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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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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 [浪蕩巴比倫][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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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3:46:44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整個秋天,我吹著一股曼妙的金風,照著床床綺麗的秋色。我活在幸福的包圍裡,浸在愛情的甜蜜中。
  我仍然住在半山腰的二樓頂違章建築裡與神鬼隔鄰同居,楊冷青工作結束後,會來到半樓,有時則是我去他住的地方,我們各有彼此的鑰匙。兩人洗手作羹湯,充滿家居的趣味,甜蜜快樂無窮。
  他和太保仍然不合。太保每次見到他總是拂著尾巴,不屑的撇開頭去。為此,他特別愛招惹太保,惹得太保喵喵叫,他的手腳臂膀也滿是被太保抓傷的爪痕。
  「你不要再惹它了,它已經很惱你了,你還作弄它!」我幫楊冷青擦藥時,忍不住說了他兩句。
  「你別管!這是我們之間──屬於男人的恩怨。」楊冷青一本正經的說:「你這只寶貝貓忘了自己的身份、責任,對你有非份的感情,它惱我搶走了你,對我恨之入骨。我要跟它光明正大的決鬥,要它輸得心服口服。」
  「你說什麼哦!」我被楊冷青一本正經的表情和語氣逗得忍不住好笑。
  「我是認真的,你別不當是一回事!」他抗議我的態度。
  我勉強收起笑,盤著腿,面對著太保,輕輕撫摸它的背脊,柔聲問:
  「太保,你愛我嗎?」
  太保低喵了一聲回答我,尾巴輕輕甩了甩,張著湛藍的大眼珠望著我,溫馴又善體人意,任由我撫摸它的背脊。
  但當楊冷青靠過來接近它時,它立刻用警戒的眼神瞪著他,瓦解楊冷青可能有的任何企圖。
  「看吧!」楊冷青戲謔地笑看著我。
  「太保,別這樣。」我輕輕說:「我愛冷青,很愛很愛他,你如果不喜歡他,我會很難過。」
  太保低叫了一聲,像在歎息。楊冷青溫柔地擁住我,清冷的嗓音多情地低語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是死也甘願。七月,我對你的愛永遠不渝。」他擁緊了我,側頭對太保說:「太保,看在七月的份上,我們的恩怨一筆勾銷。我承認你的地位和封號,允許你守護七月。我把七月交給你,在我不在的時候,替我守護著七月。還有你,波斯。」他轉向一旁靜靜坐著的波斯。「我鄭重地把七月交託給你們兩個,你們要盡一切的力量,代替我好好守護著她。」
  他鄭重其事對太保和波斯宣告,我不再玩笑,緊依在他胸懷,突然不捨的心情讓我想緊纏著他不放。
  明天是週末,情人相依相偎的好時光,我們卻不能相聚在一塊。明天美花會從台中回來,美花一回來,我只能躲在角落不見光的黑暗裡。
  美花考上靜宜大學,遠赴台中。她怕和楊冷青隔得太遠,日久情疏;又怕她不在楊冷青身旁,他會被台北這座迷離的城市五光十色的摩登女郎搶走。所以她每個週末都會從台中趕回來,滿心歡喜地和楊冷青度過美麗甜蜜的假期。
  「別難過!」楊冷青看出我的不捨和難過,捧著我的臉頰說:「明天美花回來,我就把一切都說出來,把我們的事全都告訴她。我會告訴她我愛的人是你,不會再讓你受委屈──」
  「不行!你不能說!」我拚命地搖頭。
  楊冷青好幾次打算向美花說出事情的真相,把所有的事攤開,都被我阻止。我沒有勇氣面對那一切,更沒有勇氣去面對美花。
  「不行!這一次我一定要說!既然我們相愛,就沒有必要躲躲藏藏的!」他輕輕的撫順我搖散的鬢髮。「最重要的,我不願看你受委屈。」
  「這是我們應該忍受的,是神對我們相愛的詛咒和譴責。」我忍著在眼眶打轉的淚。
  「胡說!我們相愛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們有追求愛情的權利和自由。七月,你不能一直畏縮,我們總要讓美花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愛你,你也愛我,我們不能瞞她一輩子!明天我就告訴她一切,我相信她一定會諒解的……」
  「不──」我尖叫起來,聲音相當刺耳。「你絕對不能告訴她!絕對不能!」
  「七月!」他用力搖晃著我,「你到底在害怕什麼?提起勇氣來,有什麼事我們一起面對!」
  「你不明白!我根本沒有辦法面對美花。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小偷似地……我真的不能……」
  「你為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是我不好,是我見異思遷,是我一開始就拿可有可無的心態作繭自縛,是我利用她──」
  「別再說了!」我摀住他的口,「不是你的錯,是我……」
  「我們誰都沒有錯。」他握住我的手說:「我們彼此真心相愛,何罪之有!你不要再責備自己,我看了會心痛。」
  我流著淚搖頭,太多的苦哽咽在心中無法訴說。
  「明天我就把我們的事告訴美花。反正她總有一天會知道這件事,讓我們一起面對它吧!你放心,她一定會諒解我們的。」
  「不能,你千萬不能告訴她!答應我,不要告訴她!」
  「為什麼?」
  「美花她很愛你,她……」
  「可是我愛的是你,你也愛我!」他大聲打斷我:「我們相愛的事實不早日讓她知道,對我們來說不僅是種折磨,對她而言更是殘忍!」
  「可是她愛你啊!她也一直以為你愛她──」
  「所以我們更要讓她明白我真正愛的人是誰。七月,別再猶豫了,我們──」
  「不!」我不斷退縮,我無法想像美花知道事情的真相後會是怎樣的情形。「美花的感情很脆弱,我們不能傷害她,她會受不了的!」
  「那我們呢?這種折磨你就受得了?」
  「我……」才開口,眼淚就滑下來,淹沒得我泣不成聲。
  「所以,還是讓我說出一切吧!」
  我仍然固執的搖頭。搶走楊冷青,我已經很不應該,很對不起美花,我不能再進一步的傷害她。
  「你為什麼這麼固執?別再迷信神的詛咒了!我們的幸福操縱在我們自己的手裡!」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就是不能……」我抱頭痛哭。
  「你為什麼要這麼傻!」他終於歎了一口氣,將我摟進懷裡。
  滿屋子回漾的只有我的啜泣聲。他又疼又憐又斥責我傻地吻著我的額頰,直到我不再哽咽抽搐了,才低歎一聲說:
  「那現在該怎麼辦?事情總要解決,總不能像這樣一直拖下去!」
  「總會有辦法的。你一定要答應我,先不要跟美花提我們的事。」
  其實我也不知道事情會演變成如何。我只是駝鳥心態,下意識不願去面對現實的問題。
  楊冷青無奈地又歎一口氣,提著袖子擦拭我臉上猶沾的淚痕,充滿感情的眼神,坦白著疼惜的心痛。他說:
  「好吧!我什麼都聽你的。」我試著想笑,但覺得有說不出的心酸。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楊冷青突然要求。
  「什麼事?」
  「不要再勉強自己。我看你在忍受著痛苦,我心裡比刀割還難受。」
  「這是我罪有應得……」
  「我不許你說這種話!我們相愛是天地間最美麗的邂逅,絕對不是因為神的詛咒!」
  「真的?」楊冷青的話給了我無比的信心和希望。我一直認為,我和他的感情是受神所詛咒,受命運所譴責。
  「相信我──我愛你,七月。相信我們的愛。」他無比堅定,又無比疼憐。「我只難過,你因為我受了這麼多的委屈和痛苦。答應我,不要再勉強自己──」
  「這不算勉強,比起我們可能帶給美花的傷害,上天其實已經對我很寬厚了。」
  我相信我和楊冷青之間的愛,受上他是天地間最美麗的邂逅,儘管我會受多少的唾棄和責難,我永遠也不會後悔愛上他。
  但是,關於美花……我真的沒有勇氣面對她,面對事情的真相揭開後那可能發生一切……
  我真的不能……起碼不是現在!
  這一晚我失眠了,竟夜輾轉反側,呆呆瞪著窗帶外的天色由闃暗轉為鴿灰,再忽然趁著人失神的片刻,突然灑進一地金光。
  這一整天我老是呆呆地出神,燒開水湯到手,倒牛奶溢了滿地,好好擱在桌上的茶杯也不知為什麼被捕落到地上,碎破成一片片;清理碎瓷時,也被碎片割傷手指。
  就這樣,做什麼事都一團糟,心神難寧地推過這一天。
  暮色深後,夜眠的床榻依樣是輾轉反側。又是一個失眠的夜。夜顯得那樣漫長,我第一次瞭解到那許多苦悶不歸的人想醉酒的心情。
  捱到天明,我總算合上了眼,但是睡得不深,紛紛擾擾的夢片片斷斷的如扭曲的鏡頭亂視而過,我閉眼不及,被裹入所有的扭曲裡。
  我極突然地醒來,耳邊猶如千軍萬馬在嘶吼奔,騰定不神後,才聽出是陣陣拍得急躁的叫門聲。
  我甩著昏沉的頭,踉蹌著打開了門。
  Surprise!門外先是探進美花的臉,楊冷青跟在她身後,連古志誠也來了。
  我霎時愣住了,疑惑自己仍在昏沉中。
  美花走進來四處一轉,看見我皺亂的床褥,搖頭說:
  「都幾點了,你才起床?」看我一臉昏愣,鈴鐺似地笑說:「你還沒睡醒啊?」
  「怎麼突然來了?」我背著門,避開楊冷青的眼光。
  「每次找你,你總有一大堆的借口推說沒空,所以我乾脆來個突襲拜訪──」美花抿抿嘴,樂不可支。「這下你總沒借口了吧?有時間睡懶覺,就應該有時間陪我們。我連志誠都找來了!大家好久沒聚在一塊了,今天好好玩玩!」
  她沒注意到我困頓的神情、憔悴的臉色,以及失眠的眼神,語聲興奮高亢如銀鈴清脆。
  但那清脆聲卻像針一樣刺著我失眠的神經衰弱。我覺得頭快爆炸,又無奈,擺擺手說:
  「好吧!等我一下。」
  我慢慢走向浴室,跨過門檻的時候絆了一下險些跌倒,我連忙扶住門扉,頭一瞥,竟見楊冷青在身側後,一臉擔心的表情。
  「你沒事吧!」他的聲音掩不住擔憂焦慮。
  我搖頭,沉默的目光越過他肩膀,美花和古志誠正看著我們探究竟似地疑問寫滿臉龐。
  楊冷青似乎也感受到那眼光,說給他們聽似地解釋說:
  「我想借浴室洗個手。」
  我側身讓他經過。他打開水龍頭,沾濕手,靜靜在鏡子上寫著「愛你」兩個字,字跡很快就化為水漬。他回轉過身,朝我走來,我們錯身而過,反向跨越那道感情的門檻,一個在檻內,一個在檻外。
  面對鏡子,我滿頭糾散的發紊亂如我紛擾的心頭。我閉上眼,匆匆梳洗罷,匆匆逃離楊冷青指留在鏡土、早已化成水漬的愛意。
  四個人再聚在一塊,其實也只是看看電影,聊聊瑣碎。美花親熱地挽著楊冷青,純真俏麗盡情地說著、笑著,我一再將眼光避開,手上昨天被碎瓷片割傷的傷口隱隱在發痛。
  「身體不舒服嗎?七月?你的臉色不太好。」古志誠好心地關懷問。
  夏天露營過後,我們就沒再見過面,只偶爾通個電話。我跟楊冷青的感情,也一直瞞著他。
  「我沒事。」我將臉色的憔悴一語帶過,問說:「倒是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很沒精神。」
  「還不是因為由貴──」他搖轉頭,一臉苦惱。
  「楚小姐怎麼了?」我想起那個身穿狩獵裝,驕氣縱橫的女孩。
  楚由貴喜歡古志誠,但古志誠卻意向不定,這許久沒見,不知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否改變。但看古志誠如此苦惱的神情,愛情也許已然降臨。
  「她……唉!」古志誠苦著眉,一聲歎息說盡心中所有的心事。
  「你們兩個人鬧瞥扭了?」我微笑問。
  「根本沒什麼瞥扭,是她無理取鬧……」
  我並不想細問原由也不想知道太多,所以只是又微微一笑,淡淡說:
  「不管她如何不講理,再怎麼無理取鬧,那都只表示一件事,那就是她心裡其實非常在意你。因為在乎你,所以才會對你產生那麼多的情緒。」
  「咦?」古志誠略略感到詫異,隨後低了低頭,似乎在咀嚼,思量我對他說的話。
  我們兩人走在後頭,談話間不知覺與美花和楊冷青拉開一段距離。街道上人群聳動,尤其在電影院售票口附近更是擠得水洩不通。
  「七月,志誠,這裡!」美花回頭招手我們。
  古志誠和我努力想穿過人潮,但進一步退三步,星期天的忠孝東路上人多得叫人做噩夢。
  古志誠牽著我,以免我被人擠倒,我感激地對他微笑,瞥觸到楊冷青投射過來的視線。那眼神,充滿妒忌和不滿,露骨地表露出情感。
  我把手縮回來,聽見楊冷青酸溜溜地說:
  「志誠,你還真會憐香惜玉。」
  他居然吃這種無聊的飛醋!我微微皺眉,放淡了語氣轉移話題問美花說:
  「你決定看哪一部片子了嗎?」
  戲院有兩廳,一廳上演警匪追逐片,一廳上演女人百看不厭的文藝愛情喜劇。
  「看這部好。」美好指著櫥窗內一男一女隔空對著月亮的宣傳海報說。
  我轉頭看了一眼,「西雅圖夜未眠」,愛情神話的歌頌片。
  「那我去買票。」丟下話,我立刻轉身投入人群。
  四處是人擠來擁去,不過排隊買票的人並沒有我原先以為的多,看這部片子的多是一對對我我卿卿的情侶。
  隊伍移動得還算快,快輪到我時,我伸手掏錢,才猛然想起我根本沒有帶錢出來。
  排在我前頭的人很快就移開,我瞪著售票口,心想放棄算了,夾著一張千元大鈔的男性的手,橫過我面前伸向售票口,我熟悉的冷冽清清的嗓音響起說:「四張全票,謝謝。」
  「你怎麼也過來了?」我本能反射地回頭。人潮遮住美花和古志誠投望的視線,使我頓覺心安不少。
  「我知道你忘了帶錢。」楊冷青嘴角含笑,眼底含情。
  他悄悄牽住我的手,我輕輕將它甩開,他又來握,我又縮開手,他眉頭重重一皺,霸道地攔腰將我抱住。
  「你幹什麼?」我嚇了一跳,他太大膽了。
  美花和古志誠被人群阻隔,並沒有看到這一幕。楊冷青放開我,強烈的思慕渴盼說:
  「我無法再忍耐下去了,我一定要對美花說清楚──」
  「不行!你絕對不能說!你答應我的!」
  「你究竟要我忍耐到什麼時候?」
  「反正你就是不能說,暫時保持現狀。」
  「保持現狀?」楊冷青張大眼睛,不相信又不諒解。「為什麼?再這樣拖下去,三個人都痛苦!」
  「求求你,冷青,不要在今天──」
  「你這樣何苦,我們──」楊冷青眼神在燃燒,抓住我不放,美花和古志誠擠過重重的人群,同我們擠來說:
  「冷青、七月,票買好了嗎?」
  說話的同時,美花很自然地走到楊冷青的身側,伸手挽著他。
  我看著楊冷青,顰眉的眼神中蘊滿哀求,希望他不要對美花說出一切。
  「買好了,走吧!」他揮揮手中的票,大步轉身走開。
  我和古志誠對望一眼,跟在他們身後。
  依偎在楊冷青身旁,美花總是不自禁流露出最動人的嬌柔。她和楊冷青不時私語切切,說著屬於他們的甜蜜,就像滿電影院中的其他情侶。
  我根本無心觀賞電影。眼前的一切對我來說不啻是最殘苛的鏡頭,但我的心只敢偷偷地痛,偷偷地難過。
  好不容易熬到散場,我沒自信我能再承受更多,借口疲倦想離開。
  「唉呀!七月,你真掃興!難得大家出來一趟,你總是有理由先溜。」美花嘟著嘴,似真似假地埋怨。
  「對不起,不過我真的累了。」
  「好吧!這次就饒了你,不過下次可沒有這麼便宜!」
  我如釋重負,勉強擠出一個微弱的笑容說:
  「那你們好好玩吧,我先走了。再見!」
  「等等,──我送你!」楊冷青突然開口。
  美花的臉色微微一變,很輕微,但我恰巧捕捉了。
  「還是我送七月吧,你陪美花。」古志誠說。
  「謝謝,麻煩你了。」我走到志誠身旁。
  我想這樣也好,否則,只怕到時我會更難過。
  離開時,我看了楊冷青一眼,囑咐他千萬別把所有的事告訴美花,他輕輕點頭,顯得非常無奈。
  古志誠在一旁顯得若有所思,沉默少語。過馬路時,他突然開口說:
  「七月,你和冷青之間是不是……」
  「你說什麼?」沒等他說完,我全身彷彿受了高壓電極,心裡駭極了,呆怔住,忘記自己正在馬路中間。
  「你們果然在一起了。」我的反應是那麼震驚。古志誠即使是用猜的也猜得出來。
  他輕輕推了一把,促我快速穿過馬路。我僵硬得每粒細胞都像是機器鑄的,整個人浸處在極度的震漾中,耳邊鏗鏘鏘轟轟隆隆。
  「你怎麼了?」穿過了馬路,古志誠探頭過來問。
  我動了動零件故障僵硬的身體,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問: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這句話無啻是承認。他的眼神變得有點深邃,看著前方說:
  「其實我早就看出來,只是一直沒說。冷青一向是個自負、充滿傲氣的人,我從沒有聽過他用那種充滿醋意、酸溜溜的口吻說過話,更別說他用那樣露骨而且充滿嫉妒不滿的眼神瞪著我。」
  「而且,」他接著又說:「你們兩人的態度都很不自然,尤其是冷青,簡直是失常。你去買票的時候,他居然丟下美花,不顧一切追上你。你們的眼神洩露了太多的心事,冷青對美花的依偎顯得那樣無可奈何,滿是吁歎,眸光一直在追著你的身影,而你更是始終在避開他們,神情頗多難過。」
  我輕輕歎了一聲,慢慢由震驚的情緒轉為黯然。
  「你們有這樣的結果,我想是必然的。」古志誠說:「當初我就認為你和冷青的氣質很接近,你們是同一型的人。我瞭解冷青,我想他之所以和美花維持這麼久的交往,也是因為你。」
  不!請不要把事情說得這麼理所當然,我會有很深的罪惡感!我心裡在吶喊,但什麼也說不出來,沉默的表情,沉默的心情。
  我們沉默地往前走,兩人都沒再說話。走到公車站牌時,我仰了仰頭,露出些微的笑說:
  「送到這裡就好,謝謝。」
  他不動,沉思的目光裡有同情諒解我的眼神。
  「你們現在打算麼辦?」他問。
  我搖頭。能怎麼辦?我是傷害美花,帶罪的一方。
  「不打算跟美花說清楚嗎?難道冷青打算就這樣一直拖下去?」
  「不!不能告訴美花,她知道了會受不了!」
  「但你們這樣下去,到最後三個人都受痛苦折磨:再說,你們這樣瞞著美花,對美花來說是很不公平又極殘忍的事。長痛不知短痛,面對它才能解決問題。」
  「我知道都是我的錯,我不該──」
  「我不是在指責你,你別誤會。」古志誠慨歎一聲說:「感情的事相當沒有道理,許多時候,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陷進去。我同情美花,也很同情你……」
  「我背叛了美花,背叛我們的友情。」
  「背叛?」古志誠一怔,說:「其實我自己也很迷惘,什麼樣的行為叫做背叛?在感情的世界中,不管誰先邂逅,不被深愛、被排除在外的那人,殘酷地說,其實就是真心相愛那兩人的阻撓者。誰負心,誰背叛,怎麼去分說?但這樣說卻又好似太過自私了。人類生來多不是癡情種,會因外物而變心,所以才要用道德法律約束自己的情感,也才有所謂的『恨不相逢未嫁時』、『還君明珠雙淚垂』。人類自知自己的情殘和易變,所以用道德觀和約束力平衡感情的世界,也所以才有所謂的『背叛』。老實說,你跟美花實在不能說誰對誰錯──」
  「不!是我錯了,我愛上不應該愛的人。我應該避得遠遠的,但我卻沒那麼做,而破壞了美花的幸福。」
  「你可以不必這麼想的……」古志誠低低地說。
  「我知道你心裡同情我,對我多有偏心,但我終是傷害了美花對不對?」
  「七月……」
  「我是徹底對不起美花了,但我卻沒有勇氣面對一切。」
  「你終究必須面對。」
  「我知道。」我笑了笑,笑得淒涼。「好幾次我想過要離開冷青,但我卻辦不到。所以我只有靜靜地等,等到命運給我譴責的那一刻。」
  「那冷青的態度呢?他怎麼能悶不吭聲,什麼苦都讓你受?」古志誠語聲稍微高揚。
  「他──」我不說,其實古志誠也明白,楊冷青投注感情的對象是誰。
  「你什麼都不說,什麼苦都自己受,對美花來說未必是好事,畢意冷青愛的不是她。」
  「我知道,但──」我自私又儒弱,根本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切。美花知道真相後,一定會恨我。
  車子來了,我默默上車,究意應該怎麼做,我心裡一團紛亂,如麻翻攪。
  太保和波斯在家裡乖乖等著我。這兩天,我心情陷入極度的混亂中,它們兩人總以擔憂的眼神看著我。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趴在床上,眼淚如水地流浸濕透了一床的枕褥。
  我從來沒有想過,浪蕩如無主遊魂的我,不相信愛情的我,會為愛情如此而流淚。
  我就那樣哭著,將心中所有的苦悶宣洩出來,哭到聲竭而力窮,哭到疲累而沉沉睡著。
  醒來睜開眼時,楊冷青就坐在我身旁。我揉揉眼睛,知道不是在作夢,想對他笑,眼角偏偏又濕了。
  「對不起,又讓你受委屈了。」他輕輕親吻我哭腫的雙眼,柔情好深,如是憐惜、心疼不捨。
  我抱住他,投入他懷裡。
  天啊!我是那麼愛他,對他的感情那麼不捨!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寧願受神詛咒,遭命運譴責!
  「志誠來找過我了。」楊冷青說:「我送美花回家,他先在那裡等等。」
  「他知道我們的事……」
  「他早就看出來了。他罵我卑鄙,把所有的痛苦都讓你一個人承擔。他罵得沒錯,我真的太混帳了!」
  「不!我是罪大惡極──」
  「我不喜歡聽你這樣自責!相信我,七月,我們相愛是天經地義的事,不要再迷惑了!」
  「但我們傷害美花,總歸是事實。」
  「是的,我承認。但是你想想,我並不愛她,勉強跟她在一起,不是會帶給她更大的傷害?」
  「你說,她會原諒我嗎?」我顫聲問。
  「我們好好跟她說,求她諒解,我相信她一定會成全我們的。」楊冷青安慰我說:「你跟美花是好朋友,情同姐妹,我相信她也希望看到你幸福,所以別擔心!」
  不!楊冷青並不懂,就是因為是好朋友,所以才更加不可原諒。美花如果知道所有的一切,一定會恨我一輩子!
  「冷嗎?怎麼在發抖?」楊冷青問,擁緊了我。
  我搖頭,卻更加緊偎在他懷裡。
  眼前迷濛,晦暗的光影中一場風暴正在湧現。我疲倦地閉上眼眸,所有的愁緒煩惱慢慢在沉澱。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我實在是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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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那以後,秋天就凋零地過了。
  冬天以凌人的威勢逼迫人間,冷空氣籠罩著整座迷離的城市,攝氏十度以下的低溫使得一貫繁華的景色變得蕭條荒涼。
  日子在寧靜中度過,幸福而安謐。
  一個週末的午後,楊冷青和太保懶懶地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商量晚上想吃什麼。
  「吃火鍋好嗎?這種天氣適合吃火鍋。」他拍拍太保的肚皮,太保還他一腿九陰白骨爪。
  「好是好,不過這時候人一定很多,恐怕想吃還得排隊。」我背著床坐在地上,波斯在我腳邊蠕來動去。我正翻著一本雜誌,半仰地回頭,意願不是很高。
  「我們可以買火鍋料回來自己煮。」
  「買火鍋料回來自己煮?」我合上雜誌,不是挺認真地回問。這種天氣上街買東西──光是想就讓我頭皮和腳底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
  「順便出去走走。老窩在屋子裡也沒什麼意思!」楊冷青翻身換個姿勢,後趴著,半身探出床外,頭吊在我的頸子旁,像小孩子一樣撒嬌懇求說:「好不好?七月?我們一起出去走走逛逛,順便到超級市場買火鍋料理。還有,你也該買太保和波斯的糧食了吧!」
  「那倒不必了。現在我吃什麼,太保、波斯就吃什麼。」
  「可是我想吃火鍋。」他仰起臉,無辜又委屈的撒嬌兼撒賴的神態,像極了小孩。
  我忍不住笑出來。他就勢翻到地上,俐落地起身,伸手拉我起來,拍拍我臀股,催促說:
  「走啦!走啦!就算是陪我,這樣總行了吧!」
  我拗不過他,穿上他的外套,被他拐帶出門。
  忠孝東路上一遇夜晚、週末假日,不管晴雨冷暖,永遠都擠滿人潮。楊冷青緊牽著我擠在人群裡,全身上下染滿興奮、刺激、歡樂、雜亂的味道。
  繁華無度,是這座城市特有的寫照,以一種燃燒的姿態,逐漸在崩化成自我毀滅的灰燼。
  但也因為這樣,樓塌樓起,景色變幻,這座迷離的城市充斥著眩惑人的華麗燦爛。
  我從來沒有擠在人群中夜遊的經驗,緊握著楊冷青的手,深怕走去了。他朝我笑了笑,將我再拉近些。
  週末的夜街是我陌生的景象,五光十色,與我慣常騎著「風速」迎著風的黑暗點透幾盞燈光的孤寒冷清極度不一樣。我喜歡冷清的街道,那讓我覺得世界是屬於我,我也屬於這世界。距離太近太熱鬧,反而生疏了。
  「我看我們將就吃小火鍋算了!」經過百貨公司門口,楊冷青拉我進去,走向地下小吃城。
  「不買火鍋料理了?」
  「不買了,肚子餓得難受。」
  「好吧!隨你,反正我什麼都聽你的。」
  我先楊冷青幾步走到場店,正想開口,楊冷青突然拍拍我,將我叫到一旁說:
  「等等,七月,」他拉我到跟前問:「你有沒有帶錢?」
  「沒有,我以為你帶了。」
  「我記得我是帶了皮夾……看看有沒有在你身上穿的外套裡?」
  我將外套裡外的口袋都翻過一遍,一個銅板也沒有。
  我對他搖搖頭,他大手往臉一蒙,懊惱地說:
  「一定是在跟太保鬥鬧時,掉在屋子裡了!」
  「那就回去吧!回去吃泡麵大餐,我記得還有兩包辣味牛肉麵。」
  「沒別的嗎?那東西吃多了會成木乃伊。」
  「變成木乃伊也是將來的事,你就忍耐一次吧!」我笑得頭髮亂顫,不可自抑,挽著楊冷青走出百貨公司。
  回程的路上,他一路嘀咕埋怨,尤其詛咒太保。我笑他沒風度,諉過於太保,顯得小家子氣。
  「好好開車,別再嘀嘀咕咕了。你的大男人氣概呢?跑到哪裡去了?」我惱他兩句。
  他白我一眼,但總算閉上嘴,不再嘀咕。
  皮夾果然是掉在屋子裡。我們開門進去的時候,太保正使勁地咬著它,努力想將它扯得稀爛;波斯在一旁喵喵叫,躍躍欲試,不時探爪抓上一抓。
  「天啊,住手!」楊冷青大叫一聲,從太保爪下搶救回皮夾。皮夾被太保又咬又抓得嚴重變形,上頭爪痕斑斑。
  「你這兩隻貓簡直膽大包天,尤其是太保,當真名如其實,不折不扣是一隻流氓貓。」他翻弄著皮夾,哀悼它面目全非。
  太保竄到我身後,眼睛骨溜溜,對楊冷青的漫罵一副不在乎的神氣。老實的波斯卻像做錯事的小孩,知道自己闖禍了,垂著頭乖乖地挨罵,罵完了乖乖地躲到角落去。
  我掩著笑,置身事外,不理楊冷青在一旁窮跺腳,脫下外套,找出那兩包辣味牛肉麵燒了開水煮泡。
  「吃麵了!」我將面端到桌上,遞給楊冷青一雙免洗筷子。
  「我都被太保氣飽了!」他對著太保咬牙又切齒。
  但說是這麼說,他接過筷子,大口大口兩三下就將一碗麵吃光,連湯都不剩。不過我也差不多,楊冷青吃完沒多久,一碗麵找他吃得隱約可見碗底。
  看看彼此的胃口都這麼驚世駭俗,兩人不禁對視而笑。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拍門聲,我眼皮陡跳了一下。我轉頭看看門,又看看楊冷青,他態度輕鬆地說:
  「大概是志誠。他早上打過電話找我,我跟他說我會在你這裡。麻煩你開門,我去洗個手。」
  他起來走向浴室。我對自己失笑兩聲,放鬆下心情。
  「Surprise!」門扉後跳出美花的臉,笑靨如春花。
  我真的大大吃了一驚,以致於楞在當場。我萬萬沒有想到美花會突然這樣出現,她不是說她臨時有事不回台北了嗎?
  「嚇一跳吧?」她嬌俏地微笑,露出一點頑皮。「本來不打算回台北的,臨時改變主意就回來。我去找冷青,想給他一個驚喜,但他不在,只好折到你這裡來。」
  「哦……」我笑得僵硬又不自然。美花突然這樣出現,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你怎麼了?表情那麼古怪?」她歪歪頭,瞥到桌上那兩個保麗龍空麵碗及擱在搖椅上的外套,抬頭疑惑地看我。
  「七月,是不是志誠?告訴他我馬上──」楊冷青的聲音從浴室傳來,由渺而清,越漸接近,突地戛然中止。
  「美花?」他愣住了,站在廳口,忘了腳步。
  美花的臉變得像死魚肚皮一樣的白,她用強裝出來的笑臉死命瞧著楊冷青,用懷疑、受傷害的表情交替看看我,然後用發抖的聲音問說: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們……你和七月,你們到底……」
  「美花,我──」楊冷青的表情由呆愣漸轉為下定決心的堅毅,我怕他此刻把什麼事都說出來,搶先打斷他的話說:「
  美花,你別誤會,因為冷青以為你不回台北,覺得無聊,就約了志誠和我出去,他送我回來,上來借用浴室,所以……」
  「你說謊!」美花的眼神比毒蛇還陰還冷酷絕情。「我才和志誠通過電話,他重感冒一整天躺在床上,根本無法出門。」
  我頓時傻住,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啞了半天,我才困難地從喉嚨裡逼出這句話。
  「如果不是作賊心虛,你又何必說謊騙我!」
  「我──」
  「美花,這件事你別怪七月,是我──」楊冷青走向前,臉上帶著決意說出一切的神情,卻被美花的歇斯底里打斷:
  「到現在你還要為她說話!你把我當成什麼?還將不將我放在心上?你們兩個聯合起來欺騙我,一直將我蒙在鼓裡,在暗地裡偷偷來往,你們到底羞不羞恥?」
  「美花,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你們是不是還想再騙我?」
  「你冷靜一點,美花!」楊冷青用力抓住美花,強迫她冷靜下來。
  「叫我冷靜?你叫我怎麼冷靜?我最好的朋友背著我跟我的男朋友偷偷摸摸不知做了什麼苟且的事,你居然還叫我冷靜!」
  「我們不是故意要欺騙你,其實我們也很痛苦。美花,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愛的是七月,卻一直沒有對你說明,以致於變成今天這種局面。你一直很溫柔,善解人意,希望你能諒解我們……」楊冷青終於不顧一切說出來。
  「你說什麼?」美花搖搖晃晃地後退幾步,臉色由死魚的白肚皮轉成更難看的慘白的死人臉。
  楊冷青臉上拂過一絲歉疚不忍的神情,而且自責;但他沒有猶豫,心意已決地說: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錯,但我真的愛七月,我──」
  「不要再說了!我不要聽!」美花大叫:「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美花──」美花難過扭曲嘶吼的表情,讓我的心絞成一團,覺得自己做了罪大惡極的事。
  「不要叫我!你沒有資格叫我!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你卻這樣對我!」她扭臉痛哭,哭聲裡帶著怨毒的敵意。
  「美花,我──」
  「住口!我不要聽你解釋!我恨你!」
  美花用盡力氣尖叫著喊出來,充滿悲傷、痛苦、難過和怨恨;用最惡毒不諒解的眼神緊記她對我的恨,然後轉身衝出去。
  「美花──」我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
  她跑得很急,橫衝直撞,盲目無標的。
  「美花,你聽我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不該……但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你就不能原諒我嗎?」
  「好朋友?這個話你也說得出口,想想你是怎麼對我的!我到底哪裡對不起你!你竟然這樣對我!為什麼?」
  「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你是個不折不扣不要臉的賊!從一開始你就在覬覦屬於我的幸福──」
  「我沒有!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為什麼什麼人不去愛,偏偏要愛上冷青?你明知道他是我的男朋友,卻還橫刀奪愛搶走了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我──」我啞口無言,感情的事,我如果知道為什麼就不會陷下這麼深了。
  美花傷心痛哭地跑遠,我站在原處,無聲地流著淚。
  「七月……」楊冷青也追出來了,輕輕喊我一聲,將外套披在我肩上。
  我拂掉外套,無視他在我身旁,慢慢走上水泥梯。
  「七月!」他叫著追上來。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愛上楊冷青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也不會傷害到美花。
  美花罵得不錯,我是個不折不扣不要臉的賊,我搶了她的男朋友,奪走了原本屬於她的幸福……
  「七月!」楊冷青又喊了我一聲,緊擁住我說:「你不要太自責,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會請求美花原諒,請她諒解我們。」
  「我傷害了美花。如果我不愛上你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她也不會受到這麼大的打擊。我摧毀了她的幸福,我背叛她的感情……」我喃喃自語著。
  「別再自責了!這不是你的錯!」
  楊冷青一直惜護著我。他對我這麼好,讓我覺得更對不起美花,心裡更難過。傷害了美花已是不爭的事實,他再怎麼安慰我,也只是為我們的罪過找理由。
  「你回去吧!」我掙開他的擁抱,回到屋子,輕輕關上門,將他隔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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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3:47:41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這個冬天,比任何氣象報告專家預期的都要來得寒冷。合歡山早早飄下了雪,就連台北盆地周圍幾個小山丘,也降下了潔白的雪。
  雪像花一樣,漫山飄絮。風吹來,寒意入骨,像針一樣地在刺,由冷而冰,痛到失去感覺的麻木。
  我天天守在美花家的大門外,佇立在寒風中渴侍她能偶爾探出臉,接受我的道歉原諒我。然而大門總是緊掩,堅厚冷冰冰的默示拒絕的絕斷。
  美花絲毫不肯原諒我。我寫給她的信總是原封地退回,打給她的電話也總是在我開口的第一聲就被掛斷。她不肯聽我任何解釋、接受我任何道歉。
  「七月,求求你,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我在寒流來襲,刺骨冰冷幾近零度的深夜中,拖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回到住的地方。楊冷青頂著暴風,佇立在門前,守候著我回來。
  「不,我一定要求美花原諒我……」我搖頭,身體突然一軟,往下倒去。他急忙扶住我,又痛又急又不捨地咆哮:
  「這樣還不夠嗎?你到底還要做到怎麼樣的程度!你這樣求她,她還不肯原諒,你又何必再折磨自己!」
  「不,我必需求她原諒我……」我勉強穩住自己,推開楊冷青說:「你回去,不要再來了。」
  「你以為這樣就能解決一切嗎?我愛的人是你,即使你離開我,我愛的人仍然是你,絕不會再回到美花身旁。我是不可能再愛上美花的,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不!你走!你是屬於美花的……」我開門進去,才走了兩步,身體一沉,往前摔倒下去。
  「七月!」楊冷青叫了一聲,太保和波斯在我身畔低低嗚叫不已。
  那聲音離我越來越遠,逐漸消溺,像悲哀的斷魂。
  以後的時刻我只覺得我彷彿處在水火的交融中,時冷時熱。好多顏色慘白的夢,黑夜的迷離中,許些幽靈似的沒有面容的輪廓,不斷張合著無聲的哭叫吶喊。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模糊中,我似乎聽見志誠的焦慮。
  好像有人一直在我身旁守護,握著我的手,熾熱的深情一直在慰湯著我逐漸失去溫度的心。從遙遠遙遠的地方傳來微弱的聲音,回音似地的縹緲,有人在對我呼喚。
  我記得那聲音,冷冽清清,一直牽繫著我的心。那是楊冷青──
  「七月,你醒了!太好了!」睜開第一眼,我看見的是楊冷青焦急、安慰又釋懷的臉。他的眼睛佈滿血絲,滿鬢的鬍渣,顯得很憔悴。
  「我怎麼了?這裡是哪裡?」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稍稍掙扎想起身。
  「好好躺著休息別動!」楊冷青忙扶著我躺著,不讓我起來。「這裡是醫院,你發高燒昏迷了兩天。現在沒事了,好好休息,很快就會康復。」
  昏迷了兩天?那些時冷時熱,處在冰冷火熱交熬中的感覺原來都是病魔的緣故。
  楊冷青怔怔地看著我,緊緊握住我的手,激動地吻了又吻。他的吻觸好熱,傳達著他深厚真摯的感情。
  「太好了,你沒事!醫生說倘若遲了一步,就有轉成肺炎的危險。這兩天你高燒昏迷不醒,我真的好擔心,怕你會離開我……」
  看著他憔悴的臉、擔心的表情,我覺得又感動又不捨。他對我的情是如此深厚,但偏偏造化如此弄人,我們相愛,卻成了罪過。
  「對不起,害你擔心了。」我伸手想觸摸他的臉,卻覺得非常吃力,他握住我的手移到他臉龐。「謝謝你,一直在身旁照顧我。」
  我微微喘氣。高燒剛退,我覺得身體非常虛弱。
  「別想太多,好好休息,我會一直在這裡陪你。」
  我對他微微一笑,覺得很疲倦,輕輕閉上眼休息,就那樣握著他的手睡著了。
  再次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仍是楊冷青深情的臉,我的手還握著他的手,他一直沒有睡,在我身旁守護著。
  「你回去休息吧,我沒有關係了。」睡了一覺,我覺得精神好多了。
  「我不累。」
  「我真的沒有關係了,這裡有護士照顧,你不必擔心我,回去好好休息。」
  「我真的不累。」
  「別騙我,你的臉色很憔悴,一定好幾天沒好好睡過覺了。看你這樣,我心裡很難過,覺得很對不起你……」
  「傻瓜!照顧你是我的責任,你何必這麼自責!」楊冷青輕輕拂開我散曳的髮絲,動作很輕,很溫柔。
  「回去好好休息,好嗎?」我央求著。
  他凝息看著我,低頭輕輕親吻我的唇說:
  「好,我什麼都聽你的。」
  目送他離開後,疲倦又襲上心頭,我閉上眼,很快又沉沉睡著。
  我在醫院又斷續待了兩天才離開。古志誠來看我很多次,在我高燒昏迷的時候,他跟楊冷青一直在一旁照顧我。他們兩人一直沒在我面前提美花的事,我也沒提,不想辜負他們的一片心意。
  可是深深的愧疚和罪惡感一直埋在我心中。美花一天不原諒我,我一天也無法從這種罪惡感和自責中解脫。
  古志誠也許是看出我的心思,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七月,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好珍惜眼前的幸福。冷青真的很愛你,你昏迷那兩天,他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照顧你,直到你醒來了,他還是不放心。其實,他背負了很多的指責,默默承受許多的痛苦,但他不說,一心只想保護你。你發生這種事,他比誰都難過。聽我說,感情的事沒有必然的定奪,誰負心、誰背叛,即使連當事者往往也沒有資格去說。冷青保持沉默,那是他一貫的溫柔,我想,關於他感情的投向,其實美花也許早就明白,只是不願去認清事實,也不願承認。」
  我從未設身處地去想過楊冷青的立場,總以為我們犯下了錯,傷害美花,受罪是應該。古志誠這時提起,我才深深感到自己太殘暴,為了自己的心情,而深深傷害了楊冷青的溫柔。
  「我明白了,謝謝你,志誠。」我說。
  門這時打開了,楊冷青提了兩籃竹編的寵物籠進來。他將籠籃打開,太保和波斯立刻跳出來。
  「累慘了,這兩個傢伙又皮又不合作,一路叫個不停,還企圖脫逃,就怕我愉愉賣了它們!」
  因為剛出院,我身體尚未完全復原,還很虛弱,楊冷青擔心我一個人住在半山腰違章建築乏人照顧,所以我暫時搬來借住他的地方,連同太保、波斯也一起搬過來。
  「太保,波斯!」太保和波斯跳出牢籠,立刻圍著我,親熱地搖甩尾巴撒嬌。我親親它們,微笑說:「想我嗎?我也好想你們。我不在的時候乖不乖?有沒有好好聽話?太保,你有沒有闖禍?波斯,你有沒有好好看著太保?我知道你們很擔心我,我現在沒事了!」
  「七月,你對它們說了一大堆,它們聽得懂嗎?」古志誠微笑說:「別太興奮,你才剛出院,還必須好好休息。」
  「算了吧,志誠,她不會聽的。七月對她這兩隻寶貝貓比對我還好,她可以不跟我講話,卻不能不和她的寶貝貓聊天。就因為她這麼寵它們,那只流氓貓才會那麼無法無天。」
  「流氓貓?」
  「就是太保啦!名副其實,總讓我恨得牙癢癢的!」
  古志誠笑起來,逗逗太保,然後說:
  「我記得你一向不喜歡貓,七月偏偏愛貓如命,想來你是在劫難逃。」他開了句玩笑,收住笑說:「我該走了,明天再來看你們。七月,好好休息,別太勉強,有什麼事讓冷青去做就好。」
  「嗯,再見。」
  偌大的房子只剩下我和楊冷青。他凝視我片刻,輕輕擁住我說:
  「答應我,不要離開我。」
  「你對我這麼好,我怎麼捨得離開你!」我也伸手擁住他,「對不起,我只考慮到自己的心情,忽略你的感受。你心裡一定比我還痛苦,我卻那樣傷害你──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有你這些話,我什麼痛苦都能忍受!」楊冷青先是微微一震,然後帶點哽咽,吐露內心的話。
  我們在偏午陽光的禮讚中,擁抱著彼此,以吻為誓,互許愛的承諾。
  之後一個星期,我的身體慢慢康復,只是臉色仍然蒼白。楊冷青燉了好些參藥補料給我喝,慢慢的,我的臉色增添了許些紅潤,氣色如新。
  殘冬的氣息仍舊寒冷。一個下午,我懶懶躺在沙發上,和楊冷青有一搭沒一搭地商量著晚上要吃什麼,眼睛盯著電視,漫不經心地。楊冷青正在翻譯一篇英文稿,也不是很認真在對話上。
  「吃火鍋好了,這種天氣適合吃火鍋。」我說。
  「嗯……好……我沒意見。」楊冷青咿咿呀呀的,忙著譯稿,跟本沒注意聽我說話。
  「算了,天氣太冷了,還是留在屋子裡隨便弄點吃的就好了。」
  「嗯……好……隨便……」楊冷青一逕地說好,連頭都沒抬。
  等他終於將稿子譯好,他伸個懶腰,回頭問我:
  「晚上吃什麼好?已經快五點了,我肚子有點餓。」
  「你剛剛不是說隨便煮包速食麵就好了?」我惡作劇誑他,臉上卻不動聲色。
  「真的?」他信以為真。「我真的這麼說了?我一定是趕著工作趕糊塗了。」
  看他那模樣,我不禁笑出來。
  「騙你的啦!」我笑說:「你那麼聰明,怎會這麼好騙?」
  「因為你是最可愛的小騙子。」
  他說得理所當然,笑瞇瞇的,我卻不好意思地臉紅,趕緊轉個話題,說:
  「吃火鍋好嗎?我們買火鍋料理回來自己煮。」
  「好。」他一口答應,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進口袋摸了摸,像是在確認什麼。
  「你在做什麼?」我不禁好奇。
  「確定我們能順利買回一鍋料理。」他掏出皮夾晃了晃。
  這是我病後第一次上街,四處仍充滿擁擠的人潮。忠孝東路黃金街,汲滿了青春少年用力浪擲的花花年少。
  我跟楊冷青走到百貨公司的超級市場,他負責推車,我負責選料,但我每選一樣食料,他總是有意見,囉哩囉嗦,煩人得不得了。
  「你實在很煩咄,意見那麼多!」我有點惱,埋怨他一句。
  他不以為忤,輕輕一笑,把我手上已選好的高麗菜放回冷凍庫中,換了一束小白菜,取笑我說:
  「你實在是個差勁的廚師。高麗菜性冷,對你身體不好,而且也不易熟爛,少有人拿它當火鍋料;小白菜一湯就能食用,纖維素又豐富,又好吃,而且也比較營養。」
  我沒話說了,舉白旗投降,演變到最後,他全權選料,我只偶爾提出一丁點意見。
  「應該都買齊了,想想看,還有什麼沒買?」整個鮮肉、蔬果、冷凍食品區逛過一圈後,楊冷青看看推車裡的一堆食物,問我還有沒有什麼想買的東西遺漏了。
  「我想沒有了。」我一時想不起來,搖頭說:「走吧!想到了再說。」
  快到出口結帳櫃台時,看看推車中的小白菜,我腦中突然如電光一閃,叫了一聲說:
  「啊!冬粉,我忘記買冬粉了!你先去排隊結帳,我回頭去買!」
  吃火鍋,我喜歡在各式的料理中混灑一些冬粉絲,像鯊魚翅一樣。少了冬粉,感覺上味道就不是那麼好。
  我飛快跑回去,在琳琅滿目的貨架上找尋冬粉,嘴裡還不斷唸唸有詞吟哦著:
  「冬粉,冬粉,到底躲在那裡!」手指快速在貨架上滑過,以免眼睛看了遺漏。
  「找到了!」
  在貨架最下端,躲在雞蛋面身後的小角落,我終於找到我要的冬粉。我拿了兩小包,轉身想離開時,走道另一頭正往我站的地方走來的那兩人,令我血液霎時凍結,生根釘在地上無法移動。
  「美花……」我全身的血液,包括思考,完全凝住。
  她看到我,正和她身旁雷婆談笑的表情立刻凝住,變得又陰又沉;入骨的恨,深刻在眼裡頭。
  「宋七月,你這個人好不要臉!」雷婆先發難,口氣尖酸又刻薄:「明知道學長和美花的關係,還橫刀奪愛,搶走了學長。虧你還口口聲聲自稱是美花的好朋友,卻還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朋友的痛苦之上!總算老天有眼,讓你遭受天譴!」
  我對雷婆的一番辱罵充耳未聞,完全只在意著美花,卻覺得喉嚨乾澀刺痛,啞口難言。
  「你少在那裡假惺惺了!還裝得那麼誠懇,暗地裡卻淨幹些不要臉的勾當,搶別人的男朋友!」雷婆越說越不堪入耳,臉上卻一片正義凜然。
  「美花……」我終於開口,回應的卻是美花充滿惡毒怨恨的眼神。那眼神令我背脊不禁一寒,但聽她說:
  「你以為你在我家門口站個幾晚,那樣裝模作樣我就會原諒你?你作夢!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美花,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不該那樣傷害你。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它就是那樣發生了,我拚命鎖住自己對冷青的感情,但它還是發生了……」
  「你不用找理由解釋,你根本就是個賊!」美花恨恨地瞪著我,「你只會裝模作樣惹人同情,你為什麼不乾脆死了算了?」
  我萬萬沒想到美花會對我說出這種話,心頭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那樣,分不清是在滴血還是心傷。
  「我到底要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我垂下頭。
  「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你毀了我的幸福,你以為你這樣說幾句話,上天就會把所有的幸福還我?宋七月,你是我這輩子最恨的人,休想我會原諒你!」美花一個字一個字像刀一樣深深剌入我心田。她所有的恨,都由這些話傾倒在我身上,而後,和雷婆拂袖而去。
  「我會還你的。」我望著她充滿怨恨的背影,低低地呢喃。
  我慢慢走向出口,楊冷青已結好帳在外頭等我。
  「怎麼那麼久?」他隨口問,將冬粉放進袋子裡。
  「費了一點時間找。」我輕輕一語帶過。
  他不疑有它,抬起袋子,一手牽著我離開。
  看著他溫柔的笑臉,我心裡又痛又難過,還有深深的不捨。我原以為我能夠擺脫美花的陰影,珍惜我和楊冷青之間的愛,現在我才明白,美花眼裡頭對我的入骨的恨,將永遠橫亙在我和楊冷青之間,永遠提醒我,我對她所造成的傷害,提醒我,我沒有資格得到如此甜蜜幸福的夢。
  我明白,如果我無法超越自己的心情,無法以坦然的心面對美花而不再感到愧疚,那麼,我將永遠也無法釋懷,罪惡感將一生牽絆著我,到最後,我連楊冷青都無法坦然面對。
  我必須離開,否則對我、對楊冷青都是一種傷害。我們相愛,就像巴比倫那座通天塔,是不被神所允許,是被神所詛咒。
  如今,我必須超越那詛咒,超越自己的心情,我們的愛,才能夠天長地久。
  所以,我必須離開,等到那一天,我將真正超越了自己的心情,能夠坦然的面對美花而不再覺得愧疚,我才能真正追尋、把握屬於自己的愛。
  到那時,我會再回來。
  一個星期後,我留了一封信,留下太保和波斯,就此離開楊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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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3:48:08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那以後,過了半年。
  「宋七月,麻煩你將這篇譯稿稍加修潤。」
  「好。什麼時候給你?」
  「最遲四點。我還要趕著讓打字組打字,美工組的今晚會加班把完稿趕出來。」
  「我知道了。」
  我在另一家也是專門出版少男少女漫畫的出版社找到一份潤稿編輯的工作。公司在中山北路僻靜的巷子裡,距離城市的中心很近,常常,我可以從我座位的窗口,看到城中心那座朝天消削成塔的百貨大樓。
  下班後我總是捨卻公車,沿著中山北路慢慢地走向城中心,走向那座通天的塔。
  由塔頂望台往下望去,這座迷離的城市總掩在一片白濛濛的薄霧當中。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遠遠如小山丘的山巒,淡水河靜靜蜿蜒過當中;夜晚黑幕降落,座城市陷在一片燈海裡,繽紛閃亮似夢。
  我很快譯稿潤飾好交給主編,她對我隨便點個頭,忙得沒時間理我。
  誰知我才剛回座位坐定,她卻又像陣風刮過來,去了五十頁原文漫畫和譯稿在我桌上,匆匆說道:
  「這個麻煩你,今天一定要趕出來。」
  說完又像風一樣刮開口。
  我看著稿子,是公司「摘星別冊」雜誌正在連載的事,「綺情別夢」和「熱戀39℃」一樣,描寫的是少女愛上好朋友的男朋友的悲喜情愁。
  看到是這樣的故事,我愣了一愣。
  少女漫畫其實多得是這種情節和故事,可以說是它的一項賣點。本來愛情就是誰愛上誰,但誰卻不變誰,誰偏偏又愛上誰的多角複雜關係;賺人熱淚的;也是因為個中錯綜複雜的感情糾葛。
  讓我震驚的是,那過程糾葛,幾乎就像我和美花以及楊冷青之間的情形一樣。
  明知道對方是不該愛的人,卻還是情不自禁愛上他的少女,一直陷困於帶給好朋友嚴重傷害的自責與罪惡感裡,最後當她終於決定放棄對方時,也是愛她的男主角發出錐心的吶喊問說:
  「既然彼此相愛,為什麼要放棄?」
  為什麼?少年痛苦不解的神情,變成楊冷青疑惑痛苦的臉。
  「既然相愛,就該好好珍惜這份感情,不要再傷害對方,只要對彼此負責就好……要勇敢去愛!」旁觀的第三者語重心長地告訴少女。那個人、那模樣、口氣,都像是古志誠。
  我不知發呆了多久,直到有人在我肩膀用力一拍──
  「宋七月,你在發什麼呆?下班了!」一個同事咧嘴正在對我笑。「要不要一起走,我剛好有事到車站。」
  「不成哪!」我搖頭說:「主編交代,今天一定要將這五十頁譯稿潤飾完──火燒眉睫了!」
  她做個同情的表情,擺擺手,先走了。
  我將視線調往窗外,遠遠朝天消削的那座塔,映著余暈浮在雲端。
  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完工作,急匆匆地趕路,想趕在余暈褪暗前登上塔頂。我感覺自己像追日的誇父,但夕陽,它沒有等待。
  塔頂上遊客寥寥無幾,高空的夜,暗得有點淒涼。我往北方的方向望去,注意到我附近一個穿黑衣的女郎。
  那個側影好熟悉……是她!得了氣質病的那編輯!
  她並不是在觀賞塔下這座迷離的城市,反而靜靜地望著天空,半仰的輪廓,篩示出憂鬱和寂寞。
  她似是察覺到我的視線,緩緩轉頭看我,和過去一樣蒼白的臉、不笑的容顏。她只是靜靜的看著我,就像我只是靜靜看著她。
  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和她相遇。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穿著黑衣背襯著黑夜的天空,破布似的身體好像隨時會消溶在宇宙中。
  對她,我一向真的真的,不予置評。
  「你還好嗎?」我聽見自己對她說。胸前的紫水晶蕩了蕩。
  看見她,不知道為何讓我想起了十六歲就吐血而亡的林黛玉。在那一身黑、一空黑的襯托下,她顯得那麼蒼白。
  「很好。」她轉頭回去望著夜空。
  病弱的關係,使她看起來更加清瘦,加上一頭長髮隨風飄揚,輕飄的像精靈,彷彿吸食空氣而活,整個人輕得沒有重量。
  我對她從來不予置評,真的!但她的神情是那麼的熟,美麗而無依寂寞。因為那神情,我衝動地說:
  「為愛而苦只是自尋煩惱。這是最聰明的神懲罰人類的伎兩,看見我們為愛流淚、為愛情哀傷,祂卻偷偷躲在天上笑。」
  「是嗎?」她仍然望著天空,「神原來也是有恐懼,有喜怒哀樂。但是,你陷入感情的泥淖也不完全是他的錯。是你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答應了,不是嗎?」
  我訝異她這些話,不自覺又開口說:
  「你不明白那種痛苦。愛上好朋友的男朋友讓人良心受譴責,沒有資格擁有幸福和快樂的愛。如果不是神的詛咒和作弄,這一切也不會發生。」
  「他愛她嗎?真心愛她嗎?」她突然問。
  我楞了一下。她的問話太突然,我一時無法理解。
  「如果他根本就不愛她,有沒有你介入,我想結果都一樣,差別只在於她也許被甩得更痛快而已。」她淡淡地說,像是看透一切似的。
  「你為什麼能這麼無動於衷?難道你不瞭解感情的痛?」
  「什麼樣的程度才叫痛?」她的神情更淡然。
  我實在不瞭解她那種淡漠,如果受過感情的傷,經過感情的痛,為什麼她能這樣淡然處之?她不憎恨神?不怨恨命運嗎?
  「會讓你日夜淌淚的思念。」我說。
  「是嗎?」
  「或許,嗯,總該,你總該瞭解一些感情的無奈──」
  「是啊……」她突然輕輕一笑,但又像歎息。「我喜歡的人愛上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他,我們曾經海誓山盟。」
  我呆住了。久久,才開口問:
  「那你恨他們嗎?」
  「為什麼不恨?」她反問我,問得那麼理所當然。
  「你是否會原諒他們?」我聲音低了下來,神色也黯淡起來。
  「不會。」她笑笑的。
  我迷惘了。既然不能夠原諒對方,她如何能如此笑著說自己的恨?我輕聲問:
  「覺得難過嗎?」
  「剛開始的時候。」她說:「但我從不認為自己可憐,誰癡誰負,即使連我們自己都無法理直氣壯。每個人都勸我想開一些,諒解他們而釋放自己──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只是忠於自己的感情,恨就是恨,不能原諒就是不能原諒,沒有必要強迫自己抱著那種虛假的救贖。」
  「那他們呢?難道你不認為他們會因此而心中感到罪惡,而一輩子良心難安?」我的聲音在顫抖,這是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她看我一眼,淡淡地說:
  「那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她的態度淡得幾乎是冷。「當初他們既然不顧一切,選擇愛而傷害了我,他們心裡應該也該有某種的覺悟和決心。既然有勇氣背叛一切而相愛,如果還自陷在那種心結裡,自己無法超脫,也是他們自己的責任。其實愛情既然有背叛,原不原諒就不重要了。我只是忠於自己的感情,坦然面對自己而已。」
  「再說,即使我原諒他們,他們心裡就能釋然嗎?事實還是存在,愧疚也永遠存在。感情的事需要自己負責,原不原諒,已經不重要。」
  我終於明白,何以她的態度會那麼淡然。逝去的愛,追回了也只是感情的殘渣,與其自憐懷恨,不如好好愛自己。
  她說她恨,其實她只是坦然面對那個情緒,就像她自己說的,她只是忠於自己的感情。唯有坦然去面對,感情的殘渣才去除得盡。
  所以,她的「恨」,其實已和傷害她的兩個人沒有關係;相對的,那兩人的愧疚與否,也自需他們自己去超越那情緒。
  她說得沒錯,既然有勇氣背叛一切而相愛,如果還自陷在愧負的心緒中,自己無法超脫,自艾自傷,又怨得了誰!
  我終於明白了我所要的答案,輕輕喟歎一聲,如她的仰望,靜視這一片夜空。
  這樣仰望,往事一一拂過。騎著風速馳騁的日子,補校的歲月,半山腰二樓半與鬼神同鄰的風雨睛和;大鳥、田雞、小李子、胖妹……那些畫面,如煙淡淡掃過口
  「從地面上看,你覺得這棟大樓看起來像什麼?」她突然問,聲音浮在空氣中。
  「像那座通天的塔……」我的口氣中竟學了她那淡。
  「通天塔……巴比倫通天塔,不被神允許的存在……」
  「是啊……不被神允許的存在。這世界本來無事,一片平和祥謐,大家用共同的語言,共享人間的繁華富麗。但是愚蠢的人類卻想與天比高,與神爭力,蓋一座通天的塔,聰明的神於是讓人類的語言不一,觀念起了分歧,巴比倫通天塔,於是頹圮在歷史的傳奇裡。巴比倫,最後也沉淪了。」
  「但是神也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啊!」
  「它害怕人類,離間人類,卻給予人類『有愛』的詛咒──其實,這該是說神犯了致命的錯誤,還是對人類的慈悲?」
  「我不懂你的意思。」
  「因為有愛,人類才得以化解那麼多的誤會和不諒解。神給予人類的詛咒,到頭來卻變成人類相互諒解的偉大的情感,聰明的神怎麼可能沒想到過呢!」
  愛?這句話重重敲開我緊鎖已久的心扉。是啊,因為有愛……我怎麼一直沒思慮過!
  瞭望的時間已過,我們相偕走出塔。她對我微微一笑,沒有說再見。看著她漸去漸遠的身影,我才猛然想起,她一直沒有問或提起我的名字。但我知道她是記得我,就像我一直記得她那略略顰眉的側影。
  我抬起頭,從地面看去,夜空變得很不一樣了。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往前大步踏去,紫水晶項練在我胸前晃蕩,在街燈照射下幾乎成了透明。
  巴比倫依舊繁華,車水馬龍。我匆匆跳上公車,隨著車行越來越遠,把整個夜迷離甩丟在後方中,那座朝天前消削的塔,也被我遠遠丟在腦後。
  終於又回到那棟我熟悉的公寓,看著窗裡亮著我熟悉的燈光時,我的心噗跳得很厲害。門裡頭住著我心愛的人以及最親愛的兩個朋友──我終於回來了。
  我用微微發抖的手按了門鈴,靜靜等著。
  鈴聲在裡頭響成回音,然後,門突地開了──冷青出現在門口。他先是一愣,而後,所有的深情溫柔都浮現在眼裡頭。
  「我回來了。」我用最燦爛的笑容迎視他的愛。
  他凝視我好久,突然緊緊將我擁在懷裡說:
  「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了好久……」
  經過長久的分離和等待,我們終於又在一塊。他低低訴情衷,我甜笑掛滿腮。
  太保和波斯看見我,圍著我不停地喵喵叫。往時的日子又回來了。
  「永遠別再離開我!」楊冷青深深吻了又吻我。
  「嗯,我不會再離開了。」我許下愛的承諾。
  我不再浪蕩如遊魂了,因為我已找到我的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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