沾不上,他還是挺有勁的鼓勵我們。他就是那股傻勁──把聯考當模擬考,虧他想得出來!
  阿諾有很多名言,挺哲學的。好比說,「我會再回來的!」──這是魔鬼阿諾的名言,變態阿諾剽竊人家的。又好比說,阿諾偷偷暗戀過一個學哲學的麗仕,所以地也生吞活剝,硬著牙啃了好些黑格爾辯證和尼采存在主義之流的東西。他常說──
  「在人生裡頭,因為人類的「有限性」,所以才會對未可知的無限有所懼畏。你怎麼去超越人生種種的荒謬?有限性又如何去超越無限性?──當然,你可以自殺,但那不是突破,也不是超越;想超越,你必須先去擁抱它!」
  又好比說,阿諾暗戀麗仕失敗,對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我疑惑地問他:
  「這不是很荒謬嗎?你根本不瞭解一個人,怎麼可能產生愛!」
  誰知他回答說:「愛情就是要突破荒謬!就像存在的前提就是為了毀滅,愛情是為失戀的心再做縫合,最美麗的心靈素。」
  阿諾得了愛情的羊癲瘋!我知道我沒說錯。
  什麼愛情!什麼有情人終成眷屬!我一點也不羨慕。成為眷屬以後,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純情的小公主變成油膩的黃臉婆,就再也浪漫不起來了。那麼,我的長髮飄飄,所為為何?
  「喂!七月!」大鳥又在拉我的頭髮了。
  「大鳥,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拉──我──的──頭──發!」我拉下臉,陰陰的表情顯得很不可愛。「我警告你,再拉我的頭髮我就翻臉!」
  「好!好!不拉!我不拉!」大鳥縮回手,雙手平舉在胸前,五指張開,掌心向我,一副警匪片裡棄槍投降的二毛鳥樣。
  我不理他,臉朝窗外。窗外黑壓壓的一片,什麼鳥都看不見,緊臨我們教室建築的那棟危樓公寓的三樓人家,廚房裡傳來陣陣的爆油香。
  「啪」一聲,我把窗戶關上。那種煮飯的味道,聞久了會得肺癌,我還不想那麼早死。
  一回頭,碰上思詩的視線,兩個人互相笑了一笑。思詩坐在外島三角洲,和我的座標距離剛好由第一象限穿過原點斜劃至第四象限。
  「你又在跟那個施美花拋媚眼了!」大鳥回頭斜橫了思詩一眼。思詩在學校有她交往的圈圈,和我不在同一個國度。
  思詩文靜,但不是絕對的靜;溫柔,但也不是絕對的柔。說實在,她在學校交往的那些人,那個圈圈,我根本打不進去,說不上是哪裡不搭調,反正就是不投契;而我和思詩之間,也許是一個奇跡。
  「對了!乾脆找施美花一起去好了!」大鳥踢我的椅子說。
  「你少沒神經了,思詩才不會跟你們這群呆子廝混!」
  「喂,七月,講話要留點口德。」田雞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溜了過來。「要去不去幹脆一點!你以為我們那麼愛聽你損啊,要不是大鳥──」
  「要不是大鳥怎麼樣?」我插嘴說:「田雞,你少在那裡放炮!每次有什麼事,你都慎重得像天快塌下來似的,結果最後大家都到齊了,就你一個爽約!」
  「沒錯!」大鳥重重拍打一下田雞的頭。「死田雞,這次不准你再放大家的鳥鴿!」
  「你打輕一點!」田雞好端端的沒事找打,懊惱得很,皺皺鼻子說:「那,七月,你到底去不去?」
  「再說吧!」我不置可否。
  下爐後我和思詩並肩走出學校。思詩住士林,有公車可以到達;我住遠了,南機場過去,有個山坡半山腰土二層樓半的屋頂違建。
  「大鳥他們找你做什麼?」思詩問。
  「找我去台大聽演唱會,這個週末。你去不去?」我們走向公車站,我把摩托車停在附近騎樓。
  思詩輕輕搖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真羨慕你,跟什麼人都可以處得很好,我就不行。」
  「誰說的!」我牽出車子,綁好頭髮。「你們那個美人才女圈我就打不進去;還有雷婆也跟我犯沖不對盤。我看雷婆就不會找你麻煩!」
  「那是因為我不會跟她唱反調。你啊,就是太有個性!」
  「算了!不提這事。」我發動引擎。「我先走了,明天見!」
  駛開風速九十,我尚回頭望了一眼。公車來得湊巧,思詩早已不在那裡。
  這就像我跟她的關係一樣。每一回,不管怎樣狂歡浪蕩,曲終了,我們還是各回各的地方。思詩也許不知道,每次和她道別後,我的寂寞更深。
  不過,我只是迷惘;尤其每回深夜經過城中心那座向天削瘦成塔的百貨大廈時,我就覺得自己像無主的遊魂,在茫茫的人海,浪浪蕩蕩。
  也許就像阿諾說的,我們這迷惘的一代,在後後現代的迷離世界中,如誇父追日,追索著生存的價值與意義。
  阿諾的話,總是很哲學的讓我聽不懂。
  風速九十俐落地躍上山坡,整座城市被我拋丟在身後。巴比倫,夜眠了。
  我停妥車子,輕悄地跑上樓頂。
  房東一家住三樓,二樓半他們擺放祖宗牌位和各路神明,隔著水塔的另外一半則被我佔了。如此和神鬼比鄰而居,每晚我經過天堂和地獄共存的世界時,心裡就生出一種荒謬感。
  「回來嘍!」我打開門,太保朝我撲過來,喵了一聲。
  太保是一隻雜種的波斯貓,深灰色的皮毛,兩隻湛藍的眼睛骨溜溜,暗著燈時看來陰森森的,又皮又壞,相當惹人嫌。
  白毛的波斯就文靜多了,高雅的風度,十足的貴族貓。波斯是純種的血統,皮毛透白,美麗澄藍的眼睛,身價不凡。好多人搶著買走它,我還在三心二意當中。
  「肚子餓了?」我給太保和波斯一人挖一大湯匙的貓食。
  太保三兩口就把糧食吃光,貪心地過來搶波斯的東西。我打開罐頭,另外挖一湯匙給它。
  太保是貓如其名,一貫的太保作風。太保本來不是這麼壞的,在寵物店看到它時,它尚挨著臉被欺負。我想它是學乖了──人跟動物一樣,太溫馴了只會讓人瞧不起,甚至被欺負。
  波斯總是好風度地讓著太保,太保偏偏又霸又壞,常惹得我打,它才喵一聲跳開,遠遠地窩在牆角,兩隻湛藍的眼睛不安分地瞅著我,像在抱怨我的偏心不公平。
  其實我心裡比較偏愛太保。人對所有的生命是無法有相同的尊重和感情,總是有所偏執;而將心比心畢竟又是件困難的事,更何況抉擇本身就萬分令人為難不已。
  波斯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用澄藍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我對它抱歉地笑了笑,它輕輕喵了一聲,諒解似地趴下身子。
  太保仍窩在牆角,張大眼睛瞅著我。我瞪了它一眼,指指它的「地盤」說:
  「睡覺了!」
  它不理我,蜷著尾巴繼續窩在牆角。波斯爬起來,喵一聲,慢慢走到太保身旁,靠著它的肚子躺下;太保則伸出一隻腳擱在波斯的背上。
  我輕輕一笑,關掉廳中的電燈。








第04章

  當我摸黑走進台大體育館時,演唱會已經快開始。整個體育館到處是人,黑壓壓的一片,而且吵得不得了,各種聲音雜燴在一塊,震耳欲聾。
  燈光太暗了,我找不到大鳥他們。
  昨天晚上大鳥還打電話給我「再確認」,我的回答仍然充滿令他咬牙切齒的意興闌珊。事實上,我是半個小時前聽著樓下房東家第四台的餐廳秀那些無聊的說笑聲,一直如同魔音傳腦般地干擾我的耳朵,而且似乎是死不罷休時,我實在是受不了,才臨時下定決心出走。
  本來我是想到學校上爐,可是騎車時不知怎麼拐的,拐上了新生南路。於是我當下就決定從海洋館那側門進去,穿過操場到體育館。
  燈光一閃一閃的,什麼顏色都有,氣氛鬧哄哄亂糟糟。人實在太多了,看樣子都是台太學生。大學生實在真幸福,吃飽沒事幹就等著聽演唱會。
  我還是找不到大鳥他們。
  演唱會已經開始,我匆匆在邊角找個位置站好。
  舞台佈置得算華麗,燈影七彩,流麗地旋來轉去。歌手們一個個上台表演,穿著樸實,就像台下的學生一樣。
  現在流行返璞歸真,尤其這種民歌型的歌星,在唱片公司刻意塑造下,更是強調自然率真。校園演唱會,說穿了,只是唱片公司促銷旗下歌星的伎兩手段。
  當第二個歌手上台演唱時,我已經開始打哈欠;等到第三個穿圓裙、梳公主頭的女歌手一開口唱歌時,我再也按捺不住了。
  我轉身想離開,然而那一道道結實瘋狂的人牆,卻著實考驗我的體力和衝鋒陷陣的能耐。我掂掂自己幾兩重後,放棄了「突圍」的打算,打著大哈欠,繼續忍耐那些對我而言毫無旋律的噪音。
  但周圍那些狂熱的面孔和沒理性的熱讚聲實在令我疑惑、納悶不已。我常常不懂那些人崇拜偶像的心理。在我感覺,所謂明星、偶像,都不過是他們在舞台上的形象,台面下的真實,其實如你我一樣平常。
  但雖然如此,我仍得承認,站在台上那一刻的他們,還是很耀眼的。
  其實,不獨是這些偶像和明星如此,我想每個人都一樣。人,要在特定的場合,屬於他自己的舞台時,才顯得出不凡的價值,才會發光。
  台上表演不知什麼時候已換了一位男歌手,簡單的白襯衫、牛仔褲。男歌手憨憨的笑容很讓人有種親切感,木調的神態更是打破明星的神話。
  這是直接的印象問題,與欣賞、好壞、感覺無關。
  我開始覺得,跑來聽演唱會是個絕大的錯誤。我回頭朝人牆看了一眼,決定等台上歌手這首歌表演完後,突破重圍離開。
  可是當歌手吶喊著「你要我等你多久?十個春天夠不夠?」時,極突然地,我竟打從心底泛起一股抖顫,兩行熱淚曲折的流下。
  起先,我並不知道我流淚了,只是覺得有種熱熱湯湯像水一樣的液體滑過臉龐。後來我知道,那是從我眼眶氾濫出來的淚,我伸手拭掉它。
  就在我拭淚的同時,我突然發現,就在我身後,更邊角、更避光的角落,有個人靠著牆,靜靜地看著我。
  看到那個人時,我心頭像受電殛似地猛烈一震,只覺得四周突然寂暗下來,只剩他站的角落在發光。
  我看著那個人,怔忡了一會兒,然後看見他選擇在角落的理由。他穿了一身和演唱會完全不搭調的品味風格;雖然年輕,但看來不應該是會來聽這種校園演唱會的模樣。
  我看著他,淡咖啡和暗青色相間的格子襯衫,淡棕色的長背心,灰黑色的休閒外套及風衣,配上亮灰的打褶褲、棕咖啡色皮帶,和黑色鹿皮休閒鞋。
  然後我看看自己,立領白襯衫,李維牛仔褲,磨皮的腰帶,一雙二百五十元開邊拉煉的繫帶白布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舉動,下意識在比較什麼似的。那是一個氣質非常獨特的男人,不笑的臉隱著冷漠憂鬱的孤獨,可是卻讓人猜不透心思。
  音樂突然轟然一響,猛地震醒了我,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忙轉頭。然而一旦注意到那個人的存在,就無法再漠視,心裡、眼角餘光都不自覺地梗著這個異影。
  我轉身想突破人牆離開,人群卻一直朝前擠來。幾乎所有的人,都陶醉浸淫在音樂的狂熱之中,我拚命想擠出去,卻像海水退潮一樣,節節敗退下來。
  好幾次我差點被擠倒,整個人被包圍在瘋狂的濤嘯聲中。最後我絕望地想退回角落,有堆人擠來撞去,颱風角掃到我,狠狠撞了我一下,我一個重心不穩,朝牆上直摔過去。
  完了!我絕望的閉上眼。
  我想著自己就要像一隻爛老鼠一樣撞上牆時,一隻強勁的手抓住了我。那感覺像電極一樣震撼著我,我張開眼,接觸到一雙清澈冷漠的眼睛。
  他沒有說話,默默放開我。燈光暗下來,歌手婉轉唱著抒情的歌。我很慶幸燈光恰好暗了,沒人會看得清我臉上此時的表情──不!我不是害怕,我只是不相信──
  這座城市充斥著太多的神話,離奇、甜蜜,或者不可思議。愛情神話是最美的,可是我不相信。
  只是那麼一眼……我不相信!不可能的!
  我湊身擠進人牆,尋著空隙慢慢地穿出一道一道的封鎖。穿出最後一道牆時,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停下來,回頭望了一眼。
  後面是層層的人潮,像浪一樣。
  天啊!我到底在期待什麼?
  我奮力擠出最後一道牆,軌黑暗的運動場快步跑起來。才四月初,春寒料峭,風吹得很冷,我卻覺得全身彷彿著了火。髮絲飛揚,像火焰,然而我卻抓不住飄蕩的那些光──
  不!我絕對不相信!這座城市充斥著太多的神話,氾濫著過度的繁華,我絕對不相信愛情神話,成人的世界裡怎麼可能還會有童話──
  但是……
  我停下來,緩緩回頭看著體育館迷惑的燈光。黑暗的運動場像荒漠,四望無際,全是黑暗。
  風冷冷地吹,我的長髮打斜地拂過我的臉頰。
  這是際遇嗎?我卻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不相信愛情神話,成人的世界裡不可能會有童話的!我絕對不相信!
  但是……
  但是,我遇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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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3:37:47 |只看該作者
第05章

  春假即將結束的週末,我還在趕著那一套「追夢系列」的譯稿潤飾工作。雷婆給我下了一道最後通牒,這星期以前稿子再趕不出來的話,她就要呈報社長「看著辦」。
  看著辦就看著辦吧!她真當我是神出世,什麼都會,什麼都萬能。那個八爪女,吃飽撐著,什麼都要管,什麼都想攬。
  「日向,」思詩悄悄坐到我身邊。「今天下班後你有沒有空?」
  「有啊!幹嘛?」我沒有抬頭。今天是截稿的死期,我還有一大本的譯稿還沒潤飾好。
  「是這樣的,你……我……晚上我們一起去吃個飯,我想介紹你認識一個人。」思詩吞吐了半天,好不容易一鼓作氣把話說完。
  我抬起頭看她,她微微一笑,笑得又靦腆又羞赫,俏臉紅撲撲的,看起來更像洋娃娃。
  看她臉紅的那模樣,我再呆也猜得出來。我放下筆,敲敲桌子想了想,問道:
  「思詩,你該不會是要介紹我認識你的『男朋友』吧?」
  「叫我美花吧!」思詩甜蜜羞澀地笑說:「他都這樣叫我,說這個名字已經很好聽,『思詩』太做作了。」
  「是嗎?」我淡淡一笑。
  愛情的力量可真是偉大!嫌棄自己名字二十一年八個月,一直抱怨名字又土又俗氣的施美花,僅僅因為喜歡的男人的一句話,就這麼否定自己嘔心瀝血才創造出的別名,而肯定、喜歡起那一向被自己嫌棄是老土、沒氣質的名字!
  但這都還是其次,我暗驚的是,我原以為美花和我一樣,質疑愛情的神話,什麼時候她卻已那般無聲無息地墜入情網?
  「思──美花,」我叫著這被我遺忘已久的名字。當初我並不覺得它「土」,但她堅持只許叫她別名,日子一久,這名字給我的感覺都生疏了,像在叫陌生人。
  「美花,」我又叫了一聲,以確定熟悉的感覺。「你真的有喜歡的人了?什麼時候認識的?」
  「快半個月了。我跟他是在唱片行認識的,他那時跟我買了同樣一張CD──」美花的表情很陶醉,但當她接觸到我的視線時,突然收起甜笑,歉疚地說:「對不起,現在才告訴你。你不會生氣吧?」
  「怎麼會!他是怎樣一個人?」我笑笑地。
  我笑得有些勉強。不僅是因為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還有,我必須承認,她甜蜜陶醉的笑留在在牽痛著我內心潛在的孤單感。
  我無法形容那是怎樣的感覺。我總是一個人,浪浪蕩蕩,無法瞭解兩顆心相繫的喜悅。
  我並不害怕孤單一個人,只是我突然瞭解,懷疑愛情神話的只是我;浪蕩像無主遊魂的,其實,也只是我。
  「他那個人啊……」美花神色充滿光彩地說:「高高的,很有才氣,他精通三國語言,從事口譯的工作,同時也接一些文字翻譯的CASE。不過,他總是冷冷的,不太愛笑,有些難接近的模樣,但實在真的很酷!他那個人就是那樣,你見到他以後一定會喜歡他的!」
  「哦!?」我笑得不甚由衷,低下頭翻弄著桌上的稿子。
  「日向,」美花撥掉我手中的稿子,撒嬌地說:「下班後一起吃飯,就這麼說定了,不許賴皮哦!」
  我慢慢抬起頭,想拒絕,看到她嬌俏的表情,喉嚨一澀,所有想拒絕的借口全梗在喉中,反意識作用地點了點頭。
  「哇!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答應的!」美花笑得燦爛,洋娃娃般地天真爛漫無邪而沒有心機。
  她回去座位後,雷婆就上樓來。我看到她了,但當作沒看見,埋頭趕著潤飾稿子。
  「宋七月,」雷婆站在我桌子前說:「你還沒弄完啊!你這種工作態度實在是不負責任,一點責任感都沒有!你說,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把這套『追夢』完成?」
  我不理她,繼續做我的工作。
  「宋七月,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雷婆往我桌子用力一拍,聲音起碼提高了八度,又尖又刺耳。許多人被她的叫聲嚇一跳,紛紛抬起頭。
  我按捺住怒氣,冷冷瞅著她說:「雷莉鳳,你是不是太閒了?還是吃飽沒事做,覺得太無聊?」
  「你──」雷婆氣得發抖,眼斜嘴巴歪,恨恨地說「我去找副社長來,看我是不是太閒了──」
  「你找玉皇太帝來也一樣。」
  「怎麼啦?」小葉離座位取開水,順道經過問。
  「你問她啊!」雷婆杏眼一吊,吊成三角眼。她撇撇嘴角說:「『追夢系列』我廣告老早都已經打出去了,讀者也劃撥預訂了,結果呢?到現在連第一集的完稿都還沒見著!他們樓上不急,我們樓下可急死了。讀者天天打電話來催逼詢問,叫我們怎麼回答?」
  「完稿還沒出來那關我什麼事?我只負責潤稿。要書、要完稿,你去跟美工組和印刷部的人要吧!」
  「你還好意思說!如果不是你把人家拖得太久,這套書早就出版發行了!」
  我冷冷看著雷婆,實在不想再就這種無意義的事情和她浪費口舌。小葉拍拍我,一邊安撫雷婆說:
  「莉鳳,你再緩一兩天,我知道這套『追夢』不太好做,字又小又多,不但量字麻煩,潤稿也很累。再說,只有七月一個人負責,進度當然會慢一點。其實她的速度已經算是很快了。這樣好了,如果再有讀者詢問的電話,你將它轉上來,我來跟讀者解釋好了!」
  「唔……」雷婆臉色極為難看,心裡明明氣極,又不敢得罪小葉,臭著臉離開。
  我看看小葉,對她笑了一笑。
  「你幹嘛跟她鬧得不愉快?」小葉說。
  「沒辦法,她就是看我礙眼,恨我有仇──」我聳聳肩,不自覺地說著,隨及住口,笑一笑說:「對了,謝謝你替我說話。不過,我的進度實在落後太多了,本來一星期前就該結束這套『追夢』的。」
  「怎麼會!你的進度已經很快了。」她對我微微一笑。「好好努力,我先走了。」她端著茶杯回座位。
  對小葉,我總是隔著距離看,其實談不上什麼特殊的感覺。她跟我是別屬於不同世界的人,她在高,我在低,其間的層次落差,讓我自然對她隔著點距離。
  我不習慣「攀龍附鳳」這種事,倒不是講風骨,或者自重什麼傲氣,我只是一個人慣了,對這世界隔著距離。
  倒是看著座旁空著的位置,有時會令我想起那個編輯,想起她說小葉的「秋天的感覺」、「屬於詩人的季節」。
  那個編輯,我想,也是和這個世界異質的人。她給我的感覺和我一樣浪蕩零落,但是,真的,對那個人,我實在不予置評。
  下班時間到了,我尚有一大半本的譯稿未潤飾好。美花過來等我一起走,我坐在位子上沒動,抬頭看她,抱歉地說:
  「對不起,美花,我今天一定要將『追夢』趕完,沒辦法去見你男朋友了。等下次吧!不過正好,難得的週末夜不用上爐,你跟你男朋友好好玩吧!」
  「大東」為配合印刷部門,週末皆上整天班;下了班,正好是週末夜狂熱最好的時刻。
  「不行!你一定要去!」
  「不成的,你沒看──」
  「不行!你跟我說好的!」美花將我桌上的稿子塞進抽屜,態度非常堅持。
  「美花!」我把稿子抽出來,耐著性子解釋說:「我今天一定得將工作趕完,只剩半本了──」
  「不行!」美花嘟著嘴,不滿地搖頭。
  「這樣好了──」我沒辦法,想了個折衷的法子。「你把餐廳的地點告訴我,我把工作趕完後,立刻趕過去。」
  「真的?你一定要來喔──」美花仍不放心。
  「發誓!」我舉起手,鄭重保證說:「我工作一趕完,立刻趕過去。不過,你們不用傻傻地等我一起吃飯,自己先吃,我去了大概可以趕上喝杯咖啡。」
  「好吧!就相信你一次。」美花說:「在南京東路的『犁坊』。你稿子潤完,一定要立刻趕來。如果沒來,我就跟你絕交。」
  「知道了。」我鄭重點頭。
  看著美花的背影逐漸遠去,我失神了一會兒。辦公室裡的燈光,一盞一盞地暗下來,只剩下我頭頂這盞微弱的照明。我打開台燈,環顧人去樓空的辦公室,心生茫然。這光景、次第,怎一個淒涼了得?
  「唉!」我重重歎了一口氣,然後對自己輕輕笑起來。
  等我好不容易終於將工作趕完,已經快七點了。我匆匆收拾下桌上的東西,只要是紙的東西全掃進抽屜,然後抓起包包衝下樓。下樓後才想起燈沒關,又匆匆衝上樓關燈,然後再度匆匆衝下樓。因為太匆忙了,燈暗視線不清,踩了空摔下來。
  「好痛……」我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極力忍耐住那種劇痛感,在黑暗中,極突然地茫然起來。
  「我到底在幹什麼?」我問自己。
  這問題讓我怔忡了好久。我慢慢站起身,甩甩頭,急匆匆地跑出公司。
  我將「風速」飆到極速,搶了兩個黃燈,趕到「犁坊」時,正好是七點半。
  服務生走過來要帶位,我朝大廳望了望,對他比個手勢,逕自朝裡頭走去。我看見美花了,他們坐在靠窗的角落。
  「嗨,美花!」我站在他們桌前,鬆了一口氣。
  他們坐的是四人桌位,美花靠窗坐,她旁邊的位子空著;另一邊的位子坐了兩個陌生的男人。靠窗的那人正看著窗外。
  「日向,你總算來了!」美花高興地拉著我坐下,笑說:「來,跟你介紹,這位是古志誠──」她笑看坐在我對面,看起來穩重可靠,安靜寡言,讀書人一樣的男人,對我說:「志誠是冷青的好朋友,專攻天文科學,現在是天文臺天文研究員。」
  古志誠對我欠身微笑,我輕輕回笑。美花轉向靠窗的那個人,嗔了聲,叫他說:
  「冷青,你怎麼搞的!日向來了!」
  那男人從我來時就一直看著窗外,我知道他才是美花的男朋友,不禁有點好奇。
  他慢慢轉頭,掃了我一眼,霎時,我的心像受了電殛般猛烈地震漾一下。我的腦海空白一片,只聽見美花的聲音說:
  「日向,他是楊冷青。我跟你說過他了。你別見怪,他就是這個怪脾氣。冷青,這就是我常跟你說的好朋友,日向光──宋七月,但我都叫她日向。」她停頓一下,看我在發愣,推推我說:「日向,怎麼了?在想什麼?你們認識?」
  「當然不認識。」我不曉得美花為什麼會突然那樣問。我還沒來得及回神,一個冷冷的、有點傲氣的聲音代我回答。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楊冷青,他的整個人,全身的氣質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冷冽清清。
  「宋──」古志誠微笑問:「我不知道是該叫你宋小姐,七月,還是日向?」他雖然在笑,但顯得很沉靜。
  「叫我七月好了。」我沒有猶豫。日向光是那個浪蕩的無主遊魂!而宋七月才是俗世的現實女子。
  我原以為思詩和我浪蕩著同樣的心情,但不,她一直就是她,施美花。
  「那我呢?以後我也叫你七月好了!」美花笑瞇瞇的,像洋娃娃。「孔子說,『名不正、言不順』,正了名才能談大事。」
  「好啊,隨你怎麼叫。」我笑笑地,無所謂地說。
  古志誠忽然招手喚來服務生,問我說:「喝什麼?」
  「熱咖啡。」我感激地看他一眼。楊冷青冷冷地掃我們一眼。
  不一會兒,服務生端來熱騰騰的咖啡和開水。我拿起開水,慢慢地,喝去了大半杯。
  放下杯子,接觸到古志誠的眼光,我對他微微一笑,聽美花甜甜的嗓音在說著:
  「好不容易有個假期,什麼都沒玩到就結束了,實在真沒意思!」
  「想玩,等你考完大學再說。」楊冷青極不溫柔地說。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現在才四月──天天唸書,煩死人了!」
  我心裡一驚。我從來不知道美花想參加聯考,她從未對我說過這件事。雖然阿諾一直鼓勵我們,把聯考當作模擬考,考考看,也準備替我們報名,但也沒什麼人認真。我真的不知道美花心中何時開始有那種打算,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再煩也要用功唸書。是你自己說的,想考大學,多念點書充實自己。」楊冷青口氣仍然不溫柔。
  「是沒錯。可是,真的很煩呢!」美花鼓著腮幫子,轉頭問我:「你說是不是?七月?」
  我勉強一笑,微微搖頭說:
  「我不知道,大概吧!我從來不知道你想準備考大學……」
  「咦?我沒告訴過你嗎?」美花睜大眼睛,無辜極了。她嗔了楊冷青一眼,有點惱他般地嬌嗔說:「都是他!跟我說什麼多唸書有益無害,所以我就想考大學羅!結果要他教教我,他卻推說沒時間!」
  楊冷青無動於衷,像是沒將那些話聽進去,也不理美花。古志誠看看他們,攪攪杯中的咖啡,口氣誠懇地問我:
  「七月,你呢?你有什麼打算?也想考大學嗎?」
  我驚訝地看他。他像是感覺到自己這種交淺言深的語氣與關懷的突兀,頓了一頓,歉然地解釋說:
  「對不起,擅自這樣叫你的名字,還有問這個問題,希望你別介意。」
  「不介意!當然不介意!」我尚未來得及反應,美花就搶著笑嘻嘻說:「志誠,你別那麼古板,跟你說,七月當然跟我一樣,我們不管做什麼事都在一起;再說,她的功爐一向比我好,我都想去報考了,她當然也不會錯過。對不對?七月?」
  其實這件事,我壓根兒沒想過。我一直以為大學是和我無緣的名詞,充其量只是像個「希望」模模糊糊地桿在那裡,是幻象也是虛惘,能望能見卻抓不著。這時美花這麼問我,我只是不自在地微微笑,而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自在。
  我能明白美花為什麼會有報考大學的念頭打算。看到楊冷青時,就明白了。精通三國語言,學識氣質品貌都過人好幾等的楊冷青,怎麼看,都是上品中的一品男人;有這樣的男友,不管是誰,下意識裡都會不安,都會極力希望自己在各方面都能和他相匹配。
  而嬌美動人,就像她的名字「美麗如花」,柔柔似水,女人中的女人的美花,最遺憾的,大概就是學歷這一點了。
  大概吧!
  我突然想笑,但又笑不出來。看著美花和楊冷青低語談笑,想起剛剛匆忙趕來,還沒吃晚飯。我盯著咖啡看,空腹喝咖啡的關係吧,我突然覺得胃痙攣了起來。
  「對不起,我上一下化妝室。」我忍著痛,慢慢離開座位。
  痛!真的好痛!
  我慢慢旋開水龍頭,雙手盛滿著水,輕輕沖洗臉龐。
  我到底怎麼了?我靜靜看著鏡中的自己,孤傲的臉佈滿著水珠,像淚一樣。
  胃痙攣痛的應該是胃,為什麼我卻是心痛?為什麼我的心是那樣地痛?究竟哪裡不對了?
  「七月!」美花的笑臉突然悄悄在鏡子裡出現。
  我嚇了一跳,低下頭,匆匆再沖洗下臉。
  「你覺得他怎麼樣?」美花邊說邊取出化妝品補妝。
  「誰怎麼樣?」我隨便擦乾臉,看她對著鏡子,勾描出鮮麗的紅唇。
  「志誠啊!你覺得他怎麼樣?」她含含嘴唇,將唇膏抿均勻,覺得滿意了,才將口紅丟進皮包中,轉過頭來。
  「很好啊,」我撕了一張紙巾擦著手,漫不在意地說:「成熟穩重,體帖可靠,又學有專長,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成就,很不容易。」
  「那你很喜歡他羅?」美花眨眨眼,兩眼水汪汪,加上睫毛很長,像極了洋娃娃。
  我看她一眼,沒說話,只是用力搓著手,揉破了紙巾。
  我將紙巾丟掉,又撕了一張。
  「怎麼啦?你怎麼不說話?到底喜不喜歡他?」美花又問。
  「美花,你別開了!」我從鏡子看她說:「今天是來『認識』你的男朋友,不是來替我找男朋友;更何況我對人根本沒有這種感覺,不管喜不喜歡都不會有差別。」
  「你就是這樣,我才替你著急啊!志誠人很好,你如果不討厭他,就和他交往看看。再說,他的條件相當不錯,你不是說他體帖可靠嗎?七月──」
  「好了!別再說了!」我打斷她的話,問說:「談談你吧!你跟你男朋友──他對你好不好?你很喜歡他吧?」
  「嗯!」美花笑甜甜地點頭。「他對我很好,也很喜歡我。你不知道,當他第一次跟我要電話、約我時,我那時興奮緊張得都睡不著覺。這就是愛情吧!又思念又期待。我覺得自己真的好幸福!」
  幸福!我愣了一愣。
  「你怎麼了?」美花看看我,半低著頭,像做錯事的小孩等著責備般,說:「是不是在氣我現在才告訴你這件事?其實我不是故意瞞你,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那時我也還不能確定他的心意,所以……」
  「現在確定了?」我勉強微笑。
  美花抬頭,笑得又甜又燦爛,洋娃娃般的大眼睛,水汪汪得漾滿光彩,俏麗又可愛。
  戀愛讓女人變得更美.更有光彩,尤其像美花這般水一樣的女人,因為愛情的滋潤,變得更加耀眼和亮麗。
  「你真的很漂亮,難怪那麼多人喜歡你。」我衷心地稱讚。
  「你少棒我了!你才真是好看。我最羨慕你全身散發出的那種說不出的味道,很吸引人。」
  味道?那種抽像、飄飄忽忽的東西?我看著美花,看著她烏黑亮麗直直披瀉下來的娃娃頭,看著她細緻柔美的纖巧五官,看著她窈窕柔軟的身軀──我如果是男人,絕對會愛上這種實像的美麗溫柔。
  而美花身材高我接近五公分,雙腿直又長,但是看起來非但沒有魁壯感,反而比我更有那種小女人的纖柔。她總是小鳥依人,卻一點也不突兀。
  「美花……」我約是看怔了過去,不禁叫了她的名字。
  「嗯!」她從鏡子抬頭看我,大眼睛眨啊眨。
  「沒什麼。」
  我淡淡一笑,鏡中的自己竟像影魂一樣,飄飄忽忽沒有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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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3:38:19 |只看該作者
第06章

  春假過後,交出了「追夢系列」的潤飾稿,緊接著小主管又交給我一套校園愛情的「心田深處」。由於日本授權公司方面強烈要求與堅持在五月底以前看見此套書的成品,所以出版事務迫在眉睫,最遲必須在四月底前完成所有編輯工作,送廠製版印刷。扣除掉打字與帖稿、校稿的時間,算一算,我只有十天不到的時間完成「心田深處」十四集的潤稿工作。
  這一來,我又開始陷入瘋狂的忙碌中。
  古志誠打了幾次電話給我,他的話不多,我也總是靜靜地聽。美花也提了幾次,星期日四個人一起出去郊遊。但每當她提起這件事,我總是很忙,忙到沒有時間回答她。
  前晚上爐的時候,她又提起這件事,我搪塞說有事。週末,我蹺班又蹺爐,和太保、波斯在山坡野地瘋了一天。
  今天一整天我無所事事,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戴著隨身聽,反覆地聽著惠妮休斯頓的savingAllMyLoveForYou。
  太保在一旁一直用爪子撥著我的耳機,我推開它,它又惹人嫌地在我枕頭附近繞過來繞過去,打耳機的主意。我索性閉上眼不理它,聽著惠妮休斯頓嘹亮的嗓音,悲傷地反覆著「soIsaveallmyloveforyou……」
  然後,我感覺我的眼角濕濕的,然後有種粗糙沙沙的感覺,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舔我的臉。我張開眼,發現波斯睜著澄藍的眼睛看著我。
  「怎麼了……波斯?」我拔掉耳機,波斯低低喵了一聲,夾在刺耳的、縈滿整室的電話聲中。
  「喂?」我抓起電話。太保逮到機會撲住隨身聽撥撥咬咬,沒兩下,新鮮感沒了,魔爪又伸向電話線來。
  我一掌拍開它,它尾巴一掃,拂了我一臉的不滿。
  「七月?」大鳥打來的,嚼著口香糖的聲音「恰──」「恰──」地說:「你在家!有沒有興趣出來壓壓馬路?大夥兒都到齊了,就少了你。」
  「大夥兒?有誰?」
  「我啊!田雞、胖妹,還有小李子──」大鳥說到一半,電話筒約是被搶走了,換成田雞的聲音說:「七月,我是田雞啦!好好的星期天幹嘛窩在家里拉屎?快出──」話到此夭折,我聽到一旁大鳥拍他頭的聲音。按著又是大鳥嚼著口香糖的「恰恰」聲。
  「怎麼樣!七月,你來不來?」大鳥問。
  「現在幾點了?」我探在窗前,拉開窗簾朝窗看了看。
  「快六點了。」
  「六點?」我發呆了一會兒。
  天色還不算太暗,春分都已經過了,日照的時間越來越長。不過,大概是梅雨期的關係,天空多雲,看起來世界總是陰陰的。
  「你們現在人在哪裡?」我想了想,間大鳥說。
  「我們現在在『統領』這邊。你現在過來的話,剛好趕上七點鐘那場電影。」大鳥嗓門奇大,那地方太吵了。「你趕快過來,我們在麥當勞等你。」
  「好吧!」
  掛了電話,我又呆了一會兒。太保不知道什麼時候躲在牆角,湛藍的眼睛泛著光,滑滑溜溜,像賊一樣地看著我。
  我倒了一些牛奶在它們食盤裡,又各開了半瓶的貓食放在一旁,對波斯說:
  「波斯,你要看好太保,不要讓他亂咬我的書:還有,叫他不可以睡我的床。上次他搞得我床上全是毛,害得我差點過敏。聽懂了嗎?拜託你了。」
  「喵!」波斯輕輕叫一聲,回答我「懂了」。
  我摸摸它的頭表示感謝。太保陰沉地盯著我們,一副很不屑的樣子。我踢了它一腳,它不甘示弱地咬了我一口。
  「你這小子!」我凶它,它甩著尾巴,高抬著下巴不理我。
  太保實在壞,我心裡卻對它偏愛!
  我想,不只是人,動物對感情也是敏感的。怎麼對它,它心裡都有感覺,是不是真誠,它心裡也都明白。我常常跟太保和波斯說話,它們就像朋友一樣對我有所回應。
  「好了,我要出去了!你們兩個好好看家。」就連衣服也沒換,只換了球鞋。
  我騎上「風速」,才發現鑰匙沒帶在身上。只有房門鑰匙。摸摸口袋有一張藍票子,正好有計程車載客上來,回轉要下山腰,我招了它到忠孝東路。
  在麥當勞找到大鳥他們時,電影還有半小時才開場。一夥人蹬蹬地下樓,公派小李子買票,在一旁閒閒等著。
  「哈一管?」大鳥點了一根「七星」給我,我搖頭。
  「我要!」田雞把「七星」接收過去。
  胖妹遞一包薯條過來,我撿了一條,嚼蠟似地無味。
  胖妹手上滿滿是薯條、漢堡、炸雞、可樂等糧食。我看她吃得辛苦,伸手替她分擔了薯條和漢堡兩袋食物。
  「七月,怎麼沒看到你那輛很神的『風速』?」田雞推推眼鏡問。
  田雞在seven-eleven干大夜班,是個標準的機車迷。
  我們這一夥,除了田雞、我;胖妹在肯塔基當PART-time三日;小李子在沙龍干助理,專門伺候女人的頭髮;髮廊晚上生意好,小李子三天兩頭摸魚蹺爐。我們,各有各的歷史,各有各的滄桑,或者風光。
  只有大鳥,富家子、衰麼男,上頭五個姐姐個個出息、比他強。他被比來比去比煩了,氣衰之下二流高中退學不念了,從北台灣轉到南台灣。轉過巴士海峽,最後轉昏了頭,轉到我們這所變態學校。
  他才剛過二十歲,明明比我小,身材健壯魁梧,站在他身旁很有安全感。他以前玩排球,殺氣騰騰,現在不打了,穿起皮衣、牛仔褲、馬靴,酷得迷死一干小女生團團轉。
  原本我都是和美花在一起的。我常和她騎著我的風速九十馳騁在這座城市。慢慢的,反正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她有她的才女美人幫,我被算入大鳥這一夥。
  但我們兩感情一直很好,就像「清秀佳人」裡的安妮雪麗和戴安娜貝利。我們發誓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不論地老,不論天荒。
  「嘿,七月,你的『風速』呢?」田雞睜著四眼,四處亂找。
  「別找了,我撇輪子──」我抬抬頭,以為是眼花,一幅極讓我心靈震撼,如電殛般的背景一晃而過。再回頭找時,那個背影已經不見了。
  週日夜晚,這條黃金街道上,充滿著尋找刺激享樂的人群。我們,只是其中的一粒小塵埃。
  田雞四眼瞪著我,我搖搖頭說:
  「我趕計程車過來的,鑰匙忘在房間裡。」
  我們慣常說著一些俚語、混話,屬於我們特有的文化。但在看到那背影的一瞬間,下意識地,我收了口,一本正經的回答。
  這時小李子從售票口那頭擠過來。人多得不像話,快開場了,購票的隊伍還長得像一條龍曳到騎褸去。
  這部片子才在美國上映不久,票房橫掃千軍了,叫好又叫座,講地球絕種生物,侏羅紀時代恐龍的故事。票價N貴,買學生票還要接近一客「芳鄰」嫩雞排的價錢。
  其實史蒂芬史匹拍的東西,說穿了就是賣賣「夢想」和「希望」而已。從「外星人」、「虎克船長」,到這部片子,他給小孩子「夢想」,給大人「希望」,唯獨我們——我們呢?我們這群夾在中間縫隙的邊緣人呢?
  我突然迷惑起來。
  田雞在一旁呱呱地叫:「小李子,你有病啊,坐這麼前面,要看個鳥!」
  「買得到票就不錯了,你少在那裡哼哈!」小李子悻悻地說:「肚子快餓扁了,有沒有什麼吃的?」
  我把炸雞給他。他整袋拿去,咬了一口雞腿,邊嚼邊說:
  「剛剛在窗口附近看見兩個馬子,挺正點的,大鳥,你想不想上?我罩!」
  「算了吧!小李子,一個慈禧太后你都罩不了,還想罩大鳥溫馬子!」田雞不捧場地說。
  小李子跟胖妹之間若有似無,反正一夥打打鬧鬧,也沒挺認真過。聚散如浮萍,這種事,人伙都看得很開。
  「田雞,閉上你的青蛙嘴!」胖妹塞了一隻漢堡在田雞的嘴裡。
  「算了!上樓了!」大鳥儼然老大般發號施令。
  那幾個座位果然很糟糕,看跳大腿舞還差不多。田雞嘴巴不停咕噥埋怨,小李子聽得火大,弓起腿往他屁股狠狠踢一腳說:
  「快來啦!還在一直嘮嘮叨叨念什麼!隔你屁!不爽的話不會不要看!」
  「我操!你輕一點行不行?」田雞回頭嚷嚷。
  電影還沒開場,裡頭鬧哄哄的,全是人,多得不像話。小李子和胖妹挨著走道坐,田雞居中,我坐在田雞的右手旁,大鳥則坐在我另一旁的座位。
  胖妹不曉得什麼時候又弄來兩桶爆米花,傳了一桶過來。田雞吃得嘴巴嘖嘖作響,全是他的口水,大鳥隔空拍他說:
  「田雞,你衛生一點行不行?全是你的鳥口水,叫我們吃個屁?」
  「哪!」田雞把爆米花遞給我,拿走我手上的薯條。
  我將爆米花給大鳥,他搖頭,我又傳回去給田雞。
  「不吃?」田雞問。
  我搖頭。大鳥另外給了我一片青箭。
  大鳥平常上爐時,嘻笑不正經,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真正在街頭「混」,卻這樣叫人意外的成熟穩重。大鳥酷得有格,可是那是年輕人的崇拜,我太老了。
  我們這一夥,我最老,二十一歲半。
  「七月,接著!」小李子丟給我一隻雞翅膀。我接著,撕了一半給大鳥。
  其實我並不喜歡在看電影的時候吃東西,跟食慾或禮儀什麼的無關,只是心情的問題。再者,我一向不喜歡那些高油脂的東西,油膩又不消化。
  電影果然如我預料中的無趣。我並不是反大牌反權威──大家都說好,為何我卻覺得如此無趣?我想是感動人的因素不同。同樣是史匹柏的東西,「ET」曾讓我熱淚沸騰,侏儷紀的時代,卻端得遙遠。
  燈光慢慢變亮,電影將要散場。我伸個懶腰,手臂橫到大鳥身前。他已經站起來,看著我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將我拉起來。
  「不好意思,偏勞你了。」我笑笑的。
  他瞪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反手扣住我的脖子。我不防他這突然的舉動,跌在他身上。
  「大鳥,你幹什麼?放開我!」我叫了一聲,不過一點也不驚慌。
  田雞還坐在位置上啃著剩下的炸雞塊,只是抬頭隨便望了我們一眼。我雙手去扳開大鳥扣在我脖子上的手臂,臉上帶著笑,視線游移,掃過走道和後幾排等著散場的人群。
  就那樣,我看到了就坐在我們身後隔了兩排不遠處的楊冷青。
  他不動不笑不打招呼地看著我。我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
  楊冷青像是單獨一個人,我找了找,看不到美花或是古志誠,或是任何像是和他有關的人。
  「大鳥,別鬧了,快放開我!」我掙脫大鳥的手,站好身子,有些踉蹌。
  大鳥扶了扶我,倚在我身後。
  「田雞,走了啦!」我催著田雞起身說。
  田雞還在吃,我踢踢他,急著想離開。
  「等等!讓我把最後一塊吃完!」
  「出去再吃吧!擠在這裡,怪不好受的。」
  我盡量避免再朝楊冷青的位置望去,卻免不了還是會不小心接觸到他的眼光。我朝他微微一笑,他牽動嘴角,勉強也算是回我一笑。
  到了樓下,人鳥看看表,問我說:
  「時間還早,要不要再到哪裡逛逛?反正你回去也只是跟貓玩,乾脆好好玩個夠再回去。」
  「不成,我明天還得工作。」
  「七月,別掃興了。」田雞說:「上次你不是說想打PACHIKO,又沒時間嗎?今天剛好!打完PACHIKO,我們還可以去唱KTV。」
  「不行,我累了。」
  「這樣就累了?七月,你實在太遜了。」
  「豬頭!」胖妹打了田雞一下。「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是超人?用點腦筋好不好?」
  「你們不要老是對我動粗!萬一被你們打掛了怎麼辦?」
  「安啦!你皮厚肉粗,禁得起打,葛不了的。」小李子說。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滄桑了。
  「我先走了,拜!」我擺擺手,招了一輛計程車。
  回到住的地方,太保和波斯互相打鬧,玩得很起勁。看見我回來,兩個人一左一右繞在我腳旁喵喵叫了幾聲。
  「回來了!」我往床上重重一攤。
  太保跟著跳上床,坐在我的肚子上,張著湛藍的人眼睛,歪了歪頭看著我。波斯也跳上床,繾綣在我的枕頭旁。
  「不行喔,波斯。」我側頭對波斯說。
  波斯用澄藍清澈的眼看看我,安靜地跳下床。我半起身,看著太保湛藍的大眼睛說:
  「太保,你也下去。」
  太保不動。我伸手叉住它前腳,將它抱下床。
  而後,我洗臉、沖澡出來,看見它們一直坐在那兒,怔怔地盯著我瞧。
  「放心,我沒事。」我微笑說。
  動物的感情真的比人類敏感。它們感覺出了「什麼」,感覺出了我心裡那我自己也說不出的「什麼」。
  隔天早上我睡遲了,匆匆出門到半路,「風速」不合作地拋錨,等機車行把車子修好,趕到公司時,已經快十點了。
  三樓鬧哄哄的。雷婆放著工作不做,跑到三樓來,而且和美花交頭接耳,態度非常親熱。
  「今天台什麼風?」我問小主管。
  小主管慢條斯理地整理桌上文稿,細聲細氣,考驗我的聽力說:
  「日本授權公司那邊派了代表過來,社長親自接待,還特別高價聘請了一位臨時翻譯人員。剛剛他們來這裡巡視過了,現在大概正往印刷部門那邊過去。那個翻譯人員聽說是雷──莉鳳大學時社團的學長,而且巧的是,竟然是施美花的男朋友。對了,你跟施美花是好朋友,她沒告訴你嗎?」
  我望了美花一眼,想對小主管微笑,卻笑不出來。嘴角牽強地扯了一下,默默地走回到座位。
  一整天,我埋頭工作,不跟任何人交談,也不無意地張望。我什麼都不想,工作效率卻出奇的好,到下班的時候,已超出了預定的進度。
  我快速收拾東西,像急著逃難一樣。小主管詫異地看看我,我對她笑了一笑。微笑是最好的自鎖工具,有什麼不願意對別人說的事,只要笑,就什麼都不必解釋。
  我收拾好東西準備走時,美花叫住我。今天一整天她也都很忙,我們都沒時間交談。
  「七月,等等!」她跑到我面前,亮著洋娃娃般的大眼睛說:「別急著走。冷青打電話來邀我們一起吃晚飯。」
  「是請你吧?」我強迫自己笑,微笑。
  「討厭!別這麼說,就算是陪我吧!」美花嬌嗊說道。然後微微皺了皺眉。「其實,他另外還邀請了雷──莉鳳啦!莉鳳是他大學學妹。所以,你一定也要去。你是我的好朋友,不可以不陪我。」
  「可是……不行的,美花,你忘了,要上爐。」我顯得為難。
  「蹺一天沒關係吧!你上星期六還不是蹺爐了!」
  「那是因為──」
  「我不管!你一定要一起去啦!七月,你是我的好朋友!就算是我拜託你……」美花拉著我的手,撒嬌地央求著。
  「美花!」雷婆蹦蹦地走上樓來。「該走了,學長在樓下等我們!」說著,瞟了我一眼。
  「七月也要一起去。」美花拉著我的手不放。
  「她也要一起去?」雷婆又瞟了我一眼,懷疑又不悅。
  「當然嘍!七月是我的好朋友。」美花丟下雷婆,拉著我下樓。
  到了樓下,我突然覺得心跳得好快,莫名地不安起來。我掙開美花的手,說:「美花,我看我還是不去的好。你們難得一起吃晚飯,有很多事要聊,我去了只是──」
  「你又來了!」美花打斷我的話,拽著我的手,硬拖我出去說:「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必要這麼見外。快走啦!他在車子裡等我們。」
  「車子?他開車?」我楞了一下。
  「對啊!有什麼不對?」美花莫名其妙地問。
  「可是我──」
  「學長!」我來不及說明白,雷婆也下樓來了,十分喜悅地對楊冷青招手。楊冷青的車子停在大門口外。
  楊冷青從車中下來。雷婆跑過去,美花拉著我也跟著快步走過去。
  「冷青,」美花甜甜一笑說:「我也請了七月一塊去。她跟我是好朋友,所以也是你的好朋友;你不能不請她一起吃飯。」
  「是嗎?」楊冷青竟然笑了。他拉開車門說:「既然這樣,那就請了。日向大駕光臨,那是我的榮幸。」
  日向?我呆了一呆。
  美花好像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親熱地挽著我說:
  「還在發什麼呆?快進去!」
  「我……」我看著她,微低了頭說:「我騎機車。」
  美花大概太過歡喜了,所以忘了我那輛心愛的風速九十。
  「對喔!我竟然給忘了!」美花嬌憨地吐吐舌頭。
  「所以,我想我還是不──」
  我想說我不去了,楊冷青若無其事地阻斷我的話:
  「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我會把速度稍稍放慢,你就騎車在後頭跟著就行了。」他說:「時間差不多了。莉鳳,上車吧!」
  他這麼說,我不好意思再說不去,只好騎著「風速」跟在他的車子後頭。
  他今天的態度,和昨天以及上一次見面時判若兩人。大概是因為美花那番話,他才對我如此客氣。
  到了餐廳,美花和雷婆自然靠著他兩側坐。桌子只有四邊,我只好坐在面對楊冷青的那個座位。
  我和楊冷青的關係疏遠,也談不上什麼話,只有低頭悶不吭聲地吃著,總他們三人談往事、談工作、談近況,談得津津有味。
  一頓飯吃了將近兩小時。快八點了,我默默地喝著咖啡,看著他們三個人談笑成一團。偶爾,美花轉過頭來招呼我,我就適時陪些笑。
  這頓飯,我吃得簡直比死還難過。一杯咖啡破天荒被我喝得見了底──該糟!我暗暗詛咒,今天晚上又要失眠睡不著覺了。
  平常我很少喝咖啡、茶等刺激性的飲料,所以咖啡因對我的作用力很大,不消半夜,就足夠叫我整夜輾轉難眠。現在我將濃濃的黑咖啡全喝光,今晚我是別想睡了。
  「日向,你怎麼都不說話?在想什麼?」日向?我又呆了呆。
  我抬起頭,接觸到楊冷青冷清的眼眸。美花和雷婆不知什麼時候離座上化妝室。
  「沒什麼。」我微微一笑,想讓自己盡量放輕鬆。「對了,聽美花說,你精通三國語言,是那三種?」
  「英語、法語、日語。」楊冷青嘴角噙著笑,態度很親和:「我在大學念的是英文,也修過一些日文爐程,後來到英國唸書,輾轉去了法國,在巴黎待了兩年。」
  「你真的很了不起。」我衷心地佩服。
  他揚揚眉。我心頭一跳,不知為什麼,突然為他那個舉動感到些許不安。也許是我自己過於敏感,但是,他的態度和善得總讓我覺得像是假的一般,很沒有真實感。
  「你又在想什麼?」他問:「你對我好像很見外!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因為我搶走了美花。」
  「怎麼會!」我急忙澄清說:「我跟美花是好朋友,美花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更何況你是她的男朋友,我怎麼可能對你見外?」
  「那就好。」楊冷青滿意地點頭。
  美花從化妝室回座位,見我們在聊天,感興趣的問:
  「你們在聊什麼?說給我聽聽。」
  「我剛剛問你的好朋友,是不是因為我搶走了你,所以對我見外,不喜歡我。」楊冷青笑著告訴美花。
  「討厭!你怎麼這麼說七月!」美花半嗔半撒嬌地輕輕捶了楊冷青一下。
  「七月跟我是好朋友,你是我的男朋友,她當然也會當你是好朋友。對不對,七月?」
  「欸……」我回答得有些尷尬,連笑,也是很勉強。
  但美花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語氣嬌嗔地說:
  「七月,以後你要多幫著我。冷青如果欺負我,你要幫我說說他。」
  我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這怎麼行!」楊冷青抗議說:「她今晚吃了我請的晚餐,應該是幫我才對。」
  「啊!你想!」美花扮個花稍鬼臉。「七月才不會這樣就被你收買。對不對,七月?」
  「欸……」我微笑,只是一個勁兒地微笑。
  雷婆怎麼還不回座位?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渴望雷婆出現。當她的身影終於出現時,我總算鬆了一口氣,放鬆地靠在椅背上。
  服務生過來為我又添了一杯咖啡,反正鐵定要失眠了,我一口一口地喝著,不到一分鐘就將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全都喝光。
  他們兩人聊的話題,我完全插不進去。晚餐吃的東西,在肚子裡發酵,翻騰得我一直覺得想吐。我從口袋裡翻出表瞄一眼時間,九點了。
  「對不起,我上化妝室。」我輕輕站起來說。
  我在化妝室躲了將近十五分鐘,實在沒有辦法了,硬著頭皮回座位。他們還在聊他們的事,沒有人在意我的存在。
  服務生又過來替我的空杯注滿咖啡。我等咖啡溫了,一口氣喝光,然後再瞄一眼時間,九點半。
  「美花,時間不早了,我想先離開。」我開口說。
  「再坐一會兒,現在才九點半。」美花看看表說。她的表跟她的人一樣,鑲花的手練,充滿女人氣;不像我,夜市攤上,九十九元一隻的電子錶。
  「我覺得有點累,想先回去休息。」我站起來。「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
  「七月,再多聊一會兒嘛!」美花拉住我的手,不讓我走。
  「美花,我真的累了。」
  「美花,讓日向先回去吧!我看她真的累了。」楊冷青說。
  「日向!誰啊?」雷婆好奇的問。
  「對啊!莉鳳不提,我還真沒注意到。」美花笑說:「冷青,你也真糊塗,還叫七月『日向』。」
  「真的!我自己也沒注意到!」楊冷青先笑說:「常聽你提起這個名字,聽慣了,不知不覺就叫出口。」他看看我,笑笑說:「七月,你可別見怪。」
  「不會的,你別放在心上。」我微笑說:「我先走了,再見!」
  「再見。」楊冷青含笑說。
  美花俏皮地對我搖搖手,稀奇的,連雷婆也目送了我一眼。
  回到住的地方,才開了門,太保像是伺機很久似地,立刻迎面撲來。我蹲下去將它抱開,抱歉地說:
  「對不起,太保,我很累了,沒心情陪你玩。」
  我幫他們倒了一些牛奶,疲憊地坐在搖椅上,整個人像是要往地心陷進去似地。太保悄悄走過來,跳在我腿上,對我低低地喵了一聲。
  「對不起,佔了你的地方。」搖椅是太保最愛窩憩的地方,算是它的地盤。
  我把地盤還給太保,往浴室走去。
  洗完澡,我覺得更疲憊了,卻了無睡意。
  我靜靜躺著,睜眼盯著天花板。閉上眼,演唱會那一晚角落那個男人的臉浮上我腦海,清晰成楊冷青立體的五官。
  這一夜,我就那樣,睜眼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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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因為楊冷青的關係,雷婆對美花的態度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異常的親熱。但她跟我仍然有仇!看見我,鼻子和下巴也總是朝天翹成一道拋物線。
  「宋七月,那套『心田深處』你潤完了沒有?我準備在這一期的『星星公主』上廣告了。」我正要上化妝室,雷婆上樓來,在通道攔住我問。
  「你去找我們組長吧!」我懶得回答她,怕她死纏著我,答非所問地走進化妝室。
  她跟進來,和我並排站在鏡子前。我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低頭洗手,不想理她。她沾點水撥撥劉海,看著鏡子,也不知是在對誰說:
  「你別癡心妄想了!學長不會看上你的。他最不欣賞的──哦!應該說,討厭的女孩子就是像你這種粗魯、沒氣質,穿著一件牛仔褲到處跑,沒有一點女人味的女孩。他喜歡嬌柔、純真、溫柔的女孩,就像美花那樣──」
  「你說夠了沒有,你是不是在嫉妒美花?」我拿美花當矛,反擊雷婆惡意的挑興。
  「可憐嘍!偷愉喜歡自己好朋友的男朋友,自己偏偏又是對方最討厭的那種女孩──可憐哦!」雷婆刷刷眉毛,舔舔嘴唇,對著鏡子假意自言自語,絲毫不理我的反擊。
  我用力搓著雙手,厭惡看到她那種嘴臉。關掉水籠頭,朝身上抹了抹,我很快地離開化妝室。
  才回到座位,小主管就遞來三本原文漫畫和譯稿。昨天我才剛交出了「心田深處」的所有潤飾稿。
  「月底以前趕得出來嗎?」小主管問。
  「月底?」我皺了一下眉頭。扣除掉假日只有兩三天的時間而已。「我盡量趕,趕不來我也沒辦法。」
  「麻煩你了。」小主管說道。
  我隨手翻翻原文漫畫,被封面上的標題吸引住。
  熱戀39℃火一樣沸騰的紅顏字。封面上水彩渲染畫成的一個長髮女孩,神情冷清,美麗而孤獨。
  第二集的封面仍是同一個女孩,眼神有點寂寞地凝視著背向她、神情孤絕的男孩。那男孩,有一雙清澈冷漠的眼睛。
  那雙眼睛很像楊冷青的眼睛。我呆呆地望了很久,直到小主管輕聲叫喚我。
  「七月,電話。」她拍拍我。
  我回過神,又看了男孩一眼,才接起電話。
  「七月?我是古志誠。」
  「古志誠?」我又呆了一下,眼光不自覺停在封面那男孩那雙清澈冷漠的眼睛上。我拍了一張紙,蓋住它。
  「同事送了我兩張音樂會的票,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音樂會?」
  「小提琴二重奏。今天晚上在國家音樂廳演出。」
  「今天晚上?可是我要上──」我直覺地找理由拒絕,說到一半才想起學校校慶放假。
  「沒關係,如果你不喜歡的話,就直說好了,我只是剛好手邊有票,又聽美花說你今晚不上爐,所以……」古志誠朗聲說。
  但他的聲音聽得出來是刻意勉強的開朗,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反正票都有了,不去聽也是白白浪費了。幾點開始?我們約在哪裡碰面好?」
  「七點!」古志誠的聲音顯得興奮高亢。「你幾點下班?我過去接你。」
  「不用麻煩了。你告訴我在哪裡碰面,我直接過去。」
  「那麼,六點半,我在國家音樂廳的正門口等你。」
  「好。那麼,──再見。」
  掛了電話,我又在發呆。最近老是無緣無故地發愣或出神發呆,陷入思緒的洪荒狀態,總得別人叫喚了好幾聲後,才悠悠地還魂。
  「熱戀39℃……」我移開紙,視線又落在那雙清澈冷漠的眼睛上。
  演唱會那晚站在角落的那男人,有著一雙相同的清澈冷漠的眼睛。他不笑,就像封面上的男孩一樣,而凝望的長髮女孩,就像……
  「七月!」美花小聲推推我。
  「啊?」我微微一驚,順手將書翻過去,讓封底朝上。
  「哪!一線。」美花神秘地指指電話。
  我的電話?美花神秘的態度讓我覺得疑惑不已。
  「喂,我是──」
  「日向!」我還沒說完,楊冷青的聲音便傳進耳裡。我看了美花一眼,她笑得很得意,早就知道電話線上的人是楊冷青。
  「日向,」楊冷青說:「今晚我請美花看電影,你一定要一起來。每次我們找你一起來,你總是說有事、沒時間,今天應該沒借口了吧!」
  「我今晚有事!」
  「又來了!你如果再推說有事,就是不當我和美花是朋友!」
  「不是的,你別誤會!」我急忙看看美花,急急解釋說:「我今天晚上真的有事!我……我跟志誠約好去聽音樂會。」
  我實在是不想說,但不解釋又不行。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然後楊冷青正要開口,美花把電話搶過去說:
  「這樣剛好!冷青,你跟志誠說,聽什麼音樂會嘛,我們四個人一起去看電影,好好玩一玩!」
  「美花!」我想搶回話筒,她實在是太自作主張了。但她用手臂擋著我,不肯將電話交還給我,一邊又跟楊冷青說:
  「就這麼說定!你現在趕快打電話告訴志誠。我們晚上見,拜!」
  「美花!」我想做最後的搶救,她已經將電話掛掉。
  「來不及了!」她笑嘻嘻地:「七月,你真會保密!每次找你一起出去,你總是說有事,原來是跟志誠……」
  「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別瞎說!」
  「算了!我們是好朋友,你何必瞞我!」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百口莫辯,美花根本已認定我跟古志誠之間有了什麼。
  「好了,你不說就算了!不過我真的很替你感到高興,你總算也有喜歡的人了!你老是說你不相信愛情──」
  「美花!你到底在說什麼!我跟志誠之間真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我皺皺眉,越解釋卻越描越黑。
  「好了!我要回去工作了。」美花根本不相信我的解釋。
  「美花!」我叫她。她回頭朝我神經地笑啊笑,擺擺手走回座位。
  「唉!」我煩躁地吐了一口氣,心情莫名其妙亂了起來。
  美花既然那樣認定,不管再對她說什麼,根本就解釋不通。從此我定無寧日,她一定會一廂情願地為我的幸福找歸宿。
  熱戀39℃……我沒什麼特別的意識地轉著漫畫書。
  攝氏三十九度……那是體熱發燒的溫度,是感情沸騰的溫度──就像美花和楊冷青兩個之間的溫度。
  這一個多星期來,他們邀請我一起出去多次,我總是推說有事婉拒了。「有事」──那的確是借口,也算是理由,我要上爐,要陪太保、波斯,要兜風夜遊,很忙的。
  但我瞞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我必須承認,我怕看到美花和楊冷青兩人之間那種甜蜜親熱的樣子。
  那是會灼傷到我的心的熱度。
  雷婆說的也許沒錯──
  我到底在想什麼?不!我不承認這種心情!
  這多像我潤筆下,那些尋常可見的校園愛情漫畫故事!兩女一男三人行,夾在中間當電燈泡的單戀角色……
  不!我絕不要當那個中間角色!我要走得遠遠,避得遠遠!我絕不承認自己這種心情!
  浪蕩在這座迷離的城市,不相信愛情神話的我,竟然,竟然困身於可笑的一眼情鐘,戀上迷離的夜孤獨於熱鬧的演唱會現場角落的男人,而那個男人,卻又是──又是我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
  我絕不承認這種心情!
  況且,他也許根本已經忘了演唱會相遇的那一晚。是的,他根本已經忘了。
  「七月,下班了,東西收好了嗎?」美花滿面春風地走來。
  「美花,電影還是你跟冷青去看就好了,我想──」
  「你什麼都別想了,跟我走就是了。」美花半拖半拉強迫我跟著她。
  到了樓下,楊冷青的車子已等到門口,卻不見古志誠。
  「咦,志誠呢?」美花問。
  「天文臺才下班,他總不能插翅飛過來吧!我跟他講好了,他會直接在『統領』等我們。」
  「『統領』?這個時間開車到那裡,要塞到什麼時候?」
  「別擔心,總是會到的。」楊冷青不驚也不慌,好像不管什麼事,對他來說都不是問題。
  「上車吧!」他打開車門。
  「我騎車……」我站在原地不動。
  「車子就放在公司吧!明天早上上班委屈一下搭公車就是了!」美花替我拿主意說。
  「可是……」我仍猶豫著,實在是不想去。
  「別再可是了!」美花將我拉進後座,自己很快地坐進前座,囑咐楊冷青開車。
  塞車的情況沒有想像中的嚴重。「大東」地陲域市的邊疆,位於省市交接的邊界上,楊冷青繞道河濱道路進入高速公路,切上建國高架橋進入市區,行車速度比預料中還快。
  車中收音機一直是開著,調頻在輕音樂的頻道。我靜靜聽著音樂,一直沒有談話,聽著美花和楊冷青愉快的說笑,偶爾,美花回過頭來,我才將注視窗外的視線收回來,用微笑來代替回答。
  轉進忠孝東路後,速度就慢下來了,走一步停兩步,再好的耐性都快被磨光。楊冷青調轉收音機的頻道,收聽警廣的路況報導,主持人剛好說完最後一段話,播放歌曲。
  歌曲聽起來似曾相識,我轉頭朝前望了一眼,竟遇到楊冷青由後視鏡傳來的眼光。我垂下眼,又將視線調往窗外。
  就在這時,收音機傳出來歌手的吶喊──
  「你要我等你多久?十個春天夠不夠?」
  我心頭猛然震了一下,呆呆地不能動彈,只覺得淚又要流下。
  等待雖然無奈,總還有個期盼的對象。而我呢?不相信愛情神話的我,浪蕩如無主的遊魂的我,為什麼想流淚?為什麼會為歌手的吶喊,不自覺地震撼?
  我只是像無主的遊魂,浪浪蕩蕩。我是否在等待什麼?
  是吧?我在等待什麼。
  等待果陀。等待未知。
  隨著思緒,我不由自主地看著楊冷青,卻發現他也正從後視鏡中看著我。他的眼睛清澈得能窺透人的心思,我再度垂下眼。
  到達「統領」時,古志誠早已買好票等著。
  「對不起,說好要去聽音樂會的!」我道歉說。
  「沒關係。」古志誠溫和地微笑,對大家說:「快開演了,進場吧!」
  四個人一起看電影,座位就像有了默契似地劃分兩地。美花和我坐中間,古志誠坐在我右手邊,楊冷青則坐在美花左手邊。
  我無法專心,電影終了,我總算得救般鬆了一口氣。原以為可以解脫了,美花卻嚷著肚子餓,抱怨晚飯只草草吃些包子而已。
  吃飯時古志誠恨我說了些他工作上的情況,以及他研究的領域事務。我聽得入神,幾乎忘記冷青和美花在場。
  「那你是否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我轉頭問古志誠。
  我們吃的是鄉村鐵板燒,依循在電影院中的位置而坐,四個人一字排開,面對忙碌的大師傅。
  我跟古志誠談得忘我,忘了坐在我們左側的美花和楊冷青。
  「很難說相信或不相信。」古志誠微微一笑。「科學研究,講求的是證據;但研究科學,先決條件土又必須有強烈的質疑精神。科學雖是硬梆梆的學問,還是需要有想像力的。」
  「這麼說,你是相信有外星人的存在……」
  古志誠微笑不答,反問我說:「你呢?」
  「我?」我沒料到他會反問,想了一下才說:「我當然是傾向浪漫主義。有美麗的神話,星空才顯得綺麗。」
  「那麼你是相信有外星人?」古志誠又笑了,「不過我得提醒你,並不是所有的外星神話都會像史蒂芬史匹怕的『ET』那般溫情和一廂情願,想想『異形』的情況。」
  「天啊!別破壞我的想像!」我有點想嘔,拍拍胸口說。
  看著我那樣,古志誠笑得很開心,我受到他的傳染,也笑得很開心,等我們笑聲歇了,才發現美花和楊冷青一直沒說話。
  「對不起,只顧著談話,忘了你們。」我看看美花。
  「就是啊!」美花的口氣酸酸的。「你們兩個只顧著談什麼外星人,談得渾然忘我,我跟冷青想插嘴都插不上。」
  「對不起。」古志誠不好意思地道歉。
  「一句道歉就算了嗎?」美花狡黠地轉轉大眼睛,說:「志誠,你是研究天文的,對觀測星象應該也有一番心得。哪一天我們四個人一起到郊外野營,就罰你帶領我們觀賞美麗的星空。」她推推楊冷青,半得意半撒嬌說:「你說這主意好不好,冷青?」
  「不錯。」楊冷青點頭說:「就這個禮拜六好了。志誠,你該不會有異議吧!」
  他越過我問古志誠的意見,分明有些故意。但我不敢隨便猜測他的意圖,沉默不作聲。
  古志誠並不直接表達意見,只是微笑說:
  「你們別擅自作主,美花和七月晚上要上爐,該不會忘記了吧?」
  「這點你不必擔心。」我想乘機推拒,被美花搶先說:「翹一兩天爐不會怎麼樣的。再說,我們都快畢業了,爐程也大半都結束,去不去上爐都無所謂了。」
  「美花!」我心裡一百個不願意,也不能說得太明白。
  「你別說話。這是對你剛剛忽略我們的懲罰。」美花說。
  「可是我──」
  「七月,你這麼討厭跟我們在一起嗎?」楊冷青突然開口,古志誠則靜靜地看我。
  「怎麼會!你們別誤會!」我不懂楊冷青為什麼突然這麼問,迫不得已表明立場。
  聽我這麼說,古志誠臉上浮起安然的笑,楊冷青笑痕淡淡,似乎沒表情。
  「既然不討厭,那就這麼說定了,不許再抵賴。」美花俏皮地勾勾我的小指頭。
  我悶悶地吃著東西,為自己的儒弱、意志力不堅強而感到生氣。不是不高興,我只氣自己為什麼不堅定明白地表示自己的想法,而那麼被動,一點用都沒有!
  把盤裡的東西吃完以後,我略略抹抹嘴,掏起表看了一眼,起來說:
  「很晚了,該回去了。」
  「才十點半而已!七月,你不要這麼掃興!」美花說。
  因為是補校生,生活型態的關係,我常常在夜間浪蕩。但我討厭夜生活。我的夜是無光的氣流,身體宛如敬在空氣中般被穿透。
  「還是早點回去好了!」楊冷青起身付帳。
  離開餐廳,楊冷青的車子就停在路旁。我猶豫一會兒,還是下決心說:
  「我就住在這邊附近過去一點而已,搭車很方便,我自己搭車回去。」
  「別這麼客氣了,進去吧!」古志誠在我身後,帶著笑為我打開車門說:「反正冷青自己開車,很方便的。送大家回家,對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你不用放在心上,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是啊,七月,人家都是朋友,你不要再那麼瞥扭了,快進來!」美花已坐進車子,轉過頭來趴著椅背說。
  我坐上車子,美花對楊冷青說:「冷青,先送七月回家吧!」
  「等等!」古志誠跟著坐進我身邊,關上車門說:「我看還是先送我和美花吧!我和美花同住在士林一帶,冷青和七月則住在這附近一帶,先送我和美花,同樣的路就省得多繞一趟。」他轉頭對我。「你不介意吧?七月?」
  我搖頭。這時再多說什麼話只會讓人覺得多餘。
  到了士林,美花先下車;轉過一個街口後,古志誠也下車。
  「那麼,七月……」古志誠下車後關上車門,站在車旁不知想說什麼。我看著他,眼神不免有幾分疑問。
  他看看我,再看看楊冷青,未了,終於揮揮手微笑說:
  「那麼,晚安了,七月。」
  「晚安。」
  楊冷青發動引擎,我回頭再望了一眼,占志誠猶站在那裡目送我們,瘦高的身影在路燈的照射下,襯得無聲的世界多了幾份夜的味道。
  車子轉出馬路之前,暢冷青極突然地停下了車子。我覺得奇怪,聽見他說:「不管你心裡多麼不情願跟我在一起,你不覺得,基於禮貌,你多少該些到前座來?」
  「啊!對不起!」我完全沒想到,連忙下車改坐到前面的座位,一邊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一時沒想到……請你別介意!」
  我真的不是有意把楊冷青當成司機,只是下意識裡一直避免和他面對面或靠得太近。
  他沒說什麼。狹小的空間裡,空氣變得很悶,氣氛也顯得沉沉。再不說話我真的會窒息。我放鬆神經,用輕鬆的語調說:
  「沒想到美花會那麼認真地考慮大學的事。最近她變得很用功,拚命唸書,鬥志很旺盛。這都是因為你的緣故,你對她有莫大的影響。」
  「她老是做些有勇無謀的事,不過這樣也好,總比什麼都不做,也不努力就放棄還來得強。」
  「的確。她如果想做什麼就會堅持到底,不像我──」我頓了頓,兩眼無神地看著前方。「她有我所沒有的信心和決心。」
  「是嗎?」楊冷青也看著前方,眼光並沒有朝我望來。「我倒覺得你比她有自我多了。美花依賴心重,她所謂的『堅持到底』其實也只是在有倚靠的前提下,一種個性上放任的驕縱。這大概和她的背景有關,她是么女,又沒遇過什麼挫折,事事順心的結果,總認為沒有自己想做而做不成的事。」
  「這就是她的優點啊!也是她比人強的地方。」我輕描淡寫的說道。
  「那倒不如說她投了好胎,生長在一個富足的家庭。」
  「這倒也無可厚非。其實每個人都明白,能達成多少的成就,就看父母用了多少的金錢堆砌。」
  「你過於悲觀了。」
  「不!你別誤會。我只是就事論事,而不是在談理念的東西。」我轉頭看他,他也恰巧轉頭過來。
  目光相接,我們反倒彼此無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開口說:
  「你認為志誠這個人如何?」
  「志誠?」我楞了一下,一時之間表情顯得很不自然。
  但楊冷青沒有注意到這些。車內光線暗,注意太多的瑣碎費神又費思量。
  「是啊!你對他有什麼感覺沒有?」楊冷青問得理所當然
  「感覺?」我明白他的意思,不知為何,感覺卻像我每天夜裡回去經過另半邊那鬼神同處一堂的世界時,那同樣的荒謬。
  楊冷青一直等不到我的回答,又接著說:
  「難道你對他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你們談得很投機,看起來也很開心,對彼此都很有好感──」
  「你說到哪裡去了!」我很快打斷他的話說:「大家都是朋友,碰巧有話題聊得來,就這樣而已。」
  我實在不願意那樣莫名其妙地和古志誠被湊成一對,有一個施美花在一旁鼓噪,自以為是就夠我受了,我真的不希望再從楊冷青嘴裡聽到這些話。
  但天不從我願,他用懷疑、不相信我的眼神與語調,尖銳的說道:
  「朋友?只是這樣嗎?這麼單純?你該不會是想說你和志誠之間只是『普通朋友』?!」
  「事實就是如此,不是嗎?」
  「當然不是,你認為男女間有真正的友誼存在?」
  「當然。我們大家之間不就是如此!」
  他冷笑兩聲,顯得諷刺又不屑,冷冰的態度,完全迥異於他這些時日以來的親切。
  「朋友?哼!」他冷冷哼了一聲說:「你在說醉話嗎?我看你不像是那麼天真的人。」他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幾乎是憎厭的語氣說:「告訴你,男女之間沒有真正的友情,不是一方有著愛戀的感覺,就是想和對方上床的慾望,都是有企圖和目的的存在──」
  我咬著唇,臉色越刷越白。楊冷青冷冷掃我一眼,繼續說道:
  「很顯然的,志誠是喜歡上你了。他從以前就不擅於表達自己的感覺,當然也不擅於隱藏自己的感情。雖然他表現得笨拙,相信你也感覺出來了。你是當事人,不是嗎?如果說你沒感覺,那是騙人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忍耐不住,脫口而出。
  「我要說的是──」車子爬上坡了,他將車停在路旁,同過頭來,冷冷瞪著我說:「志誠喜歡你,但你呢?你的一切舉動都瞞不過我的眼睛。如果你不喜歡他,那就到此為止,不要再繼續玩弄他的感情。」
  他到底在說什麼?他竟然認為我在玩弄古志誠的感情?
  從頭到尾都是他跟施美花在一旁瞎攪和,我想躲卻躲不過,像個傻瓜被要得團團轉;而現在,他竟然一副為朋友伸張正義的模樣!
  「你可以下車了。」楊冷青對著空氣說,態度相當冷淡。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伸出手開門──他突然抓住我,眼神認真陰狠,用凍傷人的冰冷口氣說:
  「記住我說的話──你如果喜歡志誠的話,那是最好不過;否則,不要再接近他了。」
  有一瞬間,我以為我會流淚;但沒有。我的眼神黯淡無光,缺乏淚水滋潤般地乾澀。
  楊冷青直視著我的眼睛,似乎在觀察我。我甩開他的手,靜靜地下車。
  深夜無聲,涼涼的風吹得我的心在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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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3:43:29 |只看該作者
第08章

  三天時間就應該完成「熱戀39℃」的潤稿工作,我遲遲沒有完成。小主管居然也沒催我,任著我過著沒有人催稿施壓的好日子。
  我將書帶回住的地方,請了一天假,一口氣將所有的譯稿潤飾完成。工作完了,我倒在床上,彎著手臂擋住眼睛,任破碎的淚滴弄濕了襯衫的袖口。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為愛情而哭泣。
  女孩美麗寂寞的眼神,究竟原因是因為傷感的愛情。愛上了好朋友的男朋友,雖然得到對方的愛卻得不到好友的諒解,所有的沸騰,未了卻成為灼傷自己的熱度。
  攝氏三十九,原來其實是寂寞的溫度。
  女孩友情與愛情兩難,選擇友情就背叛愛情,選擇愛情就背叛友情;最後她選擇全部放棄──
  電話聲刺耳的響起來。太保喵了一聲跳上床來。
  「七月,你不來上爐,躲在家裡作什麼?」
  大鳥打來的,難得正正經經的口吻。
  「現在才幾點,上什麼爐!」
  「不早了,都快六點半了。」
  「這麼晚了?」我拉開窗簾看看窗外,天色果然片片暗暗,我居然都沒發覺。
  「你最近怎麼了?難得看到你的人,找你出來也都沒空。你不來,一夥兒都快散光了。」
  我沒說話。那次聚會以後,我們一夥兒就慢慢散了。當然,在學校還是常會見面,只是結黨遊戲的心情散了。接近驪歌的季節,大家都處在邊緣的心情。
  「算了!」大鳥說:「反正早散晚散都會散的,也不只是因為你的問題。」他停頓一下,改變話題說:「你今天大概是不會來上爐了,是不?」
  「唔……」我看看天色,在猶豫著。
  「不來也沒關係。」大鳥接著又說:「阿諾說了,反正快畢業了,想來上爐的人就來,不想來的也沒關係,只要記得來考試就好了。」
  「他真的這麼說?」
  「騙你我就隔屁!」大鳥鄭重地發誓:「他還要大家多努力一點,剩下兩個月好好衝刺一番。現在大學錄取率那麼高,一個搞對盤,說不定『模擬考』就真的變『抽考』,賓果上了!」
  我哈哈笑起來,笑出了淚,笑彎了腰。太保和波斯在一旁不知所以地看著我,兩個人仰著小腦袋,同樣藍澄澄的眼睛看起來無辜有趣極了。
  在那一剎那間,我下定了決心。雖然離聯考只剩兩個月,但──
  「喵!」太保撲向我。我倒在床上,他跟過來,舔舔我的臉,毛茸茸的身體弄得我脖子好癢。
  「太保,你別鬧了!」我好不容易才擺脫太保。
  我打開書桌的底層抽屜,把塞在裡頭的書一本一本地拿出來。那些書在抽屜裡蹲了快三年,顏色仍然如新,乾淨得像剛從印刷廠出廠。
  我將它們一本一本擺在書桌上,心中那念頭更加明確清晰。為了不辜負阿諾的美意,為了讓白花花的報名費被吃得有價值一點,我想我是該好好念點書。
  離聯考雖然只剩兩個月,但兩個月就夠了,憑我的聰明才智,想考上隨便一所大學絕對沒問題。
  「對啊!一定沒問題!」我抱起波斯懸空轉了一圈。
  是的,一定沒問題。我不是那種軟弱的人,不找個人倚靠就活不下去;只要是我下定決心的事,只要我下決心去做,我知道,一定會成功。
  這是我對我自己的自負,我對自己有這等的自信。
  「喵!」太保又來鬧我了。我避開他,冷不防看到攤在桌上那水彩渲染的美麗女孩寂寞傷感的眼神。
  攝氏三十九……熱戀的溫度。
  而我的心情霎時降到零下冰點。
  很多事情是不能攤開來講,愛人的心情就是一樁,因為不是每樁愛情的事都能那麼地理直氣壯。
  「算了!想那麼多做什麼!」我拍拍太保。「好好看家,我出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
  我騎著「風速」,迎著風飛也似地滑下坡,搶過第一個黃燈,一路滑洩到城市的底端。
  我其實沒什麼目的,只是想馳騁在風中,像我從前常常那樣。結果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城中,遠遠就看到那座朝天削瘦成塔的通天大樓,像浮球一樣浮在整座城市紅橙黃綠藍靛紫的燈影中。
  我打算沿著象徵這座迷離的城市──「巴比倫的通天塔」繞過一圈後,就回半山腰住的地方。但就在「風速」滑過城中那座熱鬧的百貨大樓時,我不經意地朝來往的人群一瞥,看到了一幀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一晃即逝,我只覺心臟猛然遭了電殛一般。
  我幾乎是立即煞車追上去,但「風速」還是朝前滑了幾尺。車子一停,我立刻跳下車回頭追了過去。
  四周全是人。即使我剛剛沒看花眼,楊冷青大概也早已走遠,不知去向。我從第一棟百貨大樓底樓找到頂層,再搭電梯下來走出大樓,頹然地坐在廣場上。
  我對自己一連串失常的舉動感到荒唐又荒謬。我到底在做什麼?又究竟想做什麼?!我不是施美花,楊冷青根本不在意我!
  我卻像傻瓜一樣,盲目地在這裡追尋。
  我垂低著頭,由下斜視著天空,那座通天的塔斜立在我身邊,尖尖的塔頂高聳入夜天。
  我慢慢起身,踱步到「風速」棲停的地方。車子來來往往,停停放放,而「風速」──不見了。
  「風速呢?」我無法相信地瞪著原該停著「風速」的地方喃喃自問。
  剛才我丟下「風速」,急急忙忙地衝入人群,連鑰匙都沒取下來……天啊!我往牆上一靠,幾乎痛恨起自己。
  我到底在做什麼?竟然迷失了自己,丟下最心愛的夥伴。
  「我到底在做什麼?」我難過地流下淚來。
  隔天週末,我繼續請假,躲在被窩蒙頭大睡。約到中午的時候,我隱約聽到咚咚的敲門聲。
  我住的這頂層不必經過房東家,直接可由外面露天的水泥樓梯出入。反正住有這裡的人,從山頂、山腰到半山坡全是違建,建築形式、設計全是住的人自己隨意、自由心證。鐵皮、水泥、瓦片,或者鋼筋,愛用什麼就用什麼。
  門外的人不死心地一直咚咚地敲。那人絕不會是房東,如果是房東早就扯著嗓子大叫了。再說,我想了想,這個月的房租、水電費我都已經付了,不到收錢的時候,偉大的房東是不會輕易上來我的地盤的。
  門外的人還在咚咚地敲門。我忍無可忍,詛咒了好幾聲。那些聲音咚咚的,簡直叫我神經衰弱。
  「煩不煩啊!一直敲!告訴你,沒人在!」我扯著喉嚨大叫。有時候,太文明實在是很惹人厭。
  但那個敲門聲還是固執地咚咚地響。
  我捲著被跳下床,用力打開門──
  「對不起,打擾你了。但美花擔心你出了什麼事,所以要我過來看看。」我尚未及出聲,映在門口楊冷青的臉先叫我出神楞了一下。
  他站在門口,穿著和我一樣的襯衫牛仔褲。太保偎在我腳邊,湛藍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楊冷青,且從喉嚨裡發出充滿敵意的低嗚聲。看樣子他很不歡迎楊冷青。
  「看來,你的貓很不歡迎我。」楊冷青冷淡的眼光看似不經意地往我屋中一掃,停在電話上,挑眉似地看著我。
  我跟著轉頭,走過去將電話筒擱好。
  那是我故意擱著的。我以為美花打電話找不到我的人就會放棄,沒想到她居然叫楊冷青過來。
  而楊冷青的心思也叫我費疑猜。他不是警告我別再接近古志誠了嗎?我這麼做不是正中他下懷,他大可不必老遠跑來找我!他這樣做,究竟是什麼意思?
  「東西都準備好了?可以走了吧!」楊冷青問。
  「走?去那裡?」
  「露營。那天不是說好了?不然你以為我來這裡是做什麼?」楊冷青目光四處梭巡。「你的東西呢?」
  「沒有。」我退回屋中,捲著被,坐在搖椅上。「你不用找了,我沒準備。」
  「沒準備?」
  「我並不想掃大家的興,不過,我沒打算一起去。」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楊冷青非常專斷,眼底閃著冷酷的光。「你動作最好快一點,我還得趕去接美花。」
  「那你就趕快去,走的時候請替我把門帶上。再見!」我撲上床,捲著被蒙住頭。
  電話不識趣地哇哇叫起來。我伸手想切掉,楊冷青先一步接起電話。我瞪著他,聽見他說:
  「美花?沒事,你不用擔心。七月沒有把電話筒擱好,所以電話才會一直打不進來。我們都準備好了,馬上過去接你。──不用?為什麼?……這樣……好吧!那待會兒見!」
  楊冷青掛掉電話,就著椅子坐下來。波斯跑過去他身邊,他將它抱在膝蓋上,僵硬的動作有點像勉強。
  「喵!」波斯輕輕甩動一下尾巴。
  「怎麼了?你怎麼還不走?」我坐起來,仍然捲著棉被。
  「還不急。美花說不用去接她了,要我們在廣場大廈前等她就可以。她和志誠聯絡過了,志誠也會直接到那裡和我們會合。」
  「我說過我不去。」
  「你以為由得了你嗎?」楊冷青用接近冷酷的表情和聲音說。
  我訝然地瞪著他。
  楊冷青這種冷漠的態度對我來說並不陌生。那一晚,當他警告我不要再「玩弄」古志誠的感情時,就是用這種冷得近乎是厭惡的態度對待我。
  「為什麼?我不懂……」我不禁喃喃搖頭。
  但他沒有回答,沉默地盯著我。波斯跳下他的膝蓋,沉默地走到牆角;太保則低弓著身子瞪著楊冷青,不斷發出充滿敵意的低嗚聲。
  「太保!」我低喝了一聲。
  動物都是很敏感的,總是能察覺出我所感受不到的事。大概是楊冷青身上散發出的氣息讓太保感受到了什麼,也許是不好的,肚以太保才會那麼敵視他。
  也許是因為他身上沾染了美花的氣息的關係。太保從以前就不喜歡美花,總是甩著尾巴高傲地拂身背向她。
  「太保!」我又喝了太保一聲,捲著被子跳下床對楊冷青說:「你請吧!我不認為我不想做的事有人能勉強我。」
  「那好!你自己對美花說吧!」楊冷青拿起電話擺在我面前。「你以為你躲著就沒事?你不是說大家都是朋友?」
  我猛然抬頭,驚訝地看著他。
  「可是你說──」我脫口說了兩句,接觸到楊冷青的眼光就像被掐住喉嚨般地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我說了什麼?」楊冷青兩隻眼像是會發光的石頭,清晰卻遙遠,燦爛但寒冷。
  我默默注視著他的雙眼,直到承受不住了,才低下頭咬著唇說道:
  「我懂了,我去就是了。走吧!」
  坐在他身旁時,我一直看著窗外沒說話;他也沉默地開著車,無視我在他身旁的存在。我不禁想起雷婆說過的那些話──也許楊冷青真是討厭我的。
  然後我又想起水彩渲染的那女孩美麗寂寞的眼神,想起我為她傷感的愛情流過的眼淚。
  淚,悄然無息地滑下我臉龐。我怕楊冷青發覺,不敢伸手擦掉眼淚,強迫自己看著窗外。
  「你哭也沒有用。」楊冷青突然開口,意外地,冰冷的語調裡藏著疼憐的動搖。
  他怎麼知道我在哭?他當然知道我不會為了被強迫參加露營這種小事而哭,那麼,他是否察覺了什麼?
  「砂子吹進眼睛了,所以……」我急著想掩飾,撒了一個智能不足、沒什麼腦筋,用眼睛一瞄就能拆穿的別腳謊言。
  「你能等多久?」楊冷青沒有理會我的解釋,定定地看著前方,雙眼在發光。
  「什麼?」我感覺自己的聲音輕飄飄的,沒有力量。
  「告訴我,你能等多久?」他一直沒有看我,定定地看著前方,側臉望過去的輪廓相當深,充滿冷峻剛毅的東方調。
  我把臉轉向窗外,極力忍住強烈的盈淚感。
  「不懂嗎?那我再說清楚一點。你能等──」
  「夠了!」我叫了一聲。他的問題令我顫慄,我不願去懂。
  到了廣場大廈不久,美花就來了。她背著大背袋像要去遠足,開心又興奮。
  「志誠還沒來嗎?」她的聲音像連串的珠子,清脆甜美。「真是的!交代他絕對不能遲到的,竟然比我還晚到!」
  美花叉著腰,氣鼓鼓的;但看起來卻嬌憨可愛,充滿小女人的味道。她自己大概也知道這一點,也沒認真生氣,只是甩甩那姿態。
  美花一來,我就顯得更沉默。我並不是個性陰沉的人,只是最近常常會不自覺或自發性地陷入沉默中。
  「志誠到底怎麼搞的?現在還不來!」美花大發嬌嗔。
  楊冷青也顯得沉默。對照美花的興奮和焦急,我們兩個倒像不關己事的局外人,對此事完全沒有一點興趣熱中。
  古志誠足足遲到了半小時,來的時候,身旁還跟著一個女的。那女孩一身野狩的裝扮,馬褲、長靴、卡其布上裝,相當「高段」,看起來是有錢人家小姐的氣派。
  「志誠,你怎麼搞的!遲到這麼久?」古志誠一到,美花就不斷對他抱怨。
  「對不起!對不起!」古志誠拚命道歉,樣子真無奈。
  他身旁那女孩瞪著大眼睛看著美花,向前一步極突然地問道:
  「你是宋七月?」
  那態度口吻相當不友善,而且不客氣。美花愣了一下,看看那女孩,再看看古志誠。
  古志誠連忙上前拉開那女孩,對大家解釋說:
  「對不起,沒經過大家的同意就擅自攜伴參加。她是我母親朋友的女兒,我們從小就認識,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樣,所以──」
  「你說那麼多做什麼!快告訴我,誰是宋七月?」
  「由貴!」古志誠再次拉開她,一一為大家介紹。
  「原來你才是宋七月。」楚由貴走到我面前,帶點鄙責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我轉身走開,逕自坐上車;楊冷青隨後也躍上駕駛座。
  「上車吧!」他發動引擎說。
  我們朝山上而去。山間光害少,星空比較瑰麗燦爛。
  不過,我們要去的地方沒有正規的露營地。車子,我想也開不進去。說穿了,我們事先並沒有詳盡的計劃,反正露營,走到哪兒就睡到哪兒,只要有水就行了。再說北部的山大都只像小土堆,沒什麼深山叢林可以迷失人「更沒有什麼老虎獅子之類的猛獸,所以隨處野營也很安全。
  車子偏離省道,走的全是在地圖上名不見經傳、看不到人的羊腸小徑。楊冷青把車子停在小路旁,我們緣著一條乍看會斷氣的小溪溯溪而行。走沒多久,看到一處空曠的草地,視野他不錯,就決定在那裹紮營。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楚由貴嚷嚷著問。
  大家都看著楊冷青,他聳聳肩說: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往東北角海岸中途某個不知名的小土山。這一帶這種山很多,高不過百公尺,景色卻荒涼得像藏了什麼鬼怪。看看這些野芒草!我敢打賭,不出多遠,一定有個小聚落什麼的。」
  「別管那些了,趕快搭帳棚吧!」美花對身處何地並不感興趣,招手說:「冷青,七月,快過來幫忙!」
  古志誠早已默默在搬東西,我想過去幫忙,楚由貴敵視的看我一眼,使我定住了腳步。楊冷青將我拉過去說:
  「過來,幫我把帳棚拉好,我要釘樁了。」
  美花在楊冷青身邊,不曉得忙什麼忙得團團轉,我看她兩手空空,並沒有認真在忙什麼。她走到我身旁,蹲下來,重複著拉我正用力按緊的繩子。
  「對了,你沒生氣吧?」她這句話沒頭沒腦的,但我聽得出來是對楊冷青說的。
  楊冷青看她一眼,沒有回答。
  「你生氣嘍!對不起!我一時匆忙,才忘了告訴你──」她露出小女人的嬌憨,半撒嬌著,轉頭問我說:「七月,冷青是不是對你發脾氣了?」
  「他為什麼要生氣?」我問,覺得奇怪。
  「我忘了告訴他,你養了兩隻貓。他最討厭貓了!」美花伸伸舌頭,俏皮淘氣。「他不喜歡小動物,對貓尤其有偏見,太保又那麼凶……沒發生什麼事吧?」
  楊冷青討厭貓?!
  我不禁抬頭看他一眼,他也回我一眼沒表情的臉。
  難怪太保那麼不歡迎他。動物真是敏感啊!誰喜歡它,誰不喜歡它,相逢的第一眼它就感受得出來。
  「七月,你怎麼了?我在問你話!」美花搖搖我。
  「啊!對不起!」我險些鬆掉繩子,急忙拉穩,回答美花說:「有我看著,太保不敢亂來;楊──冷青也很有風度,對太保和波斯都很客氣。」
  「這樣就好,我還真擔心哪!」美花釋懷的綻放著俏麗的笑容。
  我不再說話了。頭一轉,看見另一邊古志誠和楚由貴說說笑笑的忙碌情況。我下意識地將頭轉開,感覺到有人在看我,那個目光冷冷的,是楊冷青。
  搭好帳棚,一切忙碌就緒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楊冷青生了火,美花把帶來的飲料和乾糧分給太家。天色很快就暗下來,幾個人圍著火,瞪著火光吃著東西。
  本來美花將我塞在古志誠身旁,但楚由貴防衛甚嚴,明顯的敵意和醋意都衝著我來;我吃了幾口乾糧,藉故離開火圈,避開他們四個。
  早知道不該來了,但我還是來了,倒不是因為屈服於楊冷青的脅迫,我只是想,該解決的事情總該解決。而現在出現了楚由貴這個人,也許倒是個仔現象。
  我爬上一塊石頭,仰頭坐著。星空沒有想像中的燦爛,倒是草叢間傳來的蟲嗚熱鬧非凡。
  不知昆蟲動物間有否談情說愛這回事?我看著草叢想了想,大概沒有吧,只有人類才會自尋這種煩惱。戀愛是一種麻煩的事,不小心沾染上就會染上許多症候並發群,完全是一種病態和變態。聰明的生物不會自尋這種苦惱,人類,我想是太愚蠢了。
  就像巴比倫那座通天的塔──人類建了那座塔,想與天比高,結果招惹神怒,巴比倫於是沉淪了……
  親愛的神們自己是沒什麼心事的,卻把深深的煩惱植進人們的心中。愛情是眾神對人們所作最陰險卑鄙的懲罰;它們讓人類為愛煩惱和痛苦,一代復一代,永遠沉淪在情愛的苦惱深淵中。
  所以我不相信愛情。
  在成人的世界裡,沒有傳奇和神話。
  「七月!」
  有個聲音叫我,我回頭,古志誠站在石塊後的黑暗中。他走過來,爬上石頭坐在我身旁。
  「我找了你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他說。
  「找我有事嗎?」
  「沒什麼,只是想和你聊聊,你一直避開我。」
  我沉默下來,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古志誠接著說:
  「今天下午我正準備離開時,由貴剛好來找我。她知道我有露營活動,硬要跟著我來,我拗不過,只好讓她跟著。其實我心裡另有一種期望,我希望因為她的關係激起你對於我的注意和感覺。但我的希望落空了,你並不在乎她的出現,或者應該說,你對我並沒有那種感情,我是白費心機了。」
  「是嗎?你並不像是會用那種心機的人。」我的口氣很淡,但仍訝異古志誠如此的坦白,微微有一點不安。他已經把原先彼此心照不宣的感覺說破了,感情一攤開,許多可能的衝擊就躲不過。
  「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古志誠對我微微一笑,仰頭看著星空。
  「不,我喜歡你,只是我不相信愛情。」
  「那是因為我並不足以激發出你內心狂野的熱情。」古志誠以洞悉什麼似的眼神看著我說:「你並不是不相信愛情,而是你不愛我,你的感情不認同我──心不答應情不深,我的感情激發不出你內心狂熾的熱情。」
  我疑惑地看著他,對他這番話感到懷疑和迷惘。
  「你的氣質和冷青很像,你們有著同樣飄蕩無依的眼神。」古志誠對我的懷疑和迷惘報以輕輕一笑,說道:「他和你一樣,不相信愛情,似乎沒有人能激發出他深鎖在內心深處那熾熱的感情。說真的,他會和美花在一起,令我感到很意外。」
  「意外?為什麼?」我感到不解,同時也覺得很訝異。
  「他拒絕過很多女孩,不相信感情這回事,把愛情當遊戲,質疑真情和不朽。他從來沒有對任何女孩許過什麼承諾,朝夕長久相處那更是少見,所以他會和美花在一起,我才感到意外。他似乎真的愛上美花了。」
  最後那句話讓我感到心臟狂跳一下,狠狠地抽痛起來。
  「初次見到你,我就感覺你的氣質很熟悉,遺憾的是,我融化不了你的心,激漾不出你的熱情。」
  今晚古志誠說的每句話,幾乎部讓我保持沉默,難以出聲回答。本來我想藉著這次露營把事情解釋清楚,沒想到他先一步說破我們彼此間那心照不宣的感覺。他其實並沒有楊冷青說的那樣脆弱不堪;他對感情一事的承擔,也許比我們都還堅強。
  比起我選擇逃避,儒弱得不敢面對自己的感情,他的坦白與勇於面對,表現出了他個性上的堅強。
  「我一直在想,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熱情才激發得出你內心深鎖的感情?那個人顯然不是我。本來我以為冷青……因為你們是同一類型的人。請別介意,我只是有這樣的感覺,將內心的感覺說出來而已。」
  我輕輕搖頭,默默看著前方低垂的夜空。
  「你不必在意我的事。」古志誠的聲音低回下來。「其實我很想等,想一直等下去,等到你肯將感情擺渡到我的岸邊,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感情的事如果能夠勉強,滄海早就可以變桑田。」
  我們兩人都沉默下來。古志誠仰著頭,似乎在思索什麼。他保持那樣的姿勢很久,久久才緩緩又開口說:
  「其實,我是在為自己的癡心不夠找借口。我很明白我不是那種能拋下一切、執著於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的人。我冷靜的思考,理智告訴我如何選擇情愛。你的感情本能知道我是這樣的人,所以你的感情並不認同我。我用理智在戀愛,而你們卻是憑感覺去愛人。你和冷青一樣,你們情感激烈,追尋著相互燃燒的靈魂。」
  「不!我不相信愛情。」我終於打破沉默說:「成人的世界裡沒有神話。這世上哪還有什麼不朽的傳奇?就連轟轟烈烈的印象感覺,也只是小說家和電影用來騙人的不切實際。因為現實不是如此,所以人們才會特別嚮往強調忠貞、海枯石爛、此情不渝的愛情。事實往往相對於幻象;而我,只是平凡的現實女子。」
  我說得語無倫次,堅持不承認自己的不相信愛情是因為感情的無依;更不承認自己內心深處對感情的追尋。
  「為什麼要堅持你不相信愛情?」古志誠又用一種洞悉什麼似的眼神望著我。「你在懷疑什麼?迷惘什麼?」
  「沒有!我沒有!」我連連搖頭。
  「你別緊張,我並不想探查你什麼。」
  「不,我想你誤會了。其實,我有什麼好隱瞞?」我仍然不承認,不願心事被知道。「我只是不相信……」我的聲音低弱下來。
  「七月,我真的不行嗎?」古志誠低低的嗓音在靜夜聽來懇切又誠摯。「我想過,也許你是喜歡冷青的──」
  「你別亂想,冷青是美花的男朋友,我怎麼可能喜歡上他!」我急忙否認。因為太急躁了,反而顯得我的心虛。古志誠靜靜地看著我,我別過頭,解釋說:
  「我不會允許自己愛上不該愛的人,說什麼也不會!」
  「是嗎?」古志誠衝我一笑,並不像在懷疑什麼,笑容顯得明晰地透徹一切。「如果感情的事能完全聽你作主、控制,愛情就不會那麼叫人迷惘了。我們都能將心事隱藏得很好,只有感情不受控制,也因為它的『背叛』,才有許多情不自禁的故事發生。」
  「情不自禁?」我呆了一呆。
  「是啊!情不自禁……」古志誠聲音低低的。「如果,你愛上了冷青的話,你會怎麼辦?」
  「不可能的,我不會允許自己愛上他。」我不斷搖頭。
  「我是說『如果』。」古志誠低語暫歇,看著我又說:「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愛情更是如此。」
  「不可能的!」我還是搖搖頭。「美花是我的好朋友,我絕對不會允許自己介入她和冷青之間的感情。明知道對方是不該愛的人,我不會讓自己的感情陷入泥悼,做出不可原諒的錯事。」
  「愛情並沒什麼對與錯;愛上一個人更是理所當然的事,無須覺得對不起誰。愛情是人類最原始、最赤裸的感情,你只能忠於自己的心情,忠於自己的選擇。」
  「不!我不能!」我一直搖頭,不肯開放自己的心靈。
  古志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他察覺出了什麼?
  「你能的,七月,」古志誠溫和地說:「否則你就應該可以接受我。但你的感情並不認同我,因為在你內心深處,你始終忠於自己堅持的感情。」他停了停,舊話重提:「感情的事,其實是身不由己。如果你真正愛上一個人,即使明知對方是不該愛的人,你也會陷下去,這就是愛情──下管什麼該或不該,只管你內心最深處的赤裸坦白。」
  「不,我不會讓自己陷入泥掉,真到那時候,我會避得遠遠的。」我說出了內心話。
  但古志誠卻用一種預悉什麼似的眼神看著我。我避開他那種眼神,怕被看穿內心流竄的情緒。
  我沒有自信能若無其事地面對一切。今晚他說的這一切也許都是出自無心,卻引出我心中的許多痛。儘管我不斷地否認,不肯承認自己的心情,其實我心裡非常清楚,我早已陷入泥悼,陷入感情的泥淖。
  明知道不該愛上楊冷青,我的心還是那樣不自禁地為他感到悸動。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思慕卻不敢承認,非但背叛美花,也背叛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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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3:44:44 |只看該作者
 但對這一切,我實在無能為力,我沒有勇氣坦承自己對楊冷青的感情。我並沒有忠於自己的感情,我只是逃避。
  夜慢慢深沉,漸漸轉涼。楚由貴四處找著古志誠,呼喚聲越來越接近我們所在的這處石塊。古志誠回頭漫望一眼,跳下石塊說:
  「我得出去了,不然由貴找不到我又要鬧得一團亂。你要一起走嗎?」
  我微笑搖頭。古志誠往楚由貴叫的方向走去,我一直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和黑暗重疊成一色,再也辨不出身形。
  過了一會兒,我想該回帳棚了,正想跳下石塊時,忽然聽見美花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她正抱怨說:
  「為什麼每次出來玩都要四個人一起?那樣多沒意思!下次我們兩人單獨出來好不好?」
  「美花,七月是你的好朋友,我們怎好拋下她一個人自己玩樂!」
  聽到這聲音,我的心臟緊縮起來,死命跳個不停。
  「話是沒錯,但也不需要每次都非得四個人在一起不可!我知道你是怕冷落了七月,但你是我的男朋友,難道你不想只和我,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嗎?」美花的聲音又嗔又怨的。
  「我是想為志誠找機會。」楊冷青的聲音很乾淨,不拖泥帶水,聽起來相當有說服力。
  但這句話卻讓我迷惑。他究竟是什麼意思,我真是不懂?他上次那樣責備我,警告我不准我再曖昧不清地接近古志誠,現在卻又如此撮和──他到底想做什麼?
  我呆呆地坐在石塊上,被這些紛擾的思緒糾纏出了神。那些沒有答案的疑惑怎麼理也理不出頭緒,剪不斷,理還亂。我歎了一口氣,放棄再去想它,抬頭準備離開,石塊邊悄悄站立一個人,猛然間叫我驚嚇住了。
  我險些叫出聲。那個人無聲無息地站在石塊邊,就在我身側,我竟然都沒發覺!和我同樣的白襯衫、牛仔褲,他卻飄忽得像鬼魅。
  「你一直在這裡?」連聲音他像鬼魅,呼出的氣都是冷的,一絲人氣也沒有。
  我僵硬的點頭,開不了口。
  「那我剛剛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我又點頭,困難地開口問道:「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你不是警告過我,要我離古志誠遠一點,為何又要如此做?說什麼為古志誠找機會,你不是巴不得我離你們越遠越好?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
  楊冷青靜靜掃我一眼,一句話也不說,掉頭就要走開。我來不及追他,半趴在石塊上,伸直身體叫住他說:
  「站住!你回答我啊!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也不必怕冷落我,以後你和美花有什麼事,請你們自己進行就好,不要再找我一起!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施捨,我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聽到沒有?」
  可惡!我為什麼要喜歡上他!為什麼要讓我聽到那些話!
  「如果說,我是為了我自己呢?」楊冷青回頭淡淡地說。
  我怔住了。
  山風吹醒我紛亂的心緒時,楊冷青已不知去向。我不敢做太多的揣測,跳下石塊,穿過黑暗,慢慢走回帳棚。
  他們都圍在火堆旁,正不知在煮些什麼。越接近,空氣中就越是溢滿食物的香味。
  「七月,你跑到那裡去了?到處找不到你!」美花抬頭看見我,堆了滿臉笑容說:「很香吧?我煮了一堆什錦鍋面。肚子餓不餓?來!快坐下!」
  她拉我坐下,舀了一碗麵遞給我。
  那味道真的很香,我越吃越餓,連吃了三碗,且欲罷不能。盛第四碗時,楚由貴用古怪的眼光看著我說:
  「看不出你這麼會吃,要是有哪個男人不知情娶了你,一定會被你吃垮。」
  「怎麼會!」古志誠笑說:「像七月這樣開懷吃東西才好。我最反對女孩子為了身材減肥什麼的,這個不吃,那個也不敢吃,伺候起來很累又麻煩。」
  「那你去娶一隻豬好了,豬只要有吃的,什麼都不挑剔。」楚由貴沉下俏臉,口氣滿是諷刺和不滿。
  氣氛莫名其妙僵了起來。我沉默地吃著面,越吃越不知味道。只要不太笨,應該都會知道楚由貴那些怒氣皆是衝著我來,古志誠為我說話,反而弄巧成拙。
  「算了!大家趕快吃一吃吧!吃飽了要睡覺要夜遊隨便你們,明天一早我們就回去。」楊冷青毫無表情的說。
  楚由貴丟下碗筷,生氣的跑開。山色陰森黝暗,雖然是土堆似的山頭,盲目的亂跑仍有迷失的危險。古志誠怕楚由貴發生什麼意外,連忙追上去。
  「對不起!我馬上帶她回來!」他匆匆道歉。
  「志誠!」美花回頭追喊。
  「別管他們!」楊冷青神色冷靜,絲毫不擔心。
  「可是……」
  「快吃吧!明天我就送你們回去。」
  聽見這句話,我一時忘了此時的處境,習慣性地脫口答說:
  「不用了,謝謝,我自己騎車。」
  「你的車不是早丟掉了?」
  美花張著洋娃娃般大眼睛望著我們,神情有一點迷惑,不懂我們在說什麼。我的表情更為愕然,地怎麼會知道我的「風速」丟了?莫非……
  他知道?
  我猛然抬頭。楊冷青神態如常,淡淡地看我一眼。
  他早就知道了!昨晚,在通天塔附近……他知道我在追尋他──
  昨晚我的一切舉動他都看在眼裡;他知道我為了追他弄丟了「風速」──他一開始就知道了!
  「對不起!」我放下吃剩一半的面,匆匆跑進帳棚。
  「七月,怎麼了?怎麼突然跑開?」美花追進來問。
  「對不起,我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大概是吃太多了。」我背著美花,控制不住顫抖虛弱的聲音。
  「肚子痛嗎!要不要吃一點征露丸,我有──」
  我拚命搖頭,希望美花趕快離開,藏住嗚咽的聲音說:
  「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你不用管我。」
  「哦……那你好好休息,我不吵你了。」
  聽著美花走出帳棚的聲音後,我終於忍不住嗚嗚咽咽啜泣起來。
  原來楊冷青什麼都知道了!他一直在角落看著,看我像瘋子一樣失魂般地追尋著他。他知道昨晚的事,我只有顯得更慘;在他面前,我感覺自己就像賊一樣,無所遁形。我連「不在乎」的姿態都再也假裝不起來。
  我就那樣迷迷糊糊哭著睡著。半夜裡突地醒來,美花躺在我身旁,呼吸均勻,睡得很熟。我試著讓自己再入睡,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失眠著,輾轉反側也苦。我張太眼睛瞪著棚頂靜靜躺了一會兒,夜裡無聲。美花和楚由貴都睡得很沉,鼻息聲清楚而有韻律地微嗚。我悄悄起聲,輕輕出了帳棚。
  同明星稀,半月的光照得夜冥的世界顯得很亮,整個大地括出了一圈輪廓。我往前走幾步,發現陰暗處坐著一個和我同樣末眠的人。
  我看清楚那個身影後,急忙想逃開,他淡淡說道:
  「我知道是你。過來吧!」
  我僵在原地不動。那人的臉從暗影處顯露在月光中,神色淡淡,說不出是冷漠或熱情。
  和他面對面的那剎那,我知道我顯得很狼狙。這樣的巧合未免太陳腔濫調,我卻覺得自己正一步一步陷入某種陳腐的故事中。
  「現在幾點了?」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在問。
  「三點了。你冷嗎?」有點柔的聲音問。
  「不!我該回去睡覺了。」我想逃。
  「過來吧!」楊冷青靜靜地說,口氣放得很輕很淡。「我知道你跟我一樣睡不著。失眠苦,輾轉反側也苦,我從入夜一直等到現在……」
  「等?……」他在等什麼?我不敢問,撩了句不關痛癢:「你一直沒睡?」
  「嗯。你睡了嗎?」
  「剛醒。」我輕輕點頭,朝他走過去。
  他看著我,突然伸手拂過我的臉頰,我微微一嚇,心噗噗地跳。他看著我說:
  「你哭過了?」
  我搖頭,不管臉上留有淚痕,不管他是否已知悉什麼,明目張膽地撒謊。
  「沒有。」我說:「哭也沒有用,我也沒有哭泣的理由。」
  「是嗎?志誠的事……他好像很為難。」
  「你放心,我跟他沒有什麼。我已經把話說清楚,絕不會傷害到你的寶貝朋友。」我抬抬頭,有些倔強。「這不是你想見的結果?所以你才堅持我非來不可?現在,一切都如你願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其實我和美花都希望──」
  「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我不想聽他把話說完。警告我不准我接近古志誠的人是他,企圖撮和的也是他,他這樣做,到底是什麼意思?「過日子不一定非得談情說愛不可,我有朋友,一份不錯的工作,過得很充實快樂。」
  「週末夜和一些狐群狗黨在電影院、速食店廝混,那叫做充實?那真的令你感到快樂?」楊冷青毫不留情地打擊我偽裝的自信自得。
  「那看你用什麼標準來看待,我的生活也不過如此。」
  「別再自欺欺人了!如果真的如此,你也不會一個人在熱鬧的週末夾混在一堆無聊的大學生中觀看無聊的演唱會!像無主遊魂一樣,在黑暗的運動場隨風飄蕩。」
  「你──」我退卻了一步。
  原來他一直記得那晚上的事。在「犁坊」見面時他表現得那麼陌生,我以為他根本不記得演唱會那晚的事,然而他不但記得,而且還知道我漫無目的在運動場上奔跑的狼狙模樣。
  我不懂!他一直表現得那麼冷淡,為何……老天!他到底還知道一些什麼?
  「那又如何?雖然看來無聊,但很自在。」我漫不在乎地說,緊戴著防衛的面具,怕被掏得太透。「總之,謝謝你和美花的好意。不必再費心為我撮和,想交男朋友的話,我會自己去找。」
  我想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明白。這樣也好,話說絕了,我也可以對他死了那條心。
  「你何必想那麼多!」楊冷青用我從來沒聽過,充滿感情的溫柔說:「你一個人獨自在外面生活,不管再怎麼堅強,多少也會感到寂寞。再說你是美花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們有什麼事,當然事事找你。不管是快樂的事、麻煩的事,第一個想到的當然也是你。你是我們共同的好朋友,不找你找誰?」
  「朋友?」我輕輕笑起來。
  是他自己說的,男女間沒有真正的朋友、單純的友誼;不是一方愛慕著另一方,就是一方對另一方有某種企圖或目的,現在他突然這麼說,豈不是太可笑了!
  「你究竟怎麼了?七月?我說錯什麼嗎?你為什麼笑得那麼諷刺?」楊冷青用迷惑的眼神詢問我。
  那個迷惑的眼神讓我迷惑了,我分辨不清究竟是真或假。楊冷青的神態顯得那麼認真,不由得讓我懷疑起自己。
  我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因為對他懷有潛藏的感情,所以對他所說的話都心虛得聽似有言外之意。
  看著他迷惑的眼神,我突然覺得寬心,卻又複雜地自憐起來。楊冷青也許知道了一些「什麼」,譬如我在通天塔追尋他的事;但那又如何?他只知道表面,其實什麼都不知道──這是他那迷惑的眼神最好的解釋。
  可是……我不禁想起他對我的那些冰冷的語氣和態度。如果他的迷惑是真的,那他屢次的陌生冷淡又該怎麼解釋?
  不管如何,此時的他溫和地「單純」只是美花的男朋友;或者是如他自己說的,也算是我的朋友。我們彼此的立場都顯得很單純──對我來說,他只是美花的男朋友;對他來說,我也只是美花的好朋友。
  這樣最好,能保有自尊地對他死心。
  痛苦是我一個人的事;至少,沒人窺知我內心的感情,我還不至於顯得那麼狼狽淒慘。
  「是啊,你說得沒錯,我想我是意識過度了。」我微微一笑,拋藏糾結的心纏。
  明知道對方是不該愛的,那就別去愛吧!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平常心,平常的笑容面對他──面對他和美花的感情。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如果……如果真到那時候,我再也無法以平常的笑容面對他們時,那麼,我會避得遠遠的。
  「你能這樣想,美花一定很高興。」他走近我身旁,「很抱歉,對你說過不少過分的話。」
  他跟我道歉,卻不解釋為了什麼。不過我想那已經不重要了,過去的已經過去,既然我們已「前嫌盡釋」──雖然有點突然和莫名其妙──也許真的可以成為朋友。
  我會小心地警惕自己,什麼都不要去想,遠離泥淖。我沒有自信我能做到怎麼樣的地步,在陽光季節出生的人不善於隱藏心事;但感覺像貓一樣的我,矛盾的我──我想,我一定能夠將自己的感情,鎖放心房的最底層。









第09章

  露營過後,楊冷青對我的態度變得非常友善,我們之間的關係也變得非常融洽和睦。他對我的態度,就像他自己說的,只是關懷照顧女朋友的好朋友,讓我不致於因為一個人而覺得太孤單。
  所以他和美花只要有什麼活動,就一定拉我湊一份,如看電影、吃飯、郊遊等;他們約會也拉我去當電燈泡,什麼事都自然地成了三人行。
  三人行愉快有趣,我的確感到很快樂,但我發現自己慢慢在走向我們筆下那些陳腐的三角單戀故事的窠臼中。
  我的心情一點也不算是傳奇,早已有千千萬萬個像我這樣的愛情故事發生:愛上好朋友的男朋友。我知道不該讓它發生,將感情鎖放在心房的最底層,一直告誡自己放任感情就是背叛友情。但肉做的心會痛,而且慢慢在腐爛中。
  我開始以各種借口拒絕他們的好意,害怕自己會陷入那陳腐的窠臼中。看不見,心就不曾那麼痛,避開他們、讓時間淡化一切,也許才是我感情的唯一救贖。
  「七月,明天下班一起去看電影好嗎?」快下班的時候,美花跑來我座位問。
  「對不起,我沒空。你跟冷青兩個人去吧!」我趕著將最後幾頁譯稿潤飾完成,忙不及抬頭。
  「七月,你最近怎麼回事?找你出去你都沒空,你是不是在躲著我們?」
  我把正在忙的那一頁譯稿文詞修飾完成,才抬頭衝她微笑說:
  「你不煩啊?你和冷青約會我老是插中間。」我搖搖筆桿。「你不覺得煩,我還真是煩了。你們兩個放心約會吧,別擔心我!」
  「你果然在意我們!」美花研究我一會兒,下結論說。
  「你別多心,我真的沒空。」剩下兩頁的譯稿,我埋頭將它完成。美花仍坐在一旁,研究推敲著我。
  「終於可以交差了!」所有的譯稿在我埋頭苦幹十分鐘後,最後剩下的部分也完成了。
  我迅速把稿子收好,寫妥工作傳票,看看時間,已經過了下班的時刻。美花仍在一旁,我站起來說:
  「你幹嘛這樣看著我?」美花從十分鐘前就一直以同一個姿態在觀察我。
  「我在研究你,看你是不是在說謊。」美花改變姿勢說:「我還是覺得你是在避開我們。為什麼?你真的那麼不喜歡我們?其實你真的不必在意──」
  「美花,」我一直沒有忘記露營那晚美花對楊冷青嗔怨的那番話。雖然我們是好朋友,但這段「三人行」的日子,她心中想必有許多說不出的怨懟。心胸再寬大的人也受不了時時有另一個女人插在她和男朋友之間。這些感受她不說,但我感覺得出來。我說:「這些都沒有關係,也不是為了搪塞你們的理由。我真的沒空!快聯考了,剩下幾個禮拜的時間,我想好好唸書。」
  這算是不是理由中的理由,借口外的借口,但說起來相當冠冕堂皇,信服力也十足。美花用接受我說辭的表情笑說:
  「好吧,算你有理!既然這樣,我就不再勉強你了。我會跟冷青解釋,告訴他你──」
  「美花!」雷婆那張令我不愉快的臉挑個不是時候的時候出現。「下班了,怎麼還沒回去?」
  看見我,雷婆翹翹的鼻子永遠和高傲的下巴朝天仰成斷氣的拋物線。我索性走開去找小主管;她不在,我繞了一圈,回到她座位上等。美花和雷婆沒有看見我走回來,以為我走開了。
  「我想找七月下班一起去看電影。我和冷青找她出去幾次,但她總是沒時間,這次也是──」我聽見美花說道。
  「唉呀!」雷婆尖著嗓子叫了一聲,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美花,你可真大方、真放心!換作是我,擔心都來不及!」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美花身旁。
  「你指什麼?」美花被雷婆的故弄玄虛搞得墜入五里霧中。
  「當然是你和學長的事,」雷婆一副為美花受驚擔心的表情。「你和學長約會,每次都拉著宋七月一起去,難道你不怕學長日久生情喜歡上她,或者她單戀愛上學長?」
  「莉鳳,你胡說什麼!我和七月是好朋友……」美花當雷婆是在開玩笑。
  「就是因為是好朋友,才更要防。」雷婆繼續挑撥離間,危言聳聽,「你又不是不知道,很多三角關係都是因為好朋友介入的緣故才導致兩人分手。你最好防著宋七月一點。」
  「不會的,七月她不可能──」
  「那可難講!她偷偷喜歡學長也不會跟你說,搞不好她已經愛上學長了!」雷婆的聲音相當有煽動力,一直在鼓動著火花。「我真佩服你,度量這麼大,居然為自己的男朋友和好朋友牽線製造機會!你最好小心一點,否則──」
  「莉鳳,你別再開玩笑了!這怎麼可能!」美花有點不滿地斥責雷婆,但從她不堅定的語氣中可以聽得出來,她的信心動搖了。
  雷婆聳聳肩,極其無所謂的樣子,卻一句句煽著火:
  「隨便你,你不相信就算了!我只是好心想提醒你。友情歸友情,誰不想找個條件好的男朋友?你要當心,有些人表面跟你感情深厚,暗地裡卻搶走你的男朋友。你這樣傻乎乎地每次約會都拉著宋七月一塊去,當心那天學長被她搶走了。我知道你跟宋七月是好朋友,不過我還是勸你防著她一點,有時候好朋友反而是愛情的毒瘤。」
  「不會的,你想太多了。」美花在笑,笑得不自然又尷尬,笑紋像皺紋一樣,比皺眉還難看。
  「其實,這不關我的事,我太多嘴,只怕被當是搬弄是非罷。不過你總得站在學長的立場想想吧?每次你們約會,你都硬拉著宋七月,他不會抱怨嗎?」
  美花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陰沉和難堪,她強用笑容掩飾神情的不愉快說:
  「不會,其實有大半時候都是冷青提議找七月一塊出去,他怕七月一個人會寂寞,大家又都是好朋友,所以不會介意那麼多。」
  「學長也真是的,一點都不懂女人的心理!」雷婆替美花憤慨,為她委屈地說:「好朋友固然是好朋友,但也不能完全只顧著體帖好朋友而忽略女朋友。不是我多嘴,男人對這方面都比較粗心大意,不拘小節,想要守住自己的幸福,只有靠自己多警醒些,提防著一點。」
  「你真的想太多了!」美花不自然的笑著,看看表說:「啊!對不起,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我也要下班了,我們一起走,反正順路。」雷婆追上去,有意無意地挽著美花的手。
  我靜幫地坐在小主管的位子。屏風擋著,這個位子又隔在角落的柱子旁,除非有心,否則沒有人會發現我在這裡。
  我並無意偷聽她們的談話。好幾次我想悄悄走開,上天卻懲罰我要在這裡靜靜地將話聽完。這是上天對我愛上不該愛的人的譴責,藉由雷婆的口,聲聲句句刺痛我的心。
  雖然雷婆討厭我,但我想,在別人眼裡看來,我真的就如同她譴述的角色立場──我是一顆毒瘤。
  我為自己覺得悲哀。無奈的是愛情有先後,楊冷青愛的終究是美花,美花是我的好朋友,我即使想忠於自己的感情去爭取,都覺得可笑可悲且絕望。
  我的感情受神的詛咒!就像這座受神詛咒的迷離而沉淪的城市,巴比倫──我注定要沉淪,沉淪在感情的沙漠之海,浪蕩在迷離沉淪的巴比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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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3:45:12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六月是畢業的季節,夏陽開始驕縱,曬得人會流淚。
  已經是上班的時間,我頂著東昇已久、逐漸熱辣的太陽,踽踽獨行在車行過後便刮起煙沙滿天的道路。往前望,在滿天煙沙中,「大東」如海市蜃樓矗幌在非常遙遠的地方。拖曳的腳步,漫天飛揚的塵沙,讓我總不由得想起那編輯掛在風沙煙塵中那破布似的身影。
  自從「風速」丟了以後,我常常因為趕脫公車而遲到。對這條路,我總也感到遙遠得無望,彷彿永遠也走不到似地,迷失在風沙煙揚中。
  對生活,對工作,我逐漸感到意興闌珊;連連的遲到,也顯得我對這一切的疲憊。這種無望的情緒擴及到我整個日常生活,包括心靈,概括感官;我未經仔細的思量就下定決心辭去編輯工作。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及辭職的事,連美花也不知道。我辭呈已經提出一個禮拜了,再過幾天結束了手邊的潤稿工作就會離開。
  「七月,你怎麼現在才來?剛巧,有你的電話,四線。」我才剛踏進辦公室,美工組的小弟叫住我,順帶將電話遞給我。
  我接過電話,借他的桌位站著。
  「喂,七月?」那頭傳來楊冷青特有的聲音,冷冽清清。
  我應了一聲,然後就沉默。
  「好久不見,你最近好不好?」楊冷青問。的確很久沒和他見面了,將近一個月的生疏空白。
  「我很好,謝謝。」我盡可能簡短的回答。
  線路沉寂了一會兒。楊冷青的沉默令我徒增不安,我打破沉寂說:
  「你要找美花吧!我幫你把電話轉給──」
  「你最近怎麼了?」他很快打斷我:「這幾個禮拜找你出來,你總是很忙。像昨天也是!我要美花約你一起吃晚飯,你也不肯來!美花說你很忙,你到底在忙什麼?我知道快聯考了,你不想浪費時間,但只是大家一起吃個飯,花不了多少時間的。你不要老是一個人悶在家裡,唸書重要,調劑生活也重要。這幾天我幫美花複習功爐,想找你一起過來,美花說你不肯,要自己一個人唸書。七月,我們都是好朋友,你實在不必這麼見外。」
  我聽呆了,有點愕然。我什麼都不知道,美花根本什麼都沒有說。我抬頭看她,遠遠地,隔著許多屏障,她正半仰著頭和鄰座的同事說笑。從她仰天的弧度裡,我清晰地看見處在她和我之間的空間鏡面上,那薄如絲線但斑剝歷歷的裂痕。
  這幾日來,美花對我的態度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從她水汪汪明亮如洋娃娃的大眼睛裡,我看出了不同以往的冷淡生疏。
  我不知道雷婆對她說的那番話在她心裡是否發酵出什麼懷疑和猜忌,但現在,在我們的友誼之間,最悲哀的情況發生了。
  這是神的詛咒。它讓人互相猜疑、互相提防;而我沉淪的感情就像巴比倫那座通天的塔,終將因神的詛咒而淪入不可復拔的滅絕和深淵。
  「七月,你實在不需要避著我們。別想太多!」
  電話那頭的男人不知道我內心對他的感情,溫柔地說著讓我陷入不可復拔的沉淪的話語。
  「我沒有那樣想。你和美花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沒有必要避開你們。我真的忙,現在是孤注一擲的時候,我嘟有閒情去『調劑身心』!」我睜眼說著違背自己感情的謊話。
  「罷了!我相信你。」楊冷青沉默片刻,話筒才重新傳來他冷清的嗓音。
  他那句「罷了」低蕩著難喻的弦外之音,我無法臆測,心情覺得亂糟糟。
  一整天的工作和往日沒有兩樣,尋常的世界,尋常的無聊。又是到快下班的時候,美花過來我座位說:
  「七月,聽他們說你要辭職了,是真的嗎?你怎麼都沒告訴我!」
  「我正打算告訴你,就做到這個禮拜結束。」我打開抽屜,逐個整理收拾私人的東西。
  「你為什麼要辭職?」
  「也沒為什麼。」我把東西一一放入袋子。
  「你就是這樣,什麼事都放在心裡不肯跟我講,連辭職的事都不讓我知道!」美花抱怨又不滿。「我們是好朋友,結果你什麼都瞞著我!」
  「快聯考了,我不想讓你擔心。」
  「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辭職?」
  「我想專心唸書,好好衝刺一番。」說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好找個不是理由卻像理由的來應付美花。
  「頂多一個禮拜的時間,有用嗎?」美花懷疑地問:「你現在貿然辭職,考完後該怎麼辦?」
  我沒想那麼多,愣了一愣,輕輕搖頭說:
  「那時再說吧!現在唸書要緊,想那麼多也沒有用。」
  「你既然決定了,我多說也沒用。」美花放棄再多費唇舌,話鋒忽然大回轉,問我一個突然的問題:「對了!你有沒有再跟志誠聯絡?」
  她問得太突然,我稍楞出機秒才緩緩搖頭。
  「為什麼?你不喜歡他?」
  「你為什麼突然問這些?」我反問。
  「我聽冷青說志誠很喜歡你,你的態度卻模稜兩可,他要我問問你。」
  「是嗎?」我隨便反問,沒怎麼在意。
  美花臉色微微一僵,笑容掩蓋不住地謊言被拆穿似的難堪。我把眼光掉開,將整理好的東西紮成一袋。
  「七月,我……」美花不知想說什麼,欲言又止。
  「什麼?」我看看時間,已經下班了。
  「沒什麼。你要走了嗎?我今天要加班。」
  「那我不等你了。再見!」
  我抱著那一大袋的東西,困難地離開公司,望及那一大段風沙塵土飛揚的路途,我實在沒把握我能屍骨齊全地走到公車站。
  我摸摸牛仔褲後袋,那兩張薄鈔票也不知道夠不夠我僱車回到住的地方。我想想「大東」和我住的山坡之間那隔了將近半個地球的距離,打消了僱車的念頭。
  我把原本準備招揚的手縮回來。前方一輛車在我面前突地來個大回轉,楊冷青探出頭說:
  「回去嗎?我送你。」
  這是偶然,是神對我的感情的詛咒,踏錯一步我就永遠沉淪。我不願陷入神所詛咒的感情沉淪中,搖頭拒絕他說:
  「不用了。你來接美花的吧?不過她說她今天要加班,可能臨時有工作趕不完。」
  「加班?」楊冷青楞一下。
  「不會太久的,你現在過去,她說不定已經把工作趕完了。」我騰出手微笑向他擺擺說:「哪,我先走了,再見。」
  「等等!」冷冽清清的嗓音叫住我。
  楊冷青追下車,我迷惑地望著他,以為他有什麼事要說。誰知他一手抄去我的袋子,一手牽著我往車子走去,說:
  「我送你回去。你帶著這些東西,搭車擠車都不方便。」
  他打開車門,把東西放在後座,繞回駕駛座坐妥,為我打開車門。
  「上車吧!」他微微招手。
  「這……不必麻煩了!我搭公車很方便。美花在等你,你還是趕快去吧!」我搖頭說,探手想拿回袋子。
  「你在避諱什麼?」他抓住我的手。「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你擔心美花誤會,破壞你們之間如同姐妹的情誼!」
  不!我的心地沒有那麼高貴!我其實卑鄙又自私,只想到自己。我怕的是陷入神所詛咒的感情沉淪中,怕的是陷入對他無法自拔的情不自禁中。
  「上車吧!」楊冷青表情柔了下來。
  「可是美花在等你……」我動搖又猶豫。
  他的手用力一握,將我拉進車裡。
  那一握──我知道,我將永遠陷入對他的感情沉淪中;就像巴比倫這座華麗迷離的城市,永遠受神所詛咒。
  「其實,你不必因為我是美花的好朋友就勉強自己對我好。」雷婆說過的話一直根植在我腦海中,我想,楊冷青心裡也許是討厭我的,我是他討厭的那種類型的女孩。
  「你不必太多心,大家都是朋友,除非你不當我是你的朋友。」
  「怎麼會!」我脫口而出,他轉過頭來對我微笑。我微微臉紅,眼觀前方說:「你們怕我一個人無聊寂寞,關心我,我很感激。不過,將心比心,你如果太顧著體帖朋友,而忽略女朋友的感受,這樣總是不太好。」
  「不!我只會對你這樣──」楊冷青靜默半晌,突然說:「你那種神情讓我看了覺得心痛。我不喜歡那種感覺,可是──」
  街角停滿了車,他太幅度地轉彎,把未完的話硬在喉中。
  神情?我露出過什麼樣的神情?洩露過什麼樣的心情?他為何突然這麼說?
  「還有你的眼神──」楊冷青突然又說:「流露著與你臉上表情相同的顏色,總是讓我覺得迷惑。」
  「你太敏感了!我就是這樣,大概是不常笑的關係,才會讓你有那種感覺。」
  「不……」他聲音低得像喃語又像歎息。「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有那種感覺。你的眼神、你的神情流露出深切的無依,美麗而哀愁寂寞。」
  「那一天我工作很忙,又趕著到『犁坊』,晚飯也沒吃好,精神有些恍惚,才會引起你這樣的錯覺。」
  「不,我們相見還在更早,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車子開上山腰,他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怕接觸到他探索的眼神,垂著眼,無法泰然自若。
  我回身想取那一大袋東西,他伸手按住我說:「東西很重,我來拿。」
  我縮回,無法注視他的眼睛,匆匆逃下車。
  他突然說那些話只是無心,我不該有過度的反應、過剩的心情。
  上了樓,我打開門回頭想接過他手上的東西,他卻越過我逕自走進去。他一進去,太保就向他撲過去,他一驚,險些站不住。
  「太保!」我喝住太保。
  楊冷青把袋子放下,席地而坐;太保和波斯並坐在他面前,歪著小腦袋望著他。波斯澄藍的眼睛,傾溢出美麗的光彩,大大地盛者好奇但友善的味道,太保骨溜溜的湛藍眼珠,則充滿著貓的懷疑和深度的戒心與敵意,他不懷好意地監視著楊冷青。
  「你這兩隻貓真有趣,好像你的護衛似的。」楊冷青半開了一句玩笑。
  「你不喜歡貓,就不必勉強。」我給楊冷青一杯水,倒了一些牛奶給波斯和太保。
  「我的確是不怎麼喜歡毛茸茸的心動物,真麻煩。」
  「其實動物跟人一樣,你付出多少感情,它回報你多少。」我在他身側坐下,太保跳到我膝上,如伺大敵地瞪著楊冷青。「它們對感情很敏感,是否能情投意合,相遇的第一眼就能從你身上散發出的氣息而知。」
  「很顯然的,那個太保是挺討厭我的。」楊冷青毫不畏懼地回瞪著太保。
  「動物往往能察覺出一些你感覺不到的事情,或者你尚未察覺的不自覺的事情。」我說:「它們的感情直接而真誠,毫不虛偽做作。太保對陌生人一向不友善,它之所以對你有不好的感受,大概是因為你本身散發出的氣息關係。」
  「我散發出的氣息?」
  「你不是不喜歡小動物嗎?太保知道,所以本能地排斥你。」
  「可是為什麼波斯就不一樣,它對我友善?」楊冷青看著波斯說。
  波斯喵了一聲,竟然走到楊冷青身旁,低著頭廝磨著他的手表示好感。楊冷青伸手將波斯抱在懷裡,一點也不勉強。
  「我也不知道。」我呆呆看著,說:「波斯是個例外。它很善解人意,而且明理。太保比較霸氣,像個小流氓。」
  「喵!」太保朝我張大嘴喵了一聲,似乎是在抗議我的話。
  「我知道為什麼。」楊冷青說。
  我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你不是說動物能察覺出我們不自覺的事情嗎?」他說:「你這兩個護衛像守著什麼寶貝似地守著你,對你有著深厚的感情,遇有生人侵入,霸氣的太保是一貫的排斥,對侵入者充滿敵意;但波斯就不一樣,它守護你,但一旦遇到真正關心你的人,它知道那是你的本命者出現,它和太保只是代替那個人守護你,它會善解人意地歡迎他。它和太保不同:太保對你的感情是強烈而有獨佔欲;而波斯則是溫柔的守護。它們共同的職責是守護你,直到你生命中真正的本命者出現;但是那個人一旦出現,太保的反應是強烈的排斥充滿敵意;波斯則友善而表態歡迎。」
  楊冷青邊說邊逗著波斯玩,不怎麼認真稚心的模樣。他這些話聽起來匪夷所思,我哈哈大笑說:
  「你的想像力未免太豐富!太保和波斯是等候我本命者出現的守護者?果真如此,那我豈不成了什麼天人傳奇了?」
  「對我來說──是的。」楊冷青突然抬頭說:「我看看它們的反應和態度,你生命中那個本命者應該是出現了。」
  說完,他低頭繼續逗著波斯玩。
  楊冷青為什麼要說那些話?那些話是否只是無心的玩笑?在那聽似無心的話語中又藏有什麼言外之意?
  他的態度似真又非真,我不知道是否該是相信或存疑。那些迷惘只會讓我陷入更深的沉淪,我應該一笑置之,為什麼欲如此顫慄,掉入誘惑裡?
  我看著他,久久無法將目光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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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3:45:42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在「大東」工作的最後一天,由於要把未完的工作趕著完成,又要忙著辦離職交接手續,以及清理一些尚未帶回的私人瑣碎的物品,這一整天,我簡直忙碌不堪;一直到下班過後半小時,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才總算把該做的事都整理清楚,鬆了一口氣。
  我伸了一個懶腰,捶捶手臂肩膀,不經意撇頭,詫見美花像幽靈一樣,白著一張臉,悄然無息地站在我座位旁。
  「美花?怎麼還沒回去?在等我嗎?對不起,我以為你走了。我馬上好。」我連忙起身收拾。
  誰知美花突然哇地一聲,撲在座位上大哭起來。她哭得很傷心,肝腸寸斷似地,眼淚鼻涕糊得滿臉都是。
  她突然這樣莫名其妙地哭起來,我站著楞了一會兒,才慢慢坐下來開口問:
  「發生什麼事?」
  她沒有回答,伏在桌上,傷心欲絕。
  「是不是和冷青吵架了?」我慢慢地,一字一字輕輕地問。
  她總算抬頭,抹抹眼淚,抽噎地哭訴說:
  「他最近都對我愛理不理的,態度好冷淡。那一天明明恨我約好的,結果他居然爽約,讓我等了好久。我問他為什麼約好了又不來,他既不解釋為什麼,也不道歉。今天我打了一天電話找他,都是答錄機在回話,我──嗚……」
  「你先別激動,也許他有事情在忙,沒時間打電話給你。」
  「再怎麼忙也應該行個電話給我!」美花嘟著嘴,蠻橫不講理地埋怨。
  「我想他心裡也很急,你耐心再等等。他很在乎你的!」
  「他如果在乎我就不會用那麼冷淡的態度對我了!」美花說著又嚎啕大哭起來,連帶地鼻涕也流出來。她抹掉鼻水,哭說:「他從來沒有這樣對我過,他一定是不再愛我了。他如果愛我,就不會這樣對我……」
  「你別哭!你們兩個之間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他才負氣爽約?」美花說了半天,我還是不明白她和楊冷青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
  楊冷青不會無故爽約,他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爭吵。我想那大概是情侶間的吵嘴,瞥扭過了就會沒事。
  美花卻只是一逕地哭,什麼也不肯說。
  「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曉得你們兩人鬧什麼瞥扭?」我有點心浮氣躁,又無可奈何。
  美花只說楊冷青爽約,不回電話,為此疑心他不再愛她;至於兩個人為什麼鬧瞥扭,她卻是嗚嗚咽咽地什麼也不肯說。
  「別再哭了,又不是小孩!真的不放心的話,去找他好了,這樣不就可以和好了?不然,我去找他跟你道歉?」
  「哼!我才不希罕他道歉!他心裡就只有朋友,只顧著體帖朋友,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也不在乎我的感受。在他心裡,我根本比他的朋友還不如!」美花俏麗的哭臉上露出憤忿的切齒的不滿,滿臉的怨懟。
  這番話像利刃一樣剌入我心坎,美花憤忿怨懟的表情,更是如夜叉猙獰,排山倒海向我壓來,粒粒泛張的細胞都是最毒最深的譴責。
  我無言以對,陷入沉默。
  「七月,你說冷青他這樣對我,是不是不愛我了?」美花還在哭,純潔無辜的臉上珠淚縱橫,方才種種怨懟憤忿、咬牙切齒的猙獰,不真實的彷如只是我的幻想。
  我盡速把東西收拾好,強露出笑容說:
  「你想太多了,我想冷青不是這種人。情侶間偶爾吵吵嘴是常有的事,你別放在心上,等過兩天情緒過了,我看你們比誰都要恩愛、如膠似漆。」
  「討厭!你說什麼嘛!」美花總算破涕為笑。
  「好了!該走了。波斯和太保還在等我回去。」
  「你那兩隻寶貝貓又凶又會吃,你為什麼不乾脆把它們賣掉算了?又省麻煩又有錢賺!」
  「太保和波斯就像我的朋友一樣,分開了會覺得捨不得。」我笑笑搖頭。
  「真受不了你,對動物這麼濫情。你這種濫情主義的觀念個性實在太不切實際了,人跟動物畢竟不一樣,怎麼可能成了朋友!」
  「相處久了自然就會有感情,你不養貓,所以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腦袋有問題!」美花半指責,半開玩笑。她說:「動物就是動物,永遠也不可能和人產生帖心的感情。我看你是一個人太寂寞了,才會把感情寄托在貓身上。」
  「感情這種撲朔迷離的東西,誰也料不準。動物的感情其實比你想像得深厚,就看你怎麼對待而已。」
  我們邊走邊說,路途不覺縮短,就連往常苦等一百年才姍姍來遲的公車,也很合作地適時來到。
  「你這個人簡直人畜不分!」上車後,美花繼續又說:「動物和人還是有分別的,不要寵貓寵過了頭,拿它們當人寶貝著。」
  「你不瞭解,人跟動物其實都是性靈的生物,只要用心對待,彼此的感情是可以交流的。」我想起太保和波斯張著藍藍的大眼睛聽我細訴心裡事的模樣,我相信它們真的瞭解、懂得我的心情的。
  「我看你還是好好找個男朋友才是!你就是一個人太無聊了,才會把精神感情寄托在貓狗身上。」美花抵著嘴笑說:「你以前跟大鳥他們好像處得很不錯,現在還有聯絡嗎?」
  我搖頭,我們一夥早已散了好久。
  「真可惜,我看大鳥那個人挺不錯的,又對你有意思──」
  「美花,別提那些了好不好?」我插嘴打斷她。
  「你如果有男朋友,冷青他就不會……」這些話她說得很細,含糊不清,聽起來就像是含在嘴裡的咕儂。我聽慣了小主管細聲細氣的嗓音,所以美花這些低喃我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我又陷入沉默,墜進無底的絕谷。
  幸好車聲吵雜,我的沉默顯露不出任何特別的意義。美花也以為我沒聽到她那些話,看看窗外又說:
  「我真不明白,像志誠條件那樣好的男人,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他又那麼喜歡你,你竟然不要!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要什麼樣的男人,你才看得上眼?」
  美花的聲音聽起來,半夾諷刺。我看她一眼,暗暗歎了一口氣說道:
  「美花,感情的事可遇不可求,如果兩情不能相悅,交再多男朋友也沒用。」
  「但如果你有男朋友的話,冷青也許就不會跟我吵架,也不會這樣對我。」說話的同時,美花轉頭看著我,眼神坦白,不滿怨懟的情緒完全盛在不言中。
  我們對望甚久,車子吵雜的隆隆聲圍繞在我們周旁的經緯,襯顯出我們之間情緒的沉默。
  「我懂了!」我復看她一眼,甩開長髮,按鈴下車。
  下車後,我輾轉又換了兩趟車,才拖著疲憊至極的軀體摸黑回到半山腰的違章建築。我的情緒壞透了,不只是身體覺得累,心情也沉到谷底。
  我趴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太保波斯坐在一旁靜靜不出聲,迥異於平時的喧鬧。
  我的心情影響了它們的心情,我爬起來,歉疚地說:
  「對不起,我的心情壞透了。她是我的好朋友,他又是她的男朋友,我喜歡上他也不敢說。但她怕我搶走她的男朋友,對我說那些話……我不怪她,但是──差勁,真的差勁透了!我是說我自己!我為什麼要喜歡上她的男朋友?為什麼?為什麼?」
  我說著說著,難過的哭出來。
  同樣是愛一個人,美花是那麼幸福洋溢,滋味甜在心頭!我的感情卻不能攤開,背負著背叛朋友的罪惡感,所有的無奈苦澀只有我自己承受。
  「喵……」波斯走過來輕輕摩挲我的膝間。
  「我也不想這樣啊!波斯。」我忍住淚,越忍越難過,索性放聲大哭說:「可是我就是喜歡他,我也沒辦法啊,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愛著美花,我像個傻瓜一樣……」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到最後只覺得聲嘶力竭,喉嚨都啞了。
  我懶懶地趴在床上,蓋著枕頭蒙住燈光刺眼的照射。過了很久很久,彷若日月交替那麼久,屬於夜特有的那種寂靜籠罩整個房中。我慢慢起身,聽到門外傳來粗重斷續、夾著呢喃不清的叫喊的拍門聲。
  隔著門,那聲音含糊得只剩一串串咕咕響的喉音。我跳下床匆匆打開門,楊冷青踉蹌地摔進來,帶著一身刺鼻的酒騷味。
  「你喝酒了?」我關上門,制止太保的蠢蠢欲動。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醉意太濃,只得靠著牆,半臥在地上。我跨過他,想扶他起來,他揮開我的手,咕噥著說:
  「我沒醉!你不要管我!」
  「話都說不清楚了,怎麼還沒醉!」我攙著他,想扶他起來。
  「誰說我醉了?我沒醉!你走開!」他揮開我,逞強地想自己站起來,步履不穩,跌趴在我身上,連帶的也害我摔在地上。
  他的身材高太,體重又重,我被他壓在地上好半天使不上力。我稍微喘了口氣,避開他垂靠在我臉頰旁的醉臉以及吐息問的酒臭味,然後使盡力氣將他推開。
  「你幹嘛推我?」他跌在牆邊,依著牆掙扎了半天才坐起來。
  「問你啊!你為什麼醉成這個樣子?」我覺得自己實在有點白癡,居然這樣一本正經和酒醉的楊冷青對話。
  「誰說我醉了?」楊冷青硬不承認自己醉了,睡著牆叫著:「我心裡不痛快,喝酒解悶也不行嗎?」
  看樣子,他並沒有我想像中醉得那麼厲害,但他大概喝了不少酒,眼神顯得有些呆滯。
  「你安靜一點,沒有人說你不能喝酒!」我抓住他的手想制止他,他不曉得從哪來的蠻力,掙扎個不停。
  「放開我!」他大叫:「酒!拿酒來!我要喝!」
  「不要叫了,你清醒一點!」夜已經很深,他這樣大吵大鬧只會給我惹麻煩。
  我匆匆倒了一杯水給他,他喝了兩口,將它摔在地上,嚷叫著說:
  「拿酒來!別以為我醉了,你就想騙我。告訴你,我沒醉,我的頭腦清醒得很。拿酒來!我要喝酒!」
  他掙扎地站起來,步履不穩地站在屋子中間,仰天大叫說:「我沒醉!我沒醉!我還要喝酒!拿酒來!」
  他腳步踉蹌,顛顛倒倒的,像是隨時會摔下來,我在一旁緊張地守著,又氣惱又擔心。
  「拜託你不要再鬧了!」我想扶他到床上躺著,他胡亂揮手,不肯讓我接近,睡著自己的胸口,語無倫次地說:
  「不要管我!我心裡痛苦、心裡難過,你知不知道?不!你什麼都不知道!給我酒,我要一醉解千愁。酒呢?──你不要管我!我不要你同情!我沒醉──」
  「冷青,你安靜下來──」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心裡根本沒有我──」
  我聽得又急又氣,所有的委屈全都湧上來,又怒又怨,強抑住聲音中的抖顫說:
  「你說得對,你根本沒必要聽我的話。你和美花之間有什麼問題也自己解決去,不要喝醉酒跑來我這裡喧鬧,我不是美花,沒有聽你發牢騷的義務!」
  楊冷青根本沒在聽我說話,搖搖晃晃向我走了幾步,我怕他又摔倒,伸出手想扶他。他突然張臂抱住我,我支撐不住他搖墜的力量,再次連帶地被他害得摔倒在地上。
  「是我不對,是我見異思遷,可是我心裡只有你,你難道不知道嗎?」他這些話異常的清晰,但是沒頭沒腦的。
  也許,他是把我錯當成美花了……我別過頭,仰著臉不讓眼淚流下來。
  他突然伸手過來,將我的臉扳過去,醉眼矇矓地看著我說:
  「你說話啊!你知不知道我心裡只有你,我一直愛著你?你不讓我喝酒,可是我心裡難過、苦悶,你知不知道?」
  「不要再說了!我不要聽!」
  「你不要聽也得聽!」他抓住我,強迫我看著他,又強抓著我的手放在他心口。「你感覺出來沒有?我心痛啊!你的心腸為什麼這麼冷酷……」
  他突然壓過來強索我的吻,窒人的酒氣由唇齒間強灌進我唇瓣裡。我用力想推開他,他雙臂箍得緊,掙扎廝磨之間,我身上沾染了他渾身的酒氣。
  他果然把我錯當是美花了。我拚命想推開他,卻又無力推開他,他吻著我的耳鬢和唇頸,一邊呢喃說:
  「我愛你……我愛你……」
  這就是神的詛咒嗎?被他如此摟抱在懷裡,我卻沒有幸福顫抖的權利。
  楊冷青的親吻越來越放肆,對感情的索求也越來越貪婪。我被他壓在身子底下掙扎不脫,長髮凌亂,衣衫也逐漸不整。
  當他扯掉我的襯衫,吮吻著我前胸,我全身泛起一陣顫慄,無力而麻醉。恍惚過後,我已呈半裸,他半或迷醉半因酒醉,印在我身上的每個吻都灼熱發湯。
  又一次恍惚後。楊冷青上身的衣物不知何時已褪落在地上,我身上的牛仔褲也半褪到股間。太概是因為感染楊冷青身上酒氣的關係,我覺得身體越來越熱,而楊冷青全身也因為酒精發酵的緣故,熱湯得像在燃燒。
  他真的醉了,因為酒醉,才會將我錯當成美花而放任自己的激情。我閉上眼睛,覺得又幸福又悲哀。
  這真的就是神的詛咒嗎?還是命運的譴責?
  楊冷青的身體越來越湯,如火在燃燒,每個唇吮也印帖著更深的飢渴。我傾全力將他推開,狼狽地半起了身,他由後攬住我的腰,雙手一使勁,又將我壓在地上。
  「放開我!我不是美花,我是七月!」我伸手推他。
  他的神智被酒精迷惑,聽不見我的叫喊。
  和他肌膚的裸觸,令我顫慄不已;那種激情和狂野,更令我情迷意亂,不由自主地抖顫。他不斷地吻著我的前胸,那種麻醉酥軟令我不由自主地仰起著頭,禁不住想呻吟出口。
  我死命咬著唇,不發出任何聲音,直到他的手摩挲著伸進我牛仔褲裡──
  「太保!」我叫了一聲。
  一條灰影撲過來,隨著叫聲在楊冷青的背上狠狠抓出了幾道白痕。
  楊冷青因痛停止了激情狂熱,我乘機推開他,他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著我,沒有再撲壓過來。
  那個眼神是空洞,渾然不知一切的懵懂。他半趴在地上,酒精的效力越來越強了。
  「謝謝你,太保。」
  我感激地看了太保一眼,迅速穿妥衣服,然後為楊冷青背上的爪傷塗藥,再攙起他到床上躺著。
  他任由我將他攙到床上,只一會兒的功夫就沉沉睡去,剛才發生的一切宛如一場幻夢,讓人懷疑那究竟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安頓好楊冷青,我已累得說不出話,匆匆洗完澡,趴在桌上將就著睡著。
  第二天,楊冷青睡到中午宿醉才醒,看見我,楞了一下,然後眉頭一皺,覆著額說:
  「我怎麼會在這裡?我記得……昨晚我喝了一些酒……」
  他突地抬頭,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又似是卡在記憶的殘簡片斷,拼湊不出什麼般,臉上露出某種奇怪複雜的神情,混淆著回味、甜美、喜悅、擔憂又懊悔的情緒。但那只是一瞬間的表情,他緊按著太陽穴,一臉宿醉後的茫然懵懂不知。
  我屏住呼吸地看著他,心臟跳得飛快,擔心他想起昨晚任何的一些蛛絲馬跡。
  他緊皺著雙眉,支著額頭閉上眼努力回想。最後,他終於放棄,頹喪懊惱地說:
  「不行,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我鬆了一口氣,繃緊的神經逐條放鬆下來。
  那樣最好,他最好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甩甩頭,伸手想取衣服,帶痛背部的肌肉,眉頭微微一皺,反手察看背部的傷口說:
  「怎麼回事?我背上怎麼會有這些傷痕?」
  我走近察看,昨晚只幫他擦藥膏沒有為他消毒,現在那些傷口約是感染到細菌,發炎紅腫。
  「你最好是去看醫生,傷口已經發炎,又紅又腫!」我說。
  他沒有答話,靜靜穿上衣服,思索著看著太保。
  太保也不甘示弱地瞪著他,湛藍的眼珠充滿了敵意;連波斯也略帶譴責的眼神靜靜望著他。
  楊冷青和它們對望了一會兒,突然失笑起來,轉頭對我說:
  「對不起,打擾了你一晚,希望沒給你帶來困擾,或者惹出什麼麻煩。」
  「算了!」我的心仍然在顫慄。昨晚發生的一切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忘記──不!根本無法忘記。我微微甩頭,掠開垂到胸前的頭髮,問說:「你為什麼醉成那個樣子!」
  他抿著嘴,眉頭皺得緊緊的,不肯說為什麼。
  「跟美花吵架了?」我又問。
  「我的事你別管!」他用和昨晚醉酒時同樣的倔強語氣回答我。
  「既然不要我管,那你就不要喝醉酒跑來我這裡鬧!」我負氣地說,心情糟透了。
  電話聲驀的響起來。我坐著不動,直到電話聲響了好久,又絲毫沒有肯放棄的跡象,才接起電話。
  「七月,是我。」美花的聲音軟軟地傳過來。
  我看了楊冷青一眼,他從我的眼光看出,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
  「我昨晚去找冷青了。本來我想跟他和好的,但他卻忙著工作,我去了好半天也不理我。我氣不過,對他說了一些負氣的話。」
  「結果又吵架了?」我又看了楊冷青一眼。這就是他昨晚喝醉酒的原因?
  「我知道是我不對,我願意跟他道歉!」美花幽幽地說:「可是我找了他一上午,都找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去了那裡。七月,你幫我找找他,跟他說──」
  「這是你們自己的事,你們自己解決。」我斷然拒絕。
  「求求你,七月,你的話他一定會聽。他應該會回去工作,你到他住的地方去找他,幫我向他解釋,約他出來,我想跟他道歉。」
  「美花,」我忍著心痛,這世界簡直無比的荒謬。「冷青是你的男朋友,我只是個外人,你們吵架,你怎麼可以期望我為你解決?」
  「拜託你,七月,」美花不斷軟語相求:「冷青很看重你,對你比對我還好,你說的話他一定會聽的!我們是好朋友,你不忍心看我跟他分手吧?拜託你,幫我這個忙,跟他說我愛他,我跟他道歉!」
  我一聲不響地把電話遞給楊冷青,他聽了一會兒,靜靜把電話還給我。電話那頭,美花的軟軟甜語,不知何時已變為哀哀的啜泣聲。
  「你放心吧,美花,他一定會去找你,跟你賠不是的!」我背著楊冷青,無聲的淚悄悄往肚裡流。
  這就是神的詛咒,咒我感情的失落與荒謬。
  「你都聽到了吧?她那麼愛你,不要讓她受委屈。」我掛上電話,強迫自己面對著楊冷青。
  「我說過了,不要管我的事!」楊冷青瞪著我,黑眼珠複雜地摻亂著苦悶、多情和無奈痛苦的顏色。
  「我也不想管啊!」我吼叫起來,莫名其妙地哭出來。「你們的事關我什麼事,我何必自找麻煩!吵架失和也是你們的事,我何必替你們操心!你走啊!還待在這裡做什麼?難道你還要看我像個小丑,扮演著滑稽的角色?走啊!你走得越遠越好,我才不管你們分不分手!」
  我背過身子奔到桌子旁。屋中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強自壓抑的哭泣聲。我等著楊冷青離去的關門聲,他卻走到我身後攬住我的腰,在我身畔低低說道:
  「對不起,是我不好。別再哭了,你哭得讓我心亂。」
  我無法細思他話裡的含意,轉身過去,猶帶著眼淚說:
  「你一定要好好跟她道歉,跟她和好,好好對她。」
  「嗯,什麼都聽你的。」
  這就是神的詛咒,感情的荒謬。我百般勸著自己愛的那個人,回到他愛的那個人的身旁。
  我冀求和他兩情相悅,何等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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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3:46:10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考完聯考,我沒有急著找工作,和波斯、太保過了一個狂野的夏天。每天,滿山滿地的跑,太保的野性彷彿受了鼓舞而甦醒,臨到黃昏夜幕總跑得不知去向,非到深更過後,初陽露臉了,才突見它滿身髒兮兮地蜷著尾巴依在躺椅裡。
  「太保,你這樣不行,都快玩野了!」我拍醒太保,訓誡它說:「看看現在幾點了,還在睡!每天晚上跟個野人似地野得不知去向,大白天才躲在屋裡睡大覺。太保,你再這樣荒唐下去的話,我就關你禁閉。」
  太保充耳未聞,懶懶地看我一眼,蜷著尾巴繼續睡它的大頭覺。
  「你再睡!」我打了它一下。
  它被我搞煩了,睡眠不足火氣大,伸出爪子朝我隨便一抓,警告我不准再打擾它。
  「還睡!」我又打了它一下。
  它瞪著我,湛藍的眼珠裡淨是被惹毛的不耐煩。
  「你──」我又伸手過去。
  太保魔爪突地掃過來,爪子又尖又利,在我手背抓出了幾道血痕。
  波斯跳到太保面前,嚴厲地對它叫了幾聲,像是在斥責它。太保睡意全消,仰著小腦袋看著我,低喃了兩聲,聲聲纖悔,湛藍的眼珠裡盛滿愧疚。
  「波斯,算了!太保不是故意的。」我抱開波斯,但波斯仍然一反平時的溫馴,對太保齦牙咧嘴。
  門口有人咚咚地敲,那敲法我一聽即知是楊冷青。
  那晚他酒醉過後,爾後又來過幾次。我不知道他跟美花之間到底如何了,他一直沒提,我也一直沒問。只是,在那之後,美花多次邀我一起出去,語帶甜蜜歡欣,我總是找借口婉拒了。
  每次楊冷青來,總在夜幕降後;來了也只是和我默默相對,凝視無語。每次他來,太保總是虎視沉沉地盯著他,他稍一有動作,就齜牙咧嘴地對著他吼,猙獰的面目彷彿忠耿的守護神靈。
  由於太保隨侍在我身側,對他又充滿敵意,楊冷青總是無奈地笑了笑,無語地凝視著我。
  兩人雖然不多話,但眼睛會說話。經過眼神的交流,我和楊冷青的感情越來越熟稔。有時他突起頑心,趁著太保不注意,悄悄攬著我,等太保發現了,才得意地逕自聽音樂或埋首在書中。
  他的一舉一動,皺眉微笑,都顯得無心無意,卻在我心湖泛起圈圈的漣漪。我知道我是陷進感情的泥淖裡了,但我很小心地將它鎖在心房的最底層。
  這是屬於美花的幸福,我有的只是受神所詛咒、遭命運譴責的感情。
  「你的手怎麼了?」楊冷青一進門即注意到我手背的爪痕,輕輕握住我的手問。
  「沒什麼,跟太保玩,不小心被他抓傷了。」我縮回手,翻箱倒櫃找藥膏。
  「怎麼這麼不小心!」他又抓住我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吮著我的傷口。
  他這舉動太突然了!我霎時臉紅,心不停地狂跳,說不出的不自在。
  「你別……你不嫌髒啊!」我想縮回手。
  他握得緊,不肯稍稍放鬆。又輕輕吮著我的傷口一會兒,才為我在傷口塗上一層薄薄的藥膏,抬頭說:
  「嫌髒就不敢舔了,這是最原始的消毒方法。我背上的傷就是沒有消毒,才冤枉得多折騰兩三天。」他指指自己背上被太保抓傷的地方,笑了笑,然後有些擔心地說:「其實我倒擔心你嫌我用口水消毒太髒了,覺得噁心,心裡偷偷在罵我。」
  「怎麼會!你是好意的,我怎麼會嫌它髒。」我輕輕將手抽回來。
  楊冷青蹲在搖椅旁,握住太保的前爪,帶點責備的語氣對太保說:
  「太保,你怎麼那麼不小心把日向抓傷了?我看你是玩野了,渾身的蠻族氣息。」
  太保抽回前爪,撇過頭不甩楊冷青。
  經過多日的相處,太保對楊冷青的排斥和敵意雖然仍甚,但已不再像初時那麼深;雖然它仍瞧他不順眼,不懷好意,但兩個人相處得還算太平。
  「是男人,度量就別那麼狹小!」楊冷青又惹太保說:「我知道你喜歡日向,但她對我好,被我搶走了,所以你懷恨在心,特別討厭我。男人要有服輸的度量,這是風度,也是身為男子漢該有的氣概。瞧你一身小家子氣,枉費你身為堂堂男子漢!」
  「你在胡說什麼!」我聽他胡言亂語,忍不住好笑。
  「我不是在胡說,我是在告訴它身為男人該有的氣度。」楊冷青一本正經,煞有其事。
  「算了!你別再惹它,它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你就是太寵它了,它才會這麼無法無天。」
  「我寵它你嫉妒嗎?」我覺得好笑,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話說出了才覺得失言,不禁訕訕地,趕緊又說:「你有美花寵著還不夠嗎?當心我跟美花打小報告。」
  「你去說吧,我不在乎。我就是嫉妒太保,吃它飛醋。」楊冷青笑得極不在意,像認真又像開玩笑。
  常常,楊冷青這種不在意的玩笑會讓我緊鎖在心房底層的感情起了騷動,想不顧一切地飛竄而出。那是危險的悸動,常常我總要壓制得很辛苦,又必須裝作不在意。
  我心思起伏難定,楊冷青突然搭住我的肩膀,親熱的將臉靠向我。我震驚的看著他,他衝我一笑,惡聲惡氣地逗著太保說:
  「太保,看到沒?我跟日向親親熱熱,嫉妒死你!」
  太保湛藍的大眼睛居然好似充滿了妒恨和不滿般地瞪著楊冷青。
  「你別再逗它了,當心它真的發火,攻擊你。」我看著太保,說笑都不自在。
  「你實在真是偏心,就只寵著太保,護著它。」楊冷青睨我一眼,又撩撥太保說:「你這傢伙真是好命,有日向寵著護著,才敢這麼無法無天!」
  說得跟真的一樣!
  楊冷青每次來總喜歡足弄太保,太保除了用敵視的眼光瞪著他外,總是很不屑地拂著尾巴,遠遠地躺在角落裡。
  「你又叫我日向了,聽起來怪瞥扭的。」楊冷青時而會脫口喊我日向,總聽得我怔愣愣的。
  「我喜歡這個名字。感覺上,叫日向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我心一動,腦中閃過騎著「風速」馳騁在這座迷離城市的畫面。日向光,那個浪蕩如無主的遊魂:
  「你又露出那種神情了。」楊冷青走近我說。
  「什麼神情?」我一楞,接觸到他如這座城市迷離的眼神,慌忙走開說:「請你以後別再叫我『日向』了,聽起來像在喊別人似的。」
  「遵命,七月公主。」他恭恭敬敬地單膝跪在我身前,執著我的手低頭親吻,像個英勇專情的騎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裝得煞似一回事,我忍不住笑起來說:
  「請起來吧,冷青爵士。你的英偉勇敢,太保爵士早已傳達給我。」
  「哦,七月公主,我對你的感情好比明月,皎潔真誠;我願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的熱情讓我深深感動,冷青爵士。可是現在沒有明月,我無法知道你對我的感情有如何的皎潔真誠。」
  「那麼,讓我來為你消滅一直危害你的惡棍太保,你就會知道我對你的愛有多深。就算是犧牲生命,我也在所不惜,我要證明我對你的愛!」他起身走向太保,執起掃把當劍指著太保說:「拔劍吧!太保爵士,讓我們公平地決鬥,看誰可以得到七月公主的愛。」
  「你夠了吧!」我拉開他,忍不住笑說:「別再開玩笑了!可還沒告訴我你來有什麼事?」
  他丟開掃把,跟著笑起來說:「你今天晚上有沒有空?請你吃大餐。」
  「請我吃大餐?為什麼?」
  「你別問,先說有沒有空?」
  「我是沒什麼事啦!不過……」
  「那好,就這麼說定。六點我來接你!」
  「可是……」我仍然糊里糊塗的。楊冷青已走到門口回頭說:
  「記得哦!六點。我還有事要先走了,晚上見!」
  「喂──」我追出去,只追上他瀟灑的擺擺手。
  到底有什麼事,他要請我吃飯?我百思不解。
  太保和波斯並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我,我輕輕按按兩人的鼻子,心頭一股形容不出的快樂笑說: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興奮地抱起太保轉圈子,兜著波斯跳舞,直到世界在迥旋。
  晚上六點,楊冷青準時地出現。我依然是一身的白襯衫、李維牛仔褲,長髮披下來。
  「送給你!」楊冷青冷不防遞給我一大束艷麗的紅玫瑰。
  「送給我?」我懷疑不相信地問。
  「沒錯。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我接過玫瑰,掩藏不住內心的快樂,心情又興奮又高興地搖頭。低下臉,幾乎將臉埋在花束裡。
  「今天是七夕。」
  七夕?我倏然抬頭。
  楊冷青表情柔和地對我微微一笑。我將花遞還給他說:
  「這束花你應該送給美花才對。她在餐廳等我們吧?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我不該打擾你們,剛好我臨時有事不能去,麻煩你跟美花說一聲。」
  「真瞥腳的謊言!」他把玫瑰花重新塞在我手裡,抓住我邊走邊說:「你認了吧!誰叫你是我的好朋友。這種日子,你有陪我的義務,不能讓我一個人寂寞受冷落。」
  「一個人?怎麼回事?美花──」我來不及把話問完,他將我拉進車子,飛快把車開走。
  「你開慢一點,這是下坡路!」車子像是要往下墜落似地!離心顛動,感覺相當恐怖。
  車子一路墜下坡,我都緊閉著眼,直到感覺重新駛在地球表面時才睜開眼睛。
  「你怎麼回事?開這麼快,很危險的,你知不知道?」我忍不住埋怨楊冷青。
  「有什麼好怕的!有你陪著一塊殉情──」
  「這個時候你還在開玩笑!」我心煩意躁,表面上是為楊冷青不要命的舉動感到生氣,私心裡卻是為即將面對的情況感到心煩意亂。
  這種日子我不想看到美花,不想看到她和楊冷青卿卿我我的。我怕我會受不了。楊冷青什麼不知道,硬拉著我在這種屬於情人的日子看著他和美花愉快說笑,還一臉喜悅的表情衝著我笑──我真想大叫,對他說出內心所有的感情,拜託他不要再如此折磨我。
  他在「豪景」頂樓餐廳訂了位子。服務生帶我們到依窗的座位。
  「美花呢?」我稍微張望。不見美花,我竟覺得有些寬心。
  「她不會來的。」楊冷青倒了一杯香檳給我,自己也倒了一杯。
  「她不會來?為什麼?你們又吵架了?」我連連地問。
  「她去香港了。」他看我一眼,眼裡竟帶有怨尤。
  「香港?到底怎麼回事?」我實在不相信。美花最在意這種什麼聖誕節、情人節的,怎麼可能在這種日子丟下楊冷青去香港?
  「你們那家漫畫公司辦的員工旅遊,香港之旅,三天兩夜,由公司支付一半的費用。香港號稱購物天堂呢,美花當然不肯放棄這個機會!」楊冷青像在說不相干的事,態度很無所謂。「我花也訂了,餐廳也預約了,她飛去香港不能陪我,只好由你來陪我。」
  「怎麼會這樣?」我不知該喜或該自嘲擔憂。
  楊冷青只是找我代替美花陪他;那些玫塊、好景致的餐廳都是他為美花而準備的,我只是臨機的替代者而已。
  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偷偷地竊喜著。我的心在狂跳,形容不出的歡喜高興。這是我和楊冷青兩人第一次如此單獨共度這般美麗的夜晚,我覺得自己幸福得像在天堂。
  「原來這就是你先前說的,要請我吃的大餐!」我掩不住笑意。
  遠遠望去,淡水河蜿蜒,兩岸人間輝煌。那是七夕的銀河,閃耀著瑰麗的光芒。
  「陪我吃飯很無聊嗎?」楊冷青舉著香檳問。
  香檳聞起來好香,入口很涼。我舉杯對飲,說出了心底話:
  「不,我覺得很高興,很快樂。謝謝你!」
  「你覺得快樂就好。」楊冷青微笑說:「硬要你陪我,說實在的還真有點過意不去,也許你已有什麼計劃了也說不定。不過,能這樣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高興,也很歡喜。」
  「不必跟我客氣。你不是很不客氣的說了嗎?──誰叫我們是朋友!這種時候落單了,我有陪你的義務!」
  「啊?我真的說了這麼霸道的話嗎?」
  「早上才說的,這麼快就忘記!」我輕笑起來。「不過沒關係,你話我吃了這頓大餐就互相抵消了。」
  「那我如果希望你陪著我,就得常常請你吃飯嘍!」
  「你有美花陪著還不夠嗎?我才不想夾在中間當你們的電燈泡。」我說:「照顧你陪伴你是美花的義務,可不是我的責任。電燈泡如果當太久,我怕將來我會找不到男朋友。說真的,你們這麼恩愛,我還挺羨慕的,真想找個人談談戀愛,而且要轟轟烈烈的──」
  我說得起勁,被楊冷青似笑非笑的表情打住。
  「你幹嘛笑得這麼古怪?」我嗔他一眼。
  這個不自覺的舉動讓我自己大大駭了一跳,但楊冷青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仍然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
  「你是說真的還是假的?要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你要跟誰談啊?」
  「路上找就有了啊!」我心安不少,半開句玩笑。
  「真的?」他看了我很久,認真地問。
  「嗯!」我半認真地點頭。
  他靠著椅背,皺著眉盯著我,然後左右看看,輕輕敲著桌子,不知在想什麼。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拒絕志誠?」他緊盯問,態度非常嚴肅認真。
  我愣住了,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古志誠,口拙地解釋說:
  「那不一樣。志誠是很認真的,我不能……我剛剛只是開玩笑,抱著遊戲似的心情!想找個人談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什麼的,都是隨口胡縐的,你不要當真!」
  我說得又急又亂無倫次,楊冷青仍是皺著眉嚴肅地盯著我,然後表情漸漸溶化,最後噗嚇一聲笑出來說:
  「看你急得那個樣子!我是跟你鬧著玩的!」
  「好啊!你竟敢跟我開這玩笑,害我擔心死了!」我作勢捶他,又放心又氣惱。
  他抓住我的手,比個手勢從口袋裡取出一個綴穿著紫絨布的小首飾盒說:「我有一樣東西要送你。」
  他將首飾盒平放在我手心上,我打開來看,和盒身外衣同材質色系的紫絨布裡靜靜托著一倏紫水晶項練。
  紫水晶在燈光下閃爍著神秘澰灩的光輝,我受那個美麗的光彩所吸引,忍不住將它托在手中,喃喃讚美說:
  「好漂亮……」我衷心地喜愛,隨及想到它是楊冷青為美花準備的情人信物,臉色一點,默默放回盒中。
  「怎麼了?你不喜歡嗎?」楊冷青詫異不解,問道:「別騙我,從你的眼神我可以看得出來,你很喜歡這條紫水晶項練,為什麼不接受?」
  「我不是不接受。」我強顏歡笑回答說:「不過這條項練你原本是準備送給美花的吧?我撿著了便宜吃了一頓大餐,又收了一大束美麗的玫瑰,不能厚著臉皮再要原本是屬於美花的禮物。你放著,等她從香港回來再送給她,她一定會很高興。」
  「原來如此!你這個人還真麻煩,考慮那麼多!」楊冷青繃緊不解的臉柔和下來,瞳孔閃爍著和紫水晶相同的神秘澰灩的光彩。「你安心收著,美花根本不適合紫水晶的神秘光彩,我是特地挑選送你的。紫水晶很適合你的氣質,我猜你大概會喜歡。我應該沒猜錯吧?」
  我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老實的點頭。
  「嗯,我很喜歡。」紫水晶美麗神秘的光彩一直吸引著我,我完全被它著迷住,深深陷入那彩虹般的紫幻光影裡。
  楊冷青噙著笑,透過紫水晶般神秘的瞳孔看著我,完全看透我深深為那紫幻的光彩所迷惑。
  「戴戴看吧!那是為你所選的。」他的聲音帶著無比的魔力,直比紫水晶幻化不定的夢幻色彩。
  「真的要送我?」我望著他,他含笑點頭。
  我如受催眠般撩起紫水晶項練。那光彩真的很迷人,輕輕一顫,流麗的虹光便如水波四濺。
  「我幫你戴上。」楊冷青走過來說。
  他的手輕輕在我項後摩挲,感覺有點冷,涼涼的。
  「果然如我想像中的美麗。」他帶著欣賞的眼光和陶醉的神情看著我,不知是在讚美寶石還是人。
  「我真的可以戴著它?」我還是不敢確定。
  「當然,這是特別為你挑選的禮物。」他彎身輕輕親吻我的臉頰說:「除非你不喜歡。」
  「不,我很喜歡,謝謝!」我的心跳不停,因為他的吻。
  「今晚你覺得快樂嗎?」他坐回座位,支著額頭問。
  「很快樂。」我無法說謊,不自禁地坦誠自己的心情。窗外蜿蜒在燈綵中的淡水河閃耀如星空的銀河。「真的很快樂,我覺得自己宛如在天堂。」
  這個和楊冷青共度的美麗夜晚,情人的七夕,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還有他淡印在我臉頰的唇痕,也將永遠地深深印入我心田。
  「你覺得快樂就好。我喜歡看到你的笑容,你哀愁寂寞美麗的神情總讓我看了覺得又疼又憐叉心痛。」他輕輕撫摸我的臉頰,由掌心傳遞出柔情和疼惜愛憐。
  我受迷惑了,沉醉在他的柔情裡。
  此情此刻,此時此景,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就算是受神所詛咒,我也不在乎了。我並不貪求,只要能像這樣待在他的身邊我就滿足了。
  「七月,我愛你,深深愛著你……」那我聽了一萬遍也不曾厭倦的冷冽清清的聲音,低低在空氣中回漾,依回在我心頭蕩漾。
  我是在作夢嗎?不然上天為什麼傳來如此美妙的天籟?回應我心底深處對感情的渴求?
  不!那不是夢……巴比倫朝天削瘦成塔的蜃影明晰地在我眼前顫幌。受神詛咒的這城市,受神詛咒的這感情……
  「你又在開玩笑了!亂講話,當心我把這些話告訴美花。」我無法真心地開懷,做作的笑容裂出一張扭曲的臉。
  「我不是開玩笑,你也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的,對不對?」楊冷青露出初相逢那種冷漠而憂鬱的眼神。「你也愛我,深深愛著我的,對不對?第一眼相見我們就彼此吸引──」
  「夠了!今天不是愚人節,請你不要再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楊冷青紫水晶般閃爍著神秘光彩的瞳孔,清晰地映出我的面容,在他那雙洞悉一切的清澈裡,我化成了透明。
  「雖然你總是表現得不在乎,但你的眼神騙不了人。我們互相吸引、互相愛慕,卻都深藏在心裡不敢向對方傾訴。我們的感情受神所詛咒,注定要背負命運的譴責──」「別再說了!」敞開的心事太赤裸,我無法承受。
  「今兒的這一切我都是為了你,你才是我最鐘心的所愛。」冷冽清清的嗓音依然低低地在空氣中回漾,在我心頭蕩漾。「記得我對太保說過的那些話嗎?太保、波斯早就明白了,你也早就明白了吧?我是你等待的那個人,你生命中的本命。」
  「不……」
  「你為什麼不敢承認?為什麼不對自己坦誠?儘管我們相愛會受神詛咒,受命運譴責,至少我們擁有彼此啊!為什麼不提起勇氣,跟我說你愛我?你還要折磨自己到什麼時候?」
  「我沒有資格……」我終於哽咽,靜靜淌著淚。
  「傻瓜!愛情是不論資格的,只求兩心相依。」
  「不,你不明白,我不能傷害美花。」
  「那你就不在乎自己受折磨?你知不知道這樣對我來說有多殘忍?」楊冷青低著頭,聲音聽起來有說不盡的懊悔。「從一開始我就是因為不忍心傷害美花,才演變到今日這種結果。我抱著可有可無不在意的心態和她交往,本來很快就該結束,沒想到我卻遇見了你。我萬萬沒想到你們會是好朋友。為了能常常見到你,我利用了她。你可以說我負心,但我一開始就不愛她──」
  「不要再說了!」我轉頭面向窗外,淚眼模糊中,淡水河蜿蜒流麗閃爍的光波動地像阻隔牛郎織女有情的天河。
  「本來我以為我可以抽離對你的愛。」楊冷青不理我的眼淚,繼續說道:「志誠又非常喜歡你,所以我用盡最冷淡的態度對你。感情的事卻不是我們自己所能控制的,當我發覺時,我已深深陷入對你的情不自禁。」
  我無法說話。楊冷青所說的每字每句,都是我日日夜夜渴盼聽到的回答,然而一旦真的成為事實,我卻害怕、也不敢面對它。
  我們的感情當真是受神詛咒,想愛但不敢、也不能愛,受痛苦折磨;一旦坦誠面對彼此的愛,卻又注定要背負道德的譴責。
  「你也掙扎得很痛苦吧?」楊冷青握住我的手,輕輕吻了又吻。「像我一樣,每日每夜,心裡都在痛苦的掙扎,無法對自己的感情坦誠,又掙脫不了神的詛咒,深陷在對方的情網中,隨時忍受感情的煎熬。」
  「我……」緊緊反握住他的手,卻又遲疑著,落下幾滴淚在上頭。
  「那一晚我雖然喝醉了,但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楊冷青突然壓低聲音,低沉得像蠱惑。「我知道我親吻的人是誰,摟抱的對象是誰,我更知道引發我熱情的人是誰。我在她耳畔的低語,聲聲都發自內心。我對她的情意,句句都出自肺腑。」
  「你……」他的話句句叫我羞赫,原來那晚的事他記得一清二楚,而且清楚地知道他激情的對象是誰,並不是酒醉錯認。
  「七月,如果能愛你,我們能在一起,就算是受神的詛咒,遭所有人的譴責,我也不在乎了。」楊冷青緩緩將臉頰帖著我的手,傳遞出來的感情好深好濃。
  不在乎了!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城中心那座朝天消削成塔的百貨大樓,在燈火迷霧中蠱惑著迷離的眼瞳:巴比倫通天塔,在神的詛咒中蜃影出跨世紀的迷惑。
  而我和楊冷青如是受神詎咒的感情,注定逃脫不了所有有形或無形的譴責。
  就像巴比倫那座通天的塔是不被神允許所容的存在;我和楊冷青的感情,也將因神的詛咒,而陷入幸福和痛苦的交纏中。
  但如果能愛他,如果我們能在一起,就算是背叛世間所有的一切,受神詛咒、遭受所有人的譴責,我也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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