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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 [威尼斯情海][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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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15:1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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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戀人的絮話就從一聲諾言開始。
  感情是純粹的!但卻不能獨立存在,
  總是摻雜了生活,摻雜了其它來來去去的糾葛。
  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但總是不能到永久。
  愛即使有承諾!也像朝生暮死的蜉游……
  究竟該怎麼辦,感情才能長久,
  方能「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楊照、柯倩妮……?
  江曼光、楊照……
  楊棹、江曼光……?
  威尼斯。情海。暗潮。洶湧。
  「你跟我到意大利去好嗎?」
  那個男孩站在那兒,對著每個來往的女孩,遞出手中的機票。他身上背著一個簡單的背包,帶一點落寞、飄浪天涯的表情。被問到的每個人,幾乎沒有例外的,像在看瘋子一般地打量他幾眼,帶著防備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避開他。
  沒有人理他。而他看起來也不在乎!根本沒有正眼瞧過來往的那些人,只是無意識的呢喃著。北緯二十五度夏至的太陽,日出時間五點零四分,陽光直射,白得有點花,映得他臉孔有點模糊。他一隻手掛在欄外,身體頹靠著爛干,半張臉側向空中,一不小心就會墜落似;整個人在光線的蒸發中,宛如曝光過度,慢慢要被消融。漂浮的空氣漾來那麼一點愁,一點哀傷、沉痛的氣味。
  江曼光低著頭走過去。她原是沒注意到他的。下了公車後,她治著人行道一直走,走著走著,覺得疲了,那樓梯又剛好不巧的橫亙在她面前,她抬頭晃了一眼,只覺得頭頂金光閃閃—充滿昭示,便走上了天橋。這個地方離天空近一點,頭一低彷彿就可以俯瞰人間;要自殺好像也方便一點。當然,那是理論上的;會跳天橋自殺的人只有一個字──笨,智商不高的人才會那樣做,活著嫌不耐煩,要死還找自己麻煩。
  總之,她就那樣上了天橋。只不過,離天空近一點,陽光好像也辣了一點,赤裸裸的照來,充滿一種莫名的逼迫,熱情得教人吃不俏。她再抬起頭,順手抹掉額前的汗,然後,視線一轉,便看到他了。
  「喂!你做什麼……」她大驚失色,慌忙地竄了過去,使勁的揪住他的衣服,往後用力一拉,將他懸空在天橋外也似的半個身子拉向地面,連跌帶摔地雙雙滾落在地面上。
  她這個舉動太突然,男孩也沒提防這意外—著實地摔了一個人仰馬翻。他略蹙了眉,不太友善地瞪瞪跌趴在他身上的她,說:
  「你可以起來了吧?」
  「好痛。」江曼光動了一下,伸手摸摸頭,沒有立刻爬起來。「你這個人怎麼搞的?好好的幹嘛找自己的麻煩?剛才真的好險,要不是我及時拉住你,搞不好你現在已經完蛋。」
  她一邊說一邊盡力地爬起來。今天她才剛辭了工作,好事都還沒遇上一樁,就先碰上這種晦氣的事。說實在的,真的很衰,她一點都沒有成就感。
  「這應該是我說的。你這個人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地將人拉跌到地上。」男孩跟著爬起來,拍了拍衣服。聲音平平的,沒有高低起伏,也缺乏情緒的強度。
  「我是看你快掉下去了,才急忙揪住你的。」不然,她幹嘛那麼多事。她揉揉摔得差點開花的屁股。幸好她肉多,耐摔。「你幹嘛想不開?在這種地方跳橋自殺,你知不知道會死得多難看?」
  「自殺?你在說什麼?」男孩微微又蹙起眉。
  「不是嗎?可是你……」看他那微快又不耐的表情,八成,大概,是她稿錯了。她訕訕地、兩個指頭交疊相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尷尬地說:「唔,我想……嗯,大概是我弄錯了。我以為你……嗯,你那個……要自……自……」越說聲音越小,頭也越垂越低。
  這實在不能怪她。誰叫他掛在那裡,半個身子歪在半空中,看起來就像準備要「掛」了似。她也是一時情急。
  「算了。」男孩背過身,靠在欄幹上.不再理她。
  她站了幾秒,有些沒趣,正打算離開,忽然看他揚起手,手戛不知拿著什麼東西,就要將它撕滅……
  「喂,你……」她想也沒想,反射地—又欠缺考慮的拽住他。過了兩秒,才想起來,連忙放開手,訕訕地解釋說:「啊,那個……我……我看你好像是要撕什麼──」
  男孩傾過臉,目光淡淡的掠過她。突然說:「你跟我到意大利去好嗎?」聲音有些啞,低低的,接近沉,鏤著感情的破洞,沒有熱度。
  「好。」她愣一下。只那麼一下。
  他驀地抬起頭。像是忽然才發現她的存在。從開始,他就一直沒有正眼瞧過她這一刻,眼神相對,她這才看清他的臉。
  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乾淨、青澀,尚未蛻變成男人,還不會去掩飾內心思懷、純情的相信一切美好事物的少年似表情;年輕得似乎讓那些混濁世故的雜質都還污染不上他身上。但那都不是重點。外表會騙人,輕易可以遮蔽內裡深層那些複雜的質素。只除了那一對赤裸的眼。
  他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像寒潭一樣不可測;黑得深邃,深得神秘,只是憂鬱了一些,有點冷。陽光照來,泛著鄰鄰的光輝。
  是那樣一雙烙著傳奇性的眼,不要人看深,硬要看深了,不防的會引起昏眩,要人閃了神。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也只敢看那麼一眼。很平常的一眼,堆不提防陽光讓人的眼睛冒汗。
  他站直了身,整個人轉向她,靜看了她一會。沒有熱度的眼神散發出冷金屬的光芒,深黑的眼珠凝如礦石,同質異屬。
  「星期五上午十點,我在機場等你。」他將機票塞給她,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話,連一句話都沒有多問,也不等她回答,轉身就走開。
  她愣愣的望著手中的機票,看著他越去越遠、逐漸被人潮淹沒的身影,突然才想起來,她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欽……」她揚起手,連忙想追。遲了,眨個眼就不見他的蹤影。
  「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麼……」她低頭看看機票,喃喃的。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教她來不及反應。她甚至不太確定她到底做了什麼,究竟又說了什麼。她大概被施了什麼魘法,那一刻才會走失了神。她下意識伸出手,用力捏了自己的腮幫。
  「好痛!」這一摸,證明了不是夢;她手中握著的那本機票活生生的正是那荒謬的證據。剛剛那男孩還拿在他手中的,還留有他捏觸過的痕跡——曲曲折折,涼涼溫溫的。多矛盾的溫度!在暖與寒的邊緣徘徊,夾帶一絲感情的飄飄蕩蕩。
  她吁口氣,瞇著眼望望太陽。
  意大利啊……
  愛與傳說被放逐在此的國度,最古老的情鄉。關於愛情的故事有些老,帶一點天荒地老的味道。
           ☆          ☆          ☆
  時間很晚了。儘管窗外黑沉沉,楊家大廳卻燈火通明,滿室的燈光讓夜色沒有一點侵襲的縫隙,留不住半點晦澀的陰影。
  沙發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男人,長腿悠閒地交疊,正專、心看著手上的文件。他穿著簡單的白上衣、灰長褲,式樣簡單,但流露著昂貴的質感;金質的鏡框,擱架在挺直的鼻樑上,雕塑出菁英的姿態線條;濃眉下的雙眼佈滿逼人的銳氣。整個人籠罩在一股優質的光芒中,不必經過投射,自己就會發光。「來,阿耀,喝杯茶,休息一下。別老是工作個不停。」一個五十歲左右年紀的婦人端了一杯茶走進大廳。臉上溢著笑。雖然上了年紀,神態卻有尋常主婦少有的雍容優雅,沒有一絲龍鐘的老態。
  「謝謝你,媽。」楊耀放下手中的文件,接過茶喝了一口。
  「你爸也真是的,都什麼時候了,還叫你做這麼一堆工作,也不曉得多放你幾天假。在公司,他要這麼折騰你也就算了,居然還讓你把工作帶回家,真是的,我一定要好好說說他。」
  「說我什麼?」一個國字臉、表情帶幾分嚴肅、約莫五十多歲的男人,從樓上走下來。「我把大半個公司交給他,他不努力怎麼行。」
  「爸,」楊耀站起來。楊耀父親楊道生比個手勢,讓他坐下。
  「努力也不是這種努力法啊。」楊太太搖搖頭。「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倒有二十小時都在工作,連回了家也不能休息。平時也就算了,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讓他休息早做準備,還要他工作,我告訴你,那可不是小事……」
  「這個我知道。你不必緊張—該辦的事,我早都交代下面的人準備妥當了。」
  「那樣最好。這可是你兒子一輩子的大事,一點都馬虎不得。對了,阿耀,你照片拍好了沒有?」
  「嗯,前兩天我抽空和倩妮去了。你不必擔心,媽,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
  「我怎麼能不擔心,你跟你父親一個樣,一工作起來就沒完沒了,根本忘了今天明天什麼日子,腦袋裡就只有工作。我如果不盯緊點怎麼行。」
  「不會的,媽。」
  「還說呢,你那個脾氣我哪會不瞭解。我問你,給倩妮的東西,你準備好了沒有?還有戒……」
  「碰」一聲,門口驀地傳來關門的聲響,不期然地打斷她的話。走進來一個年輕的男孩!身影被燈光曳得長長的。他不笑,也沒說話,寒潭黑的眼沉默地掃了三人一眼。
  「都幾點了,現在才回來。」做父親的立刻沉下臉。男孩抿抿嘴,一言不發。
  「你以為不說話就沒事嗎?這麼晚才回來,你到底做了什麼去?你知不知道過兩天是什麼日子?還在外頭閒晃瞎混。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一點責任感和羞恥心?」
  「你這麼大聲對孩子吼做什麼。」楊太太立刻、心疼地埋怨丈夫。
  「有什麼事,不能好好的說,非得這麼吼不可。」
  「是啊,爸。」坐在沙發上的楊耀也為男孩說話。「阿照年紀還小,你別太苛責他。」
  「什麼還小!都二十一歲了怎麼還叫小?!你在這個年紀都已經在公司幫我的忙、成為我的左右手。他呢?就只會玩泥巴、在白布上塗抹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天到晚打混閒晃,也沒見過他做什麼正經事過,一點都不懂得見賢思齊,光只是游手好閒,絲毫不知長進。沒出息!」
  楊照更加抿緊了嘴,面無表情。楊太太看在眼裡,有些無奈,卻又不得不同意丈夫說的話似,勉強護短轉移話題說:
  「你別老是拿阿耀和阿照比較,什麼事都要照你的要求。看音阿耀,他什麼都依你的要求,結果可好,你看他忙得跟什麼似的,連回了家都不能好好休息。甚至連自己的終身大事,他也因為工作忙得沒有時間好好準備。你看他再沒幾天就要結婚了,卻還忙成這個樣,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你這樣欺負兒子有什麼意思?」說到最後,心疼起這個優秀的兒子。
  「你懂什麼?!我把大半個公司交給他,他當然要更努力。你不懂就別胡說。」
  「是啊,媽。你別擔心!我會把一切處理得妥當的。」
  「聽到沒有?!阿耀頭腦就是這麼清楚,所以我才放心把公司交給他,他也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阿照……」楊道生說著沉下臉,轉向楊照。「你要跟阿耀多多學習,向你哥哥看齊,聽到沒有?別一天到晚游手好閒,不思長進。」
  「爸,阿照有他自口己的想法,何必強迫他……」
  「什麼想法?!」楊道生粗魯的打斷楊耀的話,根本不容異己的意見。「像他那樣光只會玩泥巴、亂抹亂畫的能有什麼出息?以前我任著地胡來,也就算了,誰知他不但不思長進,反而變本加厲。我們楊家什麼時候有過這麼差勁的人?!能力不足卻還不曉得勤能補拙,加倍地努力,就只會鬼混,一點作為都沒有。一個大男人,成天只會玩泥巴,成什麼體統!」
  「好了,你別再一直數落孩子的不是。阿照也是很努力……」
  「他那哪叫作努力!他要是有阿耀的十分之一就好了。打小到大,他哪一件事盡心盡力過?哪一次不是半途而廢!哼,沒出息的東西!」
  楊道生越說氣越盛,口氣越嚴厲,楊太太見情況不對,連忙又轉開話題說:
  「好了,時間不早了,有什麼事改天再說。阿照,你快上樓去吧。你也是,阿耀,早點休息,別光只顧著工作。」跟著推了楊道生說:「道生,你也該休息了,明天一早還有工作。」
  楊道生被軟軟推著,有氣也不得好好發作,皺著眉粗聲咕噥幾句,交代楊耀說:「阿耀,『大成』。那個案子你仔細看看,明天跟我報告。」
  「是的,爸。」
  楊道生不再多說,揪緊了眉頭掃了楊照一眼,目光多有不耐,露出一種「朽木難雕」的表情,說是輕視也不為過,上駟對下駟的輕蔑,毫不留情地轉身上樓。
  楊照抿白了唇,握緊雙手,強抑住,忍受著父親的輕蔑與忽視。楊耀走過去,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
  「早點睡吧,別把爸剛剛說的話放在心上。明天一早,他氣就會消了。」
  「我無所謂。反正爸說的都是事實。」楊照抬起眼,直視著楊耀,目光那樣的逼人,甚至還有一點尖銳。
  「你要那麼想也沒關係。只是,別太苛責自己。爸只是求好、心切,別想太多。」
  楊耀並未在意他那逼人的視線,對他安慰地笑一下,挈了挈手中的文件!身體一偏,朝樓上走去。
  楊照站在原地不動,聽著他的腳步聲躂躂地響著!帶著回音一步一步地敲落在他心坎上,突然驚爆地高聲喊住他說:
  「你真的決定要結婚嗎?」
  楊耀回過頭來,閒適的態度仍然沒變,不以為意地聳個肩,無可無不可的,有一點無所謂的說:「日期都已經定了,帖子也都發了,還有什麼真的假的。」
  「為什麼?」楊照猛然回身。有一點變調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經過壓縮,很壓抑。像極力想質清什麼,那樣不平與不明白,又強迫忍住。
  「什麼為什麼?你是指結婚的事……」
  「你根本就不愛她,為什麼要和她結婚?」楊照急躁地提高聲調,打斷楊耀的話。
  楊耀又聳個肩,似乎不當是什麼大問題。
  「結婚這種事是很複雜的,因素很多,愛不愛並不是最重要的。反正我也差不多該成家了,爸媽也不反對,那就結婚,也沒什麼不好。」
  「照你這麼說,你根本不管跟誰結婚都可以,為什麼要倩姊……」楊照脹紅臉,猛瞪著楊耀。
  楊耀不知是故意漠視,還是根本就不當一回事,對他過度的反應一笑實之。說:
  「我說過了,結婚這種事是很複雜的—因素很多,要說也不清。不過,倩妮她並沒有拒絕,算是根本的因素吧。」要結婚的人是他,沒想到他這個弟弟倒比他自己還關、心他結婚的理由。
  「而且,倩妮文靜又賢淑,個性柔順,沒什麼好挑剔的—是合適的對象。我想不出有比她更好的人選。我的決定不會錯的,你不必擔心。」
  「我根本就不擔心!我……我……我只是……」楊照悶吼著。他一點都不在乎楊耀結婚的理由是什麼,他在乎的是那個對象。為什麼會是她?!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過,這件婚事大家都贊成,爸媽也不反對,倩妮也很適合當我們家的媳婦,這樣不就好了?你其實不必那麼認真。有些事,是無法那麼理想性。」楊耀漫不在意地再次拍拍他的肩膀。
  結婚這種事其實就跟企業管理差不多!同樣有很多進行的方式,經過評估、篩選後,選擇一個風險最小、障礙最小、最符合經濟效益的方式。而往往,最理想的不一定是最切實的。
  「不,」楊照不肯接受這種結果。搖頭說:「你跟倩姊一點都不適合……」
  「我跟倩妮究竟適不適合,我自己很清楚。你不必再為我們的事擔心。倒是你,你打算再繼續這樣下去多久?把時間和精神都投注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雖然很好,也比較逍遙自在,不過,偶爾也聽聽爸爸的話,這樣,對你也有好處。我知道你不愛聽這些。可是,阿照,人是無法完全只照自己的理想過活的,有時需要一點妥協。」
  這種話出自凡事優秀的楊耀口中,實在教人意外。楊照抬起頭—看他一眼。但從楊耀那篤定由自信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什麼,他原就不是那種和挫敗慨歎產生關聯的人。
  「好了,時間不早了,早點睡吧。」他笑一下,按了按他的肩膀,逕往樓上走去。
  楊照跟著轉身,沉默地望著他的背影。然後,他關掉燈,在黑暗中低下頭,循著楊耀走過的地方,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
  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來,在門外站了好一會,才伸手打開房門。迎面撲來一臉的暗。他也不去開燈,將背包隨便一丟,整個人便撲倒在床上。
  開燈做什麼呢?這才是最適合他的暗度,無光又黯淡。他將臉埋入枕頭,床頭的電話驀地響了。他側著頭,怔怔地看著電話響,遲遲地,才接起話筒。
  對方沒開口,他也沒說話,耳朵間迴盪著微細的、沙沙的聲響—倒像風聲。他應該知道的,電話那頭是誰,但他還是沒開口。
  夜是這麼的沉默。他不知自己能等待什麼,正要掛斷電話,對方似乎動了一下。
  「阿照,是我。」
  柔軟、甜美又清潤的嗓音,他一直那麼熟悉的。
  「為什麼還要打電話給我?」明明是那麼渴盼聽到的、教他那麼思慕的,楊照的態度偏生卻那麼冷淡。
  話筒中倏地死寂下來。隔一會,才幽幽地傳來那麼一聲喟歎,那麼地無奈,又不得已,要教人不忍,不禁要心軟。
  僅就這聲歎息,楊照心就軟了。
  「倩姊……」甚至聲音都啞了。
  「阿照,你不怪我吧?」那一聲阿照叫得那麼柔,柔得教人心折。
  楊照咬白了唇,啞著嗓子說:「為什麼?倩姊,你為什麼選擇了他?為什麼?」
  一聲聲的痛心和不明白,問得恁般苦澀,那樣遍體鱗傷。
  「阿照,別這樣……」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請你告訴我,倩姊……」「阿照……」電話那端傳來一些為難。
  楊照抓緊話筒,逼出來的聲音又啞又痛。「我不懂—為什麼是他?你為什麼選擇了他?告訴我,倩姊,我要知道為什麼,否則我不會甘心的。」
  「別這樣,阿照……」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他驀地高聲叫起來。
  「你要我祝福你?還是要我恭喜你?」
  柯倩妮沉默不語,過片刻,才柔柔幽幽地說:
  「我知道你心裡怨我。可是,阿照,這麼做,對我們會比較好……」
  「不!」楊照根本不聽她把話說完,急切地說:「跟著他你是不會幸福的,他根本不會愛你!他眼中根本只有他自己,只是要一切符合要求,按照他的程序。除此之外,他根本就無所謂!聽我說,倩姊,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離開他吧。」說到最後,簡直是哀求。
  「我不能……一切都已經決定了……」
  「你能的!只要你、心裡還有一絲在乎我……」
  「阿照,別這樣!你知道我心裡一真很在乎你的。可是.……」
  「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就證明給我看!」那句『可是』讓楊照好不心痛焦躁,提高了聲調急促說:「跟我一起到意大利去吧,倩姊。我們可以一起作畫、生活,一同參觀各個博物館及美術館,徘徊流連在那些古色古香的街道上,親眼看看並且觸摸那些藝術建築。羅馬、米蘭、佛羅倫斯,或者威尼斯,四處隨我們翱遊。在美麗的星空下,一起快樂地唱歌跳舞喝酒和作畫,就像你曾跟我說過的那樣……」
  「別說了,阿照,別再說了……」
  「求求你,倩姊,跟我一起去意大利……」
  「我不能……」
  「求求你,倩姊。」楊照不放棄,暗啞懇求的聲音既熾烈又感傷。「你答應過我的。我們要一起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去看羅密歐與茱麗葉訂情的窗台;要一同走在羅馬的街道上,吹拂著異國晚風;一同在歎息橋下聽著那悠揚這蕩的鐘聲。我們要一起煮意大利面,在我作畫的時候,你幫我拌上肉醬;還有,在露天咖啡座上喝一杯香醇的卡布其諾咖啡。倩姊,你跟我說過的那些,你都忘了嗎?」
  「阿照,別這樣……」對楊照既熾熱又帶著傷感的感情,柯倩妮只是喃喃重複著『別這樣』。
  「求求你,倩姊。你答應過我的,別這樣對我。難道我就不行嗎?跟我一起到意大利吧,倩姊……」
  透過話筒的那感情癡純又感傷。但柯倩妮遲疑半晌,終究沉默著沒有回應。電話筒傳出沙沙的雜音,像夜在抽搐的聲音。
  楊照閉了閉眼,仍是不放棄,對著黑暗的空氣,賭注一切似的說:
  「星期五上午十點,我在機場等你。你一定要來,我會一直等到你來的。」
  「阿照……」柯倩妮遲疑的聲音有說不出的為難。
  「我等你。」楊照淒淒的笑一聲,輕輕掛上電話。
  他緩緩的躺落在床上,抬起手臂遮蓋住雙眼,忽地輕聲笑起來,笑聲串起又散落,淒淒的轉為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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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18: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我回來了。」一進門,江曼光便朝著屋內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像在對什麼人說話或報備似。
  屋子裡連半個人也沒有。聲音穿過窄小的客廳,被靜寂
  的牆壁吞了去,不起一絲騷動。
  她踢掉鞋子,將包包丟在一旁,赤著腳踩進屋裡。
  答錄機的燈訊亮著,她隨手一按,轉身走開,
  一邊摸摸"肚皮自言自語"說:
  「肚子好餓……」
  真不該忘了填飽肚子就跑回來的。她現在的日子早就下
  比從前,沒有人會煮好熱騰香噴的飯菜等她回來,一個失算,
  害她可憐的五臟廟又要鬧饑荒。
  「喂,曼光啊,我是媽媽……」答錄機叫起來。「你在
  嗎?快接電話……不在嗎?你這孩子真是妁,媽每次找你!
  都要跟答錄機說話。算了,你一個人住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記得要按時吃飯睡覺。偶爾也回來看看,吃個飯。你好久沒
  有回來了,你茂叔和怡美、小南都很念著你。媽平常都會在店
  裡,你有空就過來,不要老是忙得不見人影……」
  「在哪裡呢?」她根本沒有在聽,東翻西找,把櫥櫃上
  上下下都理遍了,總算找到一包肉燥泡麵。餓得糾成一團的眉
  眼全都開起來,對著泡麵嘿叫一聲,說:「看你怎麼躲,還是
  被我逮到了吧。」腳步輕快地奔到爐子前,忙匆匆的找出鍋子
  汲水燒開。
  「嗶。」答錄機仍然喋喋不休著。「喂,曼光,我是雪碧。我跟你說,我今天在『巧坊』看見一件紫花色的短洋裝,式樣很fashion,我比了比,還滿好看的,不過挺貴的,算了折扣還要伍仟八。改天你陪我去看看,幫我拿個主意。最近我又胖了不少,奇怪我又沒有吃什麼,怎麼會這樣,實在搞不懂。上回才買的那件針織裙穿不下了,好嘔,我才穿了一次而已吧,結果我昨天去報名了『媚麗峰』的塑身課程,買了一堆有的沒有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效果。對了,琦琦她們說這個週末要去浮潛,正在招兵買馬,你要不要一起去?就這樣。拜。」
  水開了。江曼光手忙腳亂地把面塊丟進滾水中,一古腦兒的把調味料全丟進去,再用筷子攬了攪,沒等面熟透,等不及地就端到桌上。
  「嗯,好香……」熱氣瀰漫,溢滿肉燥的香味。她閉著眼,使勁地吸了一口氣,顯得滿足又安慰。
  「喂,曼光,我啦,雪碧。還沒有回來啊?琦琦跟我確定浮潛的事,去不去要我趕快做決定。就等你嘍,回來後就給我個電話。拜。』答錄機仍然聒噪個不休。直吐出最後一聲嗶嗶嘎響,才安分地閉嘴。
  江曼光幾乎將頭裡進鍋子裡,狼吞虎嚥,大口大口吞著泡麵。甚至,連湯匙都省了,直接以嘴巴就鍋子,咕嚕地喝乾一鍋的麵湯。
  那種吃相實在驚人。好在屋裡除了她也沒有別人。她揩揩嘴,拍拍肚子,還是覺得很餓。但櫥櫃裡再也翻不出什麼東西了,沒辦法,她只好倒了一杯開水到客廳,遠離那融在空氣中,殘存的肉燥香氣。
  喝光了滿滿一大杯將近六百cc的開水後,她覺得有些飽了,才撥了電話給程雪碧。電話響了好久,一直沒有人接,想來那屋子裡住的那三個玩樂女郎都不在。
  「什麼嘛。」她翻眼瞪瞪話筒,掛了電話;想想,又拿起話筒,撥了另一個號碼,但沒等線路接通,她猶豫著又擱下了話筒。
  看看時間,都快九點了。
  「這時候應該在吧……」她起身走到窗前,撩開了窗簾。
  窗外不知何時已落了一空淡淡的水煙,兩氣濛濛,暈著一層暖黃的燈火,晚暗的城市顯得有些淒迷。
  她猶豫了一會,目光一轉,不意碰觸到靜靜棲息在書架上的機票,猛怔了一下想起那個有著一雙美麗憂鬱眼眸的男孩。
  她輕輕摸了摸機票,一時間,心思有些亂如麻。約定的日子就是明天了,該如何是好?要去嗎?那又不算承諾,但他跟她約好的……該怎麼辦?
  「唉。」她歎口氣。
  自從和薛明輝分開,搬出席家自己一個人住以後,她就沒有再歎氣過。沒想到,這時候卻竟為了這樣小小一件事而亂了心波。這種感覺很久不曾有了,教她有些不知該如何。
  「還是去店裡看看吧。」她甩個頭,把煩心的事甩開,隨便抓了一件薄外套,跟了一雙皮涼鞋便出門。這時候她母親應該還在吧?她實在不想回那個家。
           ☆          ☆          ☆
  外頭下著那種毛毛綿綿的雨,看起來有點寒。距離有些遠,她伸手想招計程車,想想淋淋雨也好,身形一轉,沿著紅磚道走過去。一邊迎著涼涼的雨絲!一邊哼著西洋老式情歌「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慵懶低沉,帶點「爵士」的味道。
  像這樣飄著雨、有些冷清淒迷的時候,尤其是夜晚,獨自一個人時,她就會像這樣哼起這首帶點憂鬱哀美的情歌。一開始,情緒當然是無奈的,久了,就在無意識中變成了一種習慣。想想,她跟薛明輝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會有這種結果也在她意料中。但那時,每每在像下著這樣涼雨的夜晚,她撐著傘送薛明輝到車站後,回途一個人,伴著雨聲,便會低低唱起這首憂鬱的情歌。好些年了,沒想到這個習慣一直淡不掉,而始終的,那情歌也一直不曾有人聽見。
  但這時候哼起這首歌,她竟不禁想起天橋上邂逅的那個不知名的男孩。他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只是憂鬱了一些,鏤著感情的破洞,倒挺符合這首情歌的意境。
  「意大利啊……」她拉緊外套,仍不防一些雨絲由脖頸侵入,涼透背脊。
  也許,人生有這樣的意外,改變一下生活的秩序,對她來說是好的。她一個人在外頭生活、工作,不痛不癢的過了三年,可以想見的,未來也是大概要如此般不痛不癢的過許多年吧?有時,她想,她的人生約莫就這樣了──讀書、工作,認識某個人,談場平淡的戀愛──或者連戀愛的手續都省下來,然後結婚、生一堆孩子。可能的話,也許買了間房子,然後被、永遠也還不完的貸款壓死,被成堆的家事折磨成一個黃臉婆。就這樣-平平凡凡且庸庸碌碌的過一生。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生活還能有什麼轉折。她本來也一直很安分的,安於這種不痛不癢。只是一連幾天晴光大好,坐在十幾層樓高的辦公室內,一不小心,心情使那般浮動起來。落地玻璃牆外的世界是那般的遼闊;天際流雲一脈,閒閒的去
  來,不知打哪來的一股衝動,教她那般坐不住,她就那樣將工作辭了。辭掉工作當天,卻就遇見了那眼神憂鬱的男孩。巧合吧,雖說是意外。
  對沖的紅燈亮了。她停下腳步。她母親開的店,就在對街的巷子口。她抬頭看了看,招牌的霓虹亮著!柔黃的燈色溫和地裡著淺蔥的店名,靜謐地滲出慍煦的光。
  一路走來,除了她!和兩三隻癩痢狗外,街上幾乎沒有其他的人影,連車輛也不多見。絲寒的兩,將夜的城市築構成冷清淒迷的世界。她朝左右望望,沒等綠燈亮起,快步走了過去,推開「香堤」的店門。
  「曼光。」她母親看見是她,立即露出欣喜的笑臉。
  江曼光微微笑了笑輕輕拍掉薄外套上的雨絲。許久不見,她美麗的母親還是那麼溫柔迷人,毫不因為歲月而顯一點老態。就像她的名字那般、永遠那麼溫純。
  「怎麼都沒什麼人?」她脫掉外套,環顧店裡一眼。偌大的空間空蕩蕩的,只有角落靠窗的位實坐了一個男人。他側對著她們,跟前桌上擱了一杯似乎早已冷卻的咖啡,一旁攤放著一些文件。但他並沒有在讀那些文件,靜靜靠在椅子上手上
  拿著一個不知是什麼,像是小錦盒的東西,望著窗外的雨,像是在發呆。側面看起來有一些說不出的落寞。
  「大概是因為下雨吧。」溫純純絲毫不以為意。
  「既然沒什麼人,怎麼不乾脆提早打烊算了。」她又望望冷清的店裡一眼。
  輕淡的音樂在沉靜的空氣中飄浮,蕩漾著淡淡的情愁。角落的那個男人,動也不動窗外微雨,似乎就那般落了他一身絲絲的哀愁。
  「不行哪。」溫純純微笑著。「還有客人在呀。就算是只有一個人,也是顧客,不能偷懶的。」
  聽她這麼說,江曼光也不再說什麼了。她瞭解母親的脾性,總是那麼溫溫柔柔又體帖人。遇到這種潮濕的天氣,時而會有一些躲雨的顧客上門,店開著,也算是一種體帖。當初,席茂文就是在這樣一個兩天冒冒失失的闖進來,然後成了熟客,而後成為她母親現在的丈夫。
  她看看角落的那個男人,一邊坐上吧台。「那個人挺奇怪的。常來嗎?」
  「不,只來過兩三次。多半是在像這種下雨天、店裡冷清沒人的時候。」溫純純說:「他每次來總是坐在那個角落,看起來好像很累的樣子。有時會看著雨發呆,什麼也不做。」
  「香堤」附近有許多辦公大樓,很多上班族在午間或下班後常會來此聚談,所以生意還算不錯。不過,偶爾也有像這樣的情形發生。一個月總有那麼一兩次,沒什麼原因道理的,店裡會很冷清,幾乎沒有任何顧客上門。而那些顧客當中,有時也會有一些奇怪的人!讓人印象深刻一些。所謂「奇怪」,是指不像一般的人同類味道那麼濃。那種人多半有自己特別的氛圍,那般地與人無關。
  她將目光收回,順手攏了攏頭髮。髮梢還沾有一些涼寒的雨絲,不防的侵入掌心裡無限留戀似,那麼地不死心。
  「吃過了嗎?」溫純純問。「冰箱裡還有一些蛋糕-要不要吃一點?」
  「不用了,我吃飽才來的。」她搖頭。好久沒來店裡了,店裡的陳設似乎有些改變,看著教她覺得有些陌生。
  「真的不用?不必跟媽客氣。要不然,等會打烊後,你跟媽回去,看你想吃什麼,媽煮消夜給你吃。你一個人住,也不開伙,都有好好吃飯嗚?」
  江曼光仍然搖頭。怕打擾角落那人的安靜,放低聲音說:
  「你不必擔心我總不會笨得把自己餓死吧,再說,我也不是小孩子,出口己會盯著的,不會虐待自己。」
  「最好是這樣。」溫純純也放低聲,邊說邊給她一杯檸檬汁。「不過,你說歸說,好好的幹嘛突然把工作辭了?以後要怎麼辦?」
  「你知道了?」她無所謂的抬起頭。
  「我打電話到你公司,聽他們說的。」
  「這樣啊,也好,我還在想該怎麼告訴你。」
  「你還沒告訴我是為什麼。」
  江曼光聳個肩,拿著吸管攪動檸檬汁,說:「也沒有為什麼。我只是看天氣很好,突然坐不住,很想到外頭走走,就把工作辭了。」
  「就這樣?這也算是理由?」溫純純輕輕地吸著氣弧度姣美的眉毛略略蹙著。對這麼任性的女兒,不由得有幾分擔憂。
  「別這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江曼光看看她母親,口氣不禁有些老。「我知道我這樣做有些任性,不過,你放心,我會對自己做的事負責的。」
  溫純純臉色緩下來。就像她自己說的,她已經不是小孩。她相信女兒的保證。
  「那你打算怎麼辦?」
  「再說吧。我想先休息一陣。」加了冰塊的檸檬汁已喝了一大半,游絲一股的檸檬絮在剩下半杯的水中浮浮沉沉地漂游。
  「也好。你老是那麼忙,休息一下也好。」溫純純想想說:「你已經是大人了,你想做什麼,媽也不會干涉。不過,偶爾有空,也回家看看,你茂叔和小南怡美都很想念你,盼著你回去……」
  「再說吧。」江曼光有一搭沒一搭地攪著檸檬汁,對母親的話不署可否。「我每次來去匆匆,只是給大家添麻煩。」
  每次提到這件事,江曼光就露出這種意興闌珊、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溫純純看著歎氣說:
  「曼光,你何必那麼見外,那總是你的家啊……」
  「再說吧,媽。」江曼光還是一副不署可否。
  平心而論,席茂文對她不錯,怡美也很好相處,弟弟小南也很可愛,再加上一個溫柔體帖的母親,怎麼說,那都是一個像童歌裡描繪的「可愛甜蜜的家」。但也許是那幅圖畫太美麗了,沒有讓人插足的縫隙,她怎麼都覺得格格不入。
  「曼光,」溫純純遲疑一會,說:「你是不是還在怨我跟你爸離婚,不高興我跟你茂叔結婚?」
  「怎麼會。」江曼光皺皺眉,覺得她母親這種想法挺荒謬的。「你跟爸緣分盡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勉強為了我繼續湊在一起,也沒什麼意義,只是搞得大家更痛苦。至於茂叔,與你跟爸離婚的事根本完全扯不上關係,他對你又那麼好,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你自己覺得幸福那才是最重要的,不需要太顧慮我。」
  如果能夠,她當然希望她父母能一直在一起,一家人永遠幸福快樂。只是感情這種事卻無法完全由得人,淡了就是淡了,緣分到了盡頭就是很難再挽留彌合。這種種,都是很無可奈何的,也讓人恁般無能為力。
  不過,單親家庭也不全是那麼負面的。她爸媽離婚後,她跟著母親往,母女兩每天忙著柴米油鹽、吃喝拉撒睡,一直過得很快樂。離婚時!她父親把房子留給她們,又給了母親一筆錢,她母親就用那筆錢開了這家店──小小的一家帶著南歐風味的咖啡店,不過也兼賣一些小點心。那時她也不小了,有空就會到店裡幫忙,時而會覺得,即使只有兩個人的家庭,好像也可以那樣天長地久地過下去。只是,後來她母親遇見了席茂文,再婚,有了她自己的家庭。她雖然也跟著過去,只是,有些東西,不再是那麼完整。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溫純純搖搖頭,還是不懂。「曼光,媽希望你搬回來住。你一個人住在外頭!媽實在不放心。」
  「你不必擔心,媽。你看,我自己一個人在外頭住好幾年了,不是好好的?放心,我不會有事。」
  「我還是不放心,你一個女孩子……我看你好像瘦了一點。」溫純純仔細端詳女兒幾眼,語重心長說:「曼光,那到底是你的家,你有空還是多回來看看……」語氣一轉,笑起來。「小南一直吵著要看你這個姊姊呢。」
  「小南好嗎?」江曼光也抿嘴微笑起來。
  她母親再婚前,其實也曾猶豫過,徵詢過她的意見。席茂文也曾結過婚,有個年紀小她四歲、正在念高中的女兒。她母親先考慮她,怕她跟對方的女兒處不來。事後,卻顯得她們多慮了。怡美接受她們的程度,超乎她融入那個家庭的速度,甚至將她母親完全當作是自己的母親,依賴她母親甚深。聽席茂文說,恰美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怡美幼年時且曾罹患一場大病,體質比一般人羸弱感情也脆弱,非常渴望母愛。所以怡美很快就接受她母親;在她還在調適期的時候,他們
  之間很快就成為一家人。後來,小南出生,他們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情況更深,她大概因為不再是嚮往那種童歌意境的年齡,怎麼都覺得格格不入。
  她覺得她應該退讓,羸弱的怡美需要較多的關注;年幼的小南需要母親更多的照顧與呵護。雖然,她其實也需要很多、很多的愛。
  「嗯。」提起兒子,溫純純便一臉滿足。「他都快四歲了,長得胖嘟嘟的,又會吃又會睡。你茂叔寵他寵得不像話。」
  江曼光微微又一笑,算是應和。
  溫純純看看她,思索著,語氣突然遲疑起來,有些試探。「曼光,回來吧。還是,你還在在意怡美和明輝的事……」
  「這跟他們的事無關。媽,你別這麼敏感好嗎?」江曼光很快打斷她的話。
  何況,她才是那個「插入者」。在她進入席家以前,薛明輝早就進入怡美的世界了。
  「那你為什麼……」溫純純不禁脫口而出,隨即抿住,沒有再說下去。如果怡美沒有生那場病,也許結果就不會這樣。
  怡美從小身子弱,三天兩頭請假,席茂文怕她功課跟不上,便替她請了家教,一教便是數年。那薛明輝跟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和怡美感覺上就像兄妹。不過,她看得出來,薛明輝和曼光很合得來,比跟怡美在一起還契合。怡美或許感覺出什麼,有一晚搶著送薛明輝回去,回來後便生了一場大病。沒多久,曼光就搬了出去。
  「曼光,你怪不怪媽媽?」溫純純語氣頓了頓,說:「恰美那場高燒,讓媽慌了手腳,應付不暇,剩下的時間也是顧著小南,完全忽略了你。你怪不怪媽媽對你……」
  「別說了,媽。」江曼光急躁地打斷她的話。「你怎麼突然提起這些?那些都過去了,別再提了。」
  「好吧。你不要我說,我就不說。可是……」
  「媽,」江曼光再次打斷她的話。「你不要那麼多心好嗎?我跟明輝之間很單純,還沒有深刻到足以產生傷害。我搬出來也不是因為他和怡美在一起,而是……」她驀然住口,再說不下去。望見母親疑惑的眼神,勉強接著說:「我搬出來,
  是因為……我是想,我年紀也夠大了!可以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所以……」
  「真的?」對她的解釋!溫純純還是不安心。
  「真的。」她略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茂叔和怡美都好吧?怡美身體有沒有好一點?」
  「嗯。你茂叔還是老樣子,倒是一直念著你什麼時候回去。恰美這一兩年都沒有再生過大毛病,臉色紅潤很多,也變得很活潑健康。她都二十歲了,已經像個小女人,不再是以前那蒼白病弱的小女孩。我本來一直擔心她,看她現在這樣,放心了許多。倒是你……」語氣一轉,又兜到江曼光身上。知道她不想聽這些,轉開話題說:
  「對了,你爸最近有沒有跟你聯絡?他過得好不好?」
  「有一陣子了。」江曼光想想,說:「上個月他從紐約打電話給我,說什麼他們美國總公司要將他派駐到日本,也不知道結果怎麼樣了,他一直沒有打電話過來。不過,他聲音聽起來,好像過得還不錯,很有活力。」
  「是嗎?那就好。」溫純純唇角微微一揚,神態那麼親切安祥。她略略抬頭望了角落一眼,將水壺端給江曼光,說:「麻煩你替我幫那位客人加點水,順便問他要不要換一杯熱咖啡,我們免費招待。」
  江曼光轉頭漫望了那人一眼,默默接過水壺。像這種小細節,她母親一直是很體帖的,不會忽略。若說這是溫柔女人該有的『原味』,那麼,她缺乏的!大概就是這樣一味。她是粗心了一點,所以吧,比較不會惹人愛憐。但其實,如果有那樣一個人對她那樣疼惜,將最深刻的都給她,她也會以最柔情的愛憐他,把最熾熱的還給他。
  只是,那樣一個人要何處去相遇?
  「對不起,先生,幫你加水。」她動作不太純練地在杯裡加滿水,小心地避開擱在水杯旁的眼鏡,怕將它濺濕了。
  那人似乎被驚動,身體震了一下收回呆怔的眼神。
  她堆起笑,說:
  「你的咖啡冷了,需不需要我幫你換一杯熱的?本店免費招待。」
  「不用了,謝謝。這樣好了。」他戴上眼鏡,抬起頭來!似乎試圖想延開一個微笑,不過沒有成功,氣質顯得冷。那聲音也是略低充滿磁性、金屬冷的很男性的嗓音。
  她心頭凜了一下,不提防那種低溫。而且,他也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很黑的一種棕色,幾乎不透光。好似不論什麼物質進入了那雙眼睛,都會被吞沒。
  她隨即轉身。心頭那一凜,只是短暫一剎時!卻那麼驚濤駭浪,拍岸制石,轟隆的!天地浪流不安的鼓噪。
  「對不起……」那人忽然叫住她。她只得回頭。「請問你們幾點打烊?」
  「十一點。不急,你可以慢慢來。」她看著他下巴回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加了後面那一句,說完才覺得有些荒謬。
  「不了,我也該回去了。」那人喃喃的。不像在對她說話,倒似自言自語。但他沒有動,好像有什麼不情願。
  江曼光沒再停留,走回吧台,將水壺放回台上,對溫純純搖頭,表示不必再衝煮咖啡。正想開口,電話響了起來。
  溫純純接起電話,低聲交談了一會。聽那內容,江曼光猜大概是席茂文打來的。果然,溫純純掛斷電話,說:
  「你茂叔打來的。他說待會會過來接我回去。」
  江曼光沒表示什麼,隔了兩三秒,跳下椅子,邊穿外套邊說:「我也該走了。」
  「再待一會嘛。等你茂叔來,跟我們一起回去。」
  「下次吧。」她微扯了扯嘴角,看起來像在笑。想在席茂文來之前離開。走了兩步,想起什麼,回頭說:「對了!媽,這兩天我可能會出去旅行,如果你打電話找不到我,不必擔心。」
  「旅行?怎麼這麼突然?你要去哪裡?跟誰去?什麼時候回來?」太突然了,溫純純疑慮一堆,不放心。
  「很快。」江曼光想了想,什麼也沒說。擺了擺手說:「那我走了。」
  角落那男人正收拾了東西往吧台走來,要與她擦身,她沒注意,漫不經心地轉身過去。
  「小心……」溫純純在吧台後頭緊張地呀叫起來。
  太遲了。她那樣漫不經心!無從躲避地和那人撞個滿懷。
  「啊……」那人輕呼一聲,似乎也沒提防到她的莽撞,手上的文件掉了一地,夾著的一個地中海藍的絲絨盒咕咚的滾到桌腳邊。文件夾鋒銳如刀的塑邊割擦過江。曼光的臉,在她的臉頰劃出一道血痕。
  江曼光反射的摀住臉頰,悶哼了一聲,忍不住叫痛,卻不敢叫出來,怕溫純純擔心。
  「對不起。」她忙不迭道歉,手忙腳亂地撿拾文件。一邊草草對吧台比個手勢,表示沒事。
  她把一堆文件塞給那人,跟著又蹲下去鑽進桌子底下。
  「曼光,你在做什麼?」溫純純看她做出奇怪的舉動,輕呼起來。不好意思地對那人笑了笑,柔聲道歉:「對不起,你沒事吧?這孩子就是這麼莽莽撞撞的,真是抱歉。」
  「沒關係,我自己也有不對。」那人微微頷首,像是接受了道歉,又一副不以為意。先前那望著兩發呆的落寞感完全消失不見,不留一點痕跡,全然變了一個人似,神態從容且精彩,連那雙眼也銳利幾分。
  「喏,還有這個……」在桌子底下撈了一會,江曼光抓住盒子,狼狽地站起來,交遞給那人。側身站著,將完好的那一臉頰對著吧台。盒蓋跌開了,裡頭躺著折昭生輝的鑽石戒指。
  「哇,好漂亮。」溫純純被鑽石的光芒炙了眼目,低呼了一聲,忍不住讚歎起來。
  江曼光好奇地探頭看了看,倒不太騷動,也不是很明白它的價值。她對鑽石的認識,僅止於鑲嵌在黃金或紅寶石旁,那一堆細細碎碎、看不太清楚面目的玻璃般的透明石子。可眼前那一顆好像不太一樣,感覺好像很稀有,天地唯我獨尊般的一顆獨粒鑽戒,渾圓而明亮,白金的指環、六爪鑲嵌。
  「好漂亮,要送人的嗎?」溫純純柔柔地笑著,親切地問道。那笑容也顯得沒有太懷疑。從來寶石送紅顏。
  「嗯。」那人點頭。「我下個禮拜就要結婚。」
  「真的?恭喜啊。」溫純純依然溫溫地笑著,笑得眉梢彎彎,好像銀著也沾染了一些喜氣。
  那男的只是扯個嘴角,湲有大欣喜的反應。江曼光看看那絲絨盒,擔憂起來。說:
  「結婚戒指嗎?那一定很重要嘍。剛剛盒蓋都跌開了,不知有沒有哪裡損壞?」
  「沒關係。」那男的表示沒事,隨便將盒子塞進口袋裡。
  「是嗎?那就好。」她看他一點都不興奮的樣子,絲毫沒有要結婚的喜悅。
  他無意多寒暄,會了帳!禮貌地點個頭,望了江曼光一眼,側身往門口走去。但他似乎發現什麼,回頭又看著江曼光,像是想說什麼,遲疑了一下,很輕微地,還是推開門走了出去。
  「那我也該走了。」江曼光對母親揮個手,小心地不讓受傷的半邊臉頰被瞧見。
  「曼光……」溫純純還要挽留。江曼光假裝沒聽見,快步逃了出去。
  「呼!」逃到了店外,她總算才鬆了一口氣,伸手摸摸臉頰。
  「好痛。」那股辣痛還沒消失,傷口腫了起來。她沾口水塗在臉上,傷口遇水,辣辣刺刺的,火燒似的痛得很不乾脆。
  她一邊叫痛一邊很不衛生地往臉頰塗口水,一邊往路口走去。路旁停滿了車子,有的還很不客氣地卡去了半條馬路,她小心地繞過一輛白色的喜美,拐到人行道,視線跟著一拐,就看到那個人。他站在路邊,像在等候什麼,又像在發呆,整個人被濃郁的夜色吞噬,被黑暗所覆沒。
  「奇怪的人……」她停下腳步。剛剛在店裡時她就覺得了,她好像在哪裡看過似,那光景那感覺,但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她蹙蹙眉。那種似曾相識偏偏又想不起來的感覺真不好受,腦中突凸一處疙瘩似,難受極了。她蹙眉又蹙眉,用力想了又想,還是想不起來。
  「算了。」她放棄不再想,只是奇怪地又看那人一眼。
  那人也看到她了。她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偷窺什麼被發現般。她低下頭,想等那陣尷尬過去,卻不料那人竟向她走來。
  「啊……我……那個……不是……」她有些慌,比手劃腳,語無倫次地想解釋。
  那人走近她,根本沒在聽她解釋,冷不防就伸手捧起她另一邊臉頰,吐著冷冷的氣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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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19:16 |只看該作者
 「果然。」
  「啊,什麼?」江曼光聽得莫名其妙。
  「剛剛我弄傷了你的臉頰了吧,真對不起。」那人緊盯著她臉上的傷痕,皺起了眉。
  「啊,不,跟你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小心。」她亂七八糟的搖手,想躲開這種尷尬。
  想想,被一個陌生又奇怪的男人捧著臉頰,那樣目不轉睛的盯著,是一件多彆扭的事,她覺得全身的毛細孔都閉死了,簡百快透不過氣。
  「希望不會留下疤痕才好,真對不起。」
  「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不小心。」江曼光勉強堆起笑,輕俏的推開他的手。說:「你……那個……我沒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男人露了一個「是嗎」的表情,像是為了表示歉意,傾了傾頭說:「要回去嗎?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不必客氣,來吧。」男人打開停在路旁的天蠍星車門,朝車子傾了傾頭,帶一點命令的口氣。
  「真的不用了。我……」
  「上來吧。」
  男人絲毫不妥協,沒道理的堅持。兩人對峙了一會,男人突然開口說:
  「你在想,我是不是壞人是不是?」
  江曼光笑起來。很老實地回答說:「沒有。我只是在考慮該不該接受你強迫的好意。我又不認識你,讓你送我回家,感覺挺奇怪的。」
  「是嗎?」男人嘴角隱隱露出笑意。「我也不認識你,感覺也挺奇怪的。不過,我弄傷了你的臉,道歉也已於事無補,送你一程算是小小的彌補,良心比較過得去。」
  這次換江曼光掛上一個「是嗎」的表情。好像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是低了頭,坐進車子裡。
  「往前一直走,再右轉……」她將地址告訴他,一邊指示他該怎麼走。
  那人沒說話,照著她的指示一路往前走。過了一個路口,突然轉頭看看她,說:
  「回去以後,你最好趕緊把傷口消毒一下,再清洗上藥。臉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你卻不太愛惜自己。」
  被他這麼一說,接近數落,江曼光紅紅臉說:「我知道。下次我會注意的。」
  男人又沒說話,沉默一會,車子突然來個大回轉,往反方向駛去。「我想,我還是送你上醫院急診好了,免得留下疤痕就不好。」
  「不用了!不必那麼麻煩!」她聞言大驚。都已經這麼晚了,真要上醫院去,那要耗到什麼時候!再說,只是個小傷口,口水舔舔就沒事,根本沒必要那麼小題大作。
  男人瞥她一眼,打定主意,說:「還是麻煩一點好,我不希望你臉上留下難看的疤痕。」
  「只是一點小傷,不會的。」
  「還是謹慎一點。你放心,我會平安將你送到家。」
  「可是……」
  沒有可是了。那人很堅持,說:「你是女人,要懂得愛惜自己。美麗的容貌是很脆弱的。更要留下了疤痕,後悔就來不及了。」
  江曼光只有聽訓的份,反駁不出話,只好妥協。
  「那就麻煩你了。」
  「不必客氣。」男人一副理所當然。
  江曼光將目光掉向車外,不說話了。想想,還真荒謬。但天底下有什麼下能發生的?
  從邂逅開始,「偶然」本來就存在著種種的可能。所有的「可能」都是一種變數,故事與人生便如此繁衍。
  仔細想想,荒謬到頭,究竟還是平常的生活。
  天蠍星繼續往前,又穿過一個路口。遠方點點璀璨的光影,錯落得像疏密的星河。







第三章

  快十點了。柯倩妮坐在化妝台前,對著鏡子仔細地塗著眼影。這一季流行炫耀燦爛的色彩,強調眼部和唇部的視覺重點,創造一種立體晶亮的質感。她仔細地在眼尾塗抹上細微的銀粉,稍微拉開了身體,細細端詳鏡中的自己,那一雙原就水亮的大眼閃耀著珠貝般的光澤,顯得更加水亮更有表情。
  「倩妮,準備好了嗎?」揚太太在門外催問。
  「馬上就好。」她匆匆起身,換上一襲古奇的斜肩式帖身的長洋裝。設計師提供的五套在婚禮上替換的禮服式樣,她有些不合意,約好了時間討論修改設計,時間很緊湊,揚耀沒時間陪她,她只好全權自己張羅。
  她再朝鏡子端詳一會。瞥眼見到一旁的時鐘,動作突然停了下來,表情變得平淡,興奮的心情似乎一時沉落許多。那天晚上,她實在不該打那通電話的。她真擔心癡傻的揚照會衝動的做出什麼。她原想再跟他好好談一談的,卻一直沒有見到他的蹤影。
  「他該不會真的……」她不禁望著時鐘,有些不安。
  揚照的個性一直很執拗,而且死心眼,感情不知變通,既純情但又固執。從她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幾年下來,還是沒改變。他們之間就將要開始一種新關係,她即將成為他的大嫂,她希望能跟他好好的相處,不要有太多不必要的枝節。
  但電話中,他卻還是那麼死心眼,就是不肯聽她好好的說。他真的會在機場等她嗎?她越想越不安。
  「應該不會吧……」她輕輕顰蹙。揚照就是不夠成熟,像是長不大的少年似。
  雖然她是先跟他認識的,跟他在一起,她也一直覺得很快樂他們有共同的喜好,共同的話題,對藝術有共同的品味,但是,她究竟只是他社團的學姊而已。她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而且,他又很有才華,但也只是那樣。認識了揚耀以後,對於他們兩兄弟,她仔細的比較、評估過了,以種種條件來看,她覺得她還是跟揚耀在一起比較適合。揚照還太年輕,穩定性不夠;揚耀成熟又優秀,是最佳的選擇。
  她又看看時鐘,十點多了。就算現在去,也來不及了,況且,揚照應該不會做那種傻事才對……她朝鏡子再仔細端詳幾眼,稍稍勻了勻臉上的妝,退開幾步看看,一切都很完美,才滿意的離開房間,從容地下樓。
  現在最要緊的是她和揚耀的事,其他的事多想無益。她已經這麼決定,做出選擇了,而這個選擇又是最適合的,她沒有理由動搖。
  「伯父、伯母。」揚道生夫婦和揚耀都在樓下客廳,正說著話,看見她下來,停止了交談。
  「準備妥當了呀。」揚太太衝她一笑,轉向揚耀,說:「阿耀!你不要一直忙著工作,都什麼時候了-我看你還是陪倩妮一起去。」
  「可是,晚一點我還要到公司開會……」
  「開什麼會。下禮拜就要結婚了,你盡讓倩妮一個人在那邊張羅,那怎麼行。別忘了,要結婚的可是你,你可別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我知道,我沒有,我只是……」
  「好了。」揚道生說:「你媽都這麼說了,你就陪倩妮一起去吧。這會等你明天到公司再開。」
  「明天?還有明天啊。」揚太太忍不住埋怨:「道生,你到底還讓不讓你兒子結婚啊?」
  「媽,」揚耀解釋說:「這次準備推出的是個大案子,爸不放心,所以……」
  「我不管什麼大案子。父子兩再怎麼瘋狂也該有個限度。哪有人再過幾天就要結婚了,還工作個沒天沒日。阿耀,你也要替倩妮想一想,你看她多委屈。」
  「不會的,伯母。」柯倩妮立刻接口,打圓場笑說:「公司的事比較重要,阿耀工作忙,就讓他專心去處理。等會只是跟設計師討論禮服修改的事宜,不是什麼大事,我一個人去就可以。再說,阿耀真要是去了,這種女人家的事,恐怕他一句話也插不上,還不如讓他好好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你這個傻子。」揚太太說:「你現在就這麼護著地,當心他以後為了工作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裡,那時你再要埋怨就來不及了。看,我就是一個好例子。」
  「不會的,伯母。伯父可是很注重伯母的。阿耀能像伯父那樣用心、負責,也是我的福氣。」柯倩妮拉住場太太,察言觀色說笑著。
  「還是倩妮懂事。」揚道生呵呵笑起來,對柯倩妮的得體,顯得很滿意。轉頭對揚耀說:「阿耀,你就陪倩妮一起去。『大成』的案子,暫時先交給張副理他們去處理。」
  「是的。」揚耀無異議的服從。父親說什麼,他就接受什麼。
  揚道生點個頭。突然擰起眉,掃了樓上一眼,問:「對了,阿照呢?又出去鬼混了?」他已經有兩天沒有見到他了。
  「不會吧?沒見他出門……」揚太太語氣不確定地看看大家。這些天揚照每天都早出晚歸,她因為忙著揚耀的婚事,已經有兩天沒見到他。她高聲喊著:「瑪麗亞!瑪麗亞!」
  在廚房的菲籍女傭應聲出來。揚太太問:
  「瑪麗亞,早上你有看到照少爺出門嗎?」
  生得厚唇肥腮,皮膚黝黑的瑪麗亞俐落的搖頭,用腔調濃厚的中文慢半拍地說:「沒有。照少爺昨天的昨天就出去了,沒有回來。」
  「前天就出去了?」揚太太氣急敗壞,叫說:「真是的!你怎麼沒有跟我說!」
  瑪麗亞委屈地低下頭,說:「太太你又沒問我。」
  「我沒問你,少爺沒回來,你也該告訴我啊!」揚太太更加氣急敗壞。真是的!這些下人,就是這麼鈍!
  「媽,你先別急。」揚耀安撫著揚太太,要她先冷靜下來。轉向瑪麗亞說:「瑪麗亞,照少爺出門時,有沒有帶什麼或說什麼?」
  瑪麗亞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氣氛又很凝重,她害怕被斥責,不禁畏縮起來,猛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少爺要出去,不是我說……我沒有……」她腔調本來就重,中文也說得不好,這一害怕,更是語無倫次,教人不知所云。
  「你別怕。我只是想瞭解情況,不會罵你的。」揚耀改口用她較為明瞭的英語輕聲安撫她。「你仔細想想,照少爺出去時,有沒有說什麼?」
  瑪麗亞情緒平穩下來。想了想說:「照少爺說要去旅行……對了,他還背了一個大大的包子。」
  「旅行?!那他有沒有說要去哪裡?」揚太太又高聲叫起來。
  瑪麗亞嚇一跳,死命搖頭。「沒有!沒有!」
  一旁的柯倩妮臉色動了一下,閃過一抹猶豫。但她沒有說話。
  「媽,你冷靜一點。」揚耀安撫揚太太,對瑪麗亞比個手勢,說:「好了,沒事了。瑪麗亞,你下去吧。」
  瑪麗亞逃也似地離開。
  揚太太憂心沖仲說.「阿照這孩子真是的,怎麼都不說一聲,一聲不響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又沒打個電話回來……」
  「他要去哪裡都隨他去,不必理他了。」揚道生沉著臉,表情緊繃,怒聲說:「那種沒出息的東西,不在了最好,省得我丟臉……」
  「孩子就是被你罵跑的,你還說這種氣話!」揚太太擔心兒子,對丈夫不免有微詞。「你要是不動不動就數落他,拿他跟阿耀比較,給他那麼大的壓力,他也不會一聲不響就跑出去。」
  「他成天到晚游手好閒,不思長進!只會鬼混、玩泥巴,沒做過一件正經事,我那樣說他也錯了嗎?」揚道生臉色緊繃著,怒氣頻生。「從小到大,他哪件事用心努力過,哪一次他不是半途而廢?我也不單只是對他要求,也以同樣的標準要求阿耀,可你看,不管送他們去學電腦、學英文,阿耀都很努力,而他呢?就只會逃避!大學也是。明明商學就念得好好的,他硬要退學,改去讀什麼美術……大男人正經事不做,成天光只會畫畫玩泥巴,能有什麼出息?!有這樣的兒子,只是丟我的臉!」
  「阿照個性本來就不一樣,他就是喜歡那些……」揚太太試著為兒子辯解。
  揚道生哼了一聲,不以為然的打斷她,說:
  「有什麼不一樣?阿耀做得到的,為什麼他就做不到?算了,那種沒出息的東西,眼不見為淨,不必管他了!」
  「怎麼能不管!兒子不見了,你竟然一點都不著急!」揚太太氣急敗壞,越急越心焦。
  揚耀走過去,安慰說:「媽,爸不是那個意思。你別急,阿照也許只是跟朋友出去玩玩-過兩天就會回來了。再說,阿照也不是小孩了,自己應該會照顧自己。」
  「是啊,伯母。你別擔心」柯倩妮跟著附和。但她心中左翻右攪的。揚照那傻瓜該不會真的那樣做了……
  揚太太稍微冷靜下來,對自己的反應也覺得太過度,拉著柯倩妮說:
  「對不起,倩妮,我一時心急,讓你看笑話了。」
  「你別這麼說,伯母。」
  「阿照也真是的,你跟阿躍過幾天就要結婚了,他偏偏挑這個時候去旅行。現在該怎麼辦?」
  「哼,他根本存心要跟這個家過不去!」揚道生生氣說:「他最好不要回來,省得我看了就有氣!反正結婚的人是阿耀,沒他在也行。我就當沒他這個兒子!」
  他正在氣頭上,沒人敢接話。客廳安靜了一會,揚耀才開口打破沉默說:
  「爸、媽、倩妮,我想……可以的話,把婚禮延期,等阿照回來再說。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希望他能夠出席。」
  柯倩妮臉色微變,重重咬住唇。
  揚道生大喝一聲,說:「不行!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麼荒唐的事,你也說得出口!」
  「是啊,阿耀。」揚太太連忙接口。「這怎麼可以呢,帖子都發了,倩妮的爸媽也特地要從澳洲飛回來參加婚禮,怎麼可以延期。」
  「沒關係,伯父、伯母,我可以跟我爸媽解釋。」柯倩妮咬咬唇,顯得很溫順。但任誰都可以聽得出她的『委曲求全』,更要替她的立場不平。
  「我說不行就不行!」揚道生生氣地大聲說:「該哪一天舉行就哪一天舉行。」
  「可是,爸……」
  「你不必再多說了!」揚道生直截了當下結論或者說命令。「你跟倩妮的婚禮照常舉行。阿照回不回來都不用管他了。聽清楚了沒有?」
  揚耀沉默不語,像是默默服從了。從以前就是如此,只要他父親揚道生決定的事,他們就只有接受,努力去達成他的期望,而沒有反駁的餘地。對這樣的情況,他已經很習慣,完全符合他父親的要求,而成為所謂優秀的青年才俊。他弟弟揚照則順著自己的心意追求自己的夢想,悖離他父親的期望,而成為『沒有出息的東西』。
  他是被父親認同的。他也為了這個認同而不懈地努力,把不符合他父親期望的一切困於自我的想望全都揠息,而成了眾人眼中認同的優秀菁英。是的,從小,他就只為獲得他父親的認同而努力,而那個努力,一直持續著。只是,偶爾,在淒迷的雨夜,他一個人坐在那家咖啡店角落時,會那樣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雨發呆。
  在那樣淒迷的夜,總是落著無聲的雨。他覺得,一切好似都停了,被無聲的世界包圍。
           ☆          ☆          ☆
  不會來的。她一定不會來的。
  雖然心裡很清楚,揚照還是孤單地站在機場的大廳中,低著頭默默地等待。神情那麼漂泊,帶一點感傷,不屬於這個現世似,慢慢要消融在無聲的角落。
  在他跟前,人群來來往往,感情離離合合。他低著頭,沒有在看任何人。流浪的背包蜷伏在他的腳旁,也烙了幾分落莫的風霜。他們都在等待;等待一個明知不會出現的到來。
  可是他們說好的。她對他說過的那些,他是那樣的相信。但關於他們曾許諾的那些誓言她都忘記了,到頭來,她還是選擇了離開他。她對他說過的那些話,最終還是不可能實現。
  時間到了。
  他抬起頭,眼神有些哀怨,更多的是痛傷。最後,她還是沒有出現。不會來的,不會來的。他心底其實深深的瞭解。
  算了吧。他彎身拎起背包。就這樣離開去浪跡天涯,把一切都忘了吧,讓往事消散成雲煙。
  「嘿……」突然有個人衝到他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像是跑了百米趕來的,說話的時候還在喘氣。「不是說好了十點嗎?我沒有遲到吧?沒辦法,昨晚發生了一點事,我耗到天快亮才睡的!今天早上差點爬不起來,連飯都沒吃就火速搭計程車趕來。這機場大得跟迷宮一樣,害我差點迷路。還有,你真的來了……啊!累死我了!」說著,拽住他的手臂,拿他當牆壁歇靠。
  「你……」揚照略蹙著眉看著她。想起來了。她是天橋上那個奇怪的女孩,他記得他將機票給了她。
  沒想到她真的來了。他好生意外。
  「你是當真的嗎?」奇怪的人,他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她很快抬起頭,瞪大眼睛說:「難道你是跟我開玩笑?那機票是芭樂票,不能用的?」
  「不,我是說……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意大利?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我是誰啊。不過,我們說好的,不是嗎?」
  奇怪的人。揚照眉頭依然微鎖。他的確跟她說過十點在機場等候,但是……他看看她那和他一式帶點風霜的行囊,表情平淡,說:
  「我叫揚照。時間差不多了,走吧。」
  「我叫江曼光。」聽他那樣說,江曼光微笑起來,很主動地靠近他身旁。
  他似乎不習慣,稍微移開一些距離。江曼光看著又笑起來。他皺眉地看看她,這才認真地打量她。她那一身簡直是邋遢,一件白襯衫穿到成灰色,要扎不扎地半塞進沾了五顏六色的牛仔褲裡;加上一頭凌亂參差的半長髮,腳上蹬箸一雙前頭磨損還帶一點破洞的白得發灰的布鞋,不僅沒穿襪子,光著腳丫,腳踝上還帖了一環骷髏圖案的紫色刺青。甚至,臉頰上還帖了一塊花色的ok繃。不知是趕赴流行的一股邋遢風而故意的設計,還是原就是這麼的不修邊幅。
  對他的打量,江曼光有些不好意思,說:「對不起喔,我本來也想打扮得正式一點,但實在是睡過頭了,所以……」
  阿照表情沒變,沒說什麼,他自己也穿得很隨意,比她好不到哪裡去。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劃完位,領取了登機證,往出境室走去時,他突然轉頭對她說道。
  江曼光楞了一下,認真地說:「我也沒想到你是說真的。」看看登機證,她實在不敢相信,她就要和一個憂鬱又陌生的男孩一起飛到地球的那一端。」
  「為什麼?」他問。一般人不是都不會將這種事當真,戒慎又懷疑嗎?只有她,奇怪的人。
  「不為什麼。」江曼光搖頭。說:「就像你為什麼在天橋上隨便對每個路過的人遞出機票一樣吧。」偶爾,人生,或者說青春,總有一些瘋狂的時候;押下未知的未來,賭注著些什麼。
  揚照沉默不語!似乎在思索她的話,表情又不是那麼認真。他覺得已經無所謂了。『她』對他說過的那些話,既然不能實現,一切都無所謂了。
  「走吧。」他將背包甩在肩上,大步踏進關卡。
  江曼光跟在他身後。臨出關前突然回頭望了一眼,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走進關卡。
  就要起飛了。飛天的羽翼正在等候。
  他們就將飛向意大利,飛向青春無悔的一場狂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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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21: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經過十多個小時的飛行,飛機終於抵達米蘭的馬爾奔薩機場。著陸時,江曼光的心也跟著上下地跳,緊抓著椅臂,對不確知的旅程,感到一種奇異的忐下心卻又矛盾的放心。
  「你沒事吧?」一直閉著眼的楊照睜開眼,寥帶一點關心。
  她搖了搖頭。時差的關係,她的腦袋昏沉沉的。楊照的樣子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一路上他一直沒說話。雖然他一直閉著眼,但她知道,他一直都沒睡。偶爾她轉頭過去,總會不小心看到他沉默的神情下那抑止不住而流露出的落寞與感傷。
  在天橋上,她第一次看到他時,他就是那樣了──憂鬱的眼神,哀傷的表情,一身等待的姿態。那是她不能問的;他心情的缺口。他還太年輕;但也因為年輕,那樣的表情會教人感染他的哀愁。
  七四七在機坪停穩了,機上旅客紛紛騷動起來。他站起來,她也跟著站起來,衝他一笑,突然抓住他,把臉埋在他臂彎,哼說:「啊,我不行了……」
  「你怎麼了?!」他緊張起來,連忙扶住她。
  她抬起臉,動也不動地專注看著他,不提防地綻開一個燦爛的笑。說:「我沒事。」
  「你……」他知道被她耍了,又好氣又好笑,沉落的表情滲出了一絲笑意。皺眉說:「都多大了,還在玩這種『狼來了』的遊戲。你不怕鼻子變長嗎?」
  「那是木偶。」她沒頭沒腦的冒出奇怪的回答。
  「啊?什麼?」他一時沒意會。
  她笑起來,比手劃腳說:「鼻子會變長的是小木偶,我是『狼來了』的小牧童,所以不怕鼻子會變長。」
  「你……」他沒想到她會跟個小孩子似頑皮地挑他的語病,先是愣住,然後搖了搖頭,放聲笑出來。
  「你終於笑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她歪著頭瞧著地。
  看她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楊照心一動!明白她的用心。但他只是嗯一聲,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走吧。」
  機上的旅客魚貫的出籠,他們尾隨在後,腳步並不急。入境的人很多,出關時,費了一點時間等待,不過,並不太波折。放眼望去,紅白黃黑各色的人種都有;各種陌生的語言此起彼落。
  「現在該怎麼辦?」江曼光將背包丟在腳下,自在地眺看四周,回頭詢問楊照。她是全然的信任他、跟隨他,由他做決定。他們沒有太多太大太笨重的行李,一身的輕便,走到哪是哪,好像無需太煩惱。
  「你等等。」楊照比個手勢走開。他先到兌幣處換了一筆錢,然後在服務台取了一些英文說明的旅遊資料。
  看他的態度那麼從容,一點都不慌不忙,更不會那樣盲目四顧四處找方向,好像對這地方很熟似。江曼光不禁好奇問:
  「你好像對這地方很熟似,你以前來過嗎?」
  楊照心裡很快抽搐一下,臉上卻沒什麼表情,輕描淡寫說:「每個國家的機場都差不多,大概就那幾種設施,隨便一找就可以找到。」
  其實,他何止來過,在他心裡,他早已來過千萬回。不止一次,柯倩妮和他在社團的夕陽窗下,在攜手的小徑,在某些洋溢著南歐風味的咖啡館,漾著晶亮的眼眸對他說;他們要一起到意大利,一起到這充滿藝術風采、文藝復興資源的國度。他們要一起作畫、一起生活、一起走在異國的街頭,參觀那些風格獨具的美術館,徘徊流連在充滿浪漫情調的他鄉。
  她跟他說好的;那是他們的約定。他將那些話牢牢收藏在心底,在心中細細的計劃著──羅馬的假期、威尼斯的歎息橋、佛羅倫斯的落日──那一些的一些、一切的一切,早在他腦海中不知幻想、溫習了多少遍,此情此景,他夜裡夢裡已不知馳騁過多少回,他怎麼會陌生呢。
  結果,他來了,來到他們編織過無數夢想的國度;而她對他說過的那些,卻不可能會實現。
  「走吧。」他甩甩頭,甩開那黏心的哀愁,大步往前走。
  「等等我!」江曼光連忙撈起行囊,小跑步追趕他。
  楊照停下來,望著她,伸出手。說:「跟緊我,別跟丟了。」
  她頓一下,笑著將手放進他的手。他將手一合,握住她的手-確認的說:「要走了……」
  「嗯。」她如花笑開,重重地點頭。
  他鄉異國,陌生的街頭只有他們兩心同。她覺得他是可靠的,她可以放心地將自己交給他。
  「那走了。」楊照用力一握,華奢她走向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
           ☆          ☆          ☆
  雖然已接近了中午,但陽光溫溫的,照得十分傭懶。廣場上成千的鴿子,悠閒地來回踱步著,不時低頭在這邊嗅唱那邊啄啄,被觀光客喂得肥嘟嘟的身體胖得跟不倒翁似,短短的腿走不了多遠的路,卻偏不安分地與人爭造槍位,就怕教人不小心踩了它們一腳。
  「真是……」江曼光頂著陽光懶懶地倚著階梯坐在台階上,看得直搖頭。那些鴿子一點都不怕人,大搖大擺的踱著步,只有人讓它的分。
  「要不要喂喂看?」楊照撕了一小塊麵包遞給他。
  她搖頭,身體往後一仰,仰高了頭注視身後那巍矗在藍空下的主座大教堂。
  這座哥德式建築的主座大教堂堪稱是米蘭的中心地標,稜角複雜的外觀,加上教堂屋頂那無數如石筍般聳立的尖塔,乍看之下簡直像刺蝟一般,可是卻極富視覺的美感,充滿磅磚宏偉的氣勢。它高高聳立在藍天下,睥睨著一切,看起來是那樣地不可一世。
  即使沒有宗教上的情感,光是它的建築,就足以使人傾心傾倒。江曼光仰高著頭,癡癡地望著,甘心地臣服在它的底下。
  「你在看什麼?」楊照驀然俯身,遮蔽住她和天堂之間。他的臉靠得好近,又忽現得那麼突然;她嚇一跳,差點跳了起來。
  「我在看教堂。」可是她連動也沒動。
  「肚子餓不餓?」他把喂鴿子吃了一半的麵包遞給她。
  她順手接過,想也沒想就往嘴巴裡塞。吃了兩口,突然想起什麼!把麵包再撕了一半遞給楊照,他很自然的接過去,張口就吃,沒有一點遲疑。
  她打開背包,撈出了兩瓶礦泉水,分給他一瓶。兩人就那樣,一口麵包一口礦泉水,頂禮膜拜著慵懶祥和的人間。
  第一次,她深深覺得人生是可以這樣地無所事事,什麼都不做,只是慵懶的曬著太陽。她滿足的歎口氣,舉起了礦泉水,跟天空乾杯。
  「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看是要去聖瑪利亞教堂,還是去逛街。」楊照解決了午餐,拍拍手站起來。
  米蘭是世界有名的時裝之都,旁的先不說,廣場北邊的艾曼紛二世拱廊就是有名的商店街,商店、酒吧和餐館林立。街道有個拱形天花板,以玻璃為飾、是極特殊的城市景觀。而不遠的拿破侖大道,更是名牌商店的集中處,流行的最頂尖在這裡都可以看得到。光是瀏覽櫥窗,就是一種享受。
  至於聖瑪利亞教堂;存放著達文西傳世的名畫『最後的晚餐』,只要是藝術或宗教的門徒,都不會想錯過。
  她想了想,笑說:「還是你決定吧。反正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那好。」他伸手拉她起來,往廣場北邊走去。「反正我們多的是時間,就先去逛街吧。」
  一開始,他們就沒有計劃,所以也沒有時間的限制。他們沒有那些一觀光客的匆忙與制約、不特地什麼非去不可、非看不行,也不完全照著觀光指南走。歲月悠長得很,長得可以讓他們無所事事,在異國的街道只是徘徊流連。
  一下午,他們就那樣無所事事地閒逛,直走到腳酸。第二天、參觀過聖瑪利亞教堂以後,他們就離開米蘭,來到了維羅納。
  這個城市充斥著一種玫瑰紅的色調,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悲劇,就發生在這裡。在莎翁的劇作裡,茱麗葉與羅密歐定情私會的陽台是那般的充滿浪漫淒艷的色彩,親眼目睹了那滿佈在窗台上方下垂的籐草,那般低低在唏噓,說不盡那一段悲入的滄桑。
  站在樓下往上望,幾百年前某個閨暗的夜晚上演的那一幕悲劇,彷彿歷歷在眼前。江曼光默默站著,沒有說話!沉默的楊照,更是沉默。
  「情姊……」他喃喃的,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見。
  江曼光默默走到一旁,不想打擾他。來到了維羅納以後,楊照又開始變得沉默,她常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不知道他心中淌裂著什麼樣的缺口。
  過了許久!楊照還站在那裡沒動。她走過去,默默站在他身旁。他察覺了,剛一過來,她對他開滿一臉的笑,勾住他的手臂說:「走吧。」
  他點頭。她挽著地的手臂走了幾步,猛不防放開他,在他身邊大喝了一聲。他還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突然被她那麼一喊,有些惱怒,皺眉說:
  「你這個人怎麼搞的?神經兮兮的……」
  她沒有反駁,只是對著地傻笑。
  明知道他生氣,她卻還那樣傻笑,真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他瞪著她,搖搖頭說:「真拿你沒辦法。」
  她噙著笑,走過去,伸手挽住他說:「我看你老是在發呆,叫也叫不醒,只好大聲的喝一下。看,你這不是醒了。」
  「你……」他又瞪眼了。拿她沒辦法,只好搖頭。他不知道她看出了什麼,總會恰巧地在他心情低落時,有意無意地激發他。而且,他不說,她便不問!一點都不好奇或窺伺他心底的感情。
  「走嘍,走嘍。」她揚起手臂,左右擺動,像揚帆要出航。
  他笑起來,遺落了一些塞滿他心腔的落寞哀傷。
           ☆          ☆          ☆
  電話響了許久,一直沒有人接。溫純純狐疑地望望話筒,呢喃說:
  「這孩子,該不會是真的……」她搖搖頭,放下電話。任性的曼光說要去旅行,她還以為她只是說說,沒想到她真的跑得不見人影。真是,也不怕她擔心。
  時間有些晚了,店裡除了角落那個人,已沒有其他客人。她端起水壺走過去,替他加滿水,微笑說:
  「先生!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去了喔。」這個禮拜他幾乎天天出現,總是獨自一個人,好幾次坐到打烊。沒有必要,她不會打擾他,留給他最靜謐的空間。
  「對不起,要打烊了嗎?我馬上離開。」
  「不是的,你別急,我不是在趕你。」她微微又一笑,體帖地說:「只是,你才剛結婚,太晚回去的話不太好吧。」
  看他一臉疑惑及訝異,她連忙笑著解釋說:「上回聽你說你過幾天就要結婚,所以我想大概就是前幾天吧。你忘記了嗎?我女兒還不小心撞到你!使你的結婚戒指掉落地上……真是不好意思。」
  「啊……」那人露出一個恍然的表情,想起來了,那個女孩……他下意識望望店裡。好像這幾天都沒有看到她的蹤影。他站起來,說:「請不必放在心上,那一天是我自己不小心。」頓一下,縮短了一些距離說:「你好,我叫楊耀,時常來打擾貴店,讓你們添麻煩了。」
  「哪裡,我歡迎還來不及呢。我先生姓席,不過,我叫溫純純。」溫純純禮貌的伸出手,親切的笑容顯得那麼由衷。
  楊耀也禮貌地伸手回握。溫純純瞥一眼他無名指上的指環,誠懇地說:「楊先生,我或許太冒昧,不過,你才新婚,這麼晚還沒回家,這樣好嗎?」
  楊耀沒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轉開話題說:「對了,席小姐臉上的傷好一點了沒有?醫生說傷口別碰到水,我看她有點粗心,如果留下疤就不好。」
  「什麼席小姐?」溫純純有些莫名其妙,隨即恍悟,說:「啊,你是說曼光?她怎麼了?什麼傷口……」
  「你不知道嗎?她沒告訴你?」楊耀有些意外,很快將事情簡要的說明,抱歉說:「對不起,都是我不小心,連累席小姐的臉頰受傷。」
  「不關你的事,你不必在意。曼光那孩子就是那麼莽撞。」溫純純微笑搖手。跟著說:「曼光並不跟我先生姓席,她姓江。」
  「啊,對不起。」楊耀禮貌地道歉,表情卻不動聲色。
  「沒關係。」溫純純並不以為意。「曼光是我跟前夫生的孩子。那孩子一直很懂事,我對她也一直很放心。但就像你說的,曼光就是粗心了一些,莽莽撞撞的!有時還挺任性。像她本來在一家雜誌社工作得好好的,突然把工作辭了,說是什麼因為外頭天氣太好,她在辦公室坐不住。上回來店裡,只跟我說要去旅行,就不見人影了。像這樣,她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有時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說她。」
  「這個年紀的孩子,心情多少浮動一點,等過一段時間,性格成熟一些以後,應該就不會再有這種情況發生。」
  「也許吧。」溫純純說:「那孩子什麼都好,就是這一點讓我擔心。」她越說越不自覺,瞥眼遇到楊耀含笑的目光,猛然察覺,不好意思說:「啊,對不起,讓你聽我說這些無聊的事,擔誤你的時間。」
  「沒關係。」
  「實在真抱歉。」她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
  「真的沒關係,你不必放在心上。」楊耀微笑要她不必介意。他看看時間,說:「打烊的時間也快到了,那我就先走了。」小心地維持著一種既客氣又生疏的距離。
  「你請慢走。再見。」
  「再見。」楊耀點個頭,推開門走出『香堤』。
  夜濃得十分地稠,闐暗又深重。他深呼吸一口,慢慢走向路邊的天蠍星。
  沒想到那個女孩和『香堤』的老闆是母女。他有點擔心她臉頰上的傷,她那麼粗心不在意。不過……算了,那也不完全是他的責任。
  他摸摸無名指上的戒指,沒什麼表情的看著油表上的數字。究竟還是結婚了,依照著他原計劃的程序。他並不後悔,對於結婚這件事也沒什麼特別的情緒。這是他該做的事,重點在於『結婚』本身,其餘什麼的,都只是細節,並不重要,他的生活也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
  前方黃燈亮了。他加快速度,悄無聲息地滑過黑夜的街頭。馬路很寬敞,幾乎沒什麼車流量,天蠍星如在波浪上滑行,一路暢行無阻,很快就到家。
  他將車子駛進庭院中,煞車、熄火、開門、關門,如常的一切步驟。然後如常的自己打開門走進屋裡。
  「媽?」屋內的燈亮著,楊太太在客廳中等著。「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等你啊。」楊太太起身走向他。「你也知道這麼晚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楊耀轉身走向沙發,避開她的質問。「前些日子請假,積了一些工作!所以時間稍微拖晚一點。」
  「晚一點?都快十二點了,還叫晚一點?」揚太太不禁皺眉。「你明天立刻請假,好好陪倩妮。我會跟你爸說去!要他把你的工作交給別人處理。」
  「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公司少你一人不會馬上倒的。有什麼工作那麼重要,要你這麼迫不及待,結婚第三天就馬上回去工作?」
  「媽,這次計劃推出的是幾十億的大案子,我必須親自督導,交給其他的人我不放心。」
  「我不管你放不放心,反正你明天就是非請假不可。」楊太太很堅持。「你也不想想,你這樣做對嗎?」
  「媽。」楊耀顯得很為難。
  楊太太沉下臉,生氣說:「阿耀,你不要太過分。你才剛結婚不到一個禮拜,就把倩妮丟在家裡不管,每天不忙到三更半夜不回來。你替倩妮想過沒有?倩妮不說,我都替她覺得委屈。」
  「我知道讓倩妮委屈了一點,可是……」
  「你知道讓她受委屈就好。明天立刻請假,帶倩妮出國散心。你們還沒去蜜月旅行不是嗎?就這兩天準備準備去渡蜜月。」
  「媽,你聽我說。」楊耀耐著性子說:「我知道我工作忙了一點,委屈了倩妮,以後我會注意,早一點回來的。至於旅行!我跟倩妮說好了,等這個案子順利的推出,銷售情況理想,我們再好好計劃,到時看她想去哪裡,我都沒有異議。」
  「阿耀!」聽楊耀那討價還價的語氣,楊太太簡直氣急敗壞。「這不是菜市場在做買賣,先怎麼樣再怎麼樣,可以打折再去零頭。這是婚姻,需要你主動去體帖關愛疼借你的妻子,把她放在心上。你聽了沒有?」
  「我明白。可是……」
  「既然明白,就不必再可是了,明天你立刻請假。」楊太太繃緊了臉,態度很堅決。
  楊耀沉默下來,像是屈服了。楊太太追著說:「我知道你心裹不情願,你那個腦袋裡滿腦子只有工作。可是,阿耀,你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不能只想著工作!更何況你才剛結婚,就每天早出晚歸的,實在說下過去。」
  「我明白,媽。」
  「明白的話就聽媽的。把工作放一旁,好好陪陪倩妮。」
  「我知道了,媽。我會照你的話去做。」楊耀表情平淡,聲音平板,看不出情緒的起伏。「我有點累了,想早點休息。晚安。」邊說邊鬆開領帶,往樓上走去。
  「阿耀!」楊太太追喊了一聲。她知道楊耀雖然屈服了,心裡到底是不舒坦,看他背影那麼的不情願。但她畢竟不能只護著兒子的立場,否則會讓人說閒話。
  楊耀腳步沒停,對楊太太的叫喊實若罔聞,頭也不回的走上樓去。他是覺得真的累了,通往房間的路顯得格外的漫長,如同經過一番長途的跋涉。
  「怎麼還沒睡?」門一開,柯倩妮就迎向他。快一點了,他沒意料到。
  「反正還不是很睏,就想等你回來。」柯倩妮露出最甜美的笑,溫柔地伺候他脫下外套。
  「以後如果時間晚了就先睡,不必等我。」楊耀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她的笑容。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覺得累。」態度那麼包容,那麼賢淑溫柔,讓人對她的冷落覺得過意不去。「倒是你,別工作得太累了,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我去幫你放熱水……」
  「不忙。」楊耀平板的聲音多了一點柔軟的溫度。「倩妮,謝謝你這麼體諒我。才剛結婚,我就忙於工作,疏忽了你,你不但沒有抱怨,還這麼體帖,我真的很感謝你。」
  「別這麼說,這是應該的。」
  「不,媽說得對,我應該好好反省。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柯倩妮箬水般的雙瞳如波浪漾動著。她靠向楊耀,偎進他的懷裡,笑恬恬的,惹人愛又意人心蕩的,帶著甜美的風情說:
  「你是我的丈夫,我體帖你是應該的。再說,我並不覺得我受了委屈。媽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麼?媽只是心疼我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楊耀笑笑的,沒有直接回應。轉開話題說:「明天我會向公司請半個月的休假,你好好計劃,看你想去哪裡,我們馬上出發。」
  柯倩妮猛然抬頭,心中又驚又喜,臉上卻不動聲色。輕呼說:「不是說好等你手上在忙的案子完成,再去的嗎?怎麼……啊,是不是媽說了什麼?媽一定誤會了,我明天就跟媽解釋……」
  「不必了,還是照媽的話去做好了。」楊耀顯得很無所謂。「你仔細想想,看有什麼地方是想去的,我馬上叫人預訂機票和飯店。好了,我去沖個澡。」說完便起身走向浴室,那般的不戀眷。
  柯倩妮俏臉上甜美的笑容褪淡下來。楊耀總是那麼冷靜冷淡,喜怒鮮形於色,很難討好。不過,也因為如此,他才顯得特別優秀。這一點,結婚之前,她就很明白,也相信她的選擇不會錯。只是,有時,她會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對他無法捉摸。
  她知道他並不是完全因為愛才娶她,而是因為對他來說,她是適合且理想的對象,符合種種主客觀的條件。不過她相信他多少還是喜歡她、傾心於她的,不然他不會選擇她。
  「算了,別想那麼多……」她微搖了搖頭,心裡琢磨著。
  去哪裡好呢?巴黎?倫敦?夏威夷?還是……
  電話聲刺耳的響起來,嚇了她一跳,打斷她的思緒。都這麼晚了,不知是哪個冒失的傢伙來討人嫌。她皺著眉,接起電話。
  「喂?」對方遲遲沒有出聲。她催促了兩聲,有些不耐煩。又催促了一聲,正想掛斷電話,一個極熟悉的低啞嗓音闖進她心田裡。
  「倩姊嗎?喔,不,我現在該叫你大嫂。」那聲音還是那樣哀沉而傷痛,似乎極力在克制著顫抖。
  「阿照?!」柯倩妮輕叫起來,連忙放低了聲音,說:「阿照!你現在人在哪裡?你不說一聲就跑出去,大家都非常擔心。」
  「是嗎?那麼,你呢?」
  「我當然也是很擔心你。阿照!你別再小孩子氣!趕快回來。」
  「不!情姊,我不是小孩了,我是認真的……」
  「阿照,你別這樣。快告訴我,你現在人在哪裡。」
  「你應該知道我在哪裡才對。」
  「我怎麼會知道。」柯倩妮突然覺得有些煩躁。「阿照,別再鬧脾氣了,趕快回來,別讓大家擔心你。」
  「你應該知道的,倩姊。你對我說過的那些你都忘了嗎?這麼快就都忘了嗎?你說我們要一起去體會羅馬的假期,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去……」
  「阿照!」柯倩妮急躁地打斷他的話,覺得更煩躁了。「我沒忘,我知道我曾經跟你說了一些我的夢想。但那些都過去了,我沒想到你會那麼認真,那麼……死心眼。阿照,聽我說,我已經跟你哥哥結婚了,是你的大嫂,你別再鑽牛角尖。不過,雖然我和阿耀結婚了,我還是很擔心你,也還是你的倩姊。你懂我的意思嗎?」
  聽她那麼急躁,那麼急著否認他們過去的一切,電話那頭的楊照沉默了很久,久得教人不安窒息。
  「喂,喂!阿照……」柯倩妮又急躁起來。隱約聽到那頭似乎有女孩的聲音。
  「誰打來的電話?」楊耀從浴室出來,看她一臉不安對著話筒不斷喂叫,覺得奇怪。
  柯倩妮沒提防,表情有些不自然。「唔,是阿照……」
  「阿照?電話給我。」楊耀連忙接過電話,顧不得髮梢還滴著濕灑的水珠。「阿照,是我。」
  「大哥……」話筒那端沉寂一會,才蹦出一聲極低的呼喚。
  「你現在人在哪裡?你什麼都沒說就跑出去,也沒跟家裡聯絡,爸媽很擔心。快告訴我你在哪裡。」
  「你們不必簷心,我很好,沒事。」頓一下,說:「我應該恭喜你,你跟倩姊結婚了。很抱歉,沒有參加你們的婚禮。」
  「那不重要……」
  「但那對我很重要。」揚照打斷他的話。「大哥,你跟倩姊過得還好吧?幸福嗎?快樂嗎?」
  「阿照……」楊耀皺皺眉,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
  「大哥!情姊是你千挑百選才挑到的新娘,你一定要好好對她,好好愛護她……」
  「阿照,」楊耀不等他說完,打斷他說:「你馬上回來,別再讓爸媽擔心。或者告訴我你在哪裡,我去接你。」
  「接我?不可能的。」楊照輕笑起來。「爸根本不會擔心的,有我沒我對他來說都一樣。我不在,他更高興,終於不會再有人丟他的臉。」他停頓一下,接著說:「我剛剛說了,我很好,不必擔心。暫時,我還不打算回去。」
  話筒嗤嗤地摻進一些雜音,溢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電話那頭似乎有其他的人在,正叫著楊照。
  楊耀不禁又皺眉,追問:「阿照,你到底在哪裡?是不是跟什麼人在一起?」
  聽他忽然這麼問,柯倩妮敏感的動了一下,一絲絲的不是滋味,有些在意。
  「我跟朋友在一起,所以你不必擔心。我現在人在很遠的地方,暫時無法回去。」
  「阿照,你別這麼任性。」
  「我不是任性。大哥,我只是……」楊照似乎想說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出來,聲音聽起來很疲倦。「算了,那都不重要了。大哥,我可以限倩姊說句話嗎?」
  楊耀知道再多費口舌也沒有用,只說:「你等等。」不發一語地將話筒交給柯倩妮。
  「喂?」因為擔心楊照又說出什麼不該說的,柯倩妮不免有些提心吊膽。即使隔了千里遠,電話那頭的楊照還是敏感的察覺了。
  看不到他的人,但那多愁低啞的聲音聽來那麼滄涼。
  「你放心,情姊!我不會再讓你為難。我會……」他停一下,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努力把你忘了。再見了,情姊。」
  說完了那聲再見,他便輕輕掛上電話。柯倩妮心中一寬,又一陣無從,但覺又放心又失落。
  她放下電話,抬頭對楊耀堆起滿臉笑,像是解釋。「阿照說,他會照顧自己,叫我們不必擔心。」
  楊耀若有所思,並不很認真在聽她的解釋。她試探地,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像是隨口提及似,問說:
  「阿照有沒有說什麼?他有說他人在哪裡嗎?」
  楊耀搖頭。「他什麼都不肯說。不過……」
  「不過什麼?」
  「他好像跟朋友在一起,我聽電話中有女孩子的聲音。」
  原來不是她敏感或聽錯了,楊照真的跟別的女孩子在一起。柯倩妮覺得心頭一陣亂紛紛的,一時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她應該放心的,她就怕場照太死心眼,他真要能忘了她,這樣也好。
  「知道他沒事那就好了。」她說:「要不要告訴爸媽這件事?」
  「看情況再說吧。」楊耀不置可否。他想楊照已經不是小孩了,有能力擔負自己的決定。不,就算他是小孩,他也一樣有勇氣有能力選擇他自己的路。這一點,他其實從以前就很明白了。儘管不受他父親認同肯定,弟弟楊照還是那樣勇敢去追求自己的路,是那般的有決心;他其實很羨慕他。
  他突然覺得說不出的累,低著頭,顯得很沉默。
  「怎麼了?」柯倩妮體帖關心地靠近他。
  「沒什麼。」他顯得沒表情,避開她的靠近,轉身背對她。「時間不早了,趕快睡吧。」
  屋外潺潺的雨,竟不知是何時開始下的。燠熱的夏夜裡,吹著一絲微寒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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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24:02 |只看該作者
           ☆          ☆          ☆
  下午五點了,陽光仍然懶懶緩緩!照著粼粼的水波,好像永遠不會下山。廣場上一群不怕死的鴿子,吃得肥嘟嘟的,邁著短短的腿,昂首闊步著,爭先恐後的搶著場照撒在地上的麵包屑。江曼光看得直搖頭,實在忍不住有股惡作劇的衝動想抓一隻來烤乳鴿。
  「唉,看它們吃得那麼肥,實在教人忍不住,不抓它一隻烤烤,好像很對不起它們。」她半歎氣半玩笑的說著,一邊撒了一些麵包屑給腳旁那幾隻貪吃的鴿子。
  「你不要老是那麼調皮。這些鴿子這樣胖嘟嘟的,又不怕人,不是很可愛?」楊照瞥她一眼,有些好氣又好笑。
  「話是沒錯,可是……唉。」她就是有那種衝動。連日下來,她老有種感覺,看來看去總有有四多:教堂多、廣場多、鴿子多、糞便也多。
  楊照微微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沉鬱凝重的表情有些化開。江曼光看在眼裡,沒說什麼,站起身,舉起雙手伸向天空,伸了一個大懶腰。
  他們在威尼斯已經待了幾天,每天都是這麼無所事事,只是散步、看人,前兩天他在打電話時,她不小心闖入,雖然她很快就退出去,但他臉上那深沉哀愁淒涼的表情,完全讓她窺見。他原是刻意避開她的,卻沒想到會那麼不湊巧。
  那一天晚上,他背對著她,蒙住被,無聲地顫抖。她假裝睡了。半夜睜開眼,卻見他倚著窗,看著異國的夜,凝視了一晚的沉默。那天以後,他臉上就再也沒有笑容過。
  「我們到前面去看看吧。」她拉起他,牽著地的手走向聖馬可小廣場。
  威尼斯像是個浮在海洋上的城市,水道縱橫,溝渠交錯,大運河呈相反的S形貫穿市區,整座城市處處是水的包圍,處處反射著瀲灩的水光。在這裡,車子無用武之地,他們也就每天走來走去,閒閒的游晃。
 小廣場連著海,海連著天,陸與天彷彿沒界限,一不小心就會走進海裡似。據說每到冬天,廣場便常淹水,海水整個漫淹到廣場上,侵襲這個原就被水包圍的水鄉。
  廣場上來來往往穿梭著一堆觀光客。陽光很懶了,斜斜地照!照得遠處亞得裡亞海泛起微微金黃的波光,浮光掠影,閃著寂寞的顏色。楊照靜靜坐在豐著『飛獅』雕像的圓柱台階上,沉默地望著海;江曼光默默坐在他身旁,抱著膝蓋,同樣無言地望著海。著名的聖馬可教堂就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沐浴在靜謐的餘暉中;大鐘樓也以同樣靜謐的姿態,注視著他們沉默的背影。天地都無言,只斜光慵懶悠悠地照。
  許久許久,亞得裡亞海柔灩的水波輕輕抽搐起來。那是一片寂寞的海,寂寞地在等待它的傳說。風吹來,浪痕又深又波折,像煞一顆心受傷起了皺褶,激烈在抽搐;而那風,更像是在嗚咽;有誰在暗地裡掩著臉哭泣。
  楊照突然抱起雙臂,將臉埋在膝蓋上。江曼光看著難過,想給他一絲安慰,卻依舊無言,只是沉默地陪在他身旁。她不知該如何做──或者說,不知她能為他做什麼。他心中那處缺口不對她展露,不給她替他縫合的入口。
  「我……」他抬起頭,看著前方,面容微微扭曲著,對她展露了他心中的缺口。「我們說好的,沒想到語言卻是那樣不可靠的東西。」
  江曼光還是保持沉默,沒有說話。
  楊照望著遠處的海,那憂鬱的眼神,傷痛帶點淒涼的表情,是天橋上與她初遇的那個少年了。她默默地聆聽,聆聽他終於願意對她展露的那處感情的缺口。
  他說得很慢,聲音低啞,很深的落寞在語言裡頭。
  「我跟倩姊認識很久了。她是我社團的學姊。雖然她大我四歲,可是這一點卻不影響我對她的感情。第一次見到她,我就被她溫柔親切又大方的態度所吸引,就喜歡上她了。我想成為一個藝術家,這在我父親眼裡是很沒出息的一件事,但因為她的鼓勵,我才有勇氣追求我的夢想。倩姊跟我一樣喜歡藝術;我們說好的,有一天我們要一起到這藝術發源的國度來看看,我們要一起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去看茱麗葉與羅密歐訂情的窗台;要一起在歎息橋下聽聖馬可教堂傳來那遠蕩的鐘聲!
  一起徘徊流連在羅馬假期的街頭。我們說好的,可是沒想到……」他抱著頭,有些哽咽。「那一切都不可能會實現了。」他是那麼相信,但她對他說過的那些!全只是她對他的敷衍。
  他重新抬頭,吞下一些淚。
  「她選擇了我大哥,變成了我的大嫂。」
  啊!江曼光的心猛烈抽搐了一下,為他覺得難受。
  「她會選擇我大哥,是理所當然的。我大哥從小就很優秀,不管我父親怎麼要求,他從不會讓我父親失望,現在更成為我父親的左右手,經營管理我父親的建築事業。我父親是建築商,擁有一家規模不小的建設公司,在他眼中,所謂的成功是要像他與我大哥那樣。像我這樣,只會畫畫和雕塑,根本就是不務正業,沒出息。他對我簡直失望透了。我總是那麼沒出息,達不到他的期望。而倩姊會選擇我大哥,也是必然的。比起我,我大哥不知優秀了多少。可是,我是那麼的愛她……」他背對著她,肩膀微微抖動,抽搐著,無聲在哭泣。
  江曼光不住地為他感到心痛,心疼地抱住他。雖然是因人而異,但愛情這回事,通常男人比較薄倖,女人比較現實。她心疼地的癡傻。人類是不適合太癡情的;癡情的人,注定要滿心的傷。
  「既然她不能愛你,那麼,我代替她來愛你吧。」她知道那種需要愛的滋味,對他更心疼。
  楊照愕然抬頭,楞楞地看著她。
  「什麼?不行嗎?我不夠格嗎?還是你嫌我不夠漂亮……」
  楊照還是呆楞的說不出話,好一會才從錯愕中恢復過來。搖頭說:
  「你別跟我開玩笑。我從來沒有遇過像你這樣的女孩,挺奇怪的。不過,你本來就不像平常人。平常人是不會這樣就跟人到國外的,不是嗎?我明白你的好意,不過,別開這種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說真的。」她輕輕地板住他的臉!將它扳向她,輕輕地吻著他。「我來代替她愛你吧。」
  「你……」他呆呆看著她,說不出話,有些動容。好半天才低低地問:「真的嗎?可是,為什麼……」
  「不為什麼。喜歡一個人需要有理由嗎?」她輕聲反問。
  潮浪掀來,整座域市水粼粼的。愛情在流動,嘩嘩地唱著歌,流向那一片瀲灩的情海,將他們包圍在當中。
  「走,我們去搭船。」她輕快站起來,同時將他拉起來。「你不是想在歎息橋下聽鐘聲?我們一起去吧。」
  「你……」他又說不出話。她衝著地燦爛的笑開,使勁地拖著地,興致勃勃的。
  看她那麼高興,他不知不覺也感染了她的心情,微笑起來。甚至微笑地看著她語言不通、比手劃腳、雞同鴨講的努力和船夫殺價。關於她的一切,他都覺得那麼有興味。
  「阿照,快來,」成交了。她回頭高興地對他招手,大聲叫他的名字。
  他心悸了一下,咀嚼著她的叫喊。那名字,那麼自然地從她嘴裡喊出來,好像她早已叫了千遍萬遍。
  他快步走上去。她挽住他的手,小心的坐上『貢都拉』那是一種尖尾的狹長輕舟,漆黑的船身;英俊的船夫撐著長篙對他們唱著情歌,既熱情又浪漫,憑添許多甜蜜的滋味。
  橋到了,船夫收起長篙,對江曼光譏哩咕嚕比手劃腳講些她聽也聽不懂的什麼。楊照望望她,看她笑得好美的臉龐,被夕暉染得酸紅,像喝醉了酒。
  他望著她──不,簡直是凝視慢慢地靠向她,輕輕地吻住她的唇。
  鐘聲響了沒有,她沒注意,但落日那般多情地斜映在他們身上。傳說如果有情的人,在歎息橋下接吻,愛情將會永恆。
  這一刻。情定了,情定日落橋。她幾乎是屏息,以最虔誠的心回應他的吻。而唇間的親觸,甜蜜如星雨。
  「真想就這樣留在這裡,不要回去。」太甜蜜了,她感動得竟要歎息。
  「那就留下來吧。」他低低在她耳畔吐著溫熱的氣息。
  「可是,你不是想去看看羅馬的街道、那不勒斯的海岸?還有,佛羅倫斯的落日……那些該怎麼辦?」
  他將她拉得更近,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領頭,聲音仍然低沉,也仍然帶著溫熱。「沒關係,都無所謂了。」
  英俊的船夫拍手笑起來,大聲的吹著口哨。江曼光靦腆地低了低頭,和楊照相視而笑。那斜陽,情慵懶懶,就在他們後頭,狡黠無言地,好像見證了什麼。天地間最神秘的波動,正起了開頭。
           ☆          ☆          ☆
  撇開流行服飾和皮件業不說,意大利的三大名產:披薩、意大利面和奶油泡沫咖啡是世界有名的。此外,另外三大名產也是很有名的,那就是扒手、瘋子和風度翩翩的意大利情人。尤其是意大利情人,舉世皆知。
  意大利瘋子和意大利情人其實是互為表裡,可以結合為一體的。全世界實在找不到哪一個國家的男人,會像意大利男人那樣,認識不到三分鐘,就可以向你求婚。當然,愛情只是他們生活的一種方式,對他們那些甜得發餿的耳邊細語實在可以不必太認真。
  不過,話雖如此,當那個叫皮耶的高大英俊意大利男孩拉住她的手捧到他的心窩,一雙深邃的大眼含情脈脈的注視著她,用破破的英語熱烈的對她訴情時,江曼光還是不禁覺得有些難為情,緋紅了臉。她不曾遇過這麼亙接的熱情,除了不習慣,還是不習慣。
  「請你放開我。」她不斷想抽回手。
  她在路旁的露天咖啡座等楊照,才剛坐定,這個皮耶就趟過來了。用著熱烈的語氣,一直稱讚她美麗、有著神秘的東方情調。她聽得啼笑皆非,實在消受不了這種熱情。在威尼斯的時候雖然也遇過幾次,不過,還沒有這麼離譜,沒想到到了羅馬,艷情便四處翻騰。她有些懷疑,意大利男人好似全是一些低燃點、低沸度的愛情生物,以愛情為糧食,不管對像生張熟魏,只要他看得對眼,熱情一下子就燃燒沸騰。
  「不,請你聽我說,」皮耶將她握得更緊。「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神秘、氣質這麼典雅的東方女孩。你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如此吸引我。求求你,讓我帶你去參觀羅馬,我幫你說明介紹……」
  「謝謝你的好意,我沒有時間。」她從頭開始一直搖頭。「我在等朋友。我的朋友快來了,請你放開我;不要騷擾我。」
  「沒關係,我可以帶你朋友一起參觀。」皮耶不死心。「要不然,你給我地址,我可以去找你。你住在哪家旅館?」
  「不行。我沒有時間,我要離開了。請你放開我。」這個意大利瘋子,實在教人又好氣又好笑。
  「那你告訴我你的名字……」
  天啊!江曼光簡直不知如何是好。這個皮耶糾纏不休,卻又不會有那種涎著臉討人嫌的流氣,實在讓人拉不下臉。
  「怎麼了?」就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楊照終於出現。
  江曼光大大鬆口氣。皮耶看到楊照出現,識趣的放開她的手,風度翩翩地離開,還不忘給她一個飛吻。
  「沒想到你這麼受歡迎。」揚照弄清楚怎麼回事後,玩笑地打趣。
  她笑笑地聳個肩,沒有對他的玩笑認真,也半開玩笑說!「這種艷福我可消受不起,不小心的話,只怕就會被融化,太划不來了。」
  楊照又笑,看看她。那個叫皮耶的意大利男孩說的其實也沒多誇張,她坐在那裡,就像風景,背後羅馬城淡青的天空柔靜的將她入了畫,有一種遙遠,像東方的某個早晨,瀰漫著悠遠神秘的情調。
  江曼光回他一個笑,瞇著眼,頂著陽光懶懶地靠在座位上。在羅馬待了兩天,多半時候她都像這樣悠閒傭懶的坐在街頭的露天咖啡座,沒有特別去趕集。羅馬處處是古跡,處處是廢墟。圓形競技場就是一個大廢墟。
  「時間差不多了,該走了。」楊照提著背包站起來。
  她拎起行裹,跟著他的步調。下午就要搭機回去了。他們的行程已走到一個終點。
  「走了?」楊照牽著她,語調在確認著。是要離開了。
  她點頭。在威尼斯,他們每天過著悠遊的日子,閒閒散散的,沒事就到廣場喂鴿子。她是想就這樣在這裡生活下去的,每天煮意大利面,喝卡布其諾咖啡。可是,她知道,他們是無法一直像這樣在這裡天長地久下去的。這是旅行;現在,他們要回去柴米油鹽的生活。
  「你知道嗎?我真的想就這樣一直待下去。」楊照突然說。
  「我知道。」她何嘗不是如此。但她只是笑笑的,握著他,很平常的說:「走吧。」
  走吧,走吧,讓他們擺擺手,向這座永恆之城說一聲珍重。
  「等下次,我們再一起來。」楊照對著她,做了承諾。
  她仍然笑著,認真的點頭。卻忘了問他:『下次』是什麼時候。
  走嘍。他們手牽著手,由旅程走回生活。










第五章

  「你這一個月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我找了你好久。打電話到你公司,他們說你辭職了;問你媽她也不知道,我還以為你失蹤了。」
  從意大利回來的第二天,江曼光就被守株待兔的程雪碧逮個正著,揪著她嘮嘮叨叨,埋怨個不停。
  「我去旅行了。」一個月不在,答錄機塞滿了留言,倒有一大半都是程雪碧的埋怨。桌子椅子和房子的各個角落,都蒙上了淡淡一層灰塵。
  「旅行?去哪一褢?」程雪碧覺得稀奇。「我怎麼沒聽你提過?怎麼那麼突然?還有,好好的你幹嘛辭職?你一個人去旅行的嗎?還是跟什麼人?」
  「你一下子問這麼多!要我怎麼回答。」江曼光簡直應付不暇。程雪碧是她前一家雜誌社的同事,琦琦也是。兩個人都是AE,負責拉廣告;她則做的是美工,負責版面設計。
  她把桌子上的灰塵用濕抹布擦掉,才抬頭說:「我去意大利了。」
  「意大利?跟團去嗎?還是……」程雪碧窮追不捨!不打破沙鍋問到底似乎不甘心。
  江曼光不忙著回答她的問題,看看她那顏色曬得十分漂亮健康的古銅色皮膚,反問說:「你跟琦琦她們去綠島浮潛了?」
  「對啊。」提起這個,作風時髦前衛的程雪碧便興致勃勃的。「那裡的海好乾淨,游起來很舒服。下次休假我們打算再去。先不提這個,你沒事幹嘛辭職,跑去意大利?」
  「也沒為什麼,」江曼光聳個肩,很無所謂。「就是辭了,大概是倦怠吧。出去充充電也是好的。」
  「一個人?」
  她沉默了一會,想了想!省略掉細節,簡單扼要說:「跟一個朋友。我跟他剛認識不久。他剛好有多出來的機票,所以我們就結伴同行。」並沒有說明白她和楊照之間的事。
  「原來。你怎麼不找我?」程雪碧沒有太大驚小怪。這種事很正常。何況江曼光本來就不是那種含羞帶住、彆扭的女孩。
  「找你也沒用,只有一張多出來的機票。再說,你走得掉嗎?」
  「說得也是。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工作都辭了。」
  「再看看吧。我想先休息一陣。」
  「休息?」程雪碧誇張叫起來。「拜託你,小姐!你以為你幾歲了?不積極一點找工作,你還想在家吃老米飯啊。」
  「我知道,但也急不得!我想暫時先到我媽的咖啡館幫忙,看看情況再說。」
  「要不要我幫忙問問看,看編輯部缺不缺人?」
  江曼光不感興趣地搖頭。「不必了。你沒聽說過,好馬不吃回頭草嗎?好了,我得出門了,我媽還在等我。」
  她將沾滿灰塵的抹布丟入水桶裡!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去『香堤』嗎?我也一塊去。」
  「好啊,你有那麼多時間的話。」
  「反正今天也玩不成什麼了,跟著你去,還可以喝免費的咖啡。說真的,你媽貴的咖啡很好喝!我還想跟她學哪。」
  「真的嗎?我跟我媽說去,讓她教你。」
  「那太好了。我還在想,如果我厚著臉皮央她教我,不知道她肯不肯答應。」程雪碧喜孜孜的,顯得很高興。咖啡成了一種都會文化後,喝咖啡是一種流行,煮咖啡便是一種品味。真正懂咖啡的人才懂得品酩直接由咖啡豆煮出來的香澀;所以,喝咖啡不止是一種情調,也是一種格調。
  這些,江曼光不太懂,也不是很在意。她不是會太上癮的人,苦苦的一杯酒和苦苦的一杯咖啡,對她來說,沒什麼兩樣。只不過,對意大利那種叫卡布奇諾的奶油泡沫咖啡,因為有著甜美回憶的緣故,喝的時候,心頭會有一種甜蜜的熱流。
  「走吧。我請你喝卡布奇諾。」她輕快地帶上門,對一臉莫名的程雪碧瞇眼笑了笑。
           ☆          ☆          ☆
  星期五晚上,為了公司新案子經常忙得半夜才回家的楊耀,難得的隨楊道生一同回家吃晚飯。加上離家的楊照平安地回來,楊太太既意外又高興,督促瑪麗亞煮了一整桌的菜。
  「媽,這樣會不會太多了?才幾個人。」楊耀看著滿滿一整桌的魚肉青菜,光看就飽了一半。
  柯倩妮笑說:「難得你和爸一起回來吃晚飯,阿照也回來了,媽一高興,就吩咐瑪麗亞多準備了一些,還怕不夠呢。」
  楊太太聽著,也笑說:「你最近每天都忙到三更半夜才回來,也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吃飯,今天就多吃一些。好了,大家快上桌吧,等菜涼了就不好吃。」
  楊道生順著太太的催促。但才坐定,想想,側頭問楊耀說:「阿耀,『大成』那個案子進行得怎麼樣?」
  「大致上還算順利。不過,有幾個地主態度還沒軟化,價格上談不攏。」
  「不是已經談了好些時候了嗎?怎麼還談不矓?」楊道生皺起眉。「動作要快,別再拖拖拉拉,趕緊把土地收購完成。那一塊地方雖然位置偏遠了點,但很有潛力,等捷運全線完工,市場上會翻漲好幾倍,別讓別人捷足先登了。」
  「我知道。我已經交代張副理加緊和地主溝通,這兩天應該就會有結果。」
  「這樣就好。現在景氣還算熱絡!趕緊加快速度,趁市場還熱的時候推出。還有,該開始規劃案子的銷售!叫企劃部提出企劃來。」
  「是。明天我就交代下去。」楊耀恭敬的服從命令。
  楊太太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談的全是些工作的事,帶幾分不快說:
  「你們父子兩好不容易回家吃個晚飯,吃飯就吃飯,把工作放在一旁,別老是該工作的事。」真是的,這兩個工作狂!她搖搖頭,忽然想起什麼。「對了,阿照呢?」
  提起楊照,楊道生本來就冷肅的臉,立刻沉下來。「不必管他了,想也知道那個沒出息的東西一定又跑到哪裡鬼混去了。」
  楊太太放下筷子,試著替兒子說話,說:「你別老是這樣指責兒子。阿照他其實也是很努力,想博得你的認同。阿照有的才華和阿耀是不一樣的,如果你肯平心靜氣看待……」
  「他能有什麼才華?。」楊道生不以為然地打斷太太的話,輕蔑說:「他除了會玩泥巴以外,還會有什麼出息?你看他!每天除了鬼混外,到底做了什麼?哼,不思長進的東西。」
  「你就只會這樣批評兒子!所以,他才會受不了跑出去的!現在他好不容易回來,你又……」楊太太實在真不知該怎麼說,索性放棄再和楊道生爭辯。「我上去看看,他說不定在房裡。」
  就在這時,像是為了回答她的疑問,大門『碰』了一聲,楊照一身髒兮兮的走進來。
  「阿照。」楊太太連忙站起來,走向他。「你去哪裡了?來,快過來吃飯。」
  「我吃過了。」楊照平淡地丟下話,避開柯倩妮投來的目光,逕往樓上走去,似乎急著逃避什麼,腳步有一些急。
  「阿照。」楊太太遠是不放心,叫住他說:「真的吃過了嗎?媽媽準備了好多,你多少吃一點。難得你爸爸和哥哥都回來了,大家可以聚在一起吃飯,多開心。」
  「對不起,媽。你們吃吧,我在外頭吃過才回來的。不打擾你們了。」
  柯倩妮和楊耀並坐的畫面!讓他看得有些痛。
  「你怎麼這麼說,你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啊,怎麼叫打擾。來,快過來,和大家一起吃飯。」
  「不了,我……」
  「阿照,」楊太太打斷他,幾乎是懇求。「過來吧,就算是喝個湯也好。難得今天你爸和阿耀也在,我們一家人好久沒有聚在一起吃飯了。快,快過來……」
  「不必再求他了!」楊道生重重拍著桌子,大聲吆喝出來。
  「他愛吃不吃隨便他,不必求他!」
  「爸,你這又何必……」楊耀說:「阿照,過來一起吃飯吧。」
  「是啊,阿照。」柯倩妮柔聲地附和。
  楊照帶幾些倔氣,俊冷的臉微微一糾。「謝謝,我真的不餓。對不起,我還有事。」隨即轉身,態度有些冷淡。不過,並無意與他父親爭執。
  「站住!」楊道生卻被他的態度激怒,提高聲調!生氣說:「你有本事就永遠不要回來吃飯!你以為這裡是旅館,愛出去就出去,愛回來就回來?!你要是要像這樣一直鬼混,乾脆就不要回來!」
  新怨加上舊氣,楊道生越說怒火越盛。楊照始終不肯說他到底去了哪裡回家後又每天早出晚歸,比起之前,更加變本加厲。他似乎故意錯開和大家作息的時間,在這個家裡簡直成了幽靈一樣。他本想不追究,但他的態度讓他看了越有氣。
  「我會如你的願的,爸。」楊照回過頭,語氣平平的,意外地冷靜.「本來我就打算搬出去。今天我只是回來拿東西,我馬上就會走。」
  「阿照,」聽他這麼說,楊太太臉色大變。
  「阿照,你別衝動。」楊耀一貫冷靜的態度,只不過語調有些急。「搬出去了你一個人打算怎麼辦?你的學業怎麼辦?你冷靜想想,不要意氣用事。」
  「他要走就讓他走!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麼本事!」楊道生氣得發抖,臉色陰沉得可怕.
  「我能有什麼本事?在你心中,我從來就沒有出息,從來就得不到你的認同。」楊照直瞪著他父親,口氣有一些紊亂激動。「不管我怎麼努力、怎麼做,你都不會滿意,永遠都只用挑剔的眼光看著我。你否定我的一切,漠視我的努力,要的只是像大哥那樣能事事符合你期望和要求的兒子。可是,爸,我不是大哥,我有我的感覺和自我。我很抱歉,無法像大哥一樣達到你的期望與要求。我知道你對我很不滿意,但那就是我。」
  「你給我住口!」楊道生橫豎著眉,表情繃得很緊。「你不好好檢討,就只會替自己的無能找借口!從小到大,你哪一次真正下工夫努力過?沒有一件事你不是半途而廢!不僅沒有你大哥的努力,也沒有你大哥的毅力和恆心,更沒有責任感。像你這種態度,根本就不可能會成功!而你不但不知檢討反省,反而成天只是鬼混。你以為只要在畫布上塗上一些亂七八糟的顏料、玩玩泥巴,那就叫才華嗎?你別作夢了!真有那麼簡單的話,就不會有一大堆窮途潦倒靠人救濟的藝術家!」
  「爸爸。」楊耀略略蹙了蹙眉。他覺得他父親說得實在過分了,完全否定楊照。
  楊太太則急得一團亂,埋怨揚道生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你真的非把兒子趕走不可嗎?」
  「他要走就讓他走!我根本不承認有這種兒子!」楊道生在氣頭上,說出的話毫不考慮。
  「我會走的。我馬上就搬出去。」楊照白著臉,幾乎咬破了唇。
  「阿照,你爸只是在說氣話,你別當真!」楊太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轉尋向楊耀說:「阿耀,你也說說話啊。」
  他能說什麼呢?楊耀看看盛怒的父親和倔強的弟弟,不疾不徐的,考量的都是實際的問題,感覺還是那麼冷靜。「阿照!你別衝動。你搬出去要住哪兒?你的生活怎麼辦?還有,你的爐業呢?再說,你一個人,媽會擔心的。」
  「是啊,阿照。」柯倩妮覺得她應該說些什麼,柔聲勸說:「住在家裡,什麼都方便,搬出去的話,誰照顧你呢?爸媽會擔心的。」
  楊照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迴避她的關心。說:「這你們不必擔心,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生活的事,我自己會想辦法。」
  「不行,你一個人要住在外面,沒有人照顧你,我不放心。我不答應。」楊太太憂心忡忡的,說什麼都不答應。
  「別管他了!他要做什麼隨他去!吃飯了!」楊道生大吼一聲,走回飯桌,大口地扒飯。
  其他人楞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楊道生怒斥說:「你們還楞在那裡做什麼,還不過來吃飯!」
  楊照見狀,一言不發,掉頭走回房間。
  「阿照!」楊太太光是心焦,卻充滿無力感。
  「我上去看看吧。」柯倩妮安撫她,和楊耀交換個目光,跟著追上樓去。
  她知道場照和他父親的關係一直不是很融洽,但應該沒有嚴重到需要離家出走的地步。事實上,她看得出來場照根本無意與他父親起衝突。他要迴避的,似乎有其他的對象、其他的原因……
  「阿照。」她敲敲門。裡頭沒有回應。她又敲了門,直接開門進去。
  楊照正將一些衣服塞進袋子中!知道是她,並沒有回頭。
  「楊照,」柯倩妮走近幾步,畫蛇添足的解釋說:「媽不放心,要我上來看看。」停頓一下,見他沒反應,接著說:「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搬出去?」
  楊照還是沒說話,沉默地收拾著東西。
  柯倩妮默默看著他收拾行李,過一會,才劃破窒悶的空氣,說:「是不是因為我,你才要搬出去的?」
  楊照的動作頓了一下,但仍舊沒有回頭。淡淡說:「跟你沒有關係。」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要躲著我?」
  「我沒有。」
  「你有。你每天早出晚歸,就是不想和我碰面,對吧?現在,你又要搬出去,更是為了逃避我。阿照,別這樣,你這樣做,讓我覺得很難過。為什麼非得這樣不可呢?我仍然是你的倩姊啊,一切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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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26:03 |只看該作者
  「怎麼會沒有改變?!」楊照低喊起來,哈啞的聲音聽起來經過極力的壓抑。
  「你已經不再是那個能和我同看夕陽、談論夢想的倩姊,而是我的『大嫂』。你說,這還一樣嗎?」
  「一樣的。雖然我和你哥結了婚,但我還是像以前一樣關心你。請你相信我,阿照,我是希望你好的……」柯倩妮握住他的手,說得好急,充滿溫柔的情感。
  「你要我相信什麼?」揚照甩開她的手,痛苦地扭曲著。「相信你只是我的大嫂,相信你選擇了我的大哥?相信你早已忘了我們的承諾,還是相信你根本就不愛我?」
  「不是的……阿照。求求你,別這樣……」柯倩妮喃喃地搖頭,可事實明明擺在眼前,又不能證明什麼。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楊照低吼起來。這句話他問過無數次,每次都沒有結果。他只能接受事實。
  「阿照……」
  「出去,請你出去……」他別過臉,背對著她。
  對他的以背相向,柯倩妮忽然覺得有種失落,神情有些黯然。她還想再說什麼。但看他的姿態那麼決絕,似乎沒有絲毫猶豫,把話收住,默默不說話。
  結婚之前,她真希望他想開一些,不要那麼死心眼;但當他真的以這樣的姿態對著她,對她的感情變得冷淡時,她心中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受。他搬出去,是為了避開她,或許真的就像他在電話中說的,他打算忘了她。可是她是他的倩姊啊,永遠也不會改變,又有誰能取代她呢?
  「阿照……」她試著呼喚他。
  楊照舉起手摀住耳朵!匆匆地收拾好東西,拒絕她溫柔的靠近,狼狽的──幾乎是用逃的逃開。
  他一定要忘記。強迫自己把一切都忘記。
           ☆          ☆          ☆
  「謝謝你來幫我的忙。我沒想到你真的來了,其實我一個人就可以應付的。」把唯一的一箱雜物塞進床底下後,楊照拍拍手,回過頭對特地趕來幫忙的江曼光笑著道謝。
  「不必客氣,反正我也沒幫上什麼,都是你一個人在忙。」江曼光不好意思的笑笑。五樓公寓頂樓加蓋的房子空間並不大,楊照的東西也不多,她來只是礙路。她看看四處說:「還需要什麼嗎?鍋子、杯子、碗筷等等日常的東西都有了嗎?要不要我去買?」
  「不用了,那些東西我過幾天再買。反正一個人又不常開伙,不急。」
  「話不是這麼說。即使不常開伙,那些東西還是必要的,早準備早好。不然你心想不急不急,一日霎用時往往急得跳腳。相信我,我一個人在外面住很久了,那都是寶貴的心得。」江曼光說著,忍不住笑。在屋子裡慢慢繞了一圈,查看缺了什麼。「這樣好了,下次我帶一些碗盤和杯子鍋子給你。」
  「這怎麼好意思。我自己去買就可以。」
  「反正都是多出來的。我一個人也用不了那麼多,分一些給你,你省得再花錢。」
  「那就謝謝你嘍。」楊照乾脆恭敬不如從命。笑說:「幸虧有你,要不然我一個人要處理這些事想想也是很麻煩。不過實在麻煩了你很多事,連這房子都是靠你幫忙才能順利找到。真謝謝你。」
  「不必客氣,阿照的事就是我的事。」江曼光臉上一直掛著明朗的笑容。她走到窗子旁,打開窗,收住笑說:「不過,這樣好嗎?你搬離開家,又要上爐又要打工的,會很辛苦。你家人怎麼說呢?」
  「這是我的事,和他們沒有關係。」一提到這件事,楊照便像觸到敏感的痛帶,像刺蝟一樣跳起來,臉色立刻陰暗下來。「我會努力,不管再怎麼辛苦我都會撐下去。」
  「那你要多加油,有什麼事,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那個家也許有什麼是他不能面對的吧?但他既然不說為什麼,她便不問。
  「啊,我該走了。我還有事。」她看看時間。
  「我送你。」
  「不用了。你今天剛搬家,早點休息。」她不讓他送,將他推回屋裡去。揮手說:「那我走了,再見。」
  「啊,等等!」他忽想到什麼,急忙追了出來。
  江曼光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他拉起她的手,攤開她的手心,拿出筆,把電話號碼寫在上頭,含著笑說:
  「前兩天裝好了電話,差點給忘了。有空就打個電話給我。」
  她以為他要做什麼,沒想到是這個舉動。她看看手心,抬頭望望他,重重點頭,瞇眼笑了起來。
  「一定。我一定會打電話給你的。」她往前跑開兩步,回頭對他又笑又揮手,覺得很甜蜜。
  「傻瓜。」楊照低低笑罵了一聲,神情那麼放縱,被她的舉動逗笑了起來,又笑又搖頭的。
  跟江曼光在一起,他覺得很愉快,心裡的陰霾彷彿都一掃而光。他覺得他再也遇不到像她這樣的女孩了,雖然有點奇怪,可是卻是那麼特別,值得好好去珍惜。最重要的,在他心情低潮時,她好像總會適時出現,將他由谷底拉回地面。可是她卻又那麼善解人意;他不說,她從來不會問他為什麼!那種種,常常教他感動。
  「曼光!」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大聲追上她。
  「怎麼了?」她嚇一跳,以為發生什麼事。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一直看著她,看得那麼專注,那麼全心全意。
  「怎麼……」江曼光覺得奇怪,笑著要問,話沒說完,他忽然靠向她,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阿照……」她說不出話了。
  他將她擁得那麼緊、那麼全心;慢慢地,她把臉頰靠在他胸膛!伸手摟住他,把自己交給他,放心地偎入他懷抱。
  這一刻,她聽得到他的心跳,他感覺得到她的情感。一切都默默無語。默默無語。
  有些愛情,總急於用言詞證明什麼、表白什麼,他們有的,只是默默無語。
  讓一切盡在不言中,沉默,那最古老的語言。
           ☆          ☆          ☆
  過了秋分,天色一天比一天黑得早。六點不到,天邊所有的光便都俏斂在地平線下。家家戶戶飄出飯菜的香;每個窗口暖黃的燈火後似乎都編織了一個溫暖的巢。大城市的上空升浮著暖騰的氣流,萬家燈火都靜靜沉醉在它的籠罩。然而,城市猶有夜歸人,在溫暖燈火背後的黑暗蹈蹈獨行。
  席家一家正圍坐在客廳。電視開著,播映著老少咸宜的卡通。席怡美和薛明輝坐在面對著電視的沙發,不是很專心地看著電視。看了一會,轉頭問一旁逗著小南的溫純純說:
  「媽,曼光姊不是說今天會回來嗎?都快六點了,怎麼還沒有到?」
  「別急。她大概有事,過一會應該就會到。」溫純純倒顯得很從容,並不著急,逗著小南說:「小南,姊姊就會來看小南,你高不高興?」
  小南還小,也不知道真懂了沒有,伸出胖胖的小手要人抱,口齒不清,含糊又傻乎乎的說:「高興。」
  席茂文一把抱起小南,呵呵笑說:「姊姊回來,小南也很高興是不是?」後,孩子氣地嘟起嘴巴發出『嗚呼』聲音,在小南胖胖的腮幫和鼻子左右摩擦著。
  小南吱吱笑起來,玩得很高興。溫純純卻看著搖頭笑說:「真是的,都幾歲的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
  席怡美和薛明輝對視一眼,也都笑起來。一家人正和樂說笑的時候!門鈐響了。
  「一定是曼光。」溫純純起身開門。
  「對不起,臨時有點事,來晚了。」江曼光武裝好了一張開朗的笑臉迎視他們一家天倫和樂的景象。踏進了這個門,即使是對自己的母親,也顯得很客氣。
  「沒關係,只要你回來了就好。」溫純純親切地攬著女兒進門。
  江曼光掛著笑,目光掃過客廳裡的每個人。或許是不自覺,在外頭住久了,每回來到這裡,她總覺得自己像客人。
  「茂叔,恰美。」她禮貌地打招呼。目光接觸到薛明輝,笑容仍然沒變。「嗨,明輝。」話才說完,小南已經抖著胖胖的身體跌跌撞撞地朝她跑來,咿咿呀呀叫說:「姊姊,抱抱……」
  「嗨,小南,姊姊回來看你嘍。」她蹲下去,抱住小南。
  她搬出去時,小南才剛出生不久,現在都已經三歲了。小孩的成長變化實在很大,每次她回來,每次都看小南變得越高越大,都教她快認不出來。
  「哇,小南,你變得好重,姊姊都快抱不動了。」她樓著小南,親小南胖嘟嘟的臉頰。
  「曼光姊,你怎麼這麼久才回來,我都快想死你了。」怡美嘟著嘴,帶一點撒嬌的埋怨。因為年輕,顯得很可愛。
  「對不起。前陣子因為工作比較忙,所以不太有時間。」江曼光帶個抱歉的微笑,輕描淡寫將話帶過,轉開話題說:「身體還好吧?你氣色看起來很好,比以前紅潤很多,感覺也相當有精神。」不止如此,以前那種病懨懨的樣子全都不見了,容光煥發,顯得很有活力,似乎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嗯,」怡美點頭。「好多了,全都虧媽媽的照顧。」撒嬌地挽住溫純純,依偎著她。
  「媽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恰美自己也很努力。」溫純純笑得很窩心,表情很疼愛。
  江曼光陪著笑,笑得眉眼彎彎。從進門開始,她就一直不斷地笑,怕表情走樣。但她覺得,她的臉皮的酸,好像就快僵了。
  「好了,先別顧著說話,吃飯吧,邊吃邊聊天。」席茂文說,抱著小南先走。席治美挽著溫純純跟在他們身後。
  薛明輝有意無意地走到江曼光身旁,很隨意似地說:「好久不見了,曼光。」
  「嗯,好久不見了。」江曼光依循著地的話回答,帶幾分客套。
  看樣子他和席家處得很好,和怡美的交往也十分穩定。當初她的決定是對的。在風波一開始,就遠離暴風圈。
  「你現在好嗎?看你好像挺忙的樣子。」薛明輝問。
  「還好。你呢?」
  「我目前在一家電腦公司工作。生活並沒什麼變化,每星期還是固定幫怡美複習功爐。不過,她都上大學了,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樣,現在我多半教她一些有關電腦和語言的東西。尤其是英文,她基礎不算好,需要多費一點工夫學習。」
  「她有你這麼一個文武全才的老師,一定沒問題。」江曼光笑笑的,她覺得怡美很幸運,能遇到薛明輝這麼溫柔的人。
  兩人邊說邊笑著。席怡美回頭見了,丟下溫純純跑過來,伸手挽住薛明輝,撒嬌說:
  「明輝,你和曼光姊在談什麼,那麼高興,我也要聽。」
  「也沒什麼,我們只是……」薛明輝老實地要一五一十解釋,江曼光打斷他說:
  「明輝剛剛在跟我稱讚你,說你越來越活潑美麗。他還要我不能告訴你。」
  「曼光……」薛明輝沒想到她竟這麼說,一時反應不過來。
  江曼光微微笑著,擺擺手說:「你們慢慢聊,我先過去了。」快步擺脫了他們,暗中輕輕吁口氣。
  飯桌那邊,溫純純早已把碗筷擺妥。吃飯的時候,她刻意避開薛明輝,挨著小南坐。
  「曼光,剛剛你媽說,你把工作辭了,真的嗎?」席茂文一邊體帖地替溫純純夾菜,一邊關心地問。
  江曼光望了溫純純一眼,含糊地點頭。
  「為什麼?工作不順意嗎?還是有什麼其他原因?」
  席茂文以父親的立場在關心,但江曼光對這樣的關心卻不習慣。又含糊說:
  「也沒有,只是想休息一陣子而已。」
  「這樣啊。休息一下也好,別太累了。不過,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暫時先到『香堤』幫忙。其他的,慢慢再打算,反正也不急。」
  「這件事我剛剛也聽你媽說了。你能到『香堤』幫忙,那是最好的。你媽一個人照顧那家店,我怕她太勞累,一直要她把店收起來,別那麼辛苦,她就是不聽。現在有你幫忙,我就放心了。不過,呃,我有個朋友是一家廣告公司的負責人,需要一些懂得美工的人才,要不要我幫你說說看……」
  「不用了,茂叔。謝謝你。」江曼光明白他的意思,搖頭說:「暫時我還不想到公司上班,想先偷懶一下。等過一陣子,有需要的話,再麻煩茂叔。」但怕太拂逆席茂文的好意,又加了一句但書。
  「這樣啊……那好吧。」席茂文說:「先休息一陣子也好。不過,如果你有意再上班的話,隨時告訴茂叔,茂叔會幫你安排,不必客氣。」
  「我不會客氣,謝謝茂叔。」她微笑又微笑。
  就這樣,談談說說吃吃笑笑,一頓飯吃了快兩個鐘頭才結束。一桌熱騰騰的飯菜,直吃得她冒冷汗。
  飯後!席茂文體帖地要幫忙收拾碗筷,溫純純硬推開他說:「不用了,你還是幫我帶著小南。」硬將他和怡美及薛明輝趕到客齲。
  「我來幫忙吧。」江曼光捲起袖子,對母親笑了一下,敏捷地將碗筷收拾好端到廚房。
  「不用了,曼光……」
  「不必跟我客氣,媽,反正我又不是客人。」
  「你真的這樣以為就好,我就怕你當自己是客人。」溫純純帶著意味地看看女兒。
  江曼光笑笑地沒有答腔,把洗好的碗盤遞給溫純純擦乾。寧馨的氣氛讓溫純純想起遙遠以前的歲月,緬懷說:「我們母女好久沒有像這樣一起洗碗擦盤子了,時間過得真快,那時你還只是個青澀的小女孩,現在卻變成嫵媚的小女人了。」
  「有嗎?我一點都不覺得。」
  「這種變化,自己有時是不自覺的。不過,你那個魯莽粗心的個性可要改一改。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要老是像個小孩子似地莽莽撞撞。看看怡美,她比你穩重多了。」
  「是,是。」江曼光恭敬地點頭服從母親大人的訓示。母女兩相視笑起來。笑歇,她輕聲說:「恰美的氣色看起來很好,身體狀況好像不錯,比以前有活力多了。」
  「是啊,她現在身體相當健康。以前動不動就感冒咳嗽,現在都不會了,整個人脫胎換骨似。而且,她和明輝的感情也一亙很穩定,沒什麼需要我操心。」
  「那就好。」她把最後一個盤子洗淨,開始清洗抹布。「對了,媽,雪碧說想跟你學怎麼煮咖啡,希望你教教她。」
  「好啊,媽很樂意。你跟她說,隨時歡迎她來。」溫純純頓時像小女孩似的顯得很高興。
  「不過,雪碧那個人耐不住性子,常常只有三分鐘熱度,你要對她嚴一點。」她半開玩笑。
  溫純純笑白了她一眼,說:「你還敢說,你自己不也一樣,而且又任性。」?
  「我知道,我會改進的。」
  「這是你自己說的喔,可別又忘了。」溫純純喜悅地看著女兒,覺得很帖心。
  「我會牢牢記著的。」她比個遵命的手勢。笑容一斂,放低聲音說:「還有件事,媽,我不在時,爸在我電話答錄機裡留了話。總公司派他到日本的事已經確定!下個月他就會飛到東京就職!但在那之前,他會先轉道來台灣。」
  「是嗎?」
  「媽,如果爸回來了,你方不方便跟他見面?爸說,想見見你。」
  「他真的這麼說?」溫純純說:「那是當然的,又不是仇人。」
  「他是擔心茂叔……他怕你不方便。」
  「你爸啊,樣樣粗心魯莽,偏偏就是對這種事小心敏感。真不該說他還是讚美他。」
  「爸是想,你有你的立場,他總不能太一廂情願……」
  「好了,我又不是在埋怨他,你不必一逕替他說話。」溫純純笑著拍拍江曼光的肩膀。
  江曼光聳個肩,像是無所謂。客廳中傳來小南和席茂文追逐玩樂的笑聲,溫純純臉上立刻發散出一種珍珠般的光輝,對江曼光比個手勢,離開廚房加入那個甜蜜的家庭裡。
  剩下江曼光一個人獨自在廚房,聽著廚房外一波一波襲來的歡鬧聲。她抬頭望著窗玻璃中的自己,卸下僵了一晚的笑臉。








第六章

  男人的工作像打仗。為了新案子的推出,楊耀馬不停蹄。片刻都不鬆懈。忙了一上午後,連中飯都沒吃,一踏進辦公室,便交代秘書說:
  「叫張副理過來。」跟著公事包一甩,整個人便陷在辦公桌前,埋入卷宗裡。
  張副理很快敲門進來。他將文件一丟,靠著椅背問:
  「跟地主交涉得怎麼樣了?」
  「都談妥了。」張副理聲音裡有種『搞定』的得意,卻又不敢太放肆。「每戶追加百分之五的預算。合計約比原來估算的多出一千六百萬,在我們假定金額的下限之內。」
  「很好。」楊耀表情沒妥,又問:「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動工?」
  「下個星期就可以開始拆除整地的工作。」張副理吞口口水,不等他再問,主動又報告說:「關於案子的規劃設計,我已經跟『李景原』接治過,對方會安排時間過來一趙。至於廣告銷售。原則上還是委託『金城廣告』……」
  「這不是幾千萬的小CASE,而是幾十億的大案子,『金城』行嗎?」楊耀抬起如劍的肩,似乎對廣告商有意見。
  張副理處變不驚,解釋說:「我們跟『金城』合作很久了,『金城』規模雖然不大,但卻是房地產廣告的老手,經驗夠,市場敏銳度也足。和他們合作的案子,銷售情況都十分理想,通常在預售時訂購率就可達百分之七千以上。」
  「我懂了。」楊耀像雕像的臉仍然如雕像沒變化。「讓企劃部跟他們溝通,盡早提出企劃來。好了,沒事了,你去吃你的吧。」
  張副理恭敬鞠個躬,輕輕帶上門退了出去。楊耀拿下眼鏡,揉了揉太陽穴,似乎很累的樣子。
  「總經理,總經理夫人電話找你。」秘書的聲音從對講機中傳來。
  他眉眼一鎖,語調平板說:「告訴她我不在。」
  「可是,總經理夫人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
  「我的話你聽不懂嗎?告訴她我不在。」他不耐煩地打斷秘書的話。
  秘書襟聲了,不敢再羅煉,辦公室又恢復一片死寂。他往後一仰,重重靠在椅子上,一邊鬆開領帶。結婚後他老是有種窒息的感覺──不,更早以前,從他得到他父親第一次的稱讚開始,他就老覺得呼吸不過來,像被什麼焰住脖子似。
  他轉頭望向窗外。霞光正從遠處的天空溢來。夕陽嗎?他吁口氣。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到夕陽,看到那種澄紫色的天空。
  不知過了多久,暮色慢慢要變藍。大樓外。那低低矮矮的人間,亮起了一盞盞的明燈。夜氣如煙,透明得彷彿帶一點寒沁。他起身走到落地玻璃牆前。眼目下的人間。趕起伏伏,挺有夜歸的人。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反反覆覆;人與人是那樣的不相干。每個人注定都是孤獨。
           ☆          ☆          ☆
  又不在了。
  柯倩妮放下電話,美麗的容顏不禁有幾分哀怨。
  一星期以來,楊耀每天天一亮就出門,晚上則不過半夜不回家,夫妻間別說談話連見個面都比登天還困難。她打了好幾通電話到公司找他,不是外出就是開會中,她盼啊盼,就是盼不到他一通回電。
  楊耀這麼的冷淡,讓她不禁想念起楊照的溫柔。以前,只要她感到寂寞,楊照隨時都會放下他手邊的事情,再忙再累,時間再晚也會趕到她身旁,細心呵護她柔弱的情感。她是那樣的嬌嫩,理所當然需要小心的呵護。但楊耀的態度,卻像完成了件任務似,任務一完,就將她擱在一旁,再也不聞不問。
  這讓她受不了,覺得是那般地委屈。女人像花朵,需要被小心地捧在手心上呵護,不斷地噓寒問暖。楊耀太冷淡了。她每天獨守空閨,感覺好無依。
  甚至,她有一絲後悔沒有和楊照一起去意大利。她多想浪漫地漫步在充滿異國風味的街道上,確切感受意大利熱情的陽光,優雅地坐在露天咖啡座上,慢慢地啜飲充滿意大利風味的香醇咖啡。她還想去威尼斯坐渡船,去佛羅倫斯看落日;還有米蘭的時裝,那不勒斯美麗湛藍的地中海岸。
  但她什麼都無法做,每天都是孤單的一個人。她多想有人陪伴,有人可以讓她依偎。
  「倩妮,倩妮。」楊太太敲門進房,打扮得很整齊,像是準備出門。
  「你要出門嗎?媽。」柯倩妮勉強打起精神。
  「欸。馬太太她們邀我去打牌,不去不好意思。」楊太太態度顯得很輕鬆。丈夫和兒子們搬出丟的搬出去,工作忙的工作忙。沒人有空理她;到她這個年紀,也只有自己找些事情做打發時間。她交代說:「我會晚一點才回來,不在家裡吃飯了。」
  「我知道了。」
  楊太太看看柯倩妮,似乎覺得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過意不去,體諒說:「你如果覺得無聊的話,可以找個朋友一起逛逛街,別老是悶在家裡。」停頓一下,按著說:「阿耀這陣子工作比較忙,不能常陪你,你要體諒一些。等過些時候,他工作比較不緊了,
  我會讓他好好補償你。」
  「沒關係的,媽,工作比較重要嘛。」柯倩妮勉強堆著笑。婆婆都這麼說了,她心裡即使幽怨,也不能說。
  「那我走了。」楊太太看她那麼懂事。稱心地拍拍她的手。
  「媽慢走。」
  柯倩妮一臉心滿意足,帶著笑容,送楊太太出門。可楊太太車子一跑遠,她臉上的笑容和滿足立刻製成碎片嘩啦的掉下來,幽怨的表情寫滿了寂寞孤單。
  花容月貌為誰妍?沒有人在她身旁陪伴她、呵護她的話,孤單一個人逛街有什麼意義呢?
  她抱住雙臂,落落寡歡地倚在門前。
           ☆          ☆          ☆
  據說,咖啡是始源於非洲的伊索匹亞。十七世紀初葉,由伊斯而教徒帶進歐洲以後,這種『惡魔的飲料』便以它獨特的風味蝕蟲著人心。到了今天,咖啡成了一種都會的文化與一種抒情的滋味,那一口口侵入喉的酸中常苦、甜中常澀的咖啡,便也包含了一段段甜蜜或荒涼、或孤獨悠閒的心情故事。
  「像這樣,將濾紙沿著縫線部份疊且放入滴漏中,然後把適量的磨好的咖啡粉倒入滴漏裡面,再將水煮開,倒入細嘴的水壺中,慢慢地,力道要平穩,把開水倒進去。注意,一定要慢慢地倒入開水,別太急躁,像畫圈子一樣,每個部份都要顧及到……好了,你試試看。這是最簡單的沖泡法;如果只是你一個人喝的話,也很方便。」
  傍晚時下了一場雨,空氣被洗過,感覺異常的清新,人群多半擠到街道上去,趕赴露天的活動,咖啡店裡頗得有些冷清。江曼光托著腮,有些無聊地看她母親細心地教導程雪碧如何沖煮咖啡。她從來不知道喝個咖啡竟要這麼麻煩,看得直搖頭,覺得程雪碧實在沒事找事做。
  「曼光,來,這是我的『處女作』。請你品嚐品嚐。」程雪碧把沖煮好的第一杯咖啡端到她面前,期待她的『鑒賞』。
  盛情難卻。儘管心裡有一百個懷疑。提心又吊膽,她還是硬著頭皮喝了。
  「怎麼樣?」程雪碧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
  「好苦。」江曼光誇張地歪著嘴巴。
  「真的嗎?那我再試試看好了。」程雪碧鍥而不捨。
  「不用了,這一杯就已經夠好了。」她急忙搖手,不敢再消受。
  這時,楊耀正巧推門進來,聽見她的嚷嚷,望了她一眼,走向那個僻靜的角落。溫純純倒了一杯加了檸檬的開水,說:「曼光,麻煩你幫我招呼一下。」
  江曼先端了開水走過去,將菜單遞給楊耀。他舉手表示不必,用一樣沒有起伏的聲音說:
  「給我一杯咖啡。」跟著抬起頭說:「你回來了,玩得愉快嗎?」看她似乎有些愕然,解釋說:「聽說你去旅行了,怎麼樣?好玩嗎?」語氣像在對偶老朋友似般地寒暄。
  「欸,還好。」江曼光微微一笑。這個奇怪的人,看起來好像很冷漠,卻總會這麼『突然』。「你應該也結婚了吧?楊先生。恭喜你。」
  楊耀扯扯嘴角,算是回她的笑。目光突然犀利地盯住她,仔細地對她打量,說:
  「傷好了吧?你那麼粗心。我一直擔心可能會留下疤痕。」
  「啊?!」江曼光反射地摸著臉頰,忽然有點慌了手腳。「不……我是說,好了,沒事了。」
  那晚他一定要送她去急診,耗到深更半夜,害她第二天早上差點趕下及到機場。醫生且叮叮她傷口不能碰水,她哪受得了。結果到底留了一痕淡淡的疤,很淡,不仔細看的話看下出來。
  「那一天真謝謝你了。」雖然嫌他雞婆,但基於禮貌,她還是本分地道謝:
  「不用道謝,我也有一半的責任。」
  「不,是我自己太粗心大意,還讓你費心。」她又說了兩句場面話,隨即說:「那麼,請你稍等,咖啡馬上就來。」
  回到櫃台,交代好楊耀要的東西,程雪碧立刻逮住她,問道:「認識的嗎?看你跟他璣哩咕嚕談那麼久。」
  她尚不及回答,溫純純便笑說:「楊先生算是常客了。上回曼光還冒失地撞到人家。」
  「哦?」程雪碧覺得有趣,回頭看看楊耀。說:「伯母,讓我試試看好嗎?」
  看她興致勃勃的樣子,溫純純也不好拒絕。程雪碧就照溫純純她教的,沖煮出一杯看起來還很像樣的咖啡。
  「先生也是咖啡的愛好者吧?本店特別免費招待。」甚至親自把咖啡端給楊耀。楊耀平淡的抬頭,並沒有立刻去碰那杯咖啡。
  程雪碧不以為意,笑得好大方且自如又大言不慚地說:「我喝咖啡喝上了癮,最香醇的咖啡,還是要用手工細細的磨,才能品嚐出那香味和風味。」
  天啊!這個雪碧!江曼光差點沒昏倒。程雪碧這個行動派一向勇於把握機會,心動馬上行動。問題是,連對象的底細都還沒探聽好,未免太衝動。
  「雪碧……」她上前拉開程雪碧,將她拉得遠遠的,才說:「拜託你,動作別那麼快好嗎?」
  程雪碧聳個肩,頗不以為然。「有什麼關係,只是交個朋友。如果自己不製造機會、把握機會的話,白馬王子可不會乎空從天上掉下來。」
  如果你真的只是想交個朋友。那也無妨。」江曼光學她聳個肩。「不過,你看到他手上的戒指了吧?」
  「戒指?什麼戒指?」程雪碧皺皺眉,她沒注意。
  江曼光硬著心腸,破壞她的機會,說:「人家已經結婚了,而且是才剛結婚的。
  「真的?」
  程雪碧有些驚訝又惋惜。雖然她不忌諱那些,但白馬被套上了馬鞍。有了看管的人,追起來實在很花力氣。
  「當然是真的。」江曼光加重語氣。
  程雪碧回頭又望望楊耀。他桌上那一杯咖啡仍然沒有動。她轉回身,很看得開,說:
  「對有婦之夫下工夫,事倍卻未必有功,人划不來了。我放棄了。我勸你也少跟他攪和,對你沒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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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26:27 |只看該作者
  「拜託,你幹嘛把事情扯到我身上來。」江曼光莫名被拉下水,聽得啼笑皆非。
  「沒有嗎?那最好。」程雪碧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江曼光不想跟她爭辯,走回櫃台,對溫純純說:「媽,時間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席茂文每天都會來接溫純純。她多半避開那個時間,提早離開。
  「好。路上小心一點。」溫純純一成不變的叮嚀。
  「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程雪碧叫住她,匆匆說:「伯母,今天謝謝你。我跟曼光先走了。」
  「下次有空再來。」
  「我會的。」程雪碧嘴巴很甜。「我最喜歡喝伯母煮的咖啡了,一定會再來叨擾。」
  「隨時歡迎。」溫純純溫柔地回笑。
  「就算不歡迎,她也會自己跑來。」江曼北半開玩笑,目光下意識掃過角落。楊耀正抬頭看著她。眼神相接,她匆匆對他點個頭。推開門離開。
  跟在她身後的程雪碧注意到了,走出『香堤』後,說:「曼光。你對那個楊先生真的沒什麼嗎?」
  「怎麼了?你怎麼突然問這個?」江曼光驚訝說:
  「因為我看到了。」
  「看到了?……啊。」她有些糊塗,隨即恍然。「我只是不小心目光和他接觸。禮貌上總得打個招呼吧?拜託你,不要胡思亂想,那是不可能的。再說,人家有沒有把我當一回事還是個問題呢,。」
  「這種事要防微杜漸,不然等你發覺不對勁就來不及了。」程雪碧煞有其事地說:「你不否認你對他有好感吧?」
  「你想到哪裡去了。」她又笑又皺眉。「雪碧,你別替我『杞人憂天』行嗎?」
  看江曼光那麼坦然,程雪碧也不再多心。過了十字路口,江曼光說:
  「雪碧。你跟我不是不同方向嗎?」
  程雪碧說:「太晚了,今天就住你那裡。」
  「我是無所謂。不過,還不到十點……」
  「明天不是假期,還是早點回去睡比較好。等週末再好好瘋個夠。」
  兩人慢慢走著,倒像在散步。走了半個鐘頭,才看到江曼光住的公寓。樓前有個人影在等待。還末走近,江曼光便已經認出來,高興的揮手大聲明說:
  「阿照!」
  楊照回過身。看見她高興的跑過來,也泛起笑來。
  「你在等我嗎?怎麼突然來了?」江曼光運氣也不喘,一口氣問著。
  「你的朋友?」程雪碧趕上來,有些好奇。楊照的年輕讓她有些意外。
  「嗯。」江曼光點頭。「我來介紹,這位是楊照:阿照,這是我朋友雪碧。」
  「你好。」程雪碧主動大方的伸出手。
  「你好。」楊照似乎有些不習慣。他手上還提著東西。
  等他們寒暄完,江曼光問:「阿照,你找我有事?」
  楊照這才拿高了手上提的東西,沉向她,笑說:「我是要拿這個給你。前兩天和朋友聚在一起時,吃了這種蛋糕小點心,滿好吃的。我買了一些,剛好來這附近,所以就順便送一點給你。你試試看,味道還不錯。」
  「謝謝。」江曼光笑著接過,心頭暖暖的。
  「那就這樣……」東西順利送出去了,楊照給江曼光一個窩心的笑。就這樣打算離開。
  「啊……等等。」江曼光叫住他。留他:「要不要上來喝杯茶?」
  「改天吧,時間不早了。再見。」楊照回頭笑著揮手。
  夜影很快將他的身影吞沒。程雪碧望著幾乎已看不到他身影的街道。狐疑的問:
  「你什麼時候認識這樣一個『小朋友』?我看他挺年輕的。」
  「認識不久,碰巧認識的。」江曼光避重就輕。
  「碰巧?我怎麼就沒有這樣的『偶然』?」程雪碧緊盯著她,想看出什麼,口氣酸酸的:「什麼順便,我看他不知道都在這裡等多久了,根本就是特地過來的。」
  「你口氣別那麼酸。等會我們一起吃點心,這樣行了吧?」
  「你捨得?人家可是特地送來給你的,只送你一個人耶,我怎麼好意思厚著臉皮跟你搶著吃。」程雪碧嘴巴硬是不饒人。
  江曼光翻個白眼,說:「你在嫉妒是不是?」
  程雪碧回她一個白眼。說:「你少聲東擊西。我問你,你突然辭掉工作,莫名其妙地跑去意大利,是不是跟這個楊照有關?」
  又來了。
  江曼光搖頭說:「我辭職跟阿照沒有關係;我們結伴去意大利也是湊巧的。你不要疑神疑鬼。」
  「我哪有疑神疑鬼,說句玩笑都不行嗎?」程雪碧擺個很無辜的表情。「只不過你認識這樣一個朋友。覺得很新鮮。」
  「哦?」江曼光沒對她話裡的玄機感興趣。開門進了公寓。
  樓梯有點長,爬得教人腳酸。進了屋子。江曼光泡了兩杯茶,拿出楊照給的小點心,類似千層糕般的小蛋糕。有好幾種口味,色香味俱全。程雪碧搶先吃了下一塊,添添嘴唇說:
  「還不錯。不過,挺甜的。吃多了會發胖。」嘴巴這麼說,伸手又拿了一塊。
  「不管吃什麼,你都這樣說。」江曼光只是聽聽,對她說的話並不認真。
  程雪碧說怕胖,卻一塊一塊接著吃,一盒點心倒有一大半都被她吃掉。她越說越有味,吃掉最後一塊後,忽然說:
  「欸,曼光,你跟他沒什麼吧?」根本不等江曼光回答,就興味盎然地接著說:「他雖然年輕,可是很有型。我喜歡像他這種有稜有角的男孩。」毫不掩飾她對楊照有意思。
  江曼光心中小小一驚。正想開口,程雪碧又搶著放話說:
  「嘿,曼光,我們先說好,雖然是你先認識他的,可是是我先喜歡他的,你可不許跟我搶。」
  程雪碧這麼一放話,江曼光簡直啞口無言,原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感情不是專利的東西,更何況,她和楊照又沒有承諾,而且楊照也不是屬於誰的東西,她不能阻止程雪碧喜歡他。只是,程雪碧搶著這麼一放話,明白宣示她的主權,她心底那一點什麼,反倒愛得偷偷摸摸,那麼不光明正大。她勉強扯扯嘴角,笑得有些牽強。
  「如果我也不小心喜歡上他,那該怎麼辦?」她小心地試探。
  「你會嗎?」程雪碧挑挑眉,語氣相當挑興。她笑了笑,喝著茶,沒有正面回答,避開程雪碧鋒利的目光。茶冷了,味道有些苦,像那變調了的故事。
           ☆          ☆          ☆
  又是一個孤單寂寞的日子。柯倩妮懶懶地躺在床上,望著化妝台上那個還嶄新的『囍』字發呆。即使是星期假日,楊耀也成天在外頭不知忙些什麼,遺忘了她的存在。
  「太太,太太。」外籍女備瑪麗亞在門外敲門。
  她嫌惡地蹙著眉,不耐煩地提高聲調說:「敲什麼敲!吵死人了!有什麼事?!」
  瑪麗亞平白無故挨了一頓罵,還是硬著頭皮在門外問:「太太,先生和老爺老太太他們要回來吃飯嗎?要準備晚飯嗎?」
  「還準備什麼!」她更加不耐煩,火氣也更大。這個笨女傭,也不會察言觀色,沒看她心情不好,還跑來惹她生氣。她大聲說:「你沒看屋子裡半個人也沒有嗎?準備給誰吃啊,去去去!別再來煩我!」
  這個家空洞洞的,楊照搬出去後,她更覺得失落,寂寥至極。偶爾她不免會想,如果當時她和楊照一同去了意大利,結果會變成怎樣了?因為是假設性的問題,答案也已無法驗證,她只能想著又想,卻始終無法得到答案。
  窗外猛傳來汽車的聲響,她立刻奔到窗前。是楊耀的車子!她心中一喜,急忙梳妝打扮,飛快地奔下樓,衝到客廳打開了大門。
  「回來了。」極力地展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是你。」楊耀沒提防,愣了一下。
  「吃過了嗎?我馬上讓瑪麗亞准……」
  「不必了。」楊耀打斷她的話,逕往書房走去。「我還有事要忙,你先吃吧。」
  「可是……」柯倩妮臉上的笑容立刻枯萎下來。
  「我有些事情要思考,不想受干擾,所以沒事別來打擾我。」楊耀簡單交代。從進門到現在,始終沒有正眼瞧她。
  「阿耀。」她叫住他。「爸媽都不在,只有我一個人,你陪我吃個飯、說說話好嗎?」
  楊耀這才停下腳步,正眼看著她,對她的要求似乎很為難。說:「別孩子氣了。不是我不陪你,我真的很忙。等改天吧,改天我再好好陪你。」他摸摸她的臉頰,給她一個微笑,便掉頭走進書房。
  柯倩妮呆呆站在那裡,像是被拋棄,被一種哀怨的情緒啃噬著。
  她要求的不多啊!她只要他沒事時陪陪她,對她噓寒問暖、呵護她,她就很滿足了。為什麼他就是不懂她的心呢?連陪她說話的時間都沒有,這樣哪像夫妻呢。
  她不免有一絲後悔,不免有一些想念。滿山滿谷的失望。排山倒海地朝她襲來。她呆了一會,匆匆地抓起皮包。盲目地跑了出去。
           ☆          ☆          ☆
  據說,意大利面是由馬可波羅從中國帶回意大利,演變到今天成為廣受大眾喜愛的食物。不過,這個說法仍有相當大的爭議,沒有一個定論。
  其實,東西只要好吃就好,淵源並不重要。麵包就是茁包,道理就是這麼簡單。對正在煮意大利面的楊照來說,也是這麼簡單。
  書上說,要煮好吃的意大利面很簡單,只要把握兩個原則:水要多、要滾。問題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狀況卻一堆。他煮了幾次,麵條不是煮得太爛就是太硬。
  其實他並不是很喜歡吃麵食,只是在意大利時,他和江曼光一起煮過幾次意大利面,喜歡上那種感覺。回國後,搬出來一個人住,他沒事便煮著意大利面,想起兩個人在意大利時的那些時光。
  水涼了,他把麵條丟下去,蓋上鍋蓋。隔一會,他拿開蓋子,攪動麵條。每次失敗的關鍵都在時間的掌握不對。到底要煮多久,才能煮得剛好,煮出那種軟中帶勁的麵條呢?他一邊攪動麵條,一邊注意時間。
  電話聲驚天動地的響起來。他心中一喜,丟下湯匙,快步跑了過去。
  「喂,曼光嗎?我正在煮意大利面,你快過來。」他想當然應該是江曼光,沒等對方開口便興奮地僻哩?啦講了一堆。
  「呵呵,我是雪碧啦,你在煮意大利面啊。」對方呵呵笑著,語氣很親膩。
  「雪碧!」他楞一下,想不起這個人。
  「程雪碧啊,你忘了?那天我跟曼光在公寓樓下碰見了你,你還請我們吃了一盒小點心。你不記得了啊?」
  「啊。」楊照這才想起來。他記得那天晚上江曼光身旁站了一個女孩,打扮很現代。時髦健美。「我記得。你好。對不起,剛剛我以為是曼光……」
  「沒關係。」程雪碧說:「只要你記得我就好。」
  「程小姐找我有事嗎?」
  「別這麼客氣。叫我雪碧就可以。」程雪碧的語氣態度,好像認識了楊照幾千年。「是這樣的,我有兩張電影首映會的票,就在今天。曼光剛好有事不能去。所以我就想到你了。你有空吧?」
  「這個……我……」是有空沒錯,可是並不表示他有那個意願。他委婉地想拒絕,程雪碧卻搶著說:
  「那就這樣說走。電影七點開始,我現在就過去接你,待會見。」根本不讓他有拒絕的餘地。
  「喂!喂!你等等……」電話斷了。楊照瞪著發出鳴聲的話筒,尚一臉的莫名其妙。
  「糟了!」他想起他的意大利面,連忙丟下話筒,飛奔到廚房,手忙腳亂的將麵條撈出來。
  煮太久了,麵條又糊又爛,他呼了一口氣,挺無奈的,認命地淋上醬料。
  在意大利那時也是像這樣。常常,他和江曼光手忙腳亂地拌醬料,計算時間,結果煮出來的麵條還是一樣,不是太硬就是太攔。但那種感覺真好。往往兩人相視而笑,囫圇吞著或嚼著太爛或太硬的麵條。
  他把麵條和醬料拌勻,嘗了一口。果然難吃。少了一種他說不出是什麼的滋味。奇怪,在意大利時,即使煮出來的面再爛,他都覺得很好吃,甚至和江曼光搶著吃,怎麼自己煮時,會這麼難吃?他放下筷千,把面端到廚房。然後,門鈴響了。
  這時候會是誰?他覺得奇怪。心中有小小的期待,加快腳步開了門。
  「嗨!」門外站的是時髦又明亮的程雪碧,正風情燦爛的對他笑。「沒想到我這快就來了吧?其實我剛剛就在你樓下打電話。」她比比手中的行動電話。
  楊照暗暗皺皺眉,沒想到她真的來了。
  「你不請我進去嗎?」程雪碧眨眨水水亮亮的大眼睛,很主動。
  他只得側身讓她進去。程雪碧進了門便很自動地把屋子從裡到外看了一遍。笑說:
  「收拾得很整齊嘛,我還以為會像一般男孩子的房間那般亂七八槽的。」
  角落畫架上有一幀似乎尚未完成的畫。用白布覆著,地上散置著一些未收妥的顏料。她好奇地走過去。說:
  「你在畫畫啊,我可以看看嗎?」不等楊照同意,便自作主張,隨便地掀開白布。
  「你……」楊照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那是未完成的江曼光的畫像。以亞得裡亞海為背景。畫中的她笑得很燦爛,笑得髮絲飛揚,飛舞在聖馬可廣場;陽光斜斜灑在她身上,彷彿她身上也長了翅膀,沾染了一片澰灩的波光。
  「原來是曼光啊。」程雪碧撇撇嘴,心頭分泌著一種酸。
  楊照沒說話,重新把白布覆上。
  程雪碧靠到他身側,熱切說:「沒想到你畫得這麼好。哪天你也幫我畫張像好嗎?」
  「對不起,我最近比較忙,恐怕沒那麼多時間。」楊照婉轉的拒絕。
  「沒關係,我可以等。看你什麼時候有空,我一切都配合你的時間。」
  「還是請你找別人吧,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有空。」
  「我會一直等到你有空的。」程雪碧掃了覆著白布的畫一眼。「如果不是你畫的,那就沒有意義。」
  楊照平淡地看她一眼,並不作承諾。程雪碧利用楊照的沉默,狡黠的換一種攻勢說:「那就這麼說定。走吧,電影快開始了。」
  「對不起,我還有事……」這個女人怎麼老是這樣自說自話、自作主張決定!
  「什麼事?我們剛剛不是在電話中說好了的嗎?」程雪碧既積極又鍥而不捨,不由分說地伸手挽住他。不僅主動還充滿侵略性。「走吧,走吧,陪我看場電影擔誤不了你多少時間的。」一邊說一邊強拉著他出門。
  「你別這樣一直拉著我,我去就是。」楊照拗不過,不得已媝妥協,表情有些無奈。
  程雪碧滿意地笑開,仍然不放手。緊緊挽著他。態度黏答答的,好像他們已經相識不知多久。
  楊照暗暗又皺眉。想抽回手,但她挽得緊。只好隨她了。
  他心中惦記著那盤意大利面。想不透,究竟是缺少了哪一種滋味,教他吃不回在意大利時那種甜蜜溫心的感覺。是醬料放大多了嗎?還是因為麵條的關係?
  他想了又想,滿心的困惑。
           ☆          ☆          ☆
  「啊!不行!水還沒有開!要等它冒泡了才可以把麵條放進去!」在廚房裡,江曼光連聲驚叫,手忙腳亂著,一連用好幾個驚歎號,儼然大廚般指揮著楊照如何煮意大利麵條。
  楊照連連點頭說是,恭敬的服從她的指揮,卻是一邊說一邊笑,兩個人亂成一團。但他看她那手忙腳亂的樣子,心中甜甜的,說不出一種奇異滋味。
  「好了!可以了!」江曼光回頭比個手勢。楊照趕忙將麵條丟進水中,加上少許的鹽巴。
  「要煮多久的時間呢?」他間。
  「我也不知道,只要不要太爛就可以吧。」江曼光傻傻的笑著,根本是外強中乾的假大廚。在意大利時,他們沒有一次煮得剛好,不是太硬就是太爛。
  過了幾分鐘,楊照請示說:「可以了吧?」
  「不行。」江曼光搖頭。
  又過了幾分鐘,她突然大叫起來說:「快!快!快撈上來!盤子呢?醬料呢?」
  楊照被她喊得又是一番手忙腳亂。廚房太窄了,兩人不時撞成一團,瞪眼傻笑。
  好不容易。一切就緒。兩盤紅通通的意大利面,論色澤、論形狀,看起來都很像樣。江曼光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楊照專心地看著她,以眼神詢問她味道如何。
  「怎麼樣?」
  江曼光只是傻笑,表情挺古怪。
  楊照抓起筷子,夾了一大撮麵條住嘴裡塞,邊嚼邊點頭說:「還不錯,挺好吃的」
  「你是在安慰我嗎?」江曼光覺得很安慰又很不好意思。她像大廚一樣指揮這指揮那,結果還是把麵條煮得太爛,像在吃漿糊一樣。
  「是真的滿好吃的。」楊照連吃了好幾口,越吃越爽口似。
  麵條的確煮得有些爛,但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覺得很好吃,那種說不出的滋味全湧到心頭。他一口接一口,想不通那道理,說:
  「奇怪,好幾次我自己煮意大利面,總是覺得少了什麼滋味似,很難吃。可是,這回麵條也是煮得太爛,為什麼我就覺得很好吃?」
  「會不會你拌醬料的時候忘了加什麼?」
  「沒有啊,該加的我都加了。奇怪?還是和你一起煮的比較好吃。」
  江曼光停下筷子,心中漾起一絲甜蜜,說:「那以後你想吃的時候,就找我,我們一起煮意大利面好嗎?」
  「好啊。」楊照抬起頭,一盤意大利面已吃得精光。「我只是怕你沒那麼多時間。每次我在煮麵時,總會想起在意大利時和你一起煮麵的情景,真想再回去那樣的日子。」
  江曼光紅紅臉,沒說話。他的煮意大利面就像她的喝卡布奇諾吧?令人那樣想念的季節。
  「在想什麼?」他問。
  她看看他。笑笑地搖頭。他的側臉有時看起來很冷漠,可是時常他的神情卻會那麼落寞。這種奇異的感覺,她彷彿似曾相識過……
  「啊!」是那個人!她不禁叫出來。那個奇怪的人,楊耀。他給她的感覺和楊照正好詭異的相左。他的表情是那麼冷漠,但他側臉的神情有時卻那麼落寞。
  「怎麼了?」楊照又問。
  「沒什麼。」她不該胡思亂想的。她笑笑的又搖頭。跟楊照在一起時。她感覺很溫柔,她喜歡那種感覺,那就夠了。
  「曼光,」楊照注視著她,認真說:「我們再一起去意大利好嗎?」
  離開意大利之前,他曾對她這樣問過。那時她忘了問他『下次』是什麼時候。沒想到他真的惦記在心。江曼光覺得心海暖暖的,如被暖流淹沒過。
  她看著他,正想回答,門鈴忽地響起來。
  「我去看看。」楊照臉上閃了個無可奈何,起身去應門。
  門開了,外頭卻沒有人,他覺得奇怪,探身出去……
  「倩姊?!」大門旁,柯倩妮楚楚可憐地、幽幽地低頭靠著牆。他抽口氣,全然不提防,措手不及地。一見著她,舊情往事全湧上了心田。
  「你找我有事?」他極力壓抑心頭突然翻湧的波潮,聲音很冷淡。
  柯倩妮沉默未語,只望著他的眼神顯得那麼哀怨,神情那憔悴。
  楊照避開她的目光,側背著她說:「如果沒什麼,請你回去吧。」
  「阿照,我……」柯倩妮急切地靠向他,不知情的江曼光這時莽莽撞撞的跑出來,叫:
  「阿照……」乍見到柯倩妮。奔到嘴邊的話給卡住,覺得自己似乎打擾到了什麼。瀰漫在他們之間,有種沉滯詭昧的氣氛。她訕訕地對柯倩妮點個頭。說:「對不起,我太冒失了。你是阿照的朋友吧?你好,我叫江曼光。」
  眼前的這個女人,一頭長長的秀髮、大大的眼睛,是那麼的女人。明艷照人中帶著溫柔的細緻感,看起來現代獨立卻又需要人呵護;既成熟又嫵媚,但不經意又流露出一絲惹人憐的怯生哀怨的表情,讓人傾心又想保護。我見猶憐。這女人的種種特質,她一項也沒有。相較之下,這女人是那麼的讓人放心不下。
  「我姓柯。對不起,打擾你們了。」看見江曼光從楊照屋裡出來。柯倩妮臉色微變,更教人可憐。
  「沒關係,請進來吧,站在這裡不好說話……」
  「不必了。」楊照冷淡的插嘴。「她馬上要走了。」
  「阿照……」柯情妮輕柔的聲音微微的發顫。楊照對她這麼冷淡。表示他仍然在意她。
  江曼光說:「阿照,你別這樣。就算馬上要離開,你至少要請人家喝杯茶吧。」她不曉得該怎麼評判一個女人的美,但眼前這個女人是那麼典型的男人意想中的女人象徵、再世的特洛伊美女、男人甘心為她赴湯蹈火的美麗女子。
  她心中瞭然,眼前這個女人,就是楊照心中那個缺口。她記得那個名字。
  「你有什麼事直接說吧,倩姊。」楊照仍然站著不動。
  柯倩妮卻只是低著頭,不說話也不走,有意無意地掃了江曼光一眼。
  江曼光看看楊照,看他沉默不語,突然『啊』了一聲。兩人都把目光轉向她。她不好意思的笑說:
  「我差點忘了,我還有事,你們慢慢談吧,我先走了。」
  「等等,曼光。」楊照喊她。她對他揮揮手,笑著跑開。
  等她離開了,柯倩妮才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樣一個朋友。你有好多的事我都不知道……」
  「倩姊,」不等地說完,楊照便打斷她說:「如果你沒什麼事,請你馬上走吧。」
  「我就不能來看看你,非要有什麼不可?」
  「我很好,你們不需要擔心。」楊照背對著她,語氣很僵硬。
  「我知道,你還在怨我對吧?」柯倩妮的表情是那可憐軟弱。
  「那些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楊照轉身過來,走向屋裡,似乎就想這麼放下她。
  「阿照。」柯債妮地出地叫住他,低著頭,幽幽說:「你哥哥他每天都很忙,忙到連跟我說話的時間都沒有,我一個人很……寂寞……」
  「不要說了!」楊照大理吼著。
  「我很寂寞,阿照。求求你,看著我,不要連你都不理睬我了。」那幽柔的聲音那麼哀愁、那麼懇求,一句一句侵入楊照防衛的心窩
  「不要再說了!你走!以後不要再來找我!」楊照抱著頭,背對著她,不肯回答。
  「阿照……」
  「回去!不要再來了!」每一聲的拒絕都那麼的掙扎。
  柯情妮咬了咬唇,淚光閃閃的。
  楊照一直背對著她,直到她離開,始終沒有回頭。
  「可惡!為什麼?!」他捶著牆,低吼出來。
  牆壁受了傷,沉默著,沒有回答,這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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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27:3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如果有一天,陽光不見了,世界會變得怎麼樣?
  這個問題,江曼光想了很久很久,還是想不出什麼。陽光、空氣、水是生命賴以生存的三大要素,少了陽光,世界上的人們、所有的一切,會變得怎麼樣呢?大概是慢慢枯萎吧?而陽光如果不見了。不再照耀,她想,她的愛情也就要枯萎。她希望她能彌合楊照心中那個缺口,但人類的感情想想是那麼脆弱。愛情能比海深嗎?海枯石爛了以後能有什麼留下做見證?
  「曼光,曼光。」溫純純搖搖她。
  「啊?」她被搖醒。眼底濛濛的,仍有一點恍惚。
  「你在想什麼?我叫了你好幾聲。」
  「沒什麼。」嘴巴這麼說,臉上卻明白寫著有心事。
  溫純純臉色有點急,平常的細心體帖此時都不見,心裡有記掛,無心注意她。
  「曼光,小南這兩天感冒,雖然有你茂叔照顧他,不過,我還是不放心。媽要先回家去,店就麻煩你看著。」
  「好。小南情況還好吧?看過醫生了沒有?還是我跟你一起回去看他?」
  「現在已經沒事了,你茂叔前兩天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說只要多休息,小心別再著涼就可以。不過,我還是不放心。你緩兩天再回去看他,要不然他見著了你,又要黏著你,不肯聽話好好休息。」
  「那好,我過兩天再回去看他。」
  「那媽走了。」溫純純轉身走開,想想又回頭說:「我看今天大概也不會有顧客上門,提早打烊算了。」
  「可是……」才八點多。
  「反正也沒什麼人。那就這樣,媽走了。」交代完,溫純純便急忙離開。
  江曼光環顧店內一眼,歎了口氣。半個人也沒有。最近這些天不知怎麼回事,生意一直很冷清。她不由得懷疑,會不會是因為她作的祟,從她到店裡幫忙開始,就一直這麼冷清。
  「算了。」她對自己聳個肩,想太多也沒有用。
  她走回櫃台,替自己倒了一杯檸檬開水,坐在高腳椅上,有些無聊的托著下巴。瞥眼看看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話筒撥了楊照的電話。
  「喂?」接電話的人竟是程雪碧。她愣了一下。
  「雪碧,你怎麼會在那裡?」她問得有些蠢。她知道程雪碧一向積極又主動,侵略性也強,讓人應付不及。
  「是曼光啊。」程書碧笑呵呵的,笑得很理所當然。
  「你要找阿照是嗎?他現在在洗澡……」
  「喂,你!」話筒中猛傳來楊照的斥喝聲。然後電話便被楊照搶去。「曼光嗎?是我。你不要聽她胡說,你現在有空嗎?要不要過來?我今天到旅行社去了一趟……」
  「我馬上過去,見面再說。」江曼光連忙打斷他的話,不希望他在程雪碧面前提及那件事。心中酸酸甜甜的,忐忑的心放了下。他把對她說的那些話都放在心上,那麼認真對待,想了她都不禁要笑。
  她匆匆收拾好,拾了背包飛奔往門口走去,好巧不巧,門外楊耀正朝這裡過來。
  「啊!你來了。」她推門要出去。
  「嗯。你要走了嗎?」他推門要進來。錯身時兩人同時停下腳步。
  楊耀看看店裡,空蕩蕩的又看她正打算離開的樣子,說:
  「今天這麼早就打烊了?」
  「欸。」江曼光解釋說:「我弟弟感冒了,我媽放心不下先回去了。反正店裡也沒什麼人,所以……」
  「這樣啊,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對不起,你特地過來……」
  「沒關係,我去別的地方也一樣。」楊耀轉身眺著街頭。雖然嘴裡那麼說,但他的樣子卻像不知該去哪裡。表情被夜色遮丟,身形有些漂泊。
  江曼光心中湧起一股衝動,脫口說:「如果你不介意,那就請進來吧。」
  「這樣好嗎?會不會太打擾了?你不是……」楊耀有些訝異。
  「沒關係。」江曼光回頭住店內走去,心想;下次再向楊照解釋好了。
  楊耀在原地站了一會,還是移動腳步走向慣常的角落。
  「對不起,只有這個。」江曼先端了一杯加了檸檬的開水走過去。「我媽不在,我什麼也不會。」
  「沒關係,這個就可以,」楊耀也下挑剔。看看她說:「對不起,這麼麻煩你。你忙你的吧,不必在意我。」
  她能忙什麼?本來都要離開了。但江曼光只是笑笑的,盯著他看了一會,脫口說:
  「你好像不太喜歡回家。」
  楊耀驀地抬頭,目光好銳利,隨即黯淡下來。
  「對不起。」她訕訕地道歉。話一出口,她就後悔自己的魯莽。這種交淺言深的好奇,徒然惹人生厭。
  但她卻並不因為好奇,只是不明白。他原本只是偶爾的出現,這些時日以來,卻不分日子幾乎天天都出現。一式的角落、一式的冷淡或發呆沉默。『香堤』好像成了他逃避什麼的地方。
  「坐吧。」他比比一旁的座位。
  江曼光猶豫了一下,欠個身坐了下來再次道歉外加解釋說:
  「對不起,我太冒失了。我只是想……你總是待到很晚才離開。我時常看你在發呆……啊,我不是有意窺探,我只是不小心……」
  「沒關係,」楊耀似乎並不放在心上。他知道她在看他,就像他會看她。但他為什麼會去注意她?他自己不清楚,只是喜歡看到她的那種感覺,一種放心平靜的感覺。
  江曼光見他不介意,放心地笑說:「我本來以為你是挺奇怪的人,不過。好像還滿隨和的。」
  「哦?為什麼?」聽她這麼說,楊耀覺得有些興味。
  「我也不曉得,就是有那種感覓。不過,也有人說我很奇怪。我倒免得我自己很正常。」想起楊照說她的奇怪。江曼光心中泛起一絲甜甜的感覺。
  楊耀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突然說:
  「你是不是在戀愛了?」猛教人不提防。
  這個問題諒她措手不及,慌亂結巴地說:「……那個……怎麼會的這樣……扼……這樣問?」
  楊耀輕笑起來。「你跟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感覺很不一樣,有種光彩,所以我想大概是戀愛了。我沒猜錯吧?」
  江曼光紅紅臉,沒說話,像是默認。
  「戀愛啊……」楊耀眼神忽然變得悠遠,喃喃說:「真好,我也真想知道那種感覺……」
  「怎麼會……你不是已經……」她被他那種歎息似的呢喃弄得迷惑,望了一眼他手上的結婚戒指。
  他看她一眼,望望自己的手,說:「我並不愛我太太,我想,她也並不愛我。」
  可是沒有愛怎麼互許誓言、結情這一世?江曼光咬咬唇。究竟沒有說出來。她不懂。
  他看她的疑惑,微傾著頭,朝向窗外,看著她在玻璃中的映影,說:
  「你是不是在想,既然彼此都不愛對方,怎麼能結婚是吧?」他掉開目光,看得更遠,像似回答,又像只是在說給自己聽。「為什麼不能呢?反正每個人注定都是孤獨的,只要找到了條件合適的對象,跟什麼人結婚還不是都一樣。」
  剎那間,江曼光心中忽然有種強烈的不忍。突然覺得,他其實是很寂寞的。他不想回家,又沒有歸屬,只好每夜每夜的滯留在這個他偶然經過而成了習慣的角落。
  「你慢坐吧。我不打擾你了。」她站起來。他看起來那麼冷淡,但其實,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吧?他的逃避或許也是一種尋覓。
  「不了,我也該走了。」楊耀跟著站起來,掏出一張鈔票。
  「不用了。」她連忙搖手。
  「不用是嗎?……」他喃喃的,把錢收回去。想了想,從口袋取出一條項練塞給她說:「這個給你吧,算是謝謝你因為我把店開著。老實說,如果剛剛你沒有收留我,其實我也不知道能到哪裡去。」
  那是一條白金鑲嵌的單顆鑽石項練,和上回的戒指造型設計很像。江曼光搖頭把東西還給他,說:
  「這怎麼行。我不能收。」她雖然不懂那些鑽石珠寶。多少還是知道一些;那項練價格應該是很昂貴,她沒有道理接受。
  「不必客氣,反正我留著也沒用。」
  「不行,楊先生……」
  「叫我楊耀吧。」楊耀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龐浮掩著一絲淡淡的感傷。「我們算是朋友吧?曼光……我可以叫你曼光嗎?」
  江曼光愣了一下,不禁地點頭。
  「謝謝你。我一向沒什麼朋友,我跟我弟弟不太一樣……」他忽然提及他的弟弟,但隨即打住,苦笑著搖頭。「對不起,我扯太遠了。來,我幫你戴上吧。」
  他的態度其實一點也不強迫,卻讓人很難拒絕他,有種放不下。江曼光再說不出拒絕的話,順從地讓他替她戴上項練;卻像如來給孫悟空戴上的緊箍環,這一戴上,她就很難再拿下了。
  鑽石在她胸前閃著如幻的光芒。他對她輕輕一笑,道別說:「那我走了。再見。」今晚的他有些脆弱,不似那個優秀聰明銳利的菁英楊耀。
  「再見。」江曼光站在原地,看著他離開。
  她或許不該,但她的心還是為他那帶些落寞的背影不忍起來。
  這個世界的角落裡,總有許多為難的故事。
           ☆          ☆          ☆
  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但總是不能到永久;愛即使有承諾,也像朝生暮死的蜉蝣。究竟該怎麼辦,感情才能永久,才能「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這種無解的謎,就好像宇宙是什麼時候誕生的一樣,越想越教人困惑,即使想破頭也沒有答案。
  「算了,別想了。」江曼光甩甩頭,三步並兩步跑上樓。
  「曼光。」她的公寓大門前站了個約莫五十歲的男人。聽見她上樓的聲音。回頭喊她。
  「爸?!」她認出那個聲音,是她以為應該還在美國的父親江水聲。太意外了。又驚又喜。「你回來了,怎麼不先打個電話給我,讓我到機場接你!」
  「又不是小孩了,自己搭車就可以。何必給你添麻煩。」江水聲很客氣,倒不像自以為是的父親。雖然快五十歲了,身材仍十分挺拔,看不出一點老態。
  「怎麼會。」江曼光邊開門邊說:「你是我爸爸啊。女兒去接父親是應該的,怎麼會麻煩。再說,如果我一直不回來,那你怎麼辦?」
  「我沒想那麼多。」江水聲笑呵呵的。
  真是的!難怪她媽老是說她像父親,父女兩做事一樣莽撞。
  她倒了一杯水給她父親。「對了,你的行李呢?」
  「在酒店裡。」
  「酒店?為什麼?你不打算住家裡嗎?」
  「也不是。我是想,住酒店比較方便,住家裡的話,我怕會打擾你……」
  「爸。」沒等他說完,江曼光便皺眉說:「你何必那麼見外,什麼打擾,這是你的家。」
  話是沒錯,可是江水聲有他的考量。父女兩畢竟已經分開很久了;再說,江曼光已經長大了,有她自己的生活。他不想對她的生活造成不便。
  「你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爸在這裡進進出出會影響你的作息。再說,爸還有一些事情要辦,住酒店比較方便。」
  「這樣啊,那就隨便你吧。這次可以待多久?」
  「一個禮拜。」江水聲說:「東京分公司那邊要到下個星期才會舉行交接,所以有一個禮拜的時間。」
  「那太好了。反正我也沒事,可以陪你四處看看。」
  「你不用上班嗎?」
  「我把工作辭了。」
  「為什麼?」
  江曼光聳個肩,一副不為什麼又無所謂。
  「你別這麼任性,想做什麼做什麼。你媽怎麼說?」
  「還能說什麼?不就那一些。」
  江水聲看看女兒,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說:「你媽她過得好不好?她知不知道我要回來?
  「嗯,我跟她說了。你放心,媽過得很好,茂叔對她很好。他們一家人相處和樂,美滿又幸福甜蜜。」說到最後。像似童話式的誇張語詞。
  「是嗎?那就好。」知道溫純純的生活平順,江水聲放心了不少。又問:「你呢?」
  「我?我很好啊。」江曼光不想讓她父親擔心,笑得虛張聲勢。「你不必擔心我。爸,倒是你自己,要多注意自己的身體。」
  「我曉得。」江水聲窩心的笑起來。「對了,那件事,你有跟你媽說吧?她怎麼說?」
  看她父親此忐忑的樣子,江曼光笑說:「媽說當然可以,只是離了婚,又不是仇人。媽其實也很關心你的。你打算什麼時候去看媽?」
  「緩兩天吧,等我把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我這次回東京就是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總要親眼看了才放心。」江水聲說著,表情柔和起來,近五十歲的人,還遺有少年的柔情。
  江曼光看著,陷入沉默。有些疑問在她心中打著漩渦,她始終不懂。
  「爸,」她想明白那種困惑。「既然你一直這麼關心媽,你們之間也沒有第三者的問題,當初為什麼要跟媽離婚?」
  這個問題太複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江水聲望望江曼光急欲知道為什麼的臉容。說:
  「這件事很難說明白清楚。當時我每天忙著工作,總以為給妻子富足的生活、提供她物質的生活,就是愛她。你媽是個賢慧的女人,對我的冷落沒有一句抱怨,我就更以為她很滿足於這樣的生活。慢慢地,這也就變成我們生活的一種方式,我們等於是各過各的日子,沒有交集。突然有一天,我驚心地發覺,我們竟然客氣得像陌生人一樣,彼此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薄淡得變得像透明,心中再也沒有甜蜜的感覺,就只是生活。婚姻不該只是生活而已。所以我們就簽字離婚。」
  「是這樣嗎?」江曼光雙手抱住小腿,將下巴擱在膝上,看著地板說:「你後悔嗎?」
  江水聲沒有正面回答,迂迴說:「都已經過去很久了,你媽也擁有美滿的家庭了,不是嗎?」
  「是啊。」對這樣的問題,江曼光也只能回笑。
  父女兩沉默了很久。江水聲昂高起頭。望著天花板說:「其實我也曾希望過,能和你媽一起到永久,兩個人一輩子在一起,共同度白首。不過,事情總與願違。即使彼此感情仍然在,並不代表就能一輩子幸福快樂的廝守在一塊,分開了也許對彼此反而比較好。」他苦笑一聲。「真諷刺,是不是?」
  江曼光沒作聲。這就是為什麼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卻總不能到永久的原因吧?感情是純粹的,但卻不能獨立存在,總是摻雜了生活、摻雜了其他來來去去的糾葛。純粹的感情一旦摻入了這些雜質,就變得弔詭,再也很難掌握,而成了一種變數,教人徒歎奈何。
  「你還愛媽嗎?」她放低聲音問。
  江水聲微微一笑,仍舊沒有正面回答。「我只希望她能幸福,那就夠了。」
  幸福,愛情的最低限度與最高願慕。江曼光沒再追問。有些問題的答案很陳舊,因式卻難分解,問了也是白問。
           ☆          ☆          ☆
  「不在嗎?」
  結果,在預定離開的前一天,江水聲才準備好要去見溫純純。江曼光到酒店接他,趁等候的時間打電話給楊照。電話響了許久,一直沒有人接。她看看時間。喃喃自語著,正打算掛斷電話時,那頭有人接起電話。
  「喂?」聲音很急,像是接得很匆忙。
  「阿照,是我,曼光。」她高興的叫著。
  「曼光?!」聽見是她。楊照的聲音輕快起來。「你在哪裡?找一直在我你。那天我一直在等你,你怎麼沒來?」
  「對不起,那晚我臨時有事走不開。你等很久嗎?我原想見面跟你解釋的,對不起。」
  「沒關係。你現在人在哪裡?」
  「我現在在酒店。我爸從美國回來,我正在大堂等他,待會要陪他去見我媽。啊,他下來了,我要掛電話嘍,過兩天我再去找你。」
  她匆匆掛上電話,朝她父親走去。
  「爸。」江水聲看起來忐忑不安的樣子,神態有些僵硬緊張。
  「曼光,你看我的樣子看起來如何?」和溫純純好久不見了,他一想到種種相逢的情景便無法自在。
  「很好看啊,很英俊。」江曼光替她父親打氣。「你不要那麼緊張,爸。放輕鬆,媽又不是外人。」
  江水聲不好意思她笑了一下,說:「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你媽了,不知不覺就緊張起來。」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想緩和緊張的情緒。
  情怯嗎?江曼光望著她父親,心裡默默想著。離別多年的夫妻了,再相見仍會有這種不由自主的感情嗎?
  「爭氣一點。」她拍拍她父親,開了句玩笑,說:「我還沒告訴媽,你今天會去,想給她一個驚喜。」
  「這樣不會太突然嗎?」江水聲擔心猶豫起來。
  「放心啦,不會的。走了。」江曼光硬拖著它走出飯店,攔了一輛計程車。
  總歸是要見的,那就不如鼓起勇氣去相見,好好把彼此看個夠,收藏在心中。
  計程車停靠在『香堤』門前。江曼光好說歹說硬拖著江水聲下車。慈悲地給他幾分鐘整理情緒。還不到開店的時間。這時候店裡應該只有她母親一個人。
  「準備好了嗎?」兩個人站在店門前,她側臉問。
  江水聲深呼吸口氣,慢慢點頭。
  「好。」她一鼓作氣將門推開。
  迎面襲來在她意料外的、不該有的小孩笑鬧理,她愣了一下,呆站在門口。
  櫃台旁,席茂文和小南正笑鬧成一團,溫純純則站在一旁微笑地看著他們,聽見聲響,三個人全都轉頭過去。
  「啊,曼光姊姊……」小南看見她,立刻高興地跑向她。
  「嗨,小南,」她抱住小南,尷尬地看看她父親。這場面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怎麼也沒想到竟會那麼巧,席茂文帶著小南到『香堤』。
  「水聲!」溫純純既驚又喜,好不意外。
  「純純。」出乎江曼光意料,江水聲態度從容又大方。「對不起,這麼突然來打擾。」他禮貌地對席茂文點個頭,伸出手說:「你好,席先生,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席茂文也很有風度的握手回禮,寒暄說:「江先生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天。因為工作的關係順道回來看看。」
  「這樣啊。」席茂文客氣地微笑。他知道自己留在這裡只是徒增尷尬,於是若無其事說:「對不起,我還有些事要先離開,不能陪你們。你們慢慢聊。」回頭對溫純純溫和她笑了笑。
  「茂文。」溫純純喚他一聲,倒很坦然。
  他再對她笑了笑,拍掌說:「小南,跟爸爸回去嘍。」
  小南一溜煙地竄到他懷裡。他抱起他,對江水聲點個頭,看看大家說:「那我先失陪了,你們慢慢聊。」
  「謝謝你,茂叔。」江曼光說。
  席茂文對她一笑,抱著小南推開門走了。店內靜寂了一會,溫純純先打破沉默微笑說:
  「回來了怎麼不先跟我聯絡?讓我好意外,什麼都沒準備。」
  「對不起,我太魯莽了。打擾你了嗎?」江水聲客客氣氣地。
  「不,沒有,你不必放在心上。」
  江曼光替她父親說話,說:「媽。這其實不關爸的事。是我先不告訴你,想給你一個驚喜。」
  「你這孩子。」溫純純笑著搖頭,轉向江水聲,如從前面對他時那樣的溫柔。
  「這次回來準備待幾天呢?聽曼光說你們總公司派你到日本。」
  「嗯。這次是順道回來,只有幾天時間。明天就必須離開。」
  「這麼快?!」溫純純輕呼出來,不經意地感情的一種流露。
  她沉默下來。江曼光看看兩人,說:「爸,你陪媽聊聊,我出去走走。」
  她不知道他們相對的時候心中的感覺是什麼,欷歔嗎?還是喜悅或歎息?愛情走到像他們這種地步,昇華了,又否是分、是捨,還是另一種永久?
  空氣依然沉寂。店內的兩個人都沒說話。好一會,溫純純才突然想起來,急忙說:
  「啊,要喝點什麼嗎?都忘了給你倒杯水。」
  「沒關係,就開水好了。」
  「你還是不喜歡喝那些甜甜酸酸的飲料是嗎?」江水聲喝開水這個習慣是從以前就如此,溫純純記得沒忘,臉上浮著往日柔情的笑顏。
  「欺。」江水聲只是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麼。
  好多話。欲言無從。往日多少柔情、多少蜜意,如今都已成空。望著溫純純那仍然如花的笑茁,他不禁生起絲絲的感慨。
  「純純,」他喚著他明過千遍萬遍的名字。「我這次回來,就是想看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你過得快樂嗎?」
  「謝謝你對我的關心,水聲。你也看到了,我的生活就是這樣,很平凡。」溫純純說著。收住笑,望著他,鄭重說:「我過得很好,很快樂,也覺得很幸福。」
  「是嗎?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江水貸放下了一些牽掛,說:「對不起,你曾為我付出那麼多,找卻沒能帶給你快樂。」
  「別這麼說。你一直對我很好,很關心我,其實我心裡很感激的。」
  是嗎?江水聲默然了。他們曾經的愛,走到道盡頭,昇華成了一種淡淡的細水長流。過去的日子是不會再回來了,他們只是互相看著對方各自過著生活,希望對方幸福快樂。
  溫純純也不說話了,相對默默。倒不是無話可說。或許是盡在不言中。
  世上有許多海誓山盟,但更多的,只是平淡的生活。
  第二天,江曼光送江水聲到機場。入關前,江曼光說:
  「爸,昨天對不起,我沒想到茂叔會往店裡…」
  「沒關係,他畢竟是你媽的丈夫。看樣子,他真的對你媽很好,很照顧你媽,我也放心了。」
  「茂叔的確是對媽很好。這些年,他全心都放在媽身上。看媽現在這麼幸福快樂,我也很放心了。」
  「是嗎?你也真是長大了。」聽她這麼說,老氣橫秋的語氣、成熟的想法,江水聲不禁覺得安慰又感慨。
  「我總不會永遠是小孩啊。」江曼光笑起來。「好了,爸,時間差不多了,你該進去了。」
  「還有一點時間。」江水聲看看表,說:「有一件事情,曼光……爸是想,便正你現在工作也辭了,你媽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要不要跟爸到日本,看看不同的世界……」
  「爸……」江曼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沒想過這樣的轉折。
  「這事情不急,你好好考慮。」江水聲說:「你也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爸不會強迫你。不過,爸老了,總希望女兒能在自己的身旁。」
  「你還很年輕哪,爸。」
  「謝謝你的安慰。」江水聲笑說:「差不多該入關了,那爸走了。這件事你仔細考慮,再見。」
  「再見。」江曼光揮揮手,看著她父親轉身步入關卡。
  日本啊……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那種毛毛細細的兩。她覺得頸間有點涼,瑟縮了一下。
  太平洋上空,正刮著強勁的風。
           ☆          ☆          ☆
  細雨紛紛飄墬,下得像絲一樣。楊照從咖啡店出來,冒雨走回公寓,一口氣跑上五樓。天氣本來還好好的,沒想到一杯咖啡的時間就變了色。這種毛毛細細約兩最討人厭,曖昧又飄忽,像符咒一樣暗中對人侵犯。
  跑到了五樓以後,他才想起來忘了買今天的晚餐。不過,還好,冰箱裡還有一些意大利面。
  「算了。」今天晚上就煮意大利面吧。
  想到意大利面,他就想起江曼光,臉上浮起笑,輕快地上大樓。門外站了個人,聽見腳步聲抬起頭,赫然是何倩妮。
  「倩姊。」他臉上的笑容凍結住。「你又來做什麼?」
  「阿照……」柯倩妮可憐兮兮的,一副很無助。
  「請你回去。」楊照逕自開門走進屋裡,並不理她。
  柯倩妮默默忍受他的冷淡,跟隨他走進屋裡,一眼便看到角落那張末完成的畫作。淡藍色調,以威尼斯與亞得裡亞海為背景,散發出一股濃濃的情感。她走過去,認出了畫裡的女孩正是她上次遇見的那個江曼光,臉色微微一變,勉強笑說:
  「這是上次在這裡的那個江小姐吧?就是她吧?跟你一起去了意大利的那個『朋友』?」
  楊照默不作聲,沒承認也沒否認。
  「你很喜歡她吧?」雖然尚未完成,但整幅畫散發出的濃稠情調,以及捕捉到的細緻神韻,如果不是對畫中人有相當程度的感受,是很難表現出來的。
  「那不關你的事。」楊照口氣冷冷的。冷漠的態度傷害了她,柯倩妮柔情的聲音略微變調,強作歡顏,說:
  「的確,是不關我的事。」語聲帶一絲哽咽。
  楊照知道自己的冷漠傷害了她。心中不忍,態度不由得軟化,柔聲訊:「倩姊,謝謝你還這麼關心我。但你應該好好經營你的生活。那對你才是最重要的。至於我的事。你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我怎麼能不將你的事放在心上。」柯倩妮神情楚楚地抓住他的手。「阿照,你已經討厭我了嗎?」
  「不,我從來也沒有討厭過你。」楊照委婉的抽開手。
  「那為什麼?」柯倩妮追問。指著晝,有些幽怨:「因為她嗎?」
  楊照咬著牙,不說話。
  柯倩妮靠近他,神采是那麼黯淡,教人可憐。「我一直很後悔,那時為什麼不放下一切跟你一起到意大利。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從前,有關你的一切,我都……
  「別說了!」楊照粗聲打斷她。
  「為什麼不讓我說?你在逃避什麼?」
  楊照別過臉,背對著她。她又靠過去。
  「還是你忘了?忘了我們的承諾,忘了我們曾經擁有的……」
  「忘的人是你!」楊照大叫起來。那段傷痛還在,他不想撩起的。「你走!走!」
  「阿照……」柯債妮像從前一樣溫柔地抱住他。「求求你不要對我那麼絕情,我永遠是你的債姊,你知道的,不是嗎?」
  楊照不發一語地推開她。他那樣地愛過她。她一直是他夢寐以求的;即使是現在,他的心裡還會為她跳動,但……有些什麼被破壞掉了,壞掉的從前如何再復原?
  「阿照,求求你,回頭看看我。我還是你的倩姊啊,一點也沒變。我還是對你……」
  「不要再說了!」楊照又大吼一聲。
  柯情妮咬咬唇,眼淚凝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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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28:30 |只看該作者
  「你不再愛我了嗎?阿照……」語氣那麼哀怨,那麼淒楚可憐。天地都要為她動搖。
  楊照還是沒回頭。
  「你走吧。」聲音都暗啞了。
  柯倩妮表情淒楚欲絕,晶瑩的淚一顆一顆掉下來,掉得那麼怨,聲音顫抖著。
  「我真的好寂寞,阿照……我只有你了……」
  她絕望的轉身,移動著哀怨的腳步,背影是那麼無助可憐。楊照再也忍心不下,猛然回頭抓住她,將她拉入懷中,用力抱緊她。
  「阿照!」柯倩妮緊抱住他,串串剔透的淚珠如雨下,沾濕他的衣襟。
  這一幕,讓門外原是興高采烈的江曼光屏住了氣息,凝住了笑,默默地退開。
  愛情的事為什麼總是那麼不巧呢?或者──太巧?它像計劃好了,走到了一個關頭,就有一些淬了毒的命運的箭頭,毫不留情地狠狠推入那沒有防備的赤裸心頭。
  細雨紛飛,侵襲得她全身起顫抖。她雙手插在口袋裡,邊走邊吹著口哨,低著頭,躲避著無可奈何的雨絲。夜的街頭因為雨變得淒迷。不知不覺她哼起歌,哼起那首老式的西洋情歌──
  就算你離我而去,我仍然會過得很好
  只不過是會整夜哭泣
  告訴我那不是真的
  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
  她仰起頭,讓雨打在她臉上如淚流。
  雨啊,請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










第八章

  那杯咖啡從端上來已經過了十分鐘了,早已冷掉。江曼光靜靜看著坐在她對面的楊照。他連一口都沒有喝,只是頻頻看著表,時而瞪著前那杯咖啡。
  「阿照,」她喊他。「你上次說的到意大利的事……阿照。」
  「啊?什麼?」他頓了一下,回過神。「對不起,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是說意大利的事。」
  楊照表情僵了一下,沉默一會,低著頭,迴避她的目光,說:「這件事,我也正想跟你談。我最近有些事,比較忙。時間上不是那麼充裕。我想,到意大利的事暫時先緩一緩,好嗎?」
  「是嗎?」江曼先端起咖啡,慢慢啜了一口,朗聲笑說:「既然這樣,那也是沒辦法。事實上,我媽最近為了照顧小南,都提早離開,把店交給我,我負有重責大任,暫時也是走不開。我們就下次再去吧。」
  聽她這麼說,楊照很快抬起頭,僵硬的表情融開,有種放心般勾起笑來。
  「你放心了?」江曼先將臉湊向他,半惡作劇地裝了一個審問的表情。
  「什麼嘛。」楊照楞一下,敲了敲她的額頭,一臉拿她沒辦法。「你別老是這麼頑皮,像孩子似的,偶爾也成熟一點。」
  她衝他綻開笑,笑得瞇起眼。見他又低頭看表,燦爛的笑容萎縮了那麼一下,變形得有些牽強。
  「你是不是有事?」她問。
  「欸……」楊照歉然的說:「對不起。」
  「沒關係。如果你有事就先走,不必陪我。」
  「那麼,我就先走了。晚一點我再去找你。你會在你媽的咖啡店吧?」
  「嗯,晚上我都會在。你記得要來喔,我等你。」
  「我會去的。那我先走了。」楊照揮個手,順手取了帳單到櫃台付帳。
  他一離開,江曼光的笑容便褪掉,代而浮起一種黯然。她端起他遺留下的、始終未曾喝過的那杯咖啡,慢慢喝了一口。冷掉的黑咖啡只有一種蝕心的滋味。
  好苦。
           ☆          ☆          ☆
  「倩姊,你該回去了。」從美術館出來後,柯倩妮還要去看電影,不肯回家,楊照耐心地勸她,既無奈又對她放心不下。
  他陪她逛了一下午的畫廊和美術館,談論著關於藝術的種種。他看她那麼開心,心裡也很歡喜。但他不能陪她這樣一直耗下去。
  「倩姊,你應該回去了。」
  柯債妮不聽,張開雙臂在紅磚道上嚷嚷地又笑又跳著。然後,面對著他,牽著他的手,倒退著走,一邊笑說:
  「阿照,你看我們這樣是不是又回到過去了?」
  楊照被她牽著,顯得很被動,反覆說:
  「倩姊,你該回去了。」
  「回去做什麼呢?你不要一直趕我回去。」柯倩妮滿心的不願意。夕陽照著,給她七分的顏色。
  她轉頭過去,發出一聲讚歎:「好美。」回身拉住楊照,說:「我們去看夕陽。」
  「倩姊。」楊照被她拉著,一再地不由自主。
  他們登上城中的摩天樓。陽光雖然早已傾斜,仍耀眼得今人不能睜目;它從西邊放肆的灑來,照得遠處淡水河的瀲灩像一條湯金的光帶,讓他想起亞得裡亞海、想起暮光中的威尼斯、想起情定橋下的那個吻、想起柔情地抱著他哭泣的那個人……
  「阿照,」柯倩妮靠著他,枕在他懷中,說:「你看這像不像佛羅倫斯的落日?不像吧,佛羅倫斯的落日是怎樣的景象呢?你帶我去看好嗎?」
  「我不知道,我並沒有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如果倩姊想去,還是請大哥帶你去吧。」
  柯倩妮臉色驟變,回過頭,眼神怨他說:「為什麼要這麼說?你明知道他……我只有你,阿照。」
  楊照不說話,心裡又難過又掙扎。過了許久,才開口:「你跟大哥畢竟是夫妻,有什麼誤會可以解開,你可以跟他好好談談。」
  「這不是誤會!他根本存心……」柯倩妮口氣激動起來。「而且,你要怎麼跟他談?他每天忙得連跟我說話的時間都沒有!我懷疑他根本只是拿工作當借口。他在外面或許有了其他什麼……根本是要我當傀儡!」
  「不會的。我瞭解大哥,他一定是因為工作忙碌,所以暫時忽略你……」
  「你不用替他說話。事情根本就不是那樣。從結婚至今,我每天一個人在家,就形同被拋棄。他既不問我是否冷了、熱了,也不管我是否餓了、病了。他不會擔心我是否心情不好,也不關心我是否寂寞,就連好不容易的蜜月旅行,他也是每天守著電視機,連跟我說話都那麼吝嗇。」柯倩妮說著,便嚥了起來,語聲淒楚又哀怨,引起楊照無限的同情和不忍。
  他開始為她感同身受,為她難過心痛。
  「阿照,」柯倩妮哽咽又說:「如果你大哥肯用心對我一些,肯關心我一點,我會很感激的。可是,他實在太冷漠了,我是人,不是草木石頭,我有我的感覺和感受,我會受傷我會痛,這些他想過沒有?」
  「倩姊……」
  「我想,他在公司也會對一些不相干的人說早安吧?但我呢?我想見他卻比登天還難。打電話去他不接,去找他他開會不見,回了家他更把自己關在書房,不許我打擾……我受不了,阿照,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要跟你大哥離……」柯倩妮越說越淒苦悲怨,哽咽得說不下去,只剩下哀哀的啜泣聲。
  「你冷靜一點倩姊……」楊照不由得為她又氣又急與忿憤不乎。「大哥他實在太過分了,他怎麼可以這樣對你!我去找他!」
  「不,阿照,不要去。」柯倩妮連忙阻止。
  「為什麼?」
  柯倩妮只是淒苦的搖頭,緊抓著楊照。問她她什麼也不說,那麼可憐楚楚,
  楊照不知該如何,心裡為她又痛又難過。他伸出手,又遲疑了一下,不捨她的淚,還是輕輕地將她擁入懷中。
           ☆          ☆          ☆
  「真是抱歉,又讓你耽擱到這麼晚。」望著空蕩蕩、別無其他生人的咖啡店,楊耀對前來添水的江曼光輕聲道歉,覺得過意不去。偌大的空間,除了他,只有江曼光,整個店像是專門為他而開;也因為他,使咖啡店不能提早打烊。
  江曼光反而好笑。毫不在意。說:「你幹嘛跟我道歉?我們開店做生意。又不是守門為你而開,不過……」她笑笑聳聳肩,沒繼續說下去。
  「不過什麼?」楊耀抓住她的語病,不想她就那麼走開。「你介意坐一會嗎?」
  反正店裡沒什麼人,江曼光歪了歪頭,便笑著坐下。
  「你剛剛想說什麼?介意讓我知道嗎?」楊耀問。
  「也沒什麼。」她支著下巴環顧冷清的空間,說:「根據過去的經驗,不管生意再好,或多或少店裡都會有像這麼冷清的時候。但像最近這樣,一連好幾天都空蕩蕩的,還是第一次,也不知道為什麼。仔細想想,好像從我開始到店裡幫忙,生意就開始變得這麼冷清。看來,我大概是帶什麼楣運的不祥之人。」說到最後,真真假假的半開了一句玩笑。
  「哪有這種事。其實我倒很喜歡這種氣氛,尤其……啊,對不起。」楊耀有感而發,隨即想到主客立場的不同,笑笑地為自己的失言道歉。
  「沒關係,我明白。」她又掛起笑。「不過,你還真是個奇──呃,特別的人。」
  因為氣氛輕鬆,她差點說溜嘴,含蓄地轉折。一般人到咖啡館有多半喜歡或來感染咖啡館裡的人氣。他倒喜歡冷冷清清的氣氛,夠奇怪了。
  「我只是個普通的人。」楊耀扯了扯嘴角。扯起一抹既嘲諷又苦澀的笑。他鮮少露出這樣的表情。但在這裡──或者說,她面前,他覺得釋放。
  「你好像很喜歡笑,我看你臉上經常帶笑。」他把距離靠近了一步。他看她幾乎總以笑顏示人,不曾流露心底真正的情緒。
  「有嗎?」江曼光顯得訝異。「我自己都沒注意到。」但她目光卻迴避,顯得不自然。
  她匆匆站起來,笑說:「我不打擾你了,你請慢坐……」
  「不會的,你一點都不打擾我。」楊耀很快接口。
  「啊?」她愣了一下,又笑起來。「你慢坐。」走了兩步,又折回來,「過說真的。你實在該回去了。」
  見楊耀挑眉詢問的不情願,她連忙解釋:「啊,我不是在趕你,只是……只是……」她吞吞吐吐的,最後歎了口氣,直接說:「你幾乎每天都待到很晚才回去,這樣好嗎?老實說,如果我是你太太,我一定會很難過。對不起,我沒有資格干涉什麼,只是……」
  「我明白,我不會介意的。」楊耀側臉望向窗外。「最近,我常常問自己,我是不是錯了。我一直認為,反正每個人注定都是孤獨,那麼,不管跟誰結婚還不是都一樣,結婚也只不過是完成人生的一種程序。可是……」他回過頭,望著她。「可是,跟你在一起,聽你說話,我就覺得一點都不孤獨。曼光,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
  「我……」江曼光呆了一呆、硬擠著笑說:「我想,大概是因為缺少談話對象的緣故吧。」
  「不是的,我知道。」楊耀目光深深,凝看著她。「我想知道為什麼,這是我每天來這裡的原因。看到你,我就覺得很平靜,不再有強烈的孤獨感。曼光,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為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她困難地咽口口水,嚥著這道難題。
  「當』一聲。有人推門進來。她連忙轉身過去,看清了那人,驚喜地叫了出來。
  「阿照!」等了好久,楊照一直沒出現,她原以為他今晚大概不會來了。
  楊耀征了一下,循聲望去,也看到了楊照。
  「阿照?」他有些意外。
  楊照看見他,也是先征了一下,表情隨即陰沉下來,走到他桌前,連一聲招呼都沒有,怨聲說:「你怎麼會往這裡?!」語氣很沖,充滿了火藥味。
  「你們認識?」江曼光一臉迷惑。
  楊照沒理她,怒瞪著楊耀。反而楊耀回答說:「我是阿照的哥哥。」
  啊。江曼光心裡輕呼一聲。但看楊照一臉的憤怒,有些不明白。
  「都幾點了?你還不回家,還在外頭做什麼?!」楊照一副興師問罪的態度。
  楊耀顯得很平靜。說:「我不認為我什麼時候回家,在外頭做什麼,需要向任何人報備。」
  「可是你有義務告訴倩姊!」楊照吼起來,氣憤地為柯倩妮不平。「你每天到三更半夜還不回家,就是耗在這種地方?!你把倩姊當什麼了?!」
  「阿照。注意你的用詞。」楊耀對他的口不擇言皺了皺眉,說:「我承認我疏忽了倩妮,但我相信她應該會妥善安排自己的生活才對」
  「相信?!你憑什麼相信?!」楊照衝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襟,憤懣說:「你又不是倩姊,你怎麼明白她的痛苦感受?!你既然娶了她,就算再忙也不能去下她不管!」
  「我沒有丟下她不管。」
  「你這麼晚還不回去,不是丟下她不管是什麼?你知不知道倩姊有多寂寞!你看到她傷心難過哭泣的樣子沒有?!」楊照狂吼著,額上的青筋暴起,那樣為何倩妮抱不平。
  「阿照……」江曼光呆了。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楊照。
  楊耀沉默不語,任憑楊照的指責。
  「當初我就警告過你,如果你不愛倩姊,就別和她結婚。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一意孤行?既然你不愛她,你為什麼又要跟她結婚,卻用這樣的方式傷害她?!」楊照憤怒得失去理智,連連狂吼著,說到最後,握緊了拳頭,用力揍了楊耀一拳。
  楊耀的嘴角立刻瘀腫起來。
  「阿照!」江曼光叫起來,上前想阻止。楊照粗魯地推開她,連連揍了楊耀幾拳。楊耀沒有閃避,嘴角滲出了血絲。
  「我警告過你的!」他掀起他。「現在馬上給我回去!」
  「阿照。快住手!」江曼光在一旁著急地叫喊。她試著阻止,楊照又將她推開。
  「放開我。」楊耀一拳將他揍開,揩揩嘴角。「我知道你替倩妮抱不乎,但胡鬧也該有個限度。」
  「你──」楊照又要撲上去。
  「住手!」江曼光攔住他。「別這樣,阿照。」
  楊照甩開她的手,仍然怒瞪著楊耀。現在他心裡只替柯倩妮感到憤怒不乎,完全沒考慮到江曼光。
  「你最好給債姊一個交代,否則我絕不會饒你!」他撂下重話,對一旁的江曼光絲毫不顧,滿腔憤怒地大步離開。
  「阿照!」江曼光追到門口,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呆站在那兒,楞楞地看著他的背影,視線慢慢地迷濛。
  「對不起,把桌椅都弄亂了。」楊耀將翻亂的桌椅擺回原處。
  江曼光俏俏地拭了拭眼角,搖頭表示沒關係。
  「你臉頰都瘀血了,你等等,我去拿藥箱來。」
  「不必了。」楊耀抓住她。「這點傷不礙事。」緊盯著她的雙眼,想看得更清楚。
  楊照不理她的追喊,丟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時,他看她楞在那裡,楞楞地望著楊照的背影,流露出一種從未見過的表情。
  「還是擦點藥比較好。」江曼光別開臉,躲避他的審視。
  楊耀沒堅持,在江曼光幫他擦藥時,看著她問:「你怎麼會認識阿照的?」
  江曼光專心幫他擦藥,回他一眼,浮起她總是的笑容笑說:「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很湊巧的認識。他有一張多出的機票,我也正想去旅行,我們就一起結伴去旅行,就這樣認識。」
  「旅行?這麼說,那時候電話中那個聲音就是你?」他想起楊照那通半夜的電話。
  「什麼?」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沒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你跟阿照去了哪裡?」
  「意大利。」
  「意大利呵……」他喃喃地重複。抬高起頭,眼神變得深遠,似乎不勝喟慨,又不盡羨慕。「真好……從小,我就一直很羨慕阿照,他總是能隨心所欲……」
  羨慕?楊耀說出那樣的話、站出那樣的表情,今江曼光有些不解。
  「我聽阿照說過,他說他的大哥非常聰明優秀,也非常有才能,深受他父親的肯定……」
  「優秀?!」楊耀像聽到什麼大笑話,輕笑起來,笑得既諷刺又苦澀。
  江曼光不明白為什麼,望了望他。
  他冷嘲說:「他沒有跟你說,我雖然表面很優秀,其實骨子裡才是最沒出息的?」
  這樣的語氣,教人聽了很難受。江曼光只能保持沉默,默默幫他擦藥。楊耀似乎地無意多說,兩個人雙雙陷入沉默,只有藥水的撲鼻氣味。
  「好了。」上好了藥,她看看他的傷處,邊收藥箱邊說:「我想,最好還是上醫院一趟。」
  「我會找個時間去,謝謝。」
  「不必客氣,我只是舉手之勞。」她收好藥箱。委婉地說:「那……時間也差不多了,很晚了……」
  「是阿照吧?」楊耀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
  「啊?」問得她莫名其妙的。
  他緊盯著她,幾乎是逼視。「你喜歡的那個人,是阿照對吧?」
  「你怎麼突然……」這麼突然!江曼光的心椎了一下,不防又愣住,眼睛再度朦朧起來。
  「果然。看了你那表情,我就明白了。」楊耀低了低聲音。
  這才是她笑容背後真正的表情。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心底為她起一絲愛憐。她眼底干干的。沒有淚,只有一種悲傷的表情。
  「啊,對不起,我失態了。」意識到他在看她,江曼光若無其事地對他笑了笑。
  但他看到了,看到她眼底的悲傷。
  「求求你,不要再那樣笑了。」他看得不忍。
  「你該走了。」她還是對他很晴朗她笑。
  「我送你回去。」他放心不下她。
  她搖頭。「不用了,謝謝。」
  「可是……」
  「沒有可是。」她撇下他,把東西收拾好,自顧自地走到門口,說:你再不走,我可要請你幫我關門。」
  楊耀有些不情願,不過,並沒有強人所難。
  「那麼,再見。」江曼光對他揮揮手,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他遲疑一下。又追上來。
  「我還是不放心。」
  她瞪瞪他,歎口氣,似乎沒辦法。
  她讓他送她到路口。下車後,說:「到這裡你應該就可以放心了吧?那麼,再見了。臉上的傷記得去看醫生。」
  「我知道,再見。」楊耀點個頭。
  看著他車子的尾燈消失在前方路口,她才吁口氣,轉身走回公寓。公寓大門外站了一個人,雙手插在褲袋裡,低著頭,踢著腳下的碎石頭。
  是楊照。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頭。「剛剛很對不起。」
  「沒關係,你不必在意。」
  「我只是……替倩姊抱不平……」他試著解釋。
  「沒關係。我明白。你不必再說。」她阻止他再說下去。她試著對他笑。笑得卻像哭一樣。楊照心一酸,對她既心疼又內疚。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擁住她,將她樓在懷裡。心中有說下出的愧疚。
  「沒關係……我明白……」她只是不斷呢喃。
  「以後,我絕不會再這樣對你。」他許承諾。他總只是看到她的笑,沒想到她的脆弱;看到她這樣無聲的表情,教他既愧疚又不捨。
  江曼光仰起臉,淡淡笑了,什麼也沒說。
  他們約定好的。有著彼此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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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4 10:29:0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他有沒有跟你說?」
  「啊?誰?說什麼?」
  「阿照啊,他沒跟你說我們那天約會的事?」
  「約會?……」
  一大早,程雪碧就千里迢迢跑來,將江曼光從被窩中挖起來,滿口牙膏泡沫的江曼光,刷牙刷到一半。聽她說到『約會』,轉過臉來,瞪大眼睛看她,嘴裡還銜著牙刷。
  「沒錯,約、會。」程雪碧好整以瑕地回望著她。
  「什麼時候的事?」她連忙吐掉泡沫,打開水龍頭掬水漱口。
  「就前幾個禮拜而已。」程雪碧很得意。睨她一眼說:「你幹嘛那麼吃驚?只是看個電影,沒什麼大不了。」
  江曼光抓起毛巾隨便糊濕臉,說:「雪碧,你真的是認真的嗎?」
  程雪碧對這個問題提防起來,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麼?我以前交過那麼多男朋友你都沒問過,這一次為什麼這麼關心?」
  「因為對像不一樣。阿照跟你以前認識的那些人不一樣,他很認真。不是你能玩玩的對象。」
  「我也很認真啊,」程雪碧覺得不平。「你老實說吧,曼光。你這麼說其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是你嫉妒我,心裡不舒服。」
  「你說到哪裡去了。」荒謬透了。江曼光不想跟她爭辯,走到客廳。
  「你老實說,曼光,你嫉妒我對不對?」程雪碧窮追不捨,不肯罷休。「你沒事打電話找阿照,其實你心裡也對他有意思對不對?」
  這句話像支箭,冷不防射入江曼光心坎,探中她心思。她移到廚房倒杯水,咕嚕喝了幾口,若無其事地回到客廳。
  「你幹嘛不說話?來這一套障眼法。」程雪碧緊迫釘人。小心審視她的表情變」。
  她看著自己的手,像是在考慮什麼。「如果我說是呢?你打算怎麼辦?」
  程雪碧一下子像洩了氣的皮球。「你果然也對阿照有意思。那麼。那張畫是你纏著他幫你畫的?」
  「什麼畫?」江曼光一頭霧水。
  看她的表情不像裝的,似乎是真的不知道。程雪碧頓時起了一點心眼。不甘將畫的事告訴她。
  「沒什麼。」她把話帶過,埋怨說:「曼光,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你幹嘛跟我搶?」
  「我……」江曼光百口莫辯。
  就在這時,門鈴適時響起來,解了她的圍。
  「這麼早會是誰?」她有些忐忑。既期望又擔心是楊照;程雪碧更是一臉狐疑,虎視眈眈地。
  待門開,一股濃郁的香味侵入。門外的人赫然是柯倩妮。
  奇怪的,她沒有太吃驚,側側身,讓她進來。
  「請坐。柯小姐要喝什麼?咖啡好嗎?」
  「不必麻煩了,我不是來喝咖啡的。」柯債妮閒閒的打量屋中的陳設,態度還算客氣,卻有些姿態。
  江曼光還是替她泡了杯咖啡,又為自己添了一些白開水。程雪碧不認識柯倩妮,見江曼光也沒有解釋的意思,乾脆靠牆抱著胸,閒閒的旁觀。
  江曼光慢慢地、有些悠閒地一口一口喝著水,等著柯倩妮先開口。她知道她找上門來一定有事,但她不急。
  「江小姐,我能冒昧請問你,你跟阿照認識到什麼樣的程度了?」柯倩妮一開口就提起楊照,也不忌諱一旁的程雪碧。
  江曼光不明白她的用意,看著天花板想了想,才回答:「算是好朋友吧。」
  程雪碧臉色乍變一下,但她忍耐著按兵不動。
  「是嗎?」柯倩妮臉皮動也不動。「那他應該跟你提過我的事才對吧?」態度很有自信。
  「是有提過。」江曼光很老實的回答。
  「那他跟你說了什麼?」
  「你想呢?」江曼光微微笑著。
  柯倩妮臉上漾過一抹不快。雖然楊照竟為江曼光作畫。但她相信,在楊照的心中,她的優勢仍然存在。
  「我不妨老實告訴你,阿照他一直很喜歡我……」她頓了一下,觀察江曼光的反應。
  江曼光雙手捧著水杯。望著桌子。「我知道。」
  「你知道?他告訴你的?」柯情妮微微皺眉。江曼光顯得很平靜,沒有她預期的反應。
  「嗯。」江曼光點個頭,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柯倩妮看看她,一派不是很經意的說:「我跟阿照認識很久了,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本來我們約定好,要一起去意大利的,後來,因為某些原因,我不能去。結果,他就跟別人一起去了,想氣氣我,阿照就這樣,受撒嬌。」言下之意,暗示江曼光只不過是她的替身;楊照是因為得不到她,才將她當作她的替身。
  「這些他都跟我說過。」江曼光明白她的來意了。「我想,你應該也知道,那個『別人』就是我。但你大概誤會了,他那麼做並不是想氣你。他不會做那種無意義的事。」
  「你憑什麼這麼說?你又瞭解阿照多少?」柯倩妮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雖然也許沒有你多,但也不會比你少。」
  「你……」柯債妮臉色又是一變,語氣一轉說:「你喜歡阿照對吧?但阿照他現在心底還是喜歡我。」
  「但是你放棄了他不是嗎?」江曼光絲毫沒有退縮。不管柯倩妮說什麼,她都毫不客氣地回敬回去。
  柯倩妮目光牢牢揪著她,慢慢站起來,很不客氣地說:「總之,希望你不要再纏著阿照,不要再妨礙我們。對不起,打擾了……」
  「我們約定好了!」江曼光在她出門前高聲叫說。
  柯倩妮猛然站住,回過身來。
  「我跟阿照約好了。」江曼光直視著她。威尼斯情海面前的誓言,她跟阿照約好的,她要代替柯倩妮去愛他,縫合他心中那個缺口。
  柯倩妮狠狠瞪她一眼,昂高了下巴,踩著重重的腳步離開。她何嘗不明白江曼光這句話的含意。她和楊照說好的,但最後她卻拋棄了承諾,離開了他。江曼光故意對她這樣說,是在諷刺吧?
  「到底是怎麼回事?」一旁的程雪碧臉色很難看。她滿腔的疑問一直忍著沒發作,柯倩妮一走。她便興師問罪起來。「你跟阿照早就來往了?還跟他有了什麼約定?」
  江曼光無言地看著她,默認。
  程雪碧歇斯底里起來。「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看我像傻瓜一樣團團轉很可笑嗎?!你未免太陰險了吧!」
  「你先冷靜一下好嗎?雪碧。」江曼光任她發洩情緒,罵不還口。
  程雪碧深呼吸了幾口氣,脾氣稍微冷卻下來,才白白眼,說:「你說吧。我倒要好好聽聽是為什麼。」
  江曼光這才開口:「我本來是想說的,但我還來不及開口,你就先聲明,要我不准跟你搶,我哪還說得出口。」
  「這麼說是我不對了?」程雪碧又翻個白眼。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管你是什麼意思,你沒告訴我,立足點不平等,就是你不對。」
  「對不起。」江曼光老實地道歉。
  「算了。」程雪碧這時已冷靜很多,不再被情緒左右。她說:「這種事其實也談不上誰對誰錯,我們公平競爭吧。」
  江曼光微微一笑,雨過天晴了。「來杯咖啡?」
  「不了。你泡的咖啡難喝死了,又沒品味。」
  「那麼,喝杯果汁還是牛奶?」
  「都不要。」程雪碧連連挑剔。口氣一轉,說:「我問你,你跟阿照約定了什麼?那個女人又是誰?」
  「第一個問題我可以不回答嗎?」
  程雪碧哼一聲,像是勉強同意。但口氣還是酸酸的,要死不活說:「才開始公平競爭,你就留一手。算了。」可她自己也對江曼光留了一手,沒提畫的事。
  江曼光抿嘴一笑,隨即收住笑,說:「她叫柯倩妮,是阿照的大嫂。不過。阿照從以前就一直很喜歡她。」
  「真的?」程雪碧抽了一口涼氣,沒想到有這麼棘手的對手。不過──「她不是已經結婚了,幹嘛還死纏著他,還理直氣壯地找上門來?」
  江曼光傾傾頭,表示不清楚。不是她蓄意隱瞞,而是有些事不能說得太清楚。
  程雪碧狐疑地盯著她,確定她應該沒有隱瞞什麼,說:「算了,我自己會找答案。」頓一下,又說:「不過,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會因為你和阿照已經有什麼約定就放棄的。還是那句話,我們公平競爭。」
  雖然愛情的路兩個人同行才甜蜜,無奈的江曼光卻只能無奈的點頭。而且,即使沒有程雪碧,這條路依然曲曲折折。
           ☆          ☆          ☆
  打開臥室的門,赫然看到楊耀坐在沙發上,柯倩妮嚇一跳,也很意外。
  「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才七點,她覺得奇怪。
  楊耀答非所問,說:「我在等你。有話想跟你說。」
  柯倩妮更意外,敏感地覺得氣氛不對。
  「你想跟我說什麼?」她看著他,想從他的眼中看出一些端倪。那雙眼。卻對她那麼有距離。
  楊耀調整坐姿,用一種端整的態度,面對她,慢慢地、用清晰的聲音說:
  「我們離婚吧,倩妮。」口氣是那麼平淡,沒有一點驚歎。他想了一下午,不,應該說他想了很久了,這樣做,是最好的,對他們來說都是解脫。
  「你說什麼?!」柯倩妮半張著嘴,跌坐在床上,不相信她所聽到的。
  「我們離婚吧。」他重複說了一遍。「阿照跑來找我,責備我冷落你。替你不平,要我給你一個交代。」
  「那麼,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她失聲叫起來。
  「我想,你很清楚,我之所以跟你結婚,是因為我們『各取所需』。我需要一個外表、談吐、學識和家庭背景符合楊家──或者說我父親的標準、配上我們楊家的媳婦:你不僅美麗大方,又受過良好的教育,又有教養。種種條件都符合要求。所以我選擇了你。而你之所以選擇了我。也是因為我的條件符合了你的要求。我們是『各取所需』。
  「因此,我相信我不管怎麼做,你都應該能妥善安排好你的生活,畢竟我們的結婚奠基在『各取所需』,所以我相信你應該能『自得其樂』。可是,我沒想到,我的所作所為,卻帶給你那麼大的傷害。我很抱歉。倩妮。」
  「你不用道歉,你只要多在意我一點就可以,不是嗎?」柯倩妮抓住一絲希望。「阿耀,我不要求你什麼,我只希望你多在乎我一些。分一點時間給我。」
  「我是很想那麼做,可是……」
  「可是什麼?」柯倩妮急了。
  楊耀還是那一副平淡的口吻:「我不想勉強自己,更不想再傷害你。」
  「不想勉強自己?什麼意思?你外面有別的女人是不是?」
  楊耀沉默了一會,才回答說:「談不上。只是我不想再繼繽過這樣的日子。再這樣下去,我怕會帶給你更大的傷害,而我也不可能給你任何的快樂……」
  「別再說了!我不想聽,我不要離婚!」
  「何必呢?倩妮,再這樣下去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你沒有試你怎麼知道!」柯倩妮歇斯底里的吼叫轉為哀怨傷痛的哽咽:「你怎麼那麼自私,你想過我的立場沒有?你這樣丟下我一個人,要我怎麼辦?」
  「難道你就願意和我維持一輩子虛無的婚姻?」
  柯倩妮低著頭默默啜泣,神態那麼哀痛欲絕。楊耀不是容易會被打動的人,他一旦做了決定,很難挽回。
  「你想過爸媽會有什麼反應嗎?」她搬出他最不能反抗的楊道生,語聲幽幽。
  「沒有。那都無所謂了。」
  她沒想到他會這樣的無所謂。更不堪。又啜泣起來。
  「阿耀,求求你。別丟下我,我不要離婚。」
  「何必呢。情妮。我並不愛你。而你不愛我,不是嗎?」
  他留下一份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輕輕帶上門離開。
           ☆          ☆          ☆
  「雪碧,我們這樣突然跑來太冒失了,應該先通知阿照。再說,他如果不在怎麼辦?」站在楊照的公寓房門外,江曼光望著提著大包小包的程雪碧,既佩服又無奈。
  「放心,他一定在。」程雪碧使勁地按鈴。追求愛情,要積極更要主動。一起吃火鍋,是很好的『增情』媒介;兩個人吃剛剛好,熱度最適合。但為了『公乎起見』,她還是拉了江曼光過來。
  「阿照!」她乾脆扯開喉嚨叫起來,一邊用力拍門。那個分貝,就算死人也會被吵醒。
  果然,沒十秒鐘,阿照就出來應門,身上沾滿油彩的顏料。看見她們,浮起笑
  「是你們,對不起,我剛剛在忙,耽擱一會才來開門。」
  「你看!」程雪碧舉高雙手展示那大包小包,自動自發地走進去,一邊說:「我買了一些火鍋料理,我們來吃火鍋吧。」
  「火鍋?」天氣剛好,不是那麼冷,但聽起來好像也不錯。「也好。謝謝。」嘴裡道謝,看的卻是江曼光。
  江曼光浮泛出淡淡的笑,注意到角落用白布覆著的畫架,又看看他身上沾的油彩,說:「你剛剛在作畫對吧?對不起,打擾了你。」
  「沒關係,不必在意。」楊照也笑。笑連著她的笑。
  程雪碧看得不是滋味,吆喝說:「你們兩個少在那裡你儂我儂,快過來幫忙……」
  話沒說完,急促的門鈴聲蓋過她的聲音。
  楊照快步去開門,心裡有些預期。
  「情姊。」果然是何倩妮。
  「阿照!」柯債妮一見他,就撲進他懷裡,哭得淚漣漣。
  「怎麼回事?債姊。」楊照顧不得江曼光她們在場。低頭詢問。
  「你大哥他要跟我離婚。」柯情妮抬起撿,顆顆晶瑩的淚珠掛滿腮。「你說我該怎麼辦?阿照……」
  程雪碧跳過來,毫不客氣地說:「你丈夫要離婚,關阿照什麼事?你跑來纏他做什麼?」
  「雪碧!」江曼光拉開她,想阻止她再說下去。
  「我說錯了嗎?」程雪碧不聽。又上前說:「她明明已經有了丈夫,還纏著阿照不放,而且還理直氣壯找上門,不准你和阿照接近。明明自己不要阿照,丈夫要離婚,就跑來阿照這裡尋求安慰,這算什麼?不要臉!」
  柯倩妮臉色大變,委屈地掉著淚。
  「你沒有資格這樣批評倩姊!」楊照生氣的瞪著程雪碧,回護柯倩妮。
  「我沒有資格?好,那她呢?」程雪碧一把抓住江曼光,推到他身前,生氣地說:「你明明已經有了曼光,還跟這個女人藕斷絲連,你把曼光當什麼?你怕這個女人受委屈,就不怕傷了曼光嗎?」火氣很沖,不知是為自己生氣還是替江曼光不值。
  楊照抿緊嘴,不說話,迴避著江曼光的眼光。柯倩妮怕他撇下她,緊攀著他,伏在他懷中啜泣。
  「雪碧,你別這樣。」江曼光不想讓楊照為難。柯倩妮哭得那麼傷心,別說是楊照,連她都覺得不忍。
  「你幹嘛心軟!我是在替你生氣耶!」程雪碧氣不過。「這個女人太不要臉了!阿照也太過分了!他們把你當什麼!」
  「雪碧……」
  「請你出去!」楊照青著臉,對程雪碧下逐客令。
  「出去就出去!」程雪碧氣紅了臉。「曼光,你都看到了。我勸你最好清醒點,別那麼不值!」說完。她怒火沖沖的大步走出去。
  「雪碧……」江曼光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柯倩妮還在哭。江曼光突然覺得煩透了。
  「情姊,你先冷靜一下,你這樣一直哭也不是辦法。」楊照讓柯情妮坐著。她緊抓著他的手,不讓他走。
  「別離開我!」
  楊照為難極了。他不能放下柯倩妮不管,可是……
  江曼光靜靜等著。但他不說話,不把眼神投向她。
  「阿照……」柯倩妮哭得柔腸寸斷,顆顆晶瑩的淚直比成串的珍珠。
  江曼光默默地轉身。朝門外走去。
  「曼光!」楊照追了一聲。
  「沒關係,我明白的……」她想笑,卻笑不出來。
  「曼光!」楊照又追了一聲,又內疚又難過。他們約定好的。彼此有誓言。
  她沒有回頭。奇怪,她怎麼哭不出淚來?怎麼無法像柯倩妮那樣隨便嘩嘩地就哭出一簾的雨來?
  「對不起,倩姊……」
  楊照急急追出去,在樓梯上抓住江曼光的手。「曼光。聽我解釋……」
  「沒關係,我明白的。她是你心中那個缺口……」江曼光仍沒有回頭。
  手滑開了。楊照想再抓,抓了一掌空,看見透明的淚,從她眼角滑下,那似人魚的淚,一顆一顆愛的淚珠。
  「曼光……」
  「阿照!」柯倩妮奔出來,淒聲地叫喊。
  楊照僵立在原處,左右為難。他不能丟下傷心哭泣的柯債妮不管,可是他更丟不下背向他離開的江曼光。他知道他傷害她了,深深地傷害她……
  「倩姊,」他很清楚自己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楚過。「我會陪在你身旁的,不會在這時候丟下你不管。可是,我一定會去找她。一定。」
  因為,他們說好的。
           ☆          ☆          ☆
  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讓江曼光覺得回家的路是那樣的漫長。一路上不停地走著,她覺得好累。她放慢腳步,低哼起那首『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鬱』。
  路口有輛車擋去了一半的路。她小心地繞過去。有個人從車上下來。
  「曼光。」
  她回頭。「是你啊。」
  「是我。」午夜遊魂楊耀。
  她笑起來,為他的鄭重。
  但奇怪,面對楊耀,她又能笑了。
  她仰起頭,滿天的星星,看著看著呢喃說:「啊,好想去意大利……」
  「那就去吧,我們一起。」楊耀接住了她話中那些隱藏的失落。
  他是認真的。他想任性一遍,隨心所欲一次,這輩子不為任何人、不求任何人的認同,只為自己做些什麼。
  江曼光笑著搖頭。「謝謝你,但我不能。」
  楊耀也不問為什麼,靠在車子,仰頭說:
  「從小,每個人就都說我很優秀。我拚命的唸書、工作,努力地達到我父親對我的所有要求。因為不這樣做,就得不到我父親的認同。相反的,事事違背我父親期望的阿照,就被斥為沒出息。可是,我一直很羨慕阿照:他選擇了忠於自己、不負自己,那需要很大的勇氣。而我,只選擇了一條比較容易的路,也是儒弱的路。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實真正沒出息的人是我……」
  他低下頭,眼神那麼落寞,那麼的感傷。
  「你那麼愛他嗎?我就不行嗎?」
  江曼光靜靜站著,凝白的容顏平淡而無波。
  「不。是我……是我不夠好……」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有一種無心的清明。
  「我會等的。」他也把聲音放輕,決心卻放重。
  她嘴唇蠕動了動。終究沒說話。她想說:何必呢;也想問:值得嗎。
  她再次仰起頭。秦風唐雨,星辰下曾有多少山盟海誓在流傳?關於愛情的風風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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