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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 [逆情][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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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5:13:0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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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媽死了,留下四個拖油瓶,她是最大的那一隻。
  四個拖油瓶,每個各有不一樣的爹,不搭軋的姓,處理起來很麻煩,飼養起來也很麻煩。所以老媽一死,他們幾個頓時如同無主的孤魂野鬼,人間沒有個安排處。
  老媽最後一任丈夫,也就是小昭的爸爸,大她不到十歲,窮學生一個;研究所念了六,七年,還拿不到學位;住在一起的時候,原就是老媽供著他生活的。老媽也真敢,竟然敢找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少年談戀愛,還嫁給他,被拋棄自然是正常的──妻少夫。她冷眼旁觀原就不看好;果然,老媽才臥病在床,那個小丈夫就跑得不見人影,他們想找也不知打哪兒找起。想想,在幾百萬人潮裡尋找一個沒種的男人,無疑在大海撈針。老媽看得開,叫他們算了,可憐的小昭,才四歲,就這樣沒有了爸爸。
  而老媽的第三任丈夫──喬的老爹,她慣叫他做大喬。聽說當年是東門町一帶酒吧有名的美男子,打了一手的好豉,迷得酒吧裡的小歌星和女客們團團轉。
  但那個男人和無數在酒吧裡鬼混的男人一樣,也是浪子一個。今朝有酒今朝醉,過著沒有明天的日子,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責任」;現在也不知淹死在哪個酒槽中。據她打聽到的消息,那個浪子不知怎地欠了人家一屁股債──總之,脫不了酒色。目前人大概被押在南太平洋某個快要沉沒的小島以肉抵債,屍骨是否尚全,還是個問題。他對這個家的唯一貢獻─是提供他美貌外表的基因,繼承他的種的喬,才不過十一歲大,就長得一副小美人胚的模樣。
  至於她的老頭──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人窮又懶,個性又酸,又愛搞三捻四的,簡直乏善可陳;她一向是站在老媽這邊的。和老媽離婚後,老頭一雙眼吧嗒吧嗒地看著她,央求她跟他走。她清楚得很,他肚裡那些數不出幾條蛔蟲來的伎倆,甩都不甩老頭的裝模作樣。果然,不到一個月,他就娶了另一個女人。她心裡其實也不怎麼認真地怨他,畢竟他是她老頭,那一點感情還是存在的。但她跟暮老媽東西南北地流浪,生活都快忙不過來了,實在沒有太多時間懷念他。可老媽死了之後她才知道,離婚的老頭老早就嗝屁了,他的女人也早在八百年前就帶著他的種琵琶別抱,跟著另一個男人夫唱婦隨去了。
  那可真是令人傷感的一件事情,因為,那意謂著沒有人會飼養他們。
  「阿飛……我肚了很餓……」小昭捏皺了她的衣角,往她懷裡又撒嬌、又不安似的鑽黏過來,像只無尾熊般攀著她不放。
  「乖,小昭,再忍耐一下。」她拍拍小昭,輕聲哄他。小昭從小就沒膽,怕生又好吃……真像他那沒種老爸的翻版。屋子裡人來人往,晃映的面孔及雜沓的腳步聲,連她都搞不清哪個是哪個,亂烘烘的一片,多少讓小昭感到不安畏懼;加上肚子餓,那就更難受了。
  而說到吃,那就更讓人傷感了。打老媽死前,她們三餐就有一頓沒一頓的,已經好久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才四歲的小孩,忍耐力再怎樣強、再怎麼懂事,還是有限度的。
  「可是,我肚子真的很餓……」
  「小昭,你閉嘴!」老二羅徹不耐煩地瞪住小昭。
  小昭髒髒的小臉立刻委屈地打皺起來,小嘴也垮下來,想哭又不敢哭,鼓著腮幫子,拚命忍著委屈的模樣。
  「阿徹!小昭還小,你幹嘛對他那麼凶?」她斥了老二一聲,安慰小昭說:「來,小昭乘,聽姊姊的話,再忍耐一下。」
  小昭委屈地點頭,攀到她身上,徹底變成一隻無尾熊。她只好抱住他,哄了又哄。
  「這小子,就只會撒嬌!都幾歲了?」羅徹啍一聲,口氣很不好。她瞪他一眼,他才賭氣似的閉上嘴。
  這也難怪──難怪老二心情會不好。屋子裡黑壓壓的一堆人,全是些不相干的人,也不知是湊什麼熱鬧而來的。老媽嬌滴滴的一個俏人兒,燒成了一醰灰供在方桌上,仍然擺著她那不知人間疾苦的甜笑高高在上地腑視著他們;她走了倒好,一了百了,卻把他們丟在這一團混亂中。
  「阿飛,我們還要等多久?」喬扯扯她的衣角,仰起美麗無瑕的臉蛋看著她。她在問還要等多久這些人才會「饒」了他們離開?
  雖然年紀還小,但喬長得實狂美麗,真的是美!不是什麼可愛或漂亮那種用來矇混或敷衍的籠統形容。喬是美人胚子─她不知該怎樣形容那種美麗,但她知道,那就是「美」,一種女人的標緻。是的─女人;喬從八、九歲起,就呈露出了一種年齡分辨不出的美感,讓人忘了她的年紀,時而吸引住一些成熟男子的目光……意淫或是戀慕的。
  說實在的,她到現在還不太敢相信,這樣一個美人胚子的喬會是和她打從同一個娘胎生下來的。仔細瞧了,老二羅徹和小昭都有一副好輪廓,很在長成美男子的潛力。小昭還小,才稍具雛形,尚不太看得出來;但阿徹已經是個翩翩的俊少年,他不過十八歲,還小他兩歲呢!就高出她一個頭,接近一米八的身材,怎樣看都是個性格帥氣的小伙子,即使不去迷惑人,人亦自迷。
  想想,老媽年輕的時候就是個美麗的小女人,就是後來病了,仍然風姿綽約,迷得醫院裡一干實習的小醫師昏頭轉向;也難怪小昭的爸爸當初會不計年齡的差距娶了老媽。而阿徹、喬、小昭三人都遺傳了老媽的魅力與美貌,和他們各自老爸的優秀基因;只有她最不幸,單向遺傳了老頭一切的劣等基因……個頭矮、身材平板、頭腦普通。
  好比阿徹是明星高中的學生,腦袋頂尖那就不用多提了;喬也是年年拿第一,深得老師的疼;就是小昭也常被幼兒園的老師誇讚聰明懂事,雖然膽小了一些。而她半工半讀二十歲才念完夜補校,從小到長大,從來沒有聽說哪個人誇過她一句中聽的。
  她多少也有一些不平;但本是半邊的同根生,再想想老頭對老媽的差勁,老媽生她時的品管不良,也算情有可原,她也只好自認倒霉,算了!
  「很快,再等一會就可以了。」她壓低聲音,投給喬一個忍耐的笑,卻不禁引長脖子望著屋裡那堆人。
  這堆人已經待得夠久了,石頭都可以變爛;但看起來,他們好像沒有離開的意思,打算再繼續在這裡耗下去。一團人吆來喝去,忙裡忙外,直把他們的家當作菜市場。老媽死後,這堆人就沒閒過,在他們家穿穿梭梭,全是一些無事忙。這些左鄰右舍說起來好心,但也算是好事雞婆,幫忙有餘,騷擾也足夠。
  「我早說了,不必這些人幫忙,我們自己就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你偏不聽!看看他們,把人家家裡當作什麼!」羅徹一向討厭鄰居這些三姑六婆,現下更是覺得不耐煩。他臭著臉,臉色很難看。
  「小聲一點!」她連忙斥了他一聲,一邊堆著笑響應一個太太投來同情關愛的眼神。
  「為什麼要我小聲?這些人吵得還不夠嗎?幹嘛還要忍耐……」
  「阿徹!」她喝住他,皺起眉,翻個白眼。他以為她喜歡這樣低聲下氣?喜歡這樣吞聲忍氣?她也不想求人啊!但老媽一死,她手足失措,全沒了主意。如果沒有這些人,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畢竟死亡這事太匆促,總不能叫誰先死死看,讓她學著辦那些後事什麼的吧?
  而且,如果沒有這些人,大概房東早已迫不及待地將他們的拉雜掃到門外,找人換了鎖;搞不好,已經有人搬了進來,他們早流落街頭也說不定。沒辦法,誰叫他們積欠了六個月的房租,還拖著房東倒貼了一筆「送葬費」,叫那個一天到晚呼天搶地哀號著一家十口要養活、外帶一個小公館要照顧、乾哭起來一排金牙露嘴的胖老頭的豬肝臉怎麼好看得下去!
  老二儘管少年意氣,說得可輕鬆,但現實問題可不是憑著自尊、驕傲和意氣用事就能解決的。不認清現實,只憑著一股盛氣,別說日子過不下去,搞不好會死得很慘。
  「阿飛……」羅徹握緊拳頭站起來,再忍耐不下去。
  「別說話,安靜坐著!」她以「家長」的身份命令他,硬將他拉回椅上,硬拗著他吞下他的自尊。
  老頭如果再長命一點,那麼一切也許就會比較好解決;或者二少還在的話,他們的處境大概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狼狽。偏偏老頭什麼事不好做,活著嫌不耐煩,早早就趕著去赴死,連個子兒也沒留給她;老頭那些關係隔了一層又一層、起碼有喜馬拉雅山那麼遠的親戚,看著她就像見到了瘟疫,且老媽又沒親沒戚,她又不知道喬和小昭的老子死到哪裡,而二少又……唉!沒辦法,真的就是一句沒辦法,他們連投奔的對象都沒有,只能毫無選擇地接受這些不請自來的「善意」-或者說騷擾。
  羅徹臭著臉,但還是勉強忍了下來。他一向討厭這些三姑六婆,受不了那種假惺惺的關懷。大凡悲傷、痛苦、生命攸關的事,除了切身經歷過,否則再怎麼表示慈悲、關懷與安慰,都只是一種事不關己的偽善作態罷了。他寧願別人冷莫以對,少來煩他們,要哭要笑都讓他們自己靜靜療傷。說穿了,他討厭作態的人情世故。
  「阿飛-」樓下的張媽媽端了一鍋熱騰騰的餛飩湯走了過來。「來!你們都還沒吃過晚飯吧?先吃碗餛飩墊墊肚子。你媽也真歹命!這麼早就去了,留下你們-可憐的孩子……唉!」說著,露出悲天憫人、菩薩般同情的表情,一邊慇勤的招呼著:「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阿徹、喬,快過來吃餛飩湯。」
  「謝謝張媽媽。」她適度地表示感激。羅徹卻不屑地板著臉。
  張媽不以為意──實在他們早都習慣了他的臭脾氣,或者說愛理不理人的陰陽怪氣。羅徹是智商一百八的優秀天才;對於優秀的人,他們都比較包容。這裡沒有一家的媽媽太太們不看好羅徹的腦袋,何況他又長得出色,一些失禮的粗枝大葉舉止都可以被原諒的。
  「小昭,來──」張媽盛了一碗餛飩,轉向小昭。「可憐小寶貝,肚子餓壞了吧?來,張媽媽餵你……」說得好不心疼,倒像她自己的心肝肉被餓著了。
  小昭畢竟還小,很本能的,張口就吃;吞下了肚子才覺得不妥,不安地看看姊姊和哥哥。老二羅徹目光凶戾地瞪著他,似乎很不滿,他一嚇,也不吃了,死命地往阿飛的懷裡鑽。
  「怎麼了?小昭,不是肚子餓了嗎?怎麼吃一口就不吃了?」張媽逗弄著小昭,順勢將小昭抱過去。「乖,再吃多一些。不吃飯是長不大的哦!」慈愛疼惜的模樣完全像在哄自己的小孩。回頭說:「阿飛,你們也吃一些吧!不吃東西是不行的,餓著肚子會把身體搞壞。小昭我來照顧就行,不必擔心。」
  「謝謝張媽媽。」她又謝了一聲,拉拉羅徹,埋怨他一眼。柔聲對小昭說:「小昭,你不是肚子餓了嗎?張媽媽煮了好吃的餛飩湯,你慢慢地吃,要記得謝張媽媽哦!」
  「嗯。」小昭用力點頭,完全放下心來,貪婪地望著那一鍋餛飩。張媽摟了摟他,笑在心裡,一臉滿足。
  她默默看著,沒說什麼。她知道張媽媽一直很疼小昭,拿他當心肝肉,對小昭比對自己的女兒還要寶貝。張媽媽連生了三個女兒,一直想要個兒子,小昭順勢撿了現成便宜。
  「喬,來──」她盛了一碗給喬,喬默默接過。
  「阿徹。」她轉向老二。老二不理他,對那鍋餛飩不屑一顧;阿徹心高氣傲,強烈的自尊令他無法忍受這種「嗟來食」。
  她暗暗歎了口氣,走到他身邊。「你別這樣,阿徹,大家都是一番好意。如果沒有大家的幫忙,光憑我們自己,是應付不來的。我們沒錢又沒地方──」
  「錢錢錢!」阿徹生氣的打斷她。「你就只會提錢!沒有錢我們就真的什麼都做不成嗎?」
  「沒錯,就是這樣!沒有錢我們什麼都做不成!」她壓低聲音,拚命抑壓住不斷湧上來的委屈。「如果沒有張媽媽和鄭阿姨、陳媽媽、陳伯伯他們的幫忙,你以為房東會那麼好心讓我們繼續住在這裡?媽的後事會那麼順利就解決?這些原都不關他們的事,人家完全是一番好心在幫忙我們。你就算覺得有什麼不愉快,也耍忍一忍。」
  「我還不夠忍耐嗎?」羅徹輕哼一聲,滿腔的不滿。「你當真以為那些人真的會那麼好心,為了我們出錢又出力?天下會有那麼好的事?那些人不過是來湊個熱鬧罷了,靠的還不是媽那筆保險費!」
  「話是沒錯。可是,光靠媽那筆保險費,還是辦不成這些事的,這一切還是虧了張媽媽他們的張羅。阿徹,我知道你討厭這種虛應故事的人情世故,可是,人家好歹是關心我們。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是如此,你不要想太多;別人對我們的好和幫助,我們要心存感激。想想,他們並沒有義務幫助我們,這就是人情的可貴。」
  雖然,換個角度來看,所謂人情,其實跟「騷擾」差不多。人是社會化的動物,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與感情,複雜又籠統,相對就不是那麼純粹。這社會自有一套制度與倫理主宰著每個人;每個人依循這秩序而生活,人與人,便脫離不了那種複雜又籠統的關係。比如人情這回事,也許心裡不是那麼心甘情願,但它既已成了人與人之間一種互動、相處的方式,便也成了社會化的人一種生活的方式。違背了這種生活方式,脫軌出這種秩序的人,便是「不近人情」,便是異類。
  這一點,羅徹是十足脫軌的異類。這社會自有一套制度與倫理,自有它的規範與禁忌,但他質疑它的「秩序」,不接受它的規範與禁忌──他討厭人情世故,個性自我脫序,但他別無選擇的生活在群體的世界裡與社會裡;性格的異質,注定與秩序的社會衝突,加上他年輕,更不容易與世故妥協。他寧願耍「真」,要「自我」,不要「人情世故」。
  「就算他們真的是好意吧!我寧願他們什麼都不要做,讓我們自己靜靜面對。」他面無表情,對著滿屋子的溫暖關懷無動於衷。如果要哭,他也寧願躲起來一個人偷偷地流淚,而不要讓那些人假意地拍肩安慰,等候著他哭泣給他們看。
  她看他一眼,不說話了。她怎麼會不懂他心裡想的?但她想得明白,或者現實,他們不能自外於人群。左鄰右舍這些人善意幫忙也好,騷擾也好,於人情於現實,她都不能拒絕他們的好意。事實上,她也無法一個人獨力負擔這一切。
  「阿飛!」
  張媽媽喂小昭吃了幾口,突然對她招手,將她拉到一旁。隔壁街的袁太太和鄰邊的許媽媽神情略微一絲緊張與曖昧地跟了過來。
  「什麼事?張媽媽。」她覺得奇怪,疑惑地望著她們。
  張媽媽先看看袁太太和許媽媽兩人,交換了某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才一臉關心地說:「阿飛,你媽才剛過世不久,這些話張媽媽原不應該說的。可是你媽走了一了百了,你們可還有你們的日子要過。張媽媽問你,這以後你可有什麼打算?」
  她呆默了一會,方才慢慢搖頭。老媽才死,她方寸大亂,根本無法想那麼多。就算想到了,她又能打算什麼?
  張媽媽三人互相交換個眼神。
  大概因為食物的熱氣,屋子裡感覺暖烘烘的。幾個鄰居的叔叔伯伯大嬸填飽了肚子,閒著無事,隨便再晃了一圈,便先離開了。她被張媽媽拉到角落,幾雙眼神環伺,不知怎地,她竟有被圍困的感覺。
  「阿飛,」張媽媽看看她,有點吞吐。「是這樣的……這裡的房租也不輕……你媽就這樣去了,也沒留什麼給你,你年紀還那麼輕,底下又有三個弟妹要養活──阿徹、喬都還在唸書,小昭這年紀更需要人照顧;你晚上還在補校上課,半工半讀,一個月才賺那麼點錢──以後的生活,應付得來嗎?」
  她大著眼睛望著張媽,不太聽得懂她在說什麼──或者說,她想說什麼。
  張媽顯得有些尷尬,看看袁太太,袁太太接口說:「阿飛,張媽的意思是,你一個人,帶著三個弟妹,日子應付得過來嗎?吃、穿、住、喝這些,都要錢,你們又沒親沒戚,以後的生活打算怎麼辦?」
  「我……」她望著那幾雙炯炯迫人的眼光,答不出話來。囁嚅了半天,才用蚊子細的聲音,不怎麼堅定地說:「我會努力工作賺錢的……我在六月就已經畢業了,以後晚上不必去上課,我會再去找個晚上的兼差,很努力很努力的工作──」
  「這個張媽媽曉得!」張媽打斷她的話,口氣顯得有點急噪。「張媽媽知道你一直是個負責、愛護弟妹的好姊姊。但是,阿飛,你想想,就算你畢業了,從白天工作到晚上,又態賺多少錢?怕連房租都不夠付──」
  「我會很努力的。」她低下頭,感覺被重重擊了一拳,被一種無形的壓迫逼得沒有退路。
  「張媽知道。」張媽連忙換個和緩的口吻,像慈祥的長輩,一臉和藹的表情。「可是,阿飛,這個社會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生活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就算你再努力的工作,你底下有三個弟妹要養活,你要怎樣供他們讀書和生活?」說著,刻意停頓一下,觀察她的反應。見她流露出一種愁困的沉默,接著又說:「張媽媽跟你說這些,完全是為你好,為你著想,並不是故意危言聳聽。你還年輕,還不明白生活的困難──」
  張媽說到這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突然住了口,硬生生在她面前勾勒出一幅「生活困難」的想像圖。她咬咬唇,沒說話。張媽的確沒有危言聳聽,現實問題最能令人挫敗。她不但明白,而且還很清楚,這是個現實的社會,講求現實的問題。
  氣氛有些窒悶,張媽媽作態地咳了兩聲,放慢說話的速度,態度也就顯得特別的莊嚴慎重。「阿飛,張媽媽替你想過了,你三個弟妹他們年紀還小,這個家全要靠你張羅,你又要工作又要張羅這個家,一個人實在照顧不來。張媽媽是想,呃,你有沒有考慮過,把小昭和喬送給人撫養,可以減輕一些負擔……」就到最後,已轉換成試探的語氣。
  她慢慢抬起頭,心裡有些明白了。聽著張媽急切熱烈地接著說:「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歡小昭,把她當作自己的心肝寶貝,比對自己的兒女還要心疼。阿飛,你一個人要照顧三個弟妹,實在太勉強了。好不好把小昭給張媽媽?我會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疼他的!」
  望著張媽媽那渴盼、殷切熱烈的目光,她不禁有些啞然。張媽一直在打小昭的主意,老媽還在世時,就會提過幾次。這會兒跟她磨噌,迂迴了半天,原來打的還是這個主意。
  「張媽媽說的沒錯。」不等她有喘息的機會,袁太太接著進攻說:「阿飛,你愛護弟妹固然不用懷疑,大家都相信你會盡最大的努力照顧他們。問題是,你有這個『能力』做到嗎?你一直半工半讀,好不容易才念到畢業,以後出社會,加上晚上兼差打工,了起一個月賺三萬多塊,光是房租就佔去了一大半,剩下的錢,光是你自己的開銷都不夠,一家子的生活費從哪裡來?阿徹以後還要上大學,還有喬和小昭──這些,該怎麼應付?」
  「是啊!」許媽接口。「阿飛,你有能力栽培他們嗎?如果你答應,我希望能讓阿徹到我家來。許媽媽會供他上大學,甚至出國唸書都沒問題──」
  「沒錯!」袁太太搶著把話兜回去。「我有個親戚,曾來過這裡見過喬,對她很中意,想收養她。他們在東區有好幾家店面,喬如果跟了他們,不但不愁吃穿,我親戚還打算送她去學鋼琴、芭蕾,讓她念一流的私立學校。阿飛──」
  三個人輪流進攻,一步一步將她打入絕境。
  「謝謝袁媽媽你們的好意,我弟妹們的事,我想不好再給你們添麻煩。」她望著她們,暗吸一口氣,輕輕把話擋回去。
  「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張媽急忙地再表態。「阿飛,我知道你疼小昭他們,不捨得他們離開。但你好好想想,怎麼做才是真的對他們好,才是為他們著想。雖然說,長姊若母,可你還年輕,不需要背負這麼重的擔子。更何況,你們……呃,你姓李,你弟妹姓羅、姓喬,根本各姓各的,以前因為你媽還在,倒還沒什麼關係,總歸是同個母親;現在你媽去了,你何必背那麼重的負擔!」
  她僵住了好一會,呆看著張媽。是的,她姓李,李蝶飛──怪異透了的一個名字。大概也只有老頭想得出這種稀奇古怪的名字。聽老頭說,她出生的時候,窗外正好有一大群蝴蝶飛舞著來去,這個奇怪透頂的名字,就這麼拍案叫定。
  而就像張媽說的,她姓李,老二姓羅,美人胚子的喬,小昭的陳──他們四個拖油瓶,各自有不搭軋的姓。張媽的意思是,既然不同姓──儘管一半的血緣相同──就沒有義務負擔弟妹的生活。因為不同姓,自然應該就是不相關的人,感情就不可靠,犧牲自己照顧他們,到頭來恐怕只是白搭。
  實在的,她並沒有想那麼多,並沒有那麼「深謀遠慮」。血緣的關係是這麼算的嗎?同姓方同宗,不同姓,隔了宗,血液裡的感情濃度就不作數了?
  「張媽媽,謝謝你的好意。但不管怎樣說,我們姊弟都是一家人,不會因為任何因素改變。」她委婉地反駁。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以感情作底,而不是某種強迫性的連繫。血緣的關係雖然是天生的,但之間的感情濃度卻不是必然的。她和阿徹、喬他們之間是因為長久生活相處在一起,而產生相依的感情,而不完全是因為血緣這種強迫性的關係所致。張媽不明白,以宗族的強迫性結構組織解釋他們關係,卻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的親密與關係,其實是以感情作底。
  對她來說,不論是與阿徹、喬、小昭他們之間,或者相識與不相識人之間的關係,感情的因素才是主宰一切的關鍵,甚至超過了血緣的必然性。
  「哎呀!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阿飛。你們姊弟妹當然是一家人──誰說不是呢!」張媽轉風轉舵,立刻擺出一張誠懇討好的臉。「我這麼說,是為你擔心,完全為你們姊弟妹著想。你一個女孩子家,要負擔一家的生活是很累的,而且──張媽媽說句不中聽的,你弟妹們跟著你,你有能力讓他們過舒適的生活、栽培他們成人嗎?阿飛,你也不是外人,所以張媽媽才能肯跟你說這些。我真的全是為你們著想,否則我何必說這些來惹人厭呢!」
  張媽刻意把聲音放得很凝重,充滿現實的壓迫,但表情十分誠懇。李蝶飛抬頭看她一眼,又低下臉去,低聲說:「我明白,謝謝張媽媽。」
  她相信張媽說這些話,的確是真的出自一番好意,但老媽才剛死不久,如果張媽再晚一些時日再跟她討論這些現實問題,她會更感激。她實在無法懷疑張媽她們的關懷和善意,可是這當口跟她說這些,無疑像是在對一個已經患了癌症的人,還口口聲聲提醒他說:「你得了癌症,就快死了」那般──她雖然很感激,胸懷卻總有種說不出口的耿礙。
  「你不必謝我,我看你就像自家人一樣,小昭也是。」張媽眼中的殷切更深,目光緊攫著她,懇求說:「阿飛,我知道我的要求太唐突了一點。不過,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小昭,也很疼小昭,一直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看待。而且,小昭也很黏我,當我是媽媽一樣離不開我──呃,我這樣說,你別介意,我只是──嗯,我的意思是說,小昭如果跟了我,我保證,一定會讓他過得很幸福的。阿飛,張媽媽拜託你,讓小昭到我家來好嗎?」
  「張媽媽……」李蝶飛為難極了,極力想避開那幾雙炯炯迫人的目光。
  張媽媽不放過她,緊迫著:「再說,小昭還那麼小,才四歲,正是需要媽媽的時候。阿飛,我知道你捨不得,但小昭需要一個媽媽──我跟你保證,我會當一個好媽媽的。」
  「可是……」她迭迭後退,張媽三人便步步進逼。
  「阿飛,」張媽慈愛關切充滿渴望的眼神,一步步將她逼到角落,像一隻不停吐絲的蜘蛛,織就一個綿密的綱,慢慢將不慎陷落的獵物逼到絕處。「張媽媽求你,讓小昭到我家來好嗎?如果你答應,我絕不會虧待你的。我跟你張伯伯商量好了,我們會送你一筆──」
  「我不答應!」張媽的話來不及說完,即被一聲慍怒不滿打斷;那聲音粗蠻無禮,充滿少年的盛氣,很有幾分不將一切放在眼內的傲慢。
  「阿徹!」李蝶飛又慶又喜,突然鬆了一口氣!她被逼得簡直沒有退路,羅徹突然過來,攪亂了這一切,她只覺得繃緊的神經突然一鬆,總算可以好好喘口氣。
  「張媽媽,多謝你的關心。我們以後的生活也許會苦一點,但這一點我們都有覺悟,無論如何,我們一家人都要在一起。小昭是我們的弟弟,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這是我們的責任,沒有將他送給人撫養的道理,請你不必為我們擔心。」羅徹將李蝶飛拉到身邊,微微地擁住她庇護著。漆亮的眼放著光,毫不退縮地直視張媽等人。
  他才十八歲,眉目之間仍流露著少年特有的不畏天地的氣宇,以及一種天生既成的傲氣。但仔細看他微微一個皺眉,一個轉目,顧盼之間,卻有著成熟男子的膽當。他的傲岸不在年輕,而因個性。大概個性自我,不流於群的人,血液裡都流有叛逆的因子,都會有這樣一種近似高傲的神情,因為他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自有自己的主張,而不附和群體的意見或世俗壓力。感覺就像只孤傲獨行的狼,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接受任何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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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5:14:45 |只看該作者
他是不馴的。狽種的狗,柔馴而無節操,妥協屈附於現實。羅徹是屬於狼種的男子,充斥野生動物的自尊與驕傲貴氣。
  先前他看張媽三人圍著他老姊李蝶飛窸窸窣窣的不知在說什麼,特別留了意;只見張媽步步進攻,他老姊被逼得一臉可憐的神氣,他很自然就走過來,不巧便聽到見張媽那無理的要求。他聽著有氣,雖然勉強維持形式的禮貌,態度卻顯得十分冷淡。
  張媽略顯得尷尬,和許媽、袁太太對望一眼,仍不放棄,說:「阿徹,阿飛,張媽媽知道你們姊弟妹們感情非常好,你們兩人也一分愛護弟妹。可是,小昭年紀還小,他才四歲,正是需要媽媽的時候;你們兩個上班上學,誰來照顧他呢?」
  「張媽媽說得沒錯。」張媽使個眼色,許媽接力說道:「阿徹,你也該為自己著想,還有阿飛──你們都還年輕,前途才開始,這麼做對你們來說是最好的。到許媽媽家裡來吧!阿徹。許媽媽和許伯伯會供你上大學,甚至出國唸書也沒問題。」
  不論聲、色、感情許媽都表現得非常誠懇,滿腔發自內心的慈愛。羅徹卻顯得意興闌珊,對她們的掏心剖肺沒多大興趣,一點都不懂得感激。
「謝謝你,許媽媽。我還是比較喜歡待在自己的家裡,到別人家裡我會覺得彆扭。」冷淡外一派的滿不在乎。
  李蝶飛暗暗的拉了拉他的衣袖,要他適可而止,卻沒有明確阻止。阿徹的出現,讓她大大地鬆了口氣。兩人雖說名為姊弟,可很多方面,其實是她倚賴他的多。
  這個弟弟是他的驕傲;不過,很多時也是她麻煩的根源。好比現在──也許是她過於敏感──她彷彿看見袁太太細細的鳳眼閃過一絲不愉快。她招架躲避了半天,多少也是因為不想正面衝突,讓場面太尷尬難堪;阿徹一來,可好──沒三分鐘就把袁太太她們得罪光,雖然那也由於她縱容的結果。沒辦法,她實在招架不住了。
  「阿飛,阿徹──」袁太太的嗓音原本就有點嗲,但因為面對的是他們,不必像對男人般特別費事去裝模作樣,平素帶著嗲勁的聲音這時聽來就變得又尖又細銳,有一種強烈的金屬感。「你們兩個大的自然有自己的盤算,但喬和小昭呢?你們做人家哥哥、姊姊的,替他們將來想過沒有?你們自己決定要怎樣做,可也替他們打算過?他們兩個還小,正是最需要媽媽照顧的時候!」她振振有詞,態度那麼理所當然。
  羅徹撇撇嘴很不以為然,李蝶飛卻默然低下頭;她不像羅徹那麼不馴,也許因為太認清現實的關係,對她來說多少有某種程度的作用。雖然很不甘心,但她還是不得不承認袁太太的話的現實性。儘管她再怎樣愛護喬和小昭,可是光是只有濃稠的感情,對現實問題是沒有任何幫助的。喬和小昭跟著她這個沒太大才能的姊姊,以後的日子可想而知,注定要吃苦。
  「這些我都知道,我會盡我的力量照顧喬和小昭的。」李蝶飛試著捍衛被逼得近乎岌岌可危的處境,卻顯得有氣無力,回答得十分軟弱。
  「那是當然的,沒有人會懷疑你的人意。」高壓政策奏效,接著就是懷柔手段。袁太太換了一副慈愛的表情,同心同情且同憂地,語重心長說:「不過,小昭這年紀正是黏媽媽的時候,喬也正當發育的年紀,有個健全安樂的環境對他們來說會比較好。我相信他們一定也希望能有一個溫暖的家和爸爸媽媽──」她略略頓一下,突然轉頭對喬和小昭招手,喊說:「喬,小昭──來,過來袁媽媽這裡。」
  小昭吃著那一鍋餛飩,應聲跑過來,兩頰鼓鼓的,塞滿一嘴的肉餡。喬一各文靜,對袁太太的招喚略有遲疑,看哥哥、姊姊也在,才慢慢走過來。
  「小昭,餛飩湯好不好吃啊?」袁太太半彎著腰,堆著一臉和藹可親的笑迎向小昭。
  「嗯,好吃!」小昭用力點頭,眼神晶亮,顯得很滿足。他的回答全憑本能與感官,完全是生物性的。
  羅徹聽得不禁便皺起眉。小昭好吃又膽小,本來就很容易收買,只要有吃的,他大概都不會說不好。
  「那麼小昭──」張媽眉開眼笑,彎身對著小昭,引誘說:「你到張媽媽家來,當張媽媽的孩子,張媽媽每天煮好吃的餛飩和東西給你吃好不好?」
  「好!」小昭高興的響應,答得好響亮。他才四歲,在這種情境、這個時候這般的回答,不過全然憑著一種味覺的本能與不解世事的天真,其實沒有任何意義與認真。
  這一點,大家都很清楚,張媽們聽了仍然笑得合不攏嘴。小昭就是因為這樣傻傻憨憨的,內向、膽小偏又好吃的可愛模樣,才特別惹她們的疼愛。
  「小昭!」羅徹卻凝著臉,低喝一聲,眼神有種陰冷,真的生氣了。
  由於後天環境與不附於群的獨立性格關係,雖然才十八歲,羅徹卻少有一般春青少年的毛噪,或者相對的,少年早熟的老成;他自成一個獨立的形象。說他個性冷淡,卻又不是那麼絕對;但有時他雖然會不耐煩的大聲吼叫,舉止看似粗野魯莽,然而真正動起氣時,卻流露出一種冷漠的神情,態度冰冷,眼神無情,大異於一般憤怒時的衝動咆哮嗓音低而陰沉,表情和聲音都不帶任何溫度與感情。
  小昭被他那樣低聲一喝,不禁感到害怕瑟縮起來,很自然地就要往姊姊身邊黏附尋求庇護。張媽先攔住了,牽摟著他說:「怎麼了?小昭,看你吃得小臉油膩膩的,跟張媽媽回家好不好?張媽媽幫你洗香香的澎澎。」說得又親又疼,溫柔寵人的好幾分媽媽味道。
  小昭尋求懷抱地伸手摟住她的脖子。他還記得媽媽的奶香,就跟張媽媽的味道一樣。
  「你在做什麼?給我過來!」羅徹又低喝一聲,伸手想將小昭拉過來。
  小昭害怕,不肯跟他,死命黏抱著張媽。
  「乖!小昭,別怕,有張媽媽在!」張媽拍拍小昭,輕聲哄著。對羅徹略為蹙眉說:「阿徹,小昭還小,禁不起嚇,你做哥哥的人怎麼對弟弟這麼凶!」
  羅徹面無表情,看了張媽一眼,劍眉冷冷一挑,還要開口,李蝶飛連忙拉住他,將他拖到一旁,惱他一眼。「阿徹,小昭還小,根本什麼都不懂,你跟他生氣做什麼!」
  「就是因為他還小,什麼都不懂,才更要教他什麼是正確的。」羅徹冰冷的表情融化一些,聲音也提高了一些溫度。回過頭,瞪著小昭。「小昭,過來──」
  小昭更不敢過來,往張媽媽懷裡鑽。張媽摟了摟他」好不心疼。「阿飛,我看小昭就先跟著我回家去好了,你看他被阿徹嚇得!可憐的小東西!」一派理所當然的表情。
  事情到此,張媽們反客為主,一切似乎都依照她們說的那般理所當然。李蝶飛勉力做困獸之鬥,軟弱的拒絕:「我想,這樣不太好,會給你添麻煩──」
  「小昭,你給我回來!我的話你也敢不聽了嗎?」她的話跟本來不及說完,軟弱無力的聲音便被羅徹的大吼聲蓋住。
  羅徹大步跨過她,粗蠻地將小昭拉到身邊,凶戾地瞪著他,臉色非常嚇人。
  小昭不經罵,驚嚇又害怕委屈,放聲大哭起來,哇啊啊的,一屋子全是他的哭聲。
  張媽心疼,又要來摟人;小昭嚎啕大哭,不理她的安慰,哭著要找媽媽。李蝶飛蹲下來哄抱他,不片刻,便被小昭的眼淚鼻水糊得胸襟一片濕。
  「乘,小昭,別哭了!」她輕聲哄他,忍不住怨了阿徹一眼。局面已經夠糟了,這傢伙偏還要惹得小昭大哭;她轉向張媽說:「張媽媽,謝謝你們的幫忙,麻煩了你們許多,時候也不早了,請你們先回去吧。」
  態度很客氣,卻是委婉地下遂客令。她的個性其實並不是那麼軟弱的,只是因為認清很多現實,明白綱常人世的種種制度規範,無法太過於任性或意氣用事。
  「你看小昭還哭個不停呢,我看讓我來哄他好了!」張媽不理她的遂客,伸手想抱小昭。
  「不用了,我來就行。」她閃避了一下,委婉地扼絕,一邊分神哄拍哭鬧不休的小昭。
  「這小子就是會撒嬌!」羅徹不耐又不滿,狠狠又瞪了小昭一個白眼。身子一動,大步走過去,擋在李蝶飛身前,面對著張媽,神態與口氣已經不像先前那麼客氣。「張媽媽,你們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不過,我們的事我們自己會解決和處理,不勞你們費心。已經很晚了,你們請吧。」
  說到最後,簡直是無禮了。羅徹傲氣、聰明、長相迷人、性格自我獨立,但絕對不是一個泛愛體貼、安於禮教規範的男孩。他是屬於狼種的男子,感情忠誠而執著,可卻是不馴的;絕對不會像狽種的逢迎諂媚、委曲求全而屈附於現實。該客氣的時候他很客氣;不該客氣的時候,他可一點都不會留情。
  張媽他們受他這樣一陣搶白,臉上掛不住,臉皮跟著繃緊起來。李蝶飛心裡儘管偷怨老二的魯莽,但也疲累得無力再陪笑感激討好或示歉。
  她知道她這樣太不識好歹,把張媽們的一片好意作踐。可叫他把小昭和喬送給別人撫養,她實在想都沒想過。老媽這一去,以後的日子一定會變得更糟糕,吃的、穿的、住的……光是想她就覺得累,現在她只希望張媽她們趕快離開,她可以好好睡個覺。
  「阿飛,我們大家也是一番好意,怕你們幾個小孩不知該怎麼辦,才過來幫忙料理你媽的後事,好歹大家都是鄰居。如果你嫌我們礙事的話,大可以明說,何必這樣趕人!」張媽的菱角臉緊繃著,聲音硬梆梆,塞滿了不高興。
  李蝶飛暗歎口氣,強打起精神,語氣委婉的說:「我知道,我很感激大家的幫忙。如果沒有張媽媽、許媽媽、袁媽媽和叔叔伯伯們的幫忙,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阿徹年紀輕,脾氣比較沖,想到什麼就胡亂說一通,其實並沒有那個意思,張媽媽你們別跟他計較,別將他的話放在心上。」低了腰陪不是,一邊拉住羅徹,強抑下他的按捺不住。
  張媽們臉色和緩了一些,可一點也不領情。袁太太用她那尖細的嗓子夾幾分諷刺說:「算了,我看我們還是早點走吧!省得在這裡看人臉色,好心沒好報,自討沒趣。」
  「沒那麼嚴重啦!阿徹只是說話沖一點,沒那個意思!」許媽打圓場。「不過,時間真的也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嘍。」
  「許媽媽……」李蝶飛欲言又止。看得出來,她很感激。
  張媽輕描淡寫的瞥了許媽一眼,哼了一聲,很輕,算只是噴出一口氣。
  她這幾天在這裡幫著忙東忙西的,可好,就只許媽媽會做人。她眼皮輕輕一掀,堆出了笑,說:「阿飛,你們早點休息吧,我們先回去了。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的話,沒關係儘管說。你只管說一聲,張媽媽馬上就會過來。」
  「謝謝張媽媽。」李蝶飛識相地道謝。
  張媽笑一聲,趨近小昭,逗弄他說:「小昭,張媽媽要回去嘍!你姊姊疼你,所以你不能當張媽媽的小孩,以後你就不能看到張媽媽,張媽媽也不能天天煮餛飩和好吃的東西給你吃了。」
  什麼嘛!羅徹眉頭一皺,偏又發作不得;小昭本來哭聲漸歇,被張媽這麼一逗弄,又大哭起來,作勢要張媽摟抱。他的年紀對於張媽近以母親懷抱的溫暖與味道,有著本能的依戀。
  「小昭!」羅徹凶煞地大喝一聲,不許他纏人。小昭委屈兼驚嚇,更加哭得不可收拾,又哭喊著要找媽媽了。
  「小昭,乖,別哭了!姊姊在這裡!」
  李蝶飛無奈極了。小昭正是黏媽媽的年紀,也不明白生死的意義,她只能不斷地哄騙了;只是,光是應付張媽她們就讓她焦頭爛額,小昭再這麼哭鬧,內憂加外患,她實在覺得又累又無力。
  「你煩不煩啊!小昭!再哭,我就將你丟出去──」羅徹聽著不耐煩,一把將小昭拖過去,用力拉開門──「喲!挺熱鬧的嘛!」一陣風刮進來,門外站著一個神態幾近放蕩不羈的男人。身上隨便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白襯衫黑長褲,濃眉斜峭的愛笑不笑,輕狂的味道更顯三分。
  「啊──」李蝶飛輕叫起來。這個七分像明星,另三分藝術家味道的男人她認識。他跟羅徹有著相似的輪廓,幾乎一樣的眉眼──除卻眼裡的表情那麼一派不在乎──那般的似曾相識。
  男人對她的輕呼微笑起來,像是不在意,又似乎很滿意她這樣的反應。羅徹卻像見到仇敵,陰沉著臉,冷漠的盯著他說:「你來做什麼?」
  「阿徹。」李蝶飛扯扯弟弟的衣袖。兩人反應兩極,但顯然都認識門外這個沾著貴族氣,偏偏一身脫軌的蕩放氣質的男人。
  「看來你們都還沒忘記我。我本來還以為得跟你們解釋我是誰呢!」男人漫不在乎,咧嘴一笑,目光停留在李蝶飛身上。
  李蝶飛拉著羅徹,沉默地看他走進來,並沒有任何表示,或者說,她不知道如何表示。那從前從前,雖然去得遠了,但她的碓沒有忘記──是的,她認識這個男人。關於羅家,並不是那麼容易教人忘記的。








第二章

  請問……你來……有什麼事嗎?」李蝶飛看著眼前這個漂亮的男人,勉強自己以家長的身份面對。阿徹太躁動,她怕他又惹出不必要的衡突。
  屋子裡已經沒有其它的外人。張媽她們在這個漂亮的男人進來後,曖昧的看她一眼,要她再考慮她們所提的事,便識趣的離開。她知道她們心裹在懷疑什麼,也知道她們是怎樣揣測的,然而她一點也沒有解釋的意思。這個男人突然這般出現,她的心無章法的紊亂起來,甚至有點慌。十多年幾乎不曾互相聞問的那個羅家的人,突然在這個當口出現,她心中除了不安,還是不安。
  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就是阿飛吧?」男人答非所問,口氣態度絲毫沒有任何陌生與隔閡的距離,甚至帶一點教人不習慣的親暱。「好幾年不見,你都長這麼大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這個漂亮的男人顯然也是認識──不,記得她的。李蝶飛不習慣他那種一下子就拉近一切距離的親暱,一時不知該如何響應,只是沉默地望著他那張漂亮立體如雕像的臉孔。羅家的男人都有著這樣一副深刻立體的輪廓,美得不像人間物。羅大爺如此,二少如此,眼前這個羅家三少──羅葉更是如此。他是羅家男人中,長得最炫目奪人的一個。微鬈濃密的黑髮,加上挺拔高直的身材與立體分明的五官,給人的感覺歐羅巴洲的貴族氣重,倒不像東方人。好似人長得英俊漂亮,氣質感就比別人多點不尋常。羅葉身上發出的那種貴族式的墮落蕩放氣質,弔詭的蘊化成一種感人的魅力,反而增添幾分神采張揚。
  「阿飛……」小昭膽子小,突然闖進來一個陌生人,也不哭了,躲到李蝶飛的身後,只露出一雙大眼睛窺探。
  李蝶飛輕聲安撫他,要他別怕。羅葉漫不經意地掃他們姊弟一眼,重又將目光放在李蝶飛身上。
  你真的長大了,阿飛。沒想到當年那個小女孩,竟然變成這樣一個有味道的小女人。」
  他說這些話時,是帶著笑的;加上他那種特殊的氣質,聽起來別有種曖昧戲謔的意味。李蝶飛感到微微的不自在,他這些話算是恭維,但他不說她「漂亮」,而說「有味道」,這也是他狡猾高明的地方。她知道她不是那種會讓人一見驚艷的女孩;她不美,一點也不,這一點她從小就很有自知之明。
  你來這裡……有什麼事嗎?」她避開他的眼光,避開他帶著像審量又像嘲謔的含笑雙眸,也避開響應她那句教她不自在的恭維,再次問他的來意。
  初見羅葉時,她才七歲;十幾年未曾再相見,他突然以這樣鮮明的姿態出現在他們面前,可比起當年,那股炫人的神采絲毫未曾稍減。羅葉是那種「永遠的」男人,屬於他的魅力和姿態,也是永遠的。時間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她由一個小女孩長成了一個女人,但對羅葉來說,卻不過只幾個日月的濃縮,不起任何作用。
  這些年,雖然他們未曾和羅家再相聞問,但她時而會從一些方面聽知羅葉的消息。她知道他從事音樂的工作,在某個全國性的知名電台主持一個音樂節目;雖然名不經傳,比起一些上不上下不下的人也算小有名氣,報章媒體偶爾會有他的消息,堪稱為一名音樂人;總之,在那個圈子裡攪混著就對了。其實,以羅葉的條件,實在不可能混了這麼多年還如此不成氣候。當然,她很清楚為什麼。羅家的三少從來不需要為柴米油鹽煩惱,為五斗米折腰,他只是玩票,純為興趣──高興罷了。
  你到底來這裡做什麼?」羅葉的態度一直漫不經心的,羅徹忍不住對他吼叫起來。
  老頭他們叫我來的。」羅葉懶洋洋地瞥他一眼。「好歹你也是羅家的孩子,發生了這種事,你想他們會放著不管嗎?」
  看來羅家雖然幾乎不與他們相往來,但暗地裡一直在注意他們。也難怪,阿徹畢竟是二少的兒子,儘管他自己不承認,他身上到底流著羅家高貴的血統。李蝶飛默默望了望羅徹,低下頭,沒說什麼。
  羅徹卻怒漲紅著臉,吼說:「這不關你們的事,不要你們管!你馬上給我出去!我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
  「『我們』?」羅葉故意提高了語氣,話裡流露出不知是嘲弄還是挑釁。「我記得你是姓羅,不是嗎?阿飛嘛,應該是姓李吧!至於那兩個小毛頭,我是不清潔他們各姓什麼啦,不過,可以確定是的,一定不是姓羅。『你們』姊弟妹的關係可真複雜!」
  他故意加重了「你們」那兩個字,笑得很嘲諷。
  「那又怎樣?你馬上給我出去!」羅徹受了他的挑釁,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怒漲得通紅。他跟羅葉並立起來,就像兄弟一樣;一般的身高,彷彿的氣宇,相似的輪廓,同等的神采,但羅葉充滿成熟男性的魅力,自有股風流;他則認真得絕對。
  「阿徹!」李蝶飛連忙阻止他的衝動,她就怕這種局面。羅葉說得是過分了點,但也是事實。
  兩個小的被羅徹的吼叫嚇一跳,全都躲到她身後。喬拉拉她,細聲問:「阿飛,那個人是誰?為什麼阿徹哥哥那麼生氣?」
  羅葉耳尖,聰著,笑瞇瞇的走過來說:「我叫羅葉,是你阿徹哥哥的叔叔,你也叫我叔叔就可以。」
  「阿飛?」喬抬頭詢問李蝶飛。
  李蝶飛遲疑著,不知應如何回答才好。
  「啊!」羅葉不知是誤會了她的遲疑,還是故意的,啊了一聲說:「你就不必了,阿飛,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免得叔叔、叔叔的把我叫老。」
  「你夠了沒有?」羅徹怒眼瞪著他,防衛什麼般地將李蝶飛拉靠到自己身邊。「你到底想幹什麼?這裡不歡迎你,你還不快走!」
  「我不是說過了嗎?是老頭他們要我來的。」相對於羅徹的怒氣沖沖,羅葉的態度既從容又不迫。他慢條斯理的說:「你隨便想也知道他們為什麼派我來。以前因為你媽還在,他們沒辦法,現在你媽走了,你好歹也是羅家二少的孩子,他們可能放著不管嗎?」
  「你是說──?」李蝶飛脫口欲問,隨即煞住咬住唇,心中同時升起一分擔憂與縹緲的希望。
  羅葉定眼看看她,沒說話。點了根煙,自動自發地找了個舒服的位子坐下來,才又開口:「其實你也不必那麼見外,阿飛。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你應該通知羅家的──就算你不想招惹他們,至少也可以通知我,我怎麼說也算是你們的叔叔。再說,除了羅家,你們應該也沒其它地方可去了,對吧?」
  真虧他能若無其事,充滿感情地說出這些話!李蝶飛不由地扯扯嘴角,覺得自己像是在看戲或聽說天方夜譚。她不是懷疑他的誠懇,只是,他們彼此十多年不曾來往聯絡,基於常理和邏輯性判斷,她對羅家不見外行嗎?所以一開始她就將羅家從可能的投奔對像中排除在外。
  可此時聽羅葉話裡的意思,羅家似乎有意收留他們──但可能嗎?會有那麼好的事發生嗎?她不禁看著又看著羅葉,實在不敢相信會有那麼好的事。
  不是她多疑,但那真是天方夜譚,像神奇;神奇的事總是令人忐忑不安和不可置信,充滿變量與不確定。她實在很難、根本不敢相信,羅家會慈航普渡,收留他們這幾個和他們沒有血緣關係的拖油瓶。
  當然,除了阿徹。
  「你怎麼了?一臉懷疑的模樣!」羅葉漫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當然清楚她心中那些疑惑與不可思議,只要是正常人都會有這種反應。但這些年,羅家雖然幾乎不和他們往來,可也不是完全對他們不聞不問,否則就不會知道她母親去世,老頭他們也不會派他來了。其實,他一直知道他們的存在的,多少也有一絲關心;只是感情隔了距離,難免變淡,變得抽像,久了,慢慢就不關痛癢。一開始,他還為他們掛心過,日子越久,他也有他自己的日子要過,便幾乎忘了他們的存在。
  剛見到李蝶飛時,他有些驚異;當年那個面帶菜色又發育不良的小女孩,竟已長成一個饒有味道的小女人。女人就像音樂,各有各的曲調和旋律。美麗的女人,卻不一定是最扣人心弦的那曲旋律。當然李蝶飛又扁又矮,不是那種教人一見驚艷的大美女,但她的曲調裡有一種流轉的嫵媚,或者說惹人憐愛的風情。就像性感的女人往往並不見得就是身材最完美的;動人心的女人,往往在她的一顰一笑、一個凝視、一個回眸或顧盼。他喜歡李蝶飛低頭的樣子,抬眼看他的模樣,甚至她微紅臉不自在的困窘也自有味道。他並不認為她美麗,但他覺得她是一首嫵媚的曲調,一舉一動皆有動人的風情。
  女人應該是像這樣子才對。如果徒有外表,美貌終有一天會老。有味道的女人──不論是氣質也好,個性也好,格調也好──才能真正勾動人心。
  這麼想,他的目光自然地盯著她不放。
  李蝶飛被他看得不自在,本能地想躲避,卻又找不到遮靠,只得垂下眼眸。她不習慣被別人這般注視,帶一種感情外的關心和專注;彷彿她成了一種風景或焦點。她沒有被別人凝視的經驗,稍微被注意便覺得怪異,是以羅葉在她身上停留的目光,讓她感到不自在極了。
  但她又無處躲,最後還是抬起頭,望著他的下巴說:「我想……這種事不好太麻煩別人,所以沒有通知你們。不過,謝謝你特地過來,我沒想到──」她不意識說出心中想的,警覺地住口,微微彎身說:「請代我向羅大爺和夫人致話。」
  「你何必這麼見外!真要算起來,羅家也不是什麼外人,畢竟你媽曾是羅家媳婦,更何況,阿徹還是我二哥的孩子。」羅葉說得輕描淡寫,好像事情理所當然就是那麼一回事。
  「你到底想做什麼?給我出去!我跟你們羅家沒有任何關係!」羅徹握緊拳頭吼叫起來。
  「阿徹,你冷靜一點!」李蝶飛硬將他拉住。
  她就知道天下沒有那麼好的事;羅家派羅葉來,主要的目的還是羅徹。她的擔憂根本從一開始說是白搭;事實本來就是如此,不管她擔不擔憂,它還是杵在那裡威脅著她。
  這種事實在是沒辦法。雖然羅徹他自己不承認,但老二阿徹是那個家世良好、一門皆是俊傑的羅家的孩子是絕對錯不了。他那張羅家標記冷峻深鐫的臉孔和那顆聰明優秀的腦袋足夠證明。
  直到現在,她還是一直覺得納悶、想不通,長得體面英俊、風趣,而且優秀、有才幹,學歷、家世良好的羅家二少,怎會看上一無所長、又帶著她這個拖油瓶的老媽?
  據她瞭解,羅家大爺早年是留歐的菁英分子,娶的太太也是門風嚴謹高雅的仕女。羅大少是留美的法學和企管雙料碩士;羅家大小姐則畢業於名門雲集的衛斯理女校;二少留學英國,是擁有最高榮譽的皇家哲學博士;至於羅三少羅葉,雖然副蕩放不羈的模樣,卻取得巴黎索巴大學的哲學學位,並且說一口流利的牛津腔英語。
  這樣一門儘是龍鳳的家庭,與他們的身家背景自是格格不入。想想,老媽也真不簡單,竟能讓一個那麼優秀、體面而且溫柔的男人愛上,那真是老媽不知打哪輩子偷修來的福氣!老媽遇見的男人包括老頭都很糟糕,而且差勁,唯獨二少例外。她對二少的印象很深,牢牢記得她對她和老媽的好。比起老媽那些糟糕的男人,他是顯得那麼特別。而現在的阿征,無論外表、氣質,恰恰都似他老爸的翻版。
  然而,就因為二少是那樣好的男人,應該值得更好、更美、更優秀溫柔的女人相伴,所以老媽才會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帶著她離開是吧!
  她永遠記得老媽帶著她走出他們貸居的小樓,回頭凝望時的表情:淡淡的一抹笑容,卻比哭還教人覺得悲哀傷痛,心死若欲絕的酸楚。她從沒見過老媽對誰流露過那種表情,直到老媽死前,她也沒再見過。那一刻的老媽真的很美,美得教人心碎。她想,老媽是真的愛二少的,恐怕也只愛他一個吧!老媽遇見過那麼多男人,卻只將心給了二少。但越因為愛他,所以老媽越覺得配不上他,所以才離開他。
  當然,也因為兩人之間種種條件的懸殊,羅家自始至終都是抵死反對的,也從沒有承認過老媽。
  「你不必急著趕我出去。」羅葉仍然氣定神閒。羅徹的吼叫絲毫沒有讓他的情緒起伏過。「你再怎樣吼,也改變不了事實。老頭他們希望你回去──當然,阿飛他們也可以跟著一起回去。」說得李蝶飛他們像是附帶的行李,一點也不費心於修辭。
  這是事實。其實一開始他並不怎麼關心這件事,反正與他何干?老頭他們一頭熱,就讓他們自己去攪和好了,偏偏老頭硬派著他來。老頭他們的居心他很清楚,雖然同情李蝶飛的情境,他還是覺得把現實點清楚對她或許比較好。她已經不是小孩了,有些現實冷暖什麼的,必須學著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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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飛,這個叔叔說要帶我們回去,是去哪裡呢?」喬仰起美麗的小臉望著李蝶飛。
  羅葉笑蹲在她面前,說:「當然是回叔叔的家嘍!」
  「什麼叔叔?」羅徹大為不滿,粗聲說:「喬、小昭,過來!」
  小昭怕他吼叫,緊抓著李蝶飛的衣角,動也不動;喬則猶豫地看著她。她搖頭。羅徹沉下臉,喝道:「你們還不快過來──」
  兩個小毛頭被他嚇得躲進李蝶飛的懷裡。羅徹青著臉,生氣的說:「你們連我的話都不聽了?阿飛,你也過來,不要被他騙了!」
  他的憤怒夾帶著醋意,用著命令的語氣叫喚李蝶飛。李蝶飛本來是被他護在身後的,羅葉狡猾地將他們分開,竟還靠她那麼近──他心裡很不是知味,有一種被侵犯的不舒服感覺。
  李蝶飛未察覺,也顧不得他氣忿的微妙因素,轉向羅葉,問說:「羅──呃,你的意思是說,羅家打算收留我們?」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有些彆扭。但還是把心裡的疑問說出來。她希望能將事情弄清楚明白。
  「老頭他們是這麼說的沒錯。」羅葉點頭,保留了一些話;他想不用說李蝶飛自然也該明白。他們要羅徹回家,順帶也得讓其它三個跟著一起到羅家;這一點,他剛剛已經對她點清楚了。
  「你別傻了!阿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羅家的人是怎麼回事,難道以前的事你都忘了?」
  那些過去有些遠了,卻又歷歷在眼前。她曾和老媽住進那個家,那時阿徹才五歲,她七歲。不知阿徹是否還有那個記憶──應該有,不然他不會那麼討厭羅家和羅家人;那真是個令人不愉快的記憶。
  二少跟老媽結婚後,怕老媽委屈,一直帶著他們居住在外。但老媽覺得她耽誤了二少的大好人生,終於還是帶著她悄悄離開。沒多久,就聽說二少病了,連同阿徹被羅家的人帶回去。老媽心急如焚,硬著頭皮上羅家去。羅家上上下下都對他們冷冰冰的,雖然在二少的堅持下勉強留他們下來,卻拿他們當隱形人般視而已不見,連阿徹也被帶開。老媽為了陪在二少身邊,忍著屈辱留在羅家,日日素白著一張臉,夜裡卻擁著棉被偷偷哭泣。她年紀小,看在眼裡,也感受到一種被排斥的冷清孤單。
  啊!那真是一段不愉快的過去。她只記得那時在那幢大房子裡的每個人都用一種冷眼看著她們,只除了羅大爺和一個漂亮的男孩偶爾會跟她說說話,帶給她一些糖果點心,那個男孩就是羅家三少羅葉了。
  「你千萬別聽他說的!」羅徹硬提醒她回憶那段不愉快,緊逼著又說:「別想得太天真,阿飛,羅家那些人都是一個模樣,冷酷又自私,不會真心想幫助我們。你忘了當時他們怎麼對我們的嗎?」
  他卻忘了,他有一半是羅家的人。李蝶飛看看他,無言地搖了搖頭。她當然知道羅家的目的是老二羅徹,根本不會在乎他們這剩下的三個。雖然阿徹是老媽生的,但好歹也是二少唯一的種,羅家對他應該不至於太冷漠。她想他之所以會討厭羅家,多少和羅家對待她和老媽的方式與態度有關;畢竟,他也是老媽的孩子。
  現在回想,那段記憶除了被輕視冷落,還是被輕視冷落。那是個有教養的家庭,不會對人惡言相向,但即使是才七歲的她,領受著那種彷彿被世界拋棄的孤單無依,也感覺比被人打罵要來得痛苦十分。
  還好,那樣的日子也不太長。二少最後還是走了,她們也就被趕出來──這樣說不正確,是她們自己識趣的主動離開。羅家要留下阿徹,阿徹哭叫著就是不肯。誰能想像才五歲的小男孩,竟就那麼倔強、有自己的性格主見?或者,只是單純的依戀老媽?羅家冰冷的氣氛實在太教人水土不服。然而,比起已經四歲了,尚如此軟弱膽小的小昭,阿徹今日自成天地的氣勢,在小小的年紀便可預見。
  「那些都過去了,別再提了。」她又輕輕搖了搖頭。「羅大爺他們畢竟是你的爺爺奶奶,自然會關心你的情形。」
  讓羅徹回羅家去,對他來說,應該是比較好的,她不能太自私。
  「我根本不需要他們的關心!我也不認識他們!」羅徹斷然否認,絕然到近乎無情。
  「阿徹,你聽我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們,但那是兩回事。現在你──我們──」她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她的為難無奈。
  「現在我們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得很好。」羅徹不肯聽她的。「我們一直是跟老媽這樣生活過來的不是嗎?我可以休學去工作,我們兩個一起,也可以將喬和小昭養大,也不需要別人虛情假意的施捨。」
  「你不明白,阿徹──」她想讓阿徹回羅家,對他是比較好的。他們能夠給他一個優質成功的人生,站在人群之上。
  「你別再說了!你只要告訴我,你到底肯不肯跟我一起?」羅徹很霸道,一臉盛氣。
  「對不起,能不能讓我打個岔?」羅葉插進他們中間,不理會羅徹的忿然,說:「阿徹,如果你這麼固執,只會成為阿飛的負累,加重她的負擔。回羅家去,對你跟阿飛都比較好。我們都是一家人,如果你肯回來,大家一定也會好好照顧阿飛他們的──」
  「誰跟你們是一家人!」羅徹毫不客氣地瞪著他。他才不相信羅家會好好對李蝶飛和喬他們。「你給我聽好,我跟你們羅家一點關係也沒有,你馬上給我出去!」
  「阿徹,你冷靜一點!」李蝶飛使勁將他拉回來,阻止他太衝動,反覆來反覆去就只有這一句。
  「你叫我怎麼冷靜?」羅徹狼狼瞪她一眼,揮手想甩開她。
  她拽住他,硬拖住他。「有什麼話,好好的說。」
  「有什麼好說的?」羅徹沉下臉,降低了聲調,瞳孔變的冰冷。「你就那麼想到羅家嗎?因為他們有錢──」
  「阿徹!」他居然說出這種話!李蝶飛忍不住了,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湧上來。羅徹不明白現實的冷酷,天真的以為憑他們就可以解決一切,固執得說不通,還誤會她,她淚水幾乎都快湧出來。她咬咬唇,強忍住委屈,說:「你趕羅──先生走,只是意氣用事,解決不了問題的。」
  「沒錯。」羅葉扯扯嘴角,火上添油的說:「像你這樣,只會意氣用事,根本還是個不成熟的毛小子。」
  羅徹倏然轉身,怨目瞪著他。李蝶飛緊張的趕緊擋在他身前,一邊不禁地埋怨羅葉一眼;他似乎故意要激怒羅徹,唯恐天下不亂似的。
  「我再說一次,你馬上給我出去,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羅徹握著拳,怒氣高漲。
  「阿徹,羅先生是客人,也是你的叔叔,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李蝶飛輕聲斥責他,但眼神帶著央求。
  「叔叔?」羅徹漆黑的眼珠冷凝起來。目光一掃,遇上她眼眸裡的請求,態度不禁軟化下來。
  「對了,這個──差點給忘了。」羅葉從懷裡掏出一隻信封遞給李蝶飛。「老頭要我交給你的。」
  「這是什麼?」李蝶飛狐疑著。
  「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信封裡裝的是一疊嶄新的千元大鈔,大概有三萬塊左右。李蝶飛忙將信封塞回給羅葉,搖頭說:「我不能收。」
  「怎麼不能?」羅葉重新把錢塞給她,友愛地對她笑。「這些錢你先收著,好好考慮我剛剛說的事──」
  「誰稀罕你們的錢!」羅徹重重哼了一聲,大步跨過來,幾乎是用沖的,表情非常的難看,憤怒裡夾雜著妒意。他粗魯地搶過信封袋,丟向羅葉,咬牙說:「你馬上給我滾!」
  「阿徹──」李蝶飛氣不過,用力拽開他。他就是要這樣子氣她,就不能好好地、平心靜氣的說話!
  羅徹青著臉,狠狠又瞪她一眼,恨恨地甩開她的手,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等等!阿徹!」她連忙拉住他。
  「放開我!你就跟他去好了!他不走!我走!」羅徹用力又甩開她的手,掉頭大步走出去,朝門外台出一道漩渦。
  「阿徹──」李蝶飛反射地追了一步,急忙煞住,回頭匆匆交代說:「喬,你看著小昭,我馬上回來!」
  她無暇顧及羅葉了,草草望他一眼,也來不及說什麼,匆匆追出去。
  時間已經晚了,但夜是無盡的,還不算太深;下弦月斜升在東邊的天空,時而有夜歸的人從夜空底下走過去,總是太匆忙,來不及仰望。
  四下一片靜寂,白日的喧囂隨光熱消去,鞦韆裡的低低笑語亦隨風而去。夜來,剩的是長長的孤寂。李蝶飛靜靜站著,抬頭望了望,深深吸一口夜的涼氣,才慢慢走過去。
  在這靜寂的長夜中,羅徹高大的背影垂映在月光下,顯得好一絲淒清。他坐在鞦韆上,長腿著地,輕輕地搖蕩,不遠處是石砌的溜滑梯,光滑的石梯,反射著月的冷白,白日裡被凝進的歡笑聲,依稀在空曠的夜色中迴盪。
  「你沒事吧?」這處小公園是附近唯一看得到整片天空的地方,也是他們唯一可以奢侈揮霍的空間。她慢慢走到他身旁,頭一低,凌亂的發蓋去半邊的臉龐。
  羅徹默不作聲,踢著地上的碎石子,好一會才答非所問:「你不會要我到羅家去吧,是不是?」他有些懊惱,他一向不是那麼衝動毛噪,今晚的一切卻如此反常。
  李蝶飛並沒有立刻回答,握住鞦韆的吊煉,並不看他。「我原以為……回去羅家對你會比較好……」
  「怎麼可能!叫我跟你分開,怎麼可能會對我比較好!」羅徹不假思索的脫口叫出來,有些懊惱,情緒異常的噪動。
  他跟李蝶飛「認識」十八年,相處十八年;他們有一半的血緣共通,在同一個環境下長大,對他們來說,她是他生活與生命中理所當然且不可或缺的存在;甚至,她是他所認知中所有女孩的代表。那些意味是複雜的,他解釋不清的;在他心中,他們之間除了血緣的倫理關係外,隱約的,還有一種他說不出所以的依偎感。
  李蝶飛默默承受他的忿怒,低著頭,腳底在地上無意義地畫著。四周很靜,除了他們,根本沒有其它人影,她卻壓低嗓子,似乎怕暗裡飄遊的魑魅偷聽到她的難堪。
  「阿徹,你聽我說──我並不想求人,當然,更不希望和羅家他們扯上關係。可是,我們已經無處可去了,我們欠了房東半年的房租,那不是一筆小數目,你想,他肯再把房子給我們住嗎?老實說,光是房租我就負擔不起……」
  「這個你不必擔心,我說過我會休學去工作,我們兩個一起努力,問題不就解決了。」
  「沒有那麼簡單。」她搖搖頭。張媽她們並不是危言聳聽,現實有它的冷酷。「我們手邊只剩一點錢,又要吃飯又要生活,維持不了多久。而如果我們兩個都出去工作,喬和小昭都還那麼小,誰來照顧他們?」
  「那不是問題。喬已經十一歲了,她可以照顧小昭。只要有心,一切都能解決。」
  「現實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阿徹──」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跟我一起努力,希望我離開對不對?」羅徹驀然站起來,瞪著她,高了八度的音調,表示他的憤怒與不滿。
  「我沒有那個意思──」她低聲解釋,轉而歎口氣,搖頭說:「算了!我們回去吧!」伸手去拉他。
  他甩開她的手,自尊作祟,脾氣很倔。
  「你別這樣──」
  「那你叫我怎樣?你以為那個男人、他們會那麼好心收留我們?你真的相信他說的話?哼!羅家的人都是一丘之貉,我們如果傻傻聽他的話,只是自找難堪罷了!」
  「這些我都知道。」
  「知道你還──」
  「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打斷他,說得很快。「可是你不一樣,你跟他們有血緣的關係,他們會希望你回去的。」
  「那些都跟我沒關係。」他回過頭,扳住她肩膀,神態很認真。「我只想知道,你真的希望我到羅家嗎?希望跟我分開嗎?」
  他的神情那麼認真,通過夜神秘詭異的氣氛,寂黑中的話語變調如似戀人的絮語。
  李蝶飛靜靜望著他,好半天沒說話。月光偷偷在照,鎖在心內的情光影幽幽。
  「我問你,」她沒動,目光也沒有挪移。「你真的不願到羅家嗎?如果你去了,他們會供應你一切,你會有個很好前途。但如果留在這個家,日子會很辛苦,不但吃不好,穿不暖,前途也沒有保障了……」這反問,等於間接的回答。
  「這些我都明白,你不必再多說。」羅徹態度很堅定。
  李蝶飛搖頭,她不認為他明白。「阿徹,這是關於你人生的大事,你好好想想,不必顧慮我和喬、小昭。」
  「這件事根本不必想,我不想離開這個家,也不想離開你。」羅徹想都不想。這種心情存在得很自然,那是一種依戀的感情,因為捨不得。
  但什麼時候開始他對她有這種依戀的感覺?那種「捨不得」的情懷是何時成形?他有些迷感,尋不出恰當的道理。
  「你真的不後悔?」李蝶飛直視他雙眼,想看出他心中真正的情緒。「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考慮你自己就可以──」
  「不必了,這種事根本不必考慮,我絕對不會反悔。」羅徹既堅持又固執,頓了一下,瞅她一眼說:「剛剛……你沒拿他的錢吧?」
  問得沒頭沒腦的,李蝶飛楞了一下,才恍然說:「那個──」
  「你不必說了。」但她才開口,羅徹便擺個手勢阻止她,臉龐轉向側旁,說:「其實張媽媽說得沒錯,以我們目前的情況,光付房租就很吃力。可是,我還是不要你拿那傢伙的錢。」聲音滲滿了不是滋味,饒似男人對男人的嫉妒。
  女人一旦拿了男人的錢,不管是基於什麼理由,某種無法擺脫的關係就會牽扯糾葛。李蝶飛若接受羅葉的錢,一開始就會往下不平衡的關係;光是想,他就覺得心裡不舒坦,說什麼也不要她拿那傢伙的錢。
  「我並沒有拿啊!我們根本沒有理由接受。你也不必管張媽媽說了什麼,反正我們手邊還剩一點錢,我也有工作,省著點用,我想大概可以應付。」李蝶飛聲音軟軟的,附著溫柔的安慰。
  羅徹眼神亮起來,滿溢一股難以名狀的喜悅。他很高興她拒絕了羅葉那傢伙的「多事」。這世界上只有他能與她共同分享與分擔彼此的喜悅和憂愁,這十多年來一直都是如此,他們一直是這樣生活過來的。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太辛苦,我會去打工或者休學工作。」
  「不行,你只要好好唸書就可以,錢的事我會想辦法。」
  「那我豈不是變成你養的小白臉了!」聲音帶笑,玩笑的成分居多。李蝶飛還是嗔他一眼,輕輕拍了他一下,說:「你在胡說什麼!你是我老弟耶!現在我工作養你,以後等你學成立業,我可就要完全靠你,把你今天吃我的連本帶利全討回來!」
  「是這樣嗎?」羅徹出聲笑出來,坐回到鞦韆上,順勢將她拉到身前,抬望著她,不笑了,眼神流露出誓言的認真。「我向你保證,阿飛,我會養你一輩子的。」
  「好啊!」李蝶飛不疑,莞爾一笑。「這可是你說的,可別後悔;我就讓你養一輩子,等你結婚,生孩子了,還是賴定你,當個討人厭的姑姊。」
  「不會的,我並下打算結婚──」
  「你又在胡說什麼!不結婚?難不成要留在家裡跟我大眼瞪小眼?你別想太多,等時候到了,你自然會遇上喜歡的女孩。」
  缺月偷偷上了中天,月色越發的白了。羅徹凝言不語,只是靜靜看著他身前的李蝶飛。她背對著夜,影子覆罩住他的身;看著看著,他突然伸手抱住她,她嚇一跳,但想想,他是她弟弟,也就不以為意。
  她站著沒動,沒問他為什麼。很多時候,她依賴這個弟弟居多,然而她想,他也許也有他的脆弱。
  「阿飛……」羅徹昂起頭,雕像深刻的臉覆影著少年特有的認真,鐫刻永恆的表情。「我喜歡你,我絕對不會離開你,更不想和你分開。」
  什麼時候開始,他內心悄悄滋生出這種情懷?他記不得了,就像他早已記不清從何時開始,他將她當成一個「女人」看待,而沒有其它身份,比如手足的附增。「變化」是那麼不知不覺,等他意識到時,那林林總總脫軌的心緒、情懷,已演形成複雜綿密的網,在他心上扎入深深的根,和他的血肉相連,像癌,再也無法割除。
  或許是從老媽生病時,他和她那種相依為命的感情開始吧?也或許,其實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只是一直沉睡著,而今復甦?以道德文明、綱常人世的眼光來看,他心頭生了一個感情的瘤,而他卻無怨無悔、墮落地供以它養份。
  他是認真的,但她呢?
  月光在照,照他心情的透明赤裸。他無言,不語的宇宙,又會怎麼說?









第三章

  搬家人把最後一箱雜物搬到廚房,甩上門離開,李蝶飛累得坐在地上爬不起來。
  從來不知道搬家是這麼累人的一件事。以前她和阿徹跟著老媽東搬西遷的時候,有時候風吹雨淋日曬在外頭奔波了一整日,熬到半夜還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也沒有這麼疲累過;這回卻累得虛脫,全身骨頭好似散成一塊一塊。
  「哇啊……這房子還真破!」羅撤扛著一箱書走進來,邊走邊四顧打量屋子裡的一切。那聲驚歎,嗓音是迸出的低,驚訝之外尚多出一分不可置信與曖昧不明的佩服。從聲調判斷,似乎是佩服竟然還有這麼破爛的房子。
  李蝶飛維持「虛脫」的姿勢,跟著他的視線扭頭四處打量。比起他們先前住的那公寓,這房子的確算得上是「破」,到處都有「霉」過的遺跡,而且屋齡起碼也有三十年了,足足老了三倍有餘。
  人會老,屋子也會老,而老了就比較不值錢,沒行情。這房子破歸破,不過就是便宜,一個月的房租只要一萬多,離原本住的地方也不太遠,對角拉開三百公尺左右的距離。以「天涯若比鄰」的標準來看,方圓五十里內的都算親戚。他們離開得不算太遠。
  「真的有那麼破嗎?」嘴裡這麼問,她還是露出一個抱歉的眼神。
  其實不只破,而且狹小,便宜有便宜「暗虧」的代價。四層樓建築的第五層違建,光是爬樓梯,累就累死人!小小的兩間房間,就算打通了,光要塞羅徹的長腿就很勉強。慶幸的是,一開門就是天台;面對著小公園,別無遮蔽,抬起頭就可以望見一片青湛湛的天空。
  「還好啦!」羅徹咧嘴一笑,踢開擋路的鍋子。高大挺拔的身材在狹小的屋內顯得侷促。
  「不好意思,請你要多忍耐。」李蝶飛歪了歪頭,一股腦兒爬起來,朝斜前方抬抬下巴,示意說:「你跟小昭睡靠窗那一間。桌子跟書櫃我已經請搬家工人直接搬進去。」
  「搬家」,是她擅自決定後才通告大家的,他們根本沒有反對的餘地。沒辦法,這是唯一的出路。他們負擔不起原先的公寓,又得送小昭到幼兒園──關於吃、關於錢、關於生活的事,都是很令人傷感的,碰上了,她也只能搖頭歎息。
  而「歎息」是有重量的,往往壓得人透不過氣。
  羅徹走進房間把那箱書卸下,立刻踅了出來。喬跟在他屁股後,亮晶晶的眼瞳裡流轉著對新環境陌生與不安的打量。小昭則哭喪著臉,別了一腔的委屈站在一旁。
  「怎麼了?小昭?」李蝶飛抬手抹掉汗,停下忙碌的動作。不趁著今天把東西整理妥當,明天又有明天的事要擔憂和忙。
  「我肚子餓了。」別了好久不敢張聲的委屈終於得到注意,小昭的小嘴立刻往下撇,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啊!」李蝶飛輕呼一聲,匆匆看一下時間。已經四點多了,一早到現在忙著搬家的事,中午只草草喂大家吃幾個麵包,難怪小昭會叫肚子餓。她覺得又抱歉又不忍,摸摸小昭的頭將喬拉到身邊,說:「對不起,我只顧著整理,不知道都這麼晚了。」直起身,從口袋掏出皺成一團的伍佰元鈔票交給羅徹。「阿徹,麻煩你帶喬和小昭出去吃飯,順便買一瓶沐浴乳回來。」
  「你不一起去嗎?」
  「我得先把這一堆東西整理好。」東西雖然不多,恐怕得整理到晚上才收拾得完。
  「那我幫你帶些吃的回來。」
  「不必了,餓了我自己會出去吃飯。」李蝶飛搖頭,她累得吃不下飯。「你們去吧,記得買沐浴乳回來。」
  奇怪,怎麼會覺得這麼累?她看著他們走下樓,一屁股坐在尚未拆封的箱子上。大概是心理因素吧!老媽死後,她整個人就一直轉啊轉的,事情特別多,總有一堆麻煩等著,一直不能靜下來好好喘口氣。
  但是……她仰起頭,閉眼看著天花板,重重吐出一知氣。她還是覺得累。奇怪?她並不是那麼嬌嫩的女孩,怎麼──「啊──」她大叫一聲,舒服多了。
  累歸累,該做的事還是要做,一堆的東西等著她整理,她沒時間想得太多,也沒時間喊疲倦,那些對她來說都太奢侈了。
  她把一堆堆的東西從箱子裡掏出來,該擦的擦,該洗的洗,該清除的清除,才整理到一半,就聽到開門的聲音。小昭學做小飛俠雙臂展開飛進來,摟住她脖子撤嬌說:「阿飛,阿徹帶我們去吃炸雞,還有漢堡,有這麼大哦──」他以小孩特有的誇張揮手比量著。「很好吃哦!我們下次一起去!」
  「好!」她笑著反手拍拍他。小昭越長越大,越來越重,兩隻小手肥嫩嫩,攀壓得她透不過氣。
  「這小子光是會吃和撤嬌!」羅徹一把將小昭拎開,蹲下身說:「我來幫你。」
  喬也跟在他屁股後,小昭又跟著擠過來,狹小的空間四個人擠成一堆,不但十分侷促,且非常不舒服。
  「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她搖頭投降,這些傢伙只會越幫越忙。
  天台上的霞光漸移漸淡,餘暉慢慢在變暗,夜要降了,天空已向晚。
  她直起身子,攀附著羅徹的肩膀站起來,開亮了電燈。日光燈將她的臉龐照得蒼白,照映她疲累的容顏如白色花開,風情可憐。
  羅徹心裡小小地疼,他手撫了撫她的臉,掌觸輕輕帶著疼惜憐愛。
  「看你累的!去洗個澡好好休息,剩下的我來整理。」細語輕輕,一腔的牽懷掛心。
  她搖頭又笑,不怎麼認真。「多謝你的關心嘍!我看還是我自己動手會比較快。你就幫我替喬和小昭洗澡,再帶他們上床睡覺。」轉頭拍手說:「喬、小昭,跟阿徹去洗澡。」趕鴨子一般趕三人離開。
  隔一會,浴室傳來小昭戲鬧的笑聲,她對自己一笑,呼口氣,晃晃手臂,自言自語念道:「工作吧!」
  門外夜已黑,銀白的月是唯一照耀的光亮。牛郎和織女在天河兩端遙遙相對,薄雲覆去相聚的信道。
  世界是從黑暗開始的。黑暗的一切混沌未知,所以夜充滿著不安的氣味,存在著一切的不可能與不可言喻,以它特殊的波動為結界,自外於所有光明的磁場意識的道德規範,文明的倫理禮教,在夜裡失去了它的重量。混沌和黑暗形成了夜的原色與狀態,張納所有的情態與想像。
  「阿飛?」羅徹從浴室裡出來,肩上披著條乾毛巾,頭髮濕濕的,剛梳洗過,尚還未干,發尾滴結一顆顆晶瑩的水珠。他抓起毛巾,很不經心,隨便地抹擦幾下,髮絲散落在額前,參差著一種凌亂的美。
  「阿飛──」他又喚了一聲,聲音讓四壁的牆吸納進去,不吐一絮回音。
  四下整理得井然有序,早先的凌亂已不留痕跡,只剩一個個掏空的箱子疊膩依偎在一起,小小的屋子仍然顯得擁擠。
  李蝶飛趴在桌子上,一半的臉龐藏在臂彎裡。
  「阿飛!阿飛──」羅徹走過去,伸手輕輕搖她。
  她沒反應,如一屋子的沉靜。
  「睡著了……」羅徹喃喃自語,倚在桌傍。微傾著身,凝視著她睡臉。她緊閉著雙眼,可能在深深的夢中;長長濃密的睫毛並簾著神秘的引誘,令人忍不住想伸手去碰。
  他以那樣的姿態俯看她許久。許久,他慢慢俯下身,背著光,身影遮去她睡夢的臉龐──緩緩的、輕輕的,親吻住她紅麗近艷的嘴唇。
  「啪」一聲,門口處傳來一聲突然,有人用力擊拍著門板,擾亂寧靜的氣氛。
  羅征靜靜不動,維持俯身的角度與感情姿態,慢慢才直起身,轉身過去;對這個突然,一臉無動於衷的無表情,沒有絲毫畏縮。
  「你又來做什麼。」他直視著不速之客,口氣冷淡,語調沒有高低起伏。
  聲音驚動了李蝶飛;那一簾濃密的睫毛眨動一下,睜開了眼。
  「阿徹……」最先映入眼裡的是羅徹,好很自然地叫喚他,撐著桌子站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洗完澡了?真是的,我怎麼睡著了──啊!羅……葉先生!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笑意轉為驚訝,充滿不期然。
  那種未期待的態度讓羅葉有點洩氣。太明顯了,她心中的意緒。她根本未曾將他放在心上,所以,才沒有期待,才會對他的出現覺得訝異意外。
  「聽說你們搬家了,我過來看看。」雖然有點洩氣,他風度依然翩翩。他受重視慣了,對別人的招迎習以為常。儘管他不在乎,但日久成理所當然,李蝶飛的態度逸出這邏輯外,多少有些不尋常──不,異常。
  「有事嗎?」李蝶飛的反應相對於圍繞在他周旁的那些女人,實在過於冷淡。
  「沒什麼事,只是奉老頭他們的旨意,過來看你們好不好。」他將視線投向羅徹。這件差事他根本是不得已才接受指派,只想早結早了,可是現在他的感覺有點不一樣了。這一家問題重重,處處是陷阱,處處藏誘惑。
  「你看到了,我們很好。」羅徹的態度一貫冷漠不客氣。「現在你要的回答已經有了,你可以請了。」
  他是不歡迎他的。並不是因為他方纔的情態被窺探到,而是他本來就不喜歡他。他不喜歡別人太接近他們,或者說,太接近李蝶飛;羅葉探得太近。越界侵犯了他們的感情領域,他不歡迎這種自以為是的親近。儘管他是羅家二少的孩子,但在他心裡,他可不認為他是羅家的人或者和羅家有什麼關係。血緣和宗族那一套,對他是不起任何作用的,也沒有什麼意義。
  他就是他,自己;天地間一個獨立的個體。
  「阿徹!」李蝶飛小小地斥他一聲。但她知道這樣是沒用的,阿徹太不馴,禮教規範對他不具任何約束作用。他只憑自己的意思去行事,聽任自己主觀的抉擇。她稍稍拉開他,替他道歉。「對不起,阿徹說話太沒禮貌,請你別介意。」
  比較起來,她想得多,顧慮也多。老媽太任性,生前不管做什麼,就只憑自己高興,拖累得她跟著團團轉,以致於她太早入世,太早明白綱常人世的秩序,瞭解伺候別人臉色、情緒的妥協必要,反而不懂得撤嬌──就算想,也沒有對象。
  「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羅葉一臉不以為意。他是真的不在意,反倒對李蝶飛溫柔低低的姿態感到對她太抑壓。她被生活的現實磨得謙遜有禮,將放肆的自我壓抑在禮教規範的最底。
  他向前一步,尚未開口,裡頭房間傳來小昭魘醒的哭喊。哭聲擾亂了客廳內原就不平衡的氣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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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5:17:15 |只看該作者
 「對不起,我去看看小昭。」李蝶飛丟下一句抱歉,快步走進去。
  她像風刮走,留在廳內的氣流更為紊亂,而且不兼容。羅葉倚著牆,點了根煙,抱著雙臂,好整以暇地看著羅徹;以他對這種事的敏感,羅徹剛剛那舉動不是那麼簡單。
  「喂,小子,」他口氣相當隨便,不怎麼客氣斟酌。「有件事我得說清楚,你們可是姊弟!」
  羅徹沒說話,冷眉一掃,大有「那又怎麼樣」的意味。
  「你不懂嗎?」羅葉擰熄香煙,雙手插在褲袋裡,走到羅徹面前,神態懶懶的。「我這個人是沒什麼道德感,但該有的神經還是有的。你跟阿飛可是有血緣關係的姊弟,有些禁忌,可是不能隨便鬧著玩的。」
  「你想說什麼?」羅徹語氣冷得凍人神經。
  羅葉眼皮一抬,有些挑釁。「我想說什麼,你這顆聰明的腦袋難道聽不出來?」
  面對面相覤,距離這麼近,他才發現,從羅徹眼眸蘊散出的是屬於男性成熟、獨立的眼神。他雖然比羅徹大了一輪有餘,但他不僅與他比肩高,流露的氣質神態也尋不出青澀的痕跡,有的只是……怎麼說,一種不流群的高傲──羅家的男人都有這樣的性格。
  他驀然發現,他不是小孩了,雖然他並沒有如此看待他。李世民十八歲就出來打天下,征戰南北;眼前的羅徹,正當這個年紀,亦正當這分頂天立地。
  羅徹依然沒有作聲,帶冷的雙眼對上他的挑釁。他一下子懂了!羅徹根本知道他在做什麼,彷彿理所當然。
  但只是「彷彿」;既然是「彷彿」,就表示他內心不是那麼決然確定,仍有掙扎的隙縫。這種感情怎麼能夠理所當然呢!它是禁忌,是道德所不容許。
  「你們可是姊弟,可別搞出什麼──」他逼視著他,認真警告:「這種事太危險,沒有人會認同你們,只會害了阿飛,你最好打消那種念頭。何況,外頭那麼多女孩,你盡可以找個你喜歡的,別再找阿飛的麻煩。」
  羅徹英俊的臉孔微微扭曲了一下,輕微地察覺不出。用一種更無動於衷的態度,反盯著羅葉。「這不干你的事。我想說什麼,想做什麼,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心裡很清楚,不需要別人干涉。」
  這般無動於衷,讓羅葉原先的肯定與懷疑有些動搖。或許是他太多心了,他也不相信羅徹會明知是禁忌,還故意惹火上身。而且羅徹的無動於衷與一貫對他冷淡的態度,並沒有洩露出任何可疑的痕跡。他雖然那樣回答,也是基於他性格必然的傲慢。他開始覺得是不是自己先前太多疑、判斷錯了。但是……他還是不確定。只要是一般、正常的人,安份於道得倫理的規範,與文明的忌諱,絕不會發生這種錯誤。但問題是,羅徹並不是「一般」人,他太不馴,太有自己的主見與看法;制度歸制度,禁忌歸禁忌,他並不認為層層社會制度與規範架構下的禮法傳統和道德條規、倫理秩序,以及一切不可違的禁忌,都是那麼不可懷疑或天經地義。
  「你可以請了。」羅徹再次下逐客令。「我不妨明白告訴你,我們一點都不歡迎你,也不想和羅家扯上任何關係,不要再自以為是,大搖大擺的出現在這裡。」
  這些話不客氣極了,羅葉卻顯得漫不在乎,嘴角掛著笑,似嘲非嘲。「我很遺憾我的出現冒犯了你。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你跟羅家就是有著牽扯不清的關係,我想撇清也撇不清。」
  「那是你們自以為是,別以為──」羅徹逼進一步,話說到一半,卻驀然住口。李蝶飛正從裡頭房間走出來。
  「怎麼樣?小傢伙乖乖睡了嗎?」羅葉搶快了一步,越過羅徹,帶著關愛的表情和藹地探問。
  「嗯,睡了。」李蝶飛輕快地點頭。
  「睡了就好,這種小不點的年紀最難哄了。你別盡顧著照顧弟妹,自己的身體也要注意。看你臉色這麼蒼白,是不是太累了?有沒有好好休息?」一連兩聲輕輕的探詢,問得柔情百轉。羅葉的口吻、態度展現一個溫柔的守護者對柔弱的體貼疼憐。或者,更深或淺的關係,從「親近」到「親密」都形成可能。
  羅徹反射地揪緊眉頭。羅葉這種「一家人」般理所當然的親密態度,讓他覺得相當不舒服。因為那使羅葉和李蝶飛的相對,形成一個曖昧的角度;他排斥這份曖昧。與李蝶飛之間的這種親密感,不該發生在他之外的人身上──這世界除了他,還有誰能夠如此理所當然地和她有著親近且親密的關係!而羅葉,卻自以為是地僭越了他的角色。對他們來說,在感情的濃度上,他只是個陌生人,和他們毫不相干,他憑什麼這般理所當然?就因為血緣這種強迫的關係嗎?他以為僅憑體內流著一滴同源的血,就被賦予一種正當性干涉他們的生活?
  這太荒謬了!這世界實在有太多奇怪的邏輯,不管相干或不相干的人,但凡有過某種關係的牽扯,不管這牽扯是情不情願,出於被動或無奈,人們就理所當然自以為取得某種特權,擁有干涉對方一切的正當性。
  羅家的一廂情願,大概也是基於這個邏輯。想到此,羅徹不由得冷冷哼了一聲。
  羅葉掉頭看他一眼,嘴角斜撇三十五度往上揚起來。
  「看樣子有人已經對我感到很不耐煩了。」他要笑不笑,意有所指。「我也該識趣一點,該摸摸鼻子離開了。」
  「請你別這麼說,歡迎你有空隨時過來,只要你不嫌棄這地方太簡陋。」聽他那番話說得那麼嘲諷帶委屈,李蝶飛老實得覺得過意不去。「對不起,沒能好好招待你。」
  「阿飛。」羅徹沉聲喊出來,似乎非常不滿。
  「我只怕有人不歡迎我……」羅葉目光一轉,斜晲著羅徹,帶點得意。接著話鋒一轉,笑容可掬。「不過,沒關係,只要你歡迎我就可以。」
  那種笑容讓人看了生厭,羅徹眉一蹙,想拉開李蝶飛,羅葉巧妙地擋住,阻礙他的不滿。
  「阿飛。」他無視他的忿憤,轉向李蝶飛。「我有些事想和你談談,你能不能送我下樓?」
  李蝶飛遲疑著,猶豫地看看羅徹。
  她大概猜得出羅葉想說什麼,但她似乎沒有回拒的理由與餘地,早晚都要面對。
  她無奈地點頭,不敢再去看羅徹。臉龐一低,對著地上,像解釋,說:「我馬上回來。」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氣。他們相依那麼多年了,彼此的情緒起伏不用明白表露,光憑感覺就知道。
  羅葉伸手一攬,輕輕、禮貌性地搭著她肩膀走下樓。夜底空氣很新,如水清,帶著一絲薄冰的涼。
  李蝶飛心情忐忑著,等著羅葉開口,偏偏他卻作沉默,她吞口口水,鼓起勇氣說:「羅……葉先生,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阿徹畢竟是二少的孩子,如果你們有什麼要求──我是指,要阿徹回去羅家這件事──我也沒有理由反對。不過,這件事必須讓阿徹自己做決定,我不能代替他決定。如果阿徹他希望回羅家,我絕對不會反對,一定會尊重他的意思。但如果……如果他不想回去……」她把底下的話含住,黑白分明的眼瞳盈水晶晶默默地把意思道分明。
  「我明白,事情本來就應該如此。」羅葉微微一笑,頗有安定的效果,讓她心安了不少。
  「不過……」語氣一轉折,她的心跟著又忐忑起來,顫兢著。聽他皺眉說著:「老頭是好溝通,老太婆可就固執得很──簡直是頑固,我看她不會這麼輕易放棄,你最好有些心理準備。」
  「你是說羅夫人她……?」僅是提到這個名字,她就覺得心沉甸甸的,並沒有把話問完。
  「你不必擔心。」羅葉拍拍她肩膀,笑說:「我看阿徹那小子比老太婆還固執,十頭牛都拖不動。」口氣很輕鬆,就像他稱自己的母親「老太婆」般地恣意放肆。
  可李蝶飛卻無法像他那麼樂觀,暗暗為不知何時會來臨的麻煩愁歎。羅葉輕輕再拍拍她,說:「你不必擔心那麼多了。你剛剛不是說,一切都尊重阿徹的意思?既然如此,就讓他自己做決定──我想,他早就做了決定吧?」說著頓了一下,露出一個似乎沒什麼意義的微笑。「既然如此,你就沒什麼好擔心了。老太婆再怎麼頑固,也是沒辦法。現在,你與其擔心那些不知是否會發生的事,倒不如把心放在弟弟妹妹身上,你還有兩個小傢伙需要照顧是吧?小昭還那麼小,你又必須工作,怎兼顧得來?」
  這種充滿柴米油鹽人間煙火味的瑣碎,一向不是他會關心在意的俗事,但愛屋就要及烏,她那蒼白的模樣,教他看了不忍,為她感到心疼。
  他奇怪他怎麼會有這種心情,太不像他了!勉強牽扯起來的話,李蝶飛也算是他二哥的女兒,他則是她的叔叔──這點理由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麼吧?這種奇怪的心情,不過……叔叔──他搖搖頭。罷……罷!叫都把他叫老。
  「謝謝你的關心。」李蝶飛淺淺一笑,很客氣,客氣得有距離。「我送小昭上全日制的幼兒園,下課回家有喬會照顧他,阿徹也會幫忙分擔一些家務。」
  「這樣的話,錢夠嗎?」他直接挑現實的問題。
  李蝶飛臉兒驀然一紅,一時困窘得說不出話。
  沉默足以說明很多事,他也不追問,不多廢話,拉起她的手,放了一隻信封在她手中。
  「這些錢你拿著,不夠的話,我會再送來。」
  男人給女人錢,總難免夾雜曖昧的成分,形成一種依附的關係。李蝶飛倏然收回手,連連搖頭說:「不行!我怎可以拿你的錢──」她覺得很彆扭。
  「這不是我的錢。這些錢是老頭上回要我交給你們的。」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羅葉頗覺有種興味,愉快的笑起來。她就連驚慌的樣子,也呈現一股風情的美。「收著吧!就當是先向羅家借的,以後等你有錢了,再把錢還我就可以。」
  這種話陳腐又老套,偏偏卻很有說服力。李蝶飛猶豫著,決心在動搖。
  「收下吧!」羅葉霸道地把信封塞進她手裡,用力按了按她的手,不准她再拒絕。
  「羅……先生……」她猛然抬頭,不知該怎麼說,冷白的臉,橫過鼻樑,漲著一點是羞是澀的紅。
  羅葉表情異常的柔和,含著笑,含著一點甜膩。「叫我名字就可以,不必那麼客氣。」
  她低下頭,望著手中的白信封,低聲保證說:「我一定會把錢還你的。等下個月,我領了薪水,我就──」
  聲音嘎然而止。他修長的手,摀住了她的口。
  「我相信你。不過,不必那麼急,你什麼時候還都可以。」說著溫溫一笑,順勢拂理她的發須。「你知道嗎?阿飛,你是個很有味道、耐人尋味的女孩。你有著一種很美的風情,非常感動人,但就是拘謹了一些。」
  他這是在讚美她嗎?李蝶飛張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他在笑,眼底的笑意好深。
  她覺得很不自在。從來沒有人這樣稱讚過她,當面,這麼直接。她有些承受不住,吶吶地說:「謝謝你的稱讚。老實說,我很高興,從來沒有人這樣稱讚過我,可是……」她搖搖頭。「我知道我不像你說的那樣──我自己知道。」
  「那是因為你對自己太沒信心了。」羅葉笑意更深。「相信我,我一向很有看人的眼光。」
  他說得信心十足,似乎在他面前正站著一個絕代的天仙美女。李蝶飛卻更加不自在,對他帶著品量的目光感到不知所措,手足不知如何舉擺。
  眼見為憑不是嗎?女人的美麗,就決定於外表,皮膚那一層的深度,不是嗎?女人的性感,更是取決於身材的高低與曲線的凹凸尺度,不是嗎?美麗的條件,她連一項都達不到,還談什麼風情味道?
  羅葉似是會透視、看穿她的疑怯,笑說:「並不是長得好看的人,就能吸引人。女人的美,只是女人自己製造的神話。希望你弄清楚一點:漂亮不等於魅力,外表也不等於風情;身材玲瓏、胸圍豐滿亦不等於性感。有魅力的女人才是漂亮的女人;能散發出自我風情的女人更才是性感動人的女人。」
  一番長篇大論,聽得李蝶飛一片混亂,似懂非懂。不過,這對她並不重要。雖然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天仙大美女,但她也沒有多餘的心情感到自卑,要愁煩的事情太多了,皮貌既然是天生,她只要當好她自己就可以。
  「我明白你是想安慰我。謝謝你,其實我不會怎樣的,這種事是沒辦法的。」她抿著嘴,嘴角往上揚,抿成一個彎彎翹翹的弧度,笑得流動自然。
  羅葉傾傾頭,看著她,沒再多說什麼。他相信他的眼光不會錯,而且他已經驗證過。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其實情韻美得可動人,流露得不自覺。不過,就是這點不自覺,讓她更耐人尋味。
  「你應該對自己更有信心一點。看看你的弟妹們,喬、小昭、阿徹,哪個不是人見人愛。」他尋味的笑容一直沒變。
  話是沒錯,但他顯然忘了他們的情況不太一樣,繼承基因也有一半不相同。
  「特別是阿徹──」他繼續說,話題很自然地轉回羅徹身上。「他很受女孩子歡迎吧?」
  「啊?」李蝶飛楞了一下,一時會意不過來;問題來得太突然,好一會大腦才發生作用,期期艾艾說:「呃……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吧!他不怎麼會跟我提起這種事……不過……我好像沒看過他和別人來往過……」
  她也根本沒想過。沒想過,有一天,阿徹會認識別的女孩,或者遇見喜歡的女孩,擁著另一塊只屬於他自己而她卻不能參與其中的天地。
  「我想也是。」羅葉一副在意料中的表情。「阿徹是個帥氣的男孩,應該很受女孩子歡迎,而且,他這個年紀,也應該正是對異性感到好奇的時候,有一兩個談得來的異性朋友,是很正常的事。但他好像對女孩子的事不怎麼感興趣──」他頓了一下,以玩笑的口吻,不怎麼認真的戲說:「我看他眼中除了你這個姊姊,再看不到別的女孩,根本不把別的女孩放在眼裡。」
  他究竟想說什麼?李蝶飛不懂,投視的眼神在問。
  羅葉無聲笑起來,仍用玩笑的口吻。「我看阿徹有很嚴重的『戀姊情結』,你最好多注意他一點。」
  「怎麼可能!」李蝶飛失笑出來,只當羅葉開玩笑,沒有認真放在心上。「阿徹如果聽見你這麼說,一定會抗議。他比我還像大人,怎麼可能。」她搖搖頭,根本不以為然。
  「是嗎?反正我也只是開開玩笑。」羅葉聳個肩。忽然停下腳步收斂戲笑的神色,變得認真。「阿徹的事,暫且不去管。倒是你,阿飛,你年紀正燦爛,該為自己多想想。認真交個朋友,分享屬於你年紀該有的歡樂,美麗的戀情正等著你。」
  話題扯到自己身上,李蝶飛反而靜默起來,又感覺不自在。她沒想到羅葉會這麼泰然大方地和她提起這種事。他竟然勸她交友談戀愛,太……她不知該怎麼形容,更不知如何回答,尷尬極了。
  「你怎麼了?怎麼突然不說話?」羅葉驀然靠過來。她嚇一跳,忙不迭搖頭。
  「沒什麼!」她覺得連笑都不自在。
  羅葉沒追問,抬頭看看左右,很親愛地對她笑了又笑。說:「送我到這裡就可以。時間也不早了,你趕快回去吧!」
  「那麼……」李蝶飛含蓄地對她點過頭,慢慢轉身走開。
  走出了幾步,突然聽羅葉「啊」了一聲。她停下腳步,回頭探看。
  「忘了這個!」羅葉走過來,雙手捧住她的臉,唇齒燙著熱,印上她額頭,緩緩,再吻住她的唇。
  她呆住了,因為驚訝,愣愣的。
  黑暗的世界,變得無聲。夜,善意地覆上一層黑天絨。








第四章

  太陽從東方升起,一天從這裡開始。夏日裡的太陽露臉得特別早,自地平線那頭緩緩升起,頃刻之間,晶燦的金光便照滿人間,侵襲每個角落。
  儘管房間已經被侵蝕得大亮,被窩裡的李蝶飛猶兀自蒙著被,意識沉澱在暗夢底。睡夢約莫不是甜的,她愁蹙著雙眉,睡得不是很安穩。陽光直要把她催醒,金燦燦的光熱,不斷對她吻了又吻。
  她噫動一下,像是醒了,強烈的困意卻又似將她困在混沌中。好一會,她驀然張開眼,急忙跳下床,一邊喃喃自語:「糟糕!現在幾點了?」這些天事雜煩多,她一直沒能好好睡,昨晚也是天快亮了才勉強睡去。
  七點半,也到四十分了。
  她匆匆換下睡衣,火速衝出房間,一邊叫喊著:「喬、小昭──」
  客廳中,喬、小昭和羅徹三人,早已穿戴整齊,各據著桌子的一邊,好整以暇地吃著早餐。
  「你們都起床了!為什麼不叫醒我?」她看看桌上的東西,牛奶、吐司、奶油等等,全是一些現成的東西。伸手摸摸盛牛奶的玻璃杯,涼冰冰的,說:「一大早就喝這樣冰的東西不太好,我去熱一下──」
  「不必了。」羅徹將牛奶移開,語氣和牛奶一樣冰冷。
  她呆了半晌,無奈且沉默。她知道他為著那晚的事還在生她的氣。最近,他似乎對她很不滿,特別容易生氣。
  「阿徹……」她試著開口。他充耳不聞,轉向小昭說:「小昭,吃飯要專心,別東張西望,麵包屑掉得到處都是。」很明顯是故意不理她。
  李蝶飛無奈,轉向喬交代說:「喬,以後我若是睡晚了,記得叫醒我。今天真對不起!」
  溫靜的喬,善體人意又體貼,反安慰她說:「沒關係,阿徹哥哥會幫我們──」
  「喬,吃飯時不要說話;快點吃一吃,快遲到了!」羅徹打斷喬的話,椅子一推,起身收拾,不滿的情緒多於催促。
  看他那樣子,心情大概不太好,李蝶飛心裡暗暗歎口氣,覺得十分無奈。
  「阿飛,」小昭溜下桌,跑到她跟前,嘴裡還塞著一口未吃完的吐司,鼓著腮幫說:「你下次要帶我去吃漢堡哦!我要這麼大的──」他舉起雙手,用著孩子特有的天真,比著誇張的手勢。
  她看著笑起來,摸摸小昭的頭,承諾說:「好,我一定帶你去。」
  「一定哦!」
  「小昭!你還不快過來!」羅徹心情不好,不耐煩小昭的磨噌,瞪了他一眼。
  小昭趕緊跑過去,穿上圍兜兜,背好背包。
  「阿徹……」她希望能跟他好好談談。這種冷淡的氣氛,快令她窒息。
  但羅徹不理她的叫喚,看也不看她,抓起書包掉頭便走。
  「阿徹──」她拉住他,轉頭匆匆交代喬:「喬,你先帶小昭到樓下,我跟阿徹馬上下去。」
  她必須跟他好好談一談,她受不了他對她這樣不理不睬。
  「阿徹,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我──」
  「放開我!」羅徹甩開她的手,根本不聽她解釋。
  被他這般冷漠拒絕,李蝶飛受不住,心底湧上一股委屈。咬咬唇,咬住差點化成哽咽的軟弱。對這個弟弟,她實在覺得無奈又無力。
  「你究竟要跟我生氣到什麼時候?」她輕聲喊起來,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可憐。「我知道你不高興我歡迎羅葉先生到家裡來,但他畢竟是你叔──客人,我不能對他太失禮,禮貌上我必須那麼說。我真不懂,你為什麼要那麼生氣。」
  「你心裡應該很清楚才對。」羅徹口氣冷,目光也冷。他大步走進她房間,從衣櫃裡取出一隻略鼓的信封甩在床上,冷冷盯著尾隨進來的她。「這個你怎麼解釋?」
  「我……」她囁嚅起來,像做錯事的小孩。
  「說啊!這是什麼?」他不放鬆,緊逼著她。
  李蝶飛被逼得低下頭,遲遲無法開口。她可以解釋的,但看他那種冰冷的目光,她卻說不出半句話。
  「你拿他的錢了?」羅徹逼近一步,神氣陰陰的。「說啊!是不是?這些錢是不是他給你的?」
  「我……」她無法否認。但──「不是你想的那樣,阿徹,這些錢只是先向他借,等我領錢了,我馬上就會還──」
  「為什麼?」他根本沒將她的話聽進去,先前的陰冷暴吼成怒跳。「為什麼要瞞著我?為什麼要拿他的錢?我就那麼不可靠嗎?……」
  這怒懣混含了許多複雜的情緒,有不滿、氣怒、嫉妒、怨懟,以及受挫的男性自尊。
  「我──我並不是要瞞著你……我只是──」李蝶飛急了,她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激烈。
  但羅徹根本不聽她把話說完,恨恨地轉身大步走開,將她丟棄在門內。
  那個姿勢,憤懣又冷漠,隱藏太多感情的不安,卻又暗示著他內心深層那無法昭明的感情。
  離下班還有四十分鐘,李蝶飛看看牆上的鐘,無奈地低下頭,歎了口長長的氣。
  「怎麼了?這幾天老是聽你在歎氣,是不是有什麼事?」鄰座的同事小何轉過臉來,關心的看她一眼。
  「沒什麼。」她搖頭。說也沒有用,別人也幫不了她的忙。
  阿徹已經一個禮拜不跟她說話,也不聽她解釋。她每天早出晚歸,作息時間出入,有時甚至一整天都沒跟他打到照面。當然,這種情況,多半也是他刻意造成的;他不僅不想跟她說話,也不想看到她。
  他這麼做,比他對她不理不睬還令她難過。她受不了他們之間瀰漫的那種冷淡如陌生人的氣氛。她習慣阿徹的存在,習慣有他在她身邊可依賴;現在他不理她,她才恍然明白,他對她來說是那麼重要。
  「唉!」她又歎了一聲。勉強打起精神,把預定的工作做好。
  這些天,她老覺得有氣無力,頻頻歎氣。工作效率低,精神也不集中,真不知道阿徹要跟她嘔氣到什麼時候!她寧願他對她吼,也不要這種被他漠視的苦。
  時鐘滴答,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時間。她慢吞吞地把東西整理好,起身到洗手間。
  狹小的洗手間擠滿人,在鏡台前圍攏成一堆,個個忙著補妝和粉飾,對著鏡子塗艷著一張張血盆大嘴。她站著門邊乾瞪眼,花費了不少的力氣才勉強擠到洗手台旁。
  「呼!」她對著鏡子呼出一口氣,好不容易!扭開水龍頭,低頭沖掉附著了一整日的躁熱。
  「唉,阿飛,我們待會要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到『路易斯安那』坐坐,你要不要一起去!」她抬起頭,小何擠在她旁邊正對著鏡子塗口紅。
  那顏色竟是紫黑的!她微微一顫,起了一些雞皮疙瘩。
  「不了,我晚點還要打工。」她晚上還在另一家公司兼職文書資料的整理工作。而且,她對PUB裡頭的熱鬧前衛和烏煙瘴氣也沒興趣。
  「打工?」小何誇張地把塗得烏漆嘛黑的嘴,蹶成一張O型嘴。「幹嘛?那麼辛苦做什麼,你嫌累不死人嗎?」
  「就是嘛!」幾個同事一齊擠過來,嘰嘰喳喳的。「阿飛,你少傻了!放著好好的青春不享受,兼什麼職,多賺那點錢能幹什麼!」
  「看看你!還一副清湯掛面的窮學生模樣,也不知打扮打扮,這樣怎麼交得到男朋友!」
  幾個人七嘴八舌,挑剔地打量她,作弄地嘖嘖地搖頭。她任她們取鬧胡來,以沉默應一屋子的喋喋不休。
  其實,她們說的道理她哪不懂,可是沒辦法,她需要那些錢。光是靠白天這分薪水,省吃儉用雖然生活過得去,但還是很勉強,她希望能存一些錢,以備不時之需。
  「我說阿飛啊──」小何合上香奈兒的兩用粉餅盒蓋子,丟進皮包內,頂著一張飽滿多肉的紫黑色嘴唇,半開玩笑地戲謔說:「你如果嫌老闆給的薪水不夠,與其辛苦地打工累得半死,倒不如好好打扮自己,抓住一隻大金龜,找個有錢的男人嫁了,讓他供養你,一輩子過得舒舒服服!」
  「你說到哪裡去了!」她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這種事不過說說好玩而已,哪來那麼好的事!
  小何不以為意,拍拍她肩膀說:「你聽過『灰姑娘』的故事沒有,張大眼睛仔細瞧,搞不好王子就在你身邊。不過……」她故弄玄虛地停頓一下,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一副慎重的表情說:「成為『灰姑娘』之前,你也得多到王子會出現的場合穿梭穿梭,那樣,王子才有機會發現到你啊!像你這樣,什麼活動都不參加,餐廳、咖啡館、PUB統統都不去,老是工作、工作的,王子是不會從天上掉到你懷裡的!」
  什麼嘛!李蝶飛蹙下眉,又白了小何一眼。但她知道小何沒惡意,於是沒有將她的戲謔放在心上。
  小何說的其實不是沒有道理。但她們聰明人卻盡做些糊塗事,成天往「路易斯安那」泡不知做什麼。真正的金龜是不會在PUB那種地方的。真想過好日子,與其瞎碰釣金龜,還不如靠自己努力,老老實實的賺錢,還比較靠得住。
  她草草又衝個臉,不再理她們瞎扯,很快離開公司。
  走到車站,正好趕上公車。車上人多得不得了,一個貼一個,想尋出呼吸的空間都很困難,聞到的都是別人呼出來的廢氣。總是這樣,每每不如意時,全世界的人就會跑出來對她為難!
  車行一站又一站,下車時又是一番苦難。好不容易擠下車,她幾乎變得面目全非。
  「金龜婿啊……」她喃喃自語,重重吐出一口氣。
  小何說得戲謔,實際卻談何容易。還不如多燒香求神保佑,將來投個好胎,像羅家那樣,想想那個羅家三少──她楞了一下,停下腳步,隨即失聲笑出來,對自己搖搖頭。真是的!想到哪裡去了!
  但想想,羅葉的確是個超級好對象。他收入高,又有自己的房子、車子,而且學歷和才華俱備,家世又良好,最重要的,長得英俊挺拔──像這樣的男人,不可多得,小何她們如果知道了,一定會瘋狂、誇張的尖叫。
  不過,羅葉的條件,實在完美得太過分了,不像是真的。如果世上真有那種「金龜婿」的話,如果容她選擇的話,她希望那個人是阿徹──她猛然站住,心裡震駭極了!她為什麼會有那種想法?怎麼會──這個突然逸軌的思緒,太教她失措不安!她是不是哪裡不對勁了?怎麼會有這種荒誕的想法?阿徹是她弟弟,她怎麼可以──她一定是太累了,才會胡思亂想。這幾天她神經繃得很緊,一定是太累了!
  疲倦一下子席捲向她,那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悶得她幾乎窒息。她覺得身體發冷又發熱,但還是勉強撐著到公司。
  黯淡的日光燈下,她原就少血色的臉顯得更蒼白。捱到了八點,她開始覺得渾身輕飄飄,仰望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一管管的都糊開成一團帶絲的霧光。她轉向主管的桌位,盯著什麼稀世奇珍般地專注地盯著他,然後,她站起來……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站在大街上,輕飄的感覺不見了,腳踏實地的確實感又回到她身上。她忘記了她是怎麼跟主管請假的,先前的一切發生得那麼不真實,好像發了一場熱病般。
  都怪她太胡思亂想,但也許是她的身體借口偷懶。老媽死了後,她整個人就沒有放鬆過;每天、每天,被一堆有形無形的煩惱和麻煩壓力追趕不休。想想,老媽那個女人實在太任性自私了!活著的時候,沒讓她過過一天舒服的日子,只顧自己高興,給她找了不少麻煩;現在死了,把所有的責任丟給她,她更是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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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5:21:45 |只看該作者
  
  
  
  
  沒辦法!她無法像老媽那樣隨心任性。如果她像老媽那樣任性,那喬和小昭該怎麼辦!
  她抬起頭,朝天空吐出一腔鬱悶。有太多的不得已,所以,她不得不壓抑自己,扭曲自己的性格,以適應現實社會的生存法則。她不能做她自己,不能只憑高興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甚至不能忠於她自己的意願。「不負己心」──對她來說太難了。
  她羨慕阿徹。他和她承受相同的壓力,但是他一點都不妥協。她顧慮太多了,也許,她就是缺少一些任性。
  其實她也渴望啊!渴望有一個撒嬌的對象,在她累了、倦了的時候,可以溫柔地撫慰她,將她擁入那溫暖的胸膛。
  也許,可以做一個好夢……生活中有太多無能為力,包括現實、抽像感情的。他們的問題,或者說困難,在於吃喝拉撒,柴米油鹽的人間煙火中。
  才剛上了樓梯,房東太太就等在樓梯口。李蝶飛心裡明白,不等她開口,陪著笑,把這個月的房租交給她。房東太太用手沾了口水,點數無誤,換了一張稍為和氣的臉孔,抱怨說:「李小姐,你每天都這麼晚回來的話,能不能請你在房租到期前,提前在假日大家碰得到面的時候交給我?像這次,你看,都過期好幾天了,我到現在才碰到你。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我很麻煩耶!」
  晚?李蝶飛聽得有些啼笑皆非。她嫌她這時候回來得晚,殊不知她是難得向主管請了假,才提早回來的。當然」她沒必要說明,低下氣道歉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下個月我一定會準時交租。」
  「希望最好是這樣,不要再跟我捉迷藏。」房東太太以為她故意拖延房租,避不見面,天曉得她巴不得能每天早早就回家,天天跟她打照面,煩都煩死她!
  際遇平順的人,多半不太能明白不幸的人乖舛波動的遭遇。「將心比心」實在太難了;「設身處地」也只不過是一句矯揉造作的口號。人是經驗的動物,如果自己未曾親身經歷過,不管說什麼都是白搭。就好像高唱道德的人,以一種絕對性定位道德的神聖,但對尺度和規範外的人來說,道德其實無用;道德並沒有凌駕於一切的正當性,他們信仰的是「自我」。
  孰對孰錯呢?沒有絕對。就像她也不能明白她的經驗以外的愁悲與苦痛。愛、恨、對、錯,總要自己深刻過了,才能定奪吧?
  「阿飛回來了!」走到了頂樓,小昭聽到聲音,欣叫一聲跑出來,一臉等待了很久,終於放心了的表情。
  文靜的喬也沉不住氣地跟著跑出來。她覺得奇怪,問:「怎麼了?這麼晚了還沒睡?」還不到九點,不過對大孩子來說算晚了。
  「我們在等你。」小昭躲到她身後,拉著她衣服,警戒地望著屋內的動靜,報訊說:「阿飛,我跟你說,我們家有個奇怪的婆婆和阿姨!」
  「奇怪的婆婆?」李蝶飛聽得莫名其妙。
  走進了屋子,她下意識地斂住氣息。客廳中坐著兩個充滿知性氣質的婦人,穿著一藍一綠、風格相近的套裝服飾,同樣白淨、修飾得體的妝扮,年紀相差應該有二十歲以上,看起來卻像姊妹。兩個人態度優雅端莊,一看就知是出自良好教養的家庭。
  她的心倏地往下沉!麻煩來了。
  她讓喬帶小昭回房間,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走過去。「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們會來這裡,對你們怠慢了。請稍等,我馬上泡茶來。」
  「不必麻煩了。是我們沒有事先通知,你不必在意。」
  開口的是年紀比較長的那婦人。她把一頭尚烏黑濃密的頭髮高高地盤起,梳成髮髻,雍容又貴氣。貴夫人都喜歡梳這種髮型,看起來特別有種歐風的宮廷貴族氣。而且她長得好,五官細緻不說,皮膚也顯得不該是她這年紀還能保住的光滑彈性;整個人膿纖合度,神采標緻,是那種沒有為生活操勞過的典雅幽致──還有,冷淡。
  李蝶飛輕輕抽了口氣,過了十幾年了,她沒有變,仍然如她記憶中羅家那個雍容華貴又美麗的夫人。當然,一旁的羅家大小姐也一樣,雍容、優雅和美麗的地方都如同她母親的翻版,包括那冷淡。
  然而她卻變得不一樣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七歲的小女孩,她已經可以決定她自己的人生,不需要再忍受那種無奈的孤單無助。那時間的她,遭遇的一切都是不得已;而現在,不管以後的際遇如何,她都是自己的主宰,憑著自己的意願、自己的心選擇自己的道路。
  啊!成長或許是好的,將孤單的本質化為獨立自主。
  「請問羅夫人和大小姐今天來有什麼事嗎?」明知對方的來意,她還是禮貌的開口詢問。
  「不必我們說,我想你也應該很清楚。老三來過這裡吧了?」羅家大小姐代替母親開口,一貫的優雅雍容。
  「羅葉先生的碓來過了。」
  「那麼,他應該將我們的意思傳達到了吧?」
  「是說了沒錯。」李蝶飛把聲音放鬆,無端覺得累。「不過,我也跟羅葉先生解釋清楚了。以我的立場,為了阿徹好,我也沒有反對的理由。但這件事要由阿徹自己決定,我無法替他作主,如果他想到羅家,我絕對尊重他的決定。」
  她的意思很明顯,這件事她跟本無能為力,找她也沒用。
  「這些老三都跟我們說了。只是,你口口聲聲要阿徹自己做決定,只怕心裡未必這麼想吧?」
  「啊?」李蝶飛楞了一下,不明白她的意思。
  羅大小姐拿眼角餘光輕輕瞟了屋內一眼,慢條斯理的說:「你們原先住的公寓,要比這裡大得許多,也舒適得許多,不是嗎?好好的地方不住,卻搬到這種地方來,稍有責任感的人都會放心不下,你想阿徹他能不替你們擔心嗎?此外,你到這麼晚才回家,就這樣把兩個小孩子丟在家裡,阿徹看了能安心嗎?他就算心想回羅家,也不敢開口。」
  「我──」李蝶飛驀然漲紅臉,口吃地接不下話。她們這樣懷疑她,指責她居心叵測,搬家是別有用心,晚歸是暗藏企圖,卻不想她的不得已,未免太……偏偏她口拙,說不出道理,期期艾艾的就一副心虛模樣。
  羅家貴夫人們既有教養,態度亦很從容,雖然看穿她的「企圖」,仍是一貫優雅的語調。
  「希望你能幫忙說服阿徹,主動提出讓他回到羅家。」優雅的羅夫人直接提出要求,毫不拐彎抹角,但措詞很客氣。客氣通常意味著距離,也代表著教養。而所謂的教養,說穿了只不過是一種門面偽裝、階級和身份地位的裝飾。就像去吃一頓正式的法國餐,意義可不在於那道昂貴的價錢而已,而在於它「高級」的暗示。
  階級意識,是生物性共通的倫理,以強弱決定地位,代表的是一種優越。以人類的價值觀來說,大抵以金錢為基準,類分為上流社會與下巨層社會。無庸置疑,優雅的羅夫人是屬於上流人種的,最高級。她的言行舉上,雖然表現得很客氣,那分冷淡卻讓人感覺,若不照她的要求去做,就是褻瀆了她似的。
  李蝶飛本能的低下頭,一種生性遇強顯弱的非自主反應,不過還更複雜一些,摻混了一種自慚形穢;這大概是人類才特有的一種心理情態。世界上多半的人──或者說所有的人,被所謂的組織架構與其衍生出的價值觀與意識型態牢牢監控著,並以財富、家世、知識及此種種繁衍附加出的身份、地位為判斷基準」將人們類分為上流與下等。多半的人都已經習以為常,並且毫不懷疑它的正確與正當性,且遵循它的價值觀,信奉如聖經。
  羅夫人嘴角微微凝起一抹淡淡的笑痕,她太明白自己的定位與這個定位所代表的力量;李蝶飛的反應在她意料中。
  但那分難堪的沉默卻只留滯了片刻。李蝶飛很快地抬起頭,真視著羅夫人,堅毅的眼神雖然看得出勉強的痕跡,她還是努力地不讓自己退縮。說道:「對不起,我不能這麼做。我希望這件事能完全由阿徹自己一個人決定,這樣,不管他的決定是如何,至少都是他自己的意見,不受任何影響。再說,阿徹一向很有主見,就算我說了什麼,他也不會聽的。」
  雖然羅徹其實早已對她表明過他的意願,但她還是不願擅自替他說出決定。他的人生她希望由他自己做選擇──儘管他已經選擇了,選擇了她,和這個家,他希望她和他一起努力。
  但這不是定論,起碼對羅家來說不是;她說不出這個定論,也無法理直氣壯。如果能夠,她原希望保持沉默的,可是羅徹不接受沉默,她只好這麼說,讓阿徹的行動解釋一切吧。
  「你的意思是不肯讓羅徹離開是吧?」羅家大小姐搶先質問,口氣稍稍帶著不滿。「你別忘了,阿徹可是我們羅家的孩子。」
  「但他也是我媽的孩子。」李蝶飛輕聲反駁。
  羅夫人微微蹙起眉,羅大小姐臉色也很難看。這對她們來說是很難堪的事實,儘管她們一直沒有承認過。
  「不管怎麼說,你就是不肯讓羅徹走對吧!如果你真的是為他好,真心為他著想,就應該勸他回羅家。他是我們羅家的孩子,我們不會虧待他,但留在這裡,你能給他什麼?你自己都自顧不暇了不是嗎?當年你媽為了自己的私心,不肯替孩子著想,讓阿徹吃了那麼多苦,現在該還他幸福了。如果,你是在想,讓阿徹回羅家,少了一個人分擔養家的話,我們可以給你一筆錢,或者,你們其它三個也想跟著到羅家來,那也可以。總之,你有什麼條件,儘管說吧!」
  說到最後,語氣中帶著施捨的姿態,完全顯露出遮蓋於優雅與教養下的輕蔑。李蝶飛覺得無比的羞辱,極力壓抑翻湧的情緒,力持聲音的平靜,說:「我們從不想到羅家,也絕不會拿你們的錢,這點,你們盡可以放心。至於阿徹的事,我還是那句話,阿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的人生他自己會做選擇,並不是我,也不是你們能夠左右。」
  說完這些話,她站起來,面無表情地望著她們,意思很明顯,是打算送客了。
  如果能夠,她希望能保持沉默,但沉默不被接受。羅家貴夫人們在輕蔑的同時,未免也太瞧得起她了。她們以為,她可以左右羅徹,卻忘了,他身上流的是羅家的高傲自負,以及老媽任性、不受羈抑的血。她這個自尊又自傲、霸道又自我的弟弟,迥異於漫世懂得應變妥協、隨機適應社會法則的狽種類人;他是屬於狼種的,狼種男人的堅持、自主獨立與絕對,深深流脈在他的血液裡。
  但她們不明白,以為她或他們──羅家,可以為羅徹做決定,成為他的主宰。然而,不,不是這樣的。對狼種的人,對羅徹來說,文明、傳統、倫理、道德,甚至絕大多數人認定的真理,都不是絕對唯一的。今日的真理,也只不過是文明進化後,多數人取而認同、決定它的意識型態的正確性的時代觀念、產物而已。它並不是永恆不變的;當然,也不是不可挑戰質疑。他自有他自己的主張。
  所以,她寧願保持沉默。
  先前,她曾犯了錯,以為回羅家對他或許是好的。但這世上除了自己,誰又能替誰決定呢?生命既以獨立的個體存在,誰又能成為誰的主宰?
  不管有什麼不得已,或迫於什麼樣的阻力、壓力,到最後,關於自己的人生甚或者感情,那最終的結果,終究還是出於自己的抉擇吧?








第五章

  天台上的月光淡淡灑在牆頭上,牆上的青苔靜靜泛著幽冷的清光。月宮廣寒,猶遺有傳統在飛翔,碧海青天、地老天荒,癡情依然末了。
  神話的故事總是很美,讓人心神嚮往而抬頭抑望。飛翔是人類共通的夢,但美麗的仙女,只怕是後悔偷了飛天的藥;卉月的嫦娥,其實是一片情愁吧?
  「唉!」李蝶飛倚著牆,慢慢坐下來;雙手抱著小腿,下巴輕輕擱在膝蓋上。最近這些日子,她老是在歎氣。她才二十歲,但她卻覺得她老得如中年。真不知該怎麼做,才能讓大家都稱心如意;月裡的嫦娥,也是不知該怎麼辦,才會偷取西王母的丹藥吧?卻留著一顆癡情的心,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其實共不喜歡這個故事的。但天台上那曾照耀過億萬年前洪荒的月光,照耀在她身上,她不由得湧起一種下意識的情感,想起這個淒清的神話。
  就像童話的結尾,總是「從此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神話的結果,多半是無疾而終的,甚至顯得草率。因為人畢竟活在現實裡,習於亦安於一套邏輯的標準來看待事物,逸軌於常理之外的等於不存在,亦不被承認。這社會自有一套中心,正確的思想,脫出主流之外的,便都是禁忌。
  相對於傳統的道學,荒誕不經的神話自然是禁忌;愛情是神話,是以愛情也是禁忌。
  「愛情啊……」李蝶飛喃喃地低吟起來,臉龐驀然一紅,無端想起羅葉的吻。
  她愣一下,覺我荒謬極了,猛烈地搖頭,慢慢再抬起頭,心不提防地一跳,赫然遇見羅徹線條分明的輪廓。
  「阿徹……」她呆住了,有點措手不及。他聽到她剛剛的自言自語了嗎?「你回來了……」面對自己的弟弟,她竟如對生人般的不自在。
  不!這不是她要說的。她是特地在等他回來的,有很多話要問他──羅徹冷淡掃她一眼,一言不發,掉頭往屋裡走。
  「阿徹!」她叫住他,連忙站起來攔到他跟前。他將臉掉開,不想和她的目光接觸,對著空氣拋下一句無動於衷──「有事嗎?」
  聽聽那冷淡的口氣!李蝶飛在心裡歎口氣。看樣子她還在生她的氣。
  「我是特地在這裡等你的,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都快一點了。她從入夜等到現在,倚門盼望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有事。」
  「什麼事?你明天還要上課,這麼晚回來,我會擔心。」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想做什麼、幾時回來,多少應該有一點自由,不需要事事向你報備吧!」她的焦心關切處處表現在言談中,羅徹卻毫不領情,冷淡的態度猶帶幾分負氣。雖然算是回答了她的話,服從中卻有強烈的不滿。
  「我並不是想干涉你,我只是擔心──」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不必你操心。很晚了,我要去睡了。」
  羅徹一言一行都帶著氣焰,心中的怒氣不肯輕易消除。他甚至不再看李蝶飛,越過她走向屋裡。
  「等等!我還有話問你──」李蝶飛急忙又攔住休,從口裡拿出一個裝著錢的小牛皮紙袋,說:「這個──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的?」
  如果不是喬突然交給她這些錢,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什麼都不知道。
  「我問過喬了──」她停頓一下,羅徹沒反應,她接著說道:「喬說,錢是你給她的,要她交給我。阿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喬告訴我,最近這一兩個禮拜,你每天回家後換了衣服又立刻出門,到了半夜才回來──你究竟在做什麼?」
  羅徹抿抿嘴,漠然的表情如雕像般冷峻深刻不帶顏色。「你別管那麼多,那些錢收著就是了。」
  「我怎麼能不管!你是我弟弟,我擔心你──」她忍不住提高聲調,換來的卻是他一聲略帶不滿的輕亨。
  她歎口氣,靜下氣來,瞅他一眼,低聲問:「你還在生我的氣?那件事我跟你解釋過了,我只是──唉!」
  話只說到一半,她就又忍不住嗟歎起來。他的眼神讓她說不下去,他把對她所有的情緒全都表露在眼神中了,充滿了憤怒、不滿、慍怒以及妒惱埋怨。
  她覺得無奈極了,她已經這麼低聲下氣了,他到底還要她怎麼樣!
  「你到底要我怎麼做?」她垂下臉,長長歎口氣。
  羅徹沒表情的臉,這才稍稍一動,望著她,提出要求:「我要你把錢還給那傢伙,以後也不准再接受他給你的任何東西,就算是借的也不行。」
  好任性霸道的要求!李蝶飛遲疑一下,只那麼一下,羅徹臉色便難看極了,她趕緊點頭,一口答應,說:「我知道了,什麼都聽你的。」
  「真的?」他這才露出連日來難得見到的笑容。
  「現在,你不生氣了吧!」看見他笑,她試探著。
  「生氣?我怎麼敢生你的氣。」語氣還是有點酸酸的,多少言不由衷。「我還以為你不點都不在乎我呢?」
  「你還說!」虧他說得出這種話嘔人。她埋怨的睨他一眼。「我不在乎你,在乎誰?這些天你對我不理不睬,你以為我心裡好過嗎?我好歹是你老姊耶!你對我卻像對陌生人一樣!」
  他們相識太久了,又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她埋怨的同時,語氣不自覺地帶一點嬌嗔。
  羅徹很自然的將她拉近,俯低了看她,也不說話,算是表達一點歉意懺悔。就這樣,薄嗔微怨中,他們之間耿礙著的冷淡生疏氣氛與不愉快瞬時化逝無蹤。
  「現在不以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了吧?」她收起嗔和笑,搖搖手中拿著的牛皮紙袋。
  羅徹屏息半晌,知道瞞不過,老實回答說:「那是我打工賺的。我在一家酒吧當服務生,已經工作兩星期。」
  「酒吧?你到那種地方打工?」這話教李蝶飛聽得又驚又痛,像被剌蝟螫了一樣跳起來。「馬上把工作辭了!我不准你再去打工!」
  「阿飛,你聽我說──」羅徹摟住她雙肩,等她稍微冷靜了,才解釋說:「我知道你若曉得這件事一定會不高興,但我只是想幫一點忙──」
  「我說過多少次了?我的事你不必擔心,我會想辦法,你只要好好唸書就可以!」她根本聽不進去,揮開他的手。
  「我怎麼能不擔心!」他低叫起來。「看你每天那麼辛苦,我哪還有心情唸書!眼睜睜看著你接受那傢伙的施捨,我卻一點能力都沒有,你知道我心裡有何感受?我希望能幫忙你、保護你,在你累的時候可以成為你的倚靠,放心地依賴我!」
  「阿徹……」她呆住了,泛紅著臉望著他,而後,輕輕地抱著他,又笑又罵他傻。「傻瓜!你根本不必那麼做。從以前到現在,不管發生什麼事你不都在我身旁嗎?我依賴得你還不夠嗎?」
  「那不一樣──」
  「一樣的,你別想那麼多了,答應我,聽我的話,不要再去打什麼工了,好好把書念好才是最重要的。」她伸出小指做信約。「來,勾勾手指──」
  羅徹遲疑著,猶豫地看看自己的手。李蝶飛傾傾頭,略撇著嘴,斜睨了睨他,模樣嬌憨透了。「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要養我一輩子的,如果你不好好唸書,追求更高的才識,將來怎麼跟別人競爭?又怎麼養我,讓我過舒服的日子?」
  「可是……」羅徹依然猶豫不決。他望著她,那眼眸那麼清澈、充滿期待──他握了握拳,下定決心,小指勾上她的小指。
  李蝶飛歡欣浮上臉,嫣然一笑,嫵媚極了,但她不自覺。羅徹內心突地悸跳一下。月光照,情懷裊繞。
  「其實,你真的不必擔心。我現在賺的錢,省一點的話,足夠用了。你千萬別荒廢了學業跑去打工,那樣的話只會讓我擔心而已。你已經跟我勾過小指了,可不許黃牛!」夜影將她視線遮蔽,他癡癡的望,她不知不覺。
  她沒察覺他的沉默,轉身朝夜空伸個懶腰,雙手扳住牆頭,往後一仰,對著一片黑漆的天,不怎麼認真的說:「啊──我如果長得像天仙美女就好了,前幾天我公司的同事才在說怎樣釣個金龜婿呢!都怪老媽把我生得太不起眼了,不然,找個有錢的男人嫁了,讓他供養我們一輩子,就不必那麼辛苦了。她們還說,要我多出去走動、去見識見識呢!」
  「你該不會真有這種該死的想法吧?」羅徹以為自己聽錯,懷疑地盯著她。
  她心虛地低下頭。的確有那樣想過,只是她很有自知之明,而且她一向不太喜歡昆蟲。
  「你不會真的已經──」看她那心虛的模樣,羅徹驚心顫跳起來。那是他最不能忍受的。想到她可能和那個男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甚至親密的接觸,他實在無法冷靜。
  「沒有!」李蝶飛紅紅臉,忙不迭地搖頭。「你想到哪裡去了,怎麼可能!再說,就算我想,也沒有人會要我啊!看看我,長得又扁又不出色──」
  「誰說的!你長得很漂亮。」他心安了不少。表情柔和起來。
  「你不必安慰我了──」她笑笑,當他是在安慰,不怎麼在意。
  「不!」他卻認真看著她,很認真。「我是說真的。你真的很美,很令人心動。」
  李蝶飛芳心驀地一跳!這種話出自自己弟弟的嘴裡實在有些怪異,但她卻不由自主地臉紅。猶其它的表情那麼認真,認真得教她幾乎不敢正視他的眼。
  而這種應該屬於情人間的私語呢喃,從他口裡說出卻那麼自然,有一剎那,她簡直產生一種錯覺,臉紅心悸。羅葉這麼稱讚她時,她並沒有特別的感覺;此時羅徹這麼說,她的心卻跳個不停。為什麼會如此?她實在不明白──「你別胡說!我會當真的。你這麼亂說,害我太自我陶醉會讓別人看笑話。」她下意識提高聲調嘻笑瞎扯,破壞他們之間那一點詭異曖昧的氣氛,也掩飾掉自己不安的心跳。
  「我沒有胡說,我是很認真的。」羅徹認真的表情未變,奇怪的情愫在眼裡縈繞。「看著我,阿飛。如果我──」
  如果我──怎麼樣?他沒有往下說。她奇怪地抬頭看他──眼神一交疊,她不提防地感到一陣昏昡。是夜的惡作劇?那眼裡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將她裡繞──她下意識往後退,腳步卻虛浮站不穩,他伸手將她抱住。
  天台上的月光淡淡地灑在牆頭上,牆上的青苔靜靜泛著幽冷的清光。月裡嫦娥正躲著在偷看什麼吧?
  她寬心一笑,確定是夜的惡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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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過天青,日子又重回尋常的軌道。平和的生活自有安祥的甜蜜,她很安於這種寧靜的感覺。自從老媽死後,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安心的感覺。
  她的安祥,同事看了都起疑;才不過幾天前,她還唉聲連連,動不動就歎氣。不過,他們也沒有大驚小怪,似乎司空見慣。這種「情緒週期」,每個人都會犯,況且,比起那些失戀時呼天搶地,熱戀時引吭高唱的歇斯底里症患者,她的情況算是良好的了。
  「唉,阿飛,」小何探過身來,拍拍她。「今晚你有沒有空?待會下班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已經快六點了,接近下班的時間,每個人都蠢蠢欲動。
  「不行,我還要去打工。」李蝶飛搖頭。
  「什麼啊!那個賺不了三毛錢的工作你還在做?!不是跟你說了嗎?與其那樣做得要死要活,不如找個有錢男人嫁了還比較快!」
  她笑笑,沒有吭聲。真有這麼好的事,誰都搶著嫁,哪還輪得到她?!
  小何瞪瞪她,搖頭說:「你啊,就是死腦筋!我看你最好還是趕快把那工作辭了。看看你,面黃肌瘦!」邊說邊誇張地捏著她臉龐。「聽我的話沒錯,趁著年輕好好享受,談幾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才不會枉費身為女人。哪天我介紹幾個朋友給你。你啊,就是缺少戀愛和男朋友!這是很要不得的,女人就是需要愛情的滋潤!」
  真是的!在瞎說什麼!她輕輕撥開小何的手,抿著嘴,不跟她抬槓湊和。小何還要纏她,後頭有人在叫,才讓她鬆口氣。
  下班後,她怕小何又來糾纏,趁著她在洗手間補妝時,草草收拾好東西,趕緊離開辦公室。出到街上,夕陽尚依戀著西天,染著一層層粉紫橙紅的波浪。她留戀地貪望了幾眼,方低下頭,冷不防一輛機車煞停在她面前。
  「阿徹!」她先是嚇一跳,看清了機車上那個人,輕呼聲轉為驚訝。
  「上來。」羅徹朝後坐傾個頭,要她上車,口氣帶著命令。
  「去哪?」李蝶飛一時反應不過來,呆站著,腦中冒出一堆問題。「你哪來的機車?你又沒有駕照,這樣騎車太危險了!該不會又去打工了吧?」
  羅徹充耳不聞,見她站著不動,索性張她抱上機車,踩下油門,說:「抓緊我,我要走了!」
  李蝶飛驚呼一聲,叫說:「你要我去哪裡?不行啦!我還要工作──請假太多次的話,會被開除的!」
  「那就辭職吧!」呼嘯的風中傳來羅徹的不以為然。他有他的打算,再忍耐一些日子,他就畢業了;這段時間,他寧願生活過得辛苦一些,也不要她一個人那麼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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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5:24:45 |只看該作者
  「可是──」一陣強風灌過來,吞沒了她的顧慮。
  她沒辦法,只得抓緊他。幾次道路坑洞引起的離心顫慄感,嚇得她不由得抱住他。驚悸過後,她鎮靜許多,內心突然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阿徹的背,寬闊得教她陌生,不再是她記憶和認識中那個小小的少年,而全然是個陌生的男體。她感覺荒謬的猶如在抱著一個男人,莫名其妙的臉紅。
  什麼時候,阿徹已經長得這麼大了,不再是少年?第一次,她意識到他身為她弟弟以外的,屬於男人的部分。
  有一天,他也會像現在這樣,載著他喜歡的女孩如此在風中穿梭飛揚;女孩會柔順地緊抱著他,而他會愛憐地對她笑──一定會有那麼一天吧?!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那一天一定會來到的。她簡直不敢想,不願去想──風聲呼嘯不停,車子駛離市區越來越遠。夕陽在墜,路旁的景色越去越荒蕪單調,終而放眼望去一片山坡野草。
  「這是什麼地方?」機車在黃土小徑上停住,小徑兩旁儘是一波波的野草。遠處有燈光點點,天空間歇地有飛機從他們頭上嘯飛而過,低得幾乎伸手就可勾到那垂降的機翼。李蝶飛張大著嘴,驚喜又迷惑。
  「來!」羅徹只是笑,牽著她找了過高地坐下來。
  剛坐定,轟隆聲遠遠傳來,只片刻,從夕陽那方浮現出一架飛機,帶著彩霞飄過來。聲音越來越大,飛機越靠越近,越飛越低,「轟」一聲,她彷彿來不及眨眼──便從他們頭上翩嘯而去,緩緩地降落在遠處那片寬土上。
  「喜歡嗎?」羅徹含笑望著她清亮的眼神,看她興奮的神情像小孩一樣。
  李蝶飛胡亂地點頭,感動得說不出話。或許是落日的關係吧?或許是因為寬廣寶藍的背景天空,更或者是遠處那點點燈光,還或是西天那染了一片一片的彩霞,再平常不過的飛機起落景象,竟讓她有著說不出的感動。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羅徹似乎很瞭解她的心情起落。「前幾天有個同學提起這地方,我就想帶你來看看。」
  「謝謝。」李蝶飛泛起一個甜笑,輕聲道謝。
  四下草葉窸窣,微微起了風,空氣漸漸在涼。她穿得單薄,羅徹脫下薄夾克遞給她。「穿上吧,著涼了就不好。」
  「我不冷。」她搖頭,也怕她著涼。
  「騙人,看你都起雞皮疙瘩了。」他皺眉了。看看她,帶一種親愛。「那麼,這樣吧──」薄夾克一罩,將她裹在懷中,雙臂將她緊抱。
  「阿徹!」李蝶飛輕呼一聲,有一些不安。這個不安來得太莫名其妙,她覺得有一些羞慚,為內心深處那個意識過度。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不對了?還是神經太過敏?想著想著心一寬,對自己失笑起來。
  她想羅徹鬧著好玩,就由著他吧!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背對著夕陽,靜靜望著遠處的燈光。他裡抱著她,她偎在他懷中;流風四起,草叢間私語唧唧,說不出的千言萬語。
  「走吧!」羅徹站起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
  「去了就知道。」
  飛機在身後了,最後一點天光逐漸被城市的霓虹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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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樂聲轟隆隆的,霓虹、雷射燈光及旋轉彩燈滿場亂舞;煙霧裊裊,滿室的幽暗瀰漫著一股頹廢又新潮的矛盾情調。整個節奏是輕快的,充滿青春的搖滾熱力。
  「阿徹,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都是一些高中生嘛!」李蝶飛轉頭看看週遭,幽暗的燈光下三三兩兩聚成一堆在喝啤酒果汁的,談笑聊天的,或者隨著音樂擺動身體的,不管男女看起來都很年輕,十七八歲左右。
  羅徹沒有回答,朝四處隨意望望;圍在音響旁的幾個男孩瞧見他,全都圍了過來。
  「阿徹,你真的來了!」走在最前面和羅徹差不多高大的男孩像是很驚訝,沒意料到。
  羅徹松個肩,另一個矮了半個頭的男孩搶著接口說:「南門剛剛才跟我打賭說你今天絕不會來,嘿,還是我神算!」轉向那個高大的男孩,賊笑說:「南門,阿徹來了,欠我的三客牛排可別忘了!」
  南門翻個白眼,算是認賬了。皺眉瞪著羅徹,說:「怎麼搞的!你不是說你不來了嗎?怎麼──」目光瞥過李蝶飛,將他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幹嘛帶你老姊來?」羅徹瞅他一眼,晃晃手中的機車鑰匙,下巴朝剛羸了三客牛排的矮個子男孩抬了一下,說:「沒辦法,車子是跟活寶借的,這是交換條件。」對帶李蝶飛來的事,隻字不提。
  南門立刻轉身搥了矮個子男孩一拳,佯怒說:「活寶,你居然敢使詐!」
  活寶挨了一拳,吵吵鬧鬧一頓,目光溜到李蝶飛身上,大概聞出了什麼不尋常的氣味,曖昧地用手肘推推羅徹,壓低聲音問:「你馬子?」
  幾個人立即把目光投向李蝶飛。一下子成為注意的焦點,她嚇一跳,楞了一下。「啊!我是他的──」話還沒說完,活寶就搶著接下去說:「女朋友對不對?阿徹真不夠意思,有女朋友也不說一聲,瞞著大家!」一副自以為是的瞭然。轉對羅徹興師問罪:「阿徹,你也太不夠朋友吧!有這麼正點的女朋友也不跟大家介紹介紹!」
  「活寶說得對!這小子,太不夠意思了!」
  幾個人三言兩語的夾攻,李蝶飛想尋隙澄清,羅徹卻說了更讓人曖昧誤會的回答。
  「我這不是帶來了嗎?」他掃了他們一眼,不像是在開玩笑。
  「真有你的!」幾個人笑成一堆,搥來揍去的。
  李蝶飛皺了下眉。這種話怎麼可以隨便亂說!但看他們幾個男孩打打鬧鬧的,她告訴自己神經不必太過敏。
  一陣強烈的節奏搖滾驀地響起,幾個人哄然一散,各去尋邀獵中的舞伴。羅徹也不由分說地將她拉進舞池。
  「我不會跳舞──」她急叫了起來。她跟本不會跳舞。
  「沒關係,你只要隨著音樂擺動身體就可以。」音樂聲很吵,他貼在她耳畔輕聲叮嚀,才放開她。
  她猶豫著,看看左右。場中的男女都盡情恣意地扭動著身體,陶醉在節奏強烈的旋律中,放肆的,根本旁若無人,也沒意識到其它人的存在,激情狂放,完全沉浸在個人的搖滾世界裡。但她還是僵硬得動不了,連手腳都不知如何擺放。
  羅徹乾脆牽住她,牽引著她舞動;剛開始她仍遲疑僵硬,慢慢,她身體開始感受到舞動的節奏,身影奔放起來。
  連續幾首快節奏舞跳下來,她呼吸幾乎跟不上音樂節奏,停站下來,逕自走下舞池。
  「累了?」羅徹跟著走下來。」
  她揮個手,微微喘氣說:「我沒事,你自己跳吧,別管我。」她全身都是汗,黏答答的,又累又渴又燥熱。
  羅徹轉身走開,立即又折回來,手上多了杯果汁。「哪,應該覺得很渴了吧?」
  「謝謝。」
  李蝶飛微感一些意外,表情有些受寵若驚。阿徹並不是那種事事仔細、小心、體貼的人,但卻將她在意,在心裡為她放了一些心思。
  咕嚕喝下半杯果汁後,她覺得清爽多了,不再那麼燥熱,比個手勢,說:「我想再多坐一會,你去玩吧,不必在這裡陪我。」
  羅徹不置可否,在她身旁靜靜坐著。他的安靜,和重金屬樂聲狂暴嘶吼的喧鬧形成極不相襯的畫面。她伸手推推他,要他不必理她;他煩不過,反抓住她的手──玩笑的,或許是帶幾分狎暱──用力一帶,太用力了,將她帶進懷中。她因為不提防,心頭一陣驚嚇,惱怒他一眼,帶些嗔。在嘈雜的音樂聲中,一切發生得無聲,距離外,只看得見那種親密的感覺,和一點你儂我儂。
  「嘿!你們兩個──」活寶不知打哪兒冒出來逮人。「太那個了吧!躲在這裡卿卿我我,存心叫我們吃味!」
  「你胡說什麼,活寶。」羅徹如劍的眉不打折扣的皺蹙起來,有些惱兩人的世界被打擾,他只想靜靜和李蝶飛並肩坐著、笑著,這些人卻不識趣地過來攪和。
  活寶賊笑一聲,吆喝了兩三個人過來,硬是拉把椅子擠在他們之間。
  「你誤會了,我們──」李蝶飛試著解釋,卻被鼓噪聲打斷。活寶帶頭,起哄著要羅徹「坦白從寬」。
  「從實招來,阿徹你跟阿飛認識多久了?在哪兒認識?怎麼認識的?交往到什麼程度?你是不是用了什麼招術欺騙人家,不然人家長得這麼正點,怎麼會看上你這種粗魯沒品味的傢伙?」
  「我們是──」聽他們越鬧越離譜,李蝶飛想再澄清,羅徹卻阻止了她,用一種半不正經的玩謔態度睨了他們兩眼說:「我跟阿飛啊……」他故意壓低嗓音,故弄一些玄虛。「我們從小就認識了──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算算有十幾年了。至於我們交往到什麼程度……嘿嘿!當然不會告訴你──」
  「什麼嘛!原來是青梅竹馬!」活寶嘖一聲,言下之意,根本乏善可陳,沒什麼搞頭,什麼「泡妞術」那一套壓根兒沒派上用場,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小子,就會亂放炮!」掩不住幾分失望。
  南門哈哈大笑,扣住活寶的脖子,說:「阿徹,活寶哈得要死,指望你傳授他兩招,哪曉得你也只是『幼兒園』程度!」他跟羅徹交情好,其實知道李蝶飛和羅徹的關係,故意不說破,伙著羅徹逗活寶。
  活寶幾分惱,又失望。
  「青梅竹馬」,可想而知,光靠近水樓台之便就能搞定,談不上什麼「罩馬子」技巧,自然就沒什麼「招數」好傳授。他們這些明星中學的學生,雖然個個天資聰穎,泰半是天之驕子,還是對感情感到好奇,滿腔青春情懷。
  李蝶飛聽得好笑,勉強忍住,晶瑩的雙眼卻忍不住地流出盈盈的笑意。羅徹看在眼裡,嘴角也隱約揚起笑意。
  活寶見他們「眉目傳情」,故意作弄,起鬧說:「阿徹這小子光會說大話,誰曉得是真是假!我看啊,搞不好他連阿飛的手都沒牽過,更別提什麼親吻!」他原差點脫口說出什麼ABC,還好臨時煞住了。
  「活寶,你別胡鬧。」南門斥他一聲。
  但幾個人聽活寶這麼說,開始拍手喊叫,鼓噪起哄,要羅徹親吻李蝶飛。羅徹很大方,俯身吻了李蝶飛的臉頰,男孩們叫笑狎鬧,樂不可支。
  「不行!」活寶又來捉弄,故意丟出一個更大的難題,賊笑嘻嘻的說:「你別想這樣就矇混過去。都什麼時代了,這年頭哪有人吻女朋友只親臉頰的!」
  一席話又將男孩們狎鬧的情緒帶到高點,幾個人又吼又叫又拍桌子,鬧瘋了。李蝶飛尷尬極了,困窘得無處躲避,偏又有口難辯。
  她望向羅徹,他也正在看她,周旁鼓噪不休,鬧烘烘的全等著看他們「情投意合」。羅徹目光掃向眾人,眾人烘鬧得更厲害。看樣子,他不作任何表示的話,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
  他表情壓淡,心事藏在深層的心中。靠近李蝶飛,在她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之前,環抱住她,親吻著她的唇。
  「好啊!」吆喝聲四起,大家又拍掌又吵鬧,還有人吹口哨,場面熱鬧到極致,也興奮到極處。
  李蝶飛卻嚇了一大跳,心慌亂極了。她沒想到羅徹會跟著他們起哄,竟真的親吻她,而且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哦!不!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是……他們的關係……這太荒謬了!
  有一世紀那麼長,羅徹才放開她,但在唇離開她的唇之前,不知是出於一種不自禁,還是難以名目的情愫,他竟又吮吻一下她的唇,帶一種戀戀。
  哨叫聲一直沒斷過,久久,狂躁的情勢才慢慢冷卻。南門略皺著眉瞪瞪羅徹,似乎在說他玩得太過火;羅徹揚了揚眉,一貫自我的神態。
  等烘鬧的人散開後,藉著音樂的掩蓋,李蝶飛才悄悄聲埋怨羅徹說:「你不該這樣亂來的!」
  直到現在,慌亂已經穩定了,但她的心還是顫跳不停。他不該這麼亂來的。
  「不這麼做,那些傢伙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會一直鬧到你投降。」羅徹冷峻的輪廓漾著一種說不出的柔和。他一直壓抑著他內心深處的渴望,而今那渴望潰堤了,這以後,他不曉得他還能抑壓多久。
  李蝶飛搖搖頭。「一開始就應該把事情解釋清楚的,他們也就不會誤會。」這種情緒該怎麼收拾?她發現她竟然不敢直視他雙眼。那擁抱的感覺還遺留在她體內,那親吻也還殘存在她唇齒之間,感覺是那麼真實,她簡直難以面對。
  「就讓他們誤會好了。」羅徹毫不在意。是他造成這種曖昧的,在他下意識裡,也許渴望這種曖昧。
  旋轉彩燈不停地旋轉出繽紛的光影;舞池中的男男女女依然忘我地在舞動。剛剛發生的那一場騷動,像是一場夢,隨著流動的旋律滑過去。
  「阿徹!」南門招手叫喚羅徹,好似音響出現了什麼問題。
  「我去看看。」羅徹起身過去,走幾步回頭看看她。
  她對他比個手勢,表示沒關係,順手拿起果汁把原先喝了半杯的果汁喝完。擱太久了,味道怪怪的,有點走味。
  她吐吐舌,兩個女孩往她這邊走過來。
  「你叫李蝶飛嗎?你跟羅徹是怎樣認識的?」
  問得沒頭沒腦,李蝶飛先是楞了一下,才瞭解話是對著她講的。
  「我……呃……」她有點吞吐,該怎麼說呢?
  「你念哪個學校?」高校生最在意念的學校好壞了,因為其中關係著意識的優越。
  李蝶飛老實地回答。女孩俏麗的臉上立刻露出一些不屑。「原來是那間職校,不用考都進得去。」
  不用她們特意提醒,她也知道。她本來說不擅死讀書和考試,但天生我材,又何止讀書拿高學歷一途才能出類拔萃?
  她笑了一下,不以為意。「是啊!不像你們,必須念得那麼辛苦。不過,我對考試不太行,也是好不容易才畢業。」
  「畢業?你畢業了?那麼你年紀比羅徹還大嘍?」聲音十分驚訝,表情相對的不平與輕蔑。對十七八歲正青春的少年男女來說,相差一兩歲已是很難弭平的代溝,宛如相差一世紀。她們想不懂,羅徹怎會看上一個又老、頭腦又普通的女孩!
  李蝶飛困難地擠出個笑容,低下頭假裝尋拿飲料。她怕她們接下來要問她跟羅徹是什麼關係了。
  「你們交往多久了?」逼過來的問題差不多的難以面對。
  她支吾著。不知怎地,不敢解釋自己其實是他的姊姊;這種感覺與心情她奇怪,似乎有一些疼痛和不甘。
  「阿飛!」正當她不知如何是好時,羅徹走了過來。呱噪的重金屬搖滾戛然停止,燈光暗了下來,滿室揚起柔和沉緩優美的旋律。
  女孩子看看他們,文換一個眼神,轉身走開,她鬆了一口氣。不管她們的用意是什麼,至少提醒了她,她和這場青春舞會的不相襯。
  「阿徹,我們該回去了。」她站起來,頭一低,表情有些黯。
  「時間還早呢,來!」羅徹一貫他的獨行獨斷,不由分說,便拉著她走進舞池。
  燈光昏暗極了,故意讓人彼此看不清的那種色調。音樂聲冷冷地像呢喃,催酵著人感情中的某種不自禁。舞池中許多對青春男女擁抱在一起,臉貼著臉,隨著音樂緩緩左右擺動,身體幾乎緊貼著,傳送彼此的心跳。
  「我不會跳舞──」李蝶飛還是找著那個借口,不敢讓視線亂瞟。
  「沒關係,你只要抱著我就可以。」羅徹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身後,跟著雙手環抱著她的腰。
  然後,然後她感到他身體慢慢貼靠著她的身體,輕輕的……緩緩的,一種小心的接觸;又然後,環抱她的力量一緊,她整個人貼住了他的身體。她彷彿全身都感覺到他身體的存在,耳際迴繞的全是他的心跳。
  「阿徹……」李蝶飛不安極了,全身緊繃著。這是屬於情人們的舞,他們不該跳的。
  但力量反而更緊了。他在耳邊輕輕說:「抱著我,放心靠在我身上,不然你會很不舒服的。」
  是的,她的確覺得很不舒服,反作用的的關係。因為不安,她的手不敢抱住他,又極力避免讓臉和他相偎,整個身體僵硬無比。反而給肌膚增加不少負擔。
  「可是……」昏暗的燈光太容易教人意亂情迷,週遭這種曖昧的昏暗越來越讓他們看不清自己。
  內心始終有個微弱的聲音在提醒她某種禁忌,但她抓不住,幽暗的燈光下,那微弱的聲音如此的縹緲。
  「靠著我吧。」羅徹又將她環繞得緊一些,全心要將她擁抱。也就在這一刻,她無法再理智的思考了。
  屬於凱撒的歸凱撒,屬於這一刻的,就還給這一刻吧!
  李蝶飛放棄掙扎,略遲疑著,慢慢地,將臉龐貼偎在他身上,跟著雙手緩緩地環抱住他。
  她沉浸了,沉浸入某種她原想抗拒的不該中。原本走在軌道中的他們,現下卻脫軌了,脫出一種正確的範疇,跌入禁忌中。
  她不知阿徹心裡是怎樣想的,但她慢慢察覺了,察覺那深埋在她內心底處的異常感情。
  她覺得無地自容,她怎麼能夠──耳畔的音樂懶懶又輕柔,在他們心中撩亂著──愛是一條河,像那大江東去不回頭。
  不回頭,不回頭,一旦愛上就無法回頭。
  即使是禁忌。








第六章

  客運車巔簸地爬上坡,轉個灣,繞過山坳,湛藍的海就出現在面前了。
  「好漂亮!」那一望無際的藍,和天空連成一片,李蝶飛看著不禁低呼起來。她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到海邊了,幾乎快忘了海的面貌。秋日的海是最可人的,少了很多人群的喧嘩,卻多了一點清麗瀲灩的味道。
  「應該早點來的。」羅徹有點惋惜。海,不是用來看的,是用來逐浪的。他看看被窗邊陽光灑了一身金粉的李蝶飛,沒有說什麼。她就像是海,他在感受她的存在。
  車子在濱海公路上奔馳,風景一路褪逝,快得讓李蝶飛忙不及欣歎。這時,她反倒有一點希望車子就這樣永遠奔馳下去,沒有終點,也沒有靠站。
  這次的假期來得太意外。平時放假,她總得照顧喬和小昭,帶他們出去走走。但這次連續假期,張媽媽突然不請自來,哄了小昭一個晚上,央求著讓小昭到她家住兩晚。小昭鬧著要跟著張媽媽,她沒辦法,結果卻連喬也跟著去了。
  如此一來,平空多出的個人時間,她反而不知該如何排遣。同事小何戲謔說她無趣;的確有道理,只是,這實在是無可奈何的,她長這麼大,日子從沒有過如此悠閒。
  啊!真的是悠閒!兼職的工作如她所料的被辭退後,這些日子來羅徹便硬拉著她四處晃蕩,看夜間電影、一起分吃冰淇淋;動物園、美術館、天文臺。甚至PUB、電動玩具店都有他們流連過的足跡,即使無所事事,在街上閒逛也好。他們就像情侶一樣到處遊玩,她覺得有些不妥,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好;她喜歡跟阿徹在一起時那種明淨清澈又安心的感覺。
  然而,這種安心的同時,另一種更大的不安急速地擴增。像癌,病變──不正常的細胞,以幾何級數分裂成長,吞噬掉正常的細胞。
  「在想什麼?」羅徹喚醒她的怔忡。
  坐了許久的長途客車,又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程,海,終於、確切地波湧在她腳底下。她卻一路怔忡,懷著心事走過。
  「沒什麼。」她踢掉鞋子,踢踏著波浪。
  羅徹跟著脫掉鞋子,往沙灘後方遠遠一甩,連帶把她的鞋子也丟擲得老遠。她抗議一聲,他潑水朝她濺來,她不甘示弱,盛了一掌海水潑回去,沒多久,兩人身上就濕了一片。
  果然遼闊無際的海,還是需要親身去體觸。這裡頭有冒險的夢,還有未知與未可期的情懷,每一起波濤都是一首詩。
  他們就像尋常的情侶一般,在這裡掬起一掌清澈的海水,終究還是要看著它從手指縫間流逝,重回到海裡去。眼望著一片無情海,心中卻擁有一片有情天。
  李蝶飛驀然站住,側身對著海,仰起頭向青空。這個舉動並無任何意義,因為什麼也不去想──也或許,充滿太多她不敢去想的。
  她退了幾步,轉身面對海,坐在沙灘上。羅徹撿回鞋,落坐在她身旁。她側眼看他,他側頭回望,交換一個兩人都無法名狀的眼神。
  雲影慢慢地將陽光遮蔽,一大落一大落的,垂得很低,看起來像有大雨要來。秋色是全新的,但還是殘餘夏天的味道,悶熱、潮濕、騷動,以及那夾風吹來的鹹腥味。
  「阿徹,」李蝶飛撩開被風拂亂的頭髮,像是考慮了很久,終於下決定般說:「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嗎?真的不打算到羅家嗎?」
  疑問來得突然,羅徹聽得直皺眉。怎麼到現在這時候,還在想這件事?他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
  「這件事我們不是討論過了?為什麼有突然提起?」他的決定不會變,根本沒有改變的意思。
  「並不是突然,我想了很久……」李蝶飛拍掉腳踝上的沙子,慢慢穿了鞋子才抬頭面對他的詢問:「羅夫人和大小姐來過了,明白的提出要求,要我說服你回去。」
  「你怎麼說?」羅徹維持相同的表情,認真中有柔意。
  她沒有馬上回答。雲層越來越低,空氣變得窒悶難受,大雨將來前的那種悶熱,帶著潮濕和黏嗒。
  「好像快下雨了。」她看看天空,語氣一轉,說:「我沒有答應。我並不能替你決定,但是──」語氣又是一個轉折。「雖然我並不喜歡她們,但她們到底是你的親人,看得出來,她們是真心為你著想,認真替你打算。」
  「是嗎?那麼你呢?你希望我怎麼樣?離開?還是留下?」
  「我……」她難以開口。她的心已被異變的細胞侵蝕,得不到道德的救贖。他離開的話,對她來說,或許是好的。
  「阿飛,你聽我說──」羅徹扳住她的肩膀,很認真的,很真心的,深深看入她的眼中。「我之所以不願到羅家,並不是因為任性,也不是意氣用事。當然,我跟他們之間徙有血統的關連,而沒有靈魂的連繫。血緣上,或許我跟他們有不可否認的關係,但於感情靈魂上,卻完全是陌生的。這樣,你能瞭解嗎?」
  「靈魂?……」喃喃地。
  她怎能不懂?!在她身為他姊姊的身份的同時,這身體卻又住著一個女人的靈魂,僭越禁忌、道德。她怎能不懂!
  「答應我,以後不要再提這件事情了。」羅徹臉上微微泛起一絲笑容,將他氣息的冷變得溫柔。他替她拂開須旁的髮絲,指背輕輕撫著她臉頰,緩緩拂過她乾熱的唇。
  「我想我們該回去了!」李蝶飛眼眸一低,站了起來,忙碌地拍掉身上沾的沙子。
  羅徹水清的眼底閃掠過一抹疑說不清的黯淡,像是雲影。他沒說什麼,跟著站起來,兩人一路沒有再說話。
  回途他們改搭火車。對號車,他們無座位,撿了角落的地方默默站著。大雨要來未來,天色原已晚,低厚的雲層將向晚的夜遮掩得更暗,車窗外看不到閃逝的風景,只有車窗上反映出的單調沉悶的車內景象。
  隨著火車進站靠站,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擁擠。慘白的燈光下,他們幾乎被擠沒在人群裡。
  「你還好吧?」羅徹低頭問。
  李蝶飛困難地點頭,被夾擠在陌生人中。他心疼又不捨,費力將她拉到身前。
  「謝謝。」李蝶飛輕謝一聲。車廂內人聲嘈雜,說話很費精神力氣,便沒再多說什麼。
  人實在太多了,根本沒有回轉的空間,好不得不稍稍靠近他,卻為自己這個舉動抬頭對他抱歉一笑。他心裡一陣波動,微微俯低臉,摟住她的腰。驀然地,教她紅起臉。她幽幽望他一眼,在嘈雜的車廂中默默;他更加摟緊了她,依著她微亂的鬢髮。
  改變,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這種心情,又是何時成了心上的烙痕?有種感情,是有口不能言的。因為那是道德的禁忌、敗德的倫理。
  旁人眼中,他們只是一對尋常的情侶;然而,他們各自心中的感情卻隔了一層阻礙,沒有著落處。這瞬間的默默,有太多的不可說。
  火車終於進入了他們的終站。羅徹小心護著她下車,迎面一陣冰涼的風吹來,潮濕冷凝,大雨就要來。
  兩人轉換了一趟公車,下車後離家尚有一段路。黑夜的晚上,除了他們,再不見其他的行跡。
  「我們得走快一點!」空氣中的冷清,頗有來意不善的姿態。黑黑的天空,暗得不見一絲光,且從黑暗的雲層深層,傳來寥落幾聲窒悶的雷聲,像獸類慍怒壓在喉間的低吼。
  兩人加快腳步。悶吼聲不斷,走到半路,雨就來了。先是一滴、二滴,然後一大串一大串急打下來緊接著大雨便傾盆而下,猛然將兩人淹吞。而同時,更夾雜轟隆如劈的雷聲,閃電將天空撕裂開來。
  李蝶飛心頭猛然地悸跳一下,差點驚叫出來。暴怒的雷聲實在有讓人心臟麻痺的恐怖力量,而且讓人不提防。
  不過片刻間,她全身便已經濕透。看看羅徹,亦是和她一樣的狼狽,她竟不合時宜地笑出來。
  羅徹走近她,將她擁納在懷中,為她遮蔽雨。「你還笑!搞不好會著涼!」語氣中帶著的責備,心疼多於斥責。
  「不必擔心,我很好。」李蝶飛又笑笑。他自己也淋得全身濕透了,還在擔心她會著涼,只怕他自己先受寒。「你還是先照顧你自己!」
  「不行!萬一你著涼了怎麼辦?」羅徹固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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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5:29:01 |只看該作者
 「那麼,跑回家吧!」李蝶飛也不跟他爭,自己先跑起來。「快點!雨越來越大了!」
  雨真的越來越大了,兩個人好不容易總算跑到家,渾身濕得如同化成了雨。
  「哇啊!好冷他……」她輕呼一聲,忙催著羅徹說:「阿徹,你快去洗澡,免得著涼了。」
  「你先去!」羅徹反將她推向浴室,邊脫掉上衣,抓了條乾毛巾胡亂擦著。「我沒關係,換了衣服就可以。你趕快去洗澡吧,別著涼了。」
  「可是……」
  「別可是了……」他不再讓她說話,硬將她推進浴室。
  她拗不過他,只得快快沖洗掉身上的寒意。熱水溫身,被大雨凍僵的身體慢慢恢復了溫度。
  她匆匆換好衣服,很快出了浴室,毛巾包蓋住的頭髮尚滴著水珠。
  「阿徹!」她催喚著羅徹,擔心他受寒。先前她冷得直發抖,那種身體凍僵的感覺直錐入心窩,洗完了熱水澡才覺得好過一些。
  羅徹很聽話。雖然並不覺得冷,但身上殘滯的黏嗒感總是不怎麼好受。
  他把熱水加大,熱騰騰的蒸汽瀰漫整個浴室,像是在燃燒,蔓延到他心房,狂肆著他心底某處在著火。
  那一切他拚命壓抑的,觸犯禁忌的不該,隨著大雨潰堤氾濫了。這是詛咒嗎?有沒有終點或盡頭?
  水聲嘩嘩地,將他無聲的吶喊吞沒。這一切不會有回答的,他其實早就明瞭。禁忌的永遠是禁忌。
  他的心在著火,將他的感情燒出一片空洞。
  「阿飛!」客廳裡沒有人,他走到李蝶飛的房間。
  她坐在床邊,彎身吹著頭髮,吹風機的聲音太大,她沒有聽到他進來。直到他走到她身前了,她才發覺。
  「洗好了?」她含笑抬頭,收起吹風機。卷亂、仍帶點微濕的發垂散在頸肩。
  他默默注視著她。她頭髮因為自然卷的關係,總顯得捲曲微亂,老有一種被風撩弄的感覺,大有別於那種整齊不苟的秩序清秀,而自生一種凌亂的美,讓人忍不住去撩撥。
  他撩起她凌亂的髮絲,望住她不動。
  怎麼了?她眼神在問。他望她的神情,勾動她太多她不敢、不願、不該去想的,那她一直怕洩露的心底最隱密的私意。
  「阿飛……」他看著她,撫摸著她臉龐,心裡湧起一股洶洶難安的波濤,在血脈裡四處竄動著,再也壓抑不住。渴望親吻她、撫愛她。目光癡了,低了臉,親吻住她的唇。
  「阿徹!你……」她嚇一跳──或者說,是不安。連繫住他們兩人之間關係的禁制,在某個地方鬆動、脫軌了。她以為那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卻沒想到他也──她只覺一股潰了堤的洶湧波濤,排山倒海地向她淹來。他放縱他的情感,搜索她的情感,親吻著她的唇、她的耳畔、她的肩項和胸膛。
  「阿徹,你在做什麼?快住手!」她慌了,用力想推開他。他受了抵抗的刺激──或者因為體內奔騰的熱流,他的吻停不了,帶著愛慾的熱,更激烈地撫愛著她。
  「住手!阿徹──」她不斷抗拒著,抗拒這不該的感情。
  但怎樣停止這股愛呢?他停不了。
  情深必墜。感情到了某個深度,必然墮落,義無反顧的去愛。他怎麼停得了?!他一直喜歡著她,不僅於精神層面的留戀,甚至,將她當成一個女人在渴盼;愛與欲並存,他渴望將她擁抱。
  「我喜歡你,阿飛。」他不再抑壓掩飾了。表露的情感,痛苦又認真。
  「阿徹……」李蝶飛錯愕住。那張臉是那麼熟悉,但那臉上流露的卻是陌生的神氣,不再是她弟弟──完全是一個男人的認真,在對她訴愛。
  「你不要胡說!」她逃避,不願相信,拍撩起自己內心的感情。
  「我沒有胡說,我是認真的。」他扳住她的臉,要她看他。「我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你了,阿飛。難道你沒有察覺嗎?」
  「不……」她搖頭又搖頭,不知是不相信還是不能接受。眼前的他,熟悉又陌生,不再是她認識的弟弟。那一切全都脫軌了,她怕身體裡住著的那個女人的靈魂會脫軌叛德。
  「我愛你,阿飛……我愛你……」羅徹喃喃地,一直重複著這句話,且不斷地親吻著她。
  「不行……阿徹──」她顫退著,卻無從逃避。
  雷聲轟隆,大雨連連。一聲雷閃,燈光忽然暗滅,屋裡屋外頓時陷入一片漆黑。
  她更不安了!怕這夜與黑暗。
  「快放開我,阿徹──」她聲音顫抖著,幾乎是央求。
  他不放,撫愛沒停,更加情烈狂放。黑暗煽惑了最原始的感情;他的愛,已停不了。
  他輕輕將她擁倒在床,吻著她的唇,她的一切──「阿徹,我們這樣不行的……」她低聲抗拒,聲音軟弱無力,與其說謊,不如說是可憐兮兮。
  她害怕,害怕這一切,害怕結果,最後會變成怎麼樣?!
  「別怕!一切有我。」羅徹情迷意亂,對她的愛和渴慕那麼深切。「我愛你,阿飛,真的愛你……」
  「不行的!我們──阿徹!你理智一點──」她拚命告訴自己不可以,想迴避,卻無從逃避他的愛。
  「我一直很理智的,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透過黑暗,他的聲音無比清楚堅定又冷靜。適應了黑夜的顏色,他們凝視清了彼此的面容表情。她的不安、掙扎、矛盾和害怕、疑怯,與不知該如何,他全看在眼裡。那種種複雜的情態,才是她最真實的心情吧?洩露她無法、更不敢說出口的愛。「我只想知道,你心底是否也愛著我,阿飛?」
  「我……」她想否認的,但她身體裡住著的那個女人的靈魂卻佔據了她的心,主宰她的感情。
  「你愛我吧?阿飛──」他要一個肯定,認定她無言的肯定。「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不!」她萬分艱難地推開那霸據她感情的屬於女人的靈魂,拚命搖頭否認低叫說:「不!我並不愛你!那是不可能的!你應該非常清楚,不是那樣的──」
  「騙人,我知道你在說謊,你在掩飾你的感情。何苦呢?阿飛,你何必說謊騙我?」他可以感愛到她的心、她的情,就像她也可以感受到他的。
  李蝶飛搖了搖頭,否認又否認,卻不由自主的顫抖,軟弱得沒有說服力。「我沒有騙你,阿徹。想想我們的關係,我怎麼可能會對你有那種感情──」
  「不!我很清楚,我知道你是愛我的,就像我愛你一樣。阿飛,我已經壓抑得夠久、夠苦了,我們不要再互相隱瞞了好嗎?」
  他知道他在說什麼嗎?難道他不明白那一切的禁忌嗎?李蝶飛拚命搖頭又搖頭,死命的搖頭。
  「不!不!不!」她連喊了三聲。不要再逼她了,她怕──她會受不住!
  「我愛你,阿飛。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羅徹卻不斷吐著真心,逼著她正視。「我知道你對我也是一樣的心情。告訴我,阿飛,跟我說你愛我。告訴我──告訴我你愛我!你愛我!」
  「我不愛!我不愛!你是我弟弟,我怎麼能──」她搖頭又低叫起來。她拚命想否認,他卻一直逼她;她被逼得幾乎快失去偽裝,這句話已經洩露了太多的心緒與不該的秘密。
  他凝看著她,明白她的掙扎,語氣很平靜的說:「如果我不是弟弟,你就能愛我了,是嗎?你是不是想說,你愛我,但因為我們之間手足的關係和血緣的事實,所以你不能愛我?不能接受我?」
  她咬住唇,別開臉,不說話。
  他將她扳向他,要她看著他,正視著他。「是不是這樣?你說,是不是因為這樣?!」
  她緊抿著嘴不肯開口,眼神流露出請求,求他不要逼她。他不肯,更加逼迫說:「說啊!告訴我!是不是因為這樣?因為這個理由,所以你不能愛我?!」
  「沒錯!就是這樣!就是因為這個理由!你既然都知道了,為什麼還要逼我!你明知道我不能愛你──」她被逼得沒有退處,再也不能躲避,低喊起來。
  「可是,你終究還是愛我。」他凝望她,竟然含笑。
  她的眼眸卻流露出一股酸楚,幽幽的,輕聲喟歎,不再否認。「我愛你,但又能怎麼樣?」
  「你終於承認了。」羅徹屏息了好一會。他自始就是等這句話,等她跟他說愛他。
  他不再顧忌,不再壓抑,盡放他所有的感情,對他的渴慕與深深的愛慾。他渴望擁抱她,把他所有的愛傳給她,感受她的心她的情。他想,要她。
  「阿徹,不行──」她始終抗拒,始終懷著那禁忌。他的愛卻停不了;他不願停止他的愛,吻著她的慌、她的不安、她的抗拒與畏縮。他的熱,貫徹她全身,他們愛情的溫度。
  他褪開她的衣衫,與她的肌膚相裸觸。從唇齒到眉間,自脖項到胸前,熱燙的唇,一一烙印過。
  「阿徹,不行的……我們不能這樣……」這不應該的愛、觸犯道德的禁忌,會讓他們墮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但她的掙扎那麼微弱無力,他聽不到她的抖顫。
  熱燙的唇吻著她的唇、吻著她的身;情熱變如絲,侵入她的心。她知道不應該的,她想抗拒,卻不由自主地,身與心,充滿對他的愛。
  她輕輕撫著他的臉,回吻著他;吻著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一切的一切。他的愛更熱烈,灼熱的唇,印燙在她胸前最柔軟的那敏感。
  驀然一陣麻熱竄抵到她心房,如似輕微的雷擊一般,竟教她不由自主地呻吟出來。那灼熱沒有停,一波又一波的,陣陣的情熱與麻酥,教她全身不住地感到顫慄。那熱如潮,要她全身起燃燒。
  她只覺得一切都亂了。視線亂了,感覺亂了,心也亂了!那灼熱,再一次印燙她的敏感,她低低又呻吟出來,整個世界全亂了。
  低低的,她不受控制地再次呻吟出來。這是愛情的姿勢,慾望的姿態。
  「阿飛,我愛你……」他吮吻著她的耳畔低喃。
  她心中突然一悸,猛然驚醒,用力推開他,驚喊道:「不行!我們怎麼可以──」頹然靠著牆,雙手抱住膝蓋,將臉埋在雙臂裡,但又覺罪惡又羞恥,懊悔且難堪。
  「阿飛……」他不忍,靠過去。
  「不要過來!不要理我!」她不要他接近。
  羅徹不聽,固執地靠向她,哽著嗓子說:「看著我,阿飛。愛我、接受我的愛,真的讓你感到那麼痛苦嗎?」
  阿飛淒愴地搖了搖頭,不知是否認還是無法言說。
  「既然我愛你,你也愛我,為什麼還要逃避?」
  「不要再說了!」她摀住耳朵。
  他固執地要她面對,一言一語清晰地傳到她耳裡。「看著我,阿飛,你不能逃避,我們相愛是事實──」
  「那是錯的!我們是姊弟,怎麼能相愛?!那是亂──」她吼叫起來。說不出那個字眼。亂倫是顛倒錯亂的感情,不能夠發生的。
  她不知道她哪裡不對勁了,還是不正常?她竟然愛上自己的弟弟,而且還──天啊!她怎麼能這樣做!只要一想到黑暗中發生的事,她就覺得無比羞愧,有著很深的罪惡感,覺得自己可恥極了!
  「阿飛,你冷靜一下,聽我說──」羅徹握住她的手,想撫平她的情緒。她想抽開,他緊握著。
  他們的愛情,是一種「面對」的問題。如果他們能夠面對自己、面對彼此,他們也就能夠面對一切,面對那個禁忌。他們彼此相愛既然是事實,最終,他們還是必須面對這一切的──這一切道德、倫理、規範、綱常,還有,愛情本身。
  李蝶飛慢慢冷靜下來,神情卻依然淒惶極了,滿臉是哭慟過的淚痕。「沒用的,阿徹。我們根本不能相愛!我不該──」她愴然搖頭。「我們這樣是不對的,不正常的,而且不道德。」
  愛情本是無罪的。但他們之間血緣的關係,使得他們相愛成了逆倫的根據,禮法上犯忌諱,道德上起罪惡。
  「不,阿飛,我們沒有錯,我們只是相愛而已,並沒有傷害任何人。我們對自己的感情負責,哪裡有錯呢?」
  他們只是生錯年代,置身錯了時空而已。
  李蝶飛一徑搖頭。「這不單只是對錯的問題,還關於道德倫常的問題。如果我們相愛,別人會怎麼看我們?!」還有,他們要如何面對彼此?!
  「抬頭看我──」羅微輕輕扳起她的臉,要她看著他。她無法承受他的眼神,想躲,他不願她逃避,緊緊凝視著。「我不知道別人會怎樣看我們,我只知道我愛你。我們這社會,有種種意識形態的禁忌,而我們相愛,觸犯了倫常道德和禁忌。但是,那並不是絕對的。如果我們早生幾百年,換個時空與社會意識觀念,道德的標準不同,規範的標準也不同,那麼,我們也就不必受這一切折磨。」
  他也曾問過自己,他是不是不正常,否則,怎會對她產生愛戀的感情,違逆了倫常道德的觀念?然而,這種種規範又是誰制定的呢?換個時空,姊弟兄妹相戀通婚並不觸犯任何禁忌,那麼,「禁忌」是如何形成的的呢?
  人們意識形態的改變,決定了愛情在固定範疇內的正確與正當性,逸出了那個界定的範疇,就是脫軌、敗德,得不到大多數人的承認。而隨著時空的演變,科學與文明的發達,每個時空年代代表「固定範疇」的道德、倫理、秩序、規範等觀念的標準不同,愛情的正當與正確性便也就不同。血親相愛,不再是親上加親,而變成亂倫了。可是,等有一天,科學更加發達了,進入無性生殖與中性的太空時代,血緣不再具有任何意義,到那時,這一切,又將如何演變了?他們今天所受的掙扎、痛苦,是否將變成一種無意義的折磨?!所謂「亂倫」,又是不是會變為歷史遺跡名詞?
  許多的禁忌,經過了時間的演變和空間的轉換,並不是那麼天經地義和絕對的。所謂「禁忌」,其實只是人們受於社會共同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制約的自我扭曲與強逼意識認同罷了。
  「阿徹……」李蝶飛感情受撼動,眼眶凝了淚,說不出話。她沒想到他會想那麼多,竟是那般認真思考他們之間的感情。
  他說的她都明白。有些禁忌,經過時代的輪轉,並不是那麼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等有一天,一百、或二百年後,科學更昌明、科技更進步了,生命型態因生物、醫學科技的發達而改變,意識型態發生革命,存在於今日的禁忌變得不再是禁忌;那麼,也許他們就可以愛得理直氣壯。然後,如果他們能活到那個時候,回顧一百年或二百年前的這個時候,他們因彼此禁忌的愛而受痛苦折磨,也許會不禁失笑起來。
  但是,即使世界真的如此演變,那也是一百年或二百年以後的事了。他們活在當下,屬於禁忌的還是禁忌,現下的他們無法超越。
  人是群聚的動物,他們無法絕世而獨立。他們活在綱常人世中,活在道德輿論裡。他們之間的感情的正確性決定於多數人認同的道德標準與文明尺度。他們的好,他們的壞,取決於綱常人世感情規範的評斷。一切都是被動的。他們從生下來,就被教育什麼可以愛,什麼不可以;社會自有它一套制度規範每個人的情感。當社會價值觀否定他們愛情的正確性時,就表示他們的愛是錯誤的、不道德的、罪惡的、不應該發生的;觸犯禁忌的他們,就將一輩子得不到承認,被拋棄譴責,受罪惡感的折磨。
  「別擔心,阿飛,我一定會保護你的,不會讓你受任何傷害。」羅徹的堅定始終沒有動搖過。「雖然我們不能結婚,不能有小孩,也得不到社會的承認,甚至可能被唾棄,但只要我們相愛,能像現在這樣在一起,那就夠了。」
  「不行的,阿徹,我們不能這樣做──」她逃避了。
  她多想放膽去愛啊!不在乎一切──但他們畢竟活在現實人生中,活在當下世界裡。於道德,於文明,他們的愛徒然是頹唐的掙扎,永遠也無法昇華;注定永遠陷於沉淪的淤泥深潚。他們是無法超越的!
  「可以的!只要你接受我的──」
  「我不能!」她猛地搖頭,打斷他的話。
  「為什麼,為什麼到現在了你還──」
  「我不能!我就是不能!」
  李蝶飛一再搖頭,搖頭又搖頭,逃避了又逃避。
  「看著我!阿飛!求求你,抬頭看著我!」羅徹語聲瘖啞地求了又求,求她面對他,面對他們之間的感情,不要再逃避。
  「看著你又能如何呢?」李蝶飛終於忍不住,哭喊出來。「我們根本不能相愛,也不應該相愛!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難道還不懂嗎?就算以後世界改變了,又如何?我們活在現在,生活在別人的指指點點和目光下!我們怎麼能像一般情侶那樣,親親密密、卿卿我我呢!」
  「那麼,搬家吧!找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安靜過著屬於我們自己的日子。」瘖啞的聲音帶些乾澀,包含的感情那麼深,執著得那麼認真。
  「還是是一樣的,不管搬到哪裡都是一樣,我們永遠都要背負亂倫的罪惡。」她依然搖頭。禁忌的果實不能采,採了,他們就會被逐出伊甸,逐出幸福之園。她希望一切都未曾發生,他們能像以前一樣平和的過日子。她抬起頭,握住他的手,臉上淚痕猶未干,乾啞著嗓子說:「阿徹,我們不能繼續錯下去,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你的人生還很長,會認識很多新的朋友,將來有一天,你一定會遇到你真心喜歡的女孩。」她不得不這麼做,儘管她的心是那麼的痛。
  羅徹柔情的眼神霎時凍結住!她居然說出這種話!居然用這樣的方式傷他!
  怎麼能回頭呢?來不及了!他早已來不及回頭!
  「你說什麼?」顫抖的聲音說明他受傷的感情。
  「我──」她心一痛,卻裝作淡,硬著心腸說:「我希望我們能像以前一樣,你,我,喬和小昭,我們四個人一起,同心協力,過著快樂安祥的日子。你們用功唸書,我努力工作,假日一家人一起到郊外郊遊,一切都和以前一樣都沒有改變。那樣不是很好嗎?等你們都長大了,各自成家立業,我的責任也就完結了。」
  「那我們呢?你明知道我愛你──我們之間該怎麼辦?」
  「阿徹,聽我說,這樣對我們來說是最好的!」真的沒辦法了,只能這樣,錯誤的感情流動必須讓它重回正常的軌道。否則,脫了軌,越離越遠,就再也回不了頭。
  羅徹的表情卻冷白地寒地極點,無法接受也不願去接受,拚命想壓住聲音中的顫抖。
  「你要我像以前一樣,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若無其事的生活──我做不到!一切怎麼可能都沒有改變呢?我又怎麼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做不到!」
  他用盡身上的力量大聲喊出來,衝了出去。
  「阿徹──」李蝶飛追了出去。
  大雨嘩嘩,天台上落成了一整幕密密的雨簾。只片刻,傾空的雨就將他們淋淹。
  「雨這麼大,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她在暗裡問,問聲輕輕顫抖著。太多的東西,夜裡無法尋,她怕無法挽留。
  他在雨中淋,在黯淡裡徘徊。
  「一切都改變了,已經回不了頭。既然你不能接受我,我只有離開。我沒有自信能再和你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再沒有自信能克制對你的感情。我想碰觸你、擁抱你──再繼續待在這裡,只是讓彼此感到痛苦而已。」
  「阿徹!」她叫著,抓了一掌空。絕望地看著他掉頭走出他們的雨中。
  她錯了嗎?她這樣做錯了嗎?她只是希望像以前一樣過著寧祥的生活,她只求那樣,保留住那樣小小的幸福就夠了,他卻離開了她!
  她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她既不能愛他,不能接受他的愛,但一切不該發生的已發生,再也回不去了──她應該怎麼辦才好?
  她抱著頭,失聲痛哭起來。驀地,突射來明亮的光照映著她的痛,將她圍罩在芒輝中。
  屋內燈光恰時亮了。整個街道,同步放著光明。








第七章

  大雨過後,滿地積水垃圾,白天太陽蒸發烤曬,夜裡便發酵腐臭。南門一腳踢開礙路的垃圾,跳過公寓前一塘水窪,三步並二步跨上樓。
  門牆邊倚站著個人影,他看著叫起來:「阿徹?!」
  他的樣子狼狽透了,表情毫無神采,衣服又皺又髒,一臉亂髮和鬍渣,像是幾天沒睡過覺。
  「你怎麼了?怎麼搞成這副德性?兩天沒見你到學校,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南門驚訝地打量他,摸出鑰匙開門。
  下星期就要模擬考了,這節骨眼羅徹卻一連兩天沒到學校,他還以為發生什麼事,卻沒料到他會這樣一身狼狽的出現。
  羅徹沒吭聲,等南門開了門,一腳將門踢開。
  「借我住幾天。」丟下這句話,他便直直走進去,見到床,便撲倒上去。
  「那是活寶的房間,我的在這邊。」因為離家遠,南門和活寶在學校附近合租了一間公寓,平時就是他們的集散地。
  羅徹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南門的房間,也不說話,往床上便躺。
  「到底怎麼了?看你這樣狼狽,蹺家了是不是?」南門拉了把椅子過來坐著,雙手搭在椅背上。
  羅徹仍然沒吭聲。南門又問:「你這兩天到哪裡去了?我打電話到你家,老逮不到人。」
  還是沒有反應。
  「算了!」南門站起來。「冰箱裡有可樂和餅乾,活寶那裡還有一箱泡麵,肚子餓我話,自己去找來吃。我要去洗澡。悶死了!全身都是汗!」
  他把羅徹丟在房間,自顧做自己的事。沖完澡出來,卻見他默默吃著泡麵,問他話也不答,他乾脆不理他。
  「南門──」過了一會,羅徹突然開口,沒頭沒腦地說:「你覺得我不正常嗎?」
  「那要看是什麼情形,」南門回頭。「像你這樣,一身髒兮兮又狼狽地突然出現在這裡,我就覺得很不正常。到底怎麼了?」
  羅徹看看他,默然了一會,低下頭吃麵。
  「你不想談就算了,愛住多久隨你。不過,你什麼都沒帶,怎麼去上課?下禮拜就要模擬考了。」
  南門一番好意,但看羅徹的模樣,似乎仍沒有聽進耳。他搖搖頭,隨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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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開門進去,先是一陣撲鼻的煙味,接著便是漫罩而來的盲目幽暗,幾乎每家PUB都迎人這樣的開頭景象。李蝶飛緊蹙著眉,笑顏不展。
  「小何,你們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散心啊!」小何嘻皮笑臉。「你都沒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嗎?再不出來散散心,我看你一定會垮的!」
  這叫散心?!硬拖著她來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叫「散心」?李蝶飛不由得苦笑,她寧願一個人靜一靜。
  羅徹離家已經快一個禮拜,一直沒有跟她聯絡,她不知道他好不好,擔心他的情況,自己卻倒先消瘦。她完全無計可施,對他牽掛,他不在她身邊卻較他在時更讓她感情受折磨。
  「哪!」小何也不問,就擅自幫她點了一杯「龍舌蘭」;明知道她不會喝酒。「試試看,保證你什麼煩惱都沒有了,『行樂須及春』,好好享受,這才是青春!」一副玩家女郎的口吻。
  李蝶飛搖頭皺眉。「我想我還是先回去了──」
  「急什麼!」小何按住她肩頭,將她拉回座位上。「拜託你,阿飛,別那麼落伍好嗎?現在才幾點?精彩的都還沒有開始!」
  一旁的同事也跟著瞎鬧,她沒辦法,只得坐下來,忍耐著PUB裡的嘈雜和烏煙瘴氣。舞台前圍著一堆老少男女,跟著台上背著吉他,跳來跳去吶喊嘶吼的歌手扭腰擺臀。尖叫聲連連,她只覺得吵,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
  「小何──」她忍不住站起來。小何抓住她興奮地擠到前頭,情緒高亢,說:「很棒吧?!這個樂團是最受歡迎的,爆發力十足。PUB裡有一半的人,都是衝著他們來的,比歌星還受歡迎。你看,每個都長得很帥吧?!猶其是那個鼓手,那種『壞壞』的模樣,魅力一足,不知迷死多少人!」
  她不感興趣地望一眼。那個鼓手長髮、濃眉大眼英俊之餘尚且帶著一抹邪佞的神氣,使他看起來很有幾分壞胚子的味道;但因為長得好,這份壞壞的流氣看起來就不那麼礙眼,反而成為一股特殊的魅力。
  她越看就越覺得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不由得走近一些。那神情、那眉眼、那姿態──「大喬!」她不禁脫口叫出來。
  但沒有人在乎她的呼喊,她的聲音被更大的尖叫聲掩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鼓手瞧了又瞧。沒錯!的確是他。
  「小何──」她拉住小何,問:「你知道那個鼓手叫什麼名字嗎?」
  「不清楚,只知道大家都喊他『喬』。」小何聳聳肩,突然曖昧地湊向她。「怎麼,你也心動了是不是?」
  她不理她,望著台上說:「他很像我認識的人。」
  「不會吧!」小何一臉不置信,挺不認真,她以為李蝶飛在開玩笑。
  過一會,樂團演唱完,緊接著一個在電視台主持綜藝節目、頗有知名度的動感歌星上台。小何她們跟著其它人拍手扭擺;她跑到後台去找大喬。
  「對不起,小姐,歌迷請到場外等候好嗎?」PUB的服務人員將她當成一般的歌迷。
  「我不是歌迷,我有事要找他。」她搖頭解釋。「請你告訴他,阿飛找他。」
  「請問你找他有什麼事嗎?」那傢伙還是把她當作一般崇拜偶像的花台癡歌迷。
  她無奈的歎氣,忍耐著說:「請你幫我通報一聲吧?我叫李蝶飛,是他以前的女兒。」
  那傢伙瞪大眼睛看看她,沒說什麼,一臉在聽笑話的模樣。但總算還是移動腳步。她略退一步,吁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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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5:29:50 |只看該作者
 這裡實在太吵了,她真想摀住耳朵。
  「羅葉!」嘈雜的音樂人語中,她突然聽到身後似乎有人在喊「羅葉」的叫聲;回過頭去,烏鴉鴉的層層人影中,她什麼也瞧不清。
  她想大概是她聽錯了,轉身過去。大喬正向她走來,裝腔作勢的,滿臉自以為是的魅力,大概也將她當成是崇拜他的歌迷了。
  「大喬。」她站著不動。
  大喬聽她這樣喊他,愣了一下,認出她來,又驚又喜,叫說:「阿飛!你長這麼大了!我差點認不出來!還以為是──」誇張地張臂摟住她,給她一個牢牢結實的擁抱。
  難怪大喬認不出她來。他離開老媽是,她才十四歲。
  「我跟那位先生說了名字,也跟他說我是你以前的女兒了啊!」她險些沒氣,著實消受不了他的熱情。
  「他只說有個歌迷堅持要見我,沒想到會是你!」大喬見到她,比她發現到他還興奮,帶她到吧台。「啤酒能喝吧?」對酒保說:「小張,給她一杯啤酒。」
  「又換了新女朋友?茱蒂呢?」酒保小張似乎和大喬很熟,倒啤酒給她時,也不避諱大喬,玩笑兼忠告地說:「小姐,你最好聽我的勸,別跟喬來往比較好,他可是我們PUB裡有名的天下第一負心人。」
  「你瞎說什麼!這是我女兒。」大喬噓他一聲,不挺認真。
  「女兒?」酒保挑挑眉,當然不相信。但他也沒再多事,留他們談事,自顧在一旁忙碌。
  大喬這才轉頭,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哪知道。」李蝶飛說:「是被同事硬拖著到這裡,湊巧發現的。我一直還以為你早不知淹死在南太平洋哪個陸沈掉的小島。」
  大喬哈哈大笑,不以為意。「哪有那種事!我只不過到關島轉了一圈而已。」笑聲稍歇,問說:「你媽和阿徹、喬他們還好吧?她還跟那個吃軟飯的傢伙在一起嗎?」他自己其實也好不到那裡去,就是看小昭的爸爸不順眼。
  他果然什麼都不知道。李蝶飛咕嚕喝了一大口啤酒,揩揩嘴,說:「跑了。那傢伙在老媽生病時,就丟下老媽、小昭和我們跑了。」
  「那傢伙!我早說!那你媽呢?她現在怎麼樣了?」
  李蝶飛沒立刻回身答,瞅他一眼,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才丟下簡短兩個字。「死了。」
  「死了?」大喬英俊的臉呆了一呆,笑容霎時僵住。「怎麼會!怎麼可能……」這個消息太突然,他想都沒想到。
  好一會,他才像是清醒了。「那你們……你們──」結結巴巴地,表達不出一句完整的關切。
  李蝶飛很快接口說:「你放心,我們很好,很堅強的過日子。」她把剩餘的啤酒一口喝完,撕了一張便條紙寫下電話和地址遞給他,說:「我該回去了,這是我們住的地方,如果你有空就來看看喬吧。應該還記得她吧?」
  「你別這麼說嘛!喬好歹是我的親生女兒。」大喬略為腆顏,躊躇著,問:「喬她……還好吧?」
「很好。她已經十一歲了,不僅聰明,而且美麗可愛,很得大家的喜愛。」
  「真的?!不愧是我的女兒!」大喬又高興又驕傲,又覺得有一些愧然,尷尬地看她一眼。
  「那麼,我回去了。」她笑了一笑,往門口走去。
  「等等!阿飛──」大喬叫住她。
  左近一個人影聽見叫聲,回過頭來,赫然正是羅葉。他目光循著叫聲的方向!逡巡,人太多了,凝了神,細瞧,才看見李蝶飛。見大喬向她走去,眉頭蹙皺起來。
  李蝶飛沒有注意到羅葉,正望著大喬。
  「這些錢你先拿著。」大喬胡亂塞了一些錢在她手裡。「晚點我還有一場表演,不能送你回去。過幾天,我一定會去看你們。」
  她看看手中的錢,想了想,沒有拒絕,對大喬微微一笑。就當作是喬的養育費吧!但她沒有說出來,怕大喬難堪。
  這是她對大喬的溫柔,大喬明白,英俊的臉浮出一些暖暖的神采,張臂抱了抱她,輕輕親了她額頭,表情很親愛。
  她淡淡又是一笑,對他擺個手,推門出去,一直沒有注意到羅葉。
  回到家,她覺得說不出來的疲憊,被一種沒有歸屬依靠的荒涼感包圍著,頹坐在玄關,怔怔地望著牆。久久,她突然發現喬站在她身旁,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
  「喬,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
  「有個大哥哥打電話來,說阿徹哥哥在他那裡。他叫我寫下他住的地方,要我告訴你。」喬把紙條交給她。
  她接過紙條。低下頭,看著看著,內心如麻亂起來。
  「阿飛……」喬怯怯地喚她。
  她沒注意,腦海中儘是一些紛亂的光影。
  「阿飛……我……」喬又叫了一聲,欲言又止的。
  她回過神來。喬似乎有什麼心事,但她──滿心煩亂,沒注意太多。拍拍喬說:「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很晚了,趕快去睡覺。」
  心中那千千萬萬不該的情絲,剪不斷、理還亂。想要忘,但該與不該,都對她盡折磨。
  那不該、禁忌的愛,叫她朱顏瘦,心底憑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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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早上大亮,李蝶飛方醒來;已經快十點,她茫茫望著天花板,隔了一會,才想到什麼,恢復到了現實,急忙跳下床,高聲叫著:「喬!小昭!」
  屋裡沒有半點迴響,喬和小昭早已經自己打理好出門上學。喬且幫自己和小昭弄了早餐。
  她呆了一會,掛了電話向公司請假,然後就不知做什麼好,呆愣的坐姿改為趴在桌子上的茫然。電話聲驀然響起,她動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催醒。
  是喬的導師打來的,希望她立刻到學校一趟。
  「喬怎麼了?」
  「她從今天早上來就一直在哭,情緒很不穩定。我好不容易才弄清是怎麼回事。電話裡不方便談,希望你能立刻到學校來。」
  文靜的喬會有什麼讓她煩惱不安的事呢?她凝眉盯著電話,想起喬昨晚的吞吐與欲言又止。最近喬似乎變得很沉默,但喬本來就很文靜,她因為自己的心事,也沒有留意太多。
  她勉強振作起精神,連忙趕來學校。喬在保健室裡休息;喬的導師請她到教室外,表情顯得很嚴肅。
  「李小姐,我知道你們的家庭狀況特殊,無法像一般家庭般給予子女充分的照顧。但請你如果能夠,盡量撥時間和弟妹相處。你是他們的姊姊,他們心裡是很依賴你的。」
  「喬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李蝶飛有些擾憂。喬的臉色過分的蒼白;殘留在臉上哭泣過的淚痕教她看得十分不忍。
  「喬身體開始發生變化──應該說是成長,她的初經來了。」
  「啊!」李蝶飛愣住,全然沒想到。「我一點都不知道,她沒有告訴我──」話猛然頓住,思及喬的欲言又止,慚然地低下頭。
  「她大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吧。她什麼都不明白,身體突然發生這樣的變化,對她產生很大的衝擊,讓她覺得很不安、恐懼。她大概一個人煩惱了很久,情勢才會負荷不住,一下子爆發開來,希望以後你能多注意她一些,令堂過世後,你這個姊姊就是她最大的依靠。喬雖然很懂事,但她還是個孩子,需要大人的關心和呵護。」
  李蝶飛慚愧得無言以對,心裡有說不出的自責;她這個姊姊實在真差勁,什麼都沒做好,該盡的責任也都沒盡到。平時她工作忙,回家也晚,喬和小昭就像孤兒一樣被丟棄在家裡。喬不僅要照顧小昭,不管什麼事也都要自己料理。她以為她還是個孩子,卻不知道她也有她的恐懼、不安和煩惱。想到這裡,她不禁對喬萬分的心疼。
  喬的導師讓喬提早回家,她替她將東西收拾好。一路上喬一直很沉默,美麗的容顏因那分沉默幽淡得更惹人憐「阿飛,我是不是快死了?」走進巷子時,喬突然幽幽地開口,小臉蛋淒淒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流血,肚子又很痛──我好怕!阿飛──」
  「不會的,喬,聽我說。」她蹲下來,微帶著笑,柔聲安慰她:「你肚子會痛,會流血,那是因為你身體開始發生變化了。每個女孩子大概在像你這樣年紀左右,都會和你一樣,身體開始變化。以後每個月在固定的時候,都會有像你現在這樣的流血現象,那叫做『月經』。月經來了,就表示你身體開始發育變成熟,你會慢慢長大,變成一個女人,就像姊姊一樣。」
  「跟你一樣?你是說你也是像這樣嗎?」喬怯怯地問,似乎心安了不少。
  「嗯。」李蝶飛含笑點頭,摸摸喬的頭,說:「對不起,喬,都是我不好,忽略了你,害你這麼擔心難過。」
  「沒關係,跟阿飛一樣的話,我就不怕了。」
  「嗯!」她笑著用力又一點頭,起身說:「回家吧!今天奢侈一點,看你想吃什麼,我帶你們出去吃。」
  「不用了。」喬靦腆地搖頭說。
  「沒關係,不必跟我那麼客氣。」她覺得憂煩的心情似乎淡了些,抬頭迎著萬里晴空。忽然想起大喬的事,含笑對喬說:「對了,喬,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昨天遇到大喬了,他說過幾天會來看你。」
  「真的?!」喬先是不敢相信,慢慢地,憂結的表情遂漸轉為欣喜,如像花開。
  李蝶飛俏皮地舉起右手,表示保證。兩個人一起笑開,手牽著手回家;但教她們大感意外驚訝的,她們才走上頂樓,剛剛方談起的大喬,竟就站在她們面前。
  「大喬!」公寓的大門實在是不怎麼嚴謹,他們才時而會有這種意外和驚訝。
  但他並不是獨自一個人,身傍還站了一個女人。
  「喬!」他叫喬,表情帶一點屬於父親的激動,根本沒想到這時候會見著喬。
  喬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女人,不知是遲疑還是情怯,對他的呼喚並沒有響應。
  李蝶飛也不說話,只是開門讓他們進去。這樣的情況,讓她有種說不出是好或不好的預感。似乎有些變化要面對。
  「沒想到喬也已經長這麼大了──」大喬似乎有無限的感慨。不知是否是面對喬那一刻,讓他自覺與汗顏起未曾盡過的責任。
  「喬,怎麼了?你剛剛聽說大喬要來看你,不是很高興嗎?」李蝶飛轉頭鼓勵著喬。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大喬,也看著他身旁的女人,但眼神並沒有什麼意味,瞧不出排拒或敵視的感情。
  大喬乾笑一聲,指指手旁的女人,解釋說:「她叫茱蒂,是我的好朋友,我們認識很久了。」
  茱蒂露出淺淺的笑,舉止態度充滿小家碧玉的謙羞安靜,與喬的文靜氣質有種奇妙的契合。
  「你好。」李蝶飛禮貌地點頭,對茱蒂先入為主產生幾分好感。茱蒂是個漂亮的女人,和老媽有兩分神似,但特別的是,她身上有一種穩定的氣質──「賢妻良母」通常才有的那種溫和安祥,讓人覺得安心。
  「你好。」茱蒂點頭回禮,轉向喬。「你好,喬。常常聽你爸爸提起你,很高興今天能見到你,沒想到你長得這麼──」她停頓下來,像是不知該如何形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但就因為這點,李蝶飛對她多增了一些好感。她知道茱蒂約莫是知道以「可愛」形容喬不適合,但用「美麗」,以種的年紀又覺得不妥,所以不知該怎麼說。但她選擇了停頓,而沒有隨口敷衍,認真在對待。
  敏感的喬大概也感受到,怯怯地露出羞澀的笑。
  氣氛柔和了許多。大喬乾咳一聲,目光巡視過大家,停在李蝶飛身上,說:「阿飛,昨晚你離開了PUB後,我就一直在想──不,其實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擱在心上,直到昨天遇見了你,才作了決定。」他轉頭看看茱蒂,再以同樣摯愛的目光溫柔地注視喬。「我打算和茱蒂結婚,建立一個家,安定下來。」
  李蝶飛沒什麼表示,不置可否,也並沒有太意外。這種事本來就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她只是在意喬的反應。喬神情溫文,一貫她的沉默。
  「阿飛──」大喬欲言又止地,口乾舌燥。茱蒂握住他的手,對他鼓勵一笑,他沉靜下來,平心說:「阿飛,我和茱蒂商量過了,如果你和阿徹不反對,希望你們搬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大家一起重新建立一個家。」
  這個消息太令人意外了!李蝶飛聽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地直瞪著他。大喬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說:「我知道你一定不敢相信我。我浪蕩慣了,素行又不良,你一定覺得很不可靠。其實我也不太相信自己,不過,有茱蒂在,我們一起努力,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做得到。我有信心!當然──」聲音低柔下來,無限親愛的看著喬。「也因為有喬在。我一直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實在很對不起她。我會努力,希望能給她一個完整溫暖的家。」
  這太突然了!李蝶飛依然反應不過來。許久,她才輕吁口氣,問道:「你是認真的?大喬。」
  「當然!」大喬熱切地滿口保證。「你、我、阿徹、喬和茱蒂,我們大家一起重新建立一個家。」他不知道小昭,但態度很真誠。
  李蝶飛緩緩搖了搖頭,浮著一個很淡的笑,說:「謝謝你的好意,大喬。但我已經有一個家了。不過,如果喬希望跟著你的話,我不會反對的。」
  「阿飛……」喬囁嚅著,依戀地偎著她。
  「喬!」大喬呼喚殷切,茱蒂也很真心誠意要接納喬。
  喬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紀還小,有對「家」、對父母親的戀慕渴望;但長年相處的感情關係,她又捨不得李蝶飛,想和她在一起。
  「喬,你不是一直很希望跟大喬在一起的嗎?」李蝶飛放低了聲音,克制著不讓情緒洩露出來。「你自己仔細想想,好好作決定,不必顧慮我們。不管你決定如何,我都會支持你,不過,我希望那是你心裡真正想要的。懂嗎?」
  世事變化太令人意外和措手不及。她原以為他們四個兄弟姊妹就會那樣相互扶持過一輩子,絕對的人生卻如此充滿不確定的命運。
  「阿飛,我……」抉擇太難。喬難定的感情互拉扯著。
  「沒關係,你不必現在做決定。」茱蒂體貼地安慰。
  喬慢慢看了他們一眼,低下頭,偎著李蝶飛說:「如果我離開這裡,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你、小昭,還有阿徹哥哥?」
  「怎麼會!你隨時可以回來這裡的。我有空也會去看你。」
  「真的?」喬的為難得到了化解,但仍有些遲疑。「可是……我……」
  李蝶飛讓她面對著她,鄭重地問:「喬,你想跟大喬一起生活是不是?」
  「我……」喬遲疑地,看看大喬,將小臉一低,心裡的期盼不言可喻。
  「沒關係,我明白的。」李蝶飛輕擁攬住她,輕語著,既像安慰,也像在說服自己。
  她強笑著,心底有些傷感。
  外頭的陽光灑進屋裡來,帶著濃濃暖香的味道。藍藍的晴空無邊,變幻的人生如同夢幻。
  藍天下,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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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5:30:1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黃昏時從天橋上往下望,街店外熙來攘往,穿流不息的人群和馬路上蜿蜒的車光交織出的景象,最能讓人感受到什麼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繁華原是一場擁擠和混亂,距離遠了才讓人憧憬的意象。
  「阿徹,該回去了。」南門把手中的啤酒罐隔空丟進垃圾桶。他們從早上遊蕩到現在,就算不累也該煩了。
  他搞不懂羅徹在想什麼。窩在他那裡像秘雕,一天說不到三句話,整天就只是吃和睡,像無頭蒼蠅一般地在街上亂晃。他怕他搞出什麼,捨命相陪順便監視。他看他似乎試圖在整理心裡一些什麼,偏像是越理越亂。他實在想不出他會有什麼困擾,IQ二百的阿徹從來不會庸人自擾的。
  「走吧!」他又催一聲。
  羅徹將喝空的啤酒罐捏扁,空心投進垃圾桶,逕自掉頭走下天橋。南門吐口氣,搖頭跟上。
  回到公寓,活寶不在,不應該在的李蝶飛卻出現在客廳裡。阿徹愣了一下,錯愕的表情立即轉為冷淡,瞪了南門一眼。南門擺個非戰手勢,識趣說:「你們談談,我出去一下。」
  談?能談什麼?又能談出什麼結果?羅徹面無表情。如果能,他就不必離家出走了。他一言不發走進南門的房間,不去理李蝶飛。
  「阿徹──」李蝶飛跟進。
  「你來做什麼?」態度冷淡,語氣也生疏。
  李蝶飛略低垂著臉,姿態在請求。「我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你一直沒跟我聯絡,我擔心──」
  「我自己會照顧好自己,你走吧。」羅徹冷淡的打斷她的話,雕像立體的臉龐絲毫沒有透露出一點柔和。
  他的冷淡,讓李蝶飛難受極了,非得這樣嗎?他非得這樣用冷淡的言詞態度傷害她不可嗎?
  「阿徹……」她心一酸,語氣不覺中流露出苦澀。「你別這樣,我……我……」
  「你還不快走!」羅徹索性背對她。非得這樣,他非得這樣不可!否則他會控制不了自己起伏的情感。一旦決堤的波濤再也難以壓抑,他只有將他凍結成冰。
  房間內久久沒有聲音。他等了一會,回過身,卻見李蝶飛站在原處,宛如一座化石。
  「你還待在這裡做什麼?!」他沉下臉,用一種帶剌的低冷聲波刺傷她。
  李蝶飛眼眶一紅,咬著牙不說話。他看得心煩意亂,躁怒地踢開椅子,大聲說:「你不走,我走!」掉頭便往門外大步跨開。
  「阿徹──」李猙飛難過極了,眼淚再也忍不住的掉下來。好抿抿唇,忍住哽咽,聲音低低地:「我們就不能回到像從前一樣的日子?求求你,跟我回去好嗎?」
  「你要我怎麼回去?你明知道我──你還──」羅徹握緊拳往牆上恨恨一捶,仍然背對著她。
  「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可我自己何嘗又好過──」她有些不禁,頓然收口,把話咬住。
  「那麼,你究竟要我如何?!」他吼了一聲,回過身來;看到了她的淚,眼神黯了一下,倔強的別開臉,硬著心腸說:「你這算什麼?既然不能接受我,就不要管我,讓我自生自滅。」
  「我怎麼能丟下你不管?!你知道我不能──」丟不下啊!雖然她多麼希望她能夠。
  「為什麼不能?!你就當我不存在,就像你把我們之間那一切一筆勾銷,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那般!」他低吼著,慟傷由喉嚨深處逼出來,聲聲帶著難愈的痛。
  「我沒有……我沒……」她掩住臉,喃喃搖頭。如果她能當他不存在,當一切沒有發生過,她就不會那麼辛苦。「求求你!阿徹,不要這樣對我……求求你!跟我回去吧!」
  怎麼能!回不了頭了!羅徹痛苦的低喊起來:「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既不能接受我的感情;明知道我的心情,卻還要我回去──你知不知道那對我來說有多痛苦難過?!」
  「不會的──」李蝶飛隱壓住內心的感情,自欺欺人的說:「也許剛開始你會覺得痛苦,但過一些時間,你會發現這樣對我們都好,就不會再感到難過痛苦。你會有新的人生,新的感情──」
  「住口!」羅徹大吼一聲,躁怒地逼向她。「我才不想要什麼新的人生,新的感情……我愛的是你……聽清楚了沒有?是你!你還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既然不愛我,就不要理我,不要隨便替我安排的我的感情……」
  她垂下雙眸,帶幾分黯然神傷。「你知道不是那樣的,我──我──」躊躇了一會,還是黯然的搖頭,心底的感情再難說出來。幽幽地說:「你知道我們不能的,不放開的話,只是自尋苦惱。聽我的話,回家吧,一切都會過去的。」
  也只能這樣,這是無可奈何中的莫可奈何。她只能選擇背叛自己的心,讓心深處的感情隨時間蒸發,慢慢結疤。只能這樣了!忍著痛,掩藏情殤的苦楚。
  「不要逼我,回不去的。」羅徹喃喃搖頭,他無法矇騙自己的心,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也無法以這樣的心情再和她同處在一個屋簷下。
  「可以的,只要你願意──」
  「我不願意!」他又吼叫一聲,激憤起來。突然逼向她,將她逼壓在地上,粗暴地扯開她的襯衫,在她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時,已呈半裸狀態。
  「阿徹,住手!」她驚呼起來,倉惶下本能的抵抗。他按住她雙手,壓制她的掙扎,不理她的驚惶,吮吻著她的肩骨、她的胸前,那如山峰突起的、那柔軟敏感的細微地帶。每個熱燙的吻,都在她身上印下深深的愛痕。
  「阿徹,不要……住手……」她不停掙扎,心裡慌又怕。
  羅徹停止他的粗暴,冷凝如礦的眼眸直盯著她,慢慢放開她。「這樣你明白了吧?如果我回去,再和你共處在同一個屋簷下,我不敢保證,我體內的感情什麼時候會如此爆發。」他站起來,掉頭背向她。
  她慢慢坐起來,整理好衣衫,心裡不再有任何驚慌害怕,反而盈掩了一層濃色的悲傷。他這樣背對著她,彷彿在暗示他們唯一的可能。他們既不能相愛,又無法回到從前,他只能掉頭背向她;她怕她就要失去他,永遠的失去他。
  她站起來,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他一直沒有回頭。她黯然低下頭,垂下了淚。
  「前幾天我遇到大喬,他希望能跟喬一起生活,喬也希望跟著他,這個月底,他們就會來接喬。雖然你不打算回去,這件事我想還是要讓你知道。」
  話說完,她再也忍不住,長串的淚珠奪眶而出。她強忍著,不願哭出聲,快快打開門奔了出去。
  「阿飛──」門外響起南門的叫聲。他根本沒走遠,一直在門外徘徊,看李蝶飛突然哭著跑出來,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自以為是,走進去,說:「這樣好嗎?羅徹,你太任性了。」他想當然耳李蝶飛單純地被羅徹的離家出走與不馴氣哭門被吼得莫名其妙,看看羅徹激憤的臉,想起那晚舞會他對李蝶飛那種過分的親暱,心中恍恍有只陰爪,隱約一種念頭被揪住。
  「阿徹,你該不會……不會是……呃,喜歡上阿飛……自己的親姊姊吧?」說得結結巴巴地,連問都覺得很艱難。
  羅徹面無表情,冷漠得麻木,沒說話,沒表示否認。南門抽了一口涼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你玩真的?」原來近幾日來他的種種反常,都是因為此因;他的狼狽、他的發呆、他漫無目的的亂晃──都是……羅徹仍然沒說話,沉默的姿態卻已不言可喻。
  「你怎麼會──」南門想詢問,他立刻打斷他說:「不要問我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還是不懂,那麼多漂亮的女孩子等你追,對像多得是,你幹嘛喜歡上自己的姊姊!」
  這是很典型的一般幾乎都會想到的疑問,但聽在羅徹耳裡卻像是風涼話。他往牆上一靠,順著牆滑落坐到地上,長腿弓著,弓著一種理所當然。
  「我就是愛她。」這是宣言了。「別說得這麼快,你確實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當然知道。」
  「知道?既然知道你還一副理所當然!你這是在玩火你曉不曉得?!還有,你知道社會輿論管這叫什麼?叫亂倫、變態、不正常!」
  羅徹倔傲如劍的眉皺緊了,抬高了臉,正面對著南門,甩丟下一句不以為然。「那又怎麼樣?」
  南門瞪著眼,和他對峙了幾分鐘,終而搖頭歎道:「是不怎麼樣。」
  雖然他覺得有些驚訝,但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太大驚小怪或氣急敗壞。和羅徹在一起,什麼都有可能。如果是平常人的話,根本不會有這種意識型態的認同問題,但羅徹太聰明了。聰明的人總是比較難馴服,對所有既成的制度、規範與種種禁忌總有懷疑;不受社會共同價值觀和意識型態的制約,而在軌外邊緣遊蕩。他總想,也許哪天羅徹就會闖下轟烈或滔天的大事並大禍。果然!
  「亂倫」算嗎?它侵犯了文明與道德倫常的結構。但想想,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道德度標準,哪來什麼絕對的真理?他並不以道學為己任,自然也不將禮樂教化當目標。
  「你打算怎麼辦?」他靠牆坐下來,坐在羅徹身旁。
  羅徹搖頭。
  「我想你大概也不能怎麼辦。」南門弓起腿,和他位在同一個立場。「你還有一堆書要念,一堆試要考。如果你真的玩真的,有這個決心的話,暫時還是先忍耐,等將來你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她再說吧!」
  「我想休學──」
  「你說什麼優話!」南門大大不以為然。「知識就是力量。虧你那麼天才,你若不爭點文憑身份地位防衛的話,讓人大放厥詞牽著鼻子灌氣,可就真的玩完了!反正你們頂多不能結婚,日子照樣可以過得好好的。」
  「這個我懂。但現在,我實在沒有自信能面對她。阿飛她不能接受我的感情,她在意──我不能回去……」
  「為什麼?她不能接受,你就打算放棄嗎?你的決心和認真就只有到這點程度?」
  「不,不是因為這樣子。」羅徹瞅他一眼,伸長腿。「而是我沒有自信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想擁抱她,有碰觸她的慾望。」
  說得夠坦白了。南門沉默一會,才問:「那阿飛呢?她也愛你嗎?」這是重要的關鍵。
  羅徹歎口氣,點頭。「但她認為我們相愛觸犯了禁忌,逆倫背德,是錯的,她覺得在罪惡感,不能接受。剛剛,我差點抱了她,她一直求我住手──你想我怎能回去!」
  「你這個顧慮也是對的,但你打算就這樣丟下她不管嗎?你丟下她不管,我看她心裡也是很難過──」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羅徹又歎氣了,從來沒有一件事能讓他這樣混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南門頓時啞口,被問住了。將心比心,也不知該如何。
  愛情是兩個人的事,三個人的煩惱,一堆人的問題;從古至今,從未有過所謂的圓滿。而他們的愛,猶帶著禁忌的羈絆,所以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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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定臉上的淚痕都擦乾了後,再看一眼天台外的月光,李蝶飛才從容推開門,一邊喊說:「我回來了!喬、小昭快來吃蛋──」最後一個「糕」字沒來得及悠然盪開,被卡住在不期的錯愕裡。
  羅家兩位貴夫人,好整以暇地坐在客廳裡。她走過去,默默把蛋糕放在桌上,一顆心開始往下沉。
  「你不用忙了,我們把話說完馬上就會離開。」她取出杯子,想倒茶,羅大小姐不領情她的多禮,從皮包裡取出一張支票和文件放到她面前。
  她覺得疑惑,拿起文件。那是一張切結書,要她保證從今後不會再跟羅徹保持任何形式的接觸,並附了三百萬元的支票。她抬頭看對方,露出詢問。
  「阿徹是我們羅家的孩子,不過,你們也照顧了他幾年,我想大概不會白白放過。這三百萬就算是給你們當作是照顧他這些年的報酬;此後,他跟你們之間的關係一刀兩斷。請你在切結書上簽個字吧。」羅大小姐尖尖的下巴高抬著,姿態很高。
  李蝶飛驀然漲紅臉,一股屈辱油然而生。她把東西推回去,忍耐住屈辱,說:「對不起,我不能收。阿徹的事,我已經說過了,由他自己決定,我不會有異議。但我絕不會簽下這東西。」
  不管羅徹回不回羅家,都將離開她了,她只剩這唯一的堅持。
  「你不必不好意思,這些錢也算是你們應得的報酬。」羅夫人站了起來,不打算再逗留。「阿徹回家後,再跟你們來往也沒什麼好處,只會妨礙他而已。你口口聲聲為他好為他著想,這一點也該為他想想吧。切結書就先擱著,過幾天我會讓人來拿。」她拂了一下衣襬,優雅地轉開身,朝羅大小姐說:「我們走吧。」
  「等等!請你把東西收回去──」李蝶飛追喊出去。羅夫人她們充耳不聞,逕自下樓離開。
  她緊捏住那張切結書和支票,說不出的羞憤屈辱。太過份了!她忍不住顫抖起來。
  她告訴自己不能軟弱,不能掉淚;仰高了頭,讓羞憤的情緒倒流。好一會,她情緒才逐漸平靜,蹲了下來。
  「阿徹……」她喃喃地喊著羅徹的名字,將臉埋在臂彎裡。
  她心裡其實明白,真正傷害她的並不在於羅夫人她們對她的羞辱,而是從此和羅徹也許永遠形同陌路的恐懼與悲慟。
  他對她來說是那麼重要,遠甚於她對他的意義。心底的愛是那麼深,深得無法再欺騙自己。
  原來,一切對她早已無法回頭,不能回頭;回頭就會變成鹽柱,如淚充滿苦汁和鹹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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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淚,流向海?
  付出的感情,一幕幕,就像湖水將我淹埋……愛情唱啊唱,唱不完情歌裡傾訴的一段地久天長。繞室的音樂聲,便就那般拖拖拉拉、滴滴答答地滴進桌上那杯卡布其諾咖啡上頭的白色奶油泡沫裡,一同成了海水的泡沫。
  「真難得,你會主動找我出來。」坐在一大盆黃金葛前的羅葉含著植物般隱約、迷人的笑,滴滴答答的音樂聲便由他身後的黃金葛葉縫中傳過來。
  李蝶飛微微垂著頭,咖啡的煙氣慢慢上升,裊繞出誘人的香味,瀰漫在空氣裡。
  「對不起,你這麼忙,還打擾你。」
  「我很樂意這種打擾。如果能常常像這樣,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約會,不受任何干擾,我會更高興。」伴著那意味高深的笑容,這話彷彿是種暗示,又僅似玩笑。
  李蝶飛不解風趣幽默,不懂靦腆羞澀的配合,她只是象徵性的微笑一下,將一個白色信封遞放在他面前。
  「這個,請你收下。很抱歉,到現在才歸還。」那些錢引發她和羅徹的第一道裂痕,他們說好要立刻歸還,一連串事情發生,而延擱到現在。
  「我不是說過了嗎?不急。」羅徹略蹙著眉,腦中浮起那晚在PUB中,那個一頭披肩亂髮的男人摟著抱她的情景。她這樣做,彷彿急著在與他撇清。
  「謝謝。不過,總是要還的。」她笑容幽淡掉,另外將那張支票遞到他桌前。「還有,這個──」
  羅葉掃了支票一眼,眉毛一揚,盯看著她。
  她解釋:「這張支票,麻煩你代我還給令堂;並請你轉告她,阿徹的事我無能為力,請她們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原來。」羅葉微凝的表情融解開。「我媽和大姊她們去找過你了。」他看看支票,嘴角浮出一抹說不出意味的紋路。「這的確像是她們會做的事。你一定很不好受吧?為什麼不早點來找我?」語氣帶了一點關係親近的責備。
  可是,她沒有找他的理由啊!這是她自己的事,與他又無關。李蝶飛回答在心裡,喝了口卡布其諾,把所有的情緒嚥下去。
  「不過,你真的變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要盯到她臉紅。「當年那個怯生生的小女孩,沒想到一眨眼已經變成一個自主獨立的小女人。」
  他突然提起從前,李蝶飛不提防,內心失去一些封鎖;尤其他說她自主獨立。更教她覺得臉紅。她其實一點也不堅強。他趁隙闖進去,試圖瓦解她的封鎖。
  「阿飛,別把我當作仇人。以後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不要一個人逞強,讓我替你分擔。」一番話說得那麼纏綿,摻進了許多複雜的成分。
  「謝謝。」李蝶飛試著微笑,僅滑開一個很淡的痕跡。她像不懂,心不在解那話裡的言外之意。羅葉點了根煙,從煙霧中凝視著她,看她那不自覺顰蹙的眉眼,分明為情愁著煩惱的表情。
  「你有男朋友了?還是有喜歡的人?」他若不經意地問。
  她呆了一下!他怎麼會突然那麼問?她洩露了什麼嗎?心底的思慕是不能成真的。她緩緩搖了搖頭。
  「是嗎?」他仿有疑惑,試探著:「前些時候,我在『路易斯安那』看到你,你跟一個長髮披肩、很有藝術家風格的男人在一起……」
  「啊!」原來那晚他果然也在。她搖頭說:「那是大喬。」看他在等著,等著更多的回答,加了一句:「他是喬的爸爸。」
  她無意對他解釋太多,以為夠了。但對他而言,顯然不夠,別有他意地說:「但他看來相當年輕。」他大她一輪,那個男人──大喬,看起來年紀也大概和他差不多而已,他們又沒有血緣的關係,沒什麼不可能的。
  「大喬才三十五歲,看起來當然年輕。」對他的弦外之音,李蝶飛並不加以分析,老媽喜歡年輕漂亮的男人,跟的男人都依照這個模式。
  羅葉望了她半晌,傾靠向前,忽然握住她的手,偷襲她的不提防,說:「你知道嗎?看見別的男人摟抱你,我覺得很不是滋味,很嫉妒。」
  這句話夠露骨,再鈍也聽得出來那種曖昧。她縮回手,逸出了一些不安,不想正視,當作一般話語,若無其事地將它輕忽過去。
  「你還要工作吧?我也該走了。」伸手取了賬單。
  他按住她的手,不讓她逃過。「會有這種心情,我自己也沒想到。那滋味真不好受,嫉妒得要發火,強烈地想擁抱你,讓你只能感覺到我的存在。」
  這些話正面襲向她,讓她沒有逃避的餘地。她想躲,卻抽不回手,不知所措著。
  背景的音樂變了,低低柔柔的男聲殷殷在唱著。愛情邊走邊唱著。唱不完一段地久天長……他握著她的手,望住她雙眸,低低柔柔說著:「阿飛,到我這裡來吧,讓我來愛你、照顧你。」意綿情長,好似也在保證一個地久天長。
  「請你不要開玩笑,這怎麼可能!」李蝶飛心慌了,目亂。她沒想到會有這種突然。她一直以為他跟她是不相干的,只是因為生命中一些轉折的意外而暫時交會而已。
  「當然可能,而且是絕對的。我正在向你求愛,不是嗎?」羅葉從容笑起來。
  她搖搖頭,既不願相信,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是認真的嗎?她不禁迷惘。羅葉穩重、瀟灑、幽默,而且可依賴。如果她接受他,也許一切的「不該」就能解決吧?她不必再有痛苦的掙扎。但──那個禁忌的身影佔滿了她心田,她回不了頭的。
  「我該回去了。」她低下頭,還是不知該如何。
  羅葉噙住笑,沒有急急相逼,放開她,說:「我送妹回去。」
  「不──要麻煩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有什麼事。」他笑笑,很堅持,態度卻一點也不顯霸道。
  她暗歎口氣,沒理由再拒絕。
  車子一路奔馳,她一路無言,想起客運車在濱海公路上一路奔馳的海天。秋水向晚天,少年幾番情淚。
  啊!怎麼捨得?怎麼捨得讓那癡癡的情淚盡流向海?卡布其諾咖啡的熱氣氤氳,會燙濕淚的眼。
  他見她忽然流淚,將車子停在路邊,身體靠向她,將她摟入懷中,吻幹了她的淚。捧著那小小的臉兒,吻著那如海的淚眼,心裡一縷縷情難自禁。
  「我是認真的,阿飛,讓我來照顧你吧!好好考量我的請求,我會等你回答。」他吻了又吻她,密密麻麻。
  她想躲,無法說出口,唇齒之間滿滿印著他的愛戀,重重將她封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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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3 15:30: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都準備好了嗎?」餵飽了貪吃的小昭後,李蝶飛走進房間察看喬準備的情況。今天大喬和茱蒂會來接她。
  喬抬頭文靜地笑了一下。幾件隨身的衣服就塞滿了一個小提袋和書包,就那樣。喬正要拉上袋子的拉煉,怎麼也拉不上,似乎卡住了。
  「我來!」李蝶飛接過袋子門鈴適巧配合這個動作節奏向起,她勾勾嘴角,對喬笑說:「來了!」
  「我去開門!」小昭學小飛俠的模樣飛了出去。
  她用力拉上袋子的拉煉,等著大喬、茱蒂的聲音探問進來,卻不防聽到小昭高興地大聲喊「爸爸」。
  她怔一下,與喬對視一眼,急忙趕出去。客廳中,老媽的第四任丈夫、小昭那個沒種的老爸陳,正將小昭抱在半空中轉著圈子,小昭高興得咯咯哇叫;還有一個張媽在一旁看著他們咧著嘴跟眼傻笑。
  「是你!你來做什麼?」她的態度相當不客氣。
  「阿飛……」陳放下小昭,訕訕的,有一點慚然。
  張媽忙從圓周點跨到圓心,堆著滿臉笑打圓場:「阿飛,你爸爸到你們先前住的公寓看你們,我恰巧遇著,就帶他過來了。」
  「他不是我爸爸。」李蝶飛冷哼一聲。
  「阿飛,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媽已經──我什麼都不知道……」陳擺出一副悲痛懺悔狀。
  「你當然不會知道。老媽一生病,你就丟下我們自己跑了,哪還會想到我們。」
  這番話,暗諷裡分明指責。陳底下頭。「我不怪你生我的氣。那時我實在是慌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是啊,阿飛。」張媽幫腔說:「這種事也是難免的,人嘛,誰不會犯一二次錯,再說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就不要太苛責你──呃,太苛責陳先生。」
  事情怎麼能過去就算了?人一生不就是一連串的「過去」堆積成的嗎?但──牢記那些不愉快又如何?一生的長短因著這記憶的鮮明,痛苦也跟著長短。
  她心平氣和下來,只是精神還剝離不了冷淡。
  「來!大家都坐下來聊吧!別儘是站著。」張媽熱心招呼,努力打散冷僵的氣氛。「陳先生是特地來看你們的。阿徹呢?他不在嗎?」
  特地來看他們的?她不認為那麼簡單。陳不是那種有心的人,張媽媽過度的慇勤熱心也太不尋常,像是那種懷有目的而生的誇張情感。
  「阿徹有事出去。」她輕描淡寫帶過。
  聽見羅徹不在,張媽和陳很快交換一個眼神,面具似的笑臉微微鬆動,似乎放下一些不安。
  「小昭,過來張媽媽這裡。」張媽將小昭招到身邊,趁李蝶飛不注意,對陳使個眼色。
  陳假裝咳嗽,嗽聲干干的。「阿飛,我真是要感謝你,你把小昭照顧得很好。」
  「你不必謝,那是我應該做的,小昭是我弟弟。」李蝶飛目視前方,根本不看他。
  「話不能這麼說。我是他親生爸爸,卻沒有盡到一點責任,實在太慚愧了。但我一個人,自己都照顧不好,雖然有心,也只會連累小昭跟著受苦。」
  他到底想說什麼?李蝶飛不由得懷疑。「你不必擔心,小昭跟著我,我自然會好好照顧他。」
  「這個我明白,你當然會好好照顧他的。」陳陪著笑,隨即苦垮下臉,一副為她著想的不忍。「但長久這樣下去怎麼行呢?你還年輕,有你自己的人生,將來結婚生子,會擁有屬於你自己的家,小昭只會成為你的累贅。把小昭推給你,對你實在不公平。」
  「不會的,我一點都不在乎。小昭是我弟弟,照顧他是我的義務責任,你大可放心。」他那樣拐彎抹角、迂迴曲折,她還是搞不懂他真正的意圖是什麼。
  陳看看張媽,又乾咳了一聲。「小昭跟著你,我當然不會不放心。不過──」
  「你到底想說什麼?」李蝶飛不耐地打斷他的話,宜截了當地問道。
  「呃……這個……」陳支吾了一會,目光閃爍,表情閃躲,假意地又咳嗽兩聲。「是這樣的,阿飛,我想替小昭找個家;他這年紀,正需要母親的呵護照顧。剛巧,張太太願意收養小昭,她從以前就一直很疼小昭,小昭也很喜歡她,小昭若跟著她,我也比較放心。」
  「你說什麼?」她錯愕住。她早該想到的!
  「你放心,阿飛,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小昭,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疼愛。」張媽眉開眼笑,誠懇的保證。
  她搖頭,很大聲的回拒:「我不答應!」
  陳試圖說服她,說:「阿飛,你冷靜一點。這樣對你、對小昭都比較好,我是為你著想才──」
  「你說謊!」她不客氣的駁斥他。他們突然出現,她就覺得奇怪。陳不是那種負責、有擔當的人,他不會那麼有心──啊!她心頭快閃過個念頭,猛然了悟。她瞪著他,高聲叫說:「多少錢?你拿了張媽多少錢?」
  陳避開她的逼視,極不自在。「我怎麼可能拿張太太的錢!你別亂想!」
  「有沒有你自己心裡清楚!不管怎麼樣,我絕不會答應,我不會讓你就這樣把小昭賣了!」
  「你不答應也不行,小昭是我的兒子,我有權決定一切。我已經答應讓小昭過繼給張家,也已向戶政事務所提出申請,完成領養的手續。法律上,小昭已經是張太太的孩子。」
  「你說什麼?」李蝶飛大駭,向他撲過來。小昭震嚇到,哇哇大哭起來。
  「乘,小昭,別哭!跟張媽媽一起回家。」張媽邊哄著小昭,邊往外走去。小昭哭得更厲害,鬧著不肯。
  「小昭!」李蝶飛追出去,眼睜睜看他們帶著小昭離開,卻無能為力。陳是小昭的爸爸,在法律上,他對小昭的歸屬有絕對的權利。
  「阿飛……」喬拉住她,似乎想安慰她。
  「喬,小昭他──」她抱住喬,失聲痛哭起來。
  那種眼睜睜的無奈,教人說不出的悲痛。她不敢相信,小昭就這樣給賣了!
  「怎麼了?」大喬和茱蒂並肩進來,看見那光景,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剛才在樓下看見那傢伙,他來過了是不是?」
  「他跟張媽媽把小昭帶走了。」喬說。
  「那傢伙!我去追他回來──」
  「不必了。」李蝶飛抹掉眼淚,吞下哽咽,說:「他把小昭賣給張媽媽,手續都辦好了。」
  「怎麼會這樣!」大喬氣憤不平,卻也無計可施。
  他看看李蝶飛和喬一會。發生了這種事,倒也不好開口提接喬的事。
  「阿飛,你別難過,我留下來陪你。」喬體貼地摟住李蝶飛。
  「謝謝你,喬。我沒事的,你不必擔心。」李蝶飛勉強擠出徹笑,把她牽到大喬身邊,對大喬說:「大喬,喬就交給你和茱蒂,你要好好照顧她。」
  「我會的。」大喬用力點頭,作承諾。
  「阿飛……」喬頻頻回頭留戀。她默默揮揮手,淚水又在眼眶裡打轉。
  這些多像肥皂劇!太通俗,又太像戲劇,偏偏卻是真實,流的淚也就更悲傷。
  她看看冷清空蕩的房子,捱不住那股淒清,忍不住流下淚。一切都散了!終於只剩下她孤單一個人。
  她慢慢蹲下去,萎跪在地上。儘管有多大的愛、多深的情,終究抵不過一個無能為力。她再也沒有人可依靠,一個人孤孤單單……「阿飛?」門口傳來呼喚,喚得有些忐忑,帶著被拒絕的擔心,與情怯。
  她抬起頭,淚光模糊中,映著那個身影依舊。會是真的嗎?還是海市蜃樓?她不敢相信,深怕是幻影與幻聽。她以為她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緩緩站起來,靜靜看著他,淚水在眼中流轉,許多的感情在閃動,閃動著感激、相思與釋然。
  回來了,他回來了……她慢慢走到他身前,心中溢滿激動的情感,含淚望著他,頭一低,釋然地將額臉靠在他肩上。
  這一刻,已無需再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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