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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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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 [浪滿列傳][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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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07:52 |只看該作者
第10節

  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王陽明這麼說。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但就算立了志,事情也不一定可成。聰明的我,很容易就可以看穿這種現實的弔詭。
  靠著陸邦慕給我的筆記和浪平簡直形同強迫的輔導,我的英文考了四十八分,數學拿了六十三分,僥倖地擠進北部一間國立大學。
  但是……中文系?能於什麼?不都天天講了,還要花四年的時間去讀它嗎?爸媽很疑惑,我自己也很疑惑。
  「念那個能幹什麼!還不如趁早去找個工作。」媽眉頭深鎖,並不怎麼感到高興。
  爸說:「這個每天都在講的東西,還要花四年去念啊?怎麼會這樣?」
  我不知該怎麼解釋。爸媽沉默一會,然後爸開口說:「如果沒考上也就算了,但既然都考上了……」他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低下頭去。
  媽好半天沒說話,自顧忙她的事。隔許久才說:「打個電話給寶婷吧。」
  爸默默低著頭,我也低著頭,說不出的難堪。
  李寶婷的聲音很大,我坐在桌子另一頭都可以聽到她喊說「我怎麼會有錢!」媽默不作聲地掛掉電話。我看她又撥了一個電話,那頭久久沒人接,她不得不放棄。
  「阿雄好像不在家的樣子。」媽說。
  她和爸相對坐著。兩個人眉額間的皺紋一式的深。爸低聲跟媽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楚。然後他說:「我看我還是去找阿坤吧。」阿坤是村子裡專門放款借人周轉的債主,雖然不致太黑心,但利息也很可觀。
  媽沒說話。爸看看她,便起身出門。
  媽叫了我一聲。「阿滿,過來。」要我跟她去房間。
  我站在門邊,媽坐在床邊,從床櫃下摸索出一包破舊的小布袋,深深歎口氣說:「就剩這些了。好不容易攢下的一些錢就都被那個何仔拐跑,就剩下這些——」媽小心地打開布袋,又一層布包著。她小心地打開,裡頭幾隻金戒指和項鏈。
  「把這些賣了,加上跟阿坤借的,湊一湊大概夠付第一期的拉雜費用。」她停一下,眉頭緊皺。「要是叫你別去念,你一定不肯,但家裡就只有這些錢,以後你要自己想辦法——」我咬著唇,喉頭澀澀的。
  就這樣,高利貸借了,金子賣了,湊出我第一學期的費用,開始了我人生的另一種流浪。
  ***
  那四年簡直是惡夢一場,彷彿老是在打工籌錢;也似電影過場的一個橋段,片段的鏡頭加上配樂,只是一種交代。
  畢業後,因為成績不太好,我聯想留校當助教部沒那個資格。我先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然後到一家雜誌社擔任採訪記者,也當過代課老師。每個工作我都做不長,老是在換工作,也不停的搬家。賺來的錢除了撥一點給爸媽,全都叫房租和通貨膨脹給吃了,簡直一貧如洗。
  浪平當完兵後在一所私立女中教英文。他跟我一樣——從大學開始不停的打工,他兼了很多份家教,鐘點費都相當高,賺的錢除了拿回家,還救濟我。如果沒有他的幫忙,我根本捱不過來。但他的成績一直相當好,還拿了書卷獎。
  不過,他並不喜歡教書,之所以選擇這個工作是因為薪水高、穩定,課餘還可兼補習工作,另有一份可觀的收入。
  我們雙雙住外頭,離家很遠。他總是選擇公寓樓頂加蓋的房子棲身,只跟空氣為鄰。我雖然不像他那般偏執,我得到合乎條件的地方就住,但我從不跟鄰居來往。每次搬家,感覺就好像動物遷徙;看我那樣搬來搬去,老是不安定,浪平索性把他住的地方讓給我,他自己則在附近找了另外一間公寓。
  這一次,我在一家公關公司找到份工作,脫開不了跟人的周旋,我根本不是那個料,沒三天我就走人了。我在街上呆了一晚,看了兩場電影,夜深人靜了,才摸黑回公寓。門口有一堆煙蒂,看樣子浪乎來過了。
  打開門,地上有一個信封,從門底下塞進來的。浪平目的,裡頭有一萬塊。
  我拿著錢想了半天,看看時間,將它塞進口袋,抓了外套重新出門。
  五分鐘的路程,不算太遠。我爬上最頂樓,用力敲了幾下。
  過了一會,浪平才來開門。我聽見裡頭有女人的聲音在問「是誰」什麼的咕噥著。
  「你有朋友在是不?」我說。
  大學那幾年忙著打工,我不太去關心浪平的社交生活,但我知道他偶爾似仍和薇薇安見面。浪平成為老師後,習性仍然不改,依然一個女友換過一個女友。甚至有學生會大膽的跑來找他,自動獻身——我撞到那麼一次,後來浪平就把他那住處讓給我,搬到這裡來,地址電話一概不對校公開,學生查也查不到。有時他學校臨時有事通知他,還會搭上我在用的那只電話,更是問東問西的,有點煩。浪平不曉得怎麼處理的,總之,現在變得清閒多了。
  「沒關係,進來吧。」浪平側身要讓我進去。
  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但我老是無法覺得自在。我搖頭,把錢掏出來。「不了。哪。我只是要把這個還給你。」
  浪平看也不看它一眼,倚著門,雙手交叉在胸前,盯著我,說:「我今天打電話找你,他們說你辭職了。」他的口氣平板直敘,用的也不是問號,但很明顯的,他的態度就是一種詢問,而且等著我的回答。
  「嗯。」我說:「那工作我做不來。」
  不用我說,他也知道。我想,他應該也知道我做不太長。
  「我學校附近那所國中要找一個代課老師,去試試看好嗎?」浪平說。「我有個同學就在那所學校,我請他幫你介紹——」「浪平,是誰啊?」屋子裡頭的女人在叫,有點嬌嗔。
  「你朋友在叫你了。」
  「不必理她。」浪平的態度十分無所謂,甚至有點冷淡。「就這麼決定了,我明天會找他談,你後天就過去。」
  「浪平,我沒關係,我會盡快再找個工作,你不必那麼麻煩。」我知道他並不喜歡跟別人牽扯。浪平生活放蕩,女友交過一個又一個;人際關係雖然處理得不錯,但他不和人深交,也不跟別人密切來往。
  「你放心,沒那麼麻煩。」浪幹好像很無所謂的樣子,表示他可以處理得很好。「你別再找理由,後天去面試。」
  「知道了。」浪平的固執和堅持我很清楚,雖然他從沒意願解釋他做的任何事。「哪,這個。」我把錢遞還給他。
  他沒動,反問:「你身上還有多少?」
  我皺個眉,比個手指。
  「兩佰還是兩千?」他又問。
  我瞪瞪他,說:「兩千。但我——」他沒讓我說完,不發一語地抓起我的手,把那只信封袋更塞在我手上。
  「到底是誰啊!浪平。你怎麼去那麼——」那女人邊嬌嚷著邊走了出來。看見我,說到一半的話咬了回去,大眼睛骨碌地盯著我,揣測著,打量著。
  「朋友?」她轉個眼彼,看向浪平。
  浪平沒回答,說:「你可不可以先進去?我們還有事要談。」
  「秘密嗎?不能讓我知道?」那女人嘟嘟嘴。
  「這跟你沒關係,你知道那麼多幹什麼。」
  我發現浪平的態度有些冷酷,那講話的口吻、神情實在有些沒心肝。他跟這些女人交往,從來也沒有把心剖開。
  「時間很晚了,我也該走了。」我匆匆開口,隨便把錢塞進口袋。
  「我送你——」浪平走出來。
  「不用了,反正很近。」我看見那女人抗議的表情。
  「走吧。」浪平好像沒什麼在乎的事,跟別人的意願毫不搭調。
  「浪平,」他此刻的女朋友叫嚷起來。「你要去哪!你打算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嗎?我不管!你如果就這麼出門,我可就要回去了。」語氣不無幾分不滿與威脅。
  「好吧,」浪平回頭說:「那你就回去,我再打電話給你。」
  不再多看那嬌俏的女人一眼,轉向我說:「我們走吧。」
  「浪平!」那女人氣急敗壞。「什麼嘛!浪平!」
  我聽見她在跺腳,浪平卻顯得麻木,沒有興趣回頭。我實在也沒想到他竟會那麼說,那麼沒心肝。浪平對愛情的態度一直就是那麼褻瀆。
  「你還是趕快回去吧,不然她真的要走了。」走到巷子口,我忍不住開口。
  我實在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製造了什麼混局似。
  「我明天會打電話給你,別亂跑。」浪平對我的話充耳不聞。
  「知道了。」我蹙個眉,對他叮嚀小孩似的口氣有些不以為然,說:「謝謝你,我是說那些錢。」
  他伸出口,像要摸我的頭似,還沒碰觸到,突然又縮了回去。「有什麼事盡量來找我,都可以跟我說的。」
  他的負擔其實已經夠重,賺的錢不僅要維持他自己的生活,還要供他兩個弟弟唸書,還要救濟我——但我仍然點頭,說:「嗯。謝謝你。」我們認識已經太久,我也只有他可以依賴。「你回去吧,那麼近,不必擔心。」
  但他堅持陪我到住處,等我開了燈鎖妥門才回去。
  我掏出錢丟在桌上,脫掉外套,累得一古腦撲倒床上,好一會才不情願地爬起來洗澡。
  我其實很想就那樣把自己「醃」起來算了,痛快地睡覺,但一整天在外頭遊蕩,搞得蓬頭垢面,一身的髒。
  哪知才洗到一半,門鈴貿然地響了。
  我匆匆沖水套上衣服,心裡有些預感。開門一看,果然是浪平。
  「怎麼了?」我問。
  他大步跨進來,一直走到客廳。
  「借我住一晚。」把手上的鑰匙丟到桌上,便往沙發一躺。
  我知道我問,他大概也不會說。
  浪平「悶」,悶在不解釋。
  「你這樣會感冒。」我把毯子丟給他。
  我也不想問,不外乎一些女人任性的災難。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他已經離開。我發現他鑰匙忘在桌上,撥了電話過去卻沒人接。
  我跑去一趟,想趕在他去學校前把鑰匙交給他,敲了半天門沒人應,乾脆自己開門進去。屋內凌亂的景象看得我一呆。
  屋裡頭能砸的東西全被砸了,一地破碎的玻璃片,書櫃裡的書有一大半被掃到地上。還沒得滿地是水。窗戶破了;床鋪被軍被割得亂七八糟;連電話線也被剪掉。我慢慢巡視屋子一圈,不禁想起那年在速食店裡浪平被一個女孩潑了一臉是水的往事。
  我歎口氣,慢慢收拾那一片狼籍。花了一個早上的時間,才總算收拾乾淨。破的窗戶、被剪斷的電話線、被潑濕的書籍,我留著讓浪平自己去處理,至於那被割得不能睡人的床墊,我也留著讓他去費神。
  我決定好好吃頓午餐,在一家安靜的餐廳什麼也不想地待了一個寧靜的下午。有些幸福是無法視為「太平常」;如果這「不尋常」的寧靜是幸福,那就算是了。午後偶有陣雨,間刮強風。我發現自己的頭髮有些凌亂,雜又長,突然升起一股衝動,想剪了算。經過一家髮型設計店,我想也不想便推門進去。
  「歡迎光臨!」年紀看起來還很輕的助理慇勤的倒茶送雜誌。「小姐要洗頭,還是剪髮或燙髮?」
  「都要。」我冒出一句自己也嚇一跳的話。
  「請問你有指定的設計師嗎?」
  「沒有,我趕時間,哪位設計師有空,就請她幫我服務。」我不耐煩等候,也不願等候。
  「好的。請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年輕的助理留下我走到後頭。我對著鏡子,看著鏡中的自己,雜亂的頭髮、蒼白的臉,無血色的唇。這個印象依稀,這些年來我好像沒有變太多。
  我想我有些出神,因為我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站了個人,正用手指抹順我的頭髮。我隨口說:「麻煩你,等會洗完頭髮,我不用潤絲也不抹油。」
  那人慢慢地用手撥攏我的頭髮,說:「你還真挑啊,阿滿。」
  我震了一下,猛然回頭,半站了起來,盯著說話的那個人。那面貌似曾相識的熟,我認得的——「何——美瑛!』哦叫起來。太吃驚了。我怎麼想也沒想過這樣的相逢。「好久不見了,阿滿。」何美瑛淡淡一笑。
  「你怎麼……」太吃驚了,以致我簡直變得口吃,半天才說:「你……好不好?」
  「你看我這樣是好就算好。」她聳個肩,有些無所謂。口氣很淡地說:「那年我爸倒了一堆錢欠了一屁股債,半夜偷偷搬家,死性子還是不改,結果又欠了人家一屁股債。沒多久我媽就丟下我們自己跑了。算他聰明。我姐乾脆也不回家了。我呢,就到一家美容院當小妹,幾年下來就這樣了。前兩年,我媽回來轉了一下,把我妹帶了去。我現在跟一個朋友合住,自由得很。」兩三句就結束她這幾年的人生。
  反問:「你呢?好不好?大學畢業了吧?」
  我望著她,不知道能說什麼,該點頭或搖頭。突然想起來托爾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各自有不幸的原因。
  何美瑛忽然對我笑一下。讓我坐四位子,說:「來,幫你洗頭。」摻一點洗髮精和水在我頭髮上,她的指腹輕輕搓揉著我的頭髮。
  然後我輕聲地,簡短地說述我這幾年的人生。
  她沉默一會,忽然問:「浪平好嗎?」
  「什麼叫做好?」我不禁反問。然後說:「他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更褻瀆。
  「你現在住哪裡?」何美瑛問。
  我說了地方。她說:「一個人?我還以為你跟浪平——」她頓一下。看見我的皺眉。「你真的都沒感覺也沒察覺嗎?浪平他——你不喜歡他嗎?」
  「這是兩回事。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
  「是嗎?」何美瑛丟下一個很大的疑問。轉開話題,說:「你的頭髮有些雜亂,削薄一點好嗎?我幫你剪些層次,看起來會舒爽一點。」
  「你幫我決定好了,只要把這些頭髮都剪掉。」我簡直有些自暴自棄。
  我們的頭髮就像我們的文明。終究,人類的文明對所有的生物、對整個地球都沒有意義沒有幫助;結果,人類的文明只對我們人類有意義。我這凌亂的發,終究也只對我自己有著形式或象徵的意義,它長或短,整齊或凌亂,其實與這世界又有什麼相干。
  「交給我好了,我會幫你設計一個漂漂亮亮的髮型。」何美瑛抿嘴笑起來,我好像又看到當年表情老愛帶著諷刺的女孩。
  時光會回轉嗎?就理論來說,可能的。但我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們一齊往前看,鏡子中的我們一齊泛起笑,我水漾的眉眼,她明艷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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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08:25 |只看該作者
第11節

  代課的第四天,遙遠的局部地區便開始下雨。媽打電話來,有些擔心,屋頂在漏水;然後瓦斯又漲價了,青菜一斤翻漲了一倍。
  因為忙,一直沒能和浪平碰面,我總是很晚很晚才回到家。那長長的樓梯像天梯一樣,爬到頂總是讓人累得不想說話。
  門前倚著個人,是浪平。他腳下散著一些煙蒂,看樣子他等了許久,也許很久。
  「等很久了嗎?」看到他我才想起來我一直沒將他的鑰匙還他,不知這些天他是怎麼進出的。
  他「唔」了」聲,跟著我進屋子裡。我翻出鑰匙給他,他好像有些不認識似,略微皺眉瞪著我。
  「忘了把鑰匙給你——你那天忘在這裡的。這些天你是怎麼回去公寓的?」我邊說邊倒了一杯水給他。
  「我找人開門,就沒鎖了,」他翻弄著鑰匙,說:「上得怎麼樣?順利嗎?怎麼突然把頭髮剪了?」
  「還好。」其實,我不喜歡教書,討厭那個侷促感,總有人告訴你要怎麼做或告訴別人怎麼做。我還是那麼難取悅,不喜歡這個,不喜歡那個的。想想說:「東西都修理好了嗎?窗戶、玻璃,還有電話——」沒提頭髮的事。
  「我換了一具新電話,線路沒問題了。」浪平草草說道:「反正該丟的丟,該換的換,就那樣。」
  「浪平,」他的態度還是那麼無所謂。我遲疑一下,吐口氣,說:「這樣好嗎!你每天這樣——今天跟那個女人交往,明天跟這個約會,不累嗎!」
  他瞄我一眼,沒說話。
  我想想又說:「試著跟一個安定下來不是很好?你應該有喜歡的——」他忽地站起來,打斷我的話,或者根本不想聽,說:「沒事了,我回去了。」
  「浪平。」我叫住他。
  他回過身,有些不情願。
  我看著他的胸膛說:「我遇到何美瑛了。」
  他沒動,好一會,走過來坐到我身前,摸了摸我的頭髮說:「怎麼弄成這樣?」好像沒聽到我剛剛說的話似。
  我的頭髮刺得薄又短,更亂了,但亂得有種張揚的好看。我笑笑說:「更亂了是不是?何美瑛幫我設計的,她說我需要改變一下。」
  「什麼時候遇到她的?」浪平的手順勢就擱在我肩膀上,圍著我,看著我的眼瞳。
  我可以從他的眼睛看到我自己。「幫你收拾公寓那天。她星期天休假。你沒事吧?」
  「我有個約會。」
  「那就取消!」我有些生氣,抓住他擱在我肩上的手,瞪著他。
  他看看我,不置可否。卻說:「你剪這樣很好看。」然後站起來。「我該走了。」
  「浪平!」我叫他。他不回頭,就那樣走開。
  我衝到門口,對著他的背影叫說:「星期天我會過去,把你那該死的約會取消,聽到沒有?」
  我想他是聽到了。
  對很多人來說,愛情是生活的主題,小說的主題,傳奇和故事的主題。但浪平太褻瀆。愛情並不總是有意義,當我們試著去解釋,並不都能有個所以然。而這個「沒意義」也許對浪平而言,就是所謂的意義。
  就是這樣,浪平就是那樣——想到這裡,我忽然懷疑「什麼叫做那樣」?說不出個所以然。突然發現,我其實太將它當作所以然,對浪平關心太少。
  這晚上,我又睡不著。已經太多年,我總是睡不好。隔天到學校,我想我的臉色大概不太好。浪平的同學,塗正恆座位就在我隔壁,好意地問候我說:「看你精神不太好的樣子,沒睡好是不是?還有十分鐘才上課,休息一下。」
  「謝謝。」我對他笑一下。
  塗正恆算是個相當親切的人,和浪平不一樣——浪平對我當然是「好的」,因為我們之間存在一種「同伴」的情感。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看待他的,但我想,他不是一個太「親切」的人。好像我也一樣。還有何美瑛。
  「還習慣吧?」塗正恆說,「剛巧碰到月考,大家都在趕進度,可能比較吃力一點。」
  「還好。」我說,「陳老師的班級進度稍稍超前,讓我受惠不少,不致於手忙腳亂。」陳老師是個休產假的老師,我代她的課。
  「那樣就好。有什麼問題的話,別客氣,盡量來找我。」
  「謝謝。」
  時間差不多了,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塗正恆聊天。他隔壁的女老師起身要去上課,經過我們,看著我們的說笑,皮笑肉不笑地說:「感情這麼好啊!塗老師,你偏心哦,對漂亮的同學特別親切!」用的是玩笑的口吻,嗓子尖尖細細的。
  塗正恆有些尷尬,乾笑了兩聲。
  我把課本夾在腋下,說:「那我先走了。」對兩人笑一下,掉頭甩開他們。
  不知為什麼,每次聽到那女的尖尖細細的噪音,總是讓我想起鳳凰鄭。實在是很不愉快的回憶,所以我特別不喜歡碰到那女人。而且真巧,她也姓鄭。
  這一天亂七八糟的過去。下課後我原想順道去找浪平,想想還是作罷。我想回去睡覺。但雖然只是臨時代課,也不輕鬆,我得盯著那些小蘿蔔頭打掃掃除,還得陪著聽那些什麼主任組長訓些有的沒有的又臭又長的東西,簡直活受罪。我常常覺得,那些人心理多少有些變態,才會那麼愛教訓別人愛發號施令。
  好不容易受完罪,我快步往車站走去,忽然聽到有人叫我。
  「於老師,等等!」
  是那個鄭咪咪。她的眼睛瞇瞇的,我乾脆管她叫鄭咪咪。我在心底嘀咕,運氣實在真不好。
  「回去啊?」她趕上我身側。
  「唉。」我乾笑一下。
  「怎麼沒跟塗老師在一起?我看你們交情好像滿不錯的樣子。」
  來了!我嚴陣以待,避重就輕說:「塗老師相當熱心,幫了我不少忙。我是來這裡才認識他的。鄭老師在學校這麼久了。應該跟他比較熟才對。」
  鄭咪咪用狹長的眼打量我幾下,說:「我還以為你們早就認識了呢!他介紹你進來的不是嗎?」
  「我是經過校長和教務主任面試的。」我小心選擇措辭。
  「那是當然的啦。我的意思是說,塗老師幫你介紹的對吧?」
  我裝作聽不懂她的意思,表情迷糊。
  她進一步說:「聽塗老師說,他有個同學在附近那所女中任教,他介紹你過來的,對吧?」
  連這個她也知道!?未免太厲害了。我小心地回答:「塗老師說的?」
  「對啊!」鄭咪咪說:「還是我接的電話。他的同學聽說我們在找代課老師,就介紹了你過來。所以,我還以為你和塗老師也認識。」
  我笑一笑,聰明的不作聲。
  鄭咪咪又說:「他那個同學我們都有聽說,好像叫張浪平是不是?長得不太像老師的模樣——啊!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你跟他也認識不是嗎?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是的,我想我是懂她的意思。浪平不像個老師——長得不像個老師。好像當年陸邦慕在我心中的印象一般,浪平在一般人的眼中,實在不像個平實樸素刻板印象中的高中老師。浪平身高腿長,身材結實,衣架子好,又因為不怎麼常有表情的變化,有種冷漠的美感。但他是很男性的,動靜中散發著成熟的魅力。所以他們說他不像個老師。某個程度上,他更像靠著外表吃飯的人。浪平當老師,在皮相上是種浪費,浪費了那副成熟迷人的外貌。
  「你怎麼會聽說?」我反問。沒想到浪平那麼出名。
  「距離那麼近,多少會聽說一些的嘛!都在同一區,哪所學校有什麼風吹草動,傳得很快的。」
  「哦。」我應了一聲,有些好奇她到底「聽說」了什麼。
  鄭咪咪反倒問我說:「聽塗老師說,你跟那個張浪平很熟是不是?」
  剛好有公車進站。不是我要搭的。為了擺脫她,我連忙說:「不好意思,我的車子來了。」匆匆趕到前頭。
  她跟著挨到我身邊說:「我也是搭這班車。」
  天啊!怎麼這麼不巧!實在真背——我對她燦燦地笑。
  上了車,我靠著門邊,準備隨時下車。
  鄭咪咪挨著我,尖尖細細地說:「老實說,那個張浪平的風評並不太好。」她停一下,看我一眼。見我沒反應,繼續又說:「你也知道,大家傳來說去,就是那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不過,聽說他能力很好,很有才幹。而且不只英文行,聽說他西班牙語也說得不錯。」
  這些人果然什麼都知道!浪平大學時第二外國語修的是西班牙語,他還會一些法語,一點基礎的日語會話。我想他還沒忘了想跑船那回事。
  「唉,於老師,你跟他認識——」沒等她說完,我就死命按鈴,一副匆忙說:「不好意思,我在這站下車。」
  「這一站?我也是。」
  不會吧門聽她這麼說,我幾乎跳起來。硬著頭皮下了車,抬頭一看,正好在某家觀光飯店前。我不等她開口,搶著說:「我約了個朋友在這裡碰面。明天見了,鄭老師。」
  她扯扯嘴角,說了聲再見。
  我感覺她細小狹長的眼睛監視什麼似一直盯著我,強忍著不回頭,硬著頭皮走進飯店。
  咖啡廳在二樓。好吧!我往樓上走去,徹底擺脫她的視線。
  人不多,我撿個靠角落的位置,也沒仔細看清楚,隨便點了杯咖啡,跟著才猛然驚覺,不知隨身帶的錢夠不夠。因為工作的不穩定,我申請不起信用卡,也不覺得它的好處。我在心中回想了一下,確定身上還有幾百塊,才寬心一些。
  坐咖啡廳其實很浪費時間,雖然我也沒什麼事好做。我只是想擺脫鄭咪咪。等個二十分鐘,應該是足夠的安全範圍時間。運氣再背,總不會再遇上她吧!
  但愈數著時間就愈覺得它過得慢,我等得簡真有些不耐煩。我想回去睡覺,即使輾轉反側也好,我想什麼都不想地躺在床上數著羊也好。
  我支著下巴,幾乎打起盹來。還有五分鐘。側後座位的人在聊天,維持著一種禮貌不擾人的低頻聲調。我根本沒注意,就那麼聽到,好像背景音樂似的,我渾然不覺地溶入我意識裡。
  還有三分三十四秒,我計算著時間。就在這時,聽到後頭的人似乎叫或說了聲「邦慕」或者只是同樣的發音,我不確定。但那就夠了,我心跳了一下,反射地回頭。
  那一桌坐了三個西裝筆挺,看起來成熟有成的男人,事業型的。正對著我的那個人,和我打個照面,我趕緊移開目光,不巧撞上側臉對著我方向的那人的視線。他正轉頭朝我望來。
  我看他一眼,轉回身子;又回過頭去,盯著那個人。我知道我那樣盯著別人看是很不禮貌的一件事,而且很可能引起誤會。但那眉眼,那神情,那人的臉,我是那般似曾相識過——他察覺我的注視,將目光轉向我,微微對我笑了一下。笑得那麼禮貌,不想令我難堪而已。
  但是他,沒錯吧!?我問我自己。我想過去,但沒勇氣。他跟我記憶中的他相去不多,只是氣質有些不同。他變得像電影中那種成功的企業菁英,精銳而且自信——過滿的自信,形成相對的距離。
  他不可能記得我,我若那樣貿然走過去,實在太唐突了。算了,我告訴自己算了!我能跟他說什麼?能有什麼往事好提?還是作罷,省得麻煩。
  我起身到洗手間,看見鏡中的自己——蒼白、凌亂,缺乏修飾的散漫。我就是我。我驕傲的表情下隱藏著卑微退卻。我繚起水波狠潑向鏡子,讓鏡中的自己變得模糊。
  走出洗手間,拐到走道,他就站在那裡,正收起行動電話,大概認出我是那個失態盯著他看的人,對我禮貌地微笑一下。
  我脫口說:「陸老師,你是陸邦慕老師吧?我是於滿安,××女中,你還記得嗎?」
  他先是愣了一下,好像某種連接無法對應,錯愣地看著我。然後,表情慢慢泛開,說:「於滿安!?我記得——多久了?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我對著他笑,我怎麼會忘呢!
  「好久不見了!你一點都沒變!」陸邦慕好像真的很驚喜似,笑得相當燦爛——起碼,我覺得不像是裝的。
  「老師才是一點都沒變,我一下子就認出你了,怕太唐突不好貿然過去。剛剛一直盯著你看,真不好意思。」我有些訝異,重新面對他,我竟能如此毫無困難、不顫抖地和他說著話。
  「真抱歉,沒能馬上認出你。」陸邦慕似乎有些歉疚,對我抱歉地笑了笑。
  他認不出我是當然的,我的表情這麼說。
  寒暄過後,接下來我就不知該說什麼了,變得有些不安,匆匆說:「你的朋友在等你吧?那我就不——」「沒關係!」他很快接口說:「真的是很久沒見了,你現在應該大學畢業了吧?」
  我點頭說:「多虧你給我的那份筆記,我才能順利考上大學。一直沒能跟你道謝。」
  他好像不記得那回事,聽我這麼提起,忽而才想起似。笑起來,說:「我記得你那時英文好像不太行。考試時還順利吧?」
  我又點頭。「我考了四十八分。」
  「四十八分?那算很高嘍,」他帶一點玩笑的口吻,雖然想壓抑,還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是啊。」我輕輕笑起來,然後,又沉默了。
  他的行動電話正巧響起,我很快說:「很高興再見到你,陸老師,那我不打擾你了。」
  「等等——」他匆匆接了電話,要對方先等候,轉向我說:「我給你張名片,有空可以跟我聯絡。」邊說邊掏出名片給我。想想又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留你的電話給我,我也很高興能再遇到你。」
  我什麼都沒帶。他掏出派克的金筆,又拿出張名片讓我把電話號碼寫在名片背面,確定無誤後,收進西裝上衣的內袋。
  「那麼,再見了。」我笑了一笑,看他對我點了個頭,揚起的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盲眼的燦爛。
  命運之外的意外,全然無法預料的。我從未有過這樣的設想,從沒想過會有再遇到陸邦慕的一天,但這一天,發生了。
  我的心情忽然變得難以言喻的輕快,過了晚餐的時間仍然不覺得餓。我捧讀著他給我的名片,他是一家國際娛樂事業集團的台灣區文化部門經理,美國總公司派駐到海外地區的領導階層人才。這說明了他氣質的微妙變化。
  電話驀地一響,我嚇了一跳,撞到了手肘,痛得咬緊牙。
  「阿滿,」是媽,快哭出來的憂慮的聲音。「怎麼辦!?屋子倒了!」
  「怎麼會!?」我慌了。「你們現在在哪裡?」
  「連下了好幾天的雨,又大,像要淹水災,然後山坡崩了,整個灌到我們那裡,把我們整棟屋子灌倒了。」媽幾乎是用叫的。「我打了電話給阿雄和寶婷,他們都還沒回來。我跟你爸現在在阿旺這裡,借他們的電話。」
  「你們待在那裡不要離開,我馬上回去!」我慌忙地叫著。
  怎麼辦?怎麼辦?我第一個想到浪平,但是,太晚了……他也許不在……
  我把所有的錢塞進袋子,連夜趕回去村子。
  雨沒有我想像中的大,約莫是下疲了,但夾雜著風,還是打得人很難受。
  我一口氣爬上坡,棺材屋的後半部全讓灌下的泥草樹木給埋了,慘不忍睹。
  趕到阿旺家,爸媽坐在他們的客廳,表情木然,木然中說不出的疲憊憂煩。
  「阿滿!」浪平他媽媽親切的招呼我。
  爸媽抬頭看到我,沒說什麼。我沒看到李寶婷和李正雄。
  阿旺說:「都這麼晚了,我看你們今天先在我們這裡湊和一下,要怎麼打算明天再說。雨平,」他叫說:「把你的東西收一收,跟你弟擠一下,房間借於伯他們休息一晚。」
  他們家其實也小,勉強隔了三個房間,浪平離家工作,風平在外地唸書,剩下還在上高中的雨平和後來才出生現在念小學的阿雪,仍顯得很侷促。
  「不用了,這怎麼行!小孩子要唸書。」爸連忙推辭。阿旺倒很直接,這個時候也不客套,說:「不待這裡,你們能上哪裡!房子都倒了,不必客氣了。我看你們折騰一晚也累了,先睡覺再說,其它的明天再打算,要煩惱也等明天再煩惱。」爸媽看看我,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
  浪於他媽說:「就這樣啦。阿滿,快帶你爸媽進去吧。」
  「謝謝你們,旺伯,旺嬸。」也只能這樣了。
  進了房間,我把身上剩下的錢全給了媽。
  「媽,這些錢你們先拿去,我再想辦法。」
  「你能想什麼辦法?」媽並不是故意要挫折我。她只是太瞭解。是的,我能有什麼辦法!
  「沒辦法也要想出辦法。」我硬著頭皮說。
  媽捏捏我給他的錢,塞了一千還給我說:「你自己留一點,在外頭吃穿都要錢。」
  「我還有——」我把錢又塞給她。
  爸說:「把錢拿著,我跟你媽身上還有一點。」
  我也不推拖了,把錢塞進口袋。
  隔一會,李正雄總算來了。李寶婷打電話過來說她明天會來看看。她是嫁出去的女兒;李正雄是兒子,有義務的是兒子。
  李正雄顯得相當疲憊的樣子。說:「我跟慧萍說好了,先到我們那裡擠個兩天再說吧。」
  慧萍是他的太太。李正雄結了婚就搬出去,逢年過節也難得看到他們一次。跟他們那個家,我一向不親。
  我跟了過去。李正雄騰出一個小房間安頓爸媽。
  陳慧萍站在一旁說:「我們這裡這麼小,住得不舒服,寶婷姐那裡房間大,地點又方便,跟媽又貼心,爸媽應該比較習慣。」
  爸媽抿緊嘴,什麼話也沒說。
  我想這裡是沒有我待的餘地。
  李正雄說:「阿滿,你不回去嗎?」
  「我們也沒有多餘的房間,好不容易才騰出一間……」陳慧萍表情是那麼為難。
  「我馬上就走。」我不勞他們費心,馬上接口。轉頭對爸媽說。「我先走了,明天還要上班。有什麼事,就打電話給我。」
  爸點個頭:「這麼晚了,小心一點。」
  外頭風雨已經變小,海岸公路上一路盲眼的漆黑。
  在荒涼的客運車內,我忽地又想起托爾斯泰的那句名言。還有,大衛勞倫斯說的——我從未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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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08:59 |只看該作者
第12節

  雖然早就知道何美瑛和一個朋友住在一起,但我沒想到會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男人,所以當他應門出來,我簡直愣住,還以為我找錯了地方。
  「你一定就是阿滿對不對?嘿!我是班傑明。」他對我咧開嘴笑,怪腔怪調的中文,熱烈地伸手握住我的手。
  浪平已經先到了。我是直接從聚落趕來的,沒能先和他碰面,如果他有去找我的話,也可能碰了一牆的沉寂。他坐在那裡,姿態相當沉默。看見我,拍了拍他身旁的位子。
  何美瑛從廚房出來,說:「怎麼現在才到?」
  「我回去了一趟。」我說。坐在浪平的身旁。
  「怎麼回事?」浪平問。他英文好,但並不打算遷就班傑明。
  「沒什麼。」
  「你還不打算說是嗎?」他皺起眉。
  班傑明有趣地看著他們,可能不怎麼懂我們在講什麼。
  何美瑛說:「班,餃子我都包好了,就麻煩你了。」
  「沒問題。」班傑明起身到廚房。他大概負責下餃子。
  總算剩下我們三個人。
  何美瑛看看我們,說:「So,又見面了。」
  我來遲,不知道她跟浪平乍再相見是怎樣的場面。唏噓嗎?但從他們的表情看不出來,感覺就像還在從前那般。
  她跟著又說:「我想你們都知道我爸例會欠人家一屁股債連夜搬家走人,所以我也不必多說。那之後的故事也很簡單,我爸死性不改,我媽跑了,帶了我妹妹一起跑,我姐不回家,我呢,就像你們現在看到的這樣。」簡短几句話把故事交代完。
  我的事沒什麼好說的,她也大概都知道;至於浪平的事,我能說的也都告訴她了。這幾年的斷線,並沒真的產生那麼嚴重的空白。
  「你學有專長,成為獨當一面的髮型設計師,很了不起的。」浪平態度平平的。我從沒聽他誇讚過誰,他對何美瑛這樣說,言外的含意不僅是認同。我們是同伴。
  何美瑛涼笑一下。「我倒寧願跟你們一樣,不要成為什麼髮型設計師。」
  「像我們這樣有什麼好?」我吐口氣。「像浪平是好的,浪平能力本來就好。像我,工作沒一處穩定,浪浪蕩蕩的,有什麼好!?」
  「起碼你當了四年的快樂大學生。」
  「快樂?」我不禁有些懷疑。
  浪平岔開話題,說:「我今天打電話回去——」他停下來,看著我,好像在等我說話。
  看他那表情,我想他大概都知道了。我也不是有意要瞞他,我只是忙得沒時間告訴他——這些日子,我根本都沒跟他碰面。想到這裡我忽然又覺得自己對浪平的不關心,我自己的事一亂,就將他擺在一旁,而他幫了我那麼多忙。
  「到底什麼事?」何美瑛問。
  我歎口氣,才說:「我們家那裡倒了。」
  「怎麼會那樣!?」
  我聳個肩,就是那樣。
  「那你爸媽怎麼辦?」
  我搖搖頭,實在懶得再多說,太多的不愉快。爸媽在李正雄家待了兩天,就被趕到李寶婷家去。李寶婷老大不情願,不斷抱怨她家裡人多地方小,沒兩天,又把爸媽踢到李正雄家。就這樣,被踢來踢去。我想讓他們跟我一起,又沒那個能力。好幾次,媽木然的看著我,眼底泛著微微的水光。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無言的搖頭。我不知道她那搖頭代表什麼意思。深深覺得自己是那麼沒出息。李寶婷也許是對的,念了大學有什麼用!我掙的錢還不夠養活我自己!
  後來還是阿旺幫我們想了主意。何美瑛他們搬走後,房子就一直空著。阿旺把門撬開,幫忙我們清掃,稍微修理了一下,爸媽才總算安頓下來。
  「我爸媽現在就住你們家。」我說。
  何美瑛會意。說:「反正那房子空著也沒人住。再說,我爸當年也倒了你媽不少錢。」
  我不想提那件事,默不作聲。
  班傑明在廚房裡忽然呱呱叫說:「美,快來!水跑出來了!」
  何美瑛匆匆跑到廚房,然後就聽她跟班傑明叫成一團。從客廳隱約可以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忙亂的很愉快的樣子,間雜可以聽到他們的笑聲。
  浪平不防逼近我說:「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我不是不告訴你,」我試著解釋。「我每天兩頭跑,又累又慌又忙。我想找你,又怕太麻煩你——」「你明知道一點都不麻煩!」
  「浪平,你自己的事已經夠多了,不用管那麼多。你知道我聽到什麼嗎?」
  「聽到什麼?」浪平臉色一點也沒變,不怎麼感興趣。
  我說:「學校一個女老師跟我說一些你的事,天曉得他們是怎麼聽來的,說你風評不好你應該知道是指什麼才對。浪平,你這樣不累嗎?」
  「怎麼會累!」河美瑛端了一大盤的餃子出來。接著我的話說:「他從以前就這樣,大爛人一個!」
  班傑明跟著端了一大盤餃子出來。而後又回廚房拿筷子、調味醬。
  「你還跟那個薇薇安有來往嗎?」何美瑛極突然地問道。
  「嗯。」浪平隨便應一聲,不怎麼在乎,用手拿了一個餃子。
  「爛人!」何美瑛罵他一句。我看他根本充耳不聞。
  「誰要醬油?辣椒?」班傑明抱了一堆調味著和筷子出來。
  我老大不客氣,拿起筷子就吃,浪平也是。
  班傑明興味盎然地看看我們,說:「我聽美說,你們兩個很好,看你們吃東西的樣子,果然很像。」
  「咳!」我猛不防嗆到,咳了老半天。
  「你跟阿滿為什麼沒在一起?我還以為你們——你不是喜歡她嗎?」何美瑛對著浪平,像在法問。
  「美瑛,你別瞎說行嗎?」我對她皺眉。她這樣說些有的沒有的,會讓我覺得彆扭。
  何美瑛不理我,又說:「你如果喜歡阿滿,最好不要再和那些有的沒有的女人來往。真搞不懂你!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浪平板不吭聲,如同他平常的不理人。
  我愈吃愈多,肚子有些脹。酒足飯飽,何美瑛和我負責收拾,浪平和班傑明負責洗碗。我邊擦桌子邊說:「美瑛,以後不要再說那種什麼喜不喜歡的事,我會覺得彆扭的。」
  「浪平真的都沒對你表示過嗎?」她問,有些懷疑。
  我搖頭。「我們不像你想的那樣。我們是同伴,同伴,你應該明白的,對吧?好像你跟我們的關係也是一樣。」
  「我懂,我當然明白。但從以前我就覺得浪平是喜歡你的,他對你總是比較特別。現在也是!我感覺得出來。」
  「別亂揣測了。」我略略皺眉。「倒是你,怎麼回事?」我指的是班傑明。
  「就像你看到的這樣。我跟班傑明已經同居快一年了,我是在PUB認識他的。」何美瑛回答的很無所謂。
  「你愛他嗎?」我忍不住問,卻忽然覺得這個問題有點荒謬。
  何美瑛聳個肩,露出一種古怪奇異的表情。
  「什麼意思?你不愛他嗎?」
  「是愛啊,沒錯。」她的表情像在這麼說。
  她重重歎口氣,又微微笑起來,淡淡地,像嘲諷。
  但愛情能到怎樣的天長地久?汲取愛情的歡愉不是很好嗎?何必去招惹那些苦痛。何況「愛情」這種東西太抽像了,且又跟著太多瑣碎的麻煩。
  「你這樣不跟浪平差不多,不累嗎?」我想想說。
  「不一樣的。浪平不挑又沒節操。」對我的比較,何美瑛倒不以為然。反問:「你呢?都一個人?」
  我點頭,把桌子抹於,將垃圾掃進垃圾桶。浪平他們在廚房,可以聽到嘩嘩的水聲。
  我看看何美瑛,停了一會,說:「我遇到陸邦慕了。」
  「陸邦慕?」何美瑛顯然也沒忘。「幾年了?他現在還待在學校嗎?」
  我搖頭。「那年寒假他就離開了。」
  「什麼時候遇到的?」
  「前一陣子吧。」我也記不清多久了,這些日子我的生活簡真團慌和亂。
  「阿滿,」何美瑛臉色一整,態度變得有些慎重。「你該不會還傻傻地惦著他吧?他搞不好都結婚了,而且,都那麼多年了——」「你說到哪裡去了!」我打斷她的話。這些不必她提醒我都知道。
  「我要說的是——」她還要說,浪平和班傑明從廚房出來。班傑明一個箭步就摟住她,給她一個親愛的吻,截斷了她想說的話。
  我起身倒了一杯開水,一口接一口地喝著。浪平跟著過來,拿走我正喝著的開水,把剩下的水喝光。
  「走吧!」他攬了攬我的腰。
  「要走了?」何美瑛迎上前來。「改天再過來。隨便你們什麼時候想來都沒關係。」
  「好。」我答應一聲。浪平不置可否。
  樓梯間有些暗,下樓時,他牽著我的手。我不禁笑說:「浪平,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必擔心。」
  話才說完,我腳下一滑,不知絆到了什麼,往後一仰便要摔下去,他身子猛然一轉,及時抱住我,情況又驚又險,就差那麼一點,我就摔下樓去。
  有幾秒鐘我根本講不出話。我的身體簡直懸在半空中,完全沒有著力點,全靠他的手臂支撐著。
  「還說什麼不用擔心——」他的嘴唇幾乎貼在我的耳旁,聲音低低的。「要我放手嗎?」
  我忙不迭搖頭,慌亂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和胸膛。
  「好了,別緊張,我不會放手的。」我感覺他的唇已經貼在我耳上。「來,抓緊我,慢慢地把腳踩在樓梯上。慢慢地……」
  我老實的照他的話去做,站穩了才尷尬地說:「謝謝。」
  浪平「唔」了一聲,像是表示沒什麼,也可能什麼意思都不是。我牢牢地跟著他,就怕又絆到什麼。
  出到了街道反而明亮了許多。車燈、街燈、霓虹燈。浪平先送我回住家。我們沒有太多話。相識已太久,一種同伴的同屬感,許多難以言喻的感覺我們彼此都懂。
  「對了,」上樓時,浪平說:「前幾天房東打電話通知我,下個月底約滿他便要收回房子,我們得再找間公寓了。」公寓是浪平租的,只是讓給我住,房東有事找不到我,便會聯絡他。
  「是嗎?」東搬西遷我已經很習慣了,甚至有點麻木。
  「別擔心,我會留意的,反正我們還有時間。」他說「我們」,其實有麻煩的應該是我才對。
  「別擔心的是你才對,」我說:「我自己會留意的。老是麻煩你,有時候我實在覺得很過意不去。」
  浪平停下腳步,轉向我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必想太多。」
  我看看他,點個頭,歎口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歎氣。他伸手挽著我,像安慰,或是同類的瞭解,順著他的擁攬,我將頭埋靠在他肩上,忽而有種說不出的疲憊。
  空氣是那麼的沉默。他縮緊手臂,擁緊了一些。
  「浪平!?」聲音從樓梯上頭兜下來。
  我們同時抬頭,是——薇薇安。
  「你在這裡幹什麼?」浪平皺起眉頭。
  「等你啊!」薇薇安走下來。好多年沒見,她看起來還是沒變。現在的我更有欣賞女人的眼光,更瞭解到薇薇安實在是個成熟嫵媚的女人。她招呼我說:「好久不見了,於滿安。」對我和浪平同時出現似乎沒有太驚訝。
  我們現在是處於同等的地位了,不再有任何身份上的差別或干擾。她跟很平也是。
  「我等好久了,怎麼現在才回來?」沒等我開口,薇薇安便轉向浪平。「打電話給你,不是答錄機就是沒人接。我乾脆就過來算了。」
  我有些訝異。看樣子她並不知道浪平搬了地方。但想想,也沒什麼好訝異的,這很像浪平的作風。
  站在那裡有些無趣。我對著空氣說:「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再見。」最後那句再見是對薇薇去說的。
  我正想往上爬,浪平轉身便往下走。
  薇薇安追說:「等等,浪平,你要去哪?」
  「回去。」浪平頭也不回。
  「回去?怎麼回事?」薇薇安轉身看我。
  我得解釋。「我現在住在這裡,浪平搬到了別的公寓。」
  「是嗎?」從容大方的薇薇安,總能以不變應萬變。她回身下樓追上浪平,伸手挽住他的手臂,說:「真是的,你怎麼不告訴我?」口氣有點兒埋怨。
  浪平沒吭聲,好像沒什麼好說的,也並沒有拒絕她的挽攬。
  「啊——」薇薇安回頭對我揮了揮手,說:「拜!於滿安。」
  拜。我喃喃地,沒有發出聲來。
  不知為什麼,他們那相偎的背影我看著竟覺得有些刺眼。以往,浪平和形形色色的女人來往,一個接一人,我都不聞不問,慢慢地,不曉得從什麼開始,我竟覺得不舒坦,不想看到那種畫面。
  奇怪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浪平太褻瀆,也許——因為也許,我也說不出所以然。
  我一步一步走上樓,樓外的天空顯得那般地暗淡。我打開燈,點起了一室的明亮;一室,暖暖的昏黃。往沙發一躺,連衣服都沒換,就那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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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10:19 |只看該作者
第13節

  就是愛情和失戀,使我一首詩又一首詩,活得像泰山刻石驚濤裂岸的第一章。這是溫瑞安的詩。
  就是愛情和失戀,使人活得轟烈,活得璀璨;但也就是愛情,使人哭使人老使人迷亂。
  電話響的時候,我剛洗完頭髮。我沒想到是他。那低沉的聲音一開始就如同磁石一般吸引住我、同住了我。
  「於滿安嗎?我是陸邦慕。」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心底不斷地應喊著。
  「我剛好到這附近辦點事,如果你不覺得太晚的話,我請你喝杯咖啡聊聊好嗎?」
  我看看時間,八點半了,我的頭髮還是濕的。但是——「我沒事。你現在在哪裡?」我幾乎是屏住氣息。
  「在車子裡。告訴我地址,我順道過去接你。」我想,他是在車子裡打行動電話的。
  我把地址告訴他。說:「這附近不好停車。我會在樓下等的。你大概多久會到?」
  「沒關係,你慢慢來,我會等的。」話說完他便收線。
  我慌忙的整理換裝,顧不得把頭髮吹乾。就怕讓他等待。但我飛快地衝下樓時,他的車子已經在門口等著。
  他走下車子,繞過車頭,替我打開車門。
  「謝謝。」我的心狂跳不停。
  「吃過了嗎?要不要先找個地方吃飯?」車子又滑進了暗暗的街道中,只一會,便被亂流似的燈光包圍。
  晚餐我只吃了碗泡麵,但我不餓。
  「吃過了。」我說,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呢?」
  他略微搖頭,說:「我忙到剛剛才有空。不過,酒倒是喝了不少。」有點自嘲。
  「那我陪你吃一點好了。」我脫口而出。但話才說完,我便脹紅起臉,有些尷尬。這話聽起來彷彿帶種模糊的曖昧。
  他輕笑起來,好像很愉快的樣子,聲音帶著笑意。「那太好了。一個人吃飯很無聊的。」似乎沒有察覺我的尷尬或有什麼不對勁。
  「去哪裡好呢?」他轉頭看我。
  「你決定就好。」我是那麼跟隨,那麼順從。
  他又看看我,忽然把車子停在路邊。我正覺得奇怪,他掏出手帕,將我拉向他,擦著我的濕頭髮。
  「這樣會感冒的。」他輕輕的、動作很輕,口氣好像在疼小孩。
  我不自在極了,心臟跳得更快,屏住了氣息。小聲地說:「我剛剛洗了頭髮,還沒來得及吹——」我咬住唇,停了下來。這話好像洩露了什麼似,在說我是多麼地急切。
  他輕輕地,溫柔地擦拭我仍濕的頭髮。我不敢直視他,輕輕吐著氣,聞到他身上一種冷香的氣息。
  「真的,」他的語氣放得平,不想驚動什麼似。「我只是試試我的運氣。打了兩次電話給你,不過,你好像都不在。」
  「啊!?」我驚歎一聲,吶吶地說:「我……呃,我不知道。最近我比較忙,所以……呃……」
  這陣子,我每天早出晚歸,忙亂成一團,哪會想到。我根本沒想到他真的會打電話給我。
  「我還以為你不想接我的電話呢。」他睨我一眼,帶笑的。聽得出是玩笑。
  「怎麼會!」但我還是慌忙的否認和解釋。「最近有些事,所以……呃,我回去得比較晚……比較忙……嗯……」
  他輕笑起來。「我明白。我只是開玩笑的!」
  他放開我,將手帕塞進口袋。說:「還是有點濕,不過,比先前好多了。我把暖氣打開。」
  「不用了。」我連忙搖頭,不想太麻煩。清冷一點也好,讓我清醒一些,我怕太溫暖的空氣會教我迷亂。
  他沒堅持。一邊發動引擎一邊說:「我並不太餓。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喝杯咖啡好嗎?」
  「好。」不管他決定什麼,我都會說好的。
  車子一路的開,究竟到了哪裡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跟著他,什麼都不問也不質疑。
  我們進人一家安靜的咖啡館,風格裝潢有點歐陸酒館的味道。陸邦慕點了杯咖啡,也幫我叫了一杯咖啡。
  「加精嗎?」他問我。
  我點頭。
  他放了兩匙糖,又問:「奶精?」
  我再點頭。
  他喝黑咖啡,什麼也不加。
  才喝了一口,心臟便又狂跳起來。我想是咖啡因的關係,和他的注視無關。這般相對坐著,目光那麼近,我簡直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時間過得還真快,我還記得那時候你——」他停下來,沒往下說下去,喝了口咖啡。
  我等著。
  他微傾著頭,望著我說:「多久了?八年有吧?你變得有些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我想問,但怎麼也開不了口,急速的心跳讓我幾乎快承受不住。我甚至懷疑他是否也聽到我心跳的聲音,它跳得是那麼的吵雜噪鬧。
  他那樣看著我,表情專注,我幾乎接受不住,低下頭,掩飾什麼似地喝口咖啡,隨著「咚咚」的心跳聲說:「你一點都沒變,還是跟以前一樣。」
  他微微一笑,說:「是嗎?我可以把它當成種讚美嗎?」
  他微微紅臉。他應該懂我的意思的。
  「介不介意告訴我你這幾年的情況?我很想知道。」陸邦慕端起咖啡啜一口,晶亮的眼神透過咖啡杯的邊緣強而有力地向我投射過來。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我草草帶過。「就跟其他人一樣,上學、打工,就那樣。」
  「就那樣?」陸邦幕又問:「社團活動呢?還有朋友?你應該認識不少朋友吧?」
  「都只是班上同學,畢業後就沒聯絡了。」我搖頭,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反問說:「你呢?在學校時總有好多傳說,讓人很好奇。」
  陸邦慕笑起來。「我的事更簡單。辭去教職後,我出國念企業管理,又修了商業心理學的學位,然後進人一家投資管理顧問公司服務,過後不久,跳槽到這家娛樂事業集團,年初才被派駐到這裡,總算才回國來。」
  就這樣。果然是相當簡單。
  我小心避開他無名指上的戒指,不敢問太多,他似乎也無意多提。
  我猛喝著咖啡,一口接一口地,他看著微微搖頭,體貼地說:「你這樣胃會受不了的,喝慢點。常喝咖啡嗎?」
  「偶爾。」其實我不喝咖啡的。不喜歡它的苦與澀。
  「那就別喝那麼多。」我還要喝,他忽而握住我的手,拿走我的咖啡,不讓我多喝。
  我只能順從。而他就那樣握著我的手,並沒有放開。我的心跳得是那麼不安,口乾舌燥地,微啟的唇輕輕合瓣,那麼地緊張又可憐兮兮。
  「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他放開手,順勢撥理我垂掉到額前的髮絲。
  這個舉動有著隱微的意涵——不,甚至更明顯,是一種試探。
  我可以拒絕的。我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不再是當年那個手足無措的十幾歲少女。我的無言會是一種接受,甚或是鼓勵——陸邦慕明白,我也明白——年少已不再是慌亂的借口,我必須對我的任何反應負責,但事實上,我內心的慌亂卻沒有稍減。
  陸邦慕耐心地等著,又伸手撥了撥我的頭髮。我沒動了——沒有拒絕。
  他看著我說:「星期天上午十點,我去接你。」
  我輕輕點頭,答應了一聲,聲音是那麼微弱。但他聽到了,起身將我拉到他身旁,然後笑了。
  這笑臉,疊著我記憶中的那幀笑顏,逐漸泛開,霸據著我心田。
  原來,愛情不是一種語言,而是一種滋味感覺,一種記憶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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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10:49 |只看該作者
第14節

  她推門進來,後頭跟著一片陽光曳灑進來。頭髮吹得高聳,像被雷劈去了半屏的山坡,也像是單駛的孤帆;穿著兩片裙,踩雙三寸的細高轎;腋下還挾個扣式皮包,喀嚓喀嚓一扭一扭地走過來。
  我望著她,盡量不顯得驚訝。時髦的何美瑛即使是這般離譜的裝扮,還是相當耐看的。
  「好吧,笑吧!」何美瑛坐定了,正經地對我說。
  我沒笑,但忍不住問:「你幹嘛把自己打扮成這個奇怪的樣子?」
  「還不是我店裡那個該死的小妹!」何美瑛垮垮臉,悻悻地。「我看她相當勤快,又很有心學習,也很努力,犧牲自己當她的練習對象,結果卻把我搞成這副德性。」
  「那服裝,搭配呢?」
  她聳個肩。「她說是整體造型,我只好將就嘍。」
  整體造型?我正喝著水,差點噴了出來。如果這就是那小妹的最佳品味,那麼不是我杞人憂天,她的前途實在堪慮。
  「你就真的這樣出門!」我不得不佩服何美瑛。
  「沒辦法,時間太趕,來不及重新打理。」何美瑛又聳個肩。我發現她言談舉止裡,潛在有一種自信。
  為什麼不呢?她現在是學有專長的髮型設計師。品味佳、形容優雅、自食其力,為什麼不對自己有信心呢?
  「班傑明和浪平晚點才會到。我剛剛離開店裡時,」接到班傑明的電話,他現在在補習班一時還走不開。」
  我點點頭。反正無所謂。眼務生送來何美瑛點的咖啡,等她走後一我才說:「美瑛,你和班傑明在一起快樂嗎?」
  「嗯。」她沒猶豫,喝口咖啡,說,「班傑明對我不錯,反正日子這樣過也挺輕鬆愜意的,又不必煩惱錢的問題,有時間就去度個假,沒什麼不好的。」
  聽起來的確不錯。生活本來就求無憂無慮罷了,還求什麼!
  何美瑛問說:「你呢?家裡還好吧?」
  「還好。」我說:「不過,前些天我打電話回去,我媽說於順平搬回去住了,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反正就那樣。」
  何美瑛眉頭略微一皺。「樣你回去豈不是沒地方睡了?」那房子就那麼點大,於順平瑛回去,佔據另外一個空間,就沒有餘地留給我。
  「這樣也好,他搬回去,我爸媽也有個人照應,感覺也比較放心。」
  「我看是你爸媽照料他吧!」何美瑛挺不以為然。「那他們生活怎麼辦?你爸媽都沒在工作,現在又多了一個於順平——」「我爸還有一些退休金,於順平有時也做一點雜工,還過得去。反正沒有房租的壓力,其它倒好解決。」
  「說的也是。我每個月付的房租就去掉我薪水的一大半。以前唸書時,老聽那些人在放高調,說什麼錢買不到快樂。簡直是放屁。錢買不到快樂?窮人是沒資格這樣說的。錢可以買到『滿足』,滿足就是一種快樂一種享受。什麼心靈不心靈的,全是那些吃飽閒著的人在放屁。」何美瑛撇撇嘴,說了好幾句粗話。
  我喜歡她說「放屁」時的那表情、調調,鄙夷裡帶一種自我認同的確定。
  「對了,」何美瑛又問:「那天你說你遇到了陸邦慕。怎麼回事?你有再見他嗎?」
  我點頭。她眉頭一皺,便要開口。我知道她要說什麼,搶著說:「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不必擔心那麼多。」
  「你知道?」意外地,她的態度很平靜。「好,那麼回答我,他結婚了嗎?有固定來往的人嗎?他對你是怎麼想法?有什麼打算?他的生活情況——」我沒作聲。她繼續說:「阿滿,你已經不是小孩了,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高中小女生。你不能只為了當年那個殘缺的情懷,而傻傻的什麼都不顧,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我打斷她的話。「我們只是聊些以前的事而已,沒什麼,不是你想的那樣。」
  「現在也許還不是,但很快就是。你以為我還不夠瞭解你嗎?你這個人固執又死心眼,笨得要命卻又自以為是!」最後一句說不出她是不是在責罵,顯得那樣透徹我性格的弱點。「反正我不贊成你再見陸邦慕,到最後你一定會受傷害的。」
  「為什麼?因為我們不是同個世界的人嗎?」我不禁要問。
  「沒錯。」何美瑛直直看著我,回答得很殘酷。「我們跟他的世界本來就不同,而且,他根本一點也不瞭解你,他也不可能給你你要的。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你能夠跟他公開來往嗎?」
  她說得一點都沒錯,我無法反駁。
  「何況,」她繼續又說:「你已經有了浪平。」
  「你在胡說什麼!我跟浪平——」
  「哈羅!」班傑明像一道卷風刮進來,截斷了我想說的話。他一來便先彎身親了何美瑛一下。
  「嗨!親愛的。」才坐在她身旁,抱歉說:「不好意思,我來遲了。」然後他又轉身親親何美瑛,這才突然發現她奇怪的打扮,表情變得古怪,帶些誇張,說:「天啊,美,你怎麼打扮成這副怪樣子!」看樣子他也不怎麼欣賞她「駛孤帆」、「半屏山」式的髮型。
  何美瑛白他一眼,說:「我花了兩個小時精心打扮的,怎麼,你有意見嗎?」
  班傑明扮個鬼臉,幽默地說:「沒有。不過,我比較喜歡你正常的樣子。」
  何美瑛捶他一下,有點兒嬌俏。那光景有種難以言喻的甜蜜,我不覺幾分羨慕。這想法嚇了我一跳。潛意識裡,原來我是那般嚮往、渴望……
  浪平隨後才到,很自然地坐在我身旁。看見何美瑛微愣了一下,皺眉說:「你幹嘛把自己打扮成這副奇怪的模樣?」
  他的反應和我一模一樣。何美瑛朝我看一眼,說:「阿滿剛剛也是這麼說。你們兩個還真有默契。」
  服務生送點餐單過來,我看也不看,幾乎和浪平同時脫口而出,說:「炒飯——」他側頭看我,我也看他,看到他領子內沾到的口紅印,我微皺下眉,敏感地聞到他身上沾著的香水味。
  「我去洗個手。」他像是察覺什麼,起身走開。
  班傑明支著下巴,忽然說:「你們知道嗎?我老有種感覺,覺得阿滿你跟浪平兩個人很像。你們兩個有種同類的味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那種飄飄空空的——」
  「虛無。」何美瑛替他註解。
  「對!就是那種虛無的感覺。」這些話班傑明是用英語夾雜中文說的。平板的語調如同唸經般地誇張。
  我不以為然,但也不辯解。
  浪平走四座位,領子內的口紅印洗掉了,身上的香水味也被嗆鼻的煙味掩蓋。
  「你幹嘛搞得全身都是煙味!臭死了!」何美瑛抱怨著。
  浪平不理她的抱怨。炒飯送來,埋頭吃了一大口,轉臉問:「找到公寓了嗎?」
  「還沒有。」我愣一下,幾乎忘了這回事。離約滿還有半個月。這些日子以來,我幾乎天天和陸邦慕見面,喝茶、看電影、郊遊、聊天,甚至逛街、野餐,所有的心思全在那上頭。浪平這一問,我才想起來。還有,代課的期限也快到了。
  我得重新找房子還有工作。
  「前兩天我在附近看了一處公寓,還不錯,等會我帶你過去看看。」
  我還沒能回答,何美瑛就先開口,說:「浪平還是跟以前一樣,處處都幫阿滿考慮得那麼周到。」
  又來了!我瞪她一眼,她不理我。
  「你到底想說什麼?」浪平臉上沒表情,五官冷傲得像刻雕。
  「我想說如果你喜歡阿滿,就不要再到處拈花惹草。幹嘛老是跟些你不喜歡的女人廝混,把你最在意的擱在一旁!你如果再這樣,後悔就來不及。」
  「什麼意思?」浪平出人意料地追問。
  何美瑛聳個肩,看我一眼。不知道她還會再說出什麼更駭人聽聞的事,但又阻止不了她。
  「我去洗手間一下。」我不想再聽她繼續胡扯,藉故走開。反正她要說的還不是那些了。
  浪平喜歡我嗎?偶爾我心底有聲音會問。但我不敢想得太多太複雜。浪平是對我很好,有時甚而會讓我覺得有點特別,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是同伴的情懷,和感情無關——我是說狹隘的。他和一個又一個的女人來往,情況已經夠明顯,我何苦想大多,庸人自擾。
  回到座位,沒有人說話。浪平的表情有些奇怪,說不出是哪裡奇怪,就是覺得不對。沉默得那般詭異。
  會了帳,班傑明說:「我跟美要去看電影,要不要我們等你們?」
  「不必了。」浪平一口回絕,拉了我。「走吧。」
  何美瑛追說:「浪平,我是說真的,你不要不當一回事。」
  浪平沒回頭,拉了我就走。
  他的步伐大,我小跑幾步才跟上他。問說:「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浪平不願意談。
  他一直牽著我,走了十多分鐘到預定要看的公寓,按了對講機上樓。
  公寓是雙併的,要出租的那間在頂樓,房東就住在對門口樓頂沒有加蓋的房間。
  我沿著屋內走了一圈。空問夠大,甚至太大;空氣流通,采光應該也不錯,而且又相當安靜,該有的設施也都有了,看起來十分理想。但這樣理想的房子會留到現在,想必房租一定不會太便宜。
  果然。
  每月房租一萬六千,押金三個月,約期一年,水電電話費自付。
  「你們兩個要住嗎?」房東問。「剛結婚是吧?還是情侶?我希望房客情況簡單一些,有些家庭太吵雜。如果是你們兩人要住,房租我可以再算便宜一點。一個月一萬三就好了。」
  很友善的折扣了,但還是太貴了。浪平似乎是不怎麼在乎,我看他有意租下的樣子。
  房東又說:「這裡地點好,又安靜,附近又有公園,出入也方便,很適合像你們這樣新婚的夫婦或情侶居住。」
  他誤解了我跟浪平的關係。但浪平也不解釋。浪平一直是這樣的,他就是不解釋。
  我怕他立刻作決定,搶著說:「謝謝,讓我們再考慮一下。」
  「沒關係。決定的話再打個電話過來。」房東點個頭。
  我拉著浪平,一口氣衝下樓。到了街道,才說:「浪平,這間不行,我負擔不起,再說,我一個人住也太大了。」
  「如果我們一起住呢?」浪平說:「裡頭有兩個房間。兩個人住空間不會算太大,又可以分擔房租。」
  「一起住?」我愣了一下,反射地搖頭。「不好吧。」只要想到和浪平一起合住,那些為數眾多可能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女人,我就不禁皺眉。「你那些些朋友……」
  「你放心,我會了斷的。」浪平承諾什麼似,在作一種決定。
  「浪平,你沒必要為了我這麼做。」我還是覺得不太妥當。「你有你的生活,而且你現在在那公寓住得好好的,沒必要跟著我一起搬家。我看我們再找其它的公寓,反正還有時間。」有一點我沒說的是,儘管我和浪平那麼熟悉,但是要住在一起,我還是覺得怪怪的。不只因為我從來沒這樣想過,而且浪平的喜好是什麼,浪平的習慣、浪平的生活作息,我完全不清楚——想到這裡,我心震了一下。我對浪平的注意、關心竟是那樣的貧乏!我不禁望著他,覺得說不出的慚愧。
  「怎麼了?」他覺得奇怪。
  「沒什麼。」我搖搖頭。說:「浪平,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我想我該多「瞭解」他一點,切實一點的,生活的東西、習慣。
  「幹嘛突然問這個!」
  「你別管,告訴我就是了嘛!」我不是故意的,但那語尾助詞太嬌俏的關係,使我的語氣聽起來像在撒嬌。
  浪平看看我,笑了。儘管不明白我想幹什麼,他還是很配合回答說:「藍色。」
  「最喜歡的地方呢?」
  「海。」他毫不猶豫。想想又補充說:「不過,我也喜歡天空。」
  天空和海能算是「地方」嗎?不過,算了。我又問:「最喜歡吃什麼?」
  「這個很難回答。不過,我不喜歡麵包和甜的東西就是了。」
  就這樣,不管我問什麼,他便答什麼。我從沒見過這麼合作的浪平,問答到最後,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
  浪平不高興了,攫住我說:「你是故意取笑我的,是不是?」
  「沒有。」我收不住笑。
  「還說沒有!」他伸手捏住我的臉頰,一大半惡作劇。另只手又捏捏我的鼻子,說:「看鼻子變長了。」
  「我沒有!放開我!」我止不住笑,伸手去扳他的手臂,他不放,順勢摟住我的腰,另一隻手更加用力捏住我的臉頰。
  我尖叫一聲;笑嗔著他,捶了他一下。他跟著笑了,更加惡作劇作勢又要摸我的鼻子。我又叫又笑起來,忙不迭地躲著,幾乎要撞到路邊的行人。
  「咦?張浪平!?」鬧得正好玩,忽然有人叫浪平。
  浪平回頭,臉上還帶著笑。我跟著回頭。人行道旁站著三個女人,差不多年紀,反正二、三十總有,其中一個竟然是鄭咪咪。
  我擠個笑。鄭咪咪旁邊的女人對浪平說:「好巧,在這裡碰到你!」看樣子,大概是浪平的同事。
  浪平的手還搭在我肩膀上,也沒放開的意思,似乎不在乎她們怎麼想。寒暄說:「是啊,真巧。逛街嗎?」
  「只是隨便走走逛逛。我們正想找家店喝咖啡,正巧碰到你。你朋友?」目光轉向了我。
  鄭咪咪替浪平回答,說:「於老師是我的同事,代我們學校一位老師的產假。」
  「這麼巧!」那驚呼聲顯得有些做作。
  我只想著她們是浪平的同事,這時我才意識到,她們也是女人。和浪平相識太久,靠得太近,我沒有拉開過距離看浪平,對於女人,他原來是有那樣的魅力。但他的風評不是不太好嗎?我不禁轉頭看浪平,臉龐微揚,他俯視我一笑,十分地男性,忽然間讓我不認識。
  「這附近有幾家不錯的咖啡店,你們倒可以試試。」浪平寒暄地建議。
  「真的?不過,哪一家比較好呢?」
  「都不錯。你們可以選你們喜愛的一家店坐坐。」浪平籠統的回答。然後很快結束寒暄,說:「我們先走了,再見。」轉而牽著我,快步穿過綠燈正亮著的街道。
  可以感覺她們在背後注意著,但我不想回頭。我看著浪平,第一次以自覺的、看異性的眼光看浪平。浪平的身材高、體格結實、氣質冷淡、傲慢、無所謂、頹廢、優雅、性感——性感!?哦,是的。那是一種弔詭的感覺,讓人忍不住想去碰觸——我驀地一驚,心臟狂跳起來。我從沒想到,我會對他有這樣的慾望,太教我心驚。
  「怎麼?」他察覺我的注視,轉向我。
  「沒什……」我避開他的目光,說不出的心虛,加快腳步,埋頭往前直衝。
  我根本沒注意週遭情況,也沒注意我的腳步,只是心虛地往前一直衝。人行道上的石磚破損塌陷了好幾塊,埋伏好些陷阱,我腳下一絆,往前俯栽下去。
  「小心——」浪平叫了一聲,及時攔抱住我,但用力太猛,兩個人一起跌到地上。
  「別這樣嚇我好嗎?」他心有餘悸似,牢牢抱著我,在我身邊喘息著。
  「對不起,我沒注意……」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我也像這樣摔倒過一次,浪乎沒能抓住我,我摔到地上,痛得說不出話。我還記得,當時他又擔心又抱歉的表情「你沒事吧?」我問。
  「這是我要問的才對。」他慢慢站起來,然後扶著我起來。
  「謝謝……我沒事。他檢視著我,確定我沒事,搖頭說:「我實在真該在你身上綁條繩子,那樣你就不會東倒西摔了。」
  「好啊,你綁啊!」我開句玩笑,不想他太擔心。
  他忽然看住我,動也不動,表情變得那麼認真。我又心虛起來,強烈感到一股不應該的不自在,幾乎接受不住他的目光。
  好一會,我們兩個人都沒說話。街道微明,遠處燈照的關係。他脫下他的外套,圍住我,圍成了一個圈,圈中只有他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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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11:19 |只看該作者
第15節

  那一刻,當浪平脫下他的外套圈住我時,我想我感覺到了什麼。可是,那到底是什麼?我卻說不出所以然。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從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齒、他的舉手投足一切動作,剎那間變得那般明顯,佔據我所有思考的空間。
  「在想什麼?」聲音直接從我耳畔竄入我腦中,火花似地爆開。我嚇一跳,驚醒過來。陸邦慕傾身向著我,詢問地望著我。
  「沒什麼。」我微微抿嘴一笑,一語帶過,視線落向前方的落地窗。遠處明燦的燈光提醒我,我在陸邦慕十五樓大廈公寓的客廳裡。
  「哪。」他給我一杯葡萄酒。輕柔的音樂水流般地包圍著。
  「謝謝。」我啜口酒,暫時避開和他目光的接觸。
  「你今晚一直不太說話,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陸邦慕輕輕扳起我的臉,扳向他。
  我搖頭,跟他在一起,我的話便不多,習慣那種靜謐的感覺,好像低在泥地的蓮花習慣地仰望天空。
  「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的,阿滿。」他輕聲叫著我的名字,輕柔的感情合在裡頭。
  經過這些日子,我覺得我好像與他相識很久了,現時的感情疊著過去的感情,此時的印象呼應著彼時的記憶,心中有種柔軟的情愫在滋生,也許還快速蔓延。
  但……
  我看著他;他的手輕撫著我的臉。
  「真的沒事。」多少次,他這樣輕撫我的臉龐了?我們之間彷彿有種關係在確立,卻又是那麼脆弱,必須那麼小心翼翼。
  「別瞞我。」他輕輕吻著我,撫弄著我的頭髮,又親了親我的唇。
  「我沒有——」這一切感覺是那麼的不切實。當年我告訴自己必須忘記放棄的,而今他就在我身邊,讓我覺得不像是真的。
  「那麼,看著我。」
  人的眼睛不會說謊是嗎?我的眼眸會洩露出什麼?
  我無法承受他的目光,但卻難以移轉。他的手指輕輕摸觸我的唇辦,滑過我的脖子,輕撫過肩胛。
  「你真美,阿滿……」他的唇貼在我耳畔,聲音低低的,那般蕩人心弦。所有的呢喃與耳語,絲一般穿入我心田。
  我轉向他,無法說出任河一句話。他又吻我,更深了一些,感官的挑動惹起我記憶深處更多壓抑埋藏的情感。
  我輕摟著他,接受他更深的吻。然而,一切仿如海市蜃樓般那樣的不切實際,教人無端徬惶。
  如果這一刻,有些什麼就那樣發生了,我想我也不會在乎。就讓它吧。讓會發生的發生。他輕輕吻著我,那樣輕輕地,溫熱的唇,依依地滑下我肩頭。
  他捧著我的臉龐,那灼熱的目光在燃燒。情不自禁地,我扳住他的手臂,親吻他捧著我的臉我的手。我是那樣的情願。依偎著他,感受他溫柔的愛撫。
  再一次,他的手指輕輕撫著我臉龐,滑下我赤裸的肩臂。柔淡的燈光下,一道金屬的反射驀地刺痛我的眼,刺得我毫不提防。
  我低下頭,俯靠在他肩膀上。他有一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閃耀的光彩,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我忽然想起何美瑛說的話,我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起身走向落地窗,腳步踉蹌錯亂。暗藍夜空下的燈光閃耀得撲朔迷離,參差紛亂,整個世界本身就像夢一般。
  「怎麼了?」陸邦慕走到我身後,摟住我的腰。窗內有我們的映影,虛幻得那麼協調。
  我搖頭。他將我扳向他,面對著他。
  「是不是因為這個戒指的關係?」他拔下了戒指,望著我。
  我不能回答。白金戒指反射的光刺得我眼盲。
  「聽我說——」他將我拉人他懷裡。「我跟我太太是在美國結婚的,當年我出國多少是因為她。我不能說她任何不好,她是個聰明賢慧的女人,但我們的性格並不是那麼的契合,內心深處,我常常覺得很寂寞。」
  他的表情有些黯淡,隱隱地還有一絲的落寞。「我知道我這樣做很自私,但是我——看著我!阿滿——」語氣有種央求,深深地觸動。
  我抬起頭,接觸到他的眼眸,他眼裡的灼熱焚燒著我。
  「別離開我,好嗎?」他低低地央求,灼熱的唇印燙在我的唇上頭。一陣狂亂襲向我,將我捲進無邊虛幻的夢的最底,我知道我逃不了,也不想逃,心甘情願就那麼陷溺。
  電話聲猛然驚爆起來,我的心一震,無端痛起來。
  答錄機接了電話,隔後不久,一個甜美的嗓音響起來。
  「嘿,Honey,你在嗎?」是陸邦慕的太太。「是我。真不湊巧,你的行動電話老是打不進去,而每次打電話到你住處,你又剛好不在。生活還習慣吧?好好照顧自己,別工作過度。我知道你一忙起來,就什麼都不顧了,有點擔心。我跟公司請了兩個月的長假,下個星期我就會過去,真希望能馬上見到你。好想你!回來時記得給我個電話,不管多晚都沒關係。拜!」
  空氣在那一聲「嘩」之後,從跌落到了靜止的狀態。
  我垂著頭,什麼也不說,也不想問。陸邦慕也跟著沉默,又將我擁入他懷裡,一句話也沒說。
  「我回去了。」我輕輕掙脫。
  走到門口的路是那樣的長,沒有盡頭似。
  「阿滿——」他叫住我。「我送你。」
  「不用了。」我背著他,搖頭。
  「我送你。」他走到我身旁,堅持著。
  我搖頭又搖頭,聲音有點發顫。「求求你……不要……」
  「那麼,答應我,回到家之後馬上打電話給我,不然,我會擔心的。」
  我無法回答,怕一開口聲音會哽咽。我甚至無法再看他,怕會大留戀。
  無盡的夜就這麼展開。我把電話拔掉,在黑暗中渡過一個又一個難眠的夜。
  ***
  代課最後一天,我把所有的工作交代清楚後,正打算離開,塗正恆叫住我說:「等等,於老師,你的電話。」
  我搖頭。他也不好意思問什麼,重新接電話說:「喂,不好意思,於老師不在座位上,你要不要留個話?」他停一下,抄了些東西在紙上,然後掛斷電話。
  「哪。」他把紙條遞給我。「一位姓陸的先生。」上頭寫著,八點,馬裡布。「馬裡布」是我跟陸邦慕第一次去的有著歐陸酒館風味的咖啡館。
  「謝謝。」我把紙條捏在手裡。
  「怎麼了?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鄭咪咪趨了過來。說:「他打了好幾次電話找你,你不接他的電話,他實在有點可憐。」
  「你在說誰啊?鄭老師。」塗正恆有點莫名其妙。
  「張浪平啊!你不也接到好幾通他找於老師的電話。虧你們還是好同學,居然不知道這回事!」
  「不會吧!」塗正恆看看我,有點驚訝。
  鄭咪咪於笑起來,睨我一眼,嗓子尖尖細細地說:「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們在街上遇到——」
  「對不起,」我打斷她的話。「我還有事,要先離開。謝謝你們這段時間對我的幫忙。再見。」
  「等等,於老師」鄭咪咪還想說什麼,我大步走開,不理她的叫喊。
  隨他們怎麼去揣測吧。我大步走到街頭,漫無目的地徘徊。
  「馬裡布」離這裡很遙遠,沒有翅膀是飛不到。我徘徊著,穿梭在虛幻的夢底中,從黃昏走到深夜,由薄暮踩人濃郁的夜色裡,終究沒能走到「馬裡布」。
  暗淡的天空不知從什麼時候飄起雨,寂靜的街道浮蕩著一股我熟悉的霉腐味。我走進路旁的電話亭裡,望著天空飄下的雨,細絲一般,歪斜地打亂夜的圖案。
  心頭掙扎著。
  到如今,我還能跟他說什麼?偏偏就是不死心。他的生活原就沒有我存在的位置,到底我還在奢望什麼?為什麼理智能明白,感情卻這麼不受控制?明明知道那是個無底洞,偏卻心甘情願的墮落?是因為那下墜時失去重心、無可抓附的恐懼與麻醉,原就是一種愛情的語言?我貪的是這個吧?
  終究還是抓下了那個髒綠色的話簡。我緊緊抓著話筒,因為寒冷,全身不可自抑地發顫著。
  「喂?」那頭很快就傳來陸邦慕那低中帶沉的聲音。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熱起來。說要遺忘很簡單,但總是說是一回事,卻排拒不了種種的困難。
  「是不是這樣,把愛情拋棄,不再哭泣?是不是這樣,把往事忘記,拒絕回憶?」是不是這樣,一切就會比較簡單,比較過得去?但曾經熱炙過的流行歌,仍舊沒有提供任何應該的答案。
  「阿滿?是你嗎!?」還是那同樣低與沉的聲音。我熟悉的。就像他熟悉我的沉默。面對他我總是沉默的多。
  我緊閉著唇,逼住很可能失控的哽咽。我的沉默是一種回答。他在那頭停住了半晌,沉默著,氣氛一下子寂窒問起來。
  「要過來嗎?」沉寂的空氣又流動起來,尚且夾帶著一些雜音。「你在哪裡?我去接你——」我沒等他說完,「叭」地一聲便掛斷電話,雙手猶抓著話筒掛在尾端上頭。低下頭,終於哭了起來。
  我知道,到了最後,這終究是免不了,卻是沒有想過會是以這樣的萬式,在這樣的地點,這種時間,以這樣的姿態。我原以為,我會哭得更纏綿一點,戲劇性地,在他面前,半垂著一雙汪汪的淚眼,微微抽動著肩膀,那麼憂傷凌亂,那麼哀怨宛轉。
  結果到頭來,我卻一個人躲在發霉潮濕的電話亭裡,靠著不知幾百人抓觸過、髒得發灰、充滿細菌的電話筒,毫不優雅、連鼻水都流了出來的放聲痛哭。
  這跟我設想的完全不一樣。
  我的人生,這樣一片混亂,從來不曾照我設想的發展過,從來定論不出所謂的對或錯。椒鹽似的,一管籠統。
  我放聲又痛哭起來,哭到疲了,哭到蹲在地上。細雨仍然斜打,澆濕我原本就打濕了的頭髮。設若他現在出現在我面前,這一段該怎麼收場。我只怕,只要他輕輕一個吻,即使是一生,我也願意去等。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公寓的。浪平倚著牆,滿地的煙蒂,身上濕了大半,似乎在微細的雨中等了許久。
  「為什麼不回我的電話!?」他一看見我便伸手抓住我,聲音乾啞,說不出的激動和浮躁。
  「浪平,我很累了,我們明天再談好嗎?」此刻的我是那樣疲倦脆弱,虛弱的甚至不想說話。
  「我等了你一晚,就是不想拖到明天,」浪平提高聲調,有些激動,不像他平常冷靜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他用力抓住我手腕,說:「你為什麼不回電話?你知道我等得有多心急嗎!?」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這樣的浪平教我不認識。他怎麼突然變了一個人似。「如果你是擔心公寓的事,還有一點時間,我會——」
  「我不是擔心那件事!」浪平問吼起來,打斷我說:「我問你,你是不是跟他碰面了!?」
  我反射地抬頭看他,有些愕然,不僅是因為他語氣裡帶的那不尋常的焦躁嫉妒的情感,還因為他質問的那個「他」。
  「美瑛早就都告訴我了。」他狠狠盯著我。「陸邦慕,你高中的英文老師。你深更半夜才回來就是因為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別想否認,塗正恆告訴我,他約了你今晚見面的——」
  「我沒有!」我否認,下意識防衛著。「就算是,那也不干你的事——」
  浪平的表情扭曲了下,更加用力抓住我手腕,逼向我,幾乎是命令說:「我不准你再跟他見面,聽到沒有!?」
  「放開我,你弄痛我了!」今晚的浪平似乎有些不對勁,情緒處在一種爆發中,態度那般的逼迫。
  浪平充耳不聞,更加用力逼迫,說:「我的話你聽到沒有!?」
  「放開我!浪平。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突然——」我皺緊眉頭,手腕的痛,讓我說不下去。
  他猛然鬆開手,表情沒有絲毫歉疚。
  「我不許你再跟陸邦慕見面。」他抿緊唇,態度相當認真。
  「浪平,這是我的事!」我皺眉說。「再說,你自己還不是和薇薇安……你和那些個女人來往,我從沒有干涉過——」
  「我會都了斷的!」他打斷我。
  我實在不懂他的意思,有些困惑。「我並不是那個意思。要你了斷什麼的;我也沒有意思干涉你的事——」
  「我說,我全部都會了斷。」他再次打斷我的話,一字一字地吐說:「所以,你也不准再和陸邦慕來往。」
  「浪平!?」我不懂!他到底在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
  「因為我嫉妒!!」他大聲叫起來,驀然攫住我,粗暴地親吻著我的唇。
  太突然了!我呆住,然後感覺才慢慢兜回來,腦海充斥一些嘈雜的聲響。我先是感覺浪平的攫擁,浪平靠近的身體,然後浪平的吻……
  「浪……」我驀然睜大眼睛,用力想推開他。
  他攫得更緊,將我逼到牆上。浪潮狂襲,淹沒得我昏眩,我無法拒絕。突然間,什麼都混淆,都不明白。
  「浪……平……」我感覺自己的聲音是那樣可憐兮兮,甚至顫抖。
  浪平猛震了一下,忽然放開我,緊抿著嘴,眼神複雜地望著我,看得那麼用力,然後極突然地、一言不發掉頭大步走開。
  我先是喃喃,然後大聲叫出來:「浪平——」他沒有回頭,丟下那許多「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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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4:11:40 |只看該作者
第16節

  所以,愛情是沒有任何道理的,也不必然有意義,因為它不需要道理,也沒必要有意義。
  我無法在任何一本書上找到確切相同的這句話,但總有無數意思彷彿的話語。它在說,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沒有為什麼。如果你要問為什麼,只有無解。
  雨還在下,絲綿的、不乾脆的黏膩的細雨。電話亭內充滿了潮濕腐霉的氣味。我靠著玻璃牆,呼吸著那帶霉味的空氣。
  我真的需要一顆太陽。
  那晚以後,浪平就不曾再我面前出現。我需要幾天時間的沉澱,思考這一切的突然。卻是愈想思緒愈亂,糾結成一團。
  我想,我需要見浪平。
  但我找不到他。
  明天我就該搬出公寓,但我不知道該去哪裡。
  而這個下午,我發現信箱裡有人放了五萬塊和一把鑰匙,沒有留言。我知道,一定是浪平。我必須找到他。但是他會在哪裡?
  我到他學校找他,他們說他請了好幾天的事假。找何美瑛,她反問我浪平究竟去了哪裡,都是答錄機在回電話,她甚至還問我和浪平之間是不是發生什麼事。班傑明更廢話,用他那幼稚園程度的中文,說我和浪平是冤家。
  什麼意思嘛!該死的浪平,什麼也不解釋——我垂著頭,有說不出的疲累。
  「阿滿!?」
  突然有人叫我。叫聲很近,我猛然抬頭,我尋了千百度的浪平就站在亭外。
  「浪平!」我走出去,走到他身前。「我找了你一整天。」
  他沒說話,嘴裡叼了根煙,拿著打火機,雙手微抖,怎麼也點不著火。
  我伸手拿走打火機和他嘴上叼著的煙,塞進口袋裡。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掏出了錢和鑰匙,絕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
  他看看那些東西,答非所問,說:「我今天提出辭呈了,我把工作辭了。」
  「為什麼!?」我驚叫起來。怎麼這麼突然!
  「我打算去跑船。」
  浪平的態度如平常一般的平靜冷淡,我熟悉的那個浪平。
  「跑船?」我又愣了一下。「你跟你媽說了嗎?」
  「沒有。反正她一定會反對,到時再說。」
  「你要怎麼做!回漁村嗎?」
  他搖頭。「我跟一家國際郵輪公司簽了一年的合約,跑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航線。」
  「簽約?」我不禁喊起來。「你已經簽約了?」
  他點頭。我無法相信,他怎麼可以?
  「那我怎麼辦!?」我不禁又叫喊起來。
  浪平極快看我一眼,表情動了一下。卻說:「我教到這個學期結束,就會離開。你可以先搬到我的公寓,我暫時借住在朋友那裡。我和房東續了一年的租約,預付了半年的房租,所以你暫時不用擔心房租的問題。至於那些錢,你先留著,在你找到工作之前這段時間可以暫時應付一下。」
  「你不要岔開我的問題!」我瞪著他,有些忿憤與任性。「我問你,我該怎麼辦?」
  他瞅住我,眼神閃動著。
  「你打算什麼都不跟我解釋嗎?」我緊攫著他的目光。
  他沒說話,只是瞧著我。
  「為什麼?」我看著他,目光交纏,難解且難放。「浪平,為什麼你突然——」我咬著唇,只是對他望著。
  「因為我嫉妒,我再也忍不住。」浪平終於開口。「我一直告訴自己,我不能對你有那樣的慾望。你從來不干涉我跟多少女人交往,也不在乎。我想,你看我的方式和我看你的方式根本不一樣,我怕我一旦對你——」他停一下,搖搖頭說,「我怕後果會不可收拾,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變得形同陌路。我不想失去你。與其變成那樣,那我倒寧願繼續維持這種和諧的關係。」
  「你是說你——」「我喜歡你,阿滿,一直是喜歡的。」他接著我的話,聲音乾啞,透露著渴望。
  「那你為什麼……」我喃喃搖頭,不是不相信,而是難以相信。
  長久以來,浪平和無數的女人交往,牽纏著肉體的關係,因為這樣,我從來也不去想我和他的任何可能。怎麼能呢?
  浪平沒迴避,直直看著我回答說:「因為我有慾望。我無法過禁慾的生活。我始終安定不下來,因為我的心始終不在那些人身上。事實上,從剛才我看到你那刻起,我的腦中就沒有停止過愛撫你的幻想。」
  我驀然脹紅臉,無法直視他。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你還會要我這個朋友嗎?」
  「你知道的……」我喃喃。
  「不,我不知道。」浪平踏近一步。
  「不要逼我……」我退後一步。「你明知道的……我來找你……我……」
  「你只是來找我問『為什麼』。現在你已經知道答案了。也許,對你來說,我只是可有可無——」「不是那樣的!」浪平這樣說不盡公平,也不確實。
  「不是那樣?那麼是怎麼樣?」浪平追問著。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紛亂地搖頭。
  「浪平,你究竟要我怎麼樣?長久以來,你讓我感覺同伴的情感,讓我眼看著你和那一個又一個的女人——」我咬住唇,甩了下頭。「你要我怎麼樣?」
  他將我拉了過去,俯視著我。「很簡單。我要你愛我。」
  聽他這麼說,我忽而抬頭,和他的眼神相對,靠得那麼近,臉與臉幾乎相觸。
  「你愛我嗎?」我問他。
  「愛。」他毫不遲疑。「而且,還有很深的慾望。」
  「但是,你卻要走了……留下我……」我不禁喃喃出口。這一次沒有再臉紅。
  「我不能不走。我忍受不了你跟那個陸邦慕——」浪平苦笑一下。「現在我才瞭解我有多麼的蠢。長久相識,你一直在我身邊,我卻擔心那麼多,到頭來——」他沒有再說下去。反而說:「算了!」然後轉身走開。
  那句「算了」刺得我心揪了起來。
  「浪平!」我叫住他。
  浪平回頭說:「如果你沒那個意思,就別挽留我。阿滿,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如果你現在叫住我,你就再也擺脫不了我,你願意嗎?」
  他停一下,再次轉身走開。
  「浪平!」我再一次叫住他。
  他停住,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轉身過來。我站在那裡,被他目光逼視得無法動彈。
  他大步走向我,帶一點憂結的表情沙啞地問:「為什麼要叫住我?阿滿?」
  我拉住他的衣袖,低聲說:「我願意。浪平,我願意……」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他有些不相信。
  我無法再重複下去,只是點頭。
  「給我一點時間,我——」「會的!我會給你我一輩子的時間。」浪平擁抱住我,激動地根本不在意我說了什麼。
  我環住他的背,整個人放心地靠在他胸膛。他心臟急躁地鼓動,和我的心跳相呼應。
  給我一點時間,想想愛情的道理,如果我思考不出任何意義,那就隨它去演繹。
  我想起多年前讀過的那句話——我從未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這是大衛勞倫斯說的。
  也許。
  但我想,野性的東西也許會為自己覺得快樂,在短暫愁苦的生命中增添一點幸福的感受。
  但你不是動物,就永遠無法知道動物的感受。
  浪平擁著我,在我耳朵輕輕一咬,將嘴唇貼在我耳上,喃喃細語著一些只有我才聽得到的秘密。
  我開心地笑起來。
  絲綿的雨,剎那間,變得纏綿起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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