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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這個叔叔說要帶我們回去,是去哪裡呢?」喬仰起美麗的小臉望著李蝶飛。
羅葉笑蹲在她面前,說:「當然是回叔叔的家嘍!」
「什麼叔叔?」羅徹大為不滿,粗聲說:「喬、小昭,過來!」
小昭怕他吼叫,緊抓著李蝶飛的衣角,動也不動;喬則猶豫地看著她。她搖頭。羅徹沉下臉,喝道:「你們還不快過來──」
兩個小毛頭被他嚇得躲進李蝶飛的懷裡。羅徹青著臉,生氣的說:「你們連我的話都不聽了?阿飛,你也過來,不要被他騙了!」
他的憤怒夾帶著醋意,用著命令的語氣叫喚李蝶飛。李蝶飛本來是被他護在身後的,羅葉狡猾地將他們分開,竟還靠她那麼近──他心裡很不是知味,有一種被侵犯的不舒服感覺。
李蝶飛未察覺,也顧不得他氣忿的微妙因素,轉向羅葉,問說:「羅──呃,你的意思是說,羅家打算收留我們?」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有些彆扭。但還是把心裡的疑問說出來。她希望能將事情弄清楚明白。
「老頭他們是這麼說的沒錯。」羅葉點頭,保留了一些話;他想不用說李蝶飛自然也該明白。他們要羅徹回家,順帶也得讓其它三個跟著一起到羅家;這一點,他剛剛已經對她點清楚了。
「你別傻了!阿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羅家的人是怎麼回事,難道以前的事你都忘了?」
那些過去有些遠了,卻又歷歷在眼前。她曾和老媽住進那個家,那時阿徹才五歲,她七歲。不知阿徹是否還有那個記憶──應該有,不然他不會那麼討厭羅家和羅家人;那真是個令人不愉快的記憶。
二少跟老媽結婚後,怕老媽委屈,一直帶著他們居住在外。但老媽覺得她耽誤了二少的大好人生,終於還是帶著她悄悄離開。沒多久,就聽說二少病了,連同阿徹被羅家的人帶回去。老媽心急如焚,硬著頭皮上羅家去。羅家上上下下都對他們冷冰冰的,雖然在二少的堅持下勉強留他們下來,卻拿他們當隱形人般視而已不見,連阿徹也被帶開。老媽為了陪在二少身邊,忍著屈辱留在羅家,日日素白著一張臉,夜裡卻擁著棉被偷偷哭泣。她年紀小,看在眼裡,也感受到一種被排斥的冷清孤單。
啊!那真是一段不愉快的過去。她只記得那時在那幢大房子裡的每個人都用一種冷眼看著她們,只除了羅大爺和一個漂亮的男孩偶爾會跟她說說話,帶給她一些糖果點心,那個男孩就是羅家三少羅葉了。
「你千萬別聽他說的!」羅徹硬提醒她回憶那段不愉快,緊逼著又說:「別想得太天真,阿飛,羅家那些人都是一個模樣,冷酷又自私,不會真心想幫助我們。你忘了當時他們怎麼對我們的嗎?」
他卻忘了,他有一半是羅家的人。李蝶飛看看他,無言地搖了搖頭。她當然知道羅家的目的是老二羅徹,根本不會在乎他們這剩下的三個。雖然阿徹是老媽生的,但好歹也是二少唯一的種,羅家對他應該不至於太冷漠。她想他之所以會討厭羅家,多少和羅家對待她和老媽的方式與態度有關;畢竟,他也是老媽的孩子。
現在回想,那段記憶除了被輕視冷落,還是被輕視冷落。那是個有教養的家庭,不會對人惡言相向,但即使是才七歲的她,領受著那種彷彿被世界拋棄的孤單無依,也感覺比被人打罵要來得痛苦十分。
還好,那樣的日子也不太長。二少最後還是走了,她們也就被趕出來──這樣說不正確,是她們自己識趣的主動離開。羅家要留下阿徹,阿徹哭叫著就是不肯。誰能想像才五歲的小男孩,竟就那麼倔強、有自己的性格主見?或者,只是單純的依戀老媽?羅家冰冷的氣氛實在太教人水土不服。然而,比起已經四歲了,尚如此軟弱膽小的小昭,阿徹今日自成天地的氣勢,在小小的年紀便可預見。
「那些都過去了,別再提了。」她又輕輕搖了搖頭。「羅大爺他們畢竟是你的爺爺奶奶,自然會關心你的情形。」
讓羅徹回羅家去,對他來說,應該是比較好的,她不能太自私。
「我根本不需要他們的關心!我也不認識他們!」羅徹斷然否認,絕然到近乎無情。
「阿徹,你聽我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們,但那是兩回事。現在你──我們──」她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她的為難無奈。
「現在我們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得很好。」羅徹不肯聽她的。「我們一直是跟老媽這樣生活過來的不是嗎?我可以休學去工作,我們兩個一起,也可以將喬和小昭養大,也不需要別人虛情假意的施捨。」
「你不明白,阿徹──」她想讓阿徹回羅家,對他是比較好的。他們能夠給他一個優質成功的人生,站在人群之上。
「你別再說了!你只要告訴我,你到底肯不肯跟我一起?」羅徹很霸道,一臉盛氣。
「對不起,能不能讓我打個岔?」羅葉插進他們中間,不理會羅徹的忿然,說:「阿徹,如果你這麼固執,只會成為阿飛的負累,加重她的負擔。回羅家去,對你跟阿飛都比較好。我們都是一家人,如果你肯回來,大家一定也會好好照顧阿飛他們的──」
「誰跟你們是一家人!」羅徹毫不客氣地瞪著他。他才不相信羅家會好好對李蝶飛和喬他們。「你給我聽好,我跟你們羅家一點關係也沒有,你馬上給我出去!」
「阿徹,你冷靜一點!」李蝶飛使勁將他拉回來,阻止他太衝動,反覆來反覆去就只有這一句。
「你叫我怎麼冷靜?」羅徹狼狼瞪她一眼,揮手想甩開她。
她拽住他,硬拖住他。「有什麼話,好好的說。」
「有什麼好說的?」羅徹沉下臉,降低了聲調,瞳孔變的冰冷。「你就那麼想到羅家嗎?因為他們有錢──」
「阿徹!」他居然說出這種話!李蝶飛忍不住了,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湧上來。羅徹不明白現實的冷酷,天真的以為憑他們就可以解決一切,固執得說不通,還誤會她,她淚水幾乎都快湧出來。她咬咬唇,強忍住委屈,說:「你趕羅──先生走,只是意氣用事,解決不了問題的。」
「沒錯。」羅葉扯扯嘴角,火上添油的說:「像你這樣,只會意氣用事,根本還是個不成熟的毛小子。」
羅徹倏然轉身,怨目瞪著他。李蝶飛緊張的趕緊擋在他身前,一邊不禁地埋怨羅葉一眼;他似乎故意要激怒羅徹,唯恐天下不亂似的。
「我再說一次,你馬上給我出去,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羅徹握著拳,怒氣高漲。
「阿徹,羅先生是客人,也是你的叔叔,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李蝶飛輕聲斥責他,但眼神帶著央求。
「叔叔?」羅徹漆黑的眼珠冷凝起來。目光一掃,遇上她眼眸裡的請求,態度不禁軟化下來。
「對了,這個──差點給忘了。」羅葉從懷裡掏出一隻信封遞給李蝶飛。「老頭要我交給你的。」
「這是什麼?」李蝶飛狐疑著。
「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信封裡裝的是一疊嶄新的千元大鈔,大概有三萬塊左右。李蝶飛忙將信封塞回給羅葉,搖頭說:「我不能收。」
「怎麼不能?」羅葉重新把錢塞給她,友愛地對她笑。「這些錢你先收著,好好考慮我剛剛說的事──」
「誰稀罕你們的錢!」羅徹重重哼了一聲,大步跨過來,幾乎是用沖的,表情非常的難看,憤怒裡夾雜著妒意。他粗魯地搶過信封袋,丟向羅葉,咬牙說:「你馬上給我滾!」
「阿徹──」李蝶飛氣不過,用力拽開他。他就是要這樣子氣她,就不能好好地、平心靜氣的說話!
羅徹青著臉,狠狠又瞪她一眼,恨恨地甩開她的手,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等等!阿徹!」她連忙拉住他。
「放開我!你就跟他去好了!他不走!我走!」羅徹用力又甩開她的手,掉頭大步走出去,朝門外台出一道漩渦。
「阿徹──」李蝶飛反射地追了一步,急忙煞住,回頭匆匆交代說:「喬,你看著小昭,我馬上回來!」
她無暇顧及羅葉了,草草望他一眼,也來不及說什麼,匆匆追出去。
時間已經晚了,但夜是無盡的,還不算太深;下弦月斜升在東邊的天空,時而有夜歸的人從夜空底下走過去,總是太匆忙,來不及仰望。
四下一片靜寂,白日的喧囂隨光熱消去,鞦韆裡的低低笑語亦隨風而去。夜來,剩的是長長的孤寂。李蝶飛靜靜站著,抬頭望了望,深深吸一口夜的涼氣,才慢慢走過去。
在這靜寂的長夜中,羅徹高大的背影垂映在月光下,顯得好一絲淒清。他坐在鞦韆上,長腿著地,輕輕地搖蕩,不遠處是石砌的溜滑梯,光滑的石梯,反射著月的冷白,白日裡被凝進的歡笑聲,依稀在空曠的夜色中迴盪。
「你沒事吧?」這處小公園是附近唯一看得到整片天空的地方,也是他們唯一可以奢侈揮霍的空間。她慢慢走到他身旁,頭一低,凌亂的發蓋去半邊的臉龐。
羅徹默不作聲,踢著地上的碎石子,好一會才答非所問:「你不會要我到羅家去吧,是不是?」他有些懊惱,他一向不是那麼衝動毛噪,今晚的一切卻如此反常。
李蝶飛並沒有立刻回答,握住鞦韆的吊煉,並不看他。「我原以為……回去羅家對你會比較好……」
「怎麼可能!叫我跟你分開,怎麼可能會對我比較好!」羅徹不假思索的脫口叫出來,有些懊惱,情緒異常的噪動。
他跟李蝶飛「認識」十八年,相處十八年;他們有一半的血緣共通,在同一個環境下長大,對他們來說,她是他生活與生命中理所當然且不可或缺的存在;甚至,她是他所認知中所有女孩的代表。那些意味是複雜的,他解釋不清的;在他心中,他們之間除了血緣的倫理關係外,隱約的,還有一種他說不出所以的依偎感。
李蝶飛默默承受他的忿怒,低著頭,腳底在地上無意義地畫著。四周很靜,除了他們,根本沒有其它人影,她卻壓低嗓子,似乎怕暗裡飄遊的魑魅偷聽到她的難堪。
「阿徹,你聽我說──我並不想求人,當然,更不希望和羅家他們扯上關係。可是,我們已經無處可去了,我們欠了房東半年的房租,那不是一筆小數目,你想,他肯再把房子給我們住嗎?老實說,光是房租我就負擔不起……」
「這個你不必擔心,我說過我會休學去工作,我們兩個一起努力,問題不就解決了。」
「沒有那麼簡單。」她搖搖頭。張媽她們並不是危言聳聽,現實有它的冷酷。「我們手邊只剩一點錢,又要吃飯又要生活,維持不了多久。而如果我們兩個都出去工作,喬和小昭都還那麼小,誰來照顧他們?」
「那不是問題。喬已經十一歲了,她可以照顧小昭。只要有心,一切都能解決。」
「現實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阿徹──」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跟我一起努力,希望我離開對不對?」羅徹驀然站起來,瞪著她,高了八度的音調,表示他的憤怒與不滿。
「我沒有那個意思──」她低聲解釋,轉而歎口氣,搖頭說:「算了!我們回去吧!」伸手去拉他。
他甩開她的手,自尊作祟,脾氣很倔。
「你別這樣──」
「那你叫我怎樣?你以為那個男人、他們會那麼好心收留我們?你真的相信他說的話?哼!羅家的人都是一丘之貉,我們如果傻傻聽他的話,只是自找難堪罷了!」
「這些我都知道。」
「知道你還──」
「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打斷他,說得很快。「可是你不一樣,你跟他們有血緣的關係,他們會希望你回去的。」
「那些都跟我沒關係。」他回過頭,扳住她肩膀,神態很認真。「我只想知道,你真的希望我到羅家嗎?希望跟我分開嗎?」
他的神情那麼認真,通過夜神秘詭異的氣氛,寂黑中的話語變調如似戀人的絮語。
李蝶飛靜靜望著他,好半天沒說話。月光偷偷在照,鎖在心內的情光影幽幽。
「我問你,」她沒動,目光也沒有挪移。「你真的不願到羅家嗎?如果你去了,他們會供應你一切,你會有個很好前途。但如果留在這個家,日子會很辛苦,不但吃不好,穿不暖,前途也沒有保障了……」這反問,等於間接的回答。
「這些我都明白,你不必再多說。」羅徹態度很堅定。
李蝶飛搖頭,她不認為他明白。「阿徹,這是關於你人生的大事,你好好想想,不必顧慮我和喬、小昭。」
「這件事根本不必想,我不想離開這個家,也不想離開你。」羅徹想都不想。這種心情存在得很自然,那是一種依戀的感情,因為捨不得。
但什麼時候開始他對她有這種依戀的感覺?那種「捨不得」的情懷是何時成形?他有些迷感,尋不出恰當的道理。
「你真的不後悔?」李蝶飛直視他雙眼,想看出他心中真正的情緒。「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考慮你自己就可以──」
「不必了,這種事根本不必考慮,我絕對不會反悔。」羅徹既堅持又固執,頓了一下,瞅她一眼說:「剛剛……你沒拿他的錢吧?」
問得沒頭沒腦的,李蝶飛楞了一下,才恍然說:「那個──」
「你不必說了。」但她才開口,羅徹便擺個手勢阻止她,臉龐轉向側旁,說:「其實張媽媽說得沒錯,以我們目前的情況,光付房租就很吃力。可是,我還是不要你拿那傢伙的錢。」聲音滲滿了不是滋味,饒似男人對男人的嫉妒。
女人一旦拿了男人的錢,不管是基於什麼理由,某種無法擺脫的關係就會牽扯糾葛。李蝶飛若接受羅葉的錢,一開始就會往下不平衡的關係;光是想,他就覺得心裡不舒坦,說什麼也不要她拿那傢伙的錢。
「我並沒有拿啊!我們根本沒有理由接受。你也不必管張媽媽說了什麼,反正我們手邊還剩一點錢,我也有工作,省著點用,我想大概可以應付。」李蝶飛聲音軟軟的,附著溫柔的安慰。
羅徹眼神亮起來,滿溢一股難以名狀的喜悅。他很高興她拒絕了羅葉那傢伙的「多事」。這世界上只有他能與她共同分享與分擔彼此的喜悅和憂愁,這十多年來一直都是如此,他們一直是這樣生活過來的。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太辛苦,我會去打工或者休學工作。」
「不行,你只要好好唸書就可以,錢的事我會想辦法。」
「那我豈不是變成你養的小白臉了!」聲音帶笑,玩笑的成分居多。李蝶飛還是嗔他一眼,輕輕拍了他一下,說:「你在胡說什麼!你是我老弟耶!現在我工作養你,以後等你學成立業,我可就要完全靠你,把你今天吃我的連本帶利全討回來!」
「是這樣嗎?」羅徹出聲笑出來,坐回到鞦韆上,順勢將她拉到身前,抬望著她,不笑了,眼神流露出誓言的認真。「我向你保證,阿飛,我會養你一輩子的。」
「好啊!」李蝶飛不疑,莞爾一笑。「這可是你說的,可別後悔;我就讓你養一輩子,等你結婚,生孩子了,還是賴定你,當個討人厭的姑姊。」
「不會的,我並下打算結婚──」
「你又在胡說什麼!不結婚?難不成要留在家裡跟我大眼瞪小眼?你別想太多,等時候到了,你自然會遇上喜歡的女孩。」
缺月偷偷上了中天,月色越發的白了。羅徹凝言不語,只是靜靜看著他身前的李蝶飛。她背對著夜,影子覆罩住他的身;看著看著,他突然伸手抱住她,她嚇一跳,但想想,他是她弟弟,也就不以為意。
她站著沒動,沒問他為什麼。很多時候,她依賴這個弟弟居多,然而她想,他也許也有他的脆弱。
「阿飛……」羅徹昂起頭,雕像深刻的臉覆影著少年特有的認真,鐫刻永恆的表情。「我喜歡你,我絕對不會離開你,更不想和你分開。」
什麼時候開始,他內心悄悄滋生出這種情懷?他記不得了,就像他早已記不清從何時開始,他將她當成一個「女人」看待,而沒有其它身份,比如手足的附增。「變化」是那麼不知不覺,等他意識到時,那林林總總脫軌的心緒、情懷,已演形成複雜綿密的網,在他心上扎入深深的根,和他的血肉相連,像癌,再也無法割除。
或許是從老媽生病時,他和她那種相依為命的感情開始吧?也或許,其實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只是一直沉睡著,而今復甦?以道德文明、綱常人世的眼光來看,他心頭生了一個感情的瘤,而他卻無怨無悔、墮落地供以它養份。
他是認真的,但她呢?
月光在照,照他心情的透明赤裸。他無言,不語的宇宙,又會怎麼說?
第三章
搬家人把最後一箱雜物搬到廚房,甩上門離開,李蝶飛累得坐在地上爬不起來。
從來不知道搬家是這麼累人的一件事。以前她和阿徹跟著老媽東搬西遷的時候,有時候風吹雨淋日曬在外頭奔波了一整日,熬到半夜還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也沒有這麼疲累過;這回卻累得虛脫,全身骨頭好似散成一塊一塊。
「哇啊……這房子還真破!」羅撤扛著一箱書走進來,邊走邊四顧打量屋子裡的一切。那聲驚歎,嗓音是迸出的低,驚訝之外尚多出一分不可置信與曖昧不明的佩服。從聲調判斷,似乎是佩服竟然還有這麼破爛的房子。
李蝶飛維持「虛脫」的姿勢,跟著他的視線扭頭四處打量。比起他們先前住的那公寓,這房子的確算得上是「破」,到處都有「霉」過的遺跡,而且屋齡起碼也有三十年了,足足老了三倍有餘。
人會老,屋子也會老,而老了就比較不值錢,沒行情。這房子破歸破,不過就是便宜,一個月的房租只要一萬多,離原本住的地方也不太遠,對角拉開三百公尺左右的距離。以「天涯若比鄰」的標準來看,方圓五十里內的都算親戚。他們離開得不算太遠。
「真的有那麼破嗎?」嘴裡這麼問,她還是露出一個抱歉的眼神。
其實不只破,而且狹小,便宜有便宜「暗虧」的代價。四層樓建築的第五層違建,光是爬樓梯,累就累死人!小小的兩間房間,就算打通了,光要塞羅徹的長腿就很勉強。慶幸的是,一開門就是天台;面對著小公園,別無遮蔽,抬起頭就可以望見一片青湛湛的天空。
「還好啦!」羅徹咧嘴一笑,踢開擋路的鍋子。高大挺拔的身材在狹小的屋內顯得侷促。
「不好意思,請你要多忍耐。」李蝶飛歪了歪頭,一股腦兒爬起來,朝斜前方抬抬下巴,示意說:「你跟小昭睡靠窗那一間。桌子跟書櫃我已經請搬家工人直接搬進去。」
「搬家」,是她擅自決定後才通告大家的,他們根本沒有反對的餘地。沒辦法,這是唯一的出路。他們負擔不起原先的公寓,又得送小昭到幼兒園──關於吃、關於錢、關於生活的事,都是很令人傷感的,碰上了,她也只能搖頭歎息。
而「歎息」是有重量的,往往壓得人透不過氣。
羅徹走進房間把那箱書卸下,立刻踅了出來。喬跟在他屁股後,亮晶晶的眼瞳裡流轉著對新環境陌生與不安的打量。小昭則哭喪著臉,別了一腔的委屈站在一旁。
「怎麼了?小昭?」李蝶飛抬手抹掉汗,停下忙碌的動作。不趁著今天把東西整理妥當,明天又有明天的事要擔憂和忙。
「我肚子餓了。」別了好久不敢張聲的委屈終於得到注意,小昭的小嘴立刻往下撇,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啊!」李蝶飛輕呼一聲,匆匆看一下時間。已經四點多了,一早到現在忙著搬家的事,中午只草草喂大家吃幾個麵包,難怪小昭會叫肚子餓。她覺得又抱歉又不忍,摸摸小昭的頭將喬拉到身邊,說:「對不起,我只顧著整理,不知道都這麼晚了。」直起身,從口袋掏出皺成一團的伍佰元鈔票交給羅徹。「阿徹,麻煩你帶喬和小昭出去吃飯,順便買一瓶沐浴乳回來。」
「你不一起去嗎?」
「我得先把這一堆東西整理好。」東西雖然不多,恐怕得整理到晚上才收拾得完。
「那我幫你帶些吃的回來。」
「不必了,餓了我自己會出去吃飯。」李蝶飛搖頭,她累得吃不下飯。「你們去吧,記得買沐浴乳回來。」
奇怪,怎麼會覺得這麼累?她看著他們走下樓,一屁股坐在尚未拆封的箱子上。大概是心理因素吧!老媽死後,她整個人就一直轉啊轉的,事情特別多,總有一堆麻煩等著,一直不能靜下來好好喘口氣。
但是……她仰起頭,閉眼看著天花板,重重吐出一知氣。她還是覺得累。奇怪?她並不是那麼嬌嫩的女孩,怎麼──「啊──」她大叫一聲,舒服多了。
累歸累,該做的事還是要做,一堆的東西等著她整理,她沒時間想得太多,也沒時間喊疲倦,那些對她來說都太奢侈了。
她把一堆堆的東西從箱子裡掏出來,該擦的擦,該洗的洗,該清除的清除,才整理到一半,就聽到開門的聲音。小昭學做小飛俠雙臂展開飛進來,摟住她脖子撤嬌說:「阿飛,阿徹帶我們去吃炸雞,還有漢堡,有這麼大哦──」他以小孩特有的誇張揮手比量著。「很好吃哦!我們下次一起去!」
「好!」她笑著反手拍拍他。小昭越長越大,越來越重,兩隻小手肥嫩嫩,攀壓得她透不過氣。
「這小子光是會吃和撤嬌!」羅徹一把將小昭拎開,蹲下身說:「我來幫你。」
喬也跟在他屁股後,小昭又跟著擠過來,狹小的空間四個人擠成一堆,不但十分侷促,且非常不舒服。
「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她搖頭投降,這些傢伙只會越幫越忙。
天台上的霞光漸移漸淡,餘暉慢慢在變暗,夜要降了,天空已向晚。
她直起身子,攀附著羅徹的肩膀站起來,開亮了電燈。日光燈將她的臉龐照得蒼白,照映她疲累的容顏如白色花開,風情可憐。
羅徹心裡小小地疼,他手撫了撫她的臉,掌觸輕輕帶著疼惜憐愛。
「看你累的!去洗個澡好好休息,剩下的我來整理。」細語輕輕,一腔的牽懷掛心。
她搖頭又笑,不怎麼認真。「多謝你的關心嘍!我看還是我自己動手會比較快。你就幫我替喬和小昭洗澡,再帶他們上床睡覺。」轉頭拍手說:「喬、小昭,跟阿徹去洗澡。」趕鴨子一般趕三人離開。
隔一會,浴室傳來小昭戲鬧的笑聲,她對自己一笑,呼口氣,晃晃手臂,自言自語念道:「工作吧!」
門外夜已黑,銀白的月是唯一照耀的光亮。牛郎和織女在天河兩端遙遙相對,薄雲覆去相聚的信道。
世界是從黑暗開始的。黑暗的一切混沌未知,所以夜充滿著不安的氣味,存在著一切的不可能與不可言喻,以它特殊的波動為結界,自外於所有光明的磁場意識的道德規範,文明的倫理禮教,在夜裡失去了它的重量。混沌和黑暗形成了夜的原色與狀態,張納所有的情態與想像。
「阿飛?」羅徹從浴室裡出來,肩上披著條乾毛巾,頭髮濕濕的,剛梳洗過,尚還未干,發尾滴結一顆顆晶瑩的水珠。他抓起毛巾,很不經心,隨便地抹擦幾下,髮絲散落在額前,參差著一種凌亂的美。
「阿飛──」他又喚了一聲,聲音讓四壁的牆吸納進去,不吐一絮回音。
四下整理得井然有序,早先的凌亂已不留痕跡,只剩一個個掏空的箱子疊膩依偎在一起,小小的屋子仍然顯得擁擠。
李蝶飛趴在桌子上,一半的臉龐藏在臂彎裡。
「阿飛!阿飛──」羅徹走過去,伸手輕輕搖她。
她沒反應,如一屋子的沉靜。
「睡著了……」羅徹喃喃自語,倚在桌傍。微傾著身,凝視著她睡臉。她緊閉著雙眼,可能在深深的夢中;長長濃密的睫毛並簾著神秘的引誘,令人忍不住想伸手去碰。
他以那樣的姿態俯看她許久。許久,他慢慢俯下身,背著光,身影遮去她睡夢的臉龐──緩緩的、輕輕的,親吻住她紅麗近艷的嘴唇。
「啪」一聲,門口處傳來一聲突然,有人用力擊拍著門板,擾亂寧靜的氣氛。
羅征靜靜不動,維持俯身的角度與感情姿態,慢慢才直起身,轉身過去;對這個突然,一臉無動於衷的無表情,沒有絲毫畏縮。
「你又來做什麼。」他直視著不速之客,口氣冷淡,語調沒有高低起伏。
聲音驚動了李蝶飛;那一簾濃密的睫毛眨動一下,睜開了眼。
「阿徹……」最先映入眼裡的是羅徹,好很自然地叫喚他,撐著桌子站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洗完澡了?真是的,我怎麼睡著了──啊!羅……葉先生!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笑意轉為驚訝,充滿不期然。
那種未期待的態度讓羅葉有點洩氣。太明顯了,她心中的意緒。她根本未曾將他放在心上,所以,才沒有期待,才會對他的出現覺得訝異意外。
「聽說你們搬家了,我過來看看。」雖然有點洩氣,他風度依然翩翩。他受重視慣了,對別人的招迎習以為常。儘管他不在乎,但日久成理所當然,李蝶飛的態度逸出這邏輯外,多少有些不尋常──不,異常。
「有事嗎?」李蝶飛的反應相對於圍繞在他周旁的那些女人,實在過於冷淡。
「沒什麼事,只是奉老頭他們的旨意,過來看你們好不好。」他將視線投向羅徹。這件差事他根本是不得已才接受指派,只想早結早了,可是現在他的感覺有點不一樣了。這一家問題重重,處處是陷阱,處處藏誘惑。
「你看到了,我們很好。」羅徹的態度一貫冷漠不客氣。「現在你要的回答已經有了,你可以請了。」
他是不歡迎他的。並不是因為他方纔的情態被窺探到,而是他本來就不喜歡他。他不喜歡別人太接近他們,或者說,太接近李蝶飛;羅葉探得太近。越界侵犯了他們的感情領域,他不歡迎這種自以為是的親近。儘管他是羅家二少的孩子,但在他心裡,他可不認為他是羅家的人或者和羅家有什麼關係。血緣和宗族那一套,對他是不起任何作用的,也沒有什麼意義。
他就是他,自己;天地間一個獨立的個體。
「阿徹!」李蝶飛小小地斥他一聲。但她知道這樣是沒用的,阿徹太不馴,禮教規範對他不具任何約束作用。他只憑自己的意思去行事,聽任自己主觀的抉擇。她稍稍拉開他,替他道歉。「對不起,阿徹說話太沒禮貌,請你別介意。」
比較起來,她想得多,顧慮也多。老媽太任性,生前不管做什麼,就只憑自己高興,拖累得她跟著團團轉,以致於她太早入世,太早明白綱常人世的秩序,瞭解伺候別人臉色、情緒的妥協必要,反而不懂得撤嬌──就算想,也沒有對象。
「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羅葉一臉不以為意。他是真的不在意,反倒對李蝶飛溫柔低低的姿態感到對她太抑壓。她被生活的現實磨得謙遜有禮,將放肆的自我壓抑在禮教規範的最底。
他向前一步,尚未開口,裡頭房間傳來小昭魘醒的哭喊。哭聲擾亂了客廳內原就不平衡的氣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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