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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 [浪滿列傳][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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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00: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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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幸福的家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各自有不幸的原因。俄國的托爾斯泰這麼說。
  這句話,打我十六歲不巧地從書上瞄到以後,便參禪一般參了好些年始終參不透。但現在,根據我活了二十多年、在社會底層浮沉的經驗,幸與不幸的原因其實都差不多,只有一個,只是同質異屬,演繹的方向正好相反,而且互不相通。
  這個道理,恐怕我那一輩子在塵堆裡打滾討生活、諳於生活現實的父母早已瞭然於胸,只是零教育體系程度與空乏的文本知識水準教他們不會說,無法像托爾斯泰那樣,以優雅、充滿文學性的語辭說出他們一生的乖舛。
  不過,這也無所謂。
  文學原就是給吃飽閒著樂、不愁柴米酒鹽而有餘裕風雅的人研究的。對於我那連阿拉伯數字都不會寫的父母來說,托爾斯泰這句名言,充其量只是吃飽閒著。
  褻瀆了一點吧?
  大概。
  但反過來說,將一個大字不識一個、生活就只求一口溫飽的人日日必須面對而且難捱的現實裝化成抽像的藝術,不也是一種褻瀆?
  現實的人生就是這樣充滿褻瀆。我這輩子最早學會學乖的課題,或者說教訓,也是這個褻瀆。
  從我存在以前,我們這個破落的家,和它賴以倖存的這個「聚落」,就是對整個進步富足的社會的褻瀆,也許還加上一點諷刺。它原就是存在的。所以,不必把它看得太嚴重。
  我們過的是一個褻瀆的人生。我的、浪平的,我那大字不識一個的父母的;而且,還持續著。
  如果說,這當中有什麼不一樣——還是有的——我們的層次低一點,形而下地討生活。
  形而上的詩詞曲賦文學人生裡歌詠喟歎的愛癡嗔怨,轉化到我們聚落的現實人間是白米一包多少斤,豬肉一斤多少錢,南部刮颱風淹水災青菜又要漲價了。
  這就是差別。我那連自己名字筆劃都搞不清的父母和托爾斯泰之間的差別;浪平和我與這個世間之間最初的差別,還有,形上文學與形下生活之間的差別。
  一開始,我還不太明白這個差別。
  如果說人是可塑的,那麼,一個人的性格養成與自我評價態度往往是後天背景環境一點一滴加料染成,所有的正負情緒也都是這樣學習而來而不得不去感受。正的情緒如果是對自己的認同,那麼現實——又是現實,自然會將那些多菌的人生裡最負面的,一點一滴滲人人的骨子裡頭,依附在上頭。
  我們不是一落地就長這麼大的;我們的哭,我們的笑,我們那摻雜著意識的自卑與退縮與妒慕憎怨,當然也不是一落地就懂得。所有的了然全都是「後來」。像小說和話本人生喜歡說的,後來如何如何。
  然而,一開始,我真的是不太明白。
  十四歲的時候,我信心滿滿的,只差沒有昭告全天下,憑海為證指天發誓,大言不慚地說有一天我要如何如何,比如說留學當個總統什麼的。
  十四歲的夢想還很單純,沒有意識形態的包袱,還不懂性別和政治議題的複雜,指天誇耀的其實只是每個青春期幼兒都會犯上一回的狂病,出疹似地對青春懷抱的莫名的一般轟烈。
  只是一種儀式。
  現在我夠大了,或者說夠老、夠世故了,突然才發現,我的人生真的是一無所有。不僅沒房子、沒存款,就連工作也沒著落,身上只剩下最後的二百二十七塊。曾經那般大言不慚的我,自以為是的我,別說太平洋,就連台灣海峽都不曾跨出過,尚且要煩惱著過了今晚後該如何。
  一開始不明白,「後來」我明白了——文學的詩詞歌賦,現實的柴米油鹽;小說的風花雪月,寫實的靈慾情色。
  後來我明白了。但總遲了一步。我的人生簡直一團糟。
  「浪平!張浪平——」我握緊拳頭,用力地捶了那生銹的鐵門好幾下,竭盡所有的力氣嘶吼起來。
  班傑明說我是名副其實的「3-less」——Homeless、Cashless、Jobless。
  他用他那一貫平板沒有起伏的聲調帶幾分可憐地吐出這幾個字。美國南方那種平平如唸經的口音的英語,感情似乎都經過壓縮,怎麼聽都帶幾分戲劇性的冷眼旁觀。
  他說我和浪平一樣,都是虛無的人,我們身上有著同類的味道。那個美國佬,才不過和他同桌吃過幾頓飯,就自以為是地分析起來。
  「張——浪——平!」我又用力敲了鐵門幾下。都快十一點半了。浪平那傢伙不知道又死在哪個女人的床上。
  不過,班傑明說的起碼有一半沒錯,我不僅是無業遊民,而且無家可歸兼帶身無分文。我甚至懷疑「家」的定義。
  為什麼人可以把這樣一個抽像的字眼形容得那麼溫暖纏綿?為什麼人可以把這樣一個抽像的空間概念描繪得那麼甜蜜可戀?
  為什麼!?
  所謂的家,不是就只是個文學名詞、地理詞彙嗎?
  「浪——平——」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吼叫了出來。
  但在這五樓頂,鐵皮屋加蓋的違章建築外,就算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人會聽到。鐵皮屋獨立得很存在,也存在得很獨立,不跟任何人交參為鄰。
  這很符合浪平的脾性。
  浪平不太喜歡人類,也不太喜歡跟人往來,尤其討厭「鄰居」這個黏人的名詞。
  「什麼嘛!」我的吼叫變成了一種低喃,累得沒有力氣再呼喊,慢慢地沿著門緣頹坐在地上。
  什麼嘛!浪平這傢伙!突然就那樣……什麼也不說明,更不解釋——什麼嘛!看樣子浪平是真的不在。
  我早該知道的。
  我不也常常像這樣讓他撲個空、倚著門等到深更半夜,難怪班傑明說我跟浪平有著同類的氣息。我們呼吸著同樣飄蕩的塵埃。
  不曉得浪平什麼時候會回來,或者根本不會回來;不曉得我有沒有力氣繼續等待。不曉得。我真的累了。
  要等嗎?我最擅長也最痛恨的一件事。
  從以前我就明白,不管什麼樣的等待,都只是折磨人的情感,可是我卻那麼擅長。我這一生,一直在等待——等夏天、等畢業、等長大、等夢想的實現,等愛情的降臨。等、等、等,我總是那樣等又等,從不曾逃脫那樣令人窒息、囚禁的命運。
  我站起來,背著鐵皮屋一步一步走下樓,走出了公寓。
  外頭在下雨,那種毛毛細細的雨,隨著風歪斜地飄打在人身上。先前來的時候,就已經在下雨了,到現在還在下,似乎沒有停的意思。
  我最討厭這種雨,一絲絲地下,下得慢吞吞的,下得那麼黏人、那麼藕斷絲連——不止是討厭這種雨,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雨。東北季風每年刮來的那寒冽刺骨的冬雨,至今還像記號般的烙刺在我骨髓裡頭;每年季風一吹,冬雨一下,那陰濕寒刺的水氣就如刺般鑽進我每個顫開的細胞,侵襲到我身體深處裡頭,時間嘩嘩地一下子就在顫抖中倒流。
  我的記憶從來沒有乾燥過。陰暗潮濕發霉的灰黑色角落,染塑著我的第二性格。
  巷子口有個公共電話亭,經過時,我停了一下,慢慢走了進去。隔去了外頭的寒氣,小小的空間裡凝滯著一股溫暖潮濕的氣味。我靠著玻璃牆,陷溺在那帶著霉味的溫暖裡。
  我想,我需要一顆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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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01:53 |只看該作者
第01節

  這世間,每個人都需要懷有一個如夢的信仰,相信某種奇跡,存活在人世,才會覺得生命充滿希望。比如觀世音、媽祖、耶穌基督;比如耶誕老公公,比如人背後的守護天使,或者,財神。
  我想我那落地時選錯了時辰的父親,就是少了這點如夢的信仰,才會做了一輩子的工,卻始終搞不出什麼名堂。他不拜神、不禮佛,也從來不跟什麼進香團,惟一起勁的是每晚看完歌仔戲後,點根煙穿著汗衫布袋短褲和本履,蹲在門口外和三兩個和他同樣姿態打扮的鄰伴國事天下事地清談。但一群大字都不識一個的人聚在一起又能談些什麼?他們懂什麼環保、什麼核戰,這個理論、那個學說嗎?我只是懷疑,並沒有對他們有否論議的資格產生評價。事實上,我倒不排斥那種時而慷慨激昂甚至帶點火爆的氣氛,我對這世界最初的認識,我腦袋儲存的最早的知識,就是從他們那無數爭得面紅耳赤而著實毫無意義的清談而來的。
  就連流言闡語也是,或者說,文學性一點,街談巷議、輩短流長。這似乎是女人的擅長,屬於小道消息流,茶餘飯後嗑牙的資料。它們教我對人性的認識。
  從我認識人開始,兩性之間最初就存在這樣的差異,也養成我對人先入為主的偏見。我從不將別人的客套話當真,我也知道那些表面的稱讚背後會是怎樣的閒言闡語。小道消息是刺激的。但如果不巧是被談論的對象,閒言閒語就不那麼有趣。我們這個家,在機率上往往就有那麼多的不巧。
  「噯,看到沒?下面那個阿旺今天下午帶了個女人回來。」連續劇才剛演完,門口外就傳來隔壁大肥枝那永遠不疾不徐,顯得很從容的聲音。大肥枝十四歲就結婚生了小孩,四十歲不到就長得一副白胖膨脹的麵包樣,講話時嘴角會習慣性的往上撇,形成一抹嘲諷,或者說優越。他們是住在上坡的人裡惟一在外頭買了房子的,而且沒有貸款,一次付清。
  我皺下眉頭,摀住耳朵,出聲背誦狄克生短語,夾帶默記崔顥的黃鶴樓。明天早自習要考默寫,然後第一堂英語課要考短語。AtFirst……起先。a、t、f、i、r、s、t,起先。好難背。還有黃鶴樓了——日墓鄉關何處是,煙被江上使人愁……
  「聽說是隔壁漁村的。」浩蕩的長江江面上的煙波尚未使我起憂愁,媽粗嘎的聲波先就闖進我耳朵。「先生落海淹死了。真可憐,才三十多。」
  「颱風天還出海,不淹死才怪。」爬起了另一個粗嘎的嗓音。是住在前頭第一家的黑美貴。黑美貴和大肥枝一樣的尺寸,不過一個白皮一個黑皮。兩個人有親戚關係,黑美貴的丈夫是大肥枝的媽媽的弟弟。
  我都是這樣算的。永遠也搞不清民法親屬篇裡人與人之間被一級一級編列好的親疏與遠近成分關係。那些個稱謂是應付考試才背的。而且,不光只是這個,禮義廉恥四維八德灑掃應對進退等那些個聽起來很堂皇的名詞,也是考試時才搞得清筆劃順序,才撩得起一點印象。不是我記性不好,實在生活經驗以外的東西,從不曾落實在日常生活裡的,要它成為一種性格、一種態度,著實強人所難。那些個名詞其實就跟村頭電線桿上綁的那塊木牌上「在這裡倒垃圾是狗」的標語差不多,天天看天天聽,但從來不曾貼住心頭。
  「總歸是運氣不好啦!」媽粗嘎的聲音又響起。她對風言闡語是有興致的,這原就是生活裡理所當然的刺激與樂趣,但她不擅長在別人的不順遂裡得到一種置身事外的消遣,強要附會,尋求認同,總顯得猥瑣。
  「這下阿旺賺到了。要不然都快五十了,又瘦又於,看他去哪裡找個女人願意跟他住。」黑美貴邊說邊發出「吱嘖」的清口腔的噪音,大概嘴裡還留著晚餐時雞尾巴的肉屑。黑美貴喜歡啃雞尾巴,大肥枝的嗜好高級一點,她喜歡買豬肉勇載來的雞胸和豬肝,吃了補胸又補肝。
  大肥枝打鼻子哼一聲,聲音由鼻腔衝出來,說:「當然是賺到了。撿一個,連帶三個免費奉送,連生都不必生,全部是現成的,還沒賺到!」說到最後,濃厚的鼻音變了調。我從屋裡看出去,看她習慣性地撇起嘴角,變成訕笑,有意無意的將目光轉向媽。
  媽一下子抿緊嘴唇,沉默下來。我只覺腦袋一陣熱,抓住課本衝了出去。
  「要死了!?」這個突然嚇了她們一跳。媽抬起頭,白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的忿怒,該怎麼讓那團熱冷卻下來,只能恨恨地瞪了大肥枝一眼,轉身背著對她們大步往山腳邊走去。
  「看到沒?」大肥枝衝著我的背,夾著遠處的狗吠聲,提高聲調說,「你們這個阿滿,這麼小就沒大沒小,將來我看是不得了!」她故意加重「不得了」三個字。聚落裡那些嗑藥的,不回家在外頭和男生斯混的,在酒吧舞廳裡賺的,從她嘴巴裡吐出來都是「不得了」。
  「就是啊!」媽大概覺得她應該說些什麼,表示她是有在「教」的,當眾罵我作示範,罵得很起勁。「她在家裡也是這麼沒大沒小,講一句回一句。也不是沒打沒罵,但打罵她也不聽。人家我們阿雄和寶婷小時候才不會這樣,他們姓于的啊,就是種不好!」
  又來了!姓于的孬種,姓李的才有出息,那你幹嘛嫁我爸爸生我們一堆沒出息的東西。
  我在心裡嘀咕著,愈走愈快。這些話我早聽習慣了,隔空襲來,純粹只是耳邊風。媽大概以為,這樣罵我罵給別人聽,才表示我們是有管教的,但她從來看不到別人眼裡那些訕笑。
  一直走到山腳邊我才停下來。上坡公用的廁所就捱著山坡張著洞黑的大口,發散著陳年釀酵的薰臭。我拐個彎,拐上山坡。從那裡可以看到海,太平洋瀲灩的水波全可收人眼目中。這時間已經有漁火,一點一點地,散佈在黝暗的海面。
  我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隨手撿起一旁的碎石頭往下丟。這個風景是我惟一的安慰,也是惟一能讓我張揚、趾高氣揚的對象。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AtFirst。起先——」我大聲、幾乎是用吼的叫出來,胸中那股氣順勢發洩出來。
  我總以為我長得夠大了,然而每每這種時候,我卻發現自己是那麼無能為力。每一天,我總以為今天的我比昨天的我更能把握自己了,但每一次,我卻只能像這樣坐在山坡,全然地束手無策。
  山坡迎著海,背對聚落,亂石雜草擋去了任何好奇的窺探,加上公用廁所的屏障,是惟一可以遠離集體監視,透一口氣的地方。在這個聚落裡,就連在自家的臥房裡也是沒有隱私可藏,全都赤裸裸的攤開被檢視,被當作洗米撿菜時調劑的材料。
  因為它存在的這麼自然,從我出生它就存在了,我是這麼長大的,所以我總以為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就是這樣,住的模式、工作型態、鄰里的互動。我以為世界上每個人都跟我們一樣,不是捕魚的就是做工的,屋子大門一定得洞開被每個人檢視,閒言闡語也都是理所當然。它就這麼融進我的生命、我的生活,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懷疑過。
  我們住的這個地方會是臨海聳俯的一座小山陵,究竟是怎麼變成這種怪模樣已不可考,只知道當初搬遷來的大都只是臨時湊和,並沒有落地生根的打算。因為是臨時湊和,一切從簡,所有的房子全都用磚頭疊成一塊,裡上水泥,再蓋上瓦片就算大功告成,連地基都省了。因為只是暫時落腳,將整座山剷平太過大費周章,而且也沒有那個經濟能力,所以一列一列的房子,便梯田也似的,一坡一坡、一階一階地拾級排疊者。倉庫似的、毫無建築美學概念的棺材形長條屋各分割出不同等數的棺位,但全部連體嬰似的,一戶挨著一戶。一幢棺材屋可以住好幾家。由於隔牆極薄,不必等夜深人靜,每戶人家的動靜、喜笑怒罵便全都如同連續劇般,上演給全村子的人觀賞。常常從這頭就可以聽到那頭的夫妻在吵架,另外一頭的在罵小孩,中間的在看歌仔戲哭調。整個村除了東向側面海的缺口,公路從一旁穿過,四圍是山,突兀地被包裡在山裡頭,自成一個聚落。東面那個缺口,每年冬天東北季風一吹,水氣挾強風一波一波灌進來,直比刮颱風,但那是進出村子惟一的出人口,好幾次我都險險被風刮走。
  景氣好景氣差,好像對我們都沒有什麼影響。搬移的、遷人的,幾十戶人家叫叫罵罵、打打殺殺的仍然過得很熱鬧。這一帶原多是漁村,有的人改行去打漁,做工的還是做工。每天傍晚,漁市場隔壁那家麵包店的麵包車還是會將賣不掉的麵包載來,打五折兼買二送一的出清存貨;每隔三天,豬肉勇的「機車肉攤」也還是定時出現在聚落的廣場;客運車仍然一小時才有一班;至於廣場旁邊海仔的老婆的媽媽開的雜貨店,也照常在賣過了期的泡麵和稞仔條。
  一切似乎都不曾也不會改變,都像雜貨店賣的泡麵經過防腐,彷彿可以這麼天長地久下去。
  我想,突變了的是我。
  百暮鄉關何處是,煙波——啊——他×的!豬!狗屎!」我吸了一口氣,大聲又叫出來,叫到一半管不住吐了一句髒話,順手再丟了一顆石子。
  下方草叢悉窣的,像是被我的碎石子驚動,黑暗中似乎有什麼埋伏。我下意識的縮起伸長的雙腳,探長了身子察看究竟。
  冷不防一張黑漆漆像是人的臉逼向了我。我嚇一跳,往後栽個四腳朝天。
  「你幹嘛?躲在這裡嚇人!」我一屁股爬起來,眉頭新結成一團,在往後栽倒的那剎那,我的腦袋已經清醒又準確無比的判斷出那是一張人的臉,而且依照那輪廓、模糊的身形,應該跟我差不多年紀。這種清醒和準確完全是身體直覺的感應,很原始,一種動物性的本能。
  那人瞪了我一眼。很生分的臉。他不理人,逐出口摸出一根香煙點著,狠狠吸了一口,卻被煙嗆得咳了好幾聲。他的動作很不熟練,點火的時候也不曉得用手圍這一下,微弱的火簇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好幾次燒向他的拇指。
  「喂,要抽煙到別的地方去!」我生氣的叫起來,聲音高而尖,尖刻到破裂的感覺,我自己都覺得很刺耳。
  他還是不理我,自顧抽他的煙。
  「喂!」我更生氣了,推了他肩頭一下。我不認識這個人。聚落裡的生態是很原始的,集體式的生活形態對人的一言一行充滿制約,也使得每個人對村子裡每戶人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幾乎都有著強迫性的熟悉。我不認識這個人,表示這個人原是不屬於這個生態的。一個外來的人,一下子就闖進我的地盤,他的擅自無疑是種冒犯。
  我說過,聚落的生態是很原始的,不僅如動物般劃分有各自的勢力範圍,而且涇渭分明。住在上坡的小孩不會輕易到下坡的地盤,相對的,下坡的孩子也不會等閒出現在我們的視野內,彼此之間甚少交集。這當然有構成它歷史成因的現實因素。不知是巧合還是「物以類聚」,雖然同樣都是做工,但往在下坡的,有不少是工頭、木匠或做水電或修車等有謀生本事和技術的,大都有固定的收入;而上坡的多半是雜工,工作一天吃一天,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差別是這般的微妙,像水一般地滲透,不知不覺我們也都沾了一身潮濕。
  「你幹什麼!」他很不客氣的揮開我的手,十分不耐煩。好像被打擾了的人是他,我才是那個侵犯者。
  「我說你要抽煙到別的地方去!」我沒有被他的不耐嚇到。四維八德須知守則什麼的,原就不是我們生活的方式,這種粗野的互動,我是熟悉的。
  他掃了我一眼,又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我要在哪裡抽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著。」口氣很沖,像他抽煙的那個姿態,完全是種發洩,那種無能為力的發洩。「我怎麼管不著,這裡是我的地方。」我抬高下巴,斜視著他。「哼!你們這種膽小鬼就只敢偷偷摸摸的躲在山上抽煙,還裝得一副神氣的樣子。」抽煙喝酒幾乎是聚落裡每個男孩必經的成年禮,沒有人會大驚小怪。但在村子裡,很多事是只能做不能說,也不能太觸目,只能偷偷摸摸。十幾歲的小孩就學大人抽煙什麼話!有些形式還是需要維持。
  他的動作忽然停了一下,挾著煙的手僵硬的拐動,像發條突然失靈。他狠狠瞪我一眼,拋開香煙,轉身走下去。那一個瞪眼,對我是沒妨礙的,老是背不起來的狄克生短語才重要。我對這種拼音文字沒感情,始終讀不進心髓,就好像我對數字元素符號從不曾產生過愛戀,所以始終地,對所謂的因式定理全然沒概念。但我的記性好,質量等於重量除於體積;圓周率是三點一四一五九二小數點一直未完;西歐三小國是盧比荷;楊貴妃原是唐明皇的愛妃武惠妃生的兒子壽王瑁的王妃,哈雷彗星的軌道週期大約是七十六年接近地球一次……我可以把那些錯綜複雜、盤根錯節的有的沒有的弄得很清楚,所以挫折之餘我還是相當有信心,挖這牆總可補那牆吧。
  「Atfirst——起先。」我又大聲背誦一次。海面上漁火愈來愈多,這邊一點,那邊一點,近處遠處全是朱澄的火點,星辰般的繚亂。這船的繚亂,常常會教人看出神。我還沒有幼稚或無知到會喃喃自語問自己海的盡頭是哪裡。我知道海的盡頭是那裡,就在我發呆坐著的這裡。地球不是圓的嗎,當然也不是那麼圓,但繞了一圈還是會回到原點,所謂的盡頭是寫詩用的,增添一點夢幻和美感。
  我這種缺乏想像力的清醒實在是對青春的辜負。不是說「人不輕狂枉少年」嗎?有時我覺得我好像在不自覺中放棄了什麼,不過那是什麼,模模糊糊的。還好,我是有志向的,我的人生有設想有座標。教師律師會計師,我想應該不錯,名稱響亮收人又好;不過,「居里夫人第二」也不錯,那種終其一生,全心全意為理想努力是我嚮往的,但想想,我連元素週期表都搞不清楚……還好無妨,我嚮往的是那種精神。生物學家、植物學家或者動物學家什麼的,都好,這世界這麼大,存在著各種的可能。
  是的,這世界這麼大。當然在這山坡上,看著海上那漁火點點,我就會這麼想。我等不及要離開這裡,看看那廣闊的世界;我恨不得立刻擺脫這種考試背書的日子,擁有自己的天空。成長的程序是這樣的緩慢,我簡直等不及。等秋天過了,還有冬天、春天,然後夏天才會來;等這個考試熬過,還有下個考試在等待;等頭髮長了又短、短了又長,鏡子中的我還是顯得籠統一樣。日子是這樣的瑣碎反覆,實在教人按捺不住。
  「算了!發個誓吧。」我丟下狄克生短語,跳了起來。
  「我,於滿安,」我舉起手,面對著海,說,「對天對地對太平洋發誓,我要努力用功,當個律師會計師或讀個哈佛耶魯什麼的;我一定要離開這裡。看看這廣大的世界!」
  我覺得全身都在發熱,心臟砰砰地跳,有股莫名的激動教我坐立都不是,不知如何將自己安放。
  「Atfirse——a、t、f、i、t、s、t——」我又開始背狄克生短語,背得很大聲。海風迎面灌來,灌進我張合的嘴巴裡,直竄進我胸腔,冷不防侵襲得我胸口一陣涼。但我覺得胸口漲滿了什麼,張開雙臂仰高起頭,激動得想大叫。
  但我終究什麼也沒喊出來,那是一種放肆,而我還只學會張揚。我想我還是含蓄的,綁手綁腳的小家子氣。我希望自己能更明目張膽。
  風又灌來,我張開著雙臂,將頭仰得更高。有一刻,我幾乎要狂叫出來,但一直到最後,我什麼也沒做,只任由全身那漫竄的熱,在身體各處發燙,彷彿燃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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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5-3 14:02:22 |只看該作者
第02節

  我從未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如果我記得沒錯,這是大衛勞倫斯說的。我從租書店、圖書館借了一堆漫畫小說和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句話就混雜在那堆東西當中。有道理吧!這句話。人是從自己的眼睛和立場角度去看東西與事情,你不是動物就無法知道動物的感受,但野性的東西既沒有文明的素養和成見,又少了自憐與卑微的感傷,更不會像人一樣的流淚痛哭,當然應該是不會為自己覺得難過才對吧。所以大衛勞倫斯說得沒錯。我也沒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受了傷,身體一倒,躺在地上就是等死了,等著成為其他生物的食物,多麼的乾脆,我從來不曾在那些未然的表情裡看到過任何哀怨的神色。
  就好像,我也從來不曾看過我那大字不識一個的父母為自己覺得難過。
  生活的煩惱我想是有的。煩惱是生物性本能的,一種飽暖不足的恐慌;難過則得經過某種意識形態及文化素養的轉化,一種文學性的自憐感傷。我老是可以看到我媽糾結著眉頭。扳著指頭鳳梨西瓜芭樂子彈的在嘴裡唸唸有詞,也不曉得在數些什麼。錢、開銷吧,我想。我爸不喝酒,不懂什麼叫借酒澆愁,但他吃藥,那種什麼保什麼建ABC的,都說喝了可以凝精提神、增強體力,小小的一瓶,像感冒藥水,倒比吃人參還貴。他每次一買就是一打,上工前下工後各自一瓶,全然是一種鴉片癮。一天賺的錢有一半要上繳藥店,剩下一半的一半得應付人情世故,另外那一半的一半必須先扣掉會錢和債款才輪得到家裡的吃穿,至於閒著曬太陽抓虱子的日子就看著辦。
  這樣的生活方式我一出生就成形存在,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就連每天便當裡的飯炒蛋蛋炒飯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媽,你不要老是每天都讓我帶蛋炒飯,偶爾也換點別的。」雖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每天吃同樣的東西,不膩也煩。
  「什麼別的?」媽垮下臉,只氣很沖。「要龍蝦丸、雞魚熊掌是不是,那就找你爸要去!他把賺的錢全都拿去買藥了,叫我拿什麼買菜!」
  爸皺著眉,悶不吭聲的喝他的保什麼健的ABC。他連筷子都還沒動,一坐到桌子前最重要的就是先喝上一瓶他的鴉片劑。我不敢再多話,怕撩起媽更多的嘮叨不滿,一口一口扒著和中午便當——蛋炒飯。
  「快點吃一吃,我還要掃地、洗碗、洗衣服,沒有那個閒工夫一直伺候你們。」媽一邊收拾一邊叼念,動作很大,怨氣沖天。「我就是傻,好好的日子不過,也不曉得哪筋根不對,沒事生下你們這些討債的當你們的奴才!」
  又開始了。我看看爸,他仍然皺著眉,拿起筷子才剛要吃飯,對媽的埋怨充耳不聞。媽把空的碗筷嘩啦的一古腦兒掃進洗碗盆裡,拉長了臉轉身走到後頭的廚房。
  「今天又沒工作,是不是?」我小聲地問。才十五坪不到的房子,隔去一個走廊,廚房那頭和客廳這頭離得很近,根本沒什麼空間講悄悄話,出個聲都得小心翼翼,做賊似的躡手躡腳。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快點吃一吃好出門上學。」爸揮一下筷子,扒了一口飯,挾了一塊醬瓜。
  我就知道是這樣。爸已經三天沒工作了,昨天才向工頭領的錢他一口氣就花了——我也不知道是多少,買了一箱三打的「鴉片劑」。爸賺的錢甚少駐過媽的手,總有這些債那些款在等著,媽的不滿一日深過一日,跟爸吵也沒有用,最後一定都會倒洩在我頭上。
  我已經沒心情吃飯了,丟下筷子快快穿好外套。過幾天就是立冬,外頭已經等不及颱風又下雨,每天我得迎著缺口灌進來的瘋狗似的強風浪雨走十分鐘的路搭車到市區,要是一個不留神,真會被風刮走。
  「阿滿,把碗裡剩下的飯吃完再走。」爸叫住我。
  「我吃不下了。」
  「吃不下就不要盛那麼多。」爸提個頭,把我碗裡剩下的飯倒到他的碗裡。
  「你幹嘛那麼省,丟掉就算了。」
  「他就是做作。」媽從廚房出來。「真要有心,藥只要少喝一瓶,就不只那個錢。」
  「你懂什麼!」爸說:「一天到晚光只會吃齋拜神,也不懂愛惜資源的重要。」
  「我不懂!你懂!」媽提高了聲調。「我請問你,你三天兩頭沒工作,是誰撿這個補那個,東攢西省才勉強過下來?你以為全家吃的穿的東西會平空冒出來嗎?人家阿添和邱仔賺得錢全都會交給他們老婆,只有你,跟你住了十幾年,我從來也沒見過錢長得什麼樣!」
  這些話都已經不是什麼新鮮調了,如季節一般地循環,隨著節季的更迭內容有所增刪,但大抵都差不多,定時的會發作一回。
  爸沉著臉,不說話了。他能回答的也只有沉默,他丟下筷子,也沒胃口了。媽以更大的動作,舞台劇誇張式的,將桌上剩下的東西全倒進垃圾桶,然後將空的碗盤乒乒乓乓的丟圓桌子上,掉頭走進房間。
  爸默默收拾碗盤,我走過去幫忙收拾。他收著收著,突然說:「你啊,好好地讀書,爸能供你讀到什麼時候,就讀到什麼時候。」跟著歎口氣,拿起喝乾了的鴉片劑的空瓶子看了看,丟進垃圾桶,說:「這世界的問題就是人太多,什麼問題都是人的問題,當初我原本不想要孩子的,一個想不開,連累你們跟著扯上一堆麻煩。」
  習慣成平常,不管我爸媽說出再荒誕一窘異於平常的話,我都不會太驚訝。爸不拜神不跟進香團,在聚落裡的人眼中,成分本來就不好,他吃藥的習性,更是一個笑話,至於他樂此不疲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清談,別人也從來沒將它當作過一回事。
  我知道,因為我看得出來別人臉部表情那種不費不力遮掩的粗糙的牽動;我知道,因為我嗅得出來那些乾巴巴的笑聲裡敷衍的附和。我想我爸自己也知道。但知道了又怎麼樣?他就只有這點興致和樂趣。偶爾,我就變成他最好的聽眾。
  「既然不想要孩子,那幹嘛還要生。」我把筷子攏集在一塊,放在盤子上。
  「我只是想順其自然,生了就要養,結果——」結果只是為已經有太多問題的世界製造更多的問題。像於順平他的兒子我的同源的哥哥。
  「人都是自私的,」爸又說。「不管嘴巴說得一再好聽,多冠冕堂皇,到頭來還是為自己想。這也是自然的。哪個人求神拜佛不是為了想過得更好。像你媽這個廟那個廟的拜,求神許願,初一十五又吃齋,求的還是那些。爸不拜神,因為我不覺得求神拜佛、吃素唸經能解決什麼。佛家戒殺生是很好的,但怎麼可能呢?不管人還是動物都要求生存,但自然就是這樣,你要生存就要吃要喝,既然要吃要喝,就要有犧牲的對象,在某個角落一定有個生命因為另外一個生命的存在而消失。即使你隨便到菜市場買個水果吃,果皮上都有千萬個細菌被消滅,就生物學的觀點,那可是千萬個生命。我知道我這樣說會被別人笑話,不過,阿滿,爸要說的不浪費不是節儉。生存本來就是自私的,你不必因為自己要存活吃魚吃肉而覺得內咎罪惡,不必理宗教說的那一套,也不要學你媽拜神吃素,但爸希望你盡量不要浪費,讓那些被殺被宰的豬牛雞魚死得值得一點。」
  我半張著嘴,有些懷疑我聽到的。我懷疑的不是內容,而是沒想到。忠孝節義的故事道理我是聽慣了;劉備三顧茅廬,孔明該不該重出江湖、岳元帥又應不應該接下那道道催命的金牌的爭論辯議我也不陌生。但我沒想過,我那連小學都沒畢業、腦袋裡的養分全汲取自歌仔戲、野台戲和賣藥的講古廣播電台的父親,會說出這樣一番脫軌的道理。我爸如此不合時宜、缺乏虔順帶質疑的宗教觀以及和他身份階層毫不相稱的舉止想法,加上他吃藥的習性,在聚落裡,一向只落得突大滑稽。沒有人會認真聽他的,一個做工的懂什麼,他太褻瀆。但就衝著那句「讓被殺的豬牛雞魚死得值得一點」,忽然地我覺得,我們的人生是這樣的可鄙,可鄙中是這樣的無能為力。我那大字不識一個都好說天道地的父親,終究還是大字不識一個;我那吃齋念佛拜神的母親,到頭來要依恃的還是現實的道理。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
  「哪天我死了,你們也不用埋了。燒成灰隨便灑一灑,看是海裡還是從山坡,比較乾脆,也不必要去什麼牌位。」爸將碗盤疊成一堆,小心翼翼的移到桌子的一邊。
  死了燒成灰變成浮游生物的食物或野草雜樹的養分,多乾脆,而且省錢。
  「總要燒點紙錢吧。」我已經背起書包,把雨傘抓在手上。
  「人都死了還要什麼錢。」爸一邊擦桌子,一邊舉起手揮了揮,像是趕我出門,也像在說算了。
  算了。人死了還要什麼錢。你看過一隻被宰殺的雞羊要什麼蟲草飼料嗎?外頭果然刮著我意料中的強風浪雨。雨傘是不管用的,這風已不是從特定的方向掃來,有特定的防備向度,它來自上下四方,八荒九垓。
  八荒九垓。我心頭突然冒出這句話。從翻花的雨傘的邊緣,躲閃的可以看到海,狂風浪雨在那處似乎顯得更猛更強。那是太平洋,我們的八荒九垓。這不是文學性的形容詞,是我們現實的、迎面的張望。
  常常,現實和真實,在這裡我會弄混淆。更實是一種存在,像太平洋的存在,實心的;現實是抽像的社會性概念,必須面對的壓迫。不知道這樣的解釋對不對,但這種分別是必要的。真實是人死了不再會需要錢,現實是人死了還要什麼錢。季風是一種真實,翻花的雨傘和潮濕是現實。但它們同時存在,分別是必要的,卻也沒有意義。
  真的是沒意義。原應該讓我擋風遮雨的雨傘毫無作用,走到車站,不例外的,我身上的衣服全被打濕。這常讓我有種演電影的逼真感,那種主角落難,或逢遭挫折襯上配樂加上柔焦的浪漫鏡頭。只是,角色不只我一個。亭子裡,一男一女已經在裡頭先佔去背風的位置。女的何美瑛我知道,她爸是有名的好睹,不管麻將牌還是撲克牌,只要一屁股坐下不輸干了絕不會站起來,還曾鬧出脫褲子抵押的笑話。她媽在茶室上班,一張臉老是塗得像在演歌仔戲,她姐姐聽說在酒家上班,大肥枝嘴巴裡那種「不得了」的,她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在讀國一,十來歲就懂得蹺家。他們魚目混珠在下坡的人家中,其實也不算太觸目,只是點綴。
  村子裡處處是傳奇,像阿旺那種和死了丈夫拖瓶帶罐的婦人同居,也不算故事。起碼我就知道海仔的妹妹在日本是在賺的,下坡修車的高明家好本事買了一間七百萬的房子,據說是他在台北讓人包的姐姐出的錢,還有隔壁鄰阿火的兒子學人家吸那些有沒有的倒霉被警察抓到,現在人還在勒戒所裡,還有——太多了,我講不完。
  小說電影老喜歡將這種柴米油鹽的生活描述得大驚小怪,充滿戲劇性的誇張,然而生活究竟只是生活,套上一堆文學或社會學的形容詞,還是生活,而且平常。像何美瑛家的,像我家的。
  何美瑛旁邊站的男孩子我也知道。阿旺就住何家隔壁,難怪他們熟得那麼快。山坡上遇到時的那種不耐煩他已經收斂起來,臉上是不理人的神氣。阿旺姓吳,但我知道他們三個小孩都不跟阿旺姓。他們姓他們自己的。那男孩姓張,名浪平。風平雨平,取得好學問,我爸這麼說,像他的「順平滿安」但知道了也不怎麼樣。我們是不跟彼此講話的。上坡跟下坡未來就有地理上的隔閡,我們要爬比較多的樓梯,生活上攪不到一塊。但主要的還是態度問題。我覺得我跟這些人是不一樣的,既然不一樣,能聊些什麼呢?我在前段班,何美瑛在中後段,問她因式分解槓桿定理她也不懂,能一起切磋什麼?有距離是很正常的。再說,這也不是單向的,我看她也沒那個意思跟我攪和,我不知道貼在她書包帶子上貼紙照片裡單眼皮左耳戴個耳環的外國明星是誰,我也聽不懂和她班上女生嘰喳的什麼劇場,我連那個字都不會念。當然,我知道青春是怎麼回事。所謂青春,就堆積在為一些無聊,甚至沒有意義的瑣事的磨蹭上。像何美瑛那樣。追星迷偶像索取簽名照,熬夜等待買看一電影或聽演唱,多年後回想,電影演些什麼或聽了什麼,什麼細節也想不起來,只記得某年某月,曾整夜裹棉被搭帳篷熬了一寒夜的等待,這等無聊的瑣碎。
  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是有設想有志向的。未來還很遙遠,未雨綢纓也許太早,但我想,我必須有設想。
  車子來了,我先他們移動腳步搶先上車。狂風浪雨這時被隔在門外,我身上還是原先的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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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02:59 |只看該作者
第03節

  雨一旦開始下,就不會有停的意思,從冬天到春天,從冬雨進人梅雨,地理課本上教的那些好像在說外星球,氣象報告報導的也很少準確過,起碼在我們住的這個小角落從來就不是那麼回事。然後我學到了一個名詞叫「局部地區」,北部地區晴朗多雲但局部地區有雨,氣溫十二到十四度但人夜後局部地區會下降到十度以下。就是這樣。局部地區。
  局部地區總是個例外,不能用常理來預測。而一直下,要把整個城鎮淹了的下法,嘈嘈切切吵鬧得很富節奏性,不時還有嘩嘩嗡嗡的迴響,像有人在敲鑼吹喇叭似的金屬性的共鳴,聽久了想把耳朵摀住。
  但我不能這麼做,我只能忍耐著把自己黏在椅子上,跟著潮濕的牆壁一起發霉。連空氣都帶著腐味,我一口一口小心的呼氣,不敢深呼吸,低頭看著課本,將注意力集中在不斷在耳旁嗡嗡作響的說話聲,聲音在潮濕的空氣中炸開,擴大又擴大。
  「又下雨了。真討厭,對不對?這個地方就是這樣,老愛下雨,下不停。昨晚我好不容易哄我女兒睡著,睡不到兩小時就被吵醒。只要一下雨,那些野貓狗就會跑出來,也不知從哪裡跑來的,一大群,到處亂咬亂翻,弄得滿地都是垃圾,而且這個叫那個叫的,吵死人了,我女兒都被嚇哭了。」
  每次上課,在翻開課本之前,慣例的,鳳凰鄭總會先花上十分鐘說她的先生如何,她的女兒怎樣,那些野豬野狗多麻煩。我喜歡聽這些有的沒有的,至少比那些關係子句副詞短語什麼的還容易懂。英語這種東西是有秩序的,有秩序的東西就免不了規則,規則自然形成限制,不像閒話或故事那麼隨便,像她的名字是鄭風凰,可是她教我們說英語不是這麼叫法的,要把名字放在前面,姓放在後頭——凰凰鄭。這是規則。
  鳳凰鄭說話細細碎碎的,摻了許多細節,閒話般家常的感覺,有一種親切的溫暖,即使是罵人,頂多皺個眉,不會有太騷亂的動作。
  「那些野狗野貓實在真討厭,」鳳凰鄭倚著講桌,像在講述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的分別時的語氣。「全身髒兮兮的,也不知道帶有什麼傳染病,繁殖力又特別強,一胎就生好幾隻,一大群的,四處遊蕩,有時還會咬傷人,製造社會和衛生問題,衛生所實在應該多派些人把那些野狗野貓都抓去處理乾淨。你們說對不對?」桌間響起零散的嗡嗡聲,算是附和。大家都知道她並不是認真在問,只是附加問句式的語尾助詞。
  「可是,老師,話是沒錯,我卻覺得當中有些遺漏。聚落常會冒出一些來路不明的貓狗,全是有人載來『放生』的,因為無主沒人養,吃喝都不飽,每天每夜的叫,我也覺得很吵。那些貓狗如果不是因為有人養了又丟,不負責任,也不會發生這種問題。我覺得貓狗原來的主人應該負起所有的責任,所有的麻煩和問題都是他們引起的。我爸說這世界的問題就是人太多,人多又沒有約束,製造了一堆問題,卻把問題全推在沒有關係的動物上,而且人多又沒天敵,才會有互相殘殺。我們人其實才是問題的根源。」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冒出爸說的那句話,還自己加以再解;我也不知道我講這些話是不是合乎時宜,只是腦海中很自然的浮出這些字眼,就順口說出來。
  「你爸說的?」鳳凰鄭寬圓的臉因為日光燈的照射,只看得到一團白,顯得平板,語調仍是細細碎碎的。「很會說道理嘛。你爸是做什麼的?」
  這個問題讓我得一下。不明白它的關連性。
  「做工的。」甚至回答得有點疑惑。
  「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清楚。」也許雨下得太嘈雜,吞去了我的聲音。但鳳凰鄭細碎的聲音我卻聽得很清楚。
  全班都抬頭看我,我吞了口口水,低頭看著譯本說:「我爸是做工的。」
  「哦,做工的。」說「哦」的時候,鳳凰鄭眉毛往上挑了一下,像聲音高而失往尖峰聚攏,隨即陡掉,起伏非常的短促,像是嘎然即止。
  那是一種微妙的語調,語意不完全,應該還有下文的,但她只是走上講台,要我們翻開課本,開始複習起文法。
  「英文動詞有五大類,這個以前我們都講過了。」她目光掃了全班一圈。「完全及物、不完全及物、完全不及物、不完全不及物,以及授與動詞。完全及物動詞顧名思義就是加了受詞之後意思很完整的動詞;不完全及物動詞呢,很簡單,就是加了受詞之後,意思還是不完整,必須另外加一個補語,意思才會完整。很簡單對不對,懂不懂?」
  沒有人回答。幾乎多半的人都低著頭。
  「大家都懂了吧?」鳳凰鄭又說,「這個我們已經講過很多次了。不及物動詞呢,剛剛說過了,分為完全不及物和不完全不及物兩種,完全不及物動詞不需要加受詞,意思就很完整;不完全不及物動詞比較複雜,它意思不完全,無法單獨存在,後面要接名詞或形容詞的對等語,如名詞子句、代名詞,來補充意思的不足。這種補充語同時修飾主詞,所以稱為主詞補語。」
  她停一下,又掃了大家一眼。「這樣懂了吧?」
  全班默默的,還是沒有人說話。
  「我再說一次。」鳳凰鄭走下講台走到中間的走道。「動詞兩大類分為及物和不及物動詞。及物動詞又分為完全及物和不完全及物;不及物動詞則分為完全不及物和不完全不及物,這四種動詞再加上授與動詞就構成了英文的五大基本句型。及物和不及物動詞要怎麼分別呢?很簡單……」
  我聽得頭昏腦脹,腦袋一片混亂。起先還分得由清及物和動詞兩個不同的聲調,然後及物不及物黏成了一塊,不時冒出來彈跳一下,最後變成一連串的嗡嗡聲,只見她嘴巴一張一合,像青蛙那樣一張一合。
  「……這樣,很簡單吧!大家都懂了吧!好,老師問你們,及物動詞與不及物動詞要怎麼分辨?……28號!」
  二十八號?我反射地抽動一下,像被針刺了一下。是我。二十八號,我的班級座位號碼。
  我站起來。鳳凰鄭眼睛眨了一下,等著。
  我只記得一連串的嗡嗡聲,所以大概也只回答得出一連串的嗡嗡聲。
  「於滿安,你說,及物動詞與不及物動詞要怎麼分辨?老師剛剛才講的。」
  我低頭看著譯本,沉默不語,或者說無法口答。
  「說話啊,你啞巴啊!」鳳凰鄭皺起眉,約略的不耐煩。
  我還是低著頭,聽著鳳凰鄭不耐煩說:「這個我已經講很多次了還不會,不會上課時為什麼不注意聽,不問老師?」聲音愈提愈高,愈攏愈尖,流失去家常的溫度。
  我仍舊低著頭,其他的同學也和我一樣低著頭。
  「上課不專心,不會又不問。這個我已經講過很多遍了、這麼簡單的問題也不會!」鳳凰鄭邊說邊用手拍打課本,空氣潮濕腐霉,似乎在醞釀什麼。「你有沒在聽我說話!?」她忽然拔高聲音,丟下課本。「不想上課就出去!給我站到外頭去!」
  同學似乎為這意外的發展感到詫愕,有人抬頭看我,有人低頭看著譯本,更多的是沉默,我們習慣的無言的服從。或許也是惟一能有的反應。
  我也沒想到,還在遲疑。鳳凰鄭皺著眉,喊起來,聲音短而急促,和空氣擦撞著,有一種金屬性的銳利。「還在發什麼呆,還不站在外面去!」
  很明確了。我走出座位,沿著走道經過講台,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門在我身後被關上,那種腐潮,好像帶著善意的溫暖也被隔在後頭。我低著頭看著地上,胸口被什麼勒緊似,有什麼東西湧到喉嚨,覺得想吐又吐不出來,然後我覺得眼眶酸,熱熱的,中風般嘴唇不由自主地抽動。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我用手背把擋住視線的東西擦掉,有種不安感,我覺得每個人都躲在教室看我,我是整個暴露了。我這樣想,一邊抬頭,對面教室果然有人隔著窗子在看我。
  那個張浪平。
  我不知道他的教室就在對面,我們以前根本就不認識,現在也不算認識。我跟他對看了兩秒吧,便把頭扭開,我不想看到任何我認識或能辨識的人。
  下課後,鳳凰鄭直接走回辦公室,也不看我。班上有人好意跟我說可以進教室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太敢跟我說話,怕觸犯什麼,遠遠地站在一邊表示什麼,甚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平常考試不及格,大家一起被打手心,這沒什麼,但如果情況只發生在單一對象,氣氛就變得比較敏感。
  我照常上課吃午飯,也沒跟誰說話,一整天老是覺得眼眶酸酸熱熱,老是有東西梗在喉嚨的感覺。放學後,雨下得很大,我自己一個人走到車站搭車,沿途經過一些住家和商店,突然想到,每家商店都有店員老闆,那些住家也都有人居住,路上還有指揮交通的警察——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跟我們一樣是做工或捕魚的,也不是和我們一樣住那種工寮式的房子。這些我天天看天天遇到的景象突然變得異常的清晰。我天天看到聽到經歷到的,我居然從來不曾去想到。我又開始覺得眼眶變得酸熱,一輛賓土車從我身旁開過,激起一片火花,濺了我一身。客運車提早進站,我差點沒趕上。車窗外的天光已經變暗,從車內看出去,慘白的燈光下,只看得到我自己在玻璃上的映影,在不斷打在車窗上的嘩嘩大雨中扭曲變形,變得木然。
  下了車,還沒來得及打開傘,強勁的風就灌得我倒退一步。我勉強把傘打開,找緊濕了一半的衣裳。沿路是黑暗,沒有光。這偶爾讓我想起聖經的「創世紀」太初,上帝創造天地,天地無形,深淵一片黑暗混飩,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好像是這樣吧,我沒信仰。黑暗是對光的褻瀆;上帝說,光是好的。
  原來別人跟我們是不一樣的。原來我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鳳凰鄭說「哦,做工的」,短促竄揚卻在鼻腔形成一股壓抑的音調,像老鼠被截斷了尾巴的叫聲。我才知道我那番自以為是的話,不僅魯莽,對她是種冒犯,而且褻瀆。我爸說的畢竟不是真理。我爸是做工的。
  風吹得我走一步退三步,它從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席捲過來,十面埋伏,已經沒有所謂風向可言。北半球在北緯二十四度的地方屬於信風帶,由於地球自轉的關係,由北向南吹的風便偏成了東北風,但因為地球表面不只有海洋,還有陸地有高山,夏天陸地熱海洋冷,冬天陸地冷海洋暖,地面吹的風隨著季節的不吾便也跟著改變,這種風就叫做「季風」。應該是這樣,地理課本上是這樣說的。而根據這個道理,現在在吹的風,應該是季風,但它完全沒有道理可循,一會兒由前面打來,一會兒又由後方撞來,然後左右包抄,再從地下反灌上來,再挾著浪似的雨,每走一步,我就覺得我好像是喝醉了酒在跳探戈。
  才走了一小段路,雨傘就已經翻花,斷了四根傘骨。疾勁拍浪似的風和雨刮打在我臉上,好像被人連打了好幾個光。我試著想把翻斷的傘骨折拗回形,忙碌地撥弄著卻被風雨打得東倒西歪,腳步跟路身體顛仆,甚至連眼睛幾乎都張不開,跟著,後方猛不防衝來一股強勁的風,猖狂的推撞著我,而傘又被刮翻了,我抓著傘柄,連帶的也被刮起來。懸空被推了幾步,大概就要摔在地上,有人抓住我腦後的衣領將我拉了回去。
  我根本沒辦法開口說話,只匆匆狼狽地回頭看一眼。是那個張浪平。他的情形比我好不到哪裡去,一隻傘只能勉強說是屍骨齊全,掛在他脖子上,而水從他臉上不斷滑下去,整個人像在溶化,像一具水溶性的模型。他那一「抓」,其實也是很吃力。我看他也是抵擋得很辛苦。
  「快點!」他用吼的,催促我加快腳步。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我趕緊跟著他。他走在前頭帶路,偶爾回頭拉我一把,走兩步退一步的,十分鐘的路我想大概走了半小時才總算拗進了山坡口。
  拐進了村子口,有山坡擋著,我總算鬆了口氣。但要爬到上坡,上頭還會有風。
  「剛剛謝了。」我轉頭。進了村子,我就跟張浪平並排走著,他比我高半個頭,我必須略微仰頭。
  「這裡每天都這樣嗎?」他沒有對我的道謝表示什麼,問得沒頭沒腦。
  我知道他在問什麼,回得模稜兩可。「好像吧。」
  「我們漁村就靠海邊,也沒這麼誇張。」他抹掉臉上的水珠,但雨一直打下來,怎麼抹也抹不幹。「差點就被風吹走了。」
  「習慣就好,頂多像太空漫步。」我並不是在開玩笑。不管什麼事,習慣就好。
  說話的時候,我跟張浪平已經走上了階梯,聚落家戶梯田也似的分佈,我們上坡在最上頭,而所謂下坡其實只是我們對底下人家的統稱,還分下一坡、下二坡,還有一個旁中坡。阿旺住在旁中坡,所以張浪平應該由階梯中段左向廣場再轉上另一邊山坡腳下的斜坡。我則沿著階梯穿過廣場一角,一直爬到最上頭。
  「我往這裡。」爬到中段時,我朝上比個手勢,腳步沒停。
  張浪平左轉走進廣場,我繼續往上走。好像在爬天梯。讓我想起一種生物叫螻蟻。
  「於滿安——」爬了幾步,張浪平忽然叫住我。我自然地轉身回頭。
  「我這裡有一本英文文法,你要不要?」
  我沒想到,有一股輕微的錯愕。前面不遠有根電線桿,幽微的燈光照了跟沒照一樣。
  「不用了。」我聽見自己這麼說。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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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03:41 |只看該作者
第04節

  然後雨季就過去了。我開始等待,倒數計數,夏天快來到。夏天一來,便像征某種結束,某種脫離,我不僅在等待,我想,也期待。
  等啊等,沉默背後充滿騷動。
  我的英語變得更差了,老是考不好。主詞動詞加受詞變化那麼簡單的束西,偏偏我就是搞不懂,面對英語,我完全變啞了。我也不再覺得鳳凰鄭說的那些細細碎碎的瑣事有趣,我第一欠發現她細碎的聲音原來是那麼尖銳。
  「昨天我有個朋友帶她女兒到我家,」如常的,鳳凰鄭在上課前用她細碎的聲音說,「我切了兩塊蜂蜜蛋糕給我女兒和我朋友的女兒。我也沒有注意一塊大一塊小。結果我女兒竟然說:『媽咪,這塊比較大的給妹妹。』我好驚訝,我女兒才四歲,就懂得『孔融讓梨。』」她停頓一下,兩邊嘴角朝上勾了起來。「你們啊,不要光只知道死讀書,要多學學那種精神,一個人長大後的成就如何,從小時候就可以看出來。孔融那麼小就懂得退讓的精神,長大後自然有一番作為。你們讀這些歷史典故,不要光只會背,要懂得傚法。光只是會考試也沒用,你們沒聽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嗎?要傚法孔融那種精神才對。」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不知怎地,我覺得心頭突出塊大疙瘩,冒得乖戾。孔融為什麼要讓梨?嫌日子過得太舒服,吃得太撐了。真要讓他三天沒得吃,要啥沒啥,他還擺得出這種富豪子弟的派頭嗎?
  但我什麼都沒說,嘴巴合得緊緊的。
  下課後,我在座位上坐了一會,確定不會追撞上鳳凰鄭,才起身上廁所。廁所和教師辦公室同個方向,在走廊的最底端,裡頭永遠擠了一堆人,偶爾讓人覺得很麻煩。上完廁所出來,就在走廊上遇到了何美瑛和張浪平。我是先看到何美瑛的,她也看到我,我們不打招呼。
  「於滿安——」張浪平叫住我。我看他剛剛把一本英文文法遞給何美瑛。何美瑛有一雙漫畫式的大眼睛,她就用那雙大眼睛盯著我。
  即使不太常講話,看久了就會變熟。我對張浪平是熟悉的,我想他也是。我對何美瑛也是熟的,看久了的熟。
  「幹什麼?」我不理會何美瑛,我不喜歡她目光裡的表情,有一種虎視眈眈,讓人不服舒。
  張浪平把給了何美瑛的英文文法又拿回去轉遞給我,說:「哪,我上次說的。」
  我不懂他到底在做什麼,明明才剛給何美瑛的東西,反射地皺眉。何美瑛在一旁幫腔說:「你如果想要就拿去,不必不好意思。」
  「不必了,我自己有。」我不去接,對遞到我面前的文法書視而不見,張浪平將書收回去,跟著說:「我有歷屆的英語和歷史聯考試題,你要不要?」口氣平平的詢問。
  他的態度就是平常,不能跟慇勤連在一塊。不過,一開始,他的態度就是這樣,張浪平對我的熟,是沒有程序的熟,缺乏前奏,省略了所謂交誼必經的繁文縟節以及複雜紊亂的演化節奏,一開始就平常的像生活。
  「要。」我想了想,然後點頭。
  「晚點我拿給你。」他比個手勢。我再點頭。
  我知道何英瑛一直在看我,我不看她,物以類聚,但並不表示同類就一定會相濡以沫,人是有個別差異的,還有頻率的不同,以及目標的不同。
  下課後,我一個人沿著人行道走到車站,客運車如平常一樣延遲進站。我在班上有幾個感情不錯的同學,但她們都不跟我同方向,我們在學校的嘻笑游鬧,一放了學就都不算數。沒辦法,方向不一樣。我也沒有邀請過誰到我家,太麻煩了。
  回到家,才進門,就看見媽端了一盤炒花枝到桌上。桌子正對著神明桌,那盤花枝擺放在桌子正中央,像貢奉。
  「怎麼有花枝?」我丟下書包,跑到飯桌旁深深吸了一口姜爆的香氣。
  「寶婷帶回來的,她還在廚房鹵豬肉。」媽喜滋滋的。我剛伸手要拿花枝,聽她這麼說,愣了一下,縮回手皺眉說,「她回來幹嘛?」
  「你這孩子對自己姐姐怎麼這種態度!她回來看看也不行嗎?誰會像阿順,一死出去就看不見人影,只會給家裡惹麻煩。」媽媽很不高興,嘮叨了兩句,然後替趕狗似地揮手說,「好了!好了!去叫你爸回來吃飯。」
  爸如果不是在門口外左邊電線桿旁的那塊小空地,就一定在下坡的廣場。果不其然,我在廣場找到了爸。那裡永遠有幾個沒工可做的人閒著蹲在那裡磨牙。
  領著爸口到家,李寶婷已經自己先吃起來了,媽則坐在一旁殷向地幫她挾菜。看見爸進門,李寶婷立刻伸手移動一下擺得好好的椅凳,殷慧招呼說:「爸,吃飯。」
  「你先吃,我馬上就來。」爸微微欠個身,笑得好客氣。他在房間裡磨菇了一會才出來。礙著李寶婷,他躲在房間裡先把他的鴉片劑喝了。
  我默默吃著飯,偶爾挾塊豬肉,不想碰那盤花枝。李寶婷先對媽投訴了一番她婆婆的不是,然後說她幫人家修改衣服工作的辛勞。
  「忍著點,」媽勸說。「只要你身邊有錢,就不必看別人的臉色。」
  「我怎麼會有錢!吃穿都要用錢!」李寶婷說。「阿順前兩天跑去我那兒,說是沒錢,要先跟我周轉。」
  「這個死阿順。你不要理他。」
  「他人都跑來了,我能怎麼樣。說是要伍千塊。我跟他說我把錢放在你這裡,他如果回來找你,你就先拿給他,等他把錢還我,我再還你。」
  媽常年緊繃的表情,剛剛好不容易才顯得舒緩鬆弛而已,此時又僵硬起來。李寶婷自顧吃花枝,又挾了塊豬肉,咬了一口說:「這豬肉鹵得還不錯,不會太硬。」
  「對啊。我還擔心鹵得太老了。」媽扯動嘴角、陪笑著。
  「啊,對了!」李寶婷像想起什麼,放下筷子,從口袋裡掏出二千塊,塞給媽說:「最近沒什麼客人,一天只能修改幾千衣服,先給你二千塊。」
  「不用了,你們自己也要用錢。」媽推辭著。
  「沒關係,你拿去。」李寶婷硬把錢塞進媽的口袋。
  我看得很煩。看到李寶婷我就討厭。長得愈大我愈討厭她。
  「寶婷,」爸一直默默吃著飯,我看他也不大動那盤花枝。「以後阿順如果再跑去跟你借錢,你就不要理他,阿順不學好,給他錢只是白白浪費。」
  「我知道。」李寶婷擺出一臉無奈。「可是,我有什麼辦法。他當我是姐姐,跑來找我這個姐姐,我又不能不理他。」她抱怨幾句,停頓了一下,目光朝我看來,轉開話題,說:「阿滿也差不多快畢業了吧?」
  我當作沒聽到,繼續吃我的飯。媽說:「快了,再三個月吧。」她也搞不清楚我究竟什麼時候畢業。
  李寶婷揮著筷子,把一般花枝吃到見底。對媽說:「我想也是。剛巧,我店附近有家美發院要找小姐,一個月八仟,還供吃住,而且還有小費可以拿。」
  「可是……」媽有些遲疑。「阿滿還沒畢業,又不能馬上去。」
  「對方說可以等阿滿畢業。」
  我的臉慢慢脹紅,嘴巴抿得緊緊的,一股氣悶在心頭。李寶婷還在說:「這可是難得的機會,離家近,又可以學個本事。要不然我們店附近另外有家皮鞋店在徵求店員,一個月一萬二,還供午餐,應該也不錯。」
  「可是……」媽還是顯得猶豫,看看爸。
  爸停下筷子,避開李寶婷的視線說:「阿滿還小,能做什麼,多讀一點書比較實在。」
  「國中都快畢業了,哪還小。」李寶婷瞄了我一眼,瞄得輕描淡寫。「女孩子不必讀太多書,學個本事還比較實際。我們不也才國中畢業。」三兩句就把爸的話堵死。爸俯著頭,悶不吭聲地扒著飯。
  悶在心頭的那股氣猛不防衝上我腦門,我丟下筷子站起來,衝著李寶婷叫說:「你少雞婆!我的事不要你管!」掉頭衝出屋子,一股氣把椅凳順勢撞倒在地上,發出一聲咚的破裂聲響。
  李寶婷不愛讀書,好不容易挨到國中畢業,二十歲不到就急著嫁人,李正雄半工半讀念完職校,才當完兵媽就趕忙央人幫他找對象,結婚成他的家。一兩個人結了婚,飛鳥各投林,每個人都只顧他們自己那個家,也沒看他們替這個家做過什麼,一回來,卻什麼姿態都有。爸愛面子,怕眾人說閒話,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更是要特別小心翼翼。李寶婷結婚那年,我才八歲,還很懵懂,我只看到媽做的工都比她多。長愈大,我是愈討厭她。但媽是看不到這些的。媽本來指望爸,偏偏爸不是那麼可依靠,而於順平打國中就憧得蹺課逃家和爸媽捉迷藏,氣得爸媽當他死了一般。這個李寶婷就顯得更貼心。李寶婷和李正雄是媽的孩子。我們姓于,是爸的孩子。
  我往山坡走去,一邊走一邊踢著碎石子出氣,走到電線桿旁的小空地時,有人在背後出聲叫我。
  我回頭。是張浪平。
  「我本來想到你家找你,碰巧看到你跑出來。哪,說好要給你的歷屆聯考試題。」他遞給我兩疊A4大小影印的紙卷,用釘書機釘在一塊。
  我草草看一眼,隨手翻了翻。電線桿下亮光刺眼,我下意識往後挪開幾步,退到電線桿背後。上坡地勢高,從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半個廣場。燈光幽微地照,三三兩兩或站或蹲在廣場邊的人影鬼魅似地竄動著,聲波透過空氣傳送,間撞著斜擋的屋頂或石角,曲折地侵襲過來。
  距離外,那個海仔一雙手比來劃去、一下子拍他的大腿,一下子又敲他自己的腦袋,嘴巴一張一合像在演歌仔戲,興奮又激動地扯著嗓子呱叫著,斷續地傳過來。
  「……你們就不知道,那風雨有多強……,十二級……別說人,連大家都會被捲下海……我以為這下死了……那船搖來搖去,比地震還厲害……漁村那個城仔,第一次出海,嚇得差點掉出船外,還是我拉住……」
  前陣子隔壁漁村有船出海,不巧趕上一場暴風雨,雷電交加,聽說差點遇難。回來後說是看到了「神火」,說得繪聲繪影。有的說是媽祖顯靈庇護。總之,神明保佑,船設事回來了。海仔就在那艘漁船上。
  「哼!一群白癡。」張浪平輕微哼一聲。他的音量不高,可以說冷淡,卻有種被冒犯,像是不以為然。
  討海的人有種種的傳說,我以前就聽過不少,但就像幽靈船或百慕達三角洲,沒有人搞得清楚是怎麼回事。反正不管什麼事,一旦發生,經過傳述,難免就被誇大,混淆一些真真假假,變得虛虛實實。所謂傳說,不過一些被誇大的傳述,其實跟「薛平貴征東」或「桃花女斗周公」都差不多,都不必太認真。
  看,我們的態度就是這麼褻瀆,缺乏了敬畏。
  「你們以前住漁村,應該聽過不少傳說吧?」我問。
  「嗯。」張浪平點頭。
  我等著他繼續說些什麼,但他只是嗯了一聲,便蹲下去,撿了一塊石頭捏在手裡把玩。我跟著蹲下去,手臂疊著膝蓋,下巴再擱在手臂上。好一陣子,兩個人都沒說話,他丟開手中的石頭,又重新撿了一塊,然後說:「你好像不怎麼跟何美瑛說話。」
  張浪平說話似乎不講究什麼起承轉合,聲音裡的表情也很低調,總是平平的,不會太昂揚。
  「又不只我不跟她說話,她也不跟我說話。」我略略揚起下巴,跟著垂下頭,撿撿丟丟小石子,嘟喃說:「也沒什麼好說的。」
  石階那邊傳來媽的聲音。我探頭看去,看到李寶婷正走下樓梯要離開。
  「你姐姐?」張浪平問。
  我看他一眼,沒說話。他跟著他媽搬來村子好一陣了,我家的事大概也聽得不少,我想大概也因為這樣,他才會一開始就對我熟。我們立場異屬質同,家庭因素互補地剛巧契合。我並不熱衷緣分這種東西,機率多低,即使有緣千里相會,但相會了又怎麼樣?最後還不是一拍兩散。
  「你打算讀哪裡?」又是張浪平問。
  「不知道。」我搖頭。反問:「你呢?」
  換他搖頭。因為背著光,我們都蹲在黝暗裡,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他兩次主動叫我,但我發現,他其實不多話,說話的聲調總是平平的,情緒似乎缺乏起伏,好像這世上沒什麼值得激動的事。十多歲的少年,卻有著成熟男人的姿態,一種過早的無動於衷。他彷彿提早在實驗一種頹廢。
  「我想讀海事學校。」他忽然開口,立即又陷入突兀的沉默。
  廣場邊,海仔還在不停地比手畫腳。晦光中,有人在抽煙,有人在打呵欠,由南邊吹來淡掃的風,空氣微微地起騷動。
  夏天很快就要來了,高空中現在不知正起著什麼蠢動。我們蹲在黑暗裡,光和影一起向我們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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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04:26 |只看該作者
第05節

  風從海上來,夏天也跟著來。這個季節容易讓人浮躁,看到公佈欄上的暑期輔導分班表,我簡直不敢相信,何美瑛的名字居然就在我的下方。一閃一跳的,那樣惹眼,而且過分的張牙無爪。
  「哎呀!怎麼搞的,居然跟你同班!」站在我身旁的女孩嘟囔著,聲音高低不平,似乎很懊惱。我側頭過去,她也朝我看來,竟然是何美瑛。一堆人在公佈欄前推來擠去的,我也沒注意到她是什麼時候擠到我旁邊來的。
  我掃她一眼,沒吭聲。這應該是我說的才對。運氣未免太差。
  我對何美瑛其實並沒有什麼偏見,當初聽說她跟我考上同所女中,我也沒什麼感覺。我只是不喜歡聚落那些人拿她跟我比較,擺在同層次同水平,將我們湊在一塊。雖然同學校,但兩年來我跟她之間一直沒交集,連教室都不同樓層,各過各的青春年少,就連跟浪平,也是三角鼎立,各自形同各自的連線。
  現在可好!
  「你在自然組不是讀得好好的,幹嘛轉班?」但我還是按捺不住。高二時,何美瑛選了自然組,我還覺得納悶,憑她那種數學程度!但偶爾碰到,都看她一副悠閒的樣子。
  「我高興。」她臉一側,斜眼睨了我一下。
  教室在二樓,因為同方向,不知什麼莫名的道理,我們居然走在一塊。並肩走在一塊,我才發現,我不及何美瑛高;以前沒注意到的細節,也突然變得明顯,側面望過去,何美瑛的睫毛濃密又翹,在陽光彷彿一閃一閃;她的頭髮直又亮,是那種流蘇似的黑亮,臉型圖尖而小,像雞蛋;嘴唇紅潤飽滿,很有色澤感,好似會反光;皮膚則白,摻了粉似,看不見毛細孔;最搶眼的是那雙像會蕩漾的眼睛,她沒近視,淚水分泌又足夠,眼眸不僅顯得濕潤而且黑白分明,加上她手長腳長,很有一種纖細的女人感覺。
  我發現我沒有任何一個單一部位能和她比較。純就外表來說,我必須承認,我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我缺乏那種柔軟豐滿;也不是讓人一眼便眼睛一亮的典型,我還少了一股時尚的氣味感。
  「你擦香水?」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站近了就聞得到。爬上樓梯時,我回頭問。
  「嗯,香奈兒十九號。」何美瑛伸手撥了撥頭髮,繚動空氣生風,香味又奇襲過來。
  香奈兒十九號?貴的要死的東西。我反射地脫口而出:「你哪來那種東西?」話還沒說就覺得後悔,而且懊惱。
  「我姐給我的。」果然,我早該想到。但何美瑛的態度倒很大方,沒什麼見不得。她想想問:「你要不要試試看?」沒等我回答,就從書裡拿出香水興致勃勃地在我手腕、脖子還有耳朵後面噴了幾下「要不要順便試試這個?」收了香水,她又拿出一管口紅。
  我這才突然明白,她嘴唇上的那種盈水的色澤感是怎麼生成的。
  「不用了。」我搖頭。感覺有些奇怪。我跟何美瑛從來沒有交集過,突然間就靠得這麼近,而且熟,甚至身上還沾了相同的香氣味道。
  「沒關係,試試看嘛!」她打開口紅蓋,微微噙著笑,語氣有些慇勤,接近慫恿。
  我還是搖頭。
  「要不然試試這個好了。」她另外從書包拿出一隻迪奧的眼線筆,我瞪大眼睛,不由得好奇,湊過去看個究竟。她的書包裡除了幾本薄薄的課本外,塞滿了各種化妝品。從聖羅蘭的眼影、CD的口紅,到香奈兒的粉底一應俱全,其它還有香水、睫毛膏等,品牌包羅萬象,但大抵都是知名品牌,看得我眼花繚亂。
  「都是你姐給你的?」太驚奇了,我反而歎了口氣。
  「嗯,」何美瑛只是輕描淡寫的嗯一聲,將眼線筆丟進書包。「都是一些客人送她的,她用剩的或用不完的,就丟給我。」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坦白,我根本無意探問什麼。
  「你知道我姐是在做什麼的吧?」何美瑛忽然抬頭,目光逼向我。
  我愣了一下,沒說話,等於默認。我的「知」,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就像她不也很清楚我們於家有兩類「種」,姓于這個種基因鄙劣——於順平小小年紀就會蹺課逃家,結群朋黨在外頭混太保;大了則更不佳,游手好閒兼吃喝玩賭鬧事。於滿安則任性倔傲,孤僻乖戾,外加喜怒無常、不合群,態度傲慢。關於這種種,我們都再熟不過,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語言這種東西是那樣曖昧,因為曖昧,就具有一種模稜兩可的正當性,正確性一旦確立,口說便都是憑證。
  「你的反應還真老實。」何美瑛嗤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嘲諷。
  我瞄她一眼,沒有回嘴。這整個學校再找不出任何人像我們這樣,對彼此的底細那麼清楚。如果這也算是一種「瞭解」,在這個象限平面,大概我們是最瞭解彼此的人,而形成一個詭異的結構。象限外的浪平也是這個結構的一員。我們各存在一個點,越出象限,三點連線,形出另一個平面。
  「浪平他們學校也是今天開始上輔導課,我跟他約好中午放學後在車站的速食店見面。」何美瑛追著我說。
  在她說話的同時,我已經拐到二樓的走廊,走到教室門口。
  「很好。」我走進教室。導師還沒到,教室裡鬧哄哄的。
  何美瑛跟過來,站得很近,先是用一種知悉什麼似的表情打量我,然後走到我另一側,沒頭沒腦的說:「你喜歡浪平對不對?」
  神經病!
  我反射地皺眉,白她一眼,掉頭轉到另一邊。整個教室熱鬧而沸騰;地方一吵,就讓人覺得熱,而且煩躁。
  這時導師走進來。我沒注意,還以為那個人走錯教室。她走上講台,沖大家一笑,全班頓時鴉雀無聲,錯得住。我才認出來。她原本一頭誇張的中分米粉頭,現在更誇張,紮成了一根根的黑人辮子頭,還曬了一身小麥色的肌膚,出油似的會發亮,真不知道當初她是怎麼通過甄試。進人這種校風保守的女校任教的。
  「怎麼樣?」她伸手繚繚她的辮子,有些得意。
  不知道是誰吹了一聲口哨,接著就有一堆人跟著鼓噪,她斜著臉龐,很女人地笑起來,不無幾分輕佻。但是,我看了還是覺得很嫵媚。我從不曾遇過像她這種前衛新潮典型的,念的還是中國文學。她性宋,宋香君,說是和明末秦淮的一位名妓同名,但她叫她自己薇薇安,薇薇安宋,東方的古典婉約和西方的健美亮麗的交纏。
  「這女的還挺騷的嘛。」何美瑛撇撇嘴,要笑不笑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傳進我耳朵。薇薇安來去年才從研究所畢業,一來就帶我們,何美瑛沒上過她的課。
  「你是羨慕還是嫉妒?」我不喜歡她撇嘴的樣子。
  「都不是,我是在讚美。」何美瑛挑挑眉,目光朝我斜視過來。她在笑,菱角嘴鮮嫩地往兩旁揚勾上去,笑得褻瀆。我看得一愣,猛然發現我跟她之間某種質地的類似。那個褻瀆。表明我們來自的屬性的標記。
  「我發現你心態不平衡。」我學她一樣的笑。說這句話時,我並沒有特別涵義,只是在說一種感覺,而且我想,我自己也是。
  「好了,大家安靜一點,快找個位子坐好。」薇薇安在講台上拍手,要我們各自安頓自己。
  我隨便找個位子坐下來,坐定了才發現離講台有些遠,倒數第二排。何美瑛坐在我右側後方,她夠高,但她挑選的方式顯然跟我一樣隨便。從眼角余尖我可以感覺她還在看我,打量似的,似乎興味盎然,我忍住沒回頭,將臉轉向左邊,不巧撞上隔鄰坐的顧玲惠的目光。
  「嗨。」她咧開嘴笑。
  我扯扯嘴角,算是回她招呼,笑得多少有絲彆扭。我跟顧玲惠同班了一年,講不到十句話,一直熟不起來,感覺有點生又不是那麼生,關係溫吞,橫亙著一種矜持。
  薇薇安一直要大伙安靜,沒人認真聽她的,一堂課鬧哄哄的就過去。下了課,顧玲惠走到我桌位旁,拍拍我說:「於滿安,我要去洗手間,你要不要一起去?」「呃?」我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說:「好啊。」我曾經嚮往,也能像別人那樣,三兩個成群結隊,一起上洗手間、一起吃便當,放學一起走路搭車或回家,感覺好像也不錯。
  我跟顧玲惠一起走出教室,坐在後門口的何美瑛瞄我們一眼。對著我的腰帶露出一抹淺笑,眼角卻往下垂,讓人看了就覺得帶著什麼意味。
  我想是嘲諷。除了這個,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意味。
  「你認識那個何美瑛?」洗手間裡一堆人,等候的時候顧玲惠問我。
  「嗯。」我草草點頭,沒有意願說太多。
  「你們怎麼認識的?」顧玲惠追問。
  「其實也不算認識,只是以前見過。」能用兩句話交代我就不想說三句。我想我也沒有必要把我跟何美瑛之間的歷史交代得太仔細。
  「這樣啊!」顧玲惠說:「我看你們之前一直在講話,還以為你跟她很熟。」
  「你認識她?」我反問。
  「很多人都知道她。我看她好像很會玩的樣子,不只擦口紅,還化妝。聽說她在一家酒吧打工,還交了很多外國男朋友,我朋友說,有人在舞廳看過她跟老外在一起。」
  不會吧!?何美瑛的底細我再清楚不過,更有什麼風吹草動,村子裡那些人不可能放過,我也不可能沒聽說。流言就是誇張,而且信誓旦旦,充滿主觀的想像。不曉得河美瑛是否知道這些流言;不過,我想她大概也習慣了。是的,習慣。如果說何美瑛跟我之間有什麼共通,大概就是這個由習慣而麻木而無動於衷的性格。不同的是,她可能比我泰然自若。
  回到教至,還沒坐定,上課鐘就響起來。
  我最棘手的英文課。
  姚培兄很賣力,幫我釐清不少基本的文法概念,但兩年下來,我的英文還是一樣的破,絲毫沒起色,一直在夾縫中苟延殘喘,充滿掙扎的姿態,教人灰心的想放棄。浪平偶爾會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的垂頭喪氣。這種拼音文字。要掌握它發音的訣竅,摸清動詞的基本類型,就等於會了一半,剩下的就只是背的問題,單字。短語、習慣語,背的多,會的多,多簡單明瞭,比起唐宋秦漢元明那種永遠讓人搞不清楚朝代次序歷史的死人文化要乾脆直接的多;既然我連三國的曹魏孫吳蜀漢那種複雜的亂七八糟的關係都能搞得一清二楚,簡單的「關係子句」有什麼難的!?
  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前頭有人走進來了。原本安靜的教室,驀地起了一陣騷動,意外的,亢奮的,坐立不定的。
  是那個陸邦慕。
  我知道這個人。聽得太多。
  去年他剛到學校時,引起全校一陣大騷動。聽說他是美國東部某所知名大學研究所畢業的,曾經在美國當過模特兒,也拍過廣告,好像還曾經在米蘭走過秀;也有人說,他在外商公司當過高級主管被派駐到日本,還上過雜誌;還有人說他在補習班兼課;另外又聽說,他仍在修博士學位,很快就會離開,不會教太久。眾說紛紜,好多傳說。但引起騷動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的外表長相。人類是皮相的動物,外表總是最直接的。他的穿著打扮和外表有著最直接的吸引力,好像出現在雜誌中DKNY廣告的DM裡的模特兒。人是有屬性的,他給人的感覺和刻板印象中的學校教師毋寧是不諧調的,不諧調就顯得突兀,因為突兀就變得特別。
  他的出現使得原本稀滯的空氣流動增強,快速填塞出一種飽和感,每個人的情緒彷彿都漲滿。我發現自己也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的亢奮。過去一年,我遠遠看著他,看過他許多次,總像行路上的錯身而過,覺得是不相干的,漠然的多;但現在,擦身變成了相遇,好像一下子靠近了,情緒來得這麼直接,嗑藥般的脫離實際。
  「姚培兄呢?」我拍拍前座的同學。
  對方聳個肩。顧玲惠替她回答說:「你不知道啊!他不教了!聽說他跟一個朋友合夥開了一家補習班,比較好賺嘛。」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姚培兄這麼會設想。
  陸邦慕走下講台,手上拿了一疊紙卷。天氣那麼熱,他卻穿了一身神秘的黑。黑襯衫、黑長褲、黑皮靴。很少有男人一身的黑像他那麼好看。我不是指皮相,而是氣質的順眼。那種無色彩很難配色,質色深沉又太大眾,很難穿出風格。他的身高佔了便宜,舉手投足有種力的美,當然也因為他的長相有稜有角,像模擬神話的石雕像。
  「現在發下去的試題請大家寫好,下課前交上來。」他邊說邊發考卷。「你們不必緊張,放輕鬆一點,我只是想瞭解大家的程度。」
  發下來的試卷有填充、選擇、閱讀,還有翻譯,密密麻麻的足足有一百題。我不斷眨眼,呼吸急促,根本看不清上面寫些什麼,只見一堆蟲在我眼前不停地變形鑽動,看得我頭昏皮麻。我打轉著筆,一邊思考。在說話的當口,動作已經進行一段時間,還在持續,應該用的是「現在完成式」,還是「現在完成進行式」?或者「現在進行式」?應該是「現在進行式」吧!因為動作正在進行,又好像是「現在完成進行式」,還是「現在完成式」……
  啊!不懂!
  我實在搞不懂那些外國人,為什麼不簡約一點,非把時間感搞得那麼混雜不可!像中文,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事,在句子前面加個今天昨天明天就解決了,多麼簡單乾脆。我懷疑我一輩子也學不好這種拼音文字;我跟它沒共鳴。
  鐘響了,最後一排同學起來收考卷。顧玲惠歪頭過來對我笑,問:「考得怎麼樣?」
  我吐氣搖頭。結果是可預期的,好像課本上接下來的數學歷史課那樣可預期,好像上完最後一堂課就收抬書包回家那樣可預期。
  歷史往往重複,沒什麼好期待。上一秒鐘在下一秒鐘就成為歷史。第四室下課鐘響起時,這一天就差不多成了歷史。顧玲惠邊收拾東西邊對我說:「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好啊,等我一下。」我站起來,把抽屜裡的東西全塞進書包。
  何美瑛走過來。「我不是跟你說中午放學後跟浪於約在速食店碰面。」
  「我又沒跟他約。」我說。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去,是不是?那我就跟浪平說你不去——不想去。」
  顧玲惠在等我,臉上有掩不住的好奇。
  何美瑛湊向我,微微傾斜著臉龐,說:「我可以這樣說嗎?」
  她的神態有一種明知故犯,旁人看了也許覺得可愛。我不喜歡何美瑛自以為是的俏皮,不喜歡她那種姿態。我不喜歡這個,我不喜歡那個,我不喜歡的東西根本太多。
  「隨便你。」我突然覺得自己是那樣的難取悅,發現自己性格裡的陰沉。
  我沒有再理會何美瑛,和顧珍惠一起離開教室。才走到樓梯,她就問:「誰是浪平?」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她不死心,又追問:「是你的朋友嗎?男的對吧?聽何美瑛的口氣,她好像也認識。我覺得你們的關係好奇特——」
  「也沒什麼。」我打斷她的話,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顧玲惠微微變臉色,沒再說什麼。我沒仔細讀她的表情,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很快,她又轉頭對我笑,說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走到校門口時,有人叫住她,她高一的同班同學。我不認識對方,也插不上話,很自然地站在一旁,看她們談話。她同學話說著,不時朝我看一眼,基於禮貌,她看我時,我就看她,但她很快把目光移開。我想,我也許妨礙她們說話,便略略轉身,站遠了一些。
  「我再打電話給你。」有十分鐘那麼久吧,她們終於結束她們的寒暄。顧玲惠同學朝她揮個手,並不理我。
  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我沒想大多。學校附近有公車可到火車站,但我習慣用走的,公車總站和客運總站就分別接臨著火車站的兩頭。上了高中,儘管方向不同,但搭的還是同樣的客運車,只有這種車會到我們住的聚落。
  和顧珍惠邊走邊聊些不著邊際的事,很快就到車站。走上天橋,她忽然轉頭對我說:「我朋友說,你好像很不高興她跟我說話,一直瞪著她。」
  我愣住,一時語塞。這是什麼樣的認知錯亂。
  「沒有啊,她怎麼會這麼覺得?」好不容易才蹦出一句話。
  顧玲惠斜挑著眉看看我。充滿懷疑。她那挑眉的動作表情出於一種下意識,我想她自己根本沒察覺。
  「我覺得你好像是某個漫畫裡的一個人物。」她隨口說了那部漫畫的名稱和角色。我沒看過,當然沒概念。
  「是嗎?」我只是談談應了一句。
  「對啊,很像。」說話時,她臉上那表情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尖銳感,帶一抹隱微的不和悅。「我往這邊。」她朝我隨便擺個手,頭也不回地轉身走開。
  我站著沒動,看了她的背影一會,才轉向另一個去向。橋下不遠就是速食店,緊挨著一家大型連鎖書店,再過去就是客運站。
  我在書店待了一會,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才出來。客運車是有時刻性的,不是等閒可以被期待。越過車道,對面的港口有船泊靠;天橋立在一旁往上一直延伸,彷彿連上了天堂。橋下,車站前圓環車行來來往往,對照橋上方天空閒間去來的流雲,忙碌的很人間。
  「阿滿!」經過速食店,有人叫我。我回頭,看見何美瑛從速食店跑出來。
  聽她這樣叫我,感覺有些奇怪;我看她的表情大概也露出這種奇怪,她喚我一眼,說:「幹嘛!?又不是不認識我。」
  「做什麼?」的確不是不認識。
  他沒回答,反問:「你剛剛跟那個顧玲惠在一起對不對?」
  我抿抿嘴,沒說話,一副「不干你事」的表情。
  「你最好少跟那個顧玲惠在一起。」她不理我的表情,自顧說她的。「我們跟她們是不同類的,她們那種人自以為是的很,當心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不同類?我皺皺眉。我想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雖然我並不喜歡。
  啊,我不喜歡的事太多了!我太難被取悅。
  我轉身要走,被她拉住。
  「幹什麼?」我的口氣有些不耐煩。
  「哪。」何美瑛朝速食店抬抬下巴。我跟著看過去,這才看見臨街靠窗座位上的浪平。他對面坐了一個女孩,黑髮齊肩,遮去了半張臉。浪平也看見我了,但他沒打招呼。
  「進去吧。」何美瑛推了我一下,跟著拉我進速食店。我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停住腳步,阻礙到後面進來的人。對方被擋退了一步,輕噫了一聲。
  「對不起——」我連忙回頭,一邊道歉。
  「啊——是你啊!於滿安。」竟然是薇薇安。她也沒預期,笑起來,好像很開心。她才大我們沒幾歲,模樣自然年輕。不過,比較起來,她還多了一股風情,那並不單純是年齡的差異,有些人就是有那種特質。
  她也看到何美瑛,對她笑一下,顯然是認得她這個人的。不知道她以前是否見過何美瑛,但從她的反應看來,我突然發現,何美瑛是那種能抓住別人視線且留下印象的人。
  「這麼巧,遇到你們。要吃什麼?老師請客。」薇薇安倒大方,邊說邊掏出了錢包。
  何美瑛絲毫不領情。「不用了,我們跟朋友在一起。」她的態度有一種褻瀆。那種褻瀆我並不陌生,這就是她說的,我們跟別人是「不同類」的。
  「是嗎,薇薇安朝我看來。」
  我是無所謂,不過想想,讓薇薇安請客也怪彆扭的,剛要推辭,坐在浪平對面的女孩忽然大聲叫起來,說:「你說話啊!」
  店內多半的人都被她的叫聲嚇一跳。我和何美瑛對看一眼,可以看見她眼神裡有一抹輕微的不以為然。
  「太過分了!」那女孩站起來,抓起桌的水杯,朝浪平潑去,忿懣的轉身離開她經過我身旁時,我都可以感覺到她全身發散的猛烈燃燒的不甘心的氣焰。
  何美瑛走過去,我也跟著過去;薇薇安跟在我身後,莫名其妙也跟著過來。浪平被潑的滿臉是水,額前發稍不斷有水珠滴下來,胸前的衣服也都濕了。
  「活該!」何美瑛坐在剛剛那女孩的位子,瞪著浪平,口氣悻悻的,有點兒生氣。
  我沒吭聲,在何美瑛的身旁坐下。
  國中畢業時,浪平自己跑去報考海事學校,打算畢業後去跑船,他媽媽知道,硬是把他從考場拖回來,逼他上普通高中。他輕易就考上市區的公立高中,我才知道浪平原來成績那麼好。進了高中,浪平跟許多女孩交往,每個都想當他那個惟一,浪平的態度偏偏不明不白,每個都交往不長。想想,一堆麻煩,其實都是他自個兒找的。浪平的態度,一開始就太褻瀆了,對感情的褻瀆。
  「有面紙嗎?」浪平抬頭問我。浪平對事情的態度半冷淡,沒有習慣解釋;看我和何美瑛一起出現,也不驚訝。
  我搖頭,他也放棄,任臉潮濕,從口袋掏出煙,忽地看我一眼,又塞回去。浪平抽煙,讓他的氣質冷淡中更頹廢。我不知道別人的眼光,是怎麼看待浪平的。他不常顯露情緒,彷彿早早脫離青春期的青澀。我們一樣的年紀,他卻沒有我那種跟隨於年紀的張皇裡的無所適從。
  「這麼體貼,阿滿在,你就不抽煙。」何美瑛嗤了一聲。
  浪平沒理會,抬起手臂隨便一抹,把滴到臉頰的水珠擦掉。我們之間有個不形諸言辭的默契,他不在我面前抽煙。
  「哪,用這個擦吧。」聲音從我身側傳出來,粉紅帶著香味的手帕親切地遞到浪平面前。我們同時抬頭,薇薇安含笑看著浪平。
  何美瑛看我一眼,露出古怪的神氣,不怎麼歡迎,好像在談「她還在這裡幹什麼」。我也覺得有些意外,剛剛幾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謝了。」浪平毫不客氣,拿了手帕往臉上抹,順便擦頭髮。
  薇薇安順勢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問說:「你們常約在這裡見面嗎?」
  何美瑛支著下巴,似乎不打算開口,我只好回說;「也沒有。不過,我們都搭同路車口家,客運站就在那邊,常常會碰面。」
  何美瑛瞪我一眼,嫌我多嘴。薇薇安又問:「你們都住同方向,又常見面,你跟何美瑛又同班,感情一定很好嘍!」
  這一次沒有人回答。這種非是即否的問題難度太高了。她似乎有些尷尬,轉頭看看四周,若無其事說:「對了,你們還沒點餐吧?大家要吃些什麼?我請客。」薇薇安的態度過於親切,接近慇勤,上了她一年的課,我還不曾和她這般接近過。我等著讓浪平他們應付,視線落在玻璃外對面的車道上,客運車正經過天橋下,繞向車站圓環,很快就會進站。
  「啊——」我叫了一聲,匆匆站起來,抓起書包說。「對不起,我車子來了。我要先走了。」話是說給薇薇安聽的。
  「等等,我也要回去了。」浪平跟著起來,把手帕丟在桌上。
  浪平身高腿長,體格相當結實。他的五官有點混血兒的味道,迥異於阿旺那張扁平臉;冷淡的氣質因為水手型的麥褐色肌膚沖淡了一些,顯得很男性。現在我已不及他下巴高,有時說話得踮起腳尖才能與他的視線維持一種怪異的平衡。
  「我也要走了。」何美瑛也跟著起來,我們三個人連成一個三角。星空夏日的三角。
  「再見。」匆忙中,我對薇薇安揮個手,看她的表情好似有一些輕微的失望。走到門口,一個女孩閃身進來,抓住浪平說:「等等,浪平,你要去哪?」
  「回去。」浪平回答得很乾脆。
  「回去?」那女孩瞪大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我們不是約好一起去看電影的?我還特地先換了衣服!」
  聽她這麼說,我好奇地多看一眼。她臉部上了妝,梳了一個波浪的卷髮。穿了一件無袖的V領上衣,流行的低腰牛仔褲。的確是特別修飾過。
  「改天吧。我今天沒空。」
  「我不管!我們說好的——」她抓著浪平不放。
  浪平無所謂地拿開她的手,說:「下次再說吧,我今天真的沒空。」說完掉頭就走,頭也不回地,把那女孩丟在他身後。
  浪平這樣的處理方式我實在不欣賞,但我不想於涉。何美瑛追上去,也沒意思管太多,嘴角且還有一抹幸災樂禍的痕跡。浪平交往的女孩來來去去,與我們都不相干。
  「阿滿!快點!」浪平回頭叫我。
  前方客運車已經進站,我加快腳步,索性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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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05:17 |只看該作者
第06節

  夏至過後,就很少下雨過,太平洋高壓籠罩整個西太平洋地區的上空,太陽光強烈輻射,目光所到之處好像都會反射,熱氣氤氳,不管什麼都曝曬過度似地在消融。天空藍,藍得可以做詩,很地中海的那種。但我不常抬頭看天空,不情願那種低下頭後目眩的感覺。好像我看著陸邦慕的感覺。
  他真的喜歡穿黑,也能把黑穿出風味和感覺。看著他,我真正感覺什麼是所謂的魅力。魅力是一種扣人心弦的東西,一旦撥動了你心中那根弦,那回音就一直在心中迴盪不止。
  他叫著每個人的名字,發還上回的測驗試卷。不知他是不是刻意的,我是最後一個被點到。但我大概知道為什麼。我慢慢走過去,下課鐘響了起來。
  一班鳥獸散。哄鬧中,他略微皺眉,看看我,然後對著我的試卷說:「你這樣不行的,於滿安。」
  我沉默地瞄了那試卷一眼,右上頭十分驚心怵目地躺了一個沾血似的阿拉伯數字。
  他似乎在等著我說一些什麼,但我能說什麼?我也知道我這樣不行,但我又能怎麼樣?
  「很顯然的,你的基礎沒有打好,尤其是時態問題,你必須多花一點時間在這上面。」他抬起頭,把試卷交給我。「有什麼問題可以來找我,我會盡量幫你。」
  「謝謝。」我答了聲,默默拿回試卷。
  姚培兄也曾經很努力想幫助我,但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放棄。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孔夫子,但有句話他說的實在真是好——朽木不可雕。朽木真的是不可雕,你只能放棄,比如我這種。
  回座位後,顧玲惠湊過來問:「他跟你談了什麼?」語氣充滿了濃濃的興味。
  「沒什麼。」我澆了她一盆冷水,隱隱見她眼眸閃過一抹不喜悅。
  「哦。」她笑得有些勉強,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覺得你真的很像那個『小西。』我朋友也說你像『小西。』」「小西」是那個漫畫角色,她上回提過的。我不置可否,看著她笑著和其他同學打招呼,並肩走出教室。她並沒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也沒有任何招呼。
  握在我手上的那張試卷,那紅得嚇人的阿拉伯數字看了仍讓人怵日驚心。陽光好好,我挨著走廊的牆,剛好看見陸邦慕從底下走過。
  「很動人對不對?」何美瑛不曉得打哪冒出來,挨在我身旁,望著底下經過的陸邦慕,沒頭沒腦的說著。
  我沒作聲。她抬頭瞇眼望著太陽,一邊說:「你最好別喜歡他,我們和他們那種人是不同世界的人,作些亂七八糟的夢只是讓自己難過而己。」
  不需要她提醒,我也知道。從幾年前那個冷雨傾洩的夜晚,我突然發現不是每個人都和我們一樣是打漁做工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了,知道我們的生活、處境和背景和別人是多麼不一樣。
  我別過臉,看她手上拿了一本漫畫,恰巧是顧玲惠提的那套。我指指漫畫,說:「租的?借我看一下。」
  何美瑛「嘻」了一聲,說:「真稀奇,好學生也會想看漫畫。」邊把漫畫遞給我。
  我不理她。她好似總非得用些酸醋諷刺的語氣說話不可。我一邊翻漫畫,一邊問:「『小西』是怎麼的角色?」
  「小西?」何美瑛皺下眉。「挺慘的。」
  挺慘的?什麼意思?禁不住一些好奇。
  我從她的書包裡搜出其它所有的續集。
  她又用酸刺的口氣說:「你還更主動。我要去洗手間,記得等我。」
  我埋首在漫畫的故事裡,好奇著顧玲惠說的我的像那個「小西」是怎麼個像法?
  我翻得很快,愈看心意涼,看不到三分之一就差不多完全瞭解「小西」的面貌,丟下了漫畫。
  故事裡的「小西」是個內向的女孩,嫉妒心稍重佔有慾很強,老是沒有朋友,好不容易認識了女主角便佔住不放,排斥新加入的朋友,帶一點任性又小家子氣。這還不打緊,更慘的是,有一天晚上她太晚回家,被不良少年強暴且又被相照勒索,不僅搞得差點精神崩潰而且鬧自殺,好不容易在女主角的勸導安慰之下才又振作起來。
  我實在感覺不出來,我和這個「小西」到底有哪點像——除了沒有朋友這點。我承認,我沒什麼接近的朋友,何美瑛不算;我跟她不是那樣算的,我們只是強迫性的湊和。
  但顯然的,儘管只是千分之一的類似,對顧珍惠來說就已經足夠吧。我不曉得顧玲惠對我已經那麼有看法,說我像「小西」我心抽搐了一下,湧起一股無法抑制的忿怒。
  憑什麼我要被說是像「小西」?那根本是一種污蔑,我懷疑顧玲惠那樣說的時候,心中是怎麼想的。那著實是種惡意的低毀。
  我的怒氣愈漲愈烈,升到最高點時忽陡一下冷卻陸降下去。對著空氣生氣有什麼意義!只是徒然,而且無能為力。這感覺更像我面對大肥枝她們時的那種厭惡悶煩的窒息感。
  我甩個頭,站起來。薇薇安走了進來。
  「怎麼還沒回去?」她對著我笑。教室裡只剩下我,和去上廁所上了半天還沒回來何美瑛的書包,所有的人都走光了。
  「嗯。」我應了一聲,下意識想掩藏那一桌子的漫畫。
  薇薇安走過來,伸手拿了一本翻了翻,對我笑一下,說:「女生都喜歡看這些吧。我學生時代的時候也很喜歡看漫畫。」說著又笑一下。但感覺得出來,她的笑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種欲言又止。
  我望著她,有些被動。
  氣氛有些怪異,她又對我笑一下,邊又翻著漫畫,然後用不經意似的口吻,問道:「於滿安,你跟張……呃,浪平是很好的朋友嗎?」
  我反射地抬頭,飛快地掠了她一眼。她突然問起浪平。不僅突兀而且奇怪。此外,她不但知道浪平的名字,甚且還叫他「浪平」,實在讓我有種形容不出的詭異感覺。
  「算是吧。」我的口氣是那麼不確定。
  「那麼,你應該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對吧?」薇薇安又問,帶著試探。
  「也不一定,看是什麼事。」這一次,我的語氣顯得更猶豫和不定。
  「呃……」薇薇安支吾起來,欲言又止地。「那個……我是說……他……我是指你的朋友浪平,他有很多——呃,朋友吧!?」
  不知道她真正想問些什麼,但感覺得出來,這些都不是重心。我偏頭想了想,說:「應該不少吧,浪平的人緣不錯。」他認識的那些女孩一個接一個,數都數不清。
  忽然地,薇薇安的態度一變,縱容大方起來,如同她平時的模樣。「我敢打賭,他一定有很多女朋友。」
  這倒是真的。但我只是聳個肩,沒說話。
  薇薇安沒追問,幫我把漫畫攏齊。
  「好了,早點回去吧。別看太多漫畫書,多花點時間在功課上。」活潑地朝我眨個眼,擺個手走出教室。
  薇薇安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成熟裡帶著俏皮。我覺得,她簡宜比我還年輕。年輕實在不在年齡,而在心態和舉止。
  我把一堆漫畫胡亂地塞進何美瑛的書包,剛巧她走進來,劈頭便說:「這麼快!看完了?」
  「嗯。怎麼去那麼久?」
  「拉肚子。」她說得跟吃飯一樣自然。「怎麼?有什麼感想沒有?」她指的是漫畫,我知道。
  我也懶得拐彎抹角。直接說:「顧玲惠說我像那個『小西。』」
  「小西?」何美瑛提高了嗓音,卻像是扭到,隨即皺眉說:「呵,那女的還真毒,用這種手段來損人。」她頓一下,接著說:「我早說了,少跟他們那種人在一起,現在不可好,死得可真的有夠難看!」
  我不理她的風涼話,抓起書包往外頭走去。
  在何美瑛口中,顧玲惠是「他們那種人」;那麼我們呢?「我們」又該歸類於「哪種人」?我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也許在別人口中,「我們」也變成了「他們那種人」。
  我們這種人。包括我,浪平,何美瑛,我那大字不識一個的父母,和聚落裡那些大大小小所有的人,都是「那種人」。發音時嘴角微斜往下撇,口腔自然形成一股扁抑的氣流往鼻腔哼沖而出的「那種人」「等等!你走那麼快幹什麼!」何美瑛追了上來。
  我知道何美瑛時而的嘲諷不屑的態度是因了什麼。那是她對她自尊的保護吧——哦,不,她只是太褻瀆。像我的,浪平的,對外在溫暖的、同情的,充滿愛心的世的褻瀆。我知道因為再也沒有人像我們這樣,彼此的處境背景和底細是那麼相似相近。
  「今天那個陸邦慕叫你時,跟你說了什麼?」何美瑛問。
  我只是看她一眼,也沒想太多,便口答說:「他說我這樣不行。」
  「我想也是,你考得有多爛?」她的口氣是那樣確定,一點都沒遲疑。
  我比個數字。反問:「你呢?」
  「我?」何美瑛從書包搜出那考卷遞給我。「哪,你自己看。」
  那上頭的分數足足有我的八倍之多,我才考了恰恰超出個位數。
  我不知道何美瑛的英文那麼好,好得超出我的想像。
  她看出我的疑惑說:「奇跡,對不對?我什麼都不行,就英文念得特別好。其實只要多學幾首英文歌曲自然就會了。」
  那真有她說的那麼簡單!我不置可否,把考卷還給她。
  高空有些積雲,晴曠已久的天空看樣子不久就會有些涼意。我加快腳步,感覺時間是那麼難捱。
  回到家,還沒踏進門口,就聽媽拉高嗓門在客廳裡罵說:「也不知道是哪輩子造的孽,欠你們這些死人債!老的一朝到晚沒工作;小的有樣學樣,成天在外頭鬼混,沒做過一件正經事,一回來就只知道要錢!」
  「你有完沒完!我只是借個幾千塊,又不是不還你!」我聽見於順平不耐煩的頂回去。
  我默默走進去。於順平一回來就沒好事。
  媽又罵說:「幾千塊?你以為錢那麼好賺?哪次你不是說借,什麼時候還過了?」
  「不借就算了!囉嗦個什麼!」於順平忿憤地甩門出去。
  我來到房間,才換下制服,就聽媽叫說:「阿滿!」
  「阿滿!」她不耐煩地又提高聲音叫了一聲。
  我慢慢走出去。她瞪我一眼,皺眉說:「你耳聾了!?叫你也不會應!」
  「什麼事?」
  「那這些會錢拿去給下坡的何仔他們。」
  何仔是何美瑛的父親。聚落裡的人稱代名詞不分年齡階層,隨便裡帶著一些我們這種人對和教粗鄙的褻瀆。
  「會錢?你什麼時候跟的會?」我接過錢,一邊問。我不知道媽什麼時候跟何仔這個會,沒聽說過。
  「小孩子問那麼多幹什麼。」媽煩躁地揮個手。「快點去!別跟你爸說,知道沒?」
  看樣子,媽瞞著爸自己偷偷跟這個會,原先那些早就都是死會。
  「阿滿!」走到廣場,於順平叫住我。他蹲在廣場邊抽煙。
  「幹嘛?」
  「你身上有沒有錢,借我一點。」
  「我怎麼會有錢!」於順平簡直窮瘋了,才會把腦筋動到我身上。
  於順平大我七歲,正經事沒做過一件,真的就像媽罵的,成天在外頭鬼混,他原本在一家修車廠當學徒學修車,後來又去當水電工,又學木匠,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幾年下來,不管什麼都只學了一半。
  「借我兩百,我過兩天就還你。」
  他還在說夢話。我搖頭說:「跟你說了我沒錢。」
  於順平丟掉煙蒂,雙手插進口袋,拱起肩膀,往坡上走去。我叫住他,說:「媽還在生氣,你現在最好不要再去煩她。」
  於順平表情悻悻地,踅了回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
  「今天早上。」他回得有些意興闌珊。咒罵說:「干!早知道我就去找寶姐。」
  我反射地皺眉。「你找她幹什麼?她哪真那麼好心會借你錢!哪一次她不是挖媽的錢去當好人?!她……」
  「你少囉嗦!」於順平衝我吼了一聲,悻悻地轉身走開。
  一想起那個討人厭的李寶婷,我就覺得不舒服。
  我慢慢走到何美瑛家,把會錢交給她媽媽。難得她媽媽在家,四十多歲的婦人了,看起來仍有二、三十來歲女子的風采。
  何美瑛不在。好像才回來便又出去了。何美瑛家深長而狹窄,基本上構造和我家差不多,感覺上都有一種怪異的昏暗。
  我三步並作兩步趕出去,正巧遇到浪平,看他的樣子約莫剛回來不久,他抬一下眉毛,像是詢問。難得看到我出現在他們下坡,「我媽叫我拿會錢給何美瑛她爸媽。」我簡單解釋。
  「哦。」浪平應一聲,他的話不多——並不是說他不擅言辭或不愛講話,跟那無關,就只是話不多——冗長的廢話不多。
  「對了,」我想起薇薇安問的那些事,說:「今天我們老師跟我問起了你——薇薇安——我們都這樣叫她的,不過她的本名叫來香君。上回我們在速食店遇到的那個人,記得吧?」
  浪平嗯一聲,沒說什麼。他好像一點也不驚訝的樣子,態度漠不關心。
  「前幾天我碰到過她。」
  他的話微微叫我吃一驚。我知道可能不只「碰到」那樣而已。浪平對事情那種無所謂、接近冷漠不關心的態度,使得他說話的口氣常帶種「太平常」,讓人覺得事情不過微瑣,沒什麼大不了。
  不過,我沒多問。我不太喜歡干涉別人的事,也不喜歡別人太過問我的事。我想浪平也是。聚落裡大大小小的干擾太多了,讓人很難再忍受。只是,我很明白,如果我問,浪平就會口答;我不問,他便什麼都不說。
  「到海邊走走吧。」浪平說。
  我點頭。我們沿著坡道走出廣場,拐下階梯,往海邊走去。
  海岸有點陡,浪平抓著我,確定我站穩了才放開手。
  「這片海不管什麼時候看,什麼角度都是那麼廣闊。」眼前的是太平洋。不是東海,不是海峽,是我從小看慣了的太平洋,要深些、廣闊一些。我對它的感情不一樣。
  「這世界是那麼大……」浪平望著遠處,喃喃的自卑。然後說。「阿滿,我打算念海洋大學。」
  「你還是想去跑船!?」我轉頭看他,想起他從前說過的話。他原想念海軍學校的。「你媽一定不會答應的。你要怎麼跟她說?」
  浪平他媽會跟著阿旺,不久就指望栽培她這些兒子成材,絕不會答應讓他去跑船,要不然她兩年前也不會硬將浪平從考場上拖回來,逼他去念省中。
  浪平搖搖頭,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這也是他的為難。
  「回去吧。」我喜歡這片海,但看久了會讓我有種傷感。
  浪平讓我先走,他跟在後頭。我想是保護。那種不流出於言語的體貼。
  上了坡,我鬆口氣。側頭對浪平望一下,腳下一滑,整個人往後摔倒下去。
  「阿滿——」浪平的驚呼和我的叫聲幾乎同時發出。
  他急忙伸手想抓住我,但遲了半步,我的手指滑過他的手掌,背部朝下,結實地摔在地上。
  背部傳來一股劇痛,使我一時發不出聲,痛得眼前一陣昏黑。
  「阿滿!」我感覺似乎聽到浪平的叫喊。
  我躺著沒動,等到那股劇痛過後,才像是恢復意識,慢慢睜開眼睛。
  浪平就跪在我身旁,一臉擔憂焦慮地注視著我。
  我很少見到他臉上出現那麼多表情過。他緊盯著我,生怕我就那麼壞掉似。
  「阿滿!」就連他的聲音也充滿了擔憂動搖。
  「我沒事。」我用呻吟似的聲音哼了出來,試著慢慢坐起來。
  他趕緊扶著我,小心翼翼的。
  「我沒事。」我又說了一聲,試著微笑。
  「對不起,都怪我沒注意——」他顯得後悔又懊惱,沒抓牢我。
  「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你沒關係。」我是真的覺得跟他沒關係。
  但他的表情好似在說他沒將我保護好,是他的錯,好像那是他應該的責任,而他疏忽了。
  「如果你要是發生什麼了,那我——」浪平說著,突然咬住唇,雙手環住我肩膀。彷彿得到一種安慰。
  「我沒事。」我重複又說著,扶著他的手臂,看著他,給他一種確認。
  他沒說話,只是環住我肩膀。
  太平洋的晴空下,那遼遠的浪拍打著無言的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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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05:48 |只看該作者
第07節

  從某個程度來說,暑假結束,就意味著夏天也跟著結束。年輕生命中最采烈的光景好似都發生在那一個個,或某個青春期暑日的夏天中,那般難以抹滅。但我的記憶總是跟著沾著霉味的雨,充滿了潮濕。
  夏天過後大概快兩個月吧,受到熱帶性低氣壓外圍環流的影響,局部地區又開始下雨了。這一下,斷斷續續的,下了快一個月,緊跟著,東北季風就開始吹起,局部地區的天空就再沒晴朗過。
  陸邦慕還是那一身黑,襯著窗外那一天的灰,顯得很對色。而我的英文還是沒起色,他大概也快放棄。就像浪平疑惑的,我自己也愈來愈懷疑,這麼簡單的東西我怎麼怎麼念也念不懂?
  「大概是一種心病。」何美瑛小聲說:「你心裡下意識在排斥。國中時你有一次被那個鳳凰鄭整得挺慘的,記不記得?我們不同班,不過我都聽說了,難怪你始終學不好英文。」
  「你什麼時候變成心理專家了?」我白她一眼。我跟何美瑛之間,那樣莫名的情感一下就連結了起來。是否因為我們有共同的背景,有種命運休戚與共的同體感?我不知道。
  我瞪著那始終徘徊在個位與十位之間的阿拉伯數字。每次考卷發下來,我的分數總是令人驚心動魄,很難看。
  「於滿安——」陸邦慕把我叫了去。
  我大概知道他要說什麼。
  果然。
  「你這樣下去真的不行。」他皺著眉說。
  我低著頭默不作聲。面對他,我時常覺得羞慚,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差勁。那是一種自慚形穢,一種自卑。何美瑛說得沒錯,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層次不同,連水準也不同。
  那是教人很受傷害的感覺。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卑微,那樣的鄙瑣,而且,那般的低下。
  他沉吟了一會,然後說:「等會放學後你留下來,我給你一些東西,你試著練習著看。」
  感覺好像在補破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覺得自己都快沉了,除了放棄,我想不出有更好的辦法。
  「又怎麼了?」何美瑛問。下了課,空氣間爆滿一種哄鬧。
  「還不是一樣。」我搖個頭。「我的英文那麼爛,再這樣下去,我連間大學都別想上——」「於滿安!」我說到一半被打斷,顧玲惠高亢的聲音插了進來。「陸邦慕又找你說什麼的?是不是考試的問題?不過,你應該沒什麼問題吧?你成績挺不錯的,不是嗎?」
  「還好。不過,沒你好就是了。」我冷淡地回一聲,拉了何美瑛走到一旁,遠離顧玲惠。
  從那以後,我就不太想理顧玲惠,盡可能和她保持距離。厭惡感一旦形成了,就很難再抹滅。
  「你還真不會做人。敷衍她一下又不會少一塊肉。」何美瑛的態度總是有一股挑剔。
  「你不是說少跟她們那種人在一起。」我頂她一句。
  「是啊,沒錯。你學得挺快的嘛。」她嗤一聲笑起來。跟著說:「你其它科目都還不錯,應該還有救。」
  「難說。」我沒她那麼有信心。再則,想到家裡那種情況,我的表情不禁黯淡起來。「就算能考上,你想我家那個樣,有那個錢讓我讀書嗎?」
  「只要考上了,應該會有辦法的。」何美瑛皺了皺眉。想想,她的情況比我好不到哪裡去。
  希望真的是那樣,船到橋頭自然宜。但為什麼船到橋頭自然就會早,難道不會撞到橋頭,然後一古腦兒沉了?
  我的思考裡,下意識總有這種恐慌。
  放學後,我推拖了一會才去找陸邦慕。他看見我,一句話也沒說,指指他身邊的位子,拿了一張滿滿是英文的講義給我。
  我定神看了一會上頭是一段段的文章,並不是試題。
  我抬頭看他,不知他是什麼用意。
  「看得懂嗎?」他問。
  我搖頭。
  那上頭的單字我多半是認識的,但經過那一翻排列組合,我就完全搞不清楚什麼是什麼了。為什麼在那樣的地方,動詞是那樣的變化?為什麼用的是「ed」而不是「ing」?我全然沒概念。我對文法一竅不通。
  陸邦慕看看我,點了點頭。他把椅子稍稍拉靠近我,開始逐字逐句解釋它的意思和用法——為什麼這個單字在這個地方是這個用法,動詞是做如此變化等等。他索性揚棄傳統教幼稚園小孩似的條列式教法,直接用文章的段落做解釋說明,給我一個全面性概括的概念。
  經他這麼一說明解釋,我彷彿茅塞頓開,一些模糊的概念霎時清楚起來。當然,我還是有很多的不懂,但基本上,一些以前怎麼也搞不清的概念,面目全都浮了出來。
  「這樣,懂了嗎?」他丟下筆,聲音有種隱隱的疲憊。
  「嗯。」我點頭。說:「謝謝。」
  我是真的感謝。他足足花了快兩個小時沒停地講解說明,窗外天色早已透黑。這時我才聽見雨聲。很大很大的雨,態勢兇猛,要將人吞沒的那種下法。
  他看看那雨勢,說:「雨這麼大,你回教室收拾好東西後,在樓下等我,我順便載你到車站。」
  我有些意外。我的生活裡沒有過這樣的期待——我是說,像這樣領別人的情。有點不習慣。
  雨真的很大。站在廊下等待的時候,我覺得都快被濺濕了。只見一團藍色模糊的影子從雨簾中穿了出來。
  「快上來。」他打開車門大聲對我叫了一聲。
  我快步坐進去,不免還是淋了一些濕。
  他從後座拿了一盒面紙遞給我。雨下得僻哩叭啦,下得又嘈又雜,到處只聽得見雨聲,車內空間頓時顯得異常沉靜。空氣間透著潮濕的氣味。我小心的呼吸,不敢太大聲,怕劃破那冰靜。
  聽說他快離開了。出國吧,還有結婚什麼的。反正流言就是那麼一回事,誰也不確定。我想我或許應該說些什麼,也想問,但沒敢問。我的態度無法平常。總有一種不自在;一種手足無措的緊繃不安感。
  不知道那種空間是不是影響了他,他放了一些音樂。古典樂,我想。我並不懂音樂,也不常聽。但我頓時覺得輕鬆許多,不再那麼緊繃。
  「會不會太大聲?」他問。
  「不會。」我很快回答。頓了一下,脫口說:「聽說老師快出國了?」
  他像是有些驚訝,轉頭看我,而後輕笑起來。「是啊,沒錯。」他停一下,跟著說:「明年夏天吧。快的話,也許這個寒假就會離開。」
  「這麼快,」我不禁輕聲叫起來。
  他又看我一眼。說:「我在這裡也待得夠久了,原本是打算這個暑假就走的——」他沒再說下去。
  那為什麼拖延了?我想問。我有太多太多的想問,但終究什麼也沒問。那不是我能僭越的事。
  「怎麼跟你說起這些!我還沒跟其他人提過呢。」他笑一下,把話題輕輕帶開。
  雨愈下似乎愈大。他皺了下眉,說:「雨這麼大,我看我還是於脆送你回去算了。你住哪裡?」
  「不——」我反射地脫口而出。連忙解釋,說:「那太麻煩你了。麻煩你送我到車站就可以了。」車站就快到了。我忽然湧起一股焦慮感。
  「沒關係,反正我頂多繞點路。」
  「謝謝。到車站就可以了。」
  他的眼神彷彿有種困惑,但他沒釋放出來。
  車子繞過圓環。我輕聲說:「到這裡就可以了,速食店前面。」
  他停妥車子。說:「雨很大,小心一點。」
  「我知道。謝謝。」我回頭道了聲謝,快步衝進雨中,跑到了街店廊下。
  等我回了身,車子才慢慢離開,紅色的尾燈淹沒入氤氳的水光裡,消失在雨簾中。
  我站在那裡,怔了一會,才回過神來。
  客運車來了,怎麼上下車的我也不太明白,手腳機械化地擺動,彷彿只是一種制約的現象,我的心還處在一抹殘餘裡。
  到了站,天更黑了,雨雖然小多了,但缺口吹來的風挾著那雨像鞭一樣,打在身上讓人發痛,而且隨時會將人掃倒。儘管我再怎麼東遮西掩,還是被吹打的一身狼狽。好不容易走到了村子口,我才鬆了口氣。
  路口停了一輛車。街燈微微,照得是一輛紅色的喜美。我正想走過去,浪平從車子中出來,跟著一雙手從車窗探出來,將他拉過去,勾住他的脖子。我微微愣住,站著那裡,瞪大眼睛,看著他和車中的女郎相互親吻著,大膽而火熱;我看他們的舌頭互相交纏舔舐著。那女郎有一頭卷卷的米粉頭……是薇薇安。
  浪平格抬眼,瞧見了我。然後,薇薇安也注意到了。她顯得相當尷尬,飛快地放開浪平,有一些慌亂。相反的,浪平的態度卻像什麼也沒發生似,和平素一樣,平常的太平常。
  「於滿安……」薇薇安的表情是那樣不安。
  「怎麼淋那麼濕。」浪平走近我,揉揉我頭髮,日氣還是那麼平常。
  「那麼……我先走了。」薇薇安尷尬地笑一下。然後對浪平說:「記得打電話給我。」敏感地看我一眼。
  浪平不置可否。薇薇安慢慢倒車,不放心地像是又想說什麼,礙著我在場,終究還是放棄。
  等車子開遠了,我才抽口氣,望著浪平。
  浪平仍像平常,只是說:「走吧。」
  「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沒動,咬咬唇,有氣無力地。
  「不知道。」浪平回答得很乾脆。
  我明白他的意思。反正就是那樣開始,他根本沒費心去留意怎麼、什麼時候開始的。就跟他與那些一個個女孩交往一貫的態度。
  「浪平,」我皺眉,開口說。「你不能——她不行的。」
  浪平抬一下眉毛。
  「她不行,你知道的。她是……我的老師。你——不行的!」
  「那又怎麼樣?」他根本不管誰是誰,對他來說沒什麼不一樣。
  是老師又怎麼樣?他根本無所謂身份年齡的差別。又怎麼樣?他的態度平常的那麼冷淡。
  薇薇安比他大,又是個老師——這事實本身就是個禁忌,會被談論的禁忌。但浪平聯想都懶得去想。他跟一個個的女孩交往,多一個薇薇安或少一個薇薇安都沒什麼差別。
  「就算那不怎樣——」我停一下。我知道他明白我在說什麼。男學生和女老師來往,觸犯的是一種道德的不倫。但這不是重點,存在浪平平常的態度裡,有一種我不陌生的褻瀆。我皺個眉說:「如果你不是認真的,就不要惹她。」
  浪平抿抿嘴,沒說話。隔一會,轉向我,說:「我沒有惹她。」那言外的意思很清楚,沒什麼喜不喜歡。
  就是這樣!浪平的態度就是這樣。他不會主動去招惹,但別人主動了,他也不拒絕,可有可無的。
  「那就拒絕。」我歎口氣。「浪平,人家不明白你的態度,別找自己的麻煩。」
  這是我第一次干涉他的事。他看看我,突然說:「如果我是認真的呢?」
  我瞪他一會,說;「隨便你。」掉頭走開。
  我很清楚,他不是認真的。
  「等等——」他抓住我。「隨便我什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有些煩躁。「你也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薇薇安跟你來往的那些女孩不一樣,她的身份不一樣。你想別人知道了會怎麼說,她麻煩,你也麻煩。」
  我說得夠白了。就是兩個字,麻煩。
  不管認不認真,喜不喜歡,觸犯了某種身份立場的禁忌、就是一種褻瀆。只是,到底是什麼因素造成這種落差?同樣的感情內容,身份一改,立場一變,便什麼都不同。
  規範吧。文明是一種秩序,一種規範。道德也是。
  「你以為我們的麻煩還會少嗎?」浪平抓緊的手鬆了一些。
  「是不少,但沒必要攬上這一個。不過,隨便你吧。」我的語氣態度變得和浪平一樣的平常。
  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太驚奇。偶爾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們將這種常人視志褻瀆的行為不當一回事。是因為我們生活的環境使我們看慣了各種光怪陸離的事,麻木了,所以再怎麼驚駭的事,我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像浪平之於薇薇安,就是一種褻瀆。對道德的褻瀆,對愛情的褻瀆。我無知無識的父母對文明的褻瀆。我們這些人,一開始的生活就充滿對這個文明禮教社會的褻瀆。
  浪平一路都沒說話,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我心裡還映著那消融在氤氳水光中的紅色汽車尾燈,以及他所說的那些話。
  何美瑛說得沒錯,我——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們的出身太卑微,一開始就有一種不平衡。想太多,只是徒然傷害自己。
  夢當然可以作,但作那種永遠不會實現的夢又有什麼意義?徒然招惹訕笑,為自己覺得難堪。
  算了吧。把一切忘了。
  雨差不多停了,叉入了廣場,我腳步設停,只是擺個手。
  「阿滿——」浪平忽然叫住我。
  我停住,回頭看他。
  他嘴唇動一下,搖搖頭,說:「沒什麼。走吧。」
  「哦。」我應一聲,慢慢拖著腳步爬上坡。
  我們完全不像那般正該年輕的青春少年,我們的思緒裡有一種因應環境的的太早熟。
  多半的人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但我們看來,隨波逐流浪也是一種難度很高的藝術生活。
  我們是浮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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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06:20 |只看該作者
第08節

  我喜歡邊緣,那是生命的所在。
  我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但這應該是我看過的某部電影裡頭的台詞。它還說,性格造就命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我喜歡這個台詞。我們一直在邊緣。在生活的邊緣,在愛情的邊緣,在一切的邊緣。邊緣,那是我們這種浮沉生物的寫照。
  雨還是沒停。吃飯時,爸一直在咳嗽。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咳個不停,喝了好幾瓶的感冒糖漿,還是沒效。
  「我看晚點去『顏昧』那裡打個針好了。」媽皺眉說。
  「顏昧」的全名是「圓興」診所,在隔壁漁村通往市區的半路上,大概是方圓五百里內惟一的一家診所;從內科看到外科,各種疑難雜症無所不包。聚落裡的人有什麼病痛都往那兒跑,打個針,拿包藥,兩三天就沒事,從來也沒醫死過人。但不知是怎麼回事,大家都管那診所叫「顏昧」。據說那醫師姓顏,至於昧是昧什麼,那就不可考了。
  「這兩天要上工,去幫我拿點藥水回來就好了。」爸扒著稀飯,邊咳邊說。
  媽不再作聲。爸好不容易有份雜工,賺錢是最重要。再說,舊歷年快到了,年關總是難過,沒錢更難捱。
  「快點吃一吃,」媽媽轉向我。「便當不要忘了。」
  我快速吃著稀飯。每天總是這樣匆忙,有一天我的胃一定會壞掉。
  媽又說:「你少跟何仔他們那個阿瑛和阿旺家那個阿乎在一起。別好的不學,淨是學些有的沒的。」
  村子裡開始有一些關於浪平和何美瑛的雜七雜八的閒言閒語。詳細內容不可考,但總之不會太好聽就是了。男與女之間,過了某種程度的年齡就不再是兩小無猜了,開始有界限,開始有一把尺在衡量。我想,聚落這些人是這麼想的。奇怪的是,我們淨對一些光怪陸離的事覺得麻木,一方面卻還是津津樂道於閒言閒語。
  我沒作聲,快速把飯吃光,抓了傘和外套。
  「我走了。」才推開門,斜雨就打進來。
  走到車站,照例的,濕了半身。浪平和何美瑛已經先到了。還有一些人,用種奇異的目光打量他們。
  浪平繃著臉,大概他也聽說了。何美瑛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不管處在哪種生態,她一直適應得很好。我不確定,但我覺得,她對自己有著某種的認定和信心,和我性格深處裡的退縮差別是那麼大。
  「這些人簡直神經病,什麼都能傳!」浪平生氣地對我吼。
  「你幹嘛對我發火,又不是我說的。」我皺個眉。我不是在意他對我吼,而是一清早的,日子何必那麼難過。而且,浪平不是會見那種閒言闡語的人,大概還有什麼其它的不愉快。
  「別理他,他不知道哪裡不對勁了,一早就給人臉色看。」何美瑛說:「你知道他們那些人都說些什麼嗎?說我跟浪平每天同進同出,早出晚歸,背地裡偷偷摸摸不知道於些什麼。簡直是廢話,我們每天早出晚歸能幹什麼?那些人就是吃飽撐著了。」
  我看看浪平。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不太理人。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和薇薇安見面,那晚之後,我們就沒再提過那件事。
  氣氛有些沉窒,我們三個人都沒有講話。再一個多禮拜就是期末考,緊跟著寒假,然後舊歷年就追著來。最近我有時會想到聯考的事,但沒敢想太多,想到錢的事總是擺脫不了那種困窘和難堪,有種無能為力。
  到了學校,何美瑛突然拉住我說:「阿滿,我覺得浪平最近有些怪怪的,你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腦中飛快閃過薇薇安和浪平的那一幕。但會嗎?
  我搖頭。要我怎麼說?
  第一節便是薇薇安的課。她穿著鵝黃的高領毛衣,配上李維550的牛仔褲,打扮得很年輕。自從那個「不巧」,她看到我,總是有些尷尬。但多半的事只要習慣了就好吧?我想那個「尷尬」大概不會持續太久。
  憋了半天的尿,我覺得有些急,才下課,便急著往廁所跑。那種「憋」的滋味相當難受,不管是生理的還是心理的。
  「於滿安!」偏偏薇薇安叫住我。
  我匆匆口頭說:「對不起,我上個廁所,馬上回來。」
  太急太匆忙了,我沒有注意方向,在轉角時撞到陸邦慕。他微微皺眉,說:「什麼事那麼急?從沒看你這麼匆忙過。」
  「對不起!我——那個——」我有些口吃。能跟他說我尿急嗎?
  「於滿安,」薇薇安跟了過來。
  陸邦慕招呼地對她點個頭,看看我,便轉身走開。薇薇安環顧一下四周,走往角落。我沒辦法,只好跟了過去。
  「那個……」她放低聲音。「我跟浪平的事,你沒跟別人說吧?希望你別跟任何人提起……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有的同學很好奇——」我要跟誰說?又怎麼能說?
  我搖頭。「沒有。」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她跟浪平究竟是怎麼變成那樣的?又怎麼開始?
  「那就好。」薇薇安鬆了一口氣,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說:「不好意思,拜託你這種事。」
  我沒說話,只是虛微一笑。那是愛情嗎?閃動在薇薇安眼眸中的光彩?我並沒有在浪平的眼中看到相等的光彩。
  浪平——他太褻瀆了。
  搶著在最後三十秒鐘解決掉膀胱多餘的水分後,剛好趕在陸邦慕的後頭進人教室。
  陸邦慕還是那一貫的黑色風格。我看著他,看著,思緒和視線彷彿通人另一個空間裡。高中女學生對男老師總是有太多的幻想,像蜘蛛在織網,編織了一張張的惟美的夢幻,現實的風一吹來,落雨一打來,全便都徒然。
  他在解釋單字的意思用法,發音漂亮極了,好像外國人在說話。我喜歡聽他的聲音,低沉裡有一種從容,在黑寂的雨夜裡聽來有著平淡的安慰。
  差不多快下課了。他合上書,掃了大家一眼,突然說:「下星期就是期末考了,希望大家好好唸書,也預祝你們一切順利。」他停一下,視線朝我的方向一轉,並役有停留。「還有,因為個人的因素,這個學期結束我就會離開學校——」他才說到這裡,全班便一陣嘩然,嘈雜聲四起,每個人都忙不迭的說出他們的驚詫與愕然。
  「為什麼?」有人高聲叫了出來,掩不住難過和失望。
  「我剛剛說了,因為個人的因素。」陸邦慕的語氣絲毫沒變化。每個人的生活有每個人的牽扯,我們的牽扯裡或許有他,但他的牽絆裡並沒有我們。
  雖然我早就知道了,但沒想到真的這麼快,心中還存有一絲希望。現在聽他這麼說,和多半的同學一樣,我心內有說不出的難過和失望。也許,我的難過還要更深層一些,摻雜著一些難以啟齒的複雜的理由。
  「老師,你是不是要結婚了!」何美瑛亢亮的聲音壓過了一室的嘈雜。
  我反射地回頭看她,她看看我,沒有笑,沒有她平常的諷刺挑釁。
  陸邦慕笑一下,並沒有直接回答。「你們的想像力還真豐富。」
  「老師,聽說你快結婚了是不是?」大家七嘴八舌起來。聽說你的女朋友在美國,你們要在美國結婚嗎?」
  「對啊!是不是這樣!老師——」對這些如潮水湧起的問題,陸邦慕一概笑而不答。
  只有我知道為什麼,只有我聽他親口提起過。但這個「只有」只是偶然,並沒有使我變得比較特別。我也不知道確切的理由。
  四週一片吵亂,陸邦慕還是役有確切回答我們的問題。下課鐘很快就響起,他收拾東西離開,留下一堆疑惑給我們。
  「晴天霹靂對不對?」何美瑛移到我座位旁。「我早說了,他不會待太久的。不必太傷心難過。」
  我看著她,試著想笑,笑不出來,說:「我們的人生就這樣。」我的語氣低淡的與其說是在提問,更像是直述。
  「還能怎麼樣?」她竟然反問。
  能怎麼樣?我們能怎麼做?
  我歎口氣。說:「你跟你爸媽提起聯考的事沒?」
  她搖頭。「沒什麼好提的。」反問:「你呢?」
  我也搖頭。
  她沉默一會,然後說:「試試看吧。或許能改變我們的人生。」說得沒頭沒腦,沒主詞沒受詞或形容詞。
  「或許吧。」我笑一下。終於擠出了笑容。
  這一天,似乎變得特別的長,一分一分地,好不容易才捱過去。冬雨一直沒有停過,天一黑就顯得淒迷蕭索。期末考試快到了,有的同學留下來唸書,有的趕去補習。何美瑛一下課就走了,我都沒來得及問她那麼匆忙做什麼。客運有時有刻,反正沒什麼好趕的,我慢慢收拾,頂著雨走到車站。
  但從來沒照時刻進出站的客運車,來得意外的早。就差那麼一步,我人還在天橋上,絕望地看著它濺起一串水花開走。
  離下班車還有四十分鐘,我四處亂晃,呼吸著混揉在潮濕空氣中的霉味。經過一家新近開幕的咖啡店時,透過談褐亮的玻璃窗,意外地看見薇薇安。她似乎在等人的模樣,不時朝門口張望。她沒看見我,我快快走過,想起浪平。
  如果學司馬遷為我們這些浮游生物寫傳的話,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本轟烈的列傳,當然,那個「轟烈」,只是以我們自己的方式在燃燒,而其實旁觀冷眼看來也許還不如一根吸盡的煙蒂的火星。
  等啊等,車子遲遲不來,再怎麼跳起腳尖張望,它還是不來。我放棄了,認命地傻等待。
  「怎麼這麼晚還在這裡?」有人輕輕拍了我的肩膀。
  我回頭,是浪平。
  「浪平!?」我有些意外。我以為……我甩個頭。「你怎麼會在這裡?」
  浪平輕輕笑出來,好像我說了多奇怪的問題。說:「不然我要去哪裡?我要回家當然要到這裡。今天下課時耽誤了一些時間,搞得這麼晚。我以為你早回去了,怎麼還在這裡?」
  「我沒趕上上班車。」
  「哦。」他應一聲,沒再說什麼。
  「浪平,」我看看他,忍不住說。「你跟薇薇安約好了對不對?在咖啡店……我看到了,她在那裡等你。」
  浪平抿著嘴,也不看我。客運車很挑時地以一種不平穩的姿態進站。他很快說:「車子來了。走吧!」
  他不願多說,嗅得出來那味道。我不安的跟在他身旁,反而覺得我好像做錯了什麼似。
  回到家,爸正在喝那感冒糖漿,我忍不住說:「最好還是去看醫生吧。」
  他擺擺手,一邊咳一邊往裡頭走去。我飛快地吃完早冷掉的晚飯,匆匆把一切收拾好。
  ***
  隔天到學校,薇薇安一副沒精打采,顯得有些落寞。我盡量避免接觸到她的視線,假裝一切平常,不想看見底下那暗潮洶湧。
  但她的神色一天跟著一天黯淡,好像一朵鮮花一下子枯萎起來,顏色褪淡,減損了好幾分嬌艷的光彩。
  「薇薇安最近好奇怪,是不是失戀了?」晚自習時,我聽見顧玲惠和她左邊的同學壓低聲音在閒聊。我們之間久久沒再講過話,我不理她,她也不甩我。我在班上也沒有太多可以閒聊打屁的朋友,那麼三四個,可以聊得比打屁多一些,但講不進心髓。
  何美瑛交遊的就比我廣。她臉皮厚。但我想情況大概跟我差不多。她說我們跟她們那種人是不同世界的人,那她能把她的心掏給誰!
  「搞不好!我聽說她好像有個男朋友,有人看見他們在街上閒逛。聽說那男的長得還滿帥的,很有個性,不過,那男的好像還有其他的女朋友。」
  「真的?」顧玲惠很感興趣地叫了一聲。聲音粗嘎,好像烏鴉在叫。
  「我聽說的。」她旁座的同學聳個肩。
  我把耳朵塞住,不想再聽。也無法看書。
  放學後。我匆匆收拾東西趕著要走,何美瑛拽住我說:「等等!你那麼急於什麼?我去上個廁所馬上回來等我一下,我們一起走。」
  說完,也不等我回答,一溜煙就跑走。
  「於滿安。」薇薇安走了進來,示意我跟著她過去。教室裡充斥著釋放的混亂,沒有人特別注意我們。
  我走到她面前,表情有些詢問。
  「有件事……」她留意一下周圍,說:「你最近有碰到他嗎?我是說浪平。」我點個頭,一顆心急速往下沉。
  「什麼時候?」她的聲音有點急促,問得太急。「呃,我是說,他最近很忙嗎?」
  我看她神情雜染著些許落寞,混淆著這股急切,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我也不知道。」我咬咬唇。「我們並不常碰到,回家的時間不一樣。」這是真的,只除了每天早上我們多半會碰到。
  「他……呃,有沒有跟你提過什麼?」薇薇安躊躇一下。
  我又搖頭。
  「這樣啊。」她勉強擠出個笑容。「沒事了,我只是隨便問問。你忙你的吧。」
  她慢慢走出教室,那一頭奪目的米粉頭失去光澤的乾燥。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中莫名覺得鬱悶。
  何美瑛卡在廁所還沒回來,我走到走廊看個究竟,意外看見陸邦慕站在樓梯口。他看到我,對我招了招手,似乎要我過去。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有那種接近孩子氣的舉動。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感,好像你跟對方有了什麼聯繫似。
  「我正想找你。」他看著我走過去。「跟我到辦公室一下。」
  我懷疑是不是上回的隨堂考我又搞砸了。我心裡有數,朽木就是不可雕。
  進了辦公室,他示意我坐下,從抽屜拿出一疊裝訂好的電腦列印的筆記給我。說:「哪,這拿去。我把一些重要的文法概念和用法大略整理了一下,希望對你有幫助。」
  啊!?我不禁睜大眼看著他。不太敢相信。
  「謝……嗯,謝謝。」好像做夢一樣,真想捏捏臉頰看看。
  「我盡量用最淺顯簡單的句子舉例說明,應該不會太難。」他笑一下。
  「謝謝。」我喃喃又道謝,望著那疊厚厚的筆記。那一定花了他不少時間,他根本沒義務那麼做的。我吶吶地有些口吃,說:「你一定覺得我很笨吧?我怎麼就是念不好英文。」
  他抿嘴笑一下,沒有直接回答。說:「語言只是溝通的工具,不必把它看得太嚴重。一下子念不來的話,一天看個一小段,總是會進步的。」
  他的笑容和語氣都帶著鼓勵;這一刻,僅就為了他那個笑,叫我做什麼我都甘願。
  「學期結束後我就不會再到學校,才剩下幾天而已。以後也不曉得有沒有機會跟大家碰面,先預祝你一切順利。」
  他說得那麼輕描淡寫,淡淡的告別辭,而我覺得是那麼傷感。我半掩蓋住臉,怕盈了霧的眼眸會滴下水來。
  「謝謝。我不會忘記……你的……」那個「你」,我說得十分小聲,幾乎聽不見。我想我或許還有些哽咽。
  也又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也可能沒什麼意思,只是一種親切的回應。世間的事,本不必所有的話意都有個回答。
  回到教室,何美瑛正皺著眉,悻悻地站在我桌子旁。張口便衝著我埋怨說:「你跑去哪裡?我等你等了老半天!我不是說我馬上回來嗎?我還以為你先走了——那是什麼?」注意到我手中的那疊筆記。
  我遞給她。她隨手翻了翻,問說:「你哪來的?」
  「陸邦慕給我的。」
  「陸邦慕!?」她猛然抬頭,充滿狐疑。「他為什麼給你這個!那麼好心。」我聳個肩。「我怎麼知道。他大概是看不過去吧。」
  「就那樣?」她仍然懷疑地看著我。
  「不然你以為怎麼樣?」我不禁苦笑,覺得自己有些慘,那樣傷感。「又能怎麼樣?你不是最清楚,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
  「是啊!」她的語氣彷彿有些慼慼。「但最近我有時忍不住會想,如果我們可以改變我們的人生的話……」
  一切就能變得不一樣嗎?
  我甩一下頭,甩掉那幽微暗淡的思緒。說:「你要不要拿去影印一份?」
  她點個頭。「也好。」
  因為這樣,耽誤了一些時間,錯過了回家的班車。何美瑛查了查時刻表,說:「還得等一個小時。正好,先跟我到一個地方。」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往回走。
  「要去哪裡?」
  「領錢。「領什麼錢?」我不禁停下腳步。
  「跟我來就是。」何美瑛也不解釋。
  她既然不說,我也不問了,反正等會就曉得。她帶我到一家PUB,比個手勢,要我等她。裡頭空蕩蕩的,沒半個客人,才八點多,對夜生活的人來說,時間還太早。
  只見她跟吧台後的男的嘰哩咕嚕不知講些什麼,對方給了她一個咖啡色的信封袋。
  「謝了,拜!」何美瑛清脆的嗓音飄揚起來,極為好聽。
  出了PUB,不等我開口,她便主動說:「我在這裡打工了兩個月,今天是來領上回積壓的薪水。」
  「打工?」我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難怪她總是那麼匆忙。還有那些謠言——「難怪她們說——」我猛然住口。
  「說什麼?」何美瑛揚一下眉毛。
  我聳個肩。「說你在舞廳打工,還跟外國人交往。」我搖搖頭。「我倒是都不知道。他們怎麼會讓你在那裡打工?你爸媽知道嗎?」
  她搖頭。然後說:「我跟店裡的人說我二十一歲了,管他們相不相信,反正他們又不管那些。」
  「你還真的什麼都不怕!」我也不知道我怎麼脫口說出這句話。何美瑛又挑了一下眉。
  客運車不可預期,我們吹了快半個小時的冷風才總算盼到。雨已輕停了,但空氣陰陰的,暗蟄著某種不愉快的埋伏。
  才下車,迎面便撲來一團冷冽的強風。我勉強站穩腳步,但不到幾秒鐘便像紙一樣飄起來。何美瑛及時抓住我。四面八方吹來的風,夾著依舊十分潮濕的空氣,將我們吹打的東倒西歪。
  「啊!總算得——」拗進了山坡口,何美瑛如釋重負地叫起來,但她的聲音突然中斷,站在那裡不動。
  「呼!」我跟在她身後,正呼出一大口氣,覺得奇怪,探頭看了看。
  「浪平!?」我呆一下。
  不只是浪平,還有薇薇安。薇薇安一隻手抓著浪平的手臂,另一隻手則抱著他,姿態像一種挽留,或者,糾纏。
  「這是怎麼回事!?」何美瑛叫起來。不是驚訝,還有刺激。
  沒有人說話。何美瑛瞪著浪平,簡直是逼問,氣急敗壞。「浪平,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跟——」她看看他們,吸了口氣。「你跟她在交往?」
  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什麼時候開始的?」何美瑛又問,語氣有一種不相信和逐漸升漲的忿怒。
  浪平沒有習慣口答別人的語問。即使是何美瑛,他也沒打算解釋。
  我拉拉何美瑛。說:「我們回去吧。」
  她著然轉向我,逼問說:「你早就知道了?」
  我沉默著,沒否認。
  「你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她高聲叫起來,相當不滿。
  「這不關阿滿的事。」浪平皺了皺眉。
  何美瑛在氣頭上,彷彿被背叛,狠狠瞪著浪平,說:「你這個爛人!」轉頭大步走開。
  「何美瑛!」我追叫著。她不理我,也沒回頭。
  「何美瑛!」我又叫了一聲,想追上去,被浪平攫住。
  我回頭,疑惑地看著他,說:「浪平,我想我最好還是也走比較好。」
  「別走。」浪平抓著我沒放。
  薇薇安開口說:「浪平,這是我們的事。我想跟你好好談談。」她特別加重「我們」兩個字。
  浪平卻似乎沒那種敏感,但我想他是故意忽視的。
  「我不希望阿滿走開。再說,我們也沒什麼好談的!」
  「浪平!」薇薇安不禁低聲喊出來。
  我覺得莫名其妙,不想被牽扯進去。
  「放開我,浪平。」我說:「我要回去了。」
  「浪平,拜託你,別用這一種口氣說話。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薇薇安語氣那麼軟,那么女人——成熟的女人,並沒有歇斯底里。
  我把視線轉向她停在一旁的紅艷的車子。聽見浪平平板的聲音響起。「不必那麼麻煩了。我跟你就到這裡為止,以後也沒必要再見面。我對你沒那個意思,繼續當朋友也沒什麼意義。」
  我猛然轉頭,看見浪平沒表情的臉。這不像浪平的作風,把話說得那麼絕;他一向都保持沉默,讓那些女孩自己死心,或潑他一杯水洩憤。
  薇薇安漂亮的臉微微扭曲一下。追問:「為什麼?」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沒那個意思,也不打算再繼續跟你交往下去。」
  「為什麼?」薇薇安不相信。「你在騙我對不對?為什麼那麼突然?」說到這裡,她突然轉向我,狐疑什麼。「是因為於滿安的關係嗎?你們——」焦點忽然轉向我,我只覺莫名其妙,反射地叫起來:「我沒——」但我根本沒來得及說出什麼。才開口,浪平立刻就打斷我,不讓我多說。
  「那是我們的事!」他用力握了我一下。「沒必要跟她說。」製造一種模稜兩可的曖昧。
  「原來!」薇薇安像終於弄清楚了什麼似。「我還以為——」她搖了搖頭。「你喜歡於滿安是嗎?你們現在在交往了?」
  「沒——」我想解釋。浪平又用力握一下我的手,那痛打斷我想說的話。他說:「我沒必要跟你解釋我跟阿滿的關係,反正我們好得很就是。」
  我不禁瞪大眼睛看著浪平。
  薇薇安沉默一會,然後說:「我明白了。」看浪平,又看看我,優雅地走回她的車子。
  等車子走遠了,我掙開浪平的手,皺眉說:「你幹嘛說那種讓她誤會的話!?」
  浪平答非所問。「我不喜歡偷偷摸摸的感覺。」
  「那也沒必要把我扯進去。」我又皺眉。不管他要怎麼做,根本沒必要扯上我。
  「有什麼差別嗎?」浪平問,轉身走開。
  我無法回答他的話。是沒什麼差別了,誤會或不誤會。
  我趕緊腳步,追上他。眼前的台階遙望起來那麼高,那麼長,一直連接到漆黑的天空上方。
  局部地區的冬天,彷彿一直就沒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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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06:53 |只看該作者
第09節

  沒有莫名的優郁,憂鬱是有名目的,有一個具體的沮喪感傷的理由。
  這句話我不曉得是從哪裡聽來的,還是只是我自己的多愁善感,總之,我心情沮喪到了極點,像彷彿永不放晴的天空。
  何美瑛從那晚開始就不再理我,氣一直不消;而且看到薇薇安,我總有說不出的尷尬,我發現她有意無意地忽視著我。假如我跟某個同學正巧在一起,而正巧碰到她,她都對著我身旁的同學講話,視線總只是輕輕掃過我。我有種像被排擠的感覺,想到還要上她半年的課,心情就更沉重,不斷有種呼吸不過來的窒息感。當然,心底更深層的,我不願意承認的,有一個更大的黑洞,陸邦慕就要離開了——不,應該說,馬上就要分別了。過了今天,很可能,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和他碰面。整個禮拜的期末考下來,簡直糟透了。今天是最後一天,更糟。我可以預期那可怕壯觀的成績。
  結業式後,我站在走廊,靠著牆,對牆下的校園眺望。陸邦慕從牆下那一頭走來,遠遠我們便看見。走到我牆下,他抬頭對我笑了一下,擺個手,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但像在說再見。
  「再見。」我輕輕地對著空氣說,看著他走往校門口,身影一點點地去遠變小變模糊,然後消失不見。
  再見。薄薄的空氣傳來了那回音。
  我低著頭,慢慢走回教室,她正要回去,看見我,揚頭一甩,把臉轉到一邊,不理我。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氣焰還很大。我默默收拾東西,忍不住說:「你到底還要氣到什麼時候?」
  她瞪我一眼,雖然很不甘願,到底停下腳步,酸溜溜地說:「你在跟我說話嗎?我還真是受寵若驚,像我這種小人物哪配跟你說話!」
  我不理她話裡的諷刺,說:「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但那種事,你要我怎麼說?」
  「那就不要說!」何美瑛使性子地丟下這話,轉身走出去。
  「何美瑛!」我叫了一聲。她充耳不聞,就是不理我。我追上去,配合她的腳步,說:「你不要這樣。換作是你處在浪平那種情況,你會希望我說嗎?何況,你知道我從來不喜歡干涉浪平那種事。」
  「這件事不一樣!」何美瑛繃著臉。「浪平那個大爛人簡直飢不擇食,女人主動投懷送抱,他就連薇薇安也好,什麼都不挑。我什麼事都告訴你,你卻什麼也不告訴我,你心裡根本沒把我當朋友!」說到最後,她的表情繃得更緊,簡直是一種控訴。
  我一時啞口,她回過頭,冷冷瞪著我,說:「看,說不出話了吧!」下巴一揚,把我拋在路旁,頭也不回地走了。
  其實我根本沒想那麼多,為什麼她要把它解釋得那麼複雜呢?我只是我發現,我也解釋不出為什麼。
  我在街上晃了很久,天黑了才回家。爸媽剛吃飽飯,媽皺眉說:「怎麼現在才回來!飯菜都冷了。快點過來吃飯!」
  我拎著書包,先回房間換了衣服才又出來。爸正在喝那個保什麼健ABC,我把剩下的飯菜全倒在大盤子上,用湯匙挖了一大口塞進嘴巴,邊吃邊含糊說:「你怎麼又在喝那個,才剛吃飽。」
  爸咳了一下說:「沒關係,反正不礙胃。」又咳了幾聲。
  他感冒算好了,但咳嗽一直沒斷,整個人看起來相當沒精神,憔粹頹靡。
  媽從廚房出來,說:「吃飽後,把桌子收一收,順便把碗洗一洗。」把手上端著的盤子放在我桌前。是荷包蛋。
  「哦。」我應了一聲,隨即默默吃著飯。我不知道她特地去煎了一個荷包蛋,想著,心中一酸。
  我實在不懂,這整個社會這麼富裕了,為什麼還存在像我們這種在邊緣掙扎的人家?每天就只是為了張羅三餐忙個不停!?
  媽立刻無感覺地打開電視,畫質並不怎麼好的電視螢光幕立刻傳出誇張煽情的哭叫聲。這一季收視率最高的黃金檔連續劇。我從來不看這種讓人不耐煩的東酉,但媽看的很起勁。她的生活就是這樣了,看看這種酒狗血似的「超現實劇」多少帶些安慰。
  我快快把飯吃光,然後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著荷包蛋。我其實並不喜歡吃荷包蛋。煎得蛋黃半生不熟,蛋皮一破,便像鼻涕一樣流出來,黃黃黏黏的,有些噁心。但我把它全部吃光,吃得很乾淨。
  「吃飽了?」我站起來,收拾著桌子。媽轉向我說:「冰箱裡有橘子,比較大粒的我放在下頭,過年拜年要用的,不可以吃。剩下比較小的在上頭,自己拿去吃。」
  我又哦了一聲,把碗盤收到廚房洗於淨,跟著洗頭洗澡。洗完澡出來已經快十點了,爸媽已經不在客廳。燈光很暗,只有二燭光,我摸索著找吹風機,媽的聲音從她房間裡傳出來,說:「阿滿,你洗頭了是不是?要記得把頭髮全部吹乾了才能睡覺,聽到了沒有?」
  「我知道啦。」我喊了一聲。
  我的頭髮短,熱風吹刮下,很快就干了。但我繼續吹整頭髮,讓它幹得更透。吹風機發出巨大的噪音,隱約中我似乎聽到敲窗的聲響。我以為是風,但又不像,關掉了吹風機,側頭聽了一會。
  「阿滿!」有人敲著窗子低聲在叫我。
  我走過去開門,何美瑛就站在我家窗戶前。她身後是陰綿的雨,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天氣冷,加上天黑又下雨,每戶人家的門窗都關得緊緊的,整個聚落像廢棄的荒墟似,有種說不出的淒迷荒涼感。
  「進來吧。」我朝裡頭抬了抬下巴。
  何美瑛搖頭。她沒帶傘,頭髮上蒙了一層水氣,霧也似的瀰漫著。我看看她說:「你的頭髮都濕了,還是——」「不用了,我馬上就得回去。」她打斷我,突然盯著我,莫名其妙地說,「阿滿,我問你,我們是朋友吧?我們是朋友對不對?」語氣裡有一股不尋常的緊張與傷感,而且急迫。
  「嗯。」我點頭。
  「那就好。」她浮出一絲虛弱的笑容。「我一直都沒說其實我只有你這個朋友——」她頓一下,接著說:「還有浪平。」
  「美瑛,到底——」我叫著她的名字,沒能把話說完,她便又打斷我的話:「你一定要用功一點,想辦法改變這種生活。」
  「你也一樣。」
  她沒說什麼,只是笑一下,笑得有些苦,而且淒淒。然後從口袋拿出一瓶半滿的香奈兒十九號香水塞到我手裡說:「你拿著。」
  我皺皺眉,不太明白,太突然。「我又不擦香水,不用了,你自己留著。」
  「拿著。」她硬是把它塞給我。抬頭對我笑了一下,說:「那我走了。再見。」
  她轉身走開,突然停住腳步,回頭又說:「你知道嗎?阿滿,其實我一直是很喜歡你的。你自己要保重。」說完,隨即便轉身大步走進淒迷的雨夜裡,被黑暗吞噬。
  我站在門口看她那樣走遠,有些疑惑又莫名其妙,不明白她突然跟我說這些而且她的神態裡,有一種怪異的傷感。
  明天再問她好了。我心裡想。還有三天就過年,我們多少能有一些歡樂的時候。
  ***
  隔天我被嘈雜沸騰的喧鬧吵醒。門外聚集了一些人,大肥枝、黑美貴,還有一些隔鄰和下坡的人。媽也在。我聽見她啞著嗓哭喊著:「……有夠沒良心的!這樣偷偷摸摸的搬走,把別人的錢全撈走,年關快到了,這下子要人怎麼過!」
  「他們那一家我早就知道有問題,還好——」不知誰接口,口氣裡有種逃的慶幸。
  「我才倒霉呢!那個何仔上次撿紅點。跟我借了伍佰塊還沒還!」黑美貴嚷嚷著。
  大肥枝笑說:「還好我早就把會標起來,還賺到咧!」
  媽憤恨地又叫說:「那個何仔,真是沒良心!別人賺的辛苦錢他也——」「得了吧!你能有多少錢讓他們『倒』!」大肥枝堵住媽的話,冷冷的諷刺。
  我站在窗口,看見媽表情繃緊,抿緊著嘴。我突然狂怒起來,衝了出去,衝著大肥枝毫不客氣的叫說:「那關你家屁事!最好哪天你家遭小偷,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大肥校被我一搶白,一臉糞色,表情很臭。嚷叫說:「你們聽到沒?他們這個阿滿啊,不得了!」
  媽瞪著我,生氣地說:「小孩子胡說什麼,還不進去!」
  我脹紅臉,死瞪著大肥枝。深深替媽覺得難過可憐。憑什麼她要受大肥枝那樣的奚落?
  從外頭的世界看我們這個聚落,每個角落似乎都是同樣的窮酸落後;似乎都沒什麼差別,每戶人家都是那樣的破敗沒層次。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存在我們自己這個浮游的生態裡,人性種種的醜陋,並沒有因為彼此同樣浮沉的命運而稍有消抵,反而變本加厲。
  「我叫你進去,聽到沒有!」媽生氣的推著我進去,跟了進來。
  我被動地站在客廳裡,心中還是充滿忿怒。媽皺眉說:「還不快點去刷牙洗臉,吃飯了。」
  我拖著腳步到後頭,愈想愈不甘心,無聲哭起來。
  這天過後不久,我就聽說是怎麼口事。何美瑛父親賭博欠了一屁股債,他在村子裡招了兩個會,會錢收一收,才標了幾次會,便卷款走人。他們昨晚整夜搬家,沒有人知道他們搬到哪裡。
  我想起何美瑛昨晚來找我時說的那些話,那個表情,不禁又滾出淚來。就這樣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
  媽坐在房間裡,我站在她房門口,她抬頭看我一眼,像是自言自語說:「那個何仔實在沒天良,就這樣把錢全拐跑。我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才能攢下那一點錢——這下子全都沒了!都沒了!我什麼話也沒能說,默默走了出去。「阿滿——」浪平叫我,從後頭走來。「你聽說了?」
  「嗯。」我點頭。
  「她有跟你說嗎?」浪平問。
  我明白他在問什麼。搖頭。
  「她什麼都沒說。」浪平喃喃地。他應該也有些難過。但他問:「你家沒事吧?你媽好像也有跟她爸招的會不是嗎?損失多不多?」
  我又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媽跟了兩個會,那些都是她好不容易才存下的,大概都沒了。
  年三十當天,過得很低迷。李正雄打電話說他不回來。李寶婷說他們一家要去南部玩,初二不回來。我很高興,最好他們全部都不要回來。但媽心情更糟了。她應該跟李寶婷說過被倒會的事——她什麼事都會找李寶婷商量,那麼巴望她和李正雄。但他們全部都不回來。於順平倒是回來了。難得的各包了爸媽三千塊的紅包。
  「哪,阿滿。」他給了我一千塊。
  「你哪來的錢?」我懷疑著。
  「囉嗦!給你錢問那麼多做什麼。」他瞪我一眼。吃完年夜飯便趕著出門去找場子。
  媽咕噥說:「這個阿順,沒指望了。」
  「別管他了。」爸一邊喝著他的「鴉片劑」,一邊咳嗽。
  電視開著,熱熱鬧鬧在唱著閤家歡、團圓之類的那些歌曲。我啃著雞骨,一邊聽那些靡靡噪音。
  「哪。」媽給我一個紅包。裡頭有一千兩佰塊。
  爸說:「何仔那個會,你跟了多少?」
  媽沒吭聲。爸也沒再問。我想他多少知道。
  這天開始,我開始睡不著覺,變成慣性的失眠。人類不睡覺是活不下去的,這是醫學基本常識,是生存的本能。但一旦成為習慣,身體自然會將那需求調降到最低,甚至到一種無慾的狀態。
  我不再去管薇薇安是不是故意忽視我,每天上學,每天回家,每天看著陸邦慕給我的筆記。除了讀書讀書,我不再去想其它的事。
  這半年像電影蒙太奇那樣,鏡頭一轉,時空便完全變換。我不太記得起它的細節,除了模糊和大概。
  ***
  畢業典禮那天,浪平來了。他早我一天畢業。
  「總算。」他不是用問號,聲音裡有著含笑。
  「總算。」我卻有一種解脫後的累。這些年,實在太漫長。如今,總算。
  他陪著我走向校門,半路上遇到了薇薇安。
  「好久不見了,浪平。」薇薇安先開口,目光閃動著,反射的太陽光。
  「喔。」浪平草草應一聲。
  「恭喜你畢業了,於滿安。」薇薇安轉向我,半年來第一次正眼看我。笑說:「要好好用功,祝你一切順利。有空可以回來找我。」
  「謝謝。」我說。
  薇薇安又轉向浪平。「你也是,浪平。有空跟我聯絡,我們還是朋友嘛。」
  浪平沒作聲,扯了扯嘴角算是口答。
  走出了校門,我沒有再回頭。這一段青春,就這樣結束,那漫長的讓我以為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美瑛有跟你聯絡嗎?」浪平問。
  「沒有。」何美瑛就那樣消失了。跨出了我們那個聚落,從我們的世界消失。走到車站,我問浪平:「準備得怎麼樣了?」
  「應該沒問題。你呢?」
  「運氣好的話,大概吧。」我聳個肩。我的破英文還有爛數學虎視眈眈地要將我拉下無底的深坑。
  「有什麼不懂的地方,盡量來找我,聽到沒?」浪平忽然提高聲調,甚至帶一些急迫和命令。
  「呃。」我不置可否。
  「你別這麼無所謂!」浪平皺了皺眉。「聽著,從明天開始,你跟我一起到圖書館唸書。每天我會騰出一些時問教你數學和英文。現在這時候絕對不能鬆懈。」
  「我知道。」我歎口氣。這些年這般一起成長,我們彷彿長成了種命運共同體,滋生出同類的牽絆。
  回到家,我倒頭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被一種持續性的噪音吵醒,那聲音時高時平,毫無韻律感,讓人覺得很刺耳。我躺著沒動,等腦子清醒一些才坐起來。客廳中有人在說話。是李寶婷。
  「……女孩子念那麼多書沒有用,以後還不是要嫁人!」李寶婷大聲說著。
  「可是,都報名了,總要讓她考考看……」爸的聲音低又輕。
  「考上了也沒用!誰有錢供她念啊!都念到高中了,還不滿足。該找個工作賺錢了,我們像她這麼大時,都在工作賺錢了,誰有那個命讀什麼書啊!」
  李寶婷的聲音又尖又酸。我感到莫名的忿怒,臉龐迅速的脹紅起來。
  「爸,媽,你們要跟她說,家裡沒那個錢供她唸書,叫她去找個工作。」
  媽說:「她硬是不聽話,我有什麼辦法。」聽得出來有些不滿又像是無可奈何。
  「別理她!反正千萬不能讓她念大學就是了。那學費貴死了,誰有那個錢啊!而且還不只這些,還要吃,還要住,一年下來怕不要花個十幾二十萬。你如果要讓她念,那是你的事,我先告訴你,我可沒那個錢!」李寶婷氣悻悻的,就怕事情會扯上她。
  好一會都沒人說話,然後爸說:「還不知道考得上考不上,現在說這些也沒用。」
  「怎麼沒用?」李寶婷說:「讓她知道我們沒錢讓她揮霍,叫她斷了那個念頭,去找個工作。都那麼大的人了,還要這個家養她!而且,我聽阿枝姨說,她常常跟人頂嘴,沒大沒小,真要讓她念了大學,我看她更會瞧不起人,嫌棄我們。千萬不要讓她念,白白浪費錢而已!」
  媽含糊的咕噥一聲。說:「我們家沒那個錢啦。」
  「你們要是不聽我的,硬要寵她,我可先說明,到時來找我,我可沒那個用錢。」
  「也許考不上也說不定,只是先讓她考考看。」爸囁嚅著。
  媽忽然說:「阿雄呢?他好一陣子沒打電話回來了。」
  李寶婷立刻接說:「你別想打阿雄的主意。人家阿雄都娶老婆生小孩了,有自己的家要養,哪有錢供阿滿花。」
  「我又沒有說要找他要錢。」媽有些生氣。
  李寶婷被媽搶白一句,咕噥幾聲,說:「反正這沒有我的事,我不管。你們如果不聽我的話,硬是要寵阿滿,捨不得她去工作,到時可別怪我沒警告你們。好了,我要走了,我還得回去煮飯。」
  我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響,「砰」地一聲,天塌了似,強烈撞擊我的心臟。我又在房間坐了一會,才走出去。
  媽看到我,皺眉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中午。」我說。
  她沒再說什麼。我看看爸,他也沒說什麼。
  晚飯的時候,爸忽然問說:「什麼時候考試?」
  「還有兩個禮拜。」我回答。
  他點點頭,同樣沒再說話,低頭喝他的鴉片劑。
  媽吃著飯,也不看我,說:「四年要花多少錢!?你就算考上了,我們家也沒那個錢讓你唸書。你爸三不五時沒工作,阿順又不可靠,我看你也別考了。」她絕口不提李寶婷和李正雄。
  我沉默一會,然後說:「可是,報名費都繳了」「隨便你!」媽打斷我的話。
  「你要考就去考,但沒錢就是沒錢!」
  她打開電視,黃金檔連續劇演得正熱烈。
  我一口一口吃著飯,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曾看過或聽過的一些話——我們以為繁衍是天經地義的事,其實以生物學的角度來看,不過是受了基因的控制。所有的胎兒也不過是寄生在母體的客體,吸取宿主的營養藉以得生存。
  不管什麼事,抽掉了感情的因素,就變得醜陋;所謂的事實,也通常讓人覺得不是那麼愉快。這時我才有點明白,不管是自欺或欺人,為什麼絕大多數的人都那麼愛說謊。
  它使我們的生活容易一些,使我們的人生美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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