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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 [一個陌生男子的來信][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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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5 07:58:5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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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信是用打字的,電腦打字,七十二級的粗黑字;十六開大的白紙上只有這連串驚心動魄的潛情符;除此之外,別無其它任何文字記號。
  黎湘南從桌上拿起信,手指微微在發顫。她凝視了信一會兒,似乎在考慮,也像是在猶豫該不該將信再放回桌上;這時門突然開了,她急忙將信塞進口袋裡,很快轉過面對著進來的人。
  「嘿!高先生!」她的聲音異常高亢,顯示她內心的緊張。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高日安輕輕關上門,淡淡掃了黎湘南一眼,指指室內的沙發,同時自己走向她站著的那張桌子說:「坐!不必大拘束。」
  黎湘南手腳僵硬不自在地走向沙發端正地坐著。那張沙發是經過特別設計的,可躺可坐可臥.
  「盡量放輕鬆,別太拘束。」高日安走到沙發這邊來。「或許你可以試著躺著看看,它會幫助你放鬆你的神經。」
  黎湘南一逕地猛搖頭。高日安撐著下巴看她一會,然後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她對面說:
  「好吧!我也不勉強你。對了,你是不是帶了什麼東西要跟我分享?有什麼事隨時告訴我,別放在心裡,我會幫助你。我的職責就是幫助你,不是嗎?」
  黎湘南瞪著高日安看了一會,看到他鼓勵性的眼神,終於將口袋裡那封信拿出來交給他。
  高日安是她的心理醫師──嚴格的講,是她的心理分析兼咨詢師;他是心理學家,專門研究「行為心理學」。她父母離婚後,經過朋友輾轉介紹將她帶到他這裡,說好只是輔導她重作心理建設因應父母離婚,家庭碎裂的狀況;不是什麼病人,所以不曾留下任何病歷或紀錄。
  也就是說,她不是來看病的,更不是來作什麼心理治療,而是以「朋友」,或者其它什麼身份,反正是「病人」以外的身份來接受他的「輔導」而已。
  但是她討厭他,討厭他的辦公室貼切的說是討厭出入他辦公室的感覺。那讓她覺得自己真的像一個精神有病或心理異常的人;但是她知道,她是個絕對正常的人,不管心理或生理方面。
  所以儘管只是每個星期來一次,還是讓她覺得討厭;尤其高日安的辦公室和她上課的舞蹈學苑又正好只隔棟大廈;時日一久,讓她產生「制約」和「類化」現象──看到大廈就想起高日安和精神病及心理異常,也就益發覺得討厭。兩個月下來,她非但對高日安還是起不了好感,連學了多年的舞蹈也逐漸對它意興闌珊。
  雖然高日安一再強調,他是個心理學家,不是精神醫師,主要在從事調查研究的工作,而不是治療病人;接受她父母的委託「輔導」她,只是想「幫助」她;他從不認為她有什麼必要覺得困擾的,他只是跟她聊聊天,聊聊天而已──
  但是她還是不喜歡。在她的想法裡,心理學家和精神醫師沒什麼差別,心理分析更是和治療精神病沒什麼不一樣。每走進高日安的辦公室,地無法不聯想到「瘋子」、「瘋人院」等那些灰沈的異象。
  高日安沉默地看著信,抬起頭以深沉的眼珠看了黎湘南一眼,慢慢將信交還給她,說:「這封信很特別,但怎麼沒有收寄人的姓名?」
  「我也不知道。昨天上完舞蹈課後回家,整理東西時,就在袋子裡發現了這封信。」
  「你記不記得有些什麼人接近過你的袋子?仔細想想,儲物櫃,或者你在和人聊天時在你身旁的人?」
  黎湘南側頭想了想,然後搖頭。
  「沒關係。」高日安說:「也許是有人惡作劇或開玩笑,你不用將它放在心上;不過,如果再有類似的事發生,立刻通知我。」
  「嗯,也只能這樣了。」黎湘南點點頭,慢慢把信撕掉。
  高日安看著她冷靜的表情,一時無從判斷她此刻內心的感受。他還捉摸不清她真正的心思和個性。
  一個星期見面一次,每次三小時的時間,兩個月下來,他其實認識她還不到一天的時間。每次的談話,在她父母的堅持下,又都未做紀錄,是以他還是掌握不了她的心思和真正的個性。
  黎湘南看起來內向、安靜、沉默;她不多話,有些自閉,正是臨床研究上,父母離婚家庭破碎下的孩子容易產生的行為現象。
  但那只是表面。他有一種直覺,她不喜歡他,而以沉默寡言拒絕──也可以說是對她父母的一種抗議。他明顯感到她討厭踏入他辦公室的那種情緒,以及拒絕他的種種心態。比如說,她從不肯躺在沙發上,放鬆情緒和他聊天,總是端坐在沙發邊緣,以充滿戒備的神情和他對談;還有,她從不主動和他說話,總要他要求回答她才勉強開口。
  他見過許多臨床個案。有些女孩乍到陌生的環境,一雙眼大都不安的瞟來瞄去,顯示內心極度的不安全感,經他委言婉語才會漸漸安下心來:有些則嘴巴不停,喋喋不休的、神經兮兮的說個不停,再再說明歇斯底里的傾向,而且敏感的,機靈的,以及神經質。很少人像黎湘南這樣,張著清澈的大眼睛以及冷靜的臉,看不出任何表情也窺透不了任何心思。
  但他知道她在排拒他,因為第一次見面,從她身上就嗅不到一絲友善的味道。
  那時他心裡就明白,他接下了一個麻煩。
  從黎湘南父母那邊,他瞭解到黎湘南一些事情。基本上她不是活潑的女孩,她父母失和後就變得更陰沉,在家裡成天也不說話。學校的成績則維持不好不壞,大抵上是中上程度,沒有受到影響或改變;和同學的相處也如常沒有異樣,完全沒有受到家變的影響;學了七八年的舞蹈也照當上課,生活上一切作息和平常沒有兩樣。
  看起來一切都還很正常;但就在她父母離婚後,她失蹤了一個星期。七天後她回家,絕口不提失蹤的事,彷彿沒發生過什麼事似的,仍照常過著日子;但就此不再去學校。
  然後她父母就透過朋友輾轉介紹,把她送到他這裡了。
  他本想拒絕,因為他不是開業醫師,但禁不住她父母一再拜託以及朋友遊說,只好接受委託。一見到她後,他立刻瞭解到他接下了一個麻煩。
  當然,他從不將黎湘南當作病人看待,也不用研究的眼光看她。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她像許多善感的少女一樣,對即將發生的事有預知的敏感,進而可能採取強烈的排斥行為。但出乎他意料的,黎湘南對他的排拒根本不是反射性的,而是根植於意識,從心裡對他的反感。
  簡單說,她不信任他。
  她從未對他說過她家裡以及父母的事,他問地想不想說,她反問他有什麼好說。據她父母表示,當她知道他們離婚時,她的反應竟是點點頭說「離婚了?很好。」、「多年的便秘一下子都瀉出來了,不是很棒嗎?」說得她父母面面相覷。然後她就失蹤了。
  他還不瞭解黎湘南真正的個性,但他知道,她絕不是像他表面所看到的那樣。他覺得真正的她,藏了萬種風貌。
  她沒有十七歲女孩的天真,卻有二十七歲女人的世故。有一次他叫了她的小名,她的反應竟是尖酸犀利多有諷刺。她說:
  「你可以叫我『小姐』、『黎小姐』」,當然也可以連名帶姓叫我『黎湘南』;但,拜託,請不要倚老賣老,喊我什麼『小南』、『湘湘』、『妹妹』之類的,很噁心的。再說,我看你沒那麼老嘛!而且這種懷有暗示的稱呼,讓人聽見了,會懷疑我們的關係。難道你的老婆或女朋友沒有告訴過你嗎?不要對女人說些有試探或暗示曖昧的話。」
  他不知道她說這些話,裝腔作勢的成份有多少;但這是她唯一對他說過最長,也是稍微暴露她真個性的話語。她實在像一個謎,令人捉摸不定;而他真想知道謎底。
  「說說你最近的情況好嗎?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高日安清清喉嚨說。
  「沒什麼好說的,還不就是吃飯睡覺。」黎湘南聳聳肩,端坐的姿勢稍為松頹。
  「沒關係,說出來聊聊。」高日安微笑地鼓勵。
  黎湘南想了想,指指自己的鼻邊說:
  「對了,這幾天鼻子附近長了顆好大的青春痘,又紅又痛,又麻煩又討厭。」
  「真的嗎?我看看……」高日安傾傾身子探過臉看了看,笑說:「別緊張,紅腫已經消失了,看樣子不曾留下疤痕。長痘子是青春的象徵,不用太擔心,放寬心就沒事了。」
  「是嗎?你臉上也有那些『青春的遺跡』嗎?」黎湘南面無表情地看看高日安。
  「以前有,但已經隨時光淡淡而去」。高日安仍然笑著說:「我不擅於處理『古跡』,所以不敢將那些青春的痕跡保留太久。」
  「哦?」黎湘南眼神充滿了諷刺的味道,但沒有笑。「說的也是。我看你對『古跡』從來不屑一顧,倒是常見你小心呵護討好一個超級後現代人造雕琢的藝術品。是不是一個人老了之後,或者世故社會化深了以後,就不會再有初戀的心、赤子的情,欣賞喜歡自然古樸之美,而只迷戀人工化的精緻製造品?」
  這些話說得刻薄又尖酸,含沙射影,明諷暗喻,不該是十七歲單純的腦袋說的話。
  高日安很輕易就聽出黎湘南話中的諷刺,也讀出她眼裡的那抹譏誚,知道她指的「人造品」是在說舒睛。
  舒晴是高日安的未婚妻,長得相當艷麗。她是舞蹈學苑的老師,不過她從沒教過黎湘南。黎湘南從小學的是古典芭蕾,後轉學爵士和後現代舞;舒睛教的一直是社交舞,所以兩人一直沒有正式碰過面,僅偶爾在更衣室或廊上相遇。自從黎湘南到高日安這裡接受心理輔導後,她才和舒睛非正式地認識了。
  舒晴人長得美,長得艷麗,但她的美麗和風情都是後現代科技的產物。一頭染過的褐裡帶金紅的垂肩蓬鬆卷髮:一身迪奧或香奈兒名家設計質感剪裁均一流的名牌服飾;第凡內的珠寶飾品則襯得她通體閃閃發光;人造美品仔細雕琢過的臉粉白又柔嫩。這種種「後上帝」的「捏土技術」把她造就得艷麗無比,直比埃及那個鼻子塌了一點的艷後。
  高日安當然瞭解這些;但他是男人,男人就愛這些。更何況女人的美,除了天生素顏美醜的優劣外,軌在那身風情和韻味;而風情與韻味就表現在女人的打扮和雕琢上。所以就現代的標準來看,舒睛完全是百分之百迷人的美女。
  他知道黎湘南並不喜歡舒睛。也難怪,她才十七歲,而十七歲的女孩總是很那個的:她們對象徵成人世界的一切有種特有的敏感,不一定全是好奇的,有時可能是鄙夷和不屑,當然,也可能是憧憬和羨慕。
  但由黎湘南的反應來看,她的感覺自是鄙夷多過羨慕,也排拒了好奇。高日安瞭解地寬宥她。儘管她有時會說出二十七歲女人的老練世故,但其實她還是一個尚未成熟的小女孩。還有受她父母離婚的影響,也讓她看待事物多有諷刺挑剔的偏頗態度。
  因此,聽見黎湘南這些尖酸刻薄的諷語,高日安並沒有情緒上的波動。他思及她的家庭狀況,直覺認為她應該不是專為舒睛而語出諷刺。果然,黎湘南按著又說:
  「像我爸,貪的一直就是我媽的美貌;等地年老色衰,他得天天面對雞皮黃臉婆,實在看不下去,就隨便找個什麼個性不合的理由搪塞,離婚了事。我看過他那個後妻,的確年輕又美麗,還真與你那個後現代精製品有異曲同工之妙。男人就是這點賤,標準的感官動物!」
  高日安並不驚訝黎湘南會說這種鄙劣意識這麼強的話,雖想引正她的偏頗觀點,但她難得說這麼多話,還主動提起她父母和家裡的事,因此只是靜靜地聽,並不打岔。
  「至於我媽,」黎湘南繼續說道:「她也算挺有骨氣的。我爸像丟垃圾一樣甩掉她,地也不吭聲,反正她有事業可倚靠,也可以再找第二春。女人如果有錢有地位有成就,男人就會像蜜一樣黏過來。她跟我說了一大堆廢話,總之她恍然大悟,她也要學學那些貨腰女郎的煙視媚行狀──當然,沒有那麼糟,我只是打比方。」
  「她跟我說,她重新再自修,懂得修飾自己,肯定自我,看男人的眼光逐漸在改變,瞭解到如何和男人相處成為朋友。我不知道她說這些話時,安慰自己的成份有多少。她就是不服輸。但是再怎麼堅強的人,一旦遭受否定,難免會自暴自棄自尋墮落。你就沒看到她在酒吧、餐廳中找男人的那種慘狀。她也是年輕美麗過;向來養尊處優的女人,我不懂,她怎麼會不顧羞恥到那種地步!」
  「可是我一點也不同情她。」黎湘南說到這裡,甩了一下頭髮,背脊漸漸放鬆,靠在沙發上。「她沒有認清我爸那種男人的本質,只貪圖他的多情溫柔,那是她瞎了眼。他們離婚時,她一個子兒也沒跟我爸拿。她說她不要我爸的施捨,那是最起碼的尊嚴。她還說那是她的自尊驕傲,但我卻認為那叫笨。我跟她說她應該跟我爸拿一大筆贍養費,然後用那些錢去養一個小白臉。」
  「她不肯聽我的,我就找我爸要了那筆贍養費。我爸倒是很大方,不過我想他一定不曾讓他後妻知道。現在我跟我媽住在一起;我爸一直叫我去他那裡。我媽怕他將我拐走,成天到晚擔心。他們倆是管不住我的,什麼監護權,只是狗屎,那是法律上的事;不過,我是他們的女兒,當然會一直跟著他們,儘管他們離婚了。」
  「我爸當然知道這點,他知道我並沒有比較偏向那一個,他一直渴望我搬去跟他住;但你知道,我不能去下我媽。我媽是個徹底的失敗者,我即使不同情地也必須陪著她。可笑的是我爸那個後妻;我還沒有踏進我爸家那個門,她就緊張兮兮,怕我搶走我爸對她的愛。難怪她擔心。我爸很愛我,因為我是這世上和他唯一有血緣的人,我的身上流有一半和他相同的血,甚至是相同的溫度。」
  黎湘南說到這裡,已躺在沙發上,閉著眼,像是躺在棺材裡一樣的安靜。她輕輕啟齒,說得很慢:
  「從小我爸就是鍾愛我,甚至超越了我媽。我記得我小時,我媽還為此跟我爸吵架,罵他不正常。不管怎樣,我爸愛我寵我是不爭的事實。以前還住在一起時,他回家一定先抱我親我,然後再親我媽。很多人都以為我爸對我的愛是不正常、亂倫的感情;只有我知道,他愛我,其實只是他自戀的縮影,因為他最愛他自己,而我體內擁有一半的『他』。」
  「他那個後妻也瞭解我爸對我超乎尋常的愛,對我非常驚恐,深怕我分了她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財富是的,她擔心的就是這個。她一心以為只要她為我爸生個孩子,我爸就會將他對我的寵愛轉移到她和她孩子的身上。那個白癡!她不知道我爸除了我,根本不可能有其它的孩子。他精液裡精蟲的數目和活動力異常的低,我是億萬分中的奇跡;除此之外,我酷似找爸,也不是輕易製造得出的偶然。那個女人就是想不透。美麗的女人通常都沒有大腦,蠢得要命!我爸對她大概也厭了,沒事就叫我去找他,撇下她帶我去吃飯看電影到處逛。我當然更不可能同情她,一個連自己結婚對象都認識不清的人,除了蠢,還能說什麼?她貪的就是他的錢。」
  黎湘南說到此就住口不再說話。她閉著眼,均勻的呼吸,像是睡了過去。
  高日安注視著她像睡著的容顏,一邊仔細思考著她剛剛說的那些話。那些話怎麼聽,都不該也不像是會由一個十七歲少女口中說出;但他一站也不驚訝,好似早料到她會用這種挪揄諷誚的態度表達她的想法。她的措辭多少也反映了這種心態。
  父母離異的小孩多半敏感、多疑,對週遭一切充滿不安和不信任。有些內向寡言的人就有封閉自己、憂鬱的傾向;有些則躁鬱不安,神經兮兮的,彷彿舉止都失常了:當然也有以逃家、曠學等所謂「叛逆」的行為表達不滿或報復的。而黎湘南究竟類屬那一種,就費人思量了。
  她用的那些字眼,像是「養小白臉」、「貨腰女郎」、「煙視媚行」、「找男人」、「白癡」、「蠢」,甚至「精液」、「精蟲」、「亂倫」等,都充滿了強烈的駭俗性,可是她卻說得那麼不在乎。最讓人驚訝的是她整個思維方式,那種成熟度,真令人懷疑她其實只是個十七歲的女孩。
  他懷疑她為什麼突然告訴他這些。他堅信她不會沒有目的地讓他瞭解這麼多;不過,她既然說了這麼多,他就會試著想挖掘更多。
  「湘南,」他聲音很低沉,相當有催眠的效果。「照你這麼說,你很能理解你父母離婚的原因,也能體諒他們,那麼你為什麼曾在此後突然失蹤?」
  「誰說我失蹤了?」黎湘南突然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不是嗎?或許我該說,你離開家一段時間。為什麼?」
  「呵呵,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黎湘南雙手枕在腦後,瞟一瞟高日安,呵呵笑起來。「高日安,我爸媽要我來這裡,要你盤問的,就是這個吧?我不會告訴你的。你不是心理學專家嗎?那你自己去猜啊!」
  「你總得先給我個提示吧?」高日安笑笑的,並未被黎湘南的態度激怒。他知道她有意挑他生氣,但他不會上當。
  「專家也要人提示?」黎湘南聲音冷冷的,眼光如冰。「你犯不著那麼盡忠職守。他們在找上你之前早就找過好幾個專治精神病的,都比你有名氣。你把我推開,他們頂多再將我塞給一個精神醫師,不會對你有任何微詞。不過,老實告訴你,擺脫你我會很高興,你比那些呆子難應付多了。」
  「是嗎?那可真是我的榮幸。」高日安答得啼笑皆非;不過他當然不會讓黎湘南知道他這種感受。
  黎湘南冷笑一聲,突然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告訴你這麼多嗎?」
  「正想洗耳恭聽。」
  「下星期我就不會再來了,從此我們不會再見面;為了報答你這兩個月來的辛勞,索性就告訴你一些滿足你。」黎湘南重新躺回沙發,雙腿蹺得高高的。「你比那些人還討厭。那些呆子的心裡拿我當神經病看,至少眼神會洩露出那種觀感;但你不是,你故意不用研究的眼光看我,還裝得很瞭解我似的。你比他們更狡猾。你跟那些呆子都是一樣的,偷窺別人的心理,然後告訴對方他是不是一個瘋子。」
  「這就是你對我的觀感?」高日安冷靜地說:「很有趣。不過,你不覺得我們倆也差不多?在我試著想瞭解你的同時,你也在暗地研究我。」
  「你錯了,我不研究任何人,那是你們這種人才會做的事。」黎湘南猛然翻身站起來。「我要離開了,以後我們沒有再見的必要。」
  「等等,我要跟你父母談談。」高日安邊說邊拿起電話。
  「你談破嘴也是一樣的。」黎湘南悠閒地倚在門邊說:「我爸想要我見他就必須答應我這個條件;我媽如果不希望我離開她也得答應這個條件。不過你放心,他們會寄給你一張豐厚的支票,不曾讓你失望的。你慢慢和他們談吧,我先走了!」
  大門輕輕喀一聲,開了又關,黎湘南的身影隨著聲響消逝在門外。高日安那通電話遲遲沒有打通。他放下電話,朝窗外瞄一眼,聳聳肩,抓起椅子上的外衣,邊穿邊走出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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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5 08:00: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電腦終端機一直吵雜地嗶嗶叫響,列印出一長卷整齊的資料。喬志高隨便將資料擺在桌上,專心在窗邊擺著的高倍率大口徑的單筒望遠鏡上。他湊眼,正對面大廈舞蹈學苑熱力四射的女郎,個個對他拋送媚眼,齊跳大腿舞。
  他仔細搜索,看到那個身材惹火的舞蹈老師。知道她叫舒晴,先前一直是教社交舞的,最近才又兼教有氧舞蹈,而且是隔鄰大廈一個心理學家或醫生什麼的未婚妻。舒睛的確是個妖冶艷麗的女郎,不過她不是他的對象,他對舒晴那種類型的女人早倒盡胃口,他看上的是那個叫黎湘南的女孩。
  黎湘南──那是她親口告訴他的名字。上次他算好她下課離開大廈的時間,事先等在那裡,假裝匆忙地撞到她,藉故和她攀談起來。
  他早就認識她了;透過這架高倍的望遠鏡,早將她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攝入腦中。她看來清純可人,毫無心機,和他在店裡常見的那些庸脂俗粉相差甚巨。來店裡的那些女人個個像廉價粗俗的人造花,沒有生命力;但黎湘南完全不一樣,她是朵清新冷艷的藍玫瑰。說她艷,是強調她神秘的氣質,和舒睛那種俗麗的野艷完全不同。
  但今天他從早守到晚,一直沒看見黎湘南的身影。他查過她的時間,她今天該來上舞蹈課的。
  「怎麼回事?」喬志高喃喃自語。時間不早了,他該準備到店裡去了。
  他匆匆離開大廈,跳上他那輛顏色紅得像火似的「火鳥」,這是一位常來店裡的女客,在包下他一個月以後所付給他的「小費」。
  他是他們店裡最紅的小生。他的架式像電影明星,是店裡最英俊、最酷、體格最棒──甚至技巧最好的一個。來店裡的女人都喜歡找他,他對她們耍酷,但不挑剔。
  她們簡直為他瘋狂!喬志高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方向盤一旋,大弧度滑過一個轉彎道。
  但是他恨那些女人,恨那些下賤的人種。
  他上班的店有個綺麗的名字叫「織女的愛」。織女是只有在大陽下山後才見得到情人的,而且一年只有一次,在午夜時藉著喜鵲搭起的橋會見牛郎,像在偷情一樣,所以他們的店大陽下山以後才會開;午夜是偷情的最高潮,太陽升起以後,門就閉得緊緊的了。他是活在夜裡的男人,所以只能以牛郎的方式,隔著星河,偷偷望著活在陽光下的黎湘南。
  黎湘南是一個純潔的化身,相對於他所屬的黑夜,她顯得充滿光明。他不敢對她說他對她的愛慕,牢記著人魚的傳說,怕一對她開口出了聲,最後他會變成了泡沫。
  上次見面,他對她自稱是落拓的作家。想像他是那種滿懷文學理想,懷才不遇,有抱負理想的青年,她果然對他充滿了崇敬的眼神。
  「哦,作家!」喬志高自言自語叫了出來。
  如果黎湘南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如果她知道他根本不是什麼懷才不遇的文學青年,而是個午夜牛郎、舞男──或者更乾脆的說,只是個妓男,她究竟會怎麼想?還會再理他嗎──
  不!他絕對不曾讓她知道。
  滿身火焰的「火鳥」又轉了一個彎,「織女的愛」已翹首在望。今夜,他又將是一個多情的牛郎……
  他撇撇嘴,在紅燈前停下,點燃一根「登喜路」。
  那些女人只貪圖交媾的快樂,他能很輕易滿足她們這點,但他從不輕易跟她們上床。他是有價錢的,而且相當高;他總是撩得她們心癢癢的,狠狠刮了一票後,最後才滿足她們飢渴已久的慾望。
  他恨那些窩在他身體下的母豬,但他企圖她們皮包裡那些花花綠綠的鈔票。
  綠燈亮了,他將油門踩到底,高速飆過一百公尺遙號志燈長綠的街道。他搶了一個黃燈,然後慢慢減速,將「火鳥」停進一處收費停車場。「織女的愛」,就在停車場對面大廈中的一角。
  「志高!」喬志高走出停車場,甩著車鑰匙,等著過馬路,突然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會這樣叫他的只有一個人──唯一知道他真名的人,那是他告訴她的。到店裡來的那些女人都撒著嬌,嗲嗲地喊他「喬」。喬,一個充滿低賤淫穢意味的名字。
  「志高!」聲音更近了,按著黎湘南喘氣咻咻的模樣就出現在喬志高面前。
  「好巧!在這裡遇見你!」黎湘南仰起笑臉說。
  喬志高的身材相當挺拔,和高日安不相上下,足足高出黎湘南一個頭;黎湘南踩著高跟鞋,也只到他的鼻端下緣。
  她含著笑,步履有些不穩,顯然不習慣腳下那雙細跟約三吋高跟鞋。
  「湘南!」喬志高非常驚訝,他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黎湘南。他沒有再往馬路對面望一眼,沉著又自然地引著黎湘南往反方向走開。他邊走邊問:
  「你怎麼會來這裡?肚子餓不餓?我請你吃飯。」
  「不用了,謝謝,我剛吃過;不過找家店坐下來歇息一會,倒真是需要。穿著高跟鞋真是不方便,害得我的腳又酸又痛。」黎湘南腳步不穩地說。
  喬志高這才注意到黎湘南腳下那雙三吋高跟鞋。他領著黎湘南在人行道上的漆椅坐著,不顧自己一身名士的派頭,也不管旁人的眼光,竟自蹲下來,輕輕除下黎湘南的高跟鞋,仔細地查看她的雙腳,甚至伸手握住輕輕地揉推說:
  「真的都腫了。很痛嗎?這樣有沒有舒服一些?」
  黎湘南沒想到他竟然會當眾做出這樣突然的舉動,縮了縮腳,紅著臉輕聲說:
  「沒關係,不怎麼痛,我休息一會就好了。」
  喬志高輕輕再幫她穿回鞋子,起身四處看看。
  「這裡風太大了,還是找個地方坐比較好。」他低下頭,慇勤地問:「走得動嗎?要不要我扶你?」
  「不用!我走得動。」黎湘南紅著臉猛搖頭。喬志高待她的態度像公主一樣。儘管她早受盡了她父親的嬌寵,但面對喬志高的慇勤溫柔,仍不免感到受寵若驚。
  不過那並不是害羞或不好意思,她只是不習慣父親以外的男性對她有這種呵護愛憐,將她捧在心窩上。
  她一直不是個活潑的女孩,從來不會扮天真可愛或俏麗嬌嫩討人喜愛。她父親愛她,半多是自戀的投射;亂倫不正常什麼的,那是旁人誤會不解甚至嫉妒的眼光。
  但旁人對她好,她就不免疑惑或不習慣。喬志一高俊美英挺的外形長相並沒有讓她不自在,因為她父親是個英俊的男人,她早就習慣了面對那種人。喬志高讓她感到不習慣的是,他以一種騎士的姿態出現在她身旁,像懷有保護她的使命般,對她的好充滿中世紀古典的騎士精神,又奇怪地揉雜了一絲自卑。
  是的,自卑。但也許那只是她的敏感。以喬志高的各項「條件」看──除了才華尚未被人賞識,文學理想尚未遇知音外──他都不會和「自卑」那種形容詞有關的。
  她對喬志高有相當的好感,因為這時代,堅持理想的人實在太少了。多半的人都被物質的世界打敗,理想死亡,淪落到生存只為打發生活或被生活打發。
  他們走進一家小咖啡店,點了兩杯哥倫比亞咖啡。喬志高看黎湘南悄悄脫掉高跟鞋,問她說:
  「你怎麼會穿這種東西?」
  「好玩啊!我最近擺脫了一個討厭的傢伙,心裡很高興,就沒有考慮太多。」
  黎湘南這句話說得不清不楚。其實她是因為終於可以不用再去高日安的研究辦公室而高興,經過皮鞋專賣店,因為心情正好,沒考慮太多就花掉冤枉錢買下這雙不合腳的高跟鞋,把原來舒適的鞋子丟掉。
  「以後別再穿了,它不適合你。」喬志高有些急躁地說。
  他討厭看到那種細跟的高跟鞋。來店裡的那些女人,幾乎每個都穿著那種令人想入非非的高跟鞋。黎湘南是天使的化身,而天使是不穿那種誘人的細跟高跟鞋的。
  天使都是赤著腳的,就像她現在這樣。
  他剛剛伸手握住她小巧纖靈的腳踝時,感到一股輕顫電栗通過他全身的細胞。那是聖潔的震撼,一霎時他幾乎陶醉了,想醉入她的懷抱,對她傾訴和懺悔。
  不!他永遠也不讓她知道!他不願變成泡沫消失在她週遭。
  「你怎麼了?好像心事重重。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我記得你當時好像正在等著過馬路。我是不是擔誤你什麼事了?」黎湘南突然問。
  「沒有,我沒有什麼事要辦,你別多心。」喬志高回過神。他們現在已經相識了,他究竟還在擔心什麼?
  他究竟在焦慮什麼?擔心被揭穿──不!不會的!除了他告訴她的,她對他一無所知;就像除了望遠鏡內的世界外,他對她的世界也一無所知。
  「湘南,」喬志高說:「你看,我們現在算是朋友了,可是我對你卻還不太瞭解。」
  「我對你也是不瞭解啊!」黎湘南含著笑回答。
  「我?」喬志高楞了一下,聳聳肩說:「我沒什麼好瞭解的,落拓作家罷了,寫的東西沒有人要登,退稿滿抽屜。總之,很平凡就是。」黎湘南微笑看著喬志高,沒有說話。她並不是懷疑喬志高對她所說的話,也沒有懷疑他的文學氣質;但喬志高那身打扮和混身散發出的品味,一點也沒有落拓文人的窮酸氣,倒像是家世良好的貴公子,實在令人難以聯想。
  她的微笑令喬志高不安。他低沉地問:「怎麼了?怎麼不說話?」
  「沒有。我只是覺得你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很難和窩在閣樓或咖啡廳寫作的落拓文人聯想在一起。你像個貴公子,沒有那種窮酸氣。」
  「是嗎?那可真是我聽過最受用的恭維。」喬志高嘴角浮起一絲笑,心安了不少。
  「對了,矢志成為作家之前,你有過什麼夢想?」黎湘南說:「小孩子時最流行交換秘密,發誓什麼的。發現什麼事,都說不可以告訴別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是口耳相傳,結果是大家都知道。那時做過很多夢想,當舞蹈家、音樂家,志願一籮筐;結果一起指天發誓的那些人,到最後還是嫁人為唯一的志願。你呢?你有過什麼夢想?」
  「我?」喬志高又愣了一下。
  「嗯。我很想聽聽呢!」黎湘南睜著大眼睛說。
  她對喬志高和高日安的感覺及態度完全不同。高日安令她不禁想出言諷刺,喬志高卻能激起她最知性感意的一面。
  大概是因為認識的場合與形式不同吧!高日安一開始即以絕對不等的姿態凌空而降,而喬志高卻以平等友善的姿態出現,這種絕大的差別,當然使她對他們產生絕大不同的觀感。
  雖然她沒有懷疑,但其實她並不怎麼相信喬志高說自己是「落拓作家」的那種說詞;然而她也無意揭發,她沒興趣窺探別人的隱私和內心的秘密。只有像高日安那種所謂的心理學家和什麼精神醫師才會做那種齷齪事。
  喬志高發愣過後,自嘲地撇撇嘴,點根菸說:
  「我沒什麼偉大的夢想,反正就是這樣。以前小時候的作文我的志願寫過想做老師、醫生、科學家什麼的;長大後卻什麼都不是,只是為討生活而討生活。」
  「你這話太消沉了,不像你。」
  「我看起來也不像是積極的人。」透過青蒙的煙霧,喬志高深沉的黑眼眸逐一審視黎湘南清純潔淨沒有化妝的五官。
  他一直沒有去管時間。今晚他將是她的騎士,而不是霓虹燈裡面多情的牛郎。
  他的目光深沉地掠著黎湘南的髮絲,吻著她吹彈可破的肌膚,擒著她嘴角動人的盎然笑意……突然,黎湘南站起來說:
  「我必須回家了,有好些事要做呢!」
  喬志高呆了下,明白她是怕耽誤他的時間,更加傾心她的可人與善解人意;但他不動聲色,也沒有堅持。
  「我陪你是走。」他付了帳,出了咖啡店後說。
  「不用了,你陪我走一段,我又想回送你一段,陪來送去會沒完沒了的。」
  黎湘南說話的口氣、方式,思維的深度與成熟度,完全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讓人猜不透年齡。而天使,也是沒有年齡的刻劃標準。
  也許有人聽她說話的語氣,會認為她只是早熟,因為家庭環境背景的關係而早早失落少女的天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不屑於那種近乎白癡的天真──那根本不叫無邪,那是蠢。
  她對喬志高笑了笑,踩著不合腳的高跟鞋,背對他走開。她感覺得出喬志高乍見她時的某種不安,雖然那不安感後來消失了,她還是覺得應該離開的好。她並不急著想瞭解他的種種或者知道他的秘密──她肯定他心裡有某些隱瞞,但她不想問。除非他主動告訴她,否則她不會去撩探;就像地也不會告訴他有關她的種種一樣,除非她自己想讓他知道。
           ☆          ☆          ☆
  只有她和她母親的家,可回可不回,地想想還是回家。她母親正對鏡化妝準備出門。
  「是應酬還是約會?」黎湘南傾傾頭,有些不經心,踢掉那雙不合腳的細跟高跟鞋。
  「湘南,你不該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大輕佻了!我是你母親。」前任黎太太,蕭竹筠,停下刷眼影的動作,看著鏡子裡的黎湘南。
  「算了吧!媽,你這是在說我『不孝』嗎?別擔心,反正我早有覺悟,我是注定下地獄的。」
  「湘南!」蕭竹筠喊了一聲。她實在不瞭解她這個女兒。自從她和她先生離婚後,她覺得女兒突然變得世故成熟,完全像大人一樣,而且態度諷世鄙俗,離經叛道。
  本來她擔心她變得陰沉憂鬱,是受家變的影響,所以送她到心理學專家那裡接受心理輔導調適,尤其她失蹤回來後,感覺上讓人不安;但她實在是不瞭解她,有時她根本不覺得她是她女兒,而像同輩朋友一般,讓她有種種錯覺。
  「嗨,媽,你要約會的話,這個給你穿,絕對能襯托出你的窈窕嫵媚。」蕭竹筠從鏡中看到黎湘南拎著一雙高跟鞋站在她背後笑著說。
  「你那來那雙高跟鞋?」蕭竹筠按按蜜粉問。
  「買的啊!」黎湘南拎高了鞋子看看說:「不便宜哦,那女人坑了我快五千塊。」
  「哦?你怎麼突然想買高跟鞋?」
  「高興啊!」黎湘南笑得很開心,放下鞋子說:「對了,那個高日安有沒有打電話來?」
  「沒有。」蕭竹筠停下化妝的動作說:「湘南,我想這樣不大好吧?高先─-」
  「媽,我們講好的。」黎湘南笑容凝去,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母親說:「我不會惹是生非,你也別管我的事──你反悔了?還是你心裡真當我是個瘋子?」
  「不!我怎麼會!」蕭竹筠急忙說:「只是,你那時那樣無緣無故離開家,你又什麼也不肯說……」
  「你真的為我擔心嗎?真稀奇,只想到自己的人,竟會為別人擔心!」
  「你不是別人,你是我女兒!」蕭竹筠有些激動,女兒這種態度讓她感到難過。
  「是啊!我是你的女兒……」
  這句話著實意味深長,耐人尋味。因為她是她的女兒,所以此刻她還站在鏡子前看她化妝。
  「我們別再爭執了好嗎?」蕭竹筠說得有些無奈,委曲求全。「你快去換件衣服,陪媽一起去好嗎?」
  「幹什麼?你跟男人約會幹嘛拉我去湊熱鬧?」
  「湘南!」蕭竹筠實在受不了女兒那種措辭方式。
  「別誤會,我沒有惡意。」黎湘南笑笑說:「我很贊成你多出去認識男人,結交朋友。爸都已經娶個後妻了,你找男人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你還年輕,需要愛情的滋潤。其實你和爸本來是一對羨煞人的佳偶,只可惜你們生錯了我,因為童話裡的公主和王子是沒有孩子的,他們只許『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而不許生兒育女。」
  「不要說這種老氣的話。我和你爸雖然分手了,但你永遠是我們最寶貝的!」
  「是啊!我是你們愛情的結晶。」黎湘南笑得有些諷刺。
  「說真的,愛情還是很美的,我不會因為一次不愉快的經驗而拒絕它。討厭男人,生活就沒什麼樂趣了。」
  「媽,你不覺得你這句話說得好色?」
  蕭竹筠微微一笑。只有這時候,女兒才真正像十七歲單純無邪的天真少女,對愛情懵懂無知、疑惑,甚至幢憬或抗拒。她回身仔細去看臉上的妝,笑說:「等你戀愛,你就會知道。」
  「戀愛?那麼費事做什麼?」
  「不戀愛你怎麼結婚?怎麼瞭解這一切的美好?」
  「結婚?」黎湘南慣有的調笑又浮上了嘴角。「拜託,媽!同你在外商公司共事的那些精明能幹的女同事難道沒告訴過你,結婚是一種自由意志的自殺行為──有錢,有男人愛就好了,結什麼婚!」
  「湘南,你怎麼說這種話!這種觀念是不正確的!」蕭竹筠不明白女兒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她想是受了她和丈夫離婚的關係。「難道你打算一輩子不結婚,孤獨一個人過一輩子?」
  「不想!我有當老處女的心理準備;不過我也不一定會當老處女──那要看我找不找得到看得順眼的男人。」黎湘南滿不在乎地笑,又說得正經。「但你放心,我不會反對你再婚。你什麼時候想嫁就嫁吧;不過希望你這回看男人的眼光準確一點。」
  蕭竹筠征征地看著黎湘南,並不是被她的言詞嚇到,而是她實在不明白,不瞭解她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不懂嗎?不懂就算了!這種事本來就是如此,你會應用比懂它還重要。」黎湘南聳聳肩,轉身離開.
  蕭竹筠回過神匆忙地追出去,梳好的頭髮因而垂散了幾絲在額前。
  「湘南!」蕭竹筠叫住女兒。「你還是換個衣服跟媽一起去。其實今天晚上是你爸的──哦,你金阿姨請我們過去吃飯。」
  「她?」黎湘南不禁皺起眉頭。「她沒事幹嘛突然請我們吃飯?又在搞什麼把戲?」
  金玲瑜是黎湘南父親的表妹,和她父親一向交好,卻和她母親交往冷淡。黎湘南父母離婚,金玲瑜第一個舉手贊成。說起來她父親那個後妻,還是金玲瑜介紹他認識的──天知道那兩個女人在什麼場合認識的!──然後由金玲瑜引介,那個女人就那樣介入她父母的婚姻。
  黎湘南對這個表阿姨向來很討厭,連話也懶得跟她多說.雖然她懂分寸,不會讓對方下不了台或難堪,但也足以讓對方知道她對她沒好感。
  「別這麼說,她也是一番好意,大家很久沒見面了!」蕭竹筠淡淡地說。
  「好心個屁!她那是挖坑讓你跳。」黎湘南知道她母親絕不是心軟,也不是爛好人;她想她母親會接受邀請,大概是因為她父親。儘管她母親表現得驕傲,但她想,她母親對她父親大概還沒死心;雖然那男人傷透她的心,又早已娶了個後妻。
  「爸會去嗎?」她想想又問。
  她母親遲疑一下,輕輕點頭。
  黎湘南輕輕一撇嘴,要笑不笑。
  「我勸你還是早點死心吧!」她說:「看開一些!他連後妻都娶了,幹嘛還對他那樣戀戀不捨?我看你趁年輕趕快找個男人嫁了,別為他辜負青春。」
  蕭竹筠被女兒說中心思,微微羞紅了臉;但她別過頭,裝作沒那回事。她理了理衣擺,然後抬頭問:
  「好嗎?陪媽一起去?」
  「算了吧!她煮的那種飯能吃嗎?我看她一輩子沒下過廚房。她煮出來的飯硬得要命,一粒在美國,一粒在日本;煎條魚五馬分屍,鍋屑跟焦皮都分不清。我怕吃了鬧肚子疼。」黎湘南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一逕地批評著。
  蕭竹筠明白女兒孤乖,但對她栩栩如生、貼切的形容感到好笑。她強忍住笑,淡淡說:
  「湘南,你不該這樣批評金阿姨。她是你的長輩,親自下廚招待我們,你應該感激才對;再說,你想想自己,做家事的功夫也比她高明不到那裡去。以後別隨便出口批評別人。」
  「那好,沒我的事,我回房間了。」黎湘南揮個手掉頭就走。
  「湘南!」蕭竹筠叉叫住她,沒有再出口要求,但眼裡的期待明顯可讀。
  「算了!等我五分鐘。」她匆匆丟下話,赤著腳跑回房間。
  她沒辦法漠視她母親那種近乎渴望的眼神。但她實在不懂,明明都已經離婚,為什麼她母親對她父親仍那麼依戀不捨?既然如此,當初就該死命堅持不離婚,不管什麼面子或自尊。抱住了軀殼,就有留住心的可能;她母親偏偏假骨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結果求到了瓦再回過頭來想念碎掉的玉,還裝作一副不在乎。
  依她看,這根本是自作踐,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作祟。
           ☆          ☆          ☆
  為了省掉找停車位的不便,她們搭計程車過去。黎北瀟早已到場等著她們。見到她們進來,先拉了黎湘南又親又抱,然後才微笑朝蕭竹筠點點頭算是招呼。
  黎太太袁丹美卻避開了她們。黎湘南朝屋子隨便掃了一眼。屋裡除了他們,還有許多她不認識的男女。
  那些人都是金玲瑜在社交場合所認識的人。金玲瑜喜歡社交生活,婚前就喜交際,婚後更是活躍。離了婚在公關公司任職更是沒埋沒她的才能,閃閃發耀像只花蝴蝶。
  「湘南!」金玲瑜迎向她們過來。「女大十八變,才多久沒見,你越變越標緻了!」她假著笑,摟了摟黎湘南。黎湘南不經意地和她母親交換一眼,甜著臉回答說:
  「那裡!阿姨才是越變越俏,啊娜多姿像個少女。我敢打賭,我們走在一起,大家一定會以為我們是姐妹。」
  「喲!小丫頭嘴巴越來越甜了!」金玲瑜笑得皺紋都出來了。
  她又再跟她們寒暄一會,才扭著屁股走開。黎湘南等她一走開,就收起笑臉說:
  「還好,看這情形不必吃她親自下廚的佳餚,虐待我的消化器官。看看這房子,還是跟以前一樣沒品味,白白槽塌了那些裝潢材料。」
  「又在說誰的壞話了?嗯?我的小湘南!」黎北瀟端著兩杯雞尾酒微笑走近。他把酒遞給蕭竹筠。
  「你什麼時候學了這偷聽的習慣?」黎湘南橫了黎北瀟一眼,口氣和態度完全沒有對父親的尊敬。
  「湘南!」蕭竹筠輕斥了女兒一聲;黎北瀟卻哈哈大笑,摟住黎湘南說:
  「如果我不對,別生氣;不過你那樣說你玲姨,她聽了會加速老化十歲。」
  「她本來就不年輕了;不過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黎北瀟又哈哈大笑。
  「湘南,你嘴巴越來越壞!你是不是也從心裡偷偷罵我?」黎北瀟全是笑意的眼不住地流連在黎湘南身上。
  黎湘南凝目望著黎北瀟,久久才輕笑說:
  「你會擔心我偷偷罵你嗎?」
  「當然,天底下所有的女人,我只怕你不理我。」黎北瀟這些話說得很輕聲,幾乎是咬著黎湘南耳朵說的。「咱們倆好久不見了,陪我到陽台散散心聊聊好嗎?」
  「什麼叫『好久不見』?我一星期前才和你見過面,兩天前還和你通過電話呢。」黎湘南不領情說:「你還是陪媽好好聊聊吧!她為了見你,委屈地接受她討厭的人的邀請。」
  她原想藉此撮合她父母,誰知道她一轉頭,她母親正和一位陌生男人有說有笑,根本沒注意他們。她有些洩氣,但是又無奈。黎北瀟頑皮地眨眨眼說:
  「我怎麼看不出她有任何『受委屈』的樣子?不是我不陪她,只怕我現在過去了,反而破壞她的好興致,你說是不是?」
  「哼!那也還有一個美麗的後妻陪你啊!你不是帶她來了?」黎湘南不悅地說。
  「別這樣,你知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黎北瀟央求著黎湘南說:「好不好?陪我到陽台透透氣,這裡頭大吵了!」
  他仰頭將酒喝光,順手將酒杯擱在酒櫃上,摟著黎湘南走到陽台。他倚著陽台,讓黎湘南可以舒適地依偎在他懷裡;雙手摟著她,下巴抵著她的烏雲皓首。
  「湘南,你喜不喜歡我?」黎北瀟輕聲問。
  「喜歡,你是我的父親。」黎湘南回答得很淡。
  「那你愛不愛我?」黎北瀟又問,看著黎湘南。
  「愛!愛死了!」黎湘南口氣有點嘲謔,但聽不出是不是玩笑。
  黎北瀟瞇著眼笑,親親黎湘南的臉頰,滿臉歡喜地說:
  「湘南,搬來跟我一起住好嗎?」
  黎湘南抬頭凝視了黎北瀟好一會,輕輕搖頭。
  「你知道我不能的。」幽怨的口氣,輕愁的臉龐,完全像個陷入某種苦惱的女人,而不是天真無慮的少女。
  「為什麼?你實在不必顧慮你媽──」
  「我必須顧慮她!」黎湘南提高了聲調打斷黎北瀟的話。「你已經拋棄她了,我怎麼可以丟下她不管!」
  「湘南!」黎北瀟眼眸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
  「你根本不該再結婚的。你並不愛那個女人,為什麼要娶她?你喜歡女人,愛怎麼荒唐,怎麼花天酒地都可以,也盡可以隨意追求你看上、喜愛的女人;但你實在不該再結婚的!」
  「你不明白。我必須結婚。」黎北瀟英俊的臉微微扭曲了一下。他抬高臉,不讓黎湘南見到他的表情。
  他之所以娶袁丹美是因為他必須結婚;因為是「必須」,所以娶婚的對象不管是誰;不管他愛不愛,任何女人都可以。
  「為什麼你必須結婚?」黎湘南不瞭解,恨恨說:「既然如此,你就不應該和媽離婚!這算什麼理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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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5 08:04:55 |只看該作者
 「湘南,別再問了,我們的事你不明白。」黎北瀟靜靜地看著黎湘南。
  這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黎湘南;出乎他預期的,黎湘南竟躲開他的眼光。
  「湘南?」黎北瀟輕聲喊著黎湘南,聲音有點顫。
  「你是我父親,我體內流有你的血。」黎湘南低頭像是思量,而後迎視黎北瀟;儘管背著光,眼瞳仍清澈見底。「也許在這世界上,你是唯一和我有如此血脈關係的人了。我愛你,你不該如此──」不該如此怎樣?她沒有把話說完。
  「是啊!」黎北瀟將頭輕輕抵著她的額際,答得輕又含糊,不知是在回答他和她的血脈關係,還是說他也愛她,還是說他瞭解她那句沒有說完的話。
  黎湘南陶然地倚在黎北瀟懷裡,黎北瀟雙手緊摟著她。抱過那麼多女人,他還是最喜歡如此摟著黎湘南在懷裡。有人好事笑他有「戀女情結」,還有一些更難聽的,但他一概不管不理。他和她有密不可分的血脈關係,她的身體流有他的血,她是他的,他愛她。
  「對了,湘南,今天下午那個心理醫生打電話給我了。」
  「哦?他怎麼說?」黎湘南眺望著夜景,漫不經心地問。
  「還不就那些。既然你堅持不肯再去,他當然也不能勉強你再去。」黎北瀟微笑說:「不過我真感謝他,你終於又肯理我,和我說話了。那一陣子你成天不說話也不理人,真把我著急死了。」
  「你不該和媽離婚的。你知道,她愛你──」
  「別再說這些了。」黎北瀟伸手輕輕按住黎湘南的嘴唇,修長的手指轉而撫摸她的臉頰,低頭親了親她。「你究竟打算什麼時候回學校?只剩下半學期,放棄太可惜了。」
  「你不必擔心這個,我在家還是有唸書。等明後年我想繼續接受學校教育再說。」
  「你好像把每件事都想好了,我也沒什麼意見。你媽那邊怎麼說?」
  「她還能怎麼說!她當然巴不得我趕緊復學、補習、考大學。」黎湘南縮了縮肩膀,夜有一點涼。「你知道,她工作的那種環境,競爭得厲害;她又特別好面子,是不容許家裡有像我這種不唸書、逃學或休學的孩子存在。她算是很開明了。」
  「她的確跟別的女人不太一樣。」
  「所以你根本不該跟她離婚。」
  「怎麼又提到這老問題上!」黎北瀟濃眉微皺,察覺到懷裡黎湘南的瑟縮,低下頭柔聲問:「冷嗎?」
  「有一點。」黎湘南漫不經心地點頭。
  黎北瀟脫下外衣為黎湘南穿上,動作細膩,像是捧著無價的珍寶。然後他摟著黎湘南,低頭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惹得黎湘南哈哈大笑。
  他們在陽台上談笑賞夜景,根本不去理會屋裡那些人和那些熱鬧;可是屋內卻有雙妒忌不滿的眼正陰沉地盯著他們。
  那是黎太太袁丹美。她隱在一盆盆栽後頭,倚著雕花台,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薄雞尾酒,雙眼牢牢盯著陽台上的兩人,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她全身都在發熱,妒火中燒。黎北瀟竟然丟下她,和另外一個女人在陽台上談笑親熱!雖然那個人是他的女兒,但那更不可原諒。瞧他們那種親匿的神態舉止,根本讓人錯以為是親密的愛人。
  那簡直是不正常嘛!
  和黎北瀟結婚之前,她就聽金玲瑜提過黎北瀟對女兒的溺愛嬌寵。當時她一笑置之,以為只是尋常的父親對女兒的鐘寵。結婚後親眼看見,她才算瞭解到那種「異乎尋常」。
  那根本是一種病態、不正常、亂倫的愛!
  尤其黎北瀟高大英俊,年輕有朝氣,和黎湘南在一起,看起來根本不像是父女;加上他們那種旁若無人的親匿舉止,不知情的人看來根本以為他們絕對是一對情侶──或者更親密的關係。
  她無法不對黎湘南感到嫉妒。尤其他們之間有血緣關係,氣質一致;每當黎湘南出現,她就感到他們之間有種親密,任何人都無法介入。
  她無法忍受這些。她才是黎太太啊!在黎北瀟身旁的女人應該是她才對,只有她才有資格像那樣依偎在黎北瀟懷裡,和他卿卿我我相偎依。
  「怎麼了?丹美,一個人躲在這裡?」金玲瑜朝袁丹美走來。
  袁丹美看了她一眼,沒有答話,自顧喝著悶酒,眼光仍緊緊盯著陽台的兩人。
  金玲瑜順著袁丹美的視線往陽台看去,明白她生悶氣的原因,陪笑說:
  「原來你是為這個在吃醋。想開點,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他就只寶貝他這個女兒?」
  「什麼嘛!你不會看,這那是父親寵女兒!根本是病態、不正常!」袁丹美又妒又恨,怨氣滿腔。
  「何必跟小孩子吃醋!」金玲瑜說:「你已經和北瀟結婚了,你『才是』黎太太,沒有人能搶走你黎太太的寶座。」她說著,似是不經意地朝蕭竹筠看一眼,回臉笑說:「北瀟他再怎麼寵女兒,也威脅不到你,因為你才是黎太太。懂我的意思吧?」
  金玲瑜一臉詭詐狡猾的笑。袁丹美眼珠子一轉,閃爍不定。她笑開臉說:
  「懂了。她想利用女兒奪回『黎太太』的寶座,是決計不可能的。我絕不會讓她得逞。不過,你幹嘛也  「沒辦法。」金玲瑜回顧屋內一眼,又掠了陽台一眼說:「不邀請她來,那丫頭是不會來的;那丫頭不來,北瀟也絕對不肯來。她不來,我想求他幫忙的事就泡湯了。」「又輸了?」袁丹美曖昧地笑。她和金玲瑜是在牌搭子上認識的;不過她這句話別有所指。
  「你想到那裡去了!」金玲瑜碎了袁丹美一口。她壓低了聲音說:「不過昨晚可真是把我給折騰死了!我答應要給他買部車,但是我手邊沒這麼多現金,只好找北瀟。他不是剛買部車嗎?於是我就要他讓給我。」
  「你這麼大手筆!對方是誰?上次那一個嗎?」袁丹美皺眉問。
  金玲瑜養小白臉她是知道的,只是對像一直在變,鮮少有人能夠滿足金玲瑜,讓她把錢當白紙一樣撒。
  「你不認識的。那是我在『織女的愛』挖到的寶貝,我對他可是崇拜死了。」金玲瑜笑得邪氣又淫蕩;有人經過,她立即收起臉,又是一副貴婦的端莊。
  「是嗎?」袁丹美壓低嗓子,仍在笑著。「我敢打賭,他的技巧一定很棒。那天帶我去見識見識!」
  「行啊!不過不許你打他的主意。」
  「放心,我只是見識見識而已。」袁丹美聳聳肩,極自然地又將眼光掉回陽台。眼裡的火,又重新燃燒起來,妒意四散。
  「別擔心,等你有了孩子,那丫頭就不會那麼得意了。」金玲瑜看著陽台的兩人,瞳孔縮得又冷又小。「跟我來,我們去跟北瀟打個招呼吧!」
  陽台上,黎北瀟摟著黎湘南低低說著話語;黎湘南低著頭,有時顰眉,有時揚著嘴角。他們之間的氣氛寧祥、水乳交融,根本不容許任何人介入;金玲瑜假著嗓子的笑聲硬生生插入說:
  「北瀟、湘南,原來你們在這裡──到處在找你呢!這裡風大,為什麼不進屋子裡去?」
  「找我做什麼?」夜寒風冷,黎北瀟的表情看起來也冷冷的。他沒有鬆開摟住黎湘南的雙手,雙眼僅是懶懶地抬了一抬,掃了金玲瑜和袁丹美一眼。
  「為了這個啊!」金玲瑜將袁丹美拉到眼前說:「你怎麼只顧陪女兒談天,把嬌妻冷落在一旁!」她堆滿笑走到他們面前,順勢將黎湘南拉出黎北瀟的懷抱,假意說:「湘南,這麼黏爸爸可不行的!看那天我介紹你認識一些年輕朋友。你也不小了,該交男朋友了!」
  「不急。」黎湘南臉上也全是笑,但眼底沒有。夜風拂過,撥亂她的髮絲,她舉手理鬚髮,輕輕抽離金玲瑜多肉的肥手的掌握。
  「怎麼能不急?你都十七歲了──不!快滿十八了吧?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嫁人嘍!」
  金玲瑜十七歲高中沒念完就休學結婚,前後嫁了三個丈夫,第四、五任只管同居不辦手續,現在是某個富商的「密友」。
  「我怎麼能跟玲姨比?玲姨天生麗質,不乏人追求;我只是個黃毛丫頭,想談戀愛也沒人肯陪著?」
  「怎麼沒有!這件事包在玲姨身上,就這麼說定。看那天我好好介紹你認識一些年輕朋友,到時喜歡誰,任由你挑。」
  「再說吧!」黎湘南把臉轉向黎北瀟,背對著金玲瑜和袁丹美,直直看著黎北瀟。她如花的臉全是冷凝的淡漠。「爸挑中誰,我就跟誰來往,我相信爸的眼光。只要他答應,我是沒什麼意見。」
  說完她回過身,清新的臉又笑靨如花。
  「玲瑜,你不必費心,我不會把我的湘南交給任何人的。」黎北瀟走到黎湘南身後,輕輕攬住她的腰。
  袁丹美滿腔妒火,酸澀異常。黎北瀟根本沒將她這個妻子放在眼裡。她知道他並不愛她,但是那麼多的女人當中,他娶了她不是嗎?她不承認自己會比不過那個黎湘南!她是個道地的女人,而且是有魅力的,而黎湘南不過乳臭未乾。
  她說不清自己這種心態,下意識在嫉妒黎湘南,敵視黎湘南,將她當作情敵看待;她不懂她自己這種心理。對她有壓迫感的應該是蕭竹筠才對,但不知為什麼──或許是一種女人的直覺吧──她潛在的意識感到黎湘南對她充滿了威脅感,讓她深深覺得不安。
  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黎湘南對她嫣然一笑,她只覺得那笑充滿了示威的意味,完全瞧不起她。
  黎湘南撇撇嘴。袁丹美對她的敵意像是後宮爭寵那般的深刻而且離譜。眼前這兩個女人聚在一起真令人生厭。她忍耐著,對黎北瀟說:
  「我該走了,我答應媽不惹是生非的。」
  惹什麼事?生什麼非?這句話令人玩味。她沒有多作解釋,脫下衣服丟還黎北瀟。
  「穿著吧,如果你還要待在陽台上。別逞英雄,省得著涼。」她甩甩頭髮,頭昂得高高地走開。
  那衣服留著黎湘南的體溫,黎北瀟小心翼翼將它穿回身上,根本不理袁丹美僅著低胸晚禮服的瑟縮。
  「這裡太冷了,我要進去了。」他心中著實惱恨這兩個不知趣的女人。
  金玲瑜拉著袁丹美快步跟在黎北瀟身後。
  「北瀟,等等!」金玲瑜拉住黎北瀟的手臂,止住了他的腳步。
  「你究竟想做什麼?」黎北瀟眉宇全是不耐。
  「你最近買了一部賓士是不是?」金玲瑜仰著笑臉,連腳趾都在巴結。
  黎北瀟皺著眉看她幾秒鐘,掏出一串鑰匙丟給她說:「一拿去,別再來煩我!」
  金玲瑜眉開眼笑,對袁丹美使使眼色,玲著鑰匙一扭一扭地離開。黎北瀟正想走開,袁丹美沉著臉,陰陰地開口:
  「又想去找你那個寶貝女兒?我是你妻子,你卻將我丟在一旁不理我,心中只有那個寶貝女兒。你到底有沒有將我放在眼裡?」
  「丹美,」黎北瀟冷冷地說:「我們說好的,不要管我的事也別想管我的生活。那麼多女人搶著嫁我,我之所以會娶你,完全是因為如此。」
  「在你眼裡,我到底算什麼?我是你的妻子,竟然比不上你前妻的一個女兒!」
  「在我心裡沒有人比得上湘南。」黎北瀟語氣生冷。「你如果不滿,我們可以離婚。當初我並沒有強迫你跟我結婚,我早跟你說得很明白。」
  「那是當時;現在我是你的妻子!」袁丹美撒刁,看起來嬌楚動人。「你喜歡小孩,我會為你生很多小孩。你愛我對不對?不然你不會娶我。」
  「你知道我不愛你,我也根本不喜歡小孩。」黎北瀟拉拉衣領,丟下袁丹美逕自走開。
  袁丹美不死心又跟了過去。金玲瑜說的沒錯,她是「黎太太」,頂著這個頭銜她絕對是佔盡了一切的優勢。只要她有耐心,耐性地等,等她懷了黎北瀟的小孩。就再也沒有人搶得了黎北瀟對她的寵愛。
  她收起不滿的情緒,換上最優雅的微笑,以驚人的耐力,整夜周旋在黎北瀟的身旁。她來?」









第三章

  金家晚宴過後好幾天,蕭竹筠一如平日幹練的新女性,全心投注在工作上。她絕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抿緊的嘴、粉紫的唇膏勾勒出拒絕透露心事的線條。
  「這下子看開了吧?」黎湘南半躺在蕭竹筠臥房床上,看著她從裡頭的浴室出來。
  「你在說什麼?」蕭竹筠走到化妝台前坐下,對著鏡子熟練地抹擦化妝水和眼、晚營養霜。
  她雙手中指熟練地由眼角朝鼻端的方向,輕輕按摩拍打兩下,然後湊近鏡子咧嘴一笑,隨即好像滿意地退開身子,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燙過的頭髮。
  黎湘南抬起上半身看她母親一眼,又懶懶地靠回去,說:
  「那晚你也看到了,她根本不將你放在眼裡,緊緊跟在爸爸身邊,還對你笑得那個樣子,根本是在向你示威。我就知道那女人邀請你去一定沒存什麼好心眼!我實在不懂,你一向那麼精明能幹,怎麼她挖坑讓你跳你就當真笨得往下跳!她們倆根本是串通好的;兩你居然還能沒事人一樣!」
  「不然你說我該怎麼樣?」蕭竹筠轉身面對女兒。「我跟你爸爸已經離婚,他再娶了也是事實,我能又哭鬧又上吊嗎?」
  「是不能。那你明知會有這種事發生,為什麼還要接受邀請,讓自己難堪?」
  「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難堪的。」
  「媽,拜託!你何必這樣死要面子?當初你如果不管什麼狗屁自尊驕傲的,你和爸就不會鬧得非離婚不可!」黎湘南皺著眉,坐正身子。
  蕭竹筠靜看了黎湘南半晌,轉身面對鏡子繼續梳理頭髮,過了一會才說:
  「我承認,對你爸我還存有一點幻想──」她放下梳子,攏了攏頭髮,頹著身子說:「不過,你別誤會。我跟他離婚時早就想開了,我們不適合當夫妻,成為朋友也許情況會比較好。那天晚上見面以後,更讓我確定這種想法;只不過我沒想到,他太太會對我的敵意那麼深,而且那麼明顯。」
  「那是當然的,你對她的地位仍有相當大的威脅。」黎湘南直視蕭竹筠說:「你實在不應該跟爸離婚的。爸身邊那些女人沒有一個比得上你,他那個後妻更不用提。你們兩人真不該意氣用事,就那樣離婚了。」
  「湘南,我說過多少次了?我跟你爸離婚不是愛面子,也不是意氣用事。我們只是……只是夫妻之間的感情到了盡頭,自然地分手而已。」
  「算了,你別再騙我。雖然我認為爸背棄你,希望你不要再受困於對他的迷惑不捨,而辜負自己的青春,也希望你早日覓得佳緣;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夠破鏡重圓。依我看,爸對你的態度,那並不是不可能。你也這樣希望吧?」
  蕭竹筠微笑搖頭。那笑,並無被棄的淒楚落寞,反而盈溢一種瞭然。她走到床邊,拉開被於稍微拍軟,坐上床,將被子拉蓋到腹問,說:
  「你不明白,你爸他並不愛我。老實說,這樁婚姻的結束,對我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
  「可是你知道,爸根本也不受他那個後妻。」黎湘南淡淡地說,那世故早熟的淡漠,與她年齡完全不符。
  蕭竹筠再次微笑。她還是不瞭解這個女兒,對她失蹤的那段時間和原因理由也感到困惑;但黎湘南不說,她便不問。她和黎湘南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母女,不如說是朋友。雖然她早忘記年輕時候的許多事情,但她知道,對黎湘南來說,那是很重要的,那種青春時期某種只屬於自己的絕對的秘密。
  曾有一段時間,她因黎北瀟對黎湘南異常的寵愛而對她充滿嫉妒和醋意。對自己的女兒吃醋和嫉妒令她覺得可歎可笑;慢慢的,她才以愛融恨,對女兒搶走丈夫對自己的寵愛感到釋懷。
  「對了,湘南!」黎湘南看蕭竹筠準備就寢,關了燈正想離開臥室,蕭竹筠叫住她說:「差點忘了告訴你,下星期我要出差到國外。本來是另一位同事要去,但她臨時有事走不開,老闆另行派我這個工作。」
  「出差?多久?」黎湘南的反應不驚不慌。
  「三個月。」
  「三個月?唔,滿久的。也許等你回來,都已經世界末日了。」
  「別胡說!這幾天你把東西準備好,我不在家的時候就到你爸那裡住。」
  「住爸那裡?」黎湘南搖搖頭。「媽,你有沒有搞錯?我去住爸那裡,不被他那個後妻嫌才怪!」
  「不要說這種孩子氣的話。你一個人住,我不會放心。」
  「要我去住爸那裡,我會更不放心。」黎湘南雙手插入口袋,頭低了一低,半長不短的頭髮垂過臉龐。「你不知道,爸那個後妻的眼睛會射鏢,而且還是淬毒的;天天跟她相對,我不死也會重傷。」
  「沒那麼嚴重。」蕭竹筠忍住笑。黎湘南總會若無其事地說著深具嘲謔或諷刺的話,但她自己的態度卻顯得又冷又淡,有什麼情緒反應全是別人的事。
  「再說吧!」黎湘南掠掠頭髮,帶上門離開。
  接下來幾天她們都沒再提這件事。週五早晨,蕭竹筠上班臨出門前,提醒黎湘南說:
  「湘南,我明天出國,你今天記得把該帶的東西準備好,暫時搬到你爸爸那裡住。」
  「你跟爸提過了?」黎湘南未應答。
  「我今天會跟他聯絡。」
  「那就不提了。你放心,我一個人不會有事。」
  「不行,你一定得搬到你爸爸那裡住,絕不能一個人住在這裡。」
  「媽!」
  「不行!」蕭竹筠堅決的態度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黎湘南沒有再央求,反正到時天高皇帝遠,地想怎麼做,處處海闊天空。
  蕭竹筠出門後,黎湘南慢慢吃著早餐。她眼光掉向一旁擺放著舞衣舞鞋的袋子,眉頭一皺,突然反胃嘔吐起來。
  「今天有舞蹈課。」她洗掉附著在嘴角的嘔吐殘渣,看著鏡中的自己,用毛巾將臉上的水珠擦乾,動作很慢。
  她對著鏡子凝視很久,眼神停注在鏡子後的景物。她那眼神是多疑不定的,閃爍著不安。突然,她丟下毛巾,抓起提袋,很快地衝出空曠的房子。
  她懷疑是不是她敏感過度。最近她總有種被監視的感覺。好像有一雙眼睛隨時隨地在注視著她,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隱藏著,記錄她的一舉一動。
  那感覺很不舒服,令她全身的細胞都在戒備著。她覺得她變得有些神經質,卻又對自己神經的那種敏感無法完全放心。
  進入舞蹈學苑的大廈前,她在大門停了一會,回頭往後望了一眼。微顰的眉,放得很遠的眼神,在她清新的臉上形成一種憂鬱;而那憂鬱,被凝入圓形的鏡頭裡。
           ☆          ☆          ☆
  輕輕一聲快門的聲響,黎湘南憂鬱的容顏被攝入相機的暗影世界裡。
  喬志高靜靜取下相機的鏡頭,取出底片。
  他房中面對舞蹈學苑大廈的落地窗窗簾全都拉上,只留了一個小縫供望遠鏡搜索;房間充溢著四五十年代的情歌「當男人愛上女人」,黑人歌手充滿感情的聲腔,無疑是靈魂的吶喊。
  再仔細一瞧,光線幽暗的房內四壁牆上,貼滿了黎湘南各式放大的黑白相片。
  那些照片多半不對鏡頭,顯示入鏡的主角完全是不知情的。喬志一局拉開放置電腦桌子的抽屜,將底片丟進去。
  他走向鋪著水藍床單的大床,重重往上一躺,像沉入深邃的大洋。「嘟嘟」聲響,桌上的行動電話響起來。
  「喬先生?這裡是大和汽車。你托售的賓士已經有了買主,請問你什麼時候方便過來辦手續?」
  「現在就可以,我馬上過去。」喬志高切斷電話,將臉蒙在枕頭一會,才懶懶地起身。
  上百萬的車子,這麼快就找到買主,有錢人可真多!他邊穿衣服邊哼著歌,眼神卻很陰沉。
  那個騷貨,一臉的賤相。他故意撩得她心癢癢的,吊足了她的胃口,才滿足她一點慾望;果然,他才上了她兩次,她就乖乖獻給他一輛百萬的賓士。那些女人都是一個模樣,裝得像高貴的名媛淑女;窩在他身子底下時,卻一頭頭全像是叫春的貓。賤!
  他眼神輕輕掠過牆上照片中對著空氣在笑的黎湘南,頓時起了一絲溫柔。他伸手想觸摸她的笑,遲疑著,而後收回手呆呆地看著。
  不!他不能用那雙不知摸了多少下賤骯髒女人的身體的手,褻瀆他心中最清純聖潔的天使。
  他迅速穿好衣服,不敢再對牆上的黎湘南看望一眼,落荒地逃出房間。
           ☆          ☆          ☆
  火也似的「火鳥」快速地沖離停車場時,險些和側向駛近的「青鳥」撞上。「青鳥」緊急煞車,「火鳥」在三十公尺處打個突,然後又以極高的速度駛離而去。
  黎北瀟坐在「青鳥」中,胡亂咒罵了一聲,慢慢將車子駛向回轉道,轉個彎停在路邊停車位上。
  他一接到蕭竹筠的電話,立刻丟下公事趕到這裡來。他屢次央求黎湘南跟他一道住,但她都不肯。現在她再沒有拒絕的借口。
  舞蹈學苑佔據大廈的最頂層。黎北瀟推門進入通道時,黎湘南正從更衣室出來。看見他跑過來,她訝異地說:
  「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來接你。」黎北瀟臉色清朗,眉眼全是笑。
  「接我?」黎湘南皺著眉,與黎北瀟眉眼的笑恰成對比。「不必你費事。才三個月,我自己會照顧好自己的。」
  「那怎麼行!說什麼我也不會讓你自己一個人住!」
  「我不是一個人,有電視陪呢!」
  「不管你怎麼說,絕對不許你一個人留在那房子裡。」黎北瀟想了想說:「如果你堅持不到我那裡,這樣好了,我搬來陪你。」
  「搬來陪我?你在開玩笑吧?」黎湘南黑水晶一般的眼,水汪汪,盛著不相信和懷疑。
  「不!我是說真的。」
  「你捨得丟下你後妻?不怕她發嗔?」黎湘南傾傾頭,口氣仍有懷疑。
  「我只在乎你。」黎北瀟說這句話時,定定地看著黎湘南。通道不停有人通過,將他們擠到邊邊上。
  擠落造成短暫的沉默。黎北瀟重新提起:
  「湘南,這次你不能再找借口拒絕了。走吧!跟我一起回去!」
  「再說吧!我還得上課。」黎湘南看看窗外,口氣不冷不熱,態度也似非亦可,像是被說動。
  「那就這麼說定。」黎北瀟俯身在黎湘南身邊說:「中午一起吃飯,我在『巴塞隆納』等你。明天你送你媽上飛機後,就到公司來找我,我們一起回家。」
  黎湘南沒有點頭或搖頭表示意見,那邊第一教室爵士舞音樂已經飄散出來。她匆匆看了黎北瀟一眼,轉身跑開。
  勁舞讓人全身暢快,旋著青春的音樂讓血脈激盪。黎北瀟望著黎湘南青春的背影,嘴角溢滿笑。不管能不能夠,他決定愛她一萬年,直到海枯直到石爛,那份愛都不會改變。
  他筆直走向電梯,和一位卷髮女郎擦身而過,陣陣的「白鑽」香味中飄落一條粉紫絲巾,充滿了神秘的東方調調。他彎身撿起絲巾。低沉的嗓音扣人心弦。他說:
  「小姐,你的東西掉了。」
  卷髮女郎回過頭,黎北瀟隨意一笑,將手中的粉紫絲巾朝女郎面前遞送說:
  「這是你的吧?」
  他笑得隨意。雖然他沒有刻意營造誘惑,但煽動女人心的魅力卻不時地流露在英挺俊美,志得意滿的外形上。
  「是的。謝謝!」女郎嫣然一笑,伸手接過絲巾。
  「你是這裡的老師?」黎北瀟快速打量女郎一眼,幾乎帶一種評鑒的審視,但絕不是輕恍──對女人經驗豐富的他,一向知道如何拿捏分寸。
  女郎,一身艷麗的女人香,又是一笑,沒有回答。
  她不回答,黎北瀟也不再追問。他還有一大堆公事等著處理,沒時間玩遊戲。他一向工作起來就不分天地,只有關於黎湘南的事分得了他的心神。
  他向女郎微笑點頭致意,逕自走向電梯。
  這舉動讓那帶著粉紫絲巾,充滿神秘東方調調的女郎微微錯愕。黎北瀟進入電梯後,在電梯闔上門那一剎那,還看見那女郎站在那裡留戀似地看著他。
  「舒老師!舒晴老師!」辦公室助理小姐經過,出聲喊著帶著粉紫絲巾,呆站在通道上那個卷髮艷麗的女郎。
  舒睛回過神,勉強微笑。助理小姐按著又說:
  「張小姐打電話過來,上午約兩堂社交舞蹈課她也要請假,她的課就順延一個禮拜。」
  「唔,謝謝。」舒睛心不在焉地點頭。
  今天上午她就只有這兩堂課,現在學生請假,她突然悠閒。以前碰到這種情況,她大都泡杯咖啡,加塊小點心在辦公室裡和一些同事或辦事小姐聊天打發時間,等著下堂課開始;但今天她完全沒有這種心情,平靜的心湖被風吹過,吹皺一池春水,春意蕩漾,讓她老是想起剛剛遇見的那個男人。
  她看得出來,那個男人是企圖心旺盛,侵略性很強的那一類型的人。那種人身上都散發著一種野性的氣息,非常有魅力。尤其那男人,.全身上下充斥著一種領袖的氣質,一望而知是習於發號施令的人,很容易讓人對他產生英雄崇拜。而且她敢肯定,那個男人絕對是多金慷慨,揮灑不眨眼的領主式貴胃。
  並不是每個事業成功、有錢的男人都有那樣的氣質。男人她是看多了,那種男人萬眾裡選一,就像絕世天才與出塵美女,五百年才有一出。
  「舒睛!怎麼了?」助理小姐瞧她臉色怪怪的,問候了一聲。
  「沒什麼。我到外頭走走。」舒睛朝電梯走去,又回過頭說:「對了,我和一位朋友約好見面;如果他來這裡找我,請你轉告他,我在……嗯,『巴塞隆納』好了!請你告訴他我在『巴塞隆納』等他。」
  其實她可以直接去找高日安的,就在隔壁大廈而已。雖然高日安平常工作時,研究辦公室總謝絕訪客,但她是他的未婚妻,總該有些特權的;對男人只要撒撒嬌,通常就會被原諒,尤其是像她這種迷人美麗的女人;不過舒睛想想還是不去打擾高日安的好,現在她的心思完全被剛剛遇見的黎北瀟佔滿了。
  由舞蹈學苑到「巴塞隆納」西餐廳的距離並不遠,但也不近;走得慢的話,至少也必須花上十數分鐘。
  時間還早,商店都才剛開門,舒睛悠閒地沿著街道櫥窗邊欣賞美麗的衣裳,邊晃蕩式地漫無目的地走著;她從未有過這種近乎遊蕩,讓心靈解放的經驗,所以走不到多久,便覺得不自在而且不習慣。不管是逛街或工作,她總是將自己妝點得奪目高雅,而且習慣於一種身份心態的高貴,屬於上層社會的尊榮感;如此類似遊民的晃蕩,簡直是對她身份的污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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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5 08:14:50 |只看該作者
  她很快就走到「巴塞隆納」。像她這種水準的人享受的悠閒,應該是坐在高級西餐廳或咖啡屋裡,喝著咖啡,百般無聊地看著落地窗外的景致才對;這種遊民似的游晃,實在是有失身份。
  她點了一杯咖啡,坐在臨窗的座位,無所事事地看看週遭和窗外。街景並不美,她很快就沒興趣。她打開皮包取出暗綠色包裝的YSL香菸。
  她優雅地點了一根菸,深深吸了一口,輕輕地吐出。潔白長梗的菸夾在塗著艷紫寇丹的修長手指上,顯得既高雅又不低俗。女人就是要抽這種味淡,菸身修長的高級菸才顯得出品味。她一向懂得營造自己,連抽菸這種事也不例外。有品味的女人最忌諱手中夾著那種充滿低級俗氣的粗糙菸根,更忌諱把菸抽得只剩一截尾巴。通常她都只剩兩三口,然後夾在手上讓菸燃去三分之一就熄了丟掉。
  這是她營造高雅魅力的方法之一。她知道男人就喜歡那一套,雖然他們口中說不喜歡。
  但是高日安卻例外。高日安討厭煙味,尤其討厭女人抽菸;但他從不惡意批評,只是皺著眉,冷淡地掃視。
  不過,儘管如此,高日安還是跟她訂婚了。舒睛不自覺地笑起來。她伸出白嫩的手,看著無名指上那顆鑲著紅寶石的戒指,那是她最大的勝利──不!等紅寶石戒指換上了光燦的鑽石,才是她最大的勝利。
  「很漂亮的紅寶石!」舒睛正想得出神忘我,突然耳畔響起突兀的聲音。
  那聲音低沉有魅力,帶著笑意。
  舒晴縮回手,收起嘴角不自覺的笑意,冷淡地抬起頭;映現在面前的那張面孔,卻讓她不自覺地呆了一呆,並微微張著塗紅的唇口。
  「介意我坐在這裡嗎?」黎北瀟誘人的臉上,帶著神秘的笑意,魅力四射。
  舒睛微微一笑,沒有說「請」或「對不起」;黎北瀟自動坐下來。這種無言的默許,聰明、手腕高的女人才懂得運用。
  「一個人?」黎北瀟問,手一揮,招來侍者。
  舒睛又是微笑不說話。侍者趨近,黎北瀟也不看菜單,對侍者說:「給我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給小姐一杯白蘭地──」他看著舒晴問:「不介意喝點酒吧?」
  他先獨斷作主,再詢問舒睛的意見,倒民主式的作風將他獨裁式領袖氣質表露無遺。而且他的態度並不是慇勤討好,甚至「發乎情止乎禮」的紳士風度也談不上,完全是一種侵略性的霸主氣息。
  「不!我喝咖啡就好。」舒睛笑得很甜,很優雅,她並不領情。
  她知道怎麼應付這種男人,稍微的反抗、不順服,通常會有出乎人意料的效果。這種男人習慣了女人的軟柔順服;但一味的柔順,反而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黎北瀟瞇了瞇眼,轉頭對侍者說:
  「那就給我一杯威士忌,小姐的白蘭地等她想喝時再送。」
  說完轉頭打量舒晴,毫不掩飾眼光裡那種侵略性的味道。舒晴也在打量黎北瀟。她果然沒料錯,黎北瀟正是那種「五百年一出」的男人,自信、有魅力,企圖心侵略性強,全身充斥著領袖的氣質。
  然後她注意到他中指上一枚式樣簡單的白金戒指。
  「你結婚了?」舒睛揚揚眉。
  黎北瀟點頭不否認。
  隨著黎北瀟這點頭,舒睛原本被某種情緒佔滿的心,霎時平抑下來,停止了翻攪。她面無表情說:
  「我從不跟有婦之夫有任何瓜葛牽扯,這是我的原則。」
  「哦?那麼,打擾了。」黎北瀟帶著笑,起身退到另一張桌台。
  他這舉動又讓舒睛錯愕好一會;他竟乾脆得那麼絕情,一點都沒有留戀或不捨的情緒她原以為他還會磨蹭一會;沒想到他一句話也不多說,轉身就走。她就那麼不值嗎?不值得他多加慇勤討好嘗試?
  不!她看得出來,他就是那樣的人,擺明了他不為女人浪費時間傷腦筋,因為多的是女人對他投懷送抱。
  舒睛突然覺得一股衝動由心底急速竄上來,有種很強的慾望想擄獲這男人。她看他意態悠閒地喝著威士忌,旁若無人地點於、抽菸,心裡奔竄的慾望成渴望,非常強烈的,使她起身走向黎北瀟。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舒睛含著甜笑。
  黎北瀟揚揚眉,伸出戴著戒指的手晃了晃,似笑非笑,挪揄的味道很濃。舒睛咬咬嘴唇,自己拉開座位坐下。
  「我可以喝杯香檳嗎?」她直視黎北瀟的眼睛說。
  黎北瀟雙手交握在下巴,盯著舒睛好一會兒,舉手招來侍者端奉香檳。他淡淡地瞄一眼舒睛無名指上的紅寶石戒指,飲著威士忌。
  「我的原則是不和有夫之婦有瓜葛──」
  「我還沒有結婚。」舒晴很快接口。
  「訂婚了也一樣。」黎北瀟口氣更淡,突然握住舒睛擱在桌上的手,撫弄著戒指說:「不過,你例外。」
  香檳端來了。黎北瀟舉舉半空的威士忌,嘴唇微微嚅動,但沒有出聲,只展露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舒睛啜著香檳,回了他一個撩人的媚眼。
  她算是抓住他了,但只是個開始。如何讓他著迷傾倒才是重點。她明白他不是那種輕易為女人傾倒的男人;相反的,是女人為他神魂顛倒。像黎北瀟這種人,名分不是一切,只有得到他的寵愛,才是真正的勝利。
  是的,寵愛──那是她的目標,在這一場成人遊戲裡。
  她不會傻得想當他的太太。皇后與寵妃──她選擇當那個受盡嬌寵,集所有愛憐在一身的寵妃。
  「你在等人吧?」黎北瀟的聲音將舒睛喚回現實。
  什麼嬌寵,什麼寵妃完全走樣了,她落回現實,想著紅寶石戒指──她正在等著她現實中的王子,未婚夫高日安。
  第一次對她那顆紅寶石戒指感到厭惡起來,恨它象徵的束縛。黎北瀟卻握住舒睛的手,細細地評量那只戒指說:
  「成色不錯,沒什麼雜質,只可惜小了點。」他放開她,眸子緊盯著她,不在意地說:「你的髮色偏帶紅燥,很適合熱情如火的紅寶石,那個男人果然眼光不錯。下次我送你一條紅寶石項練,配戴在你如玉的粉額上,相信一定更迷人。」
  他那樣不經意地誇口下豪禮的承諾,毫不在意對方只是初遇初識的女郎;但他態度又是那麼有把握,篤定她逃脫不出他的掌握。
  「我等著。」舒晴嬌媚一笑。這回答算是回應黎北瀟的誘惑了,答應他接受嬌藏的某種承諾。
  黎北瀟滿意地笑了。他不在乎給舒晴戴上戒指的男人是誰,只要是他想要的女人,他就一定會得到。
  只有他唯一深愛的女人例外……
  他低頭看了看時間,朝門口張望一下。黎湘南應該快來了,他心頭一喜,表情也跟著柔和起來。
           ☆          ☆          ☆
  這時黎湘南才從舞蹈學苑的更衣室出來。她肩上甩著提袋,微蹙著眉;孤寒的身影漫散著憂鬱淒楚的寂寞味道,但是很淡,接近了它就散滲入空氣裡了。
  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她身上就常會不經意流露出那種憂鬱的氣質;面對生人時,那股憂鬱就消散無蹤。似乎她潛意識在壓抑、隱藏什麼。那是一種早熟的憂鬱,關於愛情的寂寞。
  她懶懶地等著電梯下樓,只有她一個人;她是刻意拖延和旁人錯開時間的。
  可是當她抬頭,走廊旁站的人卻讓她心臟猛跳了一下。那個她最討厭的高日安站在那裡,帶著審視研究的表情看著她,而且看樣子已經研究她很久了。
  彷彿被人偷窺似的,這令她非常不愉快。她忿恨暴躁地打拍著電梯的按鈕,但電梯就是遲遲不上來,定格似地始終停在三樓的地方。
  高日安冷靜地看著急躁暴怒的黎湘南。他是來找舒睛的,助理小姐告訴他舒睛在「巴塞隆納」等他。他一出了辦公室就看到甩著提袋,蹙額輕愁,憂鬱淡掃的黎湘南。
  那是他從未在黎湘南臉上見過的表情,不禁挑起他的好奇,默默地觀察她,想試圖挖掘出她內心隱藏的東西──沒錯,僅就她那種表情,那種他從未見過的憂鬱,他就可以肯定,她內心隱藏了不欲人知的秘密。看得出來她拚命在壓抑,那樣無可奈何,壓得她眉宇全是愁;雖然很淡,但依然存在。
  讓他好奇的是,沒有人注意的時候,黎湘南那種憂鬱的神情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他留心過了,只要廊上有人經過,她的表情態度自動會改變;等沒人注意了,潛意識的悲抑便不受控制流露出來。
  這使得高日安聯想到黎湘南到他辦公室的那段期間。天啊,他幾乎被她矇騙過去了!他原以為黎湘南的寡言冷淡只是在抗議排拒,原來她是有意識地在警戒。他實在太疏忽了!他原以為黎湘南的異常行為只是父母離婚下一般青少年會有的尋常反應;但現在看來,她心裡藏著她必須拚命壓抑的秘密。
  尤其當她發現被人注視時的那種急躁焦怒的反應──顯然她一直有很強的控制力和耐受力,但心理壓抑畢竟不正常。突然得知被觀察,令她舉措不安。
  電梯總算來了,黎湘南搶步走去,急速按關門扭,企圖將高日安隔在外頭。高日安站的位置距離遠,走到時電梯已經關上──
  但另一部電梯隨即土來,他快速進去,幾乎是和黎湘南同時抵達樓下。
  黎湘南經過剛剛短時間的修復,這時神態已恢復鎮靜,嘴角又出現那種要笑不笑,充滿挪揄嘲弄的不屑。
  「你在跟蹤我嗎?高大醫師?」她撇撇嘴,攔住他的路。
  高日安停下來,不知為何,他心理對她產生從未有的興趣和關切。他微笑說:
  「是啊!你準備往那裡?」
  「『巴塞隆納』!我準備去會見男人哪!」黎湘南接下他的微笑,也還他一個微笑,用的字眼卻充滿不協調性。她故意把「男人」兩個字咬得很低沉,但沒有刻意曖昧,留了一大片空白的語意讓高日安「自由心證」。
  「是嗎?真巧,我也要去『巴塞隆納』。一起走好嗎?」
  這是實話,在黎湘南眼裡卻成了瞥腳的演技。她要笑不笑,伸手挽住高日安,令高日安微微一愣──黎湘南這舉動太突然了。
  「發什麼呆?走啊!」黎湘南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他們腳步放得很慢,黎湘南挽著高日安,悠閒地邊走邊晃晃櫥窗,像情侶在散步一樣。十數分鐘的路程竟花了近半小時。
  一進「巴塞隆納」,黎湘南立刻放開高日安,磁鐵似地被吸引到黎北瀟坐著的窗邊桌位。
  「等很久了?」她水漾的雙眼望著黎北瀟。
  黎北瀟含笑搖頭,起身為她拉開座位,慇勤地伺候她入座,形容間有說不出的親匿,寵愛疼惜盡皆表露在那殷殷的低語問候中。
  高日安聳了聳肩──黎北瀟顯然沒看到他,眼裡只有黎湘南的存在──他走向舒晴;舒睛卻以帶著妒意的眼神,注視著黎湘南那邊的動態。「你認識那桌的人?」她問,眼光仍緊緊盯著黎北瀟那邊不放。
  高日安以為她看見他和黎湘南挽手同進的情形,略帶解釋地說:
  「那就是黎湘南,你也認識的;我去找你時正好遇見她,碰巧她也要到這邊來。」
  「那個人是誰?」舒晴根本沒有注意聽高日安的話。她還不知道黎湘南和黎北瀟的關係。
  「那個?」高日安轉頭看了一眼。「那是黎先生,黎湘南的父親。」
  「父親?你是說……」舒晴簡直不敢相信。黎北瀟看起來太年輕了,根本不像黎湘南的父親;更何況方纔,在高日安他們出現之前,黎北瀟親口告訴她說他在等他最深愛的女人。竟然會是他的女兒!
  「可是──他們看起來,根本……根本就像是一對情人。」舒睛帶著莫名的妒意說。
  她並不單指他們外貌上的契合,而是指他們之間那種神態、那等親匿、那種彼此對視的目光,在在充斥著濃郁的傾慕的感情;氣氛是那樣不尋常,任誰也會以為那是相戀中的男女。
  所以她才會對黎湘南充滿妒意。無疑的,黎湘南佔盡了黎北瀟所有的疼惜寵愛。看他對她那種慇勤的態度,那種呵護備至的關懷──她原以為沒有女人會得到黎北瀟如此的嬌寵;但原來,那個受盡嬌寵的女人,竟是他自己的女兒!
  明知他們之間的關係了,舒睛還是感到非常的不愉快。黎北瀟對黎湘南那種溫柔寵愛簡直是對待情人的態度,讓她無法忍受。
  而她的話讓高日安心裡一動,忽略了她話裡明顯的妒意。
  高日安留心觀察黎北瀟和黎湘南兩人的談話情形和舉動,以他職業特有的敏感,感覺到了他們之間某種不尋常。
  難怪旁人會誤解他們那種「不正常」的親密關係;依他看,也實在是不正常。黎北瀟對黎湘南的態度太超乎尋常了。寵愛也該有個限度,但黎北瀟對黎湘南簡直是「迷戀」,實在怪不得旁人聯想力太豐富。
  他微微皺眉,突然沒來由想起黎湘南極力掩飾憂鬱的臉龐。他看她一眼,黎北瀟還慇勤地伺候她用餐。
  他支著頭觀察他們。黎湘南時而會仰頭看著黎北瀟,輕笑著,眼神卻落得很遠;黎北瀟則用疼惜的眼光看她,每個輕觸都是憐愛。那種氣氛不容許別人介入,包圍著他們的氣流也只明顯地營刻出兩人的天地。
  另一方面,他發現黎湘南吃東西的方式是很挑釁式的,旁若無人,津津有味似的,很有一種霸氣,可以說不雅觀;但她身上又沒有一點凌人的氣息。在黎北瀟的包柔下,她顯得平和。
  黎北瀟完全以欣賞的眼光看著黎湘南的不文雅,甚至分食她吃剩的殘羹。那舉動讓高日安心裡又是一動,突生一種隱約、尚不成形的模糊的概念。他抓不準是什麼,有些害怕自己那模糊的概念。
  黎北瀟那種舉止藏著很深、壓抑得很緊的渴盼慾望。高日安甩甩頭,他大概想錯了──
  但他又發現一個奇怪有趣的現象。他發現黎北瀟和黎湘南的對話中,兩人都不提彼此的身份稱呼;黎北瀟對黎湘南從不自稱父親,黎湘南也不喊黎北瀟。他不禁又想起第一次和黎北瀟見面時,他也只是直呼黎湘南的名字。
  面對黎北瀟,黎湘南完全沒有對父親般尊敬的舉止。他知道民主作風的家庭,親子關係就像朋友一樣,但像他們這樣,實在太不尋常。
  他極力不想那些調毀的字眼,什麼「亂倫」,什麼「不正常」……但看來,他們兩人之間的「愛」妒煞許多雙情人的眼。他仔細思考著黎湘南說的黎北瀟對她的愛是一種「自戀的投射」的話,但是無法確定。
  他突然捺不住一股衝動,起身走到黎北瀟桌前,硬生生破壞他們的和諧氣氛。
  「黎先生!」高日安朗聲說道。
  「高醫生?真巧!你也來這裡吃飯!」黎北瀟先是愕然,認出了高日安,隨即換上熱誠的笑。
  高日安也展顏微笑,但笑得有一絲尷尬。黎北瀟永遠搞不清他並不是掛牌的心理或精神醫生,而是一個學者,而他的工作領域主要在研究人的行為心理,而不是治療異常。
  他明白黎北瀟當然不是無知,只是霸氣使然,慣常的自以為是罷了。
  「黎先生,我並不是心理醫生,我不作臨床的治療工作。」高日安耐心地微笑。
  「我知道。抱歉!」黎北瀟竟難得地道歉。他伸出手說:「還沒向你道謝,湘南受你很多照顧!」
  高日安握手還禮,目光轉向黎湘南。黎湘南眼神恍惚,望著他時感覺茫然,然後像是突然警覺到什麼,眼裡的渙散茫然一轉而為她慣常的那種要笑不笑的挪揄。高日安回頭,舒睛正站在他身後。
  「黎先生,這是我的未婚妻舒睛。」高日安放下滿心的疑惑,為黎北瀟介紹舒睛。
  「未婚妻?」黎北瀟揚了揚眉,微微一笑。仔細看,他那種接近嘲弄挪揄的神態,和黎湘南慣有的諷刺表情,簡直如出一轍。
  「幸會,黎先生。」舒睛率先伸出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黎北瀟。
  黎北瀟只是輕輕一握,笑得有幾分壞胚子的神氣,也沒有人讀懂,高日安自是也不明白。
  「那麼,不打擾了,我只是過來打聲招呼。」高日安說。
  黎湘南自始一直保持沉默,這時揚著她那慣有的似笑不笑的神態,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高日安,舒睛小姐又美又性感,有這麼矯艷的未婚妻,你可要好好的看好──寶貝,小心別被人搶走了。」
  舒睛反射性地皺眉瞪了黎湘南一眼,高日安卻思索般地望望黎湘南。
  他們走幾步遠後,黎湘南繼續吃盤裡未完的魚排,揮揮刀叉,看著舒睛的背影,口氣不挺認真地說:
  「他的眼光不錯!比起你那個後妻,她的確是強太多了。」黎北瀟凝笑不語。
  「你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有,也不愁沒有女人,不要去破壞人家。」黎湘南叉了一口魚排。
  黎北瀟還是笑而不答。他舉舉酒杯說:
  「來杯香檳好嗎?」
  黎湘南停住刀叉凝視他半晌,水瞳蕩漾,黑白分明。她用叉子撥散魚排的殘屑,移開了眼光輕聲說:
  「你知道我不喝酒的。」
  氣氛突然莫名地凝住。黎北瀟靜望黎湘南好些時候,傾頭喝了一口威士忌後將杯中剩餘的殘酒遞向黎湘南說:
  「喝了它!」
  命令式的語氣,複雜說不出意味的眼神。兩人對望,四目交接,眼波遞接間洩露了一些無人能解的困感。
  終於,黎湘南緩緩伸出手,接過黎北瀟喝剩的殘酒,慢慢地,一口一口將醉人的迷汁喝下去。








第四章

  「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一樣是用電腦打字,七十二級的楷體字,除了一連串的「愛你」,沒有其他文字或記號。
  「到底是誰在惡作劇?」黎湘南才走進舞蹈學苑的更衣室,打開提袋,就發現那封信。
  剛開始她以為只是偶發的玩笑事件,並沒有將它放在心上;而後她開始覺得有種異樣感,彷彿背後有雙眼睛在注視著她。她原以為自己神經過敏,結果這種陌生無聊的信出現的機率越來越頻繁。
  她懷疑會是誰幹的。舞蹈學苑裡應該沒有人會對她做這種惡作劇,也不可能是她父親的後妻;她這兩天才搬過去,而這種惡作劇遠在之前就發生過。
  那麼,會是誰?
  黎湘南凝視著白紙上那些斗大看起來像是音符的愛意。那些字,一筆一劃一觸看起來充滿了生動的美感。
  她最近好玩報名了電腦基礎課程班。在各種字體的變化中,她特別喜歡這種楷體的韻感和律動美,那是藝術的結晶,代情的精華。
  但是這陌生的信來得詭異,她想不出有誰會做這種事。她凝視著那些「愛你」,陷入沉思,然後她臉色越來越蒼白,雙手也劇烈發抖起來。
  「不──」她大叫一聲,衝出更衣室。
  「怎麼了?」廊上許多人都被她突然的叫聲和舉動嚇到,有人試圖攔住她,但都沒有成功。
  她衝向樓梯,手中緊捏著那封信,一路衝下十二摟。
  出了大廈,有陽光;她卻覺得渾身發冷,臉色蒼白,嘴唇也蒼白,輕輕打著顫。她盲目地衝撞,撞到好些路人,直到撞進一個人的懷裡。
  那人抓住她,皺眉問:「你怎麼了?這樣橫衝直撞?」
  黎湘南勉強抬頭,看見是高日安,方才幾近失控的情緒錯亂,突然一下子冷靜下來。
  她掙回手,咬著唇不說話。
  「這是什麼?」高日安順手抽走黎湘南手中那封信。那封信被他捏皺,皺紋四處,字字都成了變體。
  「你怎麼不告訴我?」高日安皺眉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再有這種事發生就立刻通知我?」
  「告訴你做什麼?讓你分析研究我是不是發瘋?」黎湘南一把奪回信。
  「這是第幾次了?」高日安平靜地看她把信撕成碎片。
  黎湘南抬了抬懶懶的眼皮看了高日安一眼,不搭腔也不理他。她拍拍手,一副輕鬆得意的樣子,像拍走了麻煩似的。
  「不關你的事。」她擱下拒人千里的冷漠,轉身走開。
  這些片段,全被攝入高倍的望遠鏡頭。鏡頭是偷窺的,隱在對面某層大廈的落地窗裡頭。
  黎湘南沒注意到高日安跟在她身後。她沒有回舞蹈學苑,也沒有回家,而到黎北瀟的公司。秘書小姐說他不在。
  「不在?」黎湘南喃喃說。
  「總經理夫人也打了好幾次電話找總經理,但總經理沒交代說他去那裡,所以……」
  「總經理夫人?」黎湘南一下子會意不過來,隨即明瞭,嘴角撇了一撇。「她打電話來做什麼?」
  「不知道,總經理夫人沒有說;不過,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什麼要緊的事,有點急。」──其實那通電話袁丹美的語氣根本是氣急敗壞;不過,為人屬下的都懂得怎麼明哲保身,以輕描淡寫置身事外。
  「她會有什麼事?」黎湘南皺眉地喃喃自語,離開公司。
  沒遇到黎北瀟,她一下子不知道往何處去,茫然無措,時間顯得難打發。她不想回去和袁丹美瞪眼相看,雖然袁丹美很可能根本不在;回她「自己」的家,大門深鎖,處處瀰漫著陰暗荒涼的氣息。她躊躇一會,正想找個地方落腳,一輛眼熟的「青鳥」由路中央駛過,她不禁追上前去。
  她追了幾步,突然停下來,又極突然地回頭往反方向走,再次撞上了一直跟在她身後的高日安。
  「你幹什麼?」黎湘南臉色霎時發白,顯然受到驚嚇。
  高日安不明白她為什麼那樣吃驚,疑惑地解釋:
  「我一直跟著你,你沒發現──你還好吧?臉色好蒼白!希望我沒嚇到你。」
  「你『已經』嚇到我了!幹嘛那麼鬼鬼祟祟跟著我?」黎湘南口氣又衝又壞,非常不客氣。
  「關心你啊,想跟你談談。」
  「想跟我談談?」黎湘南那雙眼瞳縮成貓眼一樣的畏光。她懷疑地說:「談什麼?你跟我有什麼好談的?」
  「別緊張,只是隨便聊聊。」高日安微笑,試圖鬆緩黎湘南的戒心。
  黎湘南神經鬆緩下來,懷疑的神色斂去不少,那種要笑不笑的表情就露了出來。她仰起頭半睨著眼說:
  「聊聊?高日安,你是想泡我是不是?用這種老土的手段!」
  「可以這麼說。」高日安直認不諱,笑得高深莫測。
  黎湘南將他從頭打量到腳,點了點頭,伸手挽住他說:
  「好吧!雖然你已經不是什麼芳草,而是訂過婚的污濁爛泥了;不過沒關係,你比尋常人有見識多了。」
  高日安心裡卻是一動,上次黎湘南也是如此般自然地挽住他,好像那是她的一種習慣。他想想,按著問她:
  「「你也都像這樣挽著你父親嗎?」
  黎湘南淡淡看高日安一眼,搖搖頭。
  「沒有。你問這個幹嘛?又想研究什麼了?」她的口氣也很淡,但防備的意味仍很濃。
  「你別像只小刺蝟似的。我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高日安刻意把口氣表情都淡化。「還有,你別老是對我敵意這麼深。我是個學者,不是醫生,也沒有研究你的意思,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有什麼居心。更何況,你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不是?」
  他試探地看著黎湘南,但見她低了頭。他按著又說:
  「我們都這樣手挽手散步了,應該算是朋友了吧?」
  「勉強算作是吧!」黎湘南不自覺笑起來。
  那是出自真心的笑,漾著黎湘南皎好的臉一種異常柔美的感覺。高日安原是不經意的一瞥,卻不自禁地深深被吸引,看呆了。
  又是個從沒見過的表情。
  相對於黎湘南另一張憂鬱的臉,這種柔美叫他怦然心動。那憂鬱惹人憐,可是這柔美叫人愛,直叫他不可自拔。
  「怎麼了?幹嘛一直盯著我看?我臉上有什麼古怪的東西嗎?」黎湘南被高日安看得莫名其妙,訥悶地問。
  高日安回過神,暗暗吃了一驚,他竟然那樣失態──
  「你長得像你父親吧?」他極力掩飾尷尬。
  「是嗎?」黎湘南濃眉一揚,千萬心思在其中。她又用很淡的口氣說:「氣質是可以改造的,氣韻由心而生。你聽我說過我長得酷似我爸,就先入為主地有了成見,以為我必定如是。其實我長得跟他一點也不像,也不像我媽。那天跟你說的話,都是胡謅的。」
  「胡謅的?那──」
  「你到底想探查什麼?為什麼對我的事那麼感興趣?」黎湘南眼底的懷疑又浮了上來。
  「我……」高日安一時語塞,而後他像是經過一番心理掙扎交戰,下定很大的決心說:「我想,我是被你吸引了。」
  說這話時,他停下腳步專注地看著黎湘南的眼睛。黎湘南縮回挽著他的手,面無表情說:
  「你在勾引我嗎?你忘了你是有未婚妻的人?」
  「沒錯!我知道!可是我就是被你吸引了!」高日安坦承自己的感情。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這感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在他眼中,黎湘南應該還是個未長大成熟的女孩才對;但他竟然對她產生了感情,不自覺地被她吸引。他自己是研究行為心理的,卻剖析不了自己這種不可言喻的心情。
  然而,黎湘南的反應既沒有一般女孩那種臉紅羞澀、似寵若驚,或欲羞還遮,也沒有扭捏不安成不知所措。她冷靜地說:
  「好吧,你被我吸引了。但你告訴我這些有什麼意義呢?你要拋棄你的未婚妻追求我?還是只希望我陪你玩一段?你愛上我了嗎?渴望和我廝守嗎?」
  高日安知道他說出那些話顯得太過輕忤,欠缺考慮;但他更明白那不是一時衝動的情緒,而是他經過一番心理交戰掙扎後的抉擇。
  當然,他應該是喜歡舒晴,否則他不會跟她訂婚;但他的心卻為黎湘南癡狂,乃至不顧一切說出那種不顧身份的話。他並不是見異思遷的男人。他一直明白,舒睛是因為某種理由才跟他訂婚;而他是正常的男人,他的感官無法不受舒晴艷麗的美貌和性感的身材吸引。這是他動物性的本能,他並不想抵賴,但他卻深深受到黎湘南感官以外的吸引──對!從她踏上他辦公室那時起就發生了,而那「憂鬱」,只是個觸發點。
  他並不想替自己找理由解釋自己的「變心」,只是試圖回溯自己的感情,想找出他心情狂野的原發點。
  現在他明白,他會被黎湘南吸引是因為她使他心動;而心動是因為觸發了感情;而他的感情被觸發是因為──也許應該用那個字眼──他愛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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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5 08:24:39 |只看該作者
 天啊!他真的愛上了黎湘南!
  他浸淫心理學多年,知道人的思想和潛意識是種奇妙的東西;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他竟那樣莫名其妙毫無徵兆地愛上黎湘南!
  他覺得有一些懊惱,尤其黎湘南又那樣冷漠無情地質問了他那些話。他當然不會對她剖析他愛上她的歷程,更不會告訴她他之所以和舒睛訂婚,只是基於一種感官的吸引。她批評他是污濁爛泥,大概也是在諷刺他這種受感官誘惑的動物性本能。
  「告訴你這些話的確沒什麼意義,你就當我沒說過。」高日安低下頭,踢踢地上的碎石頭。
  他現在無法理直氣壯說述他內心的感情──就是說了,黎湘南也不曾接受──可是他那種踢碎石的無意識舉動,隱約顯出他內心的不安和他在意黎湘南對他的感受。
  「你打算怎麼做?跟她離婚嗎?」黎湘南突然顯得有點焦躁。
  高日安有些意外地抬頭。
  「離婚?你在說什麼?我並沒有跟她結婚;」他皺皺眉。「不過也差不多,勢必要跟她解除婚約。」
  「別說了!我不要聽!」黎湘南邊搖頭邊後退,情緒有些不穩。
  「湘南!」高日安急忙抓住她,安撫她說:「對不起!我不該跟你說這些,你別激動!」
  黎湘南的情緒激動得太突然。高日安內心閃過一絲模糊的感覺,但無法連綴成印象,只是有種莫名的忐忑不安,像隱憂,卻沒有具體的線索方向。
  六十米寬的馬路對面路邊上,靜靜停著一輛火紅的「火鳥」。漆艷的車身反射太陽光,刺眼逼人,隔著馬路望過去,像火一樣在燃燒。









第五章

  從外表看來,「織女的愛」和一般的咖啡廳沒有兩樣,照明也許更幽暗些,感覺也華麗許多;但單從外表看,一切都沒有什麼不一樣。
  推開了大門進去,才發現有一點很不尋常,裡頭清一色是女客,許多英俊風雅,氣質奪人的男人則穿梭陪侍在各個桌台。
  袁丹美獨自一個人坐在角邊上喝著悶酒。她點了喬的台,但他吃香,每個女客都搶著要他;她坐了快四十分鐘,他才蜻蜓點水似地過來轉了一圈,隨即又被拉走了。
  她晃晃酒杯,睇了那些女客一眼,全是些蠟皮黃臉的老女人!她可是這裡頭最年輕,最有姿色的女客!
  有幾個牛郎自動趨過來,慇勤地為她添酒、敬酒,她也不拒絕,而且大方地簽了他們每個人各兩節的鐘點。
  反正她今晚就是來找男人的,她要給黎北瀟好看。
  黎北瀟在外頭女人一直不斷,娶了她之後也未曾收斂過。從前她還是那些女人之一時,還時而能享受到他的溫柔;但和他結婚後,他卻連她的手指都不沾一下。
  她想不通黎北瀟為什麼會娶她。他似乎是為結婚而結婚,根本不在乎娶的對象是誰。他把她娶回去,擺在家裡當裝飾品,甚至連正眼都懶得看一眼。
  從黎北瀟公司那些職員口中,她知道他最近又姘上了一個教跳舞的女人,對方聽說是艷姿國色,黎北瀟對她很是傾倒。
  她以為坐上「黎太太」的寶座,一切就安穩妥當;她沒想到卻比從前更槽。她只是得了一個空名,比守寡還不如。
  最叫她難以忍受的是,黎北瀟竟將他那個寶貝女兒黎湘南弄回家。不知為什麼,黎北瀟在外頭風流不斷她尚能閉眼忍受,獨獨對黎湘南她卻妒意滿胸。她受不了黎北瀟對待黎湘南的態度──那像是父女──根本是在對待情人!
  雖然黎湘南一直對她客客氣氣的,但她知道她在嘲笑她,她內心在鄙夷她,而那種客氣的態度根本就是冷淡排拒。
  她嫉妒那個黎湘南,厭惡那個黎湘南。她吵、她鬧,強迫黎北瀟要黎湘南離開,黎北瀟竟然冷冷地說沒有人能趕走他最愛的女人。她是他的妻子,卻連他前妻生的女兒還不如!
  黎北瀟既然對她視若無睹,她就自己找樂子,花他的錢找男人-養個小白臉也行。她瞇了瞇眼,看看側對著她,坐在另一端桌台的那個舞男喬。金玲瑜想「包」他,卻被他甩了;她來了幾次都點他的台,他還是一副不生不熟的姿態,一點也不買她的帳,姿態相當高,架式也很強,不像一般黏皮的牛郎。
  她只瞇了謎眼看著那人。那個叫喬的舞男和黎北瀟有點神似,不過氣質比較冷;他沒有黎北瀟那種霸氣,更沒有黎北瀟那種侵略人的氣宇。那舞男看起來較陰沉,不過長得英挺,不比黎北瀟差──她就是看上他那一點。
  她身旁的牛郎慇勤非常,但她只是緊盯著叫喬的舞男,然後心電感應似的,他起身朝她走過來。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舞男喬微微含著笑說。
  袁丹美含笑起身相迎,示意其它的舞男離開。
  「你終於來了,喬,我可是望穿秋水!」袁丹美將半個身子貼在喬身上,緊挨著他坐下來。
  喬靜靜將她推開,為她斟了一杯酒說:「敬你一杯,表示我的歉意。」
  袁丹美獨自喝了將近一瓶的悶酒,已經有三分醉了,她不肯接過喬遞來的酒,睇著眼,媚笑說:
  「我不喝,我要你含在嘴裡餵我。」
  喬只是微微一笑,隨手把酒放在桌上。
  「你不肯餵我嗎?」袁丹美乳白的膀子勾上喬的脖子,蕩著低沉的聲音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我來找你好幾次了,你達一個吻都不肯給我。」
  喬在心底冷笑,但他氣質本來就冷,所以也只能從臉上的表情察覺出一抹隱約的淡漠。
  袁丹美突然認真地看了他一眼,放開他,點根香菸,吞雲吐霧幾口後,夾著菸,橫著胸,睨了喬一眼說:
  「說吧!要怎樣你才肯跟我上床?」地彈彈菸蒂,湊近說:「我知道Lina送了你一部賓士──事實上那還是她向我老公討的。盡量開口,只要你能令我滿意,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我並不需要車,搭計程車很方便。」喬的臉上樣著笑意,但聲音很冷。
  「那你說你到底要什麼?」
  喬凝笑不語,手指輕輕撫摸袁丹美光滑的膀子,從腋窩一路滑到腰間,然後落下她的大腿,滑游進她的腿跨間。
  袁丹美腰部一挺,發出浪蕩的呻吟。
  她閉著眼,看不見喬臉上那種又冷又鄙夷的陰沉。喬冷冷盯著衰丹美臉上神態的變化,極突然地抽回手,面無表情地喝著酒。
  「你──」袁丹美睜開眼,微微喘息,臉色潮紅
  又是一頭發情的母豬!喬冷冷盯著袁丹美,陰沉裡帶著一絲鄙夷;但渾身被慾火燒得火熱的袁丹美,愚蠢地察覺不出那鄙夷。她喘息著說:
  「快說!你到底要怎樣的條件才肯──」
  「我什麼都不缺。失陪了!」喬嘴角微微一揚,絕情地轉身走開。
  「喬!」袁丹美絕望地喊叫一聲。她被他挑起滿腔的慾望,滿身的火熱;他卻這樣丟下她,令她無法忍受克制滿腔的慾火。
  她隨手招了一個體格壯碩的牛郎,買下他整晚的鐘點,將他帶出場。
  隨後,喬換了一身裝束出來。他穿過馬路走向收費停車場,不一會,碩大的「火鳥」緩緩駛入車水馬龍的街道。
  它始終維持平穩的速度,奔向它經常停泊的巢;但在它應該轉彎的角落,它卻呼嘯掠過,多繞一個街道,潛入和本巢相對的大廈停車場。
  大概過了一刻鐘,「火鳥」又悄悄飛繞出來;漫無目的地先過幾條街後,才悄悄、緩緩地歸巢。
           ☆          ☆          ☆
  夜更深了,大廈的燈光,一格一格地熄暗。高日安放下看了一晚的資料,揉揉眼,伸個懶腰,然後關掉燈離開。
  他走到地下停車場,找到車,開了門,將公事包丟到後座。倒車的時候,他覺得引擎有點奇怪,但他沒放在心上;他才剛剛將車送廠保養過,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車上了道路,運氣很好,一路遇到綠燈暢通無阻;等上了高架橋要下橋時,他踩煞車想減緩速度,車子卻不聽他指揮,越下越快。前方大十字路已紅燈亮起,橫向的車子來往竄動,高日安拚命踩煞車,但是完全沒用;當前面的車子後照燈亮起,緩緩煞住時,他的車子就那樣失控地撞了上去──
  他只覺得眼前一暗,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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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5 08:25:1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什麼時候再打電話給我?」
  舒睛和黎北瀟並肩走出飯店大門時,勾著黎北瀟的膀子問。
  她仰著頭,白嫩的粉頸上戴著一條熠熠發亮的紅寶石項練。
  黎北瀟抽開手,招了輛計程車,將舒睛送上計程車,說:
  「再說吧!你知道我恨忙,有時間我就會找你。晚點我會叫人把你剛剛看上的鑽戒送去給你。」
  他丟張票子給司機,司機將引擎一踩,很快駛離飯店。
  舒睛回頭留戀地張望一眼,臉上表情複雜,魘足中摻有不滿。她玩著頸上的紅寶石項練,又皺眉又得意地微笑。
  她並沒有看錯,黎北瀟的確是個慷慨的男人;只要她開口要什麼,他就給她什麼,比高級應召女郎還值錢。但黎北瀟對她的態度好像也就是如此。
  她並沒有傻到想去征服他,或試圖綁住他,因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甚至她懷疑這世上是否有那個女人能征服黎北瀟。
  她跟黎北瀟之間只是一場遊戲,彼此遵循遊戲的規則;等遊戲該終了的時候,她又回到正軌,當她的「高太太」。她太瞭解黎北瀟那種男人,那是匹沒有人馴服得了的野馬,永遠不會受女人的束縛。
  她摘下紅寶石項練放入皮包,取出紅寶石戒指戴上。好些天沒見到高日安了,她得記得待會撥通電話給他。
  到了舞蹈學苑,舒晴正想打電話給高日安,助理小姐就急忙對她說:
  「舒睛老師,醫院打了好幾通電話找你,一直聯絡不到你!」
  「醫院?」
  「是啊!你不知道,高先生出車禍了!」
  「日安出車禍了?怎麼回事?」
  「我們也不清楚。」助理小姐搖頭遞給她一張便條紙說:「這是醫院的地址和病房號碼。護士小姐說高先生沒什麼大礙,請你放心。請代我們問候高先生。」
  「謝謝!」舒睛接過紙條,急忙離開。
           ☆          ☆          ☆
  她趕到醫院時,黎湘南已在高日安病房裡,正和他聊天談笑。
  「舒睛小姐!」黎湘南先看到舒睛,禮貌地招呼一聲,同時站起來。
  「怎麼回事?怎麼會出車禍的?要不要緊?」舒晴故意忽略黎湘南,直接走向高日安的床畔,擔心地問。
  舒睛的神態又埋怨又心疼,完全捨不得高日安受傷的濃情蜜意。黎湘南一旁看著,嘴角揚了揚,露出那種要笑不笑的嘲弄。
  「我沒事,只是一些皮肉之傷和一點輕微的腦震盪。」高日安淡淡地說;但他看的卻是黎湘南。
  「疼不疼?醫生怎麼說?怎麼不早點通知我?」舒睛心疼地撫摸高日安綁著繃帶的頭。
  高日安輕輕閃過舒睛的撫摸,令舒睛愕然一下,他對她歉然微笑說:
  「有點疼,你別介意。」他解釋著;看見舒睛臉色一緩,又說:「醫生說需要住院觀察幾天。」
  「怎麼不早點通知我?」舒睛再次嗊道。
  「通知了啊!只是一直聯絡不到你。」高日安語氣又淡下來。
  事實上,當他醒來,院方問他該通知誰時,他第一個想到的竟是黎湘南。他不確定黎湘南是否會理會醫院的通知,只是抱著期望;而她竟真的來了。那讓他欣喜若狂,壓根兒沒想到舒睛。後來黎湘南提醒,他才請人通知舒睛。
  舒晴是他受感官吸引後面對性靈之愛所必須處理的現實問題。他瞭解黎湘南的感情觀。她說他濁,那麼她所要求的是精神絕對的純潔。
  「既然舒睛小姐來了,那我就不再打擾了。」黎湘南說。
  「再多坐一會!」高日安急切地留她。
  「日安,黎小姐還有事要辦,這裡又是醫院,我們怎好強留人家!有我陪你,你就別再為難黎小姐了。」舒睛表面客氣,言外之意是在下逐客令。
  黎湘南那有聽不懂的道理!她笑笑沒說話,招呼也懶得打,腳步一旋,朝病房外走出去。
  高日安想叫住她,礙著舒睛,只好目送她的背影離開。
  「舒睛,有件事我必須坦白跟你說……」高日安沉默一會,下定決心,直視舒睛說:「我不想瞞你,我愛上了湘南。」
  「你說什麼?」舒睛畫著黑色眼線,塗著青藍色的眼影,誇張得像埃及艷後的雙眼,霎時冷得像石頭。
  「我愛上湘南了。」高日安直視著她的雙眼,堅定地重複一次。
  「所以?」舒睛冷冷地說。那神情比毒蛇還冷,先前的溫柔體貼好像都不是真的。
  舒睛那冰冷的神情讓高日安接下來的話難以啟齒。舒睛那神態,像是每根寒毛每粒細胞都在指責他的負心和背棄。他沉默很久很久,才靜靜說:
  「我們解除婚約吧!舒晴。我不能欺瞞我的感情,我愛的是湘南。」
  「你愛的是黎湘南?那我又算是什麼!你當初跟我訂婚時,為什麼不這麼說?」舒睛咬著牙,說得陰,說得狠。
  「這點我不能辯白,因為我的確受你的外表吸引。你是個迷人的女人,我本能的為你著迷;但我真正愛湘南,她令我震撼,她也令我著迷,不單只因為她外表的美。」
  這些話讓舒睛聽得更恨,她拔下戒指,氣憤地朝高日安臉上丟去,狠狠地說:
  「你為什麼不被車子撞死算了?你要解除婚約是不是?告訴你,我絕不會讓你跟那個小妖精稱心如意!」
  嫉妒攻心,什麼難聽的話就全溜出了口。高日安沉下臉不理會舒睛,索性讓她一個人罵了無趣奔出病房。
  其實舒睛並不是真的那麼在乎高日安,也並不真的愛高日安,否則黎北瀟不會手一勾,就將她勾上床;然而高日安是舒睛能抓上手的條件最好的男人,說什麼她也不會輕易放棄。
  高日安和黎北瀟不同。黎北瀟擺明和她玩一場成人遊戲,他召喚,她應召,各取所需,她也不會傻得想征服他,期待他離婚娶她;但高日安不同,高日安有才華、有潛質,而且前景看好,能給她一個相當的地位,那才是最重要的,也才是她要的。
  但現在,他居然說他愛的是黎湘南,還要跟她解除婚約!
  「不!我絕不答應!」舒睛握緊拳頭,不斷地呢喃著。
  她立刻採取行動,招了計程車到黎家。
           ☆          ☆          ☆
  開門的竟是黎北瀟,舒睛愕然好一會,半諷刺地說:
  「你這麼有錢,也捨不得請個傭人。」
  「我討厭家裡有閒雜人等。」黎北瀟皺眉說:「你來這裡做什麼?我不是說過,我沒空──」
  「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找你的女兒──她叫黎湘南是吧?」
  「你找湘南做什麼?」黎北瀟警戒森嚴,眉頭皺得更緊。他們站在門口,睜眼相對。
  「來問她話啊!請教她是怎麼迷惑日安的。」舒睛艷而無靈,此時神色更是醜陋。「日安竟然為了她要跟我解除婚約,還說他愛上了你女兒──我怎會甘心!當然要來問問她!」
  「高日安說他愛上湘南?」黎北瀟又皺眉了。
  「沒錯!但我絕不會答應,你最好叫你女兒死了這條心,我絕不會將日安讓給她。」
  「當然,你怎麼會捨得!高日安是你好不容易才挑到的大魚。」
  黎北瀟的諷刺教舒睛瞇起了眼,全身的血液也回到冷血動物的低溫。她昂昂頭,換了一張表情,笑說:
  「你不請我進去坐坐?」
  「沒有這個必要。」黎北瀟不理舒睛做假的笑容,沉著臉,皺眉說:「你走吧!這件事我會處理。湘南絕不會愛上那個心理醫生,你好好看住你的大魚才是。」
  這時的黎北瀟總算讓舒睛見識到他那種獨裁霸主的冷血氣質。他非但表情冷淡,聲音帶毒,而且寡情絕義;前一分鐘懷裡還抱著溫存的女人,牴觸了他也只落得糞土不值的卑賤。她知道,她一開始就知道黎北瀟是這樣的男人──除了他真正心愛的那個女人,其餘的對他都沒有意義,他絲毫不會憐惜。
  「我真懷疑,你可曾真正愛過一個女人!」舒睛盯著黎北瀟,緩慢地,一字一字地吐出口。
  黎北瀟皺著眉反盯著舒睛,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追求物質的拜金女郎。天下的女人都跟她一樣,只要有錢,皆情可輕。
  除了他深愛的那個女人……
  「怎麼?女人找上門來了?」黎北瀟甩上門,剛在沙發上坐定,袁丹美就倚著臥房門挑釁說道。
  黎北瀟連頭也懶得抬,逕自點了一根菸。
  「你到底要將我忽視到什麼樣的程度?」袁丹美衝到黎北瀟面前,吼叫:「女人都找上門來了,你究竟將我當成什麼?把我丟在家裡,大做你的風流唐璜,野女人勾搭過一個又一個!」
  「丹美,我們說好的。我給你黎太太的名分地位,你不得干涉過問我的一切。這是我娶你的條件,你應該沒那麼健忘才對。」黎北瀟語氣冷靜得像個冰人。
  「我不管,我是你太太,你休想叫我安靜地忍受這一切!」袁丹美怨毒地說。
  本來她想只要鞏固好「黎太太」的地位,對黎北瀟多下功夫,等她有了孩子以後,一切就都不成問題;但黎北瀟一直對她視若無睹,根本不把她看在眼裡,使她妒恨交加。尤其黎湘南又介入其中後,她那種妒恨更加強烈。
  「如果你不能忍受,那我們離婚好了。」黎北瀟擰熄了菸,不打算再聽袁丹美吵鬧下去。
  「你休想!」袁丹美在他身後大叫「你休想離婚,好跟你女兒亂倫!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看看!」黎北瀟使勁抓住袁丹美,冷冷地盯著她,眼神又陰又狠。
  袁丹美被他的神情嚇到,哽在喉嚨裡的話,遲遲吐不出口,只是拚命想掙脫被抓住的手。
  黎北瀟狠狠將她甩在沙發上,陰沉地盯著她說:
  「你給我聽好,我就是只愛湘南!」他從茶几底下取出一紙牛皮紙袋丟在袁丹美面前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醜事!本來我不想管,現在你既然對我這麼不滿意,那你就看著辦了!」
  牛皮紙袋內裝了一張張彩色的放大照片。袁丹美一張張地翻,臉色大變,變得死灰蒼白。那些照片,每一張都是她偷情的證據。
  「你──」袁丹美死白著臉,緊捏著那些照片說不出話。
  她沒想到黎北瀟會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她實在太大意了,她早該用這種手段對付他才對,現在都太遲了。
  「你想怎麼做?」她認栽說,氣焰全消失了。
  「我要你在這上頭簽字。」黎北瀟蹲在她面前,擺了一張離婚協議書,然後站起來點根菸說:「本來你如果遵循我們約定好的事項,不干涉我的一切,我們會過得相安無事,你也可以穩坐「黎太太」的寶位;但現在看來,勢必是不可能了。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所有的珠寶你都可以帶走;另外,我會再給你一棟房子,和兩百萬元──就算是贍養費好了。」
  「你可真慷慨!」袁丹美冷笑著。
  「聽好!」黎北瀟面無表情說:「你只有五分鐘的時間;每多過一分鐘,你的贍養費就少四十萬;五分鐘一到,連房子也沒了。你知道我一向不是很有耐性的人,讓我等得不耐煩,那些珠寶首飾你也別想帶走了。」他看看手錶說:「現在已過了四十秒了。」
  袁丹美狠狠瞪了黎北瀟一眼,半跪在地上,直直地盯著那紙離婚協議書。
  「五十秒了。」黎北瀟毫不留情地說。
  袁丹美咬了咬牙,心一橫,在協議書上簽了字。
  「算你聰明!」
  黎北瀟冷冷掃了離婚協議書一眼,丟給袁丹美一串鑰匙和一張支票。
  「房子在市中心鬧區,你一直很想要的,現在就給你吧!」黎北瀟擰熄了菸,將離婚協議書丟在桌上,住沙發一靠,冷冷說:「你現在可以走了。過兩天我會找人跟你辦過戶手續。」
  他完全沒有再看袁丹美一眼。袁丹美死了心,同房收拾好行李,卻見他仍坐在沙發上,垂著頭不知在思慮什麼。
  「我想我們緣盡於此了。最後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袁丹美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說話。
  黎北瀟揚揚眉沒有回答。袁丹美問:
  「很顯然的,你並不愛我。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你會娶那個教舞的女人嗎?」
  「丹美!這不是一個問題,是兩個問題。」黎北瀟眉頭一皺,離開沙發回自己臥房,停在門口說:「你該走了!出去以後請幫我將門帶上。」
  袁丹美望著黎北瀟模糊的背影,心裡暗歎一聲。黎北瀟自始至終就不愛她,但他對她算是慷慨的了。物質方面,黎北瀟一向很大方;但對女人,他卻有心無情。
  這樣結束了也好。袁丹美突然覺得心底一陣輕鬆。
           ☆          ☆          ☆
  黎北瀟臥室的房門一直閉得緊緊的。袁丹美走後,房子陷入一片死寂當中;隨著天色暗淡,燈光不開,未幾,整個屋內就都籠罩在陰沉冷寂的黑暗下。
  過了有一世紀那麼久,黎湘南從外頭回來,見房裡一片黑暗,愣了好幾秒鐘。
  她逐一把燈全打開,客廳、餐廳、廚房,四週一片光明後,她才似乎覺得心安不少。她打開冰箱瞧瞧有什麼可以填飽肚子的東西。
  冰箱裡除了弱黃的燈光,什麼都沒有。她站直了身子,甩上冰箱門,呼了一口氣。
  「湘南!」突然有人從身後抱住她的腰,抵著她的臉頰,在她耳畔輕輕叫她的名字。
  她差點失控尖叫出來,但立即辨認出那是黎北瀟的聲音,硬生生地忍住叫聲,臉色卻一片死人似的灰白,久久說不出話來。
  「湘南!」黎北瀟覺得奇怪,輕輕將她轉身面對自己,看見她灰白的臉色,又疼又悔又憐說:「我嚇到你了?對不起!」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以為沒有人在家。」黎湘南勉強擠出笑,但驚魂未定,臉色仍然極壞,蒼白得嚇人。
  「對不起,嚇到你了,我不是有意的!」黎北瀟輕輕地撫摸黎湘南的臉龐,親了親她。
  「沒關係,你別放在心上。」
  黎湘南倒了一杯水,連喝了幾口,心情才慢慢穩定下來。
  剛剛她真的被黎北瀟嚇到。最近她總覺得四處有人在窺伺著他,好像周圍隨時飄著一雙眼睛般。那種感覺常令她不由自主地回頭張望,疑神疑鬼的,隨時處在不安的狀態。
  她原以為是她自己太過神經質,但那感覺越來越強烈;尤其每當她到舞蹈學苑上課,那種疑慮不安更是變本加厲;加上她最近又常收到那些惡作劇的信件,不由得神經更加緊張;所以黎北瀟突然那樣抱住她,在她不預期屋裡有其它人在的心態下,自是受到極度的驚嚇。
  但她沒有對黎北瀟說明這些,也不打算告訴他這些事。也許一切只是她太過敏感,只是一場惡作劇而已!
  「就你一個人?你後妻呢?」黎湘南抬頭四處看看,走到黎北瀟臥房,打開房門,瞄了一眼,回頭說:「你跟她分房了?」
  她第一次窺瞄黎北瀟的房間,也不知道黎北瀟跟袁丹美一直是分房睡的。黎北瀟走到她身後,推開口半開的房門說:
  「正確地說是分居。」
  「分居?」黎湘南鼻子皺了皺。「你是說你們不住在一起了?」
  「嗯!」
  「那她現在人呢?」
  「她走了,我把市中心那棟房子給了她。」
  「你把那棟房子給她?那麼,你是打算跟她離婚了?」
  「應該說已經離婚了。」黎北瀟回身指指客廳桌上那紙離婚協議書。
  黎湘南走過去,拿起離婚協議書快速看了幾眼,抬頭說:
  「你既然要離婚,當初又何必跟她結婚?何必跟媽離婚去娶她?你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那是兩回事──我們不談這事好嗎?」黎北瀟倚著門,眼神複雜她看著黎湘南。
  「我們別為這件事吵好嗎?湘南!來,到我身邊來!」
  黎湘南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吐出來;她並未過去,只是靜靜凝視黎北瀟。她臉色冷凝,很平靜;但眼裡的表情卻和黎北瀟一樣複雜。
  「算了!那麼,你下次的對象又是誰了?」黎湘南眼底斂去光彩,變得又冷又生疏。
  「湘南!」黎北瀟情急踱步到黎湘南身旁,摟住她說:「別這樣,別用這種態度對我。」
  「那麼你希望我怎麼對你?」黎湘南冷視他說:「你對這些女人並沒有感情,你也知道媽其實還在──」
  「別再說了!」黎北瀟打斷她的話。他眼神激烈,似乎恨不得就此牽纏懷裡凝視著的人。
  黎湘南緊抿著嘴不再說話,把眼光調開移到沙發,靜靜坐下。黎北瀟跟在她身邊,久久才打破沉默,低著嗓音說:
  「你跟那個心理醫生是怎麼回事?他在追求你嗎?」
  「這是我的事。」黎湘南淡淡說著。
  「也是我的事!」黎北瀟聲音更沈,隱約地夾著妒意。「那傢伙要跟他未婚妻解除婚約,說什麼他愛上了你,搞得那個女人找上門來,說她絕不會把那傢伙讓給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舒晴真的這麼說?高日安要跟她解除婚約?」黎湘南不由得皺眉。
  「人都找上門來了,還會有假嗎?」黎北瀟低聲訊咒:「那個該死的心理醫生!我不相信你會愛上他。告訴我,你不愛那個心理醫生;答應我,永遠不要再見他。」
  他的聲音包含著不可抗拒的魅力。黎湘南深深看他一眼,淡淡地說:
  「那是不可能的,我喜歡他。」
  「湘南!」不可置信,情切不安的焦慮在黎北瀟的神情和眸裡表露無遺。
  黎湘南迴避那抹情切不安,顏色極力冷淡,睫毛卻不停在眨動。她看著地下,眼光卻是不安於垂視的焦點,游移四索,一兩次接觸到黎北瀟的目光,掩飾什麼似地,慌張地掉開過去。
  「湘南……」極度扣人心弦的一聲低喚,充滿了感情的低回,柔情萬千,令人蕩氣迴腸。
  黎湘南用力甩頭,表情變了。她直視黎北瀟的雙眼,聲音放得很輕,但聽得出隱隱在抖顫。她說:
  「我不會管你的事的,所以你也別管我的事;我們互不干涉。等三個月後,我搬回去跟媽住,一切又恢復正常。」
  「不!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那你打算跟媽破鏡重圓了?」
  「我說過別再提起這件事了。那是不可能的!你明知道──」黎北瀟急躁地咆哮,雙手插入頭髮,極其痛苦無奈。他抬起頭,眼底閃過一抹苦楚,啞著嗓子說:「湘南,別再對我這般折磨!別這樣對我!」
  那沈楚痛苦深深牽動黎湘南的感情,她注視黎北瀟好一會,接觸他眼底眉梢抹抹難過憔悴,心頭一悸,投入他懷裡。
  黎北瀟緊緊摟住黎湘南,貼著她的鬚髮,微微激動摩挲,時時親吻著她,像戀愛中的少年。那表情甜蜜疼痛,又覺悲傷又覺安慰,意在難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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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5-5 08:27: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黎湘南剛從舞蹈學苑出來,踏出大廈,就看見門口前方馬路旁停了一輛車身紅得發艷的跑車,喬志高手叉在胸前,停著車子,戴了一副帥氣的墨綠「雷棚」,旁若無人地對著她笑。
  她跑過去,又意外又驚喜地說:
  「志高,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特地來等你的。」喬志高拿下太陽眼鏡,微笑說:「有空嗎?到那裡去走走。」
  「真不巧,我要到醫院探望個朋友。」
  「沒關係。我送你到醫院好了。」喬志高局打開車門。
  「謝謝,麻煩你了。」黎湘南坐進車內,等喬志高也坐定後,她繫上安全帶問道:「這是你的車?相當別緻!」
  「謝謝。你喜歡嗎?」喬志高又是微微一笑,隨口似地問。
  老實說,她並不喜歡這種跋扈艷麗,著火似刺眼的鮮紅顏色,讓她有種相當不舒服的感覺;不過喬志高氣質冷,感覺陰沉,配上這種鮮麗跋扈,感覺艷亮的紅,卻是相當奇特的對比。黎湘南看著前方,避開問題,不直接回答,維持禮貌說:
  「這部車和你的氣質截然不同,一個熱一個冷,給人的感覺很奇特。我原以為你會喜歡那種冷黑青藍的色彩搭配你的氣質,就像你的穿著。」
  「這倒真意外,你認為我是個陰沉、冷漠的人?」
  「倒不是;只是你的氣質冷,給人一種冷漠的感覺,很有貴族感,而且神秘。」
  「你不喜歡?」喬志高側頭看著黎湘南一眼。
  黎湘南微微一笑,甩甩頭,避重就輕說:
  「跟太出色的人走在一塊,我會心虛。我常想,像你這般常被人當作視覺焦點的人心裡有什麼想法。」
  「沒有任何想法;不過,我不認為走在路上,路人會回頭多看我一眼。」
  黎湘南輕輕笑起來,笑聲清脆。
  「你大謙虛了!」她笑說:「我想你是早習慣別人的注視,久了變麻木。」
  「就算是吧!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喬志高再次問道。
  這問題讓黎湘南有些為難。她當然喜歡喬志高,所以才會跟他成為朋友;但要她如此赤裸裸地回答,總是有些奇怪不自在;倒不是害臊或彆扭什麼的,總之就是怪怪的,她不習慣對人描述心裡的感覺或者訴說心裡的話。
  但喬志高如此堅持,她不得不回答。她想了一想說:
  「那是你的特質,我既然和你成為朋友,自然是欣賞你的氣質。」她轉個頭笑說:「不過,說真的,我越來越難將你和落拓的作家聯想在一起。」
  「那麼,你是被我的外表瞞過了!」喬志高這句話說得低沉,別有涵意,只有他自己懂得。
  「不!不單只是你的外表,」黎湘南若有所思,看著擋風玻璃外一直像要衝撞上來的迎面路景。「而是你的氣質、你的內在。那種神韻成於中而形於外,非常不同。當然,我不是說你缺乏文學素養,我是指你身上並沒有你自己說的那種『窮酸氣』。文學家其實面目百態,最引人難免僵化的藝術感聯想,就是那種窩居在閣樓,滿腹才華,卻落魄潦倒的作家。畫家也是一樣。恕我直言。你給我的感覺,其實更接近少年得志的平步青雲,沒有那種窮倒落拓。」
  喬志高沉默不語。黎湘南的感覺相當敏銳。她說得委婉含蓄,也認同他的氣宇,但她本能感覺到,他並沒有文學家之所以為文學家的本質──或許該說,他放棄了。
  「窮酸氣質」雖然多少是詆毀的形容詞,但那也代表了文人的氣質風骨,也是文人之所以和常人不同的地方。那氣質,當然不單只是表面那種落拓,窮倒等眼睛所能見識到的膚淺而已,而是去接近,感受後,才會察覺出文人之所以與常人的不同。
  當然,他知道他自己有那種材質──他足足念了四年的文學系。老天!那四年!但他最後終究選擇謀利快速的歧路。若說他還有什麼文人氣,大概就是多了那麼一點多年學院熏陶下的冷書香,也或許是因為這點殘餘,才使得黎湘南會接近他。
  本來他以為,黎湘南或許會有興趣查問他許多事,譬如他的過去、他的諸往歷史陳跡和腦袋裡想的什麼事;但她沒有,她始終淡交如水,並不探問他的隱私。
  如果他保持沉默,她也淡然,並不多問;相對的,她也很少──幾乎不說自己的事。
  而黎湘南一連跑了二層階梯,激動的情緒方才慢慢平穩下來。她在樓梯靜坐了片刻,心跳如常了,才慢慢走向高日安的病房。
  高日安一個人半臥在病房上,低著頭,看著手中一顆紅寶石戒指。
  「湘南!」黎湘南進門的聲音驚動他,他抬起頭。
  「好點了沒?」黎湘南微微一笑。
  「完全好了,醫生說隨時可以辦理出院。」
  「那恭喜了。舒睛小姐會來接你吧?」
  「她不會來的。」高日安把玩著戒指說:「我跟她解除婚約了。湘南,你聽我說,我承認我被舒睛吸引,所以找才會跟她訂婚;但請你相信,我真的愛你。你罵我濁,我承認,但我──」他抬頭注視黎湘南,才發現她臉色蒼白如紙。「湘南,你怎麼了?」
  「你為什麼要跟她離婚?為什麼?求求你,別這樣,別離婚……」黎湘南連連後退搖頭,爆出一聲大叫:「為什麼!不要──」
  「湘南!」高日安急忙下床,在她崩潰前及時抓住她。
  他急速扶黎湘南到床上坐著,強迫她喝些水。醫院不許人喝酒,病房裡也沒酒,否則他真會要她喝些酒。
  她父母離婚給她的打擊太大了,所以她才會有如此錯亂而且激烈過度的反應;可是──高日安隱約覺得不對;至於那裡不對,卻說不上來。
  「湘南,你冷靜一下。」他說:「我是日安,我並沒有和舒睛結婚,所以我們也沒有所謂的離婚。你大概把我的事跟你父母離婚的事混淆了。我看你心情很紛亂,要不要跟我談談?別把什麼事都悶在心裡,把它說出來,心情才會舒坦好過些。」他肯定黎湘南心裡藏著很多事,她的舉止太反常了。
  「我很好,沒事。」黎湘南力持鎮定的樣子,可是握著杯子的手卻顫抖個不停,語氣也顯得異常高亢。
  高日安靜靜地打量她。每當他觸及她的心底事,她就像一隻刺蝟似的,以絕對防衛的態度拒絕他;像野獸一般嗅著敵人的味道,懷疑而機警地戒備森嚴,不讓他越過雷池一步。
  尤其是她父母離婚的事以及她無故離家一個星期的事件,那是她最大的禁忌。高日安默默地看著靜靜喝著水的黎湘南,思緒快速地走轉。從她剛剛近乎失控的歇斯底里的反應,職業的敏感讓他覺得有種不尋常,深藏在黎湘南內心裡的秘密,似乎不只是因為她父母離婚表面上那麼單純,還有更複雜的結在糾纏她的內心。
  從行為心理學的觀點來看,影響人行為的因素,大都有一定的刺激,才會產生行為的反應;也就是說,個人的舉止行為並不是表面所見所行的那麼無意識,通常有其一定的原因或理由──也就是刺激。
  這種說法算是比較科學。然而人的舉止行為並不是可以完全如此加以控制研究而導出結論,有些行為反應並不單只是受刺激影響,而是深潛在個人意識內的某種因由所產生,而這就得從個人的生活中去追溯尋求導致其行為的因由。
  這便是心理分析的功用了,但偏偏這是黎湘南最痛恨的。她甚至鄙夷地說這是一種偷窺。
  「湘南,你父親──」高日安試探著。
  黎湘南眉毛一揚,懷疑、警戒毫不保留地表露在眼裡,野生動物的氣息很濃。
  高日安心頭一跳。黎湘南這種充滿動物性的防衛抗拒的氣息神情,沒來由地讓他聯想起臨床所見,那些精神崩潰的個案。他們都有那種失去理性後近乎野生動物般的狂野氣息。
  太荒謬了!高日安用力甩甩頭。
  「湘南,你父母是為什麼才離婚的?」他整理思緒,語氣盡量壓得平淡。
  「我怎麼知道!」黎湘南莫名其妙地又突然急躁起來。她放下杯子,起身走到桌子旁,背過高日安,避開他的注視。而她先是否認知道她父母離婚的原因,隨後卻又回身說:「你又想研究什麼了?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爸外面有女人,他們才離婚的!」
  她的情緒顛顛倒倒,眼光閃爍,口氣浮躁。高日安看著心裡又是一跳。黎湘南心裡究竟藏了什麼秘密?
  看得出來,她極力在壓抑。看看她先前拿著杯子的手,那顫抖可沒逃過他的眼睛;還有她那種強作鎮定的樣子與她不自覺高亢的語氣,那種不協調,在在洩露她心裡有秘密。
  他見過大多那種情緒壓抑太久,導致崩潰的例子。他們平時都和常人沒兩樣;一旦遭受刺激觸發某個引爆點,就全盤崩潰,終至精神錯亂。
  他想幫她解開心結,因為他隱隱覺得,黎湘南不單僅是如一般少女內心懷有某些尋常、不欲人知的秘密那般單純而已。他怕──
  「湘南,相信我,我愛你,我──」
  「別再說了!」黎湘南猛烈搖頭,有些激動。
  「好,我不說,你躺著休息一下。」高日安扶著黎湘南,想扶她到床上休息。
  黎湘南揮開他的手,閉著眼慢慢調整呼吸,一會,情緒才漸漸平穩下來。她張開眼靜靜看了高日安一會,然後微微一笑。
  控制呼吸可以減緩情緒焦躁,但耐受力再強,過度壓抑的結果仍會導致精神錯亂。尤其當那情緒刺激超過她所能耐受的極限時,後果只怕更加不堪設想。
  高日安憂心忡忡地看著黎湘南;而黎湘南笑靨如花。









第八章

  頂著大太陽,高日安從舞蹈學苑大廈出來。
  他幾乎問遍了學苑裡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說黎湘南的舉止表現很正常──她向來就是這個樣子,不太搭理人,問了才會開口,多半獨來獨往。
  只有一次,她突然大叫從更衣室衝出來。沒有人知道發生什麼事,只見她臉色青白,一路衝下樓梯。
  大概就是上回她在這附近撞到他的那一次了。高日安手插在褲袋裡,瞇著眼往左右看了看。
  是那些匿名信件困擾了她嗎?根據舞蹈學苑的人描述,看情形應該是的。
  那些信來無影去無蹤。想想看,有個全然陌生、不知道身份的人隨時在暗處窺探著自己,那感受多駭人。尤有甚者,對方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投遞那些信,實在是令人驚慄。他記得,黎湘南那時撞到他時,手上正緊捏著那封信,臉色發青且白。
  關鍵應該是在那些信上,而寫信的人和黎湘南一定有關。對方似乎很瞭解黎湘南的作息時間。
  不過,據他所知,黎湘南的交往非常單純。
  學校休學後,她就和同學劃開距離,不再來往;每星期四天固定到舞蹈學苑上課外,就沒其他什麼活動;除了她父母和他以外,她沒有其他朋友──據他瞭解,沒有。
  那些信的用意,當然不排除對黎湘南愛慕的可能;但也有可能是惡意的作弄,假造變態,企圖對黎湘南形成精神的恐嚇。
  如果是後者,那會是誰?……高日安皺眉思索,突然靈光一閃,想起黎北瀟再婚的妻子。
  他伸手想招計程車,後面大廈追出來一個女孩叫住他說:
  「高先生,等等!」
  高日安回頭。那女孩喘著氣,半天才說:
  「你剛剛問黎湘南的事,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在聊電腦班的事,我們剛好在上課的途中接到路旁發的廣告單,你知道的。她聽見我們在聊電腦班的事,就走過來,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還要走那張招生廣告單。」
  「電惱班?」
  「基礎入門的啦!這年頭不懂電腦的人都落伍了!」女孩含著笑,彷如走在時代尖端的都市小孩慣有的神色。
  「你還記得是那一家補習班嗎?」
  「好像叫什麼通……」女孩顰顰眉,隨即豁然開朗。「對了!神通!是的,沒錯!『神通電腦補習班』!在商圈附近。」
  「謝謝!」
  高日安對女孩點點頭,招了輛計程車趕過去。商圈地段商店繁多,招牌林立,高日安好不容易才在那一片叢林也似的招牌中,找到「神通電腦補習班」那塊小得可憐的招牌。
  到了補習班,他正想推開玻璃門進去,裡頭冷不防地衝出一個人,正好撞上了他。
  「湘南!」高日安不禁叫了出來。
  又是如此──
  許多人聚攏過來。黎湘南臉色透青、嘴唇發白,身體不斷抽抖著,喉嚨也不停地咕濃著一些聽不清楚的話,情緒相當激動。
  「湘南!」高日安不自禁抱緊她,問圍攏在一旁的人說:「到底發生什麼事?她怎麼會這樣?」
  「不知道!好好的她突然就尖叫起來,從座位上衝出去。」那些人七嘴八舌,也是一臉莫名其妙。
  「湘南,怎麼回事?」高日安輕輕問黎湘南。
  得到的是黎湘南沉默的反應。她已停止了喉嚨裡的咕噥,也不再抽抖;臉色雖然仍壞,但呼吸漸漸平穩,人也慢慢冷靜下來。
  高日安看著她,知道她已經沒事。她的耐受力非常堅強;然而儘管她不停地壓抑,但顯然地,仍出現崩潰的前兆。雖然剛剛觸發她情緒的某個刺激被她壓抑住了,但一旦那天突現的某個刺激超過她能負荷的界限時,那只怕……
  高日安甩甩頭,擔憂地看著黎湘南。
  「黎湘南,你還好吧?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大叫?」指導老師越過眾人,走到黎湘南面前。
  「我很好。對不起,打擾到大家。」黎湘南恢復鎮靜說。
  「沒事就好。」指導老師點個頭,拍手對圍觀的人說:「好了,各位,沒事了,大家都回座位坐好,我們繼續上課。」他轉頭對黎湘南說:「黎湘南,你也回座位吧!」
  「對不起,老師,今天我想早退。」黎湘南說。
  指導老師支著下顎稍微一考慮,點頭說:
  「也好。好好休息,不必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謝謝。」黎湘南垂著眼。
  「我送你。」高日安說。
  「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不會有問題。」
  「可是你──」
  「謝謝你,再見!」
  她的戒備又森嚴了。高日安靜望黎湘南離去的背影,幾乎可以透視她那恍若無事的胸膛,內裡跳著的附滿尖刺的心臟。
  「對不起,我可以到她座位看看嗎?」他問指導老師:「她在這裡上課多久了?常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嗎?」
  指導老師領高日安到黎湘南的座位,一邊回答說:
  「她是這一期才來上課的,大概快兩個月了。她很安靜,這種情形是第一次發生。」
  「兩個月……」高日安悉心思量著。
  約莫是黎湘南停止到他辦公室的時間。高日安隨處看看,黎湘南的座位一片凌亂,沒有收拾,連提袋也都還在。
  「啊!她忘了把東西帶走!」指導老師說。
  「沒關係,我送去給她……」高日安不在意地說,眼光突然被桌上凌亂的紙片吸引住。他翻起其中一張,問說:「這是課程的實習作業嗎?」
  那是一張A3大,皺巴巴的影印紙,上頭有電腦列印出來的字──七十二級的楷體字。只有一句重複的話,愛你愛你,一連串的愛你。
  指導老師看看搖了搖頭。
  「既然如此,那打擾了。」高日安收回那張皺巴巴的紙張,收好黎湘南的東西,離開補習班。
  在計程車中,他一直盯著那張印滿「愛你」的紙。他內心那模糊的預感,已逐漸有了雛型,析清出了輪廓;但他不相信。絕對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高日安大叫一聲,重重甩頭,禁止自己往下想,將紙張揉皺了丟掉。
  計程車司機被他突然的大叫嚇一跳,朝後視鏡望個究竟,只見後座空蕩蕩。不一會,人頭就冒上來,像是彎身撿什麼東西。
  到了黎家,如他所料,黎湘南並沒回家。大門深鎖,屋裡傳來空蕩的回音。他把東西放在門口,留了一張紙條,然後他去拜訪袁丹美。
           ☆          ☆          ☆
  黎北瀟再次離婚是社交圈最近的熱門話題。再婚不到半年就又離了,外頭一致的謠傳是因為黎北瀟太花,生性風流的關係。不過這不是高日安關心的事,他只是想,也許能從袁丹美口中問出什麼。那些電腦打字的信是一個大關鍵;然而,有些疑點……
  高日安又用力甩甩頭。他發現他竟然微微在發抖,腦中不停閃過黎湘南和黎北瀟那日在「巴塞隆納」時,那些親愛異常的鏡頭。
  袁丹美開門看見高日安時,表情先是一陣錯愕隨即轉為木訥,待知道高日安的身份和與黎湘南的關係時,掩著口哈哈大笑起來。
  「我就知道!那兩人心理果然有問題!」她的笑聲非常尖銳,非但不悅耳並且令人相當不舒服。
  高日安不禁皺著眉頭。
  「我想你誤會了,袁小姐,」他說:「我並不是心理醫生,所以和黎湘南並不是醫生與病人的關係;再說她只是比較文靜,並沒有所謂的心理問題。」
  「怎麼會沒有問題?」袁丹美尖刻地說:「我告訴你,他們一家全是神經病、變態、瘋子!」
  「袁小姐!」
  「你不相信是不是?」袁丹美陰鷙地笑起來,點了一根菸,熟練地打口中吐出煙圈,猶如風塵女,高雅中夾帶著低俗的格調。
  「你相不相信?我跟黎北瀟生活了快半年,他連我一根指頭都沒碰過!」她吐個煙圈說:「他花,他風流,在外面找各種女人,就是不碰我!」
  袁丹美大吐心中的苦水忿恨,高日安卻無法聽入耳。那些涉及夫妻之間隱私的事,他並沒有興趣。他說:「袁小姐,我並不是──」
  「別急,我會告訴你的!」袁丹美朝他吐了一口煙,打斷他的話。「黎北瀟以為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哼!我知道的可多了。我告訴你──」她突然將臉湊向高日安,湊得很近,又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更顯出了那些話的曖昧。「黎北瀟和他那個寶貝女兒曖曖昧昧的,說白一點,根本就是亂倫。用你們文雅的語句是──畸戀。懂不懂?那兩個人根本就是變態,不正常!」
  高日安心裡重重抽搐了一下,但他臉上毫無表情。
  袁丹美坐正了身子,抽了一口菸說:
  「他不只一次告訴我,很慎重地,說他就只愛黎湘南一個女人。想想看,這是做父親的人應該說的話嗎?我永遠忘不了他說這話時,臉上那種表情!你是外人所以你不知道。黎北瀟對待他那個女兒的態度,根本就像是在對待情人──不正常嘛!」
  「還有,你看過他看她時的那種眼神嗎?那像是父親對女兒的!他逮著空就親他那個寶貝女兒,卻連我的手指都不沾一下;他對那小妖精呵護備至,卻對我冷淡的……我早就知道他們不對勁,我──」
  「可以告訴我,你們為什麼離婚嗎?」高日安突然插口,神態和聲音漸漸失控,沒有平常的冷靜穩定。
  袁丹美瞄了高日安一眼,急躁地擰熄菸。
  「還能為什麼!他在外頭姘上了一個女人,強迫我離婚啊!那個女人聽說是在教人跳舞的,叫什麼睛的──」高日安臉部肌肉突然抽了一下;袁丹美沒注意,繼續說:「那個叫什麼睛的女人──」
  「舒睛?」高日安輕輕接口。
  「對!舒睛!你怎麼知道?」袁丹美狐疑地看看高日安,甩甩頭說:「哼!黎北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女人根本只是他掩人耳目的借口。他跟我離婚,為的還不是那個小妖精!」
  「你是說……」
  「你怎麼那麼笨啊!我說了這麼多,你還猜不出來!還不就他那個寶貝女兒!」
  「他們……不可能的!」高日安又疑惑又猜忌,神情複雜,簡直心亂如麻。
  「怎麼不可能?那兩個人之間早就有鬼!」袁丹美胡亂地揮手,姿勢變來換去。「哼!他們那一家子全是變態!那個蕭竹筠,竟然任著自己的女兒和老公亂倫!那個沒神經的女人!活該!結果被自己的女兒搶走了老公,又離了婚──
  「你別再胡說了,是你破壞他們的家庭,才導致他們離婚!」高日安咆哮著,如野獸般的低吼。
  袁丹美眼珠子一吊,掃了高日安一眼,又點燃一根香菸,打鼻子噴出一撮煙,嘴角掛著冷冷的笑,斜睇著眼說:
  「你懂什麼!黎北瀟外頭有千千萬萬個女人,何獨我一個;要破壞他的家庭也輪不到我……算我倒楣,上了他這個當,被他利用當作掩人耳目的工具。
  「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心懷怨恨才如此胡說八道,故意破壞他們的名譽。」
  「你相不相信跟我都沒有任何關係!」袁丹美站起來,又從鼻子噴出一口煙。「不過,你這麼關心,你是愛上那個小妖精了吧?給你一個忠告,他們那家人全是變態!你是個心理醫生,應該比我還清楚。好了,我言盡於此,你請吧!」
  高日安一言不發,腳步有些跟嗆。他拿出口袋裡那封匿名信。回頭問袁丹美說:
  「很抱歉,再請教你一個問題,你見過這封信嗎?」
  他將信攤開在手上,遞給袁丹美。
  「這是什麼?皺巴巴的!」袁丹美嫌惡地皺皺眉,搖了搖頭。「情書嗎?怎麼會這德性,怪嗯心的!」
  那表情一點也不像在做作。高日安默默收回信,放入口袋。
  他沒有招呼計程車,拖著腳步,一步一步沉重地走著。天黑了,才總算踏進研究辦公室的門。
  他打開燈,一邊鬆開領帶,脫了外衣丟在椅上。
  「你總算回來了!」角落裡驀然有聲音響起。
  高日安猛然回頭,他慣常坐著的地方正被舒睛佔據著。
  「是你!」他的聲音顯得很沒有生氣。「你來做什麼?怎麼進來的?我不記得我有給你鑰匙。」
  「你當然有給我鑰匙,不然我怎麼進來的?」舒情定到高日安身旁,仰頭說:「怎麼了?心情不好?」
  「你到底來這裡做什麼?」高日安沒心情跟她周旋,自顧自倒了一杯水。
  何止是心情不好,他的心情簡直壞透了,又糟又差勁!
  「我來,是希望你能再次為我戴上它。」舒睛掌中托著一顆紅寶石戒指。那是她退還給高日安的,高日安出院後又隨手將它擱在辦公室桌上。「日安,我將它退還給你,是因為當時氣憤而一時衝動,我不是真的有意想解除婚約。我愛你,日安,我們重新來過──」
  「不可能的,我們已經結束了。」高日安平靜地看著舒睛。
  「結束?日安,你在說氣話吧?我愛你,你也愛我──」
  「我愛的是湘南。」
  「不!」舒晴情急抓住高日安的手。「你是愛我的,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也愛你──」
  「舒睛,我愛的是湘南。」高日安輕輕擺脫舒睛,走到窗邊。「你並不愛我,何苦戀戀不放!」
  「不!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舒睛走到高日安身後,抱住他,臉貼著他的後背。
  室內靜寂了好一會,舒睛以為高日安要回心轉意,心中正竊喜,卻聽見他低低地說:
  「你跟黎北瀟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沒有資格怪你,他的確是個很優秀、很具有魅力和魄力的男人。」
  「什麼……」舒睛臉頰離開了高日安的背部,摟抱著他的雙手也垂放下來,臉色大變,似被當場逮著的小偷般難堪。
  但高日安仍背對著她,看不到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他是不想看。已經知道的事實,再剝一次皮,只多看到醜陋罷了,徒然壞了自己的心情。
  「我和黎北瀟能有什麼事!」舒睛強自鎮定著,臉上透有一絲心虛。
  「你自己心裡明白,我也明白。何必要我說出來?」
  「我一點也不明白!你懷疑什麼就說清楚好了!」
  「何必呢!舒晴……」高日安終於回頭,睜著一雙能透視人的眼,靜靜地看視舒晴。
  舒晴被他注視得有點招架不住。她避開高日安的眼光,伸手撩頭髮,下意識地想掩飾什麼。
  「你一定是誤會了!」她仍企圖表現無辜。
  「是嗎?」高日安微微一笑。
  他問得輕,笑得淡,不甚放在心上的模樣。舒睛心頭不安,而且難堪,她急急說道:
  「日安──」
  「別再說了!」高日安打斷她的話。「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我不會過問你和黎北瀟之間的事。」
  「是嗎?你可真偉大啊!」舒睛一再得不到高日安的信任,心虛加上嫉妒不甘,最後惱羞成怒說:「你以為你那個小聖女有多純潔?告訴你,她不只跟你玩玩,還跟個舞男有一腿──」
  「你胡說什麼!」高日安忿而抓住舒睛,額上青筋暴起。
  舒晴沒有被他鐵青的臉色嚇倒,反而揚起頭,挑釁地瞪著他,眼光充滿報復的惡毒。她冷冷把高日安的手推開,聲音又陰又狠。
  「我沒有胡說,你自己可以去查啊!那家店叫『織女的愛』!那個舞男叫『喬』,是店裡最紅的一個。通常他都不隨便陪客人出場的,但你的清純小聖女可真不簡單啊,輕易就將他迷惑住,還買下他的鐘點帶地出場!」
  舒睛極其詆毀之能事。看見高日安臉色陰睛不定,顯然極力在控制內心的狂怒,她就更覺痛快,充滿報復的快感。
  其實她撞見黎湘南和喬志高在一起也是偶然。她一路跟蹤,沒想到竟發現了喬志高另一種不為黎湘南所知的舞男身份。經她惡意渲染,就變成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穢言穢語。
  「謝謝你的忠告,沒事的話,你可以走了。」高日安神色冷漠,轉身不再理會舒睛。
  舒睛冷冷哼了一聲,泛起獰笑,她的目的已經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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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5 08:28:5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高日安靜靜坐在車裡,瞪著對面的大廈,像狩獵的野性動物,耐心地蟄伏在蔽障下.
  白天時,這裡是車水馬龍;但由於不是商圈,入夜以後就鮮少有人群走動,所以這裡不是極度的暗,便是絕對的靜.
  天色十分的黝暗.雖已近凌晨時分,但離黎明還非常的遠,星星在頂頭眨亮。
  高日安耐心地守著,不動的姿態像生根的人偶。
  終於,從地平線上,紅色「火鳥」像子彈一樣飛過來,著火似地滑曳在幾無流量的敞闊道路上。
  高日安身體動了一動。
  等「火鳥」滑進大廈底巢,他翻起衣領輕輕推開車門,以極快的速度穿過馬路,閃進大廈。
  見守衛正在打盹,他搶按電梯,快速地閃進去。
  登上頂樓後,他腳步放經,筆直走向南向那戶不銹鋼鐵門,拐了一個彎,躲進轉彎的甬道。
  對於舒睛說的話,他半信半疑。調查的結果,果然有這樣一個地方,有個叫喬的男人。那家店外表看起來就像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廳般,沒什麼特別之處,並不醒目;只有熟悉門路的人,才懂得裡頭的蹊蹺。
  他跟蹤「喬」好幾天了,每回都跟丟。當昨晚──不,今天凌晨,發現喬的歸處時,他內心的震驚簡直無法形容。
  這棟大廈正對著黎湘南上課的那所舞蹈學苑,而他的研究辦公室就在隔棟大廈;最令他怵目驚心的,喬的住所,面對的正是舞蹈學苑整面的玻璃牆。
  這是怎樣的巧合?職業的敏感令他有相當不祥的感覺。他試著闖進喬的不銹鋼門深鎖的秘窟,但徒勞無功。
  今晚他打算用強的,攻他個防不勝防。
  電梯上來了,他聽到有人的腳步聲,很輕,但仍然可辨。
  然後他聽到開門的聲響,他輕輕探頭,驀然闖出去。
  「喬先生嗎?你好,我是高日安。」他快步擋到喬的身側,同時緊盯著他的臉。
  喬志高意外地愣了一下,英俊的臉掩藏不住驚愕;但很快,他神色一斂,又恢復慣有的陰沉。
  「你認錯人了。」他停下開門的動作,冷冷盯著高日安。
  「不會錯。『織女的愛』的喬。」
  喬志高的神情猛烈震了下,瞳孔一縮,閃著不安定的光。他換了一種表情盯著高日安說:
  「你想做什麼?」
  「你接近湘南究竟有什麼企圖?」高日安說得直截了當。
  「湘南?」喬志高瞳孔又是一縮。
  「我不准你接近湘南。」高日安態度強橫,一個字一個字,威脅十足地說:「你如果再騷擾她,當心我對你不客氣!」
  「是嗎?」回答得極盡挑釁的意味。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什麼卑鄙的事!」高日安沉下臉,丟了一張紙在喬志高面前。「我並不是那種揭發人隱私的卑鄙小人;但如果你敢再糾纏湘南,為了保護她,必要時,我會讓她知道你的真正身份。」那紙飄落到地上,赫然印著一連串的「愛你」。
  「這是什麼意思?」喬志高緩緩低下頭,望了望那些驚心動魄的「愛」,冷冷地問。
  「你自己做的事你會不明白!」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做了什麼?」
  這反問大大出乎高日安意料之外;但察言與辨色,喬志高的態度並不像在說謊。
  「這真的不是你做的?」高日安盯著喬志高的眼睛問。
  喬志一向的眼神充滿困惑,莫名所以。
  不是他?那麼會是……不!高日安匆匆拾起那張匿名信,匆匆離開。
  他躲回他的研究辦公室,將自己鎖在黑暗中。他需要冷靜地,好好地思考一番。
           ☆          ☆          ☆
  有輛計程車靜靜滑停在大廈外,黎湘南從車中出來。
  她猶豫地抬頭望了一會,下定決心似地踏進大廈。
  她是來找高日安的。她壓抑得夠久了,需要有人聽聽她的傾訴,排解她的苦憂,或者說,減輕她的罪惡感。
  上帝已經離她很遠了,她的意志和體肉逐漸沈向腐惡的深淵。高日安也許是她最後、唯一的救贖,可以幫助她自難以自拔的痛苦深淵中解脫出來。
  但是下決心是艱難的事;她不斷在門外徘徊,屢次伸手敲門,屢次又猶豫退縮,終究進不得門內。現在是凌晨時分,離黎明還很遠,黎湘南頹然垂下頭。
  上帝已經離開她很遠了,她是注定要墜落。她走出大廈,星輝斑斕,而她仰頭無語。
  一輛藍色「青鳥」悄然無息滑到她身前。裡頭的男人走下來,凝視著她,他將她拉入懷裡,緊緊摟抱著,撫著她的發、她的臉,搜索著她的唇,他吻她,激烈而如火;她將臉埋在他懷裡,任他髮鬢廝磨。她身體輕輕抖顫,並低低地啜泣。他輕輕抬起她的臉,吻干她的淚,在她唇上一舔,重又將她網入激烈熾熱的激情中。
  高牆外,有一雙偷窺的眼睛,陰沉地盯著這一幕。
  穿著一身黑的喬志高站在窗前,冷冷盯著落地窗外夜幕低垂的夜景。他的視線由黑暗慢慢環視回屋內牆上,陰沉地盯著牆上的黎湘南──那是他最純潔的天使……
  突然,他像發瘋似的猛烈扯掉三面牆上黎湘南的照片,嘴裡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聲,而後他彎下身子,不停地乾嘔,滾在地上,雙眼發出掙擰的光,像負傷的野獸。
  「我的天使……」他喃喃喊著,突然抱著頭大叫一聲──
  「不──」
  他跳起來,拚命撕著那些被扯落在地上的黑白照片,嘴裡一邊咕儂著;他深黑的雙眸發出獸光,又笑又哭又叫,時而露出亦瘋亦狂的神色。
  未了,他像是突然驚醒,捧著一堆被撕成碎片的相紙,驚慌惶恐,哭叫著:
  「啊──我的天使!我的天使!」
  他翻箱倒櫃找出透明膠帶,將照片一張一張仔細黏好,重新貼回牆上,然後身體貼在牆上,雙臂張開,像是在擁抱照片中的女孩。
  「我的天使──」他低低呢喃。
  隨即他又瘋了似地翻出一把尖削的獵刀,在桌上重重刻下三個字。
  他對那三個字靜靜凝視半晌,狠狠在上頭斜劃過大大的叉,使勁地戳,用力地戳,拚命地戳爛那桌子。








第十章

  高日安在舞蹈學苑守了一下午,等黎湘南下課後將她攔截到研究辦公室。黎湘南正襟危坐,詫異地望著他;他倚著桌子,思索一會後說:
  「湘南,你認識一個叫喬的人吧?」
  「喬?」黎湘南皺皺眉,隨即恍然大悟似的。「你是說志高?你怎麼知道?你也認識他嗎?」
  她放鬆背脊,僵硬的肌肉一下子軟垮下來,繃緊的神經也跟著鬆懈不少。
  「聽我的話,別再跟他來往。」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我愛跟誰交往是我的自由。」
  「你不明白,他對你──」他說到一半倏然住口,人弧度的動作突然停止,語氣平淡地問:「你瞭解他多少?你知道他住在那裡?從事什麼工作嗎?」
  「不知道。」
  「他從沒有告訴過你?」
  「我從來沒有問他。」黎湘南眼神坦白,語氣很無所謂。「我是在跟他交朋友,沒有必要刺探他的隱私。」
  「這不叫刺探!」高日安不可置信地瞪著黎湘南。「瞭解彼此,是成為朋友的重要基礎。如果你連對方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也不瞭解,那就不叫朋友!我真不敢相信你結交朋友的態度竟是這樣馬虎和掉以輕心!」
  「我──」黎湘南被高日安駁斥得說不出話。
  「我明白你的想法。」高日安拍拍她的肩膀,蹲在她跟前,仰頭看著她,很誠懇地說:「尊重對方固然不錯,也不能對他毫無所知,你說是不是?」
  「其實志高他對我說過,他是個作家──他寫小說。」黎湘南的態度顯明軟化。
  高日安輕輕哼了一聲。
  「作家?你相信嗎?」他顯得又輕蔑又不屑。
  黎湘南沒有回答。她的確不相信,但那不是重點。她從未問過喬志高有關他的事,而喬志高也從來不過問她的事;一開始他們就有這樣的默契。了不瞭解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他們尊重彼此的感覺和想法,而不強迫對方履行什麼朋友的義務之類──譬如告之身高、體重、八字、祖宗八代之類什麼的。
  他們之間的相交是「隨遇而安」,日子久了自然陳,但也許是不了了之,沒有人能預料。高日安說的那一套,她覺得還談不上。
  「你找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黎湘南站起來,背著提袋,準備離開的樣子。
  「不!我想跟你談談你跟你父親的事。」
  黎湘南臉色大變,大步一踱,跨到門口,一口回絕說:
  「沒什麼好談的!」
  「湘南?」高日安好不容易才攔抱住她,還險些跌倒。黎湘南已經握到門柄的手被他攔抱在腰間,令她動彈不得。
  「放開我!」她嚷叫著。
  「湘南,別這樣,你不能一直逃避!」高日安當然不肯放手。他摟緊她的腰,硬是把她的手從門柄上扳開。「相信我,我是為你好,我不希望你一直壓抑自己,會負荷不──」
  「你什麼也不知道!」黎湘南大吼一聲。
  高日安真正愣住了。他鬆開手,怔怔地望著黎湘南,黎湘南也望著他,眼淚盈眶,嘴唇微微嚅動,欲言又止。她咬咬唇,猛一甩頭,奪門而出。
  「湘南!」高日安如夢初醒,喊著追她。「碰」一聲,大門反彈回來,隔阻在他面前。
  「湘南……」他捶著門,半跪著,身體慢慢往下滑,透著一絲的絕望。
  黎湘南一口氣跑出大廈,情緒十分激動,心跳不停,幾乎要窒息。她扶著牆,彎著腰拚命喘氣而且不停乾嘔,眼角嘔出滿滿的淚水。
  「湘南。」相當陰冷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她回頭,一邊用手指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掩不住訝異地說:
  「志高?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去找高日安了?他跟你說了什麼?」喬志高像幽靈一樣,整個人顯得相當空洞,沒有人氣。
  「咦?你也認識日安?」
  「快說啊,他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喬志高突然猛烈搖晃著黎湘南,臉色極壞。「說啊!他跟你說了什麼?」
  「志高!你冷靜點!你到底怎麼了?」
  「你快說!快說!」
  「他什麼也沒說──你到底怎麼了?」黎湘南禁不住大叫。
  叫聲驚醒了喬志一局,他扶住黎湘南,神情歉疚地說:
  「對不起,我有點失神了。」
  「沒關係。」黎湘南擺個無所謂的姿勢,間:「你認識日安?聽你的口氣好像你認識他。」
  喬志高別過臉,避開問題。過一會,他轉過臉來問:
  「他真的什麼都沒有告訴你?」
  「你希望他告訴我什麼嗎?」黎湘南直視著喬志高反問。
  他無言以對。不想回答的事,喬志高總是以沉默來表示,和他冷淡的氣質相映,給人一種相當遠的距離感。
  「其實,你不必那麼在意。」黎湘南突然脫口說:「我瞭解你那種心情。當初,我也是非常痛恨見到高日安,很在意別人知道我和他見面。他總是很和氣,讓你不討厭他;他雖老說些安慰你的謊話,卻一臉研究你的表情──是的,我知道他心裡是這麼樣的,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來。」她認真地看著喬志高,瞭解他的苦衷似地對他微微一笑。「你真的不必介意。我瞭解,真的瞭解,不會放在心上的。」
  她說得理所當然,像真正瞭解喬志高什麼似的;喬志高卻聽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算了!我們心裡明白就夠了,沒必要說出來。我走了,再見!」黎湘南又是一笑,對喬志高揮揮手。
  喬志高約莫和她一樣,忌諱別人知道曾和心理醫生有過牽扯。她瞭解那種感覺,一旦尋求過心理醫生,不管是自願或被強迫,就永遠被貼上標籤,天下人都會以為你是個瘋子。
  真的!她完全可以瞭解喬志高的感受和擔憂。
  高日安欲言又止,吞吐迂迴想告訴她的,就是這件事吧?要她留心喬志高和多瞭解他的用意也是如此吧?
  他是多慮了。會認為別人神經有問題的人,通常自己的神經都有點問題。當然她知道高日安完全是為她好、為她著想。他……真的是如他自己說的愛她嗎?
  不!不!他不該跟她離婚!
  他說他愛她──不!不!她不能愛他!不能──
  刺耳強烈的嘎吱摩擦聲猛然響起。在黎湘南身前不到半公尺處,一輛車緊急煞住,喇叭聲此起彼落,駕駛人打開車窗探出頭咒罵:
  「你找死啊!走路不長眼睛!」
  黎湘南驚魂未定,只覺得那道刺耳的聲響仍留在她耳內,絞裂著她的神經。她捂著耳朵快步地跑,跑到喘不過氣來了,才半蹲在路旁拚命地乾嘔。
  她想,她大概已經到了那個界限了──
  極限。
  她慢慢直起身,慢慢走著。
  她真的已經到達了極限了嗎?
  眼前是分歧的兩條路;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永遠的不可自拔,或是衝越極限,驚爆潰炸,肉體與靈魂完全裂為碎片。
  她該怎麼選擇?她又能怎麼選擇?
  不……她根本沒那個資格選擇,她只能等命運來選擇她──不管是那一條路,她都注定體無完膚。
  「還有第三條路。」誰?是誰在說話?黎湘南張惶地四處搜尋。
  上帝嗎?哦!不──
  上帝已經離她很遠了……
  「喂!小心點!」險些被失神的她撞上的中年婦女,回頭瞪她一眼,語氣很不友善。
  「對不起!」黎湘南頻頻道歉。她今天到底怎麼了?一直失神出錯!心神為何那樣不寧?
  她倒退了幾步,看著中年婦女遠去的背影;驀然她神情一震,呆掉似的兩眼直直地瞪著前方。
  她恰巧站在一家觀光飯店的大門口。飯店服務生正慇勤地對上門的顧客鞠躬致意;一個高姚冶艷的女郎挽著一位成熟引人的男人緩步走向飯店。
  黎湘南牢牢瞪著那男人,全身血液逐漸冰冷下來。她慢慢靠向飯店,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男人。
  男人似乎察覺到有人注視,不經意地回過頭,看見黎湘南,愣了一下,然後脫口喊出來:
  「湘南!」
  「怎麼了?北瀟,你認識這個女孩?」高姚冶艷的女郎微微顰了顰眉說道。
  「湘南!」
  黎北瀟不睬她,又喊了黎湘南一聲。黎湘南臉上那種神情讓他打心底感到不安。
  黎湘南只是沉默地望著他,眼底盛滿冷淡;冷淡之外又溢滿著說不出的東西──傷心、難過或嫉妒什麼的。
  那女郎不耐煩他們這般對視凝望,硬生生打斷他們說:
  「你什麼時候認識一個小倩人了,北瀟?怎麼不替我介紹一下?」
  那些話意充滿輕蔑。黎湘南怒視那女郎一眼,猛然跑開。黎北瀟大叫,並追了上去,卻被女郎拽住。
  「北瀟,你該不會丟下我不管吧?」
  黎北瀟甩開她的手,丟了一張支票給她,不顧女郎在身後跺腳,急匆匆地追著黎湘南。
  「湘南!」黎湘南招呼一輛計程車,正伸手拉開車門,黎北瀟追上,按住了她的手。
  「放開我!」黎湘南大叫。「不!湘南,聽我說──」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放開我!」黎湘南猛烈搖頭,淚雨紛飛,髮絲飄散。
  「湘南!」
  「放開我!放開我!」黎湘南拚命甩開黎北瀟的手。
  計程車司機等得不耐煩,黎北瀟塞給他一張票子,示意他把車開走,然後他輕輕將黎湘南的手移開車門,握在手裡。
  車子呼嘯而去,殘留一股嗆鼻的廢煙。
  「湘南,聽我解釋好嗎?」黎北瀟低聲在黎湘南耳邊說,態度異常溫柔。
  「我不聽!」黎湘南又死命搖頭。
  「湘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黎北瀟不停地在黎湘南耳邊低語,聲聲出自肺胕。
  黎湘南捂著耳朵一直搖頭。恰巧又駛來一輛計程車,她像箭一樣衝上。這發生得太突然,令黎北瀟措手不及。
  他追上去時,只勉強打到計程車的尾巴。他焦急地找輛計程車,一路追著黎湘南坐的計程車。
  除了回家,黎湘南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她飛快衝進屋裡,但在衝進房間前被黎北瀟追上。黎北瀟摟住她,臉龐深深埋在她耳鬢邊,情迷意亂,像滿足又像心疼。
  「終於追到你了。」他啞著嗓子,聲音低沉。「湘南,求求你,總我說,聽我解釋!」
  「我不要聽!」黎湘南吼叫著,近乎咆哮。
  但黎北瀟溫柔摯意,摟緊了她,貼著她耳畔,嘴唇輕輕嚅動,像訴情又像歎息,低沉的嗓音十分有說服力。他不斷地在黎湘南耳邊呢喃著歉語:
  「湘南,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要不理我,你知道我只在乎你。求求你,跟我說句話。湘南,拜託!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再說了!我不要聽!」黎湘南瘋狂大叫:「你怎麼可以跟每個女人做了那種事以後,再來向我纖悔!我不是上帝!我不要聽這些!不要再說了!」
  「湘南!」黎北瀟臉上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他伸手想拭掉黎湘南臉上的淚,但黎湘南搖晃著頭別開臉,不肯讓他碰她。
  「湘南!」黎北瀟低低又喊了一聲,近乎痛苦的呻吟。
  他放開她,沿著牆慢慢滑坐到地上,一下子頹沉下來,老了幾歲似的。他抓著頭髮痛苦地喊著:
  「你以為我真的喜歡那些女人嗎?不!不──你不知道,我每天、每夜想的都是……但我不能!我多麼渴望拋開一切禁忌……但我不能!我為什麼離婚?為什麼又娶個我不愛的女人?我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不在乎!但我是個成熟的男人……我拚命地壓抑自己,拚命地不讓自己的感情流露,但我做不到!我只好去找那些女人。我什麼都不在乎,但我的心好苦好痛!好苦好痛……」
  他先是吶喊,按著是喃喃自語,一會兒又低聲嗚咽。黎北瀟半臥在地上,頭埋在雙臂裡,肩膀斷續地抽動,彷彿極力在忍住痛苦般。
  這是黎湘南第一次看見黎北瀟流露出軟弱的一面。他是否也忍到了極限了?那個衝破不了的界限……
  上帝啊……黎湘南抬頭閉上了眼。上帝已經離他們很遙遠。
  她緩緩走到黎北瀟身旁,蹲跪下來,撫摸著他的頭髮。黎北瀟緩緩抬頭,怔怔地凝望她好久好久,露出狂喜的神色,激動地將她摟入懷裡。
  她早就知道一切,也知道他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她不說,他也不說,兩個人都把它放在心裡,保持沉默,各自壓抑忍受。
  但是,已經到了那個極限了嗎?眼前的路分歧,只有兩條路可走……
  兩條路,她都注定體無完膚,永遠不得超生。是誰說的?「你我進入了不幸之城,陷身於永恆的痛苦之中」……
  是的。她是注定要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但永恆,最後會以什麼樣的姿態到來?
  黎北瀟凝視著懷裡的黎湘南,臉上狂喜的神色仍末褪。他低下頭,熱情激烈,激動地摟吻黎湘南的唇;黎湘南輕閉著眼,雙手緩緩摟住黎北瀟。
  上帝,真的已經離他們很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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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5 08:34:3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口好渴!
  黎湘南半夜醒來,喉嚨一陣刺痛,火燒似的又乾又澀。屋裡一片漆黑,她摸索著到廚房,忘了可以開燈。
  喝過開水,喉嚨還是火燒般的澀痛,她摸索著想開冰箱找出冰塊,卻構不到冷凍庫的把手。
  奇怪!怎麼會這樣?冰箱怎麼突然變高了?
  不只是這樣,還有桌椅、洗臉台,甚至馬桶,都突然變大變高了!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
  她走進浴室,打開燈,搬了張凳子,踩在上頭,突然聽見客廳傳來低低碎碎的說話聲。她傾頭仔細聽,認出那是她父親和許醫師的聲音。許醫師是他們的家庭醫生,今天晚上她感冒不舒服,她父親請他過來替她看病的.
  可是不對啊──黎湘南神情一呆,那是幾歲的事了?她轉向鏡子,猛然又是怔嚇一跳。鏡子裡的女孩是誰?那個人不是她──
  不!她在對著她笑呢!黎湘南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鏡子裡的女孩子眼熟……對!那是她自己沒錯!十一歲時的她……
  可是怎麼……黎湘南低頭看看自己,抬手抬腳,驚訝不已。客廳猛然傳來一陣激烈的吼叫聲:
  「不!你絕對不能告訴她!我絕不許你告訴她!」
  黎湘南嚇了一跳,險些跌下凳子。她跳下凳子,跌跌撞撞走向客廳。她覺得頭好昏,全身都在發熱。
  客廳裡坐著她父親和許醫生。燈沒有開,窗簾又拉上,整個客廳籠罩在一片黑暗中,除了門口那一盞微弱的五燭光。
  她聽見許醫師正低低地向她父親說:
  「……總不能永遠瞞著她吧?她長大了還是會知道。她幾歲了?十一歲了吧?與其將來她自己發現,倒不如趁早告訴她,免得將來不好疏導。」
  「沒有必要讓她知道,我會一直將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
  「那麼竹筠呢?她也是嗎?」
  沉默了一會,她才聽見她父親的聲音再度響起。
  「她並不知道。」
  「不知道?」許醫師的聲音掠開一絲訝異。「你是說,你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她?她一直以為湘南是她的──」
  黎湘南聽見許醫師提到她的名字,不由得朝他望了一眼,就著五燭光微弱的明亮,看到許醫師的臉像吞了幾顆大雞蛋般那樣地古怪有趣。
  說真的,剛剛她父親和許醫師說的話,她聽得一頭霧水,似懂非懂,腦子亂糟糟的。她只覺得頭好昏,全身都在發熱,很想叫他們全都住口,不要再說話了,可是她聽到許醫師又說:
  「你怎麼可以如此?瞞了她這麼久?十來年了!你怎麼這麼忍心!竹筠她一直以為湘南是──」
  許醫師的口氣氣急敗壞,似乎在惱怒什麼。黎湘南歪著腦袋看著他,不明白他在生什麼氣。
  「一開始既然瞞著她,就沒有必要再告訴她了。」她父親的態度顯得很冷靜。黎湘南歪著另一邊腦袋,看著她父親。
  「這不行──」許醫師不同意。
  「絕對行!」黎湘南發現她父親的態度顯得很堅決。「替竹筠接生的醫生已經過世,病歷表和戶籍上都是記載湘南是我親生的女兒;只要你不說,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北瀟,你這是何苦!收養和親生有什麼差別?你還是一樣愛她啊!我真不懂,一開始你為什麼就要那麼做!用錢買通醫生,把無依的少女難產倖存下的嬰孩頂冒自己夭折的孩子──你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我真是不懂你這麼做的理由!」
  「你想知道?」
  「當然。」又沉默了半晌,然後黎北瀟低低的嗓音又響起,在暗夜裡竟形成了一種魔力,催眠著客廳裡其他的人。
  「說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渴望,想將她留在身邊。那種感情很難說明白,遠超過我對竹筠……」
  「可是她那時還只是個嬰孩!」
  「是啊,可是她慢慢會長大。」
  「北瀟,你該不會是……」許醫師欲言又止。「不管怎麼說,她都是你的女兒,是不能夠──」
  「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北瀟,你千萬不能一意孤行──」
  許醫師的話講到一半就打住。黎湘南在一旁看著,只見她父親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光亮,但卻冷徹如冰。她見許醫師在她父親注視下,頭一垂,歎口氣說:
  「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我當然是站在你這一邊;但你要好好想想,這對竹筠來說畢竟不公平。還有將來湘南長大了,如果知道你對她……你想她心裡會怎麼想?再說,法律上、形式上,甚至感情上,她永遠只是你的女兒,你永遠也跨越不了那道鴻溝。」
  「我沒有想那麼多,我只是渴望她留在我身邊。但我怕,我真的怕──」聲音顫抖又恐懼,久久才平復。「這樣就好。讓她永遠以為她是我的女兒,我的親生女兒,我才能抑制自己。你知道我一向狂狷。定律是人造的,為什麼不能突破?但湘南……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北瀟……」許醫師輕輕拍拍黎北瀟。
  「爸……」黎湘南跌跌撞撞出來。
  「湘南!」黎北瀟和許醫師同時大吃一驚。
  黎湘南軟偎在黎北瀟胸膛,口齒不清,喃喃說著:
  「爸,我頭好昏,身體好熱……」
  黎北瀟以臉頰偎觸她的額頭,拍拍她說:
  「你感冒了,應該在床上躺著,怎麼跑出來了?」
  「我口渴。」
  「湘南,你怎麼不乖乖在床上躺著?」黎湘南只見眼前出現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
  她記得他,他是許醫師許叔叔沒錯,但他不是在兩年前移民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你小心開車,我帶湘南進去睡了。」黎北瀟說。
  黎湘南摟著黎北瀟的脖子,依偎在他懷裡,只覺得頭好昏好昏……
  黎北瀟將她抱到床上躺著,幫她蓋好被,親親她的臉頰,有些擔心地問:
  「剛剛我和許叔叔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嗯!」黎湘南怯怯地點頭。發燒的關係,滿臉紅通通的。她怯怯地說:「可是我全都聽不懂。我的頭好昏。爸,我的頭是不是燒壞了?我發現屋裡的東西都變得好高,好大,我都構不到了。」
  「傻瓜!那是因為你感冒縮水了。」她父親歡欣地微笑。
  那笑臉越擴越大,越擴越模糊,黎湘南伸手想抓──媽媽!媽媽在那裡?鏡子裡那個女孩一直在對著她笑──笑,笑,十一歲的她越來越遠了……
           ☆          ☆          ☆
  黎湘南醒來時,天仍然黑著,房間裡仍然很暗。她發現她母親坐在她床邊啜泣,拚命吸著鼻,哭得非常傷心。
  「媽,你怎麼了?」黎湘南開口說,發現她嗓子啞了,喉嚨一陣刺痛,火燒似的又乾又澀。
  「湘南!嗚……」她母親什麼話也不說,只是一逕地哭。
  「媽──」開口喉嚨就一陣刺痛。
  黎湘南掙扎著起床,她母親還在哭。
  「媽,到底怎麼回事?」
  「湘南,你要跟你爸爸還是跟我?」她母親擦掉眼淚,腫著眼問。
  「我不懂。到底怎麼回事?」黎湘南疑惑地說。
  「我決定跟你爸爸離婚了。」
  「什麼?不──」
  她抓住她母親,卻赫然發現她抓的是黎北瀟的手。
  「你為什麼要跟她離婚?為什麼?」她不停地質問他,而他卻是一臉痛苦的神色。
  「你知道為什麼的!你知道的!我不得不……」他激動地用力摟抱著她,幾乎令她不能呼吸。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一直搖頭說不要……
  不要!不要!你為什麼要跟她離婚?她掙脫出他的擁抱,一直搖頭後退,身子突然一傾,一腳墜入黑暗的淵洞裡……
  「啊──」她大叫一聲,看見黎北瀟伏在光亮的洞口向下俯視;光亮越來越小,他的臉也越來越遠,而她一直摔往深深的淵洞裡……
  「啊──」她又大叫一聲,猛然睜開眼,看見黎北瀟朝她俯望而來的臉龐。
  「別怕!我在這裡!」黎北瀟急忙握住她的手,柔聲說:「做惡夢了?看你睡得很不安穩,流了一身汗。」
  黎湘南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原來是夢!
  「怎麼不說話?」黎北瀟擔心地問,捧著她的手在嘴邊輕輕吻著。
  「你還記得那個許叔叔嗎?」黎湘南極突然地問。
  「怎麼突然提起他?」
  「我夢見他了。那個晚上,你們在客廳裡說的話……」
  「湘南!」黎北瀟聲音微微發抖。
  「那晚我記得我是感冒了,許叔叔來替我看病。後來我睡著了,半夜口渴起來喝水,看見你和許叔叔在客廳裡壓低了聲音談話。客廳裡好暗,我不敢亂動。我想找媽,但媽出差去了……」
  「湘南!」
  「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當時我不太明白,但慢慢就懂了。我心裡很難過,但不知道為什麼,又覺得很高興……」
  「湘南……」黎北瀟聲音暗啞,自始一直溫柔地看著黎湘南。「你都知道了……」
  「你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但你一直沒有說……」黎北瀟將臉輕輕貼著黎湘南的手。
  「你不應該跟她離婚的。」黎湘南歎了一口氣。憂愁的神韻,霎時宛若二十七歲的成熟女人。
  「你知道我必須跟她離婚的。」黎北瀟眼底一抹痛苦又喜悅摻雜的顏色。「我無法按捺對你的感情。你應該明白,我從來不曾將你當作女兒看待,我……我……我愛你,我一直都只在乎你!」
  是的,她太明白了。黎北瀟養育她的方式,根本不是對待女兒的姿態,很小她就明白這點;在她的潛意識中,她也從未將他當作父親看待。內心的秘密使她心理發展異常早熟。她知道那是不應該,因此拚命壓抑著。直到黎北瀟和蕭竹筠離婚,她終於離家出走,消失了一個禮拜。
  「告訴我,我親生父母的事好嗎?」黎湘南微微一笑。
  「我也不清楚。」黎北瀟握緊她的手說:「你母親生你時,只像你現在這麼大。她是孤單一個人,生了你之後,來不及看你一眼就死了。院方追查不到她的資料,後來我買通了醫生,篡改病歷,將你登錄在你媽的名下。她生的孩子死了,但她不知道,一直以為你是她的親生女兒。」
  「你是說,我是個『父不詳』的孩子?」
  黎北瀟表情為難,遲遲不肯回答。
  黎湘南心裡暗歎一聲,又問:「我親生母親是什麼樣子?」
  「長得跟你一模一樣,白白淨淨,又可愛又惹人疼。」黎北瀟微笑回答,輕輕吻了黎湘南。
  然而黎湘南卻沉默不語。黎北瀟也陪著她默默無言,良久才問:
  「能不能告訴我那一個星期你到那裡去了?」
  黎湘南愣了一下,又歎息了。
  「我跑到山上去了,住在青年旅舍。」她說:「我想釐清我內心的紛亂,包括許多糾葛不清的感情,但卻越理越亂。我對不起媽媽,只能拚命壓抑自己,但我就是對不起她──」
  「別再說了!」黎北瀟對她溫柔地吻了又吻。
  「我一定會遭天譴──」黎湘南摟著黎北瀟,哭了又哭。
  「不會的!相信我,絕對不會!我愛你,愛你,愛你……」黎北瀟一直在她耳邊輕聲呢喃著「愛你」。黎湘南淚中帶笑,拉開床頭的暗櫃,取出一疊厚厚的信遞給黎北瀟說:
  「從我十一歲那時開始,我就一直想對你說這句話,但我不敢,只敢這樣愉愉告訴你。」
  黎北瀟一封封展開那些信,每一封都只是一連串驚心動魄的「愛你」,最上幾封是用電腦打字的,楷體,七十二級的字。
  「湘南!」黎北瀟忘情動容,緊緊擁抱住黎湘南。
  「求求你,不要離開我!」黎湘南反手緊抱著他,十分依戀不捨,情感完全表露。
  「不會的!我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離開你!」黎北瀟低低地傾訴承諾。
  他們互相擁抱,在黑暗中輕輕吻著對方;燈光乍然亮起,蕭竹筠呆站在門口,慘白著臉,彷若世界末日,又驚又怒,顫著聲音說:
  「你們在做什麼?」
  「媽!」黎湘南怔駭住了。
  「你們──」
  「竹筠,事情到這種地步了,我也不能再瞞著你──」黎北瀟更加擁緊黎湘南,想穩住她的顫慄。「我愛湘南,我要永遠跟她廝守在一塊。」
  「你說什麼?她是你的女兒──」
  「不!她不是!」黎北瀟倏然打斷她的話。「她不是我們的女兒,我從來就沒有將她當作女兒看待。我愛她,我一直都愛她!」
  「你說什麼?湘南不是我的女兒?」蕭竹筠瞪大眼睛,似乎受不了這個打擊,身體搖搖欲墜。
  「媽!」黎湘南搶過去想扶住她,但被她推開,跌到地上。
  「走開!你不是我女兒!不是我女兒!不是我女兒!」
  「不!不!不!不……」黎湘南捂著耳朵,拚命搖頭。
  黎北瀟奔過去,摟著她,拚命安撫她說:
  「湘南,你冷靜點!別激動,湘南……」
  「不──」黎湘南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怎麼了?」黑暗中傳來黎北瀟焦急的聲音,按著燈光一亮,他走到黎湘南床邊坐著說:「我在隔壁聽見你不停在叫喊,過來看看。做惡夢了?」
  黎湘南征征望著他,冷汗流了一身,全身脫了力似地,連說話都覺得困難。她頭一低,發現黎北瀟拖鞋都忘了穿。
  原來剛剛夢裡夢醒全都是夢!
  現在是真正醒了吧?
  她從床上坐起來,下巴擱在膝蓋上,蹙著眉不安地說:
  「我夢見媽突然回來,看見……看見……她知道我不是她親生的女兒,將我推開。一直嚷叫著我不是她女兒──」
  「你想太多了。」黎北瀟安慰她。
  「我會遭天譴的!」
  「我會陪你受天打雷劈。」
  沉默的氣氛不像在說情話,寂靜得嚇人。兩個人,一個抵著下巴坐在床上,一個坐在床邊,相對無言,卻意在不言中。
  那種交流相當微妙,他們週遭的空氣也顯得異樣,情分子飽和,濃情無限。
  「你真的不在乎?」良久,黎湘南開口問。
  「在乎什麼?」
  「別人會怎麼說,怎麼想?那些閒言閒語和難堪的話,你真的都不在乎?」
  「我只在乎你,你一直都知道的。」黎北瀟笑了,笑得義氣橫生。
  黎湘南凝視著他,又呆楞良久,才喃喃自語:
  「我一定會遭受天譴的,注定要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什麼是永恆呢?上帝已經離得我好遙遠……」
  「那麼,就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燈光暗了,世界在迴旋,黎湘南只覺得眼前一黑,再次墜入黑暗的淵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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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5-5 08:35: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最後一個小節悠揚後,休止符漸收,音樂聲慢慢停止下來。
  「好了!今天就上到這裡為止,各位可以下課了!」舞蹈老師關掉音樂,拍手宣佈。
  學生三三兩兩走出舞蹈教室,高日安站在門口,目不暇接地一個一個張望,深怕漏掉要找的人,但他顯然多慮;眼角餘光除了專心面對眼前那些花花綠綠、青春明媚的少女之外,不輕意地一掃,就掃到了走在最後面,邊走邊擦著汗的黎湘南。她看起來那樣顯眼迷人。
  他微微一笑。黎湘南還是老樣子;她討厭被觀察,不喜歡被人跟在身後,總是跳脫出圈圈落在最後面,冷眼旁觀著一切。
  她這種行為習慣是潛意識使然,還是個性作祟?通常有這種行為的人,多半性格都不是很開朗,內心裡或多或少有形成他們這種個性的陰影存在。
  可是這幾天,他發現黎湘南變得很不一樣;她像蛻去了一層枯化、陰鬱的外皮,全身上下充滿了春的氣息,嘴角、眉梢、眼底處處溢滿著盈盈的笑意。
  她變得愛笑,輕快有朝氣,像是所有的煩惱一掃而空;不過……
  「你最近變得很不一樣。」高日安上前一步,跟在黎湘南身旁。
  「哦?有什麼不一樣?」黎湘南眼波一轉,四處是興。
  「變得很有朝氣,很明亮,很顯眼。」高日安連連用了加強語氣;頓了頓後問:「是不是有什麼喜事?我看你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在歡笑。」
  「你太誇張了,我還是我。」走到了更衣室前,黎湘南停下腳步問:「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高日安支著牆,想了一會,還是從口袋裡取出那封皺巴巴、電腦打字的信。他說:
  「我想跟你談談這封信,還有你──」
  「沒什麼好談的!」黎湘南眉頭一皺,丟下他走進更衣室。
  就是這樣!
  黎湘南看起來雖然整個人改變不少,她本該的青春在她身上亮麗顯眼起來,但是這一點還是沒變,禁忌仍是禁忌;只要提起有關或可能觸及到她內心那個壓抑──或者說秘密時,她的反應就跟刺蝟遇敵似的。
  高日安收起皺巴巴的信張,耐心地在更衣室外等著。
  過了很久,黎湘南才從更衣室出來。
  「你就不能放過我嗎?為什麼對我的事那麼感興趣?」
  黎湘南對高日安簡直厭惡到了極點,她快步走向電梯,下樓,出大廈,完全不理一直跟在她身旁的高日安。
  「湘南,別這樣,聽我說──」
  「你到底又想研究我什麼?你到底想找出什麼好證明說我是個瘋子?」
  「湘南,別這樣,我──」
  「滾開!」黎湘南不肯聽高日安解釋,沉著臉說:「你難道不知道你很討人厭嗎?你比那個袁丹美更令我噁心!」
  「湘南!」高日安再也按捺不住,抓住黎湘南大聲說:「你討厭我沒關係,但請你冷靜一下!我絕對不是想刺探你什麼,只是因為我愛你,我關心你,所以找才會──請你相信我,我對你是誠心誠意的。我從未企圖打探你的隱私──我可以發誓,如果我對你有任何虛情假意,我願遭受天打雷劈。」
  「發誓是沒有用的,高日安,誓言只是用來矇騙上帝的幌子。」黎湘南冷冷說:「你對喬志高所做的事該怎麼解釋?你不是勸我別跟他來往,要我小心他,還企圖向我揭發他的隱私?」
  「我承認。但為了保護你的安全,必要時,我還是會出此下策。」
  「說得多冠冕堂皇!你以為你是上帝嗎?誰賦予你這樣的權利?保護病人的隱私不是醫生的責任嗎?我看你充其量不過是個缺德的郎中。」
  「我並不是一個醫生──等等!病人?你剛剛說什麼病人?」高日安顯然被搞糊塗了。
  「你何必再裝蒜!」黎湘南說:「像你們這種人,總是認為除了自己,天下的人都是瘋子、神經病。你想告訴我喬志高是個神經病是不是?告訴你,我絕不會因為他曾到你的辦公室尋求過你的協助,就排斥他,斷絕和他的來往。你忘了,我也是個『瘋子』!」
  「湘南,你到底在說什麼?誰說喬志高曾尋求過我的協助?別說我不是個醫生,就算是,他也從未到過我的辦公室!」高日安越聽越糊塗,試圖澄清疑點。
  「你是說,他不是……」黎湘南也迷惑了。「那麼,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為什麼勸我小心他?」
  「他是──」高日安就要衝口而出,又壓抑住說:「就像你說的,我沒有資格批評或論斷別人。但請你相信我,他對你別有居心,我懷疑他──」
  「你懷疑他什麼?」
  高日安想想,搖了搖頭說:
  「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他有點不對。他太冷太陰了,而且又──」
  他說到這裡又住口不言,抬頭朝馬路對面大廈望了一眼。
  「又怎麼樣?」
  「沒什麼。不過,如果你執意跟他交往的話,希望你一定要聽我的話,徹底瞭解他是怎樣一個人。到那時,再由你自己去判斷要不要跟他繼續維持朋友的關係。」
  「你到底想說什麼?」黎湘南滿腹疑問。高日安說得吞吞吐吐,又多作保留,真正的問題卻仍疑惑不清。她望著高日安,以為他會再多說什麼,但他沒有。
  「你不把事情說清楚,我怎麼會明白?」黎湘南不禁皺起眉頭。喬志高對她真的會是不懷什麼好意?她越想越急躁,蠻不講理說:「你到底說不說?你不說,我就認定你是在挑撥離間!」
  「他不說,我來說。」背後極突然地響起尖銳高亢的嗓音──
  煞風景的聲音,煞風景的人。
  高日安和黎湘南一致皺眉轉頭,齊見舒睛朝他們走來。
  「你想做什麼?」看到她,黎湘南不自覺地心情就不好。
  高日安拉著黎湘南想走。他和舒睛有過婚約畢竟是事實,但他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和她鬧得不愉快。
  「等等!高日安,你別想走!」舒晴擋在他們面前。
  黎湘南掙開高日安的手,眉頭皺得很緊。她一向對舒睛就沒有好感,討厭她全身上下那種「後上帝」的人工美,此時看著舒睛那一臉塗得像日本「能劇」的臉譜,厚厚一層白粉的臉,更是令她始終展不開眉。她口氣冷淡地說:
  「你有什麼話就快說,別擋住我的路!」
  「少裝了,黎湘南,我就不相信你真的像你表面裝得那麼清純無辜!」舒睛下巴抬得高高的,鼻子哼著氣。「會跟舞男牽扯不清的人,還在假裝純潔!」
  「你說什麼?」黎湘南沉下臉,神情有種說不出的、超出她年紀的陰冷。
  「舒睛!」高日安甩開舒睛。「不許你在這裡胡說八道!你快走吧!」
  「笑話!我為什麼要走?這路是你開的嗎?」
  「舒睛!你這樣亂說,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才沒有亂說!你不是都調查清楚了嗎?」舒睛杏眼一斜,誇張的青銅色眼影直畫入髮鬢,像極了埃及那個艷後。「真是諷刺,你最清純的小聖女竟然跟個舞男有一腿!高日安,你的眼珠子長到那裡去了?」
  高日安忍無可忍,粗魯地推開舒睛說:
  「你這算是在報復嗎?你這女人怎麼那麼無聊!你對我有什麼怨恨找我一個人就罷,不必要扯上無辜的人!」
  「無辜?高日安,你──」
  「有什麼話你快說清楚吧!」黎湘南冷冷瞪著舒睛,那眼神和那鎮靜,詭異得不像是十七歲的少女。「什麼舞男?誰跟誰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
  「黎湘南,你裝得可真像!你跟喬志高那個舞男過往甚密,還想撇清地裝作你什麼都不知道?」
  「你說什麼?志高他──」
  「我說得這麼清楚你還是不明白嗎?也罷,那我就說得更白一點,喬志高他是個牛郎,幟女的情人,或者說『妓男』會更貼切一點。」
  舒睛的話句句帶著毒,專門在挑剔別人的弱處。黎湘南臉無表情,將眼光掉向高日安;高日安沉默不語,將臉別過他處。
  「看吧!日安都默認了!」舒晴笑中充滿邪氣和報復。
  黎湘南只是掃她一眼,面無表情,大步走開,揚起一陣風。
  「湘南,等等!」高日安急忙追上去。
  黎湘南步伐跨得很大,一點都不像青春少女的小家子氣,或者說斯文。她直視著前方,完全不理身旁所有的人事和景物。
  「湘南,你停一停!」高日安想抓她的手,被她甩開。他狠下心,粗魯──近乎野蠻地緊抓她的手,說:「湘南,你停下來,聽我說好嗎?」
  「你還想說什麼?喬志高的事?不用麻煩了,我已經知道了。」黎湘南平靜她說。
  這讓高日安不禁有些訝異。他原以為黎湘兩會承受不了,或者驚訝、激動、情緒失控,甚至他以為她也許會哭泣、流淚;但黎湘南卻顯得那麼平靜,好似完全不在乎這件事。
  他放開她的手,看著她手腕處被他掐紅的地方,帶著一點歉疚的神色說:
  「對不起,我剛才太粗魯了。不過,我不是要和你談喬志一局的事,我想跟你談談老問題──那些信。」
  「你究竟想知道什麼?」黎湘南一反逃避的心態,平靜地迎視高日安潛藏疑竇的眼睛。
  禁忌仍然是禁忌,但黎湘南緊閉的心窗似乎開了一絲縫。高日安喜出望外,非常誠懇地說:
  「湘南,我是希望你敞開心胸,不要再封閉壓抑你內心的感情。這幾天我常看你臉上帶笑,我也跟著高興;但我知道你內心的結一直沒解開──是不是那些信的緣故?那些信讓你困擾了?」
  「信?」意外地,黎湘南臉上在一貫的無表情後,竟微微泛起了一抹痛苦和扭曲的神色。她一反往常的逃避冷漠,僅是極無奈且感傷她輕輕歎息。
  「有些事說了也沒用。上帝已經離我很遠了。」
  說話的同時,她的眉宇間又出現那種憂鬱和哀愁,但只是一瞬間。
  那神情讓高日安心裡一痛。黎湘南那些話、那種神情,在預示著什麼樣的情愁?他突然覺得好不心傷。
  「湘南……」
  「何必再多問?你不是都已經知道了?或者,猜到了?」黎湘南閉目一笑,又落寞,又哀愁。
  她沒有再回頭,往前一直走著,高日安遠遠跟在她身後。他並沒有對黎湘南剛剛說的話感到吃驚,他早就有模糊的感覺,只是逼迫自己一直不去相信。雖然如此,他還是愛她。但這當中有許多事,他想弄清楚。
  黎湘南對黎北瀟逸軌成畸的感情,黎北瀟是否知道?整件事黎北瀟該負最大的責任,因為他對黎湘南的態度著實是誤導她感情的罪魁禍首。
  黎湘南知道高日安一直跟在她後頭;但她並不去理會,想著喬志高的事。
  她並不是很在乎這「秘密」,只是驚訝;雖然她臉上毫無表情,但她心裡卻百轉千回。
  當然,她對喬志高也並不感到輕視或鄙夷什麼的,她只是……只是……就是驚訝而已。每個人有每個人謀生的方式,舞男……也許別人看來下賤,但她只是覺得驚訝而已。
  真的!只是驚訝而已。
  這世間,隨時在上演眾多苟且的事,她自己也並不比喬志高高明多少,她甚至連感到驚訝的資格都不夠!
  喬志高冷淡的氣質令她難忘,她也忘不了他在路邊當眾為她脫鞋揉腳的體貼。她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感到驚訝,她根本沒有那個資格。
  高日安遲遲沒有追上黎湘南,只是遠遠跟在她身後。等她穿過一條約莫六十米寬的大馬路時,他停下腳步,不追了。
  也許,該讓她自己一個人靜靜想一想。
  黎湘南並未注意高日安的舉動,只想著自己的心事。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態,她為什麼當時會感到驚訝?是因為道德觀嗎?還是因為社會規範?
  為什麼?為什麼她就是跳脫不出這些世俗成見?
  「湘南!」一聲輕輕的叫喚擾醒她的思緒。
  她以為跟在她身後的還是高日安,回過頭,蹙著眉極不耐煩地說:
  「你到底要跟我跟到什麼時候?」
  男人揚揚眉,似笑非笑的。
  「看來你心情好像不太好!」他靠近黎湘南,帶著勾魂的笑眼。「告訴我,你在跟誰生氣?」
  「怎麼是你!我還以為是──」黎湘南朝遠處望了望。「算了,他大概死心走了──對了,你怎麼會在這裡?現在不是該工作的時間嗎?」
  「現在是該吃飯的時間了。」男人說:「我以為你在家裡。工作忙完了正想回家,開車經過這裡卻看到你。你看,我的車就停在後面。走吧!陪我吃飯去。」
  「嗯!」黎湘南嫣然一笑。
  男人摟著黎湘南走向路邊停著的一輛藍色「青鳥」。
  那揚著眉、神情總是似笑非笑、氣質凌人,老愛駕著「青鳥」到處飛馳的男人,顯然是黎北瀟了。
  他慇勤地打開前座的門,溫柔地扶黎湘南坐入「青鳥」;那體貼溫柔是人道風流、花名在外的他,所不曾對任何女人流露的。男人霸氣,女人溫柔,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他總是如此深信著;唯有對黎湘南,他不惜拋棄一切身段,捧著她纖柔的手,他胸中所有雄心萬丈都化作柔情無限。
  這是什麼樣的心態?不正常嗎?他只知道他愛她!他不惜離婚,又再娶了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再度離婚──都只是為了愛她。
  他不惜負盡天下所有的女人,只為了愛她。
  「有個問題,很久以前就一直想問你。」黎湘南繫好安全帶後說。
  「什麼事?」
  「你為什麼不肯請個司機,堅持自己開車?」
  黎湘南這麼問,並不是著眼於什麼身份、地位的問題,而是她覺得以黎北瀟對工作的專注狂熱──甚至他那種霸主的氣質個性──他應該連在車上的時間也不會浪費。但自己開車,那些時間就浪費了。
  「問得好!」黎北瀟看著前方,雙手緊緊把握住方向盤.「我喜歡掌握住一切的感覺,親手去掌握;我所主宰的,絕不允許別人插手。」
  「果然是你的作風。」
  「但對你不同,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例外──」黎北瀟突然緊急煞車,將車子停在路旁,突然地將黎湘南摟入懷裡。「我不知道我到底那裡不對了,我不應該對你──但我就是愛你!湘南,答應我,不要離開我,永遠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離開你!」黎湘南許諾發誓。
  在她眼前突然浮起蕭竹筠的身影。她閉上眼,將臉深深埋進黎北瀟的懷裡。在她起誓的那時候,他們就注定要成為罪人,一輩子活在「秘密」的煎熬裡。
  會的。她會永遠待在黎北瀟身邊,一輩子不離開他;但他們的愛,將永遠受到譴責,得不到祝福。沒有人會諒解他們,而他們也永遠不會對別人說──是的,起誓的那一刻,他們已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走吧,我肚子餓了。」黎湘南抬起頭燦然微笑。
  即使是下地獄,她也不會後悔的。
  兩條路,她都注定體無完膚;而現在,命運已來選擇她,她只能走向那條通往萬劫不復的深淵──愛的深淵。
  「青鳥」重新展翅,很快停在一家五星級飯店門口。
  黎北瀟慇勤扶黎湘南下車,手一揚,把車鑰匙丟給一旁的服務生,要服務生將車停好。
  黎湘南伸手輕輕挽著黎北瀟,仰頭對他笑了笑,一步一步踩著階梯。黎北瀟容色煥發,志得而意滿,他時時轉頭看黎湘南,滿心歡喜。
  服務生領他們到靠窗的桌位。桌上點燃了兩盞柔柔的燭光,用玻璃罩著,氣氛柔美溫暖。
  「來,吃點東西,你一定餓壞了。」
  前菜很快就端上,黎北瀟笑著勸黎湘南吃,自己卻是不動。黎湘南只吃了一口,就把東西推開;她並不是很餓,再者那些東西也挺難吃的。
  她轉頭看窗外,夜景燦爛。
  什麼時候天黑了,她都沒注意到。剛剛進入飯店時,天際還一片紅,才幾下的光景,夜色就變得這麼不同。
  「看什麼?」黎北瀟問。
  黎湘南看窗外的夜景,他卻專心看著她。她側面的弧度很美,立體的輪廓,世界上任何雕工都比不上。她是那樣的美,美得那樣無邪,處女一身的潔白純淨無瑕。
  是的。他是有些不正常了。從她是嬰孩起,他就那樣莫名地被她牽引。他為她狂野,為她心跳,背棄天下所有的人也在所不惜,只為了愛她。
  「我在看落日。」黎湘南回頭微微地笑。
  落日?窗外明明燈海燦爛,夜景如畫,她卻說是在看落日!
  黎北瀟稍一沉吟,看著黎湘南微帶悲傷的眼睛,深情發自心底,起誓承諾說:
  「小王子離開了他的玫瑰,但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我會永遠守著你,因為你是我無垠的星球上唯一的玫瑰。」
  「是啊……」黎湘南的聲音低低迴盪。
  「喬,你怎麼了?怎麼突然──等等我!」突地響起女人的叫聲。
  黎湘南心頭一震,猛然轉頭,只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朝著門口追去,服務生則些微的驚訝和錯愕。
  「怎麼了?」黎北瀟問。
  黎湘南搖搖頭,大概是她聽錯了。
  過一會,門口悄悄出現一位氣質冷漠的男人,相當英俊挺拔。服務生欲帶領他往視野最好的桌位;他卻指定要光線最暗淡,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服務生會意地微微一笑,也不覺得訝異。他留意到,這個人剛剛甩了一個女人,去而復返。
  角落裡的男人陰陰冷冷,充滿令人不寒而慄的氣質。但他的酷,使得他的外表顯得那樣出眾吸引人。
  他的視線始終陰沉地盯著坐在窗邊的黎北瀟,轉向黎湘南時,又突然變為異常的溫柔。他緊盯著黎北瀟的一舉一動,瞳孔時時收縮,眼光閃爍。
  他們倆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完全沉浸在他們自己的天地裡。他陰沉地喝著薄褐色的酒;透過杯緣,如貓眼收縮的瞳孔始終像肉食野獸狩獵動物般盯著黎北瀟。眸子又冷又狠,充滿狂野的氣息。
  他看見他對她笑,並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她也對他笑,輕輕舉手握住他撫摸她臉頰的手。
  哦!不──不要!他最純潔的天使──他絕對不許任何人碰觸她,玷污"她的純潔,即使是她父親也不行!他最純潔無瑕的……對!沒有任何人可以碰觸他最純潔的天使!
  沒有任何人可以!
  她是最純潔神聖的,和店裡那些下賤的女客完全不同。那些女人都是發情的母豬,而她卻是純潔的象徵、天使的化身。
  她是他的光,唯一的希望;她是他黑暗的生命中唯一的救贖。他需要她的指引,她的光和溫暖;他需要她的解語,像天使一樣的笑。
  她是那樣的聖潔光輝,令他不惜葡卜在她身前,親吻她的腳。她是他的救贖、他所有的光、他唯一的明亮──上帝啊!她是他腐敗的肉體在慾望橫陳的迷惘暗流下,唯一能滌蕩他的污穢骯髒的清流聖泉。
  她也是黑暗世界中所有的明輝。他唯一的救贖啊!最純潔的天使──不!沒有任何人可以碰觸他的天使!任何人都不可以!
  他看見黎北瀟站起來,走到他最純潔的天使身旁,慇勤地攬助她起身,為她披穿美麗的薄衣裳。她伸手輕輕挽住黎北瀟,仰著頭,對黎北瀟展露出天使一樣的笑。
  啊──
  他,如負傷的野獸般,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哀吟。他最純潔的天使,他唯一的救贖──
  酒杯突然破碎,鮮紅的血靜靜滑過他的手腕,滴入潔白無瑕的瓷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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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9 1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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