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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黎北瀟駕著「青鳥」出現的時候,高日安已經在那裡等了半個鐘頭──他摸不定黎北瀟的時間。
他知道黎北瀟是來接黎湘南的。不管怎麼樣,他今天一定都要跟他好好談談。
「黎先生,能不能佔用你幾分鐘的時間?我有事想跟你談。」黎北瀟停妥車子,走向舞蹈學苑大廈,高日安追上去說。
「是你!」黎北瀟有些意外,眉毛一揚,神色相當跋扈。「你想跟我談什麼事?醫生。」
「有關於湘南的事。」高日安微微皺眉。黎北瀟的氣焰很狂,而且目中無人。他是那種侵略型的男人,氣質中充滿著狂氣,有種懾服人的力量,但並不是令人很愉快的感覺。
「湘南?」黎北瀟又揚揚眉。「你想跟我談有關她的什麼事?」
「還是找個地方聊吧!這裡不方便。」高日安看看四周,又加了一句:「我的研究辦公室就在隔壁大廈,你知道的。」
黎北瀟眼神一斂,露出精光,似乎想看穿高日安,想探查他到底有什麼目的。高日安神色平常,緊抿的嘴角卻帶著倔強。
「有什麼話,等我接了湘南再說吧!」黎北瀟揚揚眉,露出嘲護的表情,要笑不笑的。
「我想說的事不宜讓湘南聽到。」
「哦?是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黎先生!你到底有沒有男人的擔當?」高日安不顧一切,用相當重的語氣說。
黎北瀟的眼神霎時像集鷹一樣,銳利、刺人,又聚光,對高日安看了又看。高日安昂著頭,毫不畏懼地迎視黎北瀟銳利的眼光。
「好吧!我倒想聽聽,我是怎麼沒有男人的擔當!」黎北瀟鷹一樣的眼注視高日安良久,見他並不退卻,終於答應高日安的要求。
他們走後,陰影中閃出一個人影。他躲開陽光,站在角落邊,盯著黎北瀟那輛藍色「青鳥」很久很久。
☆ ☆ ☆
過了沒多久,大廈走出一群鶯鶯燕燕、青春明媚的女孩。黎湘南走在人群的最後面,看見「青鳥」,嘴角就不禁漾起笑。她正想走向「青鳥」,身後有人叫住她。
「湘南!」喬志高反常地穿一身湛藍的衣裳,像天空的顏色,陽光下,顯得很耀眼。
「志高?」喬志高意外的出現讓黎湘南吃驚。她收收神,微笑說:「真巧,在這裡碰到你。有一陣子沒見了,最近好嗎?」
就是那微笑──天使一般的光亮!
喬志高看得出神,久久才回答說:
「很好。你呢?你看起來越來越明亮,像天使一樣。你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是純潔的象徵,天使的化身……」
不知怎的,喬志高說這些話時的神態和口氣,讓黎湘南有種不安感,覺得那神情透著古怪,有些陰森寒冷。
她身體微微顫抖,說不出的不自在。
喬志高靜靜看她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對不起!我是在跟你開玩笑!嚇著你了是不是?」他笑說:「這是我寫的小說中,裡頭的一段話。沒忘記吧?我說過我是個落拓的作家。」
作家?黎湘南仰頭看著喬志高,想笑,卻笑不出來。
「怎麼了,你看起來好像不大高興的樣子!」喬志高含笑看著她。「對了,你想不想看看我寫的那些小說?我就住在這附近。要不要去坐坐?肯賞光嗎?」
住在這附近?黎湘南心頭條地掠過一陣奇怪、不舒服的感覺,但只是一瞬間的事。她沒有多想,稍微遲疑地看一眼那輛藍色「青鳥」後,很快點頭。
「等等!」她對喬志高說,奔到「青鳥」旁,敲了敲玻璃窗。
窗裡沒有反應。她遮住光線,探頭仔細看,才發現裡頭沒人。
「奇怪……」她脫口咕儂著。
「怎麼了?」喬志高靠近來。「好漂亮的車子,不比我的『火鳥』差!」
「火鳥?」黎湘南不禁感到好奇,跟著喬志高邊走邊問。
「你見過的,就是上回那輛車子。」喬志高笑著解釋。
當他們穿越馬路時,那種隱約不安、模糊不祥的感覺突然又湧上黎湘南心頭;等喬志高帶她走進那幢和舞蹈學苑正面相對的大廈,乘電梯登上頂樓時,她心中那種隱約、說不出的不安感更深了。
「嚇了你一大跳吧?我就住在對面。」喬志高打開門,回頭笑著,側身讓黎湘南進去。
一進門,迎面而來的就是那一整面由天花板直落到地板的落地玻璃窗。中間的部份開了一絲縫,風吹進來,有一邊的透明窗紗就隨風飄啊飄的。
黎湘南慢慢走進屋裡,眼光緩緩地移動。
她先注意到牆上那些處處可見,四四方方,一搭一搭的白印子。好像在那上頭,曾長期貼著什麼。
按著,她注意到書桌上的電腦,電腦旁一堆列印好、凌亂的紙張。另外在旁邊,有一疊疊得相當整齊的電腦打字稿,看起來應該是小說文章之類的東西。
然後,她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那一整面落地玻璃窗。牆對面,赫然是舞蹈學苑的教室。
「怎麼都不說話?」喬志高朗聲問。
他關上門,落了一道又一道的鎖,走到黎湘南身後。
黎湘南極快轉身,不自然地微笑,顯得有些侷促不安,極力想掩飾那股不自在,聳聳肩說:
「沒想到你住得離舞蹈學苑那麼近!房租不便宜吧!這個地段的房子都相當昂貴,離譜的坑人。」
她不知道她心裡那種莫名、沒來由的不安──甚至接近恐慌──是為什麼。她確定絕對不是因為知悉喬志高的牛郎身份的關係。但她說不出為什麼,心神異常不寧,覺得空氣中泛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你怎麼了?笑得那麼不自然!你冷嗎?我看你有一點顫抖。」喬志高仍然微笑著說。
那微笑讓黎湘南心頭突然起了一陣顫慄,她打喉嚨裡咕噥出一聲,近乎呻吟地說:
「對不起,志高,我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想先告辭,下次再過來看你的作品好嗎?」
「怎麼那麼不湊巧?」喬志高帶笑逼近她。「你還沒看我寫的小說,多待一會好不好?」
黎湘南大叫一聲,推開那個笑臉說: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喬志高神情大震,變得又冷又陰,像世界末日來到一樣。他抓著頭髮,搖頭吶喊。
「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他帶著哀傷的語調說。
黎湘南突然感到一股歉疚。她絕不是因為如此而鄙視他,全然是因為心中那種莫名、說不出的不安情緒使然。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你別放在心上。」她歉然說。
「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所以你輕視我,鄙夷我對不對?」
「不!不是這樣的!」
「不然是怎麼?」喬志高逼向黎湘南,又哭又笑。「哦,是了,你害怕我對不對?是不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志高,你誤會了,我不是──」黎湘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喬志高的神情叫她害怕,他的情緒太過激動,不太像正常的人。
「我誤會了,我誤會了!」喬志高嘻嘻地笑,突然又哭喪著臉,捧著黎湘南的臉頰,怕冒犯她似地又趕緊縮回手,壓低聲音說:「你不要怕。你怕我嗎?不要怕,我不會對你怎麼樣。你是我最純潔的天使!」
到底怎麼回事?喬志高的樣子大不正常了,像──像──
黎湘南緊咬著唇搖搖頭。怎麼會這樣!
「你是我最純潔的天使……」喬志高不停壓著嗓音說。他慢慢後退,突然拉開書桌的抽屜,嘩啦嘩啦掉下來一堆堆尺寸不一的黑白照片。
「看!這都是我為你拍的!」喬志高獻寶貝似地,從書桌底下拖出一箱盒子,打開盒蓋,取出裡面的東西,極快速地架起一架單筒望遠鏡。
「看!」他將鏡頭調向黎湘南,湊眼瞄了瞄,怪笑說:「我用它天天看你,看你,看你……」
黎湘南看著地上那些照片,明白了牆上那些白印子形成的緣故。她將目光從那架望遠鏡,再掉向玻璃牆外對面的舞蹈學苑,輕輕搖頭叫出來:
「不!不!不──」
她越叫越大聲,一邊往後退。喬志高逼近過去,擋住她的去路,哭著臉哀求說:
「不要!請你不要離開我!」他極快地抓起桌上那疊文稿,胡亂翻弄說:「看!這都是我為你寫的!『她是我最純潔的天使,唯一的救贖。她是光的使者,天使的化身,引導我脫離黑暗污穢的濁流』。看!你看啊!這都是我為你寫的!」
他一步一步逼向黎湘南,黎湘南不停往後退,被地上那堆照片絆倒跌坐在地上。喬志高蹲下來,拿著那疊文稿湊向黎湘南,壓低令人神經顫慄的嗓音說:「看啊!拜託你看一眼,這都是我為你寫的,還有這些照片──」他伸手抓了抓地上那堆照片,神情又顛又瘋又狂。他捧著那堆照片移向黎湘南,縮著脖子歪頭朝她望了又望。
「不……不……」黎湘南無處可退,喃喃搖頭。
她雖然害怕驚惶,又恐懼慌張,意外地,卻一直沒有哭泣流淚;她一點也不鎮靜,全身都在發抖,呼吸也全亂了,但她就是沒有哭泣。
「你到底想做什麼?」她驚怕得連聲音都在發抖。
高日安的職業敏感沒有錯,喬志高果然不正常。但他為什麼會如此?什麼原因使他變成這樣?
「哼!那些女人──你知道的,來店裡的那些女人──」喬的高將臉湊向黎湘南,語無倫次地說:「那些女人,全都是發情的母豬!下賤!無恥!骯髒!我恨她們!我恨她們!」喬志高突然站起身,忿怨氣怒地咒罵。罵了一會,他突然又變得非常溫柔地看著黎湘南,近乎膜拜地說:「只有你不同!你是純潔的象徵,天使的化身,是我最純潔的天使──」
「我!我不是──」
「不!你是你是!」喬志高神經兮兮地吼叫:「誰說你不是!你是!你是!你是!」
黎湘南再也無法忍受了,喬志高簡直瘋了!
她不懂,他一直那麼正常,為何會突然變成這樣?從她進入這個房子,他就顯得有些異樣;等到他知道她已經得悉他夜晚的職業身份後,他就變得如此不正常。
難道,那就是他的「極限」?
黎湘南突然為自己這種想法感到一震。
如果高日安在,他會怎麼解釋?
突然,黎湘南心中起了極恐懼不安的預感。如果這時候有人闖進來,發現了這一切,那麼喬志高他──
不!她不願意看到那種結果!
她喜歡他,真的喜歡他!她忘不了他那種冷冰的氣質,也忘不了他當眾為她脫鞋揉腳的溫柔。那樣善體人意的好人,她實在不願意看到他有那種下場。
但眼前這個神經兮兮、又哭又笑又鬧又叫的人的確就是喬志高卻是不爭的事實。沒有辦法挽救了嗎?那個氣質冰冷,英俊挺拔的喬志高到那裡去了?
「志高,你冷靜一下,求求你……」黎湘南感到心裡又刺又痛。
都是她不好!如果她什麼都不知道……她的「知道」,使得喬志高瀕臨癲狂。如果她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
「志高,求求你,冷靜下來……」她再次哀求,覺得悲傷又難過,眼淚不斷地流下來。
「你哭了?為什麼哭了?不要哭!不要哭!」喬志高停止癲狂的動作,歪著頭看她,極突然地咆哮起來:「你害怕我對不對?你愛那個男人!我看到了,你跟那個男人──」
「你在說什麼?」
「我看到了!」喬志高歇斯底里地說:「他摟著你,撫摸你,還親吻你──」他的臉滿是痛苦的神色,猙獰的面孔猶如負傷的野獸。「你還對他笑,像天使一樣──」他抱著頭,痛苦地叫喊:「不!沒有人可以碰觸我的天使!沒有人可以玷污"她!她是我的!我的!沒有人可以碰她!」
「志高!」黎湘南喊了一聲。這些話令她心驚膽跳。
「你是我的!我的!我最純潔的天使!沒有人可以碰你,連你父親也不能!」喬志高越喊神情越猙獰。
「你說什麼?你──」
「沒有人可以……哈哈!連你父親也不可以!」喬志高突然恢復正常,冷靜下來說:「是的,沒有人可以碰你,湘南。任何人都不可以!」
「志高,你──」黎湘南心不停地狂跳。
喬志高神色平靜地微笑,卻笑得令人遍體生寒。他說:
「高日安那傢伙若是敢碰你,我就要他的命!哼!上回算他命大,竟然沒撞死!但這次我不會失手了,那輛藍色『青鳥』被我剪斷了翅膀,黎北瀟那傢伙絕對是活不成的!」
「你說什麼?你到底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啊!」喬志高一臉莫名其妙。他突然又扭著臉,狠狠詛咒著:「哼!他該死,碰你的人都該死!沒有人可以碰我的天使!我要殺了他!殺了他!他該死!」
「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黎湘南不禁尖叫起來,抓住喬志高的肩膀,拚命搖晃他。
「他該死!該死!下地獄去吧!」喬志高只是不停地詛咒。
黎湘南不相信,拚命地搖頭。她不斷後退,抵到門,拚命用力槌打著門叫著:
「開門!我要出去!」
喬志高歪著脖子對她笑,神情古里古怪,絲毫看不見昔日清俊英挺的氣質。他慢慢靠近黎湘南說:
「別怕,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你是我最純潔的天使……」
黎湘南死命捶著門,近乎瘋狂地喊叫,情緒激動狂野。她叫,喬志高就跟著她叫;她捶門嘶喊,喬志高就又哭又笑在一旁應和。最後,她滑下雙手,慢慢坐倒在門口,絕望地低喃:
「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有什麼事,現在應該可以說了吧?」踏進高日安的研究辦公室以後,黎北瀟自發自動又自在地自顧自坐在沙發上,悠閒地點了一根菸。
「你應該清楚,我恨忙,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在這裡,呃?醫生!」他噴了一口煙又說。
高日安忍住脾氣,徒手移開椅子,站在黎北瀟身前,半彎著身體,逼近他說:
「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他直起身體,毫不客氣地盯著黎北瀟。「知道湘南對你的感情吧?」
黎北瀟濃眉一揚,精光內斂,銳利的眼霎時又像狩獵的集鷹一般。
「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高日安緊盯著黎北瀟,平靜地慢慢說道。
「你想跟我談的事就是這個?」黎北瀟沉著聲問。
「沒錯!」高日安提高了聲調。「湘南她愛上了你,對你產生一種不正常的感情。你應該很清楚吧?」
「那又怎樣?」
黎北瀟冷淡的反應令高日安情緒激動、憤怒不已。高日安壓抑不住怦動不已的心跳,語氣激烈地說:
「又怎樣?這種話你居然說得出口!你誤導了湘南對你的感情,使她對你產生一種不正常的愛,她為此苦惱憂愁,你竟然還說出這種冷漠的話!」
「高日安,你只管做好你的心理醫生。沒你的事,你少管!」黎北瀟言詞冷淡,相當不客氣。
高日安情緒又激動起來,但他拚命抑制下來。這個時候,憤怒是沒有用的,憤怒解決不了問題。他深呼吸,胸膛一起一伏,被壓抑住的怒氣在體內亂竄,慢慢地,才逐漸平靜下來。
「你這算是什麼父親!比禽獸還不如!」高日安說得相當冷靜,但遣詞用句相當嚴苛。
黎北瀟濃眉再次一揚,眼裡隱隱閃出火光,臉色也顯得煞氣隱隱,但他忍住怒氣,只是重重哼了一聲。
「這是你幹的吧?」高日安從桌上拿起一張皺巴巴的紙,丟向黎北瀟。「你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誤導、困擾湘南的感情。你知不知道,她為此都快崩潰,她情緒快承受不住了!」
「你說什麼?湘南怎麼了?她怎麼都沒跟我提起?」黎北瀟皺著眉,看那張皺巴巴的書紙一眼。
「這是什麼?你從那裡弄來這東西?」
「問你自己啊!」高日安口氣雖然平靜,但顯得咄咄逼人。「你誤導湘南的感情,使她對你產生不正常的愛。她內心也知道這樣是不對的。道德感和感情兩相衝突之下,使她陷於矛盾的掙扎中;你偏偏又用這卑鄙的手段挑逗她的感情。她內心雖極力壓抑這段畸戀所帶給她的痛苦,但時間一久,漸漸就無法負荷。」
他頓了頓,深深呼吸以平復越見激動的情緒,繼續說道:
「她內心充滿矛盾、衝突和掙扎,情緒過度壓抑的結果,使她的精神狀況漸漸變得不穩定。我就曾碰過她好幾次情緒失控的場面。這種情形如再繼續惡化下去,等超出她所能承受的負荷界限時,後果就會不堪收拾。」
「你是說……」
「她很可能精神崩潰。湘南的耐受力很強,但這樣反而更危險;一旦她精神崩潰,情形將更嚴重。」
「這怎麼可能……」黎北瀟呆掉了,雙手抱頭,不肯相信地搖頭,頻頻低喃:「這怎麼可能……不可能……」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高日安抽開那張書紙,厭惡地瞄一眼上頭那些做著鬼臉般的楷體字。
「為什麼?」黎北瀟茫然地抬起頭。
「別跟我說你完全不知道這回事!」高日安痛恨黎北瀟臉上那種莫名所以的茫然,語氣尖銳地說:「你對湘南所做的事,瞞不了別人的!」
「我是真的不知道。」黎北瀟呆呆地看著高日安手中那張信。
「我就知道!」高日安像是料到黎北瀟會這樣回答,手往後一甩,丟開那封信,聳肩又擺頭,宛如不經心般地看看窗外,極突然地抓住黎北瀟的衣領,狠著臉說:「黎北瀟,你還算不算是男人?你到底還有沒有男人的擔當?自己做的事,你為什麼不敢承認?敢做不敢當?呸!孬種!」
黎北瀟鷹一樣的眼神又聚斂起來。他緊盯著高日安的臉,雙手慢慢放在高日安揪住他衣領的手上,用力將他的手扳開,然後整理好自己的領間,站起來說:
「高日安,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我和湘南的事跟你無關,你少插手!」
「你是不是隱藏了什麼秘密?你想對湘南怎麼樣?」
「我說過了,這跟你無關!」
「怎麼會無關!」高日安大聲說:「我愛湘南,我有權知道一切。」
這句宣言讓黎北瀟的濃眉又再度一揚。他似笑非笑的走近高日安,故意壓低著嗓音,用勝利者的姿態挑釁又得意地說:
「很遺憾,湘南愛的是我。」
「黎北瀟你──你到底還有沒有理性?你是她父親,怎麼可以說出這種恬不知恥和不道德的話!」
「誰說我是湘南的父親?你聽過我承認她是我的女兒嗎?」黎北瀟表情嚴肅認真。「告訴你,我愛湘南,從她很小的時候我就愛她了。為了她,我可以背負天下所有的人;為了她,我離婚,娶自己不愛的女人,再度離婚;為了她,我可以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你說你愛她──哼!你別做夢了!湘南是我的!」
「你說湘南她……她不是你的女兒?」這消息太令人震驚了,高日安怎麼也沒想到。
「當年我太太生的嬰孩,在腹中就夭折了。我買通醫生,將同時生產、難產死亡的未婚少女倖存的嬰孩冒替是我太太所生,那就是湘南。」
高日安驚訝的表情使得臉上的肌肉形成古怪的扭曲。他張口結舌,沉默了許久,才終於問:
「那麼,黎太太──我是說,湘南的母親,她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黎北瀟答得很乾脆。
「你沒告訴她?」
「沒有告訴她的必要。」
高日安低下頭,又沉默了許久。這回,過了很久,他像是不得不開口般,有些志忑不安地問:
「那麼,湘兩她……知道嗎?」
黎北瀟望了高日安一眼,沒有回答。
「她知道?」答案在意料之中,高日安情緒仍顯得不平衡。「你竟然瞞著你的妻子,卻將事實真相告訴湘南!」
「我沒有!」黎北瀟衝口說出。「湘南是無意中聽到我和家庭醫師約談話,才知道這件事的。」
「天啊!這是什麼世界!」高日安仰頭喃喃說。
「高日安,我知道你喜歡湘南,不過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黎北瀟拍拍高日安的胸膛。「湘南她是不可能愛上你的。她是我的,她的身體中流有我一半的血。」
「你說什麼?你不是說她不是你的──」
「她不是我的女兒,但她身上流著我的血!」黎北瀟很快打斷高日安的話。「湘南曾經因為車禍大量出血,那些混帳醫生竟想用那些骯髒污穢、來路不明的血為她救治;但是,我堅持不肯,所以把我的血輸一半給湘南。」黎北瀟說著,眼裡逐漸出現了狂氣。「所以,你懂了吧?湘南身上流有我一半的血。」
「你瘋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高日安簡直不敢想像。黎北瀟簡直瘋了!尋常人怎麼禁得起身上血液如此流失!
他猶如看著瘋子般地盯著黎北瀟,看出黎北瀟眼裡的狂氣,看出他那強烈專斷的感情,彷如近乎狂野的猛獸。
他覺得黎北瀟簡直不正常。只有狂人才做得出那樣的事!當黎湘南還是一個不懂人事的嬰孩,黎北瀟就對她有那種狂野的情感,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險,輸了那麼多血──只為了愛黎湘南。
這是怎樣不正常的感情?
是的,不正常。高日安在心裡痛苦地吶喊。但問問他自己,如果是他,他會為了黎湘南這麼做嗎?他肯嗎?
「肯的,肯的!」高日安突然大叫出來。
「你肯也沒有用,湘南是我的。」黎北瀟像是窺透了高日安的心思,陰森地吐氣說。
「不管怎樣,你不能愛湘南,你永遠也不能和湘南在一起。你們是父女,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也一樣,你們永遠都是父女,在道德和法律上,你永遠都不能和她成愛侶。」
「你給我住口!住口!」黎北瀟額上青筋暴起,臉色極壞。「去他的道德!去他的法律!只要我愛湘南,她也愛我,那就夠了。我們要永遠廝守在一起,我才不在乎別人怎麼想!」
「但是湘南在乎!她精神狀態會不穩。就是因為在乎這些,內心才會有矛盾掙扎和衝突。難道你要她永遠背負著道德罪惡感,如此折磨她自己?」
「不會,絕對不會!湘南會把她內心的事告訴我,不會再壓抑自己。」黎北瀟說:「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好讓你死心得更徹底。那些信,那一封封訴情的信,都是湘南寫給我的。你明白了吧?那都是湘南對我的話情。」
「什麼……」高日安驀然一呆,跌坐在椅子上。
「從湘南十一歲開始,她就不斷寫那些信,想告訴我她對我的愛。她把那些信放在她房間的床頭暗櫃裡。每天晚上我都會去親吻她道晚安。雖然她什麼都不說,但我知道她愛我,我從她眼裡看出來的。我跟她的關係不是任何人可以介入的,因為從很久以前我們就彼此相愛著。所以你別癡心妄想,湘南一開始就是我的。」
「騙人!你別想騙我……」高日安喃喃著,不肯相信黎北瀟說的話。
但現在他總算有點明白了,為什麼黎湘南幾次看到那些信都因而情緒失控。她知道愛上自己的父親是不被輿論道德容許的。她拚命想壓抑自己,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情感與理智衝突的結果,就變成那樣了。
尤其,黎北瀟為了她拋棄蕭竹筠,她可說是破壞養育自己長大成人的「母親」幸福的罪魁禍首──更因為她知道事情的真象,所以她更不能原諒自己。也因為如此,當她知道高日安和舒睛解除婚約時,會一再情緒錯亂,哀叫著求他不要離婚,頻頻哀問他為什麼要離婚。
這就是黎湘南心裡的結。她知道她對黎北瀟的愛是絕對不被道德輿論所容許,深深對自己的行徑感到極度的罪惡感;但她無法抑止自己內心對黎北瀟的情愛,只能拚命地壓抑,導致她沉默、封閉,拒絕和人群的聯繫。
她害怕別人觸及她內心的秘密,那是她最大的禁忌,是不可輕觸的神經爆發點,所以她像刺蝟一樣張滿全身的刺防止生人的探入。
「你打算怎麼辦?」高日安緩緩抬起頭,冷冷看著黎北瀟,用淡淡的口吻說:「將湘南藏在你的被子裡,讓她永遠永遠見不得人?你打算怎麼對你的前妻說?告訴她你愛的是湘南,你拋棄她都是因為湘南嗎?這些你想過沒有?你可以不在乎這一切;但你為湘南想過、考慮過沒有?你要叫她如何面對大眾,如何面對愛她疼她的母親?」
「那是我的事!」
「是嗎?你的事?你要湘南一輩子見不得人,躲躲藏藏,永遠被罪惡感所折磨?你要她永遠抬不起頭,忍受別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
「我說過了,那是我和湘南的事。」黎北瀟嘴唇一抿,不準備再和高日安繼續談下去。
「站住!黎北瀟!」高日安搶到黎北瀟面前,張開雙手攔住他的路,狠狠瞪著他說:「你一個人下地獄不夠,你想連湘南也拖入地獄?」
「你給我聽好──」黎北瀟狠狠抓住高日安的肩膀,神情威嚴,寬厚的掌臂明顯可見青筋,顯然動怒了。「下地獄也好,遭到天打雷劈也罷,我就是愛湘南,我要永遠跟她在一起。聽清楚了沒有?」
他重重一推,將高日安推倒在地上,打開門大步跨出去。高日安一時爬不起來,趴在地上天叫:
「黎北瀟!你給我站住!想就這樣逃了嗎?孬種!」
黎北瀟置若罔聞,步伐越跨越大;但他緊握著雙拳,像是極力在控制隨時會爆發的怒焰。
他走出大廈,隱約間彷彿還聽到高日安的叫罵。他重重擊了大理石牆一拳,一邊咒罵:
「可惡!」
他坐進「青鳥」,重重甩上門,猶在盛怒之下;車子發動後,他仍籠罩在怒氣之下;油門踩到底,將怒氣發洩在狂飆的速率中。
前方是紅燈,仗著「青鳥」性能好,他仍沒有減速的意思;等到車子越來越接近交叉路口,他才從容踩煞車。
第一次,「青鳥」脫離他的掌握,不聽他的指揮,像子彈一樣,超速飛射出去──
高日安從地上爬起來追出大廈的時候,正好看到「青鳥」以絕世的直速,像子彈一樣,射向路口天際──
那是光的極限。
他彷彿看見黎北瀟昂立在光圈中,以他慣有的霸氣和獨裁的氣質,傲睨著天際下的芸芸眾生。
而青鳥像子彈一樣,以直線的速度,載著光,射向路口的天際。
那是光的極限和對生命華麗的詠歎。
高日安往前追出兩步,愣住了。
路口天際,黃昏的第一顆明星,不知何時,已升起高耀在那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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